第41章
“咔哒”一声轻响,铜锁打开,石门得以被缓缓推开。
一室积水倾泻而出,鹤知知被水流冲得往前踉跄了几步,正撞进睢昼怀里。睢昼将她打横抱起走出屋外,撞上匆匆而来的暗卫。
暗卫一身黑衣,与睢昼迎面相撞,僵立不动。
睢昼看着他。
他看着睢昼怀中的公主。
睢昼寒着脸,直直盯视着他,接着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门外有马车在等着,整座神祠已经被包围了起来,睢昼用斗篷罩住鹤知知,把她抱进马车。
马车碌碌赶回景家宅院,睢昼把鹤知知送进房中,叫福安立刻请随行的太医过来。
福安虽然惊慌失措,但也没有出乱子,一边安排着人手去请太医,一边叫曈曈绿枝进来给殿下更衣。
绿枝瞥了屋外的国师一眼,把门掩上。
屋外,睢昼静立在园中,神色看不出喜怒,似乎在遥遥想着心事。
方才在马车中,知知并没有回应他。
但是他既然话已出口,就决不允许知知再装作没听见。
他会一直重复,一直重复,直到知知给他回应为止。
否则,他这一次,一定会让知知付出代价。
一个闪身,暗卫出现在睢昼面前。
面容用有着暗纹的织锦面罩蒙住,只露出高耸的鼻梁,和锐利的双眼。
他紧紧盯着睢昼,目光似是打量,也似是试探。
睢昼呼吸放缓,亦沉默地回视着他。
这支暗卫,是最接近知知的人。
无数次在他没有机会站在知知身旁时,他们却有充足的立场贴身保护。
睢昼不自觉地展开胸膛,将肩背挺得更直。
两人站在一块,身形相仿,还真说不清谁更高大一点。
大约是见睢昼久久不动,暗卫忍不住出声,提示了他一下。
“苹果。”
什么?
睢昼蹙眉,眼中的防备和敌意并未消减。
他听清楚了暗卫的话,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桌上的果盘。
见他会意,暗卫更加激动。
背在身后的手,手指悄悄点在了一起。
暗卫亲眼看到,眼前这人将殿下抱了出来,将殿下带上马车,将殿下据为己有。
在暗卫的眼中,殿下没有阻止这一切,那么也就意味着,眼前这人已经成了殿下以外的,他们的第二个主人。
殿下不在,他们就来跟第二个主人论功行赏。
这是很理所应当的事。
睢昼试探着伸手,从果盘中拿起一个红彤彤的苹果。
暗卫双眼晶亮,直勾勾地看着。
睢昼轻轻地抛过去,暗卫立刻接住,然后扭捏了一下,羞怯地伸出两根手指。
他们这次出动了两个人。
一人得要一个。
睢昼抿抿唇,又给了一个。
暗卫唰地消失,如电闪雷鸣。
睢昼站在原地,摇摇头失笑出声。
屋内,鹤知知泡过热水澡,喝过姜汤,由太医悬脉诊治着。
她坐在桌前,伸着手腕,愣愣地出神。
这种恍惚的状态,已经保持很久了。
从睢昼在她耳边说出那句话开始。
鹤知知眼前好似云山雾绕,一片晕乎乎。
她本来想着,睢昼对她只是出于多种原因而产生的错觉。时间一长,自然而然就会好了。
但睢昼语气如此认真,她反倒成了摇摆不定的那一个。
她该对睢昼说什么?
她对睢昼,又是如何想的。
如果她不是公主,睢昼不是国师,他们的关系会怎样……
“殿下是受了惊吓,又连日劳累,再加上泡了太久的冷水受了寒凉,导致身子发虚,接下来要好好卧床休养。”
太医收好医箱站起来。
鹤知知缥缈的神思被打断,眸光转到太医身上,同他道谢。
“这是微臣的本分。”太医道,“殿下可能这两日会发一场烧,请福安公公多多关注,随时知会微臣。”
福安连声道:“一定,一定。”
鹤知知叫住太医:“睢……国师大人,也同样受了寒,还要劳烦太医,给国师看看。”
太医点点头,背起医箱去了隔壁。
鹤知知倒在枕上,半天没有说话。
身子一阵阵地发虚,但是这样贴着枕头,在安稳的地方休息着,心里并不慌张,反而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踏实感。
福安凑上前来,心疼得直问鹤知知,究竟是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
鹤知知便将这几日的事情串在一起,给福安讲了讲。
从迷雾中发现鹰巢军的面具,到发现神祠在高价贩卖免罪券,以及那个突然出现的神秘人,将她和睢昼关在水房。
好像他们查得越深,受到的阻力就越大。
这个背后之人,不仅不惧怕皇廷,也不惧怕月鸣教。
他甚至三番两次想把鹤知知玩弄在股掌之间。
福安拍了拍心口,叹道:“怎么会这么凶险,奴才倒希望殿下能像从前一般无忧无虑的就好了。”
鹤知知笑了笑,撒娇地在枕上蹭蹭。
“这话,也就只有福安你敢说。”鹤知知嗔他一句,“所有人,包括母后,都在盼着我长大,担更多的职责。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这条路真的不好走。”
福安叹息一声,替鹤知知掖好被角,说:“殿下先睡一会儿,别再想这些事情了。”
鹤知知点点头,闭目假寐。
但终究是睡不安稳的,没多久鹤知知又睁开眼,挣扎着想坐起来。
正在继续硬躺和冒着被福安训的风险下床走走之间挣扎时,曈曈在门外禀报,说太医求见。
鹤知知披衣下床,将人召了进来。
一见太医,鹤知知便问:“怎么,是国师病得很重吗?”
太医摇摇头,犹豫了一会儿,道:“国师大人身子骨强壮,并无大碍。但,微臣在替大人查看时,发现了一点异样,不得不来向殿下回禀。”
鹤知知凝眉,让他继续说。
微风吹过院子,鹤知知身披斗篷,凝望着睢昼房门的方向。
过了会儿,一个小太监垂着脑袋走出来,到了鹤知知面前,低声道:“回殿下的话,小的没见着国师大人。”
“他不在?”
“不,大人在房中,但是不肯见小的。大人说,殿下若是要关心他,就要亲自去。”小太监瑟缩着把话传完。
鹤知知抿抿唇。
她想着方才太医告诉她的话。
睢昼身上虽然没有生病,但却有着伤疤。
零星分布在手臂上,看上去像是锐器所伤。
而且痕迹很新,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伤口。
伤口的位置,一般磕碰不到,而就算是不小心伤到了,按照常理来说,也应当经过护理。
但是那些伤口看上去像是被放任不管,已经结疤,没有一两年恐怕消不去。
太医觉得有些蹊跷,所以将这事禀告了鹤知知,鹤知知也百思不得其解。
睢昼从不与人打斗,究竟是从哪里受的伤?
鹤知知很想知道,但她不方便去问,于是差遣一个小太监进去问询。
结果,却被睢昼赶了出来。
非要她亲自去……
鹤知知抿抿唇,终究还是提步上前,敲响了睢昼的房门。
点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谁呀?大人今天没空。”
鹤知知道:“点星。”
门立刻从里面被拉开。
点星探头探脑地看着她,邀请道:“殿下,快进来。”
鹤知知迈过门槛,穿过屏风,慢慢朝里间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沉重。
终于,还是见到了睢昼本人。
他坐在桌前喝茶,已经换了一身雪白新衣,半湿的长发散落肩头,如春雪中的翩翩贵公子。
看见鹤知知进来,睢昼一扬手,点星便赶紧退了出去。
门“吱呀”一声被带上。
鹤知知咽了咽口水,道:“不必关门的。”
“哦,原来殿下想让别人看见你我在一处?”
鹤知知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知知,你究竟在害怕什么。”睢昼站起身,朝鹤知知走过来,步步逼近。
“你不敢见我,躲着我,但是又比谁都关心我。”睢昼逼得她后退两步,直到脊背贴着墙壁才罢休,“你到底在想什么?”
鹤知知大脑又有些混沌,撇开脸,答道:“如果你是因为这个才有了错觉,我道歉,我不应该那么关心你。”
“那不是错觉。”睢昼磨了磨牙,“你没有权力否定我的想法。”
鹤知知抿唇不语。
她就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她到底是进来做什么的?
睢昼的眼神中蒙着一层雾,朦朦胧胧的像是痛楚。
他对鹤知知喃喃低语:“知知,你是不是在玩弄我?你为什么不能像我对你一样,对我认真。”
鹤知知脑中嗡的一声。
玩弄?她吗?
所以她扮演的,果真是那个恶女的角色。
鹤知知呼吸起伏,扭身要从缝隙里钻出去离开,睢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按在墙上。
鹤知知瞥了他一眼,手上忽地使劲,反而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推开睢昼的衣袖,露出小臂。
他的小臂上肌肉饱满,因用力而绷起了青筋,皮肤温润白皙,既有力量,又有美感。
破坏这一切的,是手臂上的几道疤痕。
浅粉色的伤疤,旁边还有血痂,一看便是没能好好痊愈。
的确是这几天的新伤。
鹤知知拧眉细看着。
顺着她的目光,睢昼也低下头,看见了那几道伤疤。
了然道:“你是因为这个才过来找我的。”
鹤知知没有否认:“这是怎么回事?”
“小伤,我自己弄到的。”睢昼随口回答,仿佛一点也不关心。
他紧紧盯着鹤知知,语气几乎是逼问:“知知,你当真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鹤知知明白他是在问什么,可是她自己的脑袋也是一团乱,如何能够回答。
见状,睢昼垂下眼,脸色也沉寂几分,像是很可怜的样子,但抓着鹤知知手腕的手却越发用力收紧,手指甚至在那娇嫩的肌肤上留下红痕。
睢昼自嘲一笑,低声说:“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就把我看成一个笑话。是我不自量力,以为你是真心的,所以也拿真心回应你。”
鹤知知听得心绞痛都要犯了,瞪起双目,眼眶有些微的泛红:“你在说什么!”
什么笑话,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鹤知知心口一阵急颤,睢昼如果要这样揣测她,她也无话可说。反正她在那故事里就是一个原原本本的恶人,只有离开睢昼他才有可能幸福。
鹤知知脊背紧绷靠在墙上,视线挪开看着别处,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用力抽回自己的手,不顾手腕被拧得发痛。
她从小便这样,气到极点时便犟起脾气生闷气。
睢昼默默看了一会儿她红彤彤的眼睛,才稍稍松开力道,从手腕滑到手掌,和她十指交扣,依旧按在头顶。
两人贴得很近,睢昼比她高出不少,鹤知知已经看不到他的表情。
睢昼垂着双眼,目光很冷静,像是一条缩居在草丛里的蛇类,仔细地观察着猎物的每一丝变化,寻找着出击的最好时机。
但睢昼开口,声音很委屈,像是被人欺负足了的小可怜。
“没关系,我答应过知知,以前种种我都不计较了。”
鹤知知脖颈绷出一道纤长的直线,又缓缓放松。
以前那些事,谁还辩得清楚?如果睢昼能如他所言真的放下,她才能松口气。
睢昼贴得更近,唇瓣若有似无地触到鹤知知的发顶,轻声说:“只要知知也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躲着我,认认真真考虑我们的将来。”
鹤知知一怔,这跟她想的不一样。
刚要挣动,腰肢也被人锁住,睢昼将她托抱起来,牢牢困在怀里。在同等的高度下,鹤知知终于看清了他眼底的张狂和执拗,他也没有要再掩藏的意思。
鹤知知嘴唇忍不住轻颤,还想说话时,睢昼却提前打断了她。
“我知道,知知并不喜欢我。”睢昼用很哀伤的表情,但却微笑着,“可是我心悦知知。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天,我都会等着知知来喜欢我。”
鹤知知心口跳得更急,却不像方才那样撕扯着疼痛。
她狠狠吞咽了一下口水,腰窝里一阵阵热胀发酸,想要蜷缩起来才好。
“你,你先放开我。”
“不行,知知还没答应。”
“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鹤知知小声喃喃。
雾卦的元凶还没有抓到,谭明嘉不知所踪,神祠里的神秘人险些将他们两个都杀了。前方荆棘重重,她心里哪怕再纠结,也只能搁置一旁,先想着要事。
睢昼摇摇头:“这件事才是我的头等大事,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说。”
听见他亲口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鹤知知很想叹息。
但是又有种莫名的奇妙感觉。
以前她总觉得,睢昼像是一道标杆立在前方,对自己要求极为严苛,年纪轻轻便能将所有责任揽在肩上,比她强出十倍百倍不止。
但现在,亲眼看着睢昼耍赖,鹤知知心里的负担也减少了一些。
仿佛能更明确地认识到,他的的确确也是个普通人。
鹤知知沉默着,想把他推开却推不动,心中挣扎了半晌,终于没忍住小声说:“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我。”
谁又说得清楚,现在这个情形是不是受了书中剧情的影响呢。
“不会有那一天。”睢昼脸色黑沉,磨了磨牙,指腹轻轻摩挲着鹤知知的脸颊,“知知,不要妄想,这种虚幻的借口不足以拒绝我。”
“你现在只需要说,答应,还是不答应。”睢昼给了她两个选择,然后又道,“如果你选择后者,我现在就出去,把那天在将龙塔发生的事情公之于众。”
“你疯了!”鹤知知吓得揪紧他的衣领。
她怎么都没想到,他还能用这一招。
“我没有疯,只是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
睢昼轻轻眯着双眼,作势要冲出门去。
鹤知知揪得更紧,挤了半晌,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点点声音:“……好。”
睢昼双眼一亮,喜道:“你说的。”
鹤知知艰难地点了点头。
睢昼高兴地轻轻咬着唇角,好似一个被夺走清白的可怜人,终于等到了沉冤昭雪的希望。
她仰头看着睢昼,心情复杂难言。
明明是她被胁迫在角落里,被控制的也是她。
为什么睢昼却是一副受害人的样子。
偏偏就连她也觉得是自己做错了。
鹤知知再也憋不住,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睢昼立刻警惕起来:“你不能反悔。”
“不反悔。”鹤知知应下,眼睛量着彼此之间的距离,示意他,“我现在能走了吗?”
睢昼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好似春暖花开,雪化成川。
他轻轻嗅着鹤知知身上的淡淡香气,还不想放开,但也知道现在不适合再乘胜追击。
睢昼压着心中的鼓噪,慢慢放开手。
鹤知知立刻跑出门去。
一路回到隔壁的房间,鹤知知伸手拍着脸。
滚烫的温度,烫得手心都有些受不了。
呆坐了半晌,鹤知知才发现,自己完全被睢昼带偏了。
所以睢昼手臂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鹤知知捂着脸。
用晚膳时,景府的小厮过来传话。
说丁洋王今天终于得空赶了过来,想请殿下和国师一同去前厅用膳。
鹤知知缩在房里,让曈曈去传话,说自己身体不适,改日再拜会丁洋王。
曈曈领命去了。
听着曈曈在门外与那小厮说话的声音,鹤知知又想到今日睢昼说,不能再躲着他。
不反悔……
鹤知知定了定神。
又多此一举地叫曈曈再去传了一次话,务必要强调,她是真的身子不适。
因她称不适,晚上早早便就寝。
外面的灯火都差不多熄了,鹤知知翻来覆去,却没办法安稳地闭上眼。
突然,身后的帘帐外传来声音。
“你身子哪里不舒服?”
鹤知知吓了一跳,接着心慌,身子都僵硬起来。
半晌才慢慢爬起来,撩开帘帐,看到睢昼站在外面。
他松松束着长发,手里提着他的枕头。
见识过了睢昼不输武林高手的身手,鹤知知已经不会再傻到去问他到底是怎么进房来的这个问题。
鹤知知呆滞地看着那只枕头:“我……我没睡好,所以不舒服。”
睢昼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把他手里的枕头放到鹤知知的榻上。
并且用眼神看着鹤知知,示意她睡进去一点,让出一些位置。
鹤知知口干舌燥,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睢昼朝她一笑,很温柔的样子:“当然是陪你就寝。”
“为、为什么?”鹤知知差点跳了起来。
他们只是约定好,要考虑考虑。
怎么能突然进展这么快?
睢昼看了她一眼,表情好像比她还惊讶。
“知知,你难道还不知道,这些日子都是我偷偷溜进来握着你的手,你才睡得安稳的。”
睢昼又笑了笑,专注地凝视着她,开朗道:“现在我不想偷偷了。”
第42章
鹤知知浑身僵硬,整个人好似变成了一块石板,强撑在床上。
连睢昼什么时候已经爬上床,越过她,在床榻里侧安放好枕头了都不知道。
好半晌,鹤知知才猛地跳起来,额头差点撞到床板。
“你你,你说什么?”她失声问,嗓音劈叉,有点哑。
睢昼正在拍拍他的枕头。
听见鹤知知惊声质问,赶紧伸手浅浅捂住鹤知知的嘴。
“别声张,门外的侍女进来查看怎么办?”
他说的有道理,鹤知知点点头。
但很快又反应过来,用力抓下他的手,狠狠压低声音:“要不是你在这儿,我躲什么?”
睢昼眨眨眼,一脸无辜。
鹤知知一阵头大,推着他的肩膀,想把他赶下床去。
“开什么玩笑,你怎么能待在这里。”
睢昼坐在床里侧,哪里是那么好推动的,鹤知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身上都热得微微出汗了,他还是岿然不动。
怎么块头那么大。
鹤知知揉着手腕在心里抱怨。
“你现在怎么这么赖皮?”
鹤知知困惑地问,觉得很神奇。
睢昼垂下眼帘,试图遮住眸底的一分暗淡:“我以前就是对你太听话了。”
鹤知知还是看见了他的眼神,顿时一僵,手上的动作也有些不知所措。
睢昼躺了下来,公主的床榻很宽敞,躺下两个人绰绰有余,睢昼一脸自在。
他侧着身,反手撑着自己的脑袋,还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空着的那边床榻:“躺下来呀。”
鹤知知紧紧闭上眼,似是不愿面对这一幕。
睢昼轻笑一声,从后面伸手拉住鹤知知的衣袖,扯着她倒下。
鹤知知还想挣扎,睢昼的手指却来到她的鬓边,停留了一会儿。
鹤知知脸颊瞬间发热,下意识地以为,睢昼会触碰她的面颊。
但睢昼并没有那么做,他只是轻轻用指尖梳理着鹤知知的鬓发,那手法让鹤知知莫名想到之前在将龙塔时,看到他给那些野鹤梳毛。
鹤知知紧张不已,却竭力让自己不要表现出来。
心里的鼓点越是敲得厉害,面上就越是绷紧。
她不敢让自己显得太在意。
睢昼叹息一声,手也收了回去,十分规矩地侧躺在一旁,低声说:“睡吧。我只是想守着你好好睡觉而已。”
原来是这样。
鹤知知眼睫微动,暖流一阵阵从心底涤荡而过。
是她想得太过分了。
睢昼那样单纯的人,当然不会有太过复杂的想法。
他只是想做一点好事而已,有什么坏心眼呢。
鹤知知渐渐放松僵硬的身体,调整了下睡姿。
她平躺着,感觉到身旁睢昼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有几分炙热。
“睢昼……”鹤知知忍不住咽了咽喉咙,确认道,“你说了,要给我时间慢慢想的。”
睢昼点点头,轻嗯一声回应她。
鹤知知似是放心不少,也转了个身侧躺着,手习惯性地搭在枕边。
睢昼看见了,伸手覆上去,和她十指交握。
鹤知知微微笑了下。
果然,这种感觉和前段时间半梦半醒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睢昼真的有在偷偷关注她。
哪怕那段时间,他其实还在生她的气。
鹤知知拉紧睢昼的手,轻轻晃了晃。
在快要入睡的迷蒙边缘,黏黏糊糊地呢喃说:“你要好好等我。我会快点想的。”
睢昼的神情顿时怔住,脑海中闪过一片空白。
等到他回神时,鹤知知已经安安稳稳去了梦乡。
这个时候把她叫醒让她再说一遍,她是不是会生气。
睢昼咬了咬牙,面上神色变幻不定,在清醒和沉醉之间不断转换。
他用气声佯怒道:“你总是这样,还想叫我不要喜欢你。”
说着,睢昼目光落在了鹤知知的唇瓣上。
粉嫩水润,因为侧睡的姿势,被脸颊肉挤着微微嘟起。
睢昼忍不住慢慢地凑近。
本来想着,就先闻一下。
但靠得越近,清甜的香气就越明显,比任何香茶都要吸引人。
仿佛有一个神秘咒语在人耳边盘旋,不断地告诉他,只要轻碰一下,就能解渴。
睢昼喉结滚动,但也没有第一时间乱动。
而是伸手,捏了捏鹤知知的脸颊。
她脸蛋软,轻轻用力就被捏开,拉起来像什么白白嫩嫩的糕糖。
睢昼忍不住咧开嘴无声地笑,笑得都能看见整齐的白牙。
很快,睢昼想到之前被抛弃的事,顿时又收了笑容。
眼神也跟着晦暗不明,仿佛云层背后隐隐约约藏着的闪电。
上一次,他也是觉得这样开心,在将龙塔上,仿佛每一天都过着顶好的日子。
但短暂的幻梦一结束,他就立刻被扔到一边,狠狠地让他清醒。
睢昼捏着鹤知知脸蛋的手指忍不住想加大力气,想让她疼痛醒来。
长得这么无辜,心却那么无情。
但睢昼最终还是没有用力,而是轻轻放开。
她要是醒了,肯定又要拒绝他。
睢昼眸光闪烁,这回没有再犹豫,还带着一丝故意,贴上了鹤知知的唇角。
原本真的只是想浅尝辄止。
算作惩罚,也算作给自己的补偿。
轻轻地触碰着,清甜幽香不断钻入鼻息,好似一种指引,告诉他深处有更多。
睢昼大约低估了自己的焦渴程度。
他试探地啄吻了几下,鹤知知始终没有反应,睡得很熟。
睢昼心里一时涌上复杂思绪。
不是防备他吗。不是躲着他吗。
为什么又在他面前露出这么信赖的姿态。
这样真的很难让人不贪心。
睢昼动作大了些,不再那么小心翼翼。
含吻了一会儿,扶着鹤知知脸颊的手微微用力,鹤知知的嘴巴被捏开,露出腹地。
睢昼乘胜追击钻了进去。
由此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最后,睢昼已经俯在了鹤知知上方,就差压上去。
旁边的床单,被睢昼紧紧抓着,指骨用力,突出如鹰爪,床单的褶皱从手心蔓延开。
过了好半晌,睢昼才抬起头,坐起身靠在床头。
脸色酡红,双眼迷蒙张着嘴呼气。
给是给她时间想了。
但该做的还是要做的。
第二天清早,曈曈已经尽职尽责地守在了殿下门外,等着殿下传唤。
天色还早,若是在金露殿,殿下肯定没有这么早起来。
但是现在在外面就不一定了,殿下很少睡得安稳。
曈曈静静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童出现在院子的另一边。
是国师大人身边的点星,正打着哈欠守在国师大人门前。
曈曈朝那边看了一眼。又一眼。
终于没忍住,嘴里“噗嘶噗嘶”发出声音。
点星果然朝这边看了过来。
曈曈招招手,叫他过来。
点星指着自己的鼻子,疑惑问:“我?”
曈曈用力点头。
点星撇了撇嘴,抱着手臂走了过来。
曈曈也离门口远了些,两人在石桌边坐下。
“什么事。”点星倨傲地问。
曈曈想要和他打好关系,友好道:“你不用这么冷漠,难道你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我们是什么关系?”点星一头雾水,把曈曈又仔仔细细看了几遍。
难道是我失散多年的娘亲。
但是看年纪也不像啊。
曈曈亦拳抵唇,咳了两声。
“这就要看国师大人和公主殿下是什么关系。”
事关国师大人,点星来了兴趣,郑重问:“怎么说?”
曈曈挑了挑眉,表情十分活泼。
比出一根手指,再比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晃了两下,并到一处。
然后朝点星挤眉弄眼:“当然是这种关系。”
点星认真地看了一会儿那两根手指,突然会意。
震惊地倒吸一口冷气,紧紧捂住嘴。
“什么?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
他怎么不知道。
为什么殿下身边的侍女知道了,他都不知道。
为什么殿下告诉侍女不告诉他?
为什么国师大人也不告诉他?
为什么为什么。
看点星一脸生气的样子,曈曈安抚道:“别急,我慢慢给你说。”
点星屏息认真聆听。
曈曈说:“一开始,殿下对国师大人一见钟情。”
点星点点头,觉得这很正常。
“但是,国师大人抵死不从。后来殿下对大人穷追不舍,甚至同他吃住都在一处。你还记得我们去将龙塔住了几十天吧?”
点星回忆起往事,点点头。
曈曈胸有成竹道:“那都是殿下的计谋。”
“是吗?”
曈曈示意他不要打断。
“在将龙塔,他们一定发生了不可告人之事。比如说,殿下对国师大人动手动脚。国师大人被逼到了极点,终于爆发。”曈曈又道,“大人和殿下这阵子,不是在吵架吗?”
“是啊。”点星苦着脸,他也发现了。
他不喜欢大人和殿下吵架。
曈曈摸了摸下巴,笃定地说:“没关系,别怕。不用多久,他们就会琴瑟和鸣的。”
点星虽然很震惊于这种内幕,但还是忍不住崇拜地看着曈曈:“你怎么发现这些的?你偷偷看到了?”
曈曈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没看到啊。我猜的。”
点星明白过来了,“刚刚都是你编的?”
“这不能叫编。”曈曈羞涩地低头,“这是合理推测。我相信事实就是如此。”
“才不是!”点星拍桌站起,“根本不是这样。胡说八道。”
果然,世人都不能理解大人和殿下之间的爱意。
曈曈失落地抹了抹眼角,也起身站直。
不过,没关系,这种不理解,也正是这份深情的独特之处!
她会继续相信的。
曈曈正打算回去工作,点星思考了一会儿,开口了。
“大人和殿下,从前是王母娘娘桌上的两个蟠桃。”
“嘎?”曈曈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点星继续深思着,一边道:“孙大圣来了,大闹天宫,要吃掉其中一个。”
“另一个便跳出来阻止,大声说,不要吃它,吃我吧!”
“大圣不喜欢会说话的蟠桃,恼怒之下,把两个蟠桃一齐丢下了凡间,化作了国师大人和殿下。”
“他们须得一齐斩妖除魔,才能携手返回天界,做一对亲密的蟠桃。”
曈曈听得一愣一愣的,虚心问道:“前世的事,你怎么知道?”
点星挺起小胸脯道:“我猜的。”
“也是编的啊。”曈曈叹息。
点星怒:“怎么,不行吗?你能编我为什么不能。”
曈曈摇摇头说:“没有没有,你能你能。不过,你说的这一种故事,也挺不错的。”
点星哼的一声,抬起下巴道:“当然是这种比较好。”
鹤知知醒来时,听见门外似乎是曈曈和点星的说话声。
她悚然一惊,赶紧伸手摸向身侧。
好在睢昼已经不在了,另一人睡过的温度也早就凉下来了,只剩床榻有些凌乱。
鹤知知松了一口气,才后知后觉地有些赧然。
她昨天居然真的握着睢昼的手睡了一夜。
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鹤知知用手背凉了凉脸,叫来绿枝给她梳妆洗漱。
收拾停当以后再出去,点星还跟曈曈聊得热火朝天。
这两人什么时候聊得这么来了?
鹤知知有些疑惑,但也没多问。
对点星说:“国师呢?”
“还在房中。”
鹤知知抬头看了看大亮的天光,点头道:“嗯,他这会儿应当正在清修。”
他之前自己交给她一份作息记录,上面便是这么写的。
在将龙塔住的那一个月,睢昼也很是自律。
“?”闻言,点星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但赶紧说,“哦,嗯嗯,是的。”
鹤知知看他傻呆呆的模样,猜测可能是还没吃早点饿得。
便让曈曈带他先去吃点东西,别耽误了长个子。
点星本来还有事情要做,但是也确实饿了。
一听殿下让他去吃东西,就有点心动。
想着国师也可以等一等,便先跟着曈曈去了膳房。
鹤知知在外面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没多久,脚步就自然而然朝着睢昼的房门走去。
她反应过来时,吓了一跳。
双腿难道自己有注意了?
她根本没打算去找睢昼啊。
但既然已经到了房门前,鹤知知轻咳一声,还是走上前敲了敲门。
门里没动静,鹤知知便推开了门。
往里走了几步,脚步忽然顿住。
睢昼曾经说,他每一天无论刮风下雨,都是天不亮就起,勤恳研习,不是在看书,就是在思考。
但现在,他躺在凉榻上,长手长腿胡乱摆着,书卷盖在脸上,睡得很香。
她就知道睢昼亲手交来的那份作息记录里很多水分。
果然还是暗卫禀报回来的比较真实。
旁边站了一个人,睢昼睡得再熟也要醒了。
他“噔”的一声抬起头,把书从脸上摘下来,睁开的双眼还有些惺忪。
看到床前的鹤知知,睢昼迷迷糊糊地冲她一笑。
笑完,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劲。
赶紧翻身坐起,一手握拳抵着额头,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偶尔平躺下来冥想,效果也很不错。”
鹤知知沉默了一阵,赶紧转身朝外走。
再不走,就要憋不住笑了。
睢昼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简直着急。
到用早膳时,鹤知知已经从点星嘴里把话套了个干干净净。
当然,也包括睢昼那套“经文自在心中、无需多读”的歪理。
看着点星依然对睢昼深信不疑的样子,鹤知知想了想,终究没有戳破。
只是拍了拍点星的肩膀,鼓励道:“虽然你这样也挺好的,但是你如果跟国师大人多学点,会更好的。”
点星虽然没太明白,但还是很受鼓舞,直起腰大声道:“大人一直都是我追随的榜样。”
鹤知知叹息一声,心中十分感慨。
原来睢昼也会偷懒。
而且还懒得这么明显。
鹤知知咧开嘴,专心吃面。
面吃到一半,睢昼终于过来了。
他依旧一身清风朗月,但鹤知知看着他,再不像从前那般觉得遥不可及。
反而因为看透了他的本质,而觉得十分有趣。
太有趣了,忍不住想笑,汤汁呛进喉咙里,鹤知知艰难地咳嗽了几声。
睢昼顿住步子,一脸惊疑不定和委屈。
看见他就咳嗽,是什么意思。
不喜欢看他了是吗?
那他走?
睢昼抓着袖口,站在远处不靠近,面上满是难堪负气之色。
鹤知知好不容易缓过来,喝了几口水,主动走过去拉着人坐下。
睢昼瞥了她一眼,又瞥一眼。
鹤知知捂着嘴转头憋笑。
这么多年,睢昼一定装得很辛苦。
越是深想,就越是想笑。
终于还是憋不住了,被睢昼看了出来。
睢昼愤愤不平地一甩衣袖,生气地瞪着自己面前那碗粥。
“殿下若是嫌恶我了大可以直说。”
是,他暴露了。
他不装了。
睢昼自暴自弃地坐着。
鹤知知惊讶地看他一眼,接着摆摆手,叫殿内其他人都退了下去。
就连点星和曈曈也不留。
等人走光了,鹤知知才伸手过去,拍拍睢昼的手背。
安抚道:“你别多想。其实我觉得,你这样很好。”
睢昼面色一僵,转头看着鹤知知,仔细地打量。
好像想从她脸上分辨出来,她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只是在安慰他。
鹤知知握紧他的手,认真看着他,再次强调道:“绝无虚言。”
睢昼有些犹豫,清雅的眸子看了看她,又垂下。
“你以前骗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鹤知知呼吸微滞,借此机会表态道:“以后绝不。”
睢昼这才相信,挽起一个笑容。
那笑容甜得似蜜,鹤知知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握着他的手也没有松开。
睢昼自动自觉触发了左手拿筷子的本事,就这样牵着手鹤知知看着睢昼吃完了一顿饭。
接近晌午时,景流晔回来送了消息。
那日神祠被封锁后,虽有重重侍卫围困,但始终不曾找到那个将鹤知知和睢昼关在水房里的人。
后面连日审讯其余膺人,也没有人能说出准确的信息。
只有一个人禁不住审,说神祠中的确所有膺人都已被捕,但有一个经常来往的虔客,那日也在神祠中,或许有几分可疑。
凭着这个信息,再去整座城中调取买过火药、且在神祠来往的人员姓名,最后发现了一个叫做张贵的人,且此人如今已经不知所踪。
“张贵?”鹤知知拧眉,“这名字太潦草。若是去户部寻,不说万个,千个定然能寻出来。”
“是,但是那膺人说,三年前才在这座神祠中见到那张贵,以前从未见过。所以我去戍防处要来了五年前至今所有迁入之人的画像。”
景流晔说着,掏出了一个布袋,里边儿全都是一卷卷的画像。
“叫张贵的,以及同音的,画像都在这里了。国师,你曾与他交手,有没有可能辨认出来?”
鹤知知看向睢昼。
睢昼眉目微沉,点点头:“我试试。”
那日睢昼的确同那人打过照面,但是并未看清全貌,只能凭借骨相和露出来的一点肌肤判断特征。
十余张画卷摊在面前。
睢昼仔细看了一会儿,指尖在其中一张上点了点。
“应当是他。”
景流晔微怔,很显然有些讶异,立刻抬头看向了鹤知知。
鹤知知莫名,问道:“怎么了?”
景流晔踟蹰一会儿,说道。
“这人原是北部云家军的粮草兵,三年前拿着调令过来,在东洲定居。”
这下,鹤知知也愣住。
北部云家军。
那不是她外祖家?
第43章
鹤知知也走过去拿起那张画像,奇怪地问:“睢昼,你会不会认错了?”
若真是云家的人,又怎么可能伤害她呢?
睢昼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并没见到那人的全貌,所以也不能十分确定。”
景流晔松了一口气:“也是,而且我们现在都是推测,那天你们遇上的那人也不一定就是膺人所说的张贵。”
鹤知知却观察着睢昼的表情。
她看得出来,睢昼应该是没有弄错,只是为了顾及她的心情,不方便说得那么确凿而已。
鹤知知抿抿唇,收起那卷画像,对景流晔道:“先严查这个人。他来到柳叶城时是什么目的,来了之后做了什么事,同什么人接触过,是否有妻儿父母在柳叶城。”
景流晔点头应下,又转出去忙碌。
睢昼抬起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鹤知知:“知知,你相信我?”
“不然呢?”鹤知知平静道,“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世上如果只能选择几个人来相信,你一定是其中之一。”
睢昼呼吸微促,眼底波动汹涌,勉强压抑着澎湃的情绪。
鹤知知说完这句话,朝他笑了笑,觉得自己非常从容、大方,简直帅气。
睢昼一把紧紧抱住了她,轻轻在她脸颊旁边蹭了蹭。
“……想亲你。”
鹤知知的脸突然爆红,双手胡乱挣扎起来,把睢昼推开,随便找了个借口,急匆匆地走了。
睢昼不装了以后真的变了好多。
鹤知知改主意了,觉得他还是装点好。
过了几天,宫中回了信。
无岐匠人收到了鹤知知送去的那块木牌,也弄清了里面的关窍。
那白布上面涂着一种比较罕见的颜料,是用一种野花碾磨而成,本就有红有蓝。又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遇水显色,所以才会有了木牌变色之说。
所以民间流传的“心诚则灵”,无非是因为诚心求卦的人会时时刻刻拿着木牌,暴露在湿哒哒的雾气中,且会停留很长的时间,不到木牌显色不会离开。
而那些或是猎奇或是想查探真相的人,大多只是在浓雾中待一会儿,自然等不到木牌显色。
鹤知知收到信后,又在当地找了几个匠人去验证,得到的答案果然都是如此。
原是这雾卦流传起来的时候已经有了许多恐怖的传说,将那木牌说成了巫蛊之物,所以众人对它敬而远之,也不曾去查验木牌的蹊跷。
而且其中还有鹰巢军的推波助澜。
如果不是他们在其中装神弄鬼,惑人心智,这种骗局早就能被拆穿。
鹤知知后来派人在山谷中蹲守,终于抓到了现行。
几个鹰巢军戴着面具缩在浓雾中,一旦有人过来算卦,便悄无声息地靠近。
他们脸上的面具在浓雾的遮掩下仿佛山中的野枭,张狂狰狞,吓得那些人忙不迭地跪地求饶,口中直呼山神饶命。
他们先看一眼来人身上的木牌,再根据木牌的颜色胡诌一通吉凶,趁着来人被吓得肝胆俱裂之时,叫他向山神老爷上贡。
这种做法最先是一个街痞流氓做出来的,就是一开始赌赢了一票钱、被当街剖腹的那人遇见的流氓。
那街痞本意是想哄骗那人把所有钱财拿出来赌,好赢他一把,没想到反被他走了财运,于是心生歹念,当街将那人杀死。
杀人时的动静引来了巡逻的官兵,官兵不仅没管,还同他分赃,这件事不了了之,逐渐演化成恐怖传说。
事情传开后,见众人惶恐不安,那些官兵还颇为得意洋洋,酒醉后告知了自己在鹰巢军中任职的表亲。
于是这整套伎俩都被鹰巢军学去,轮番来干这种勾当,再一同挥霍取得的钱财。
鹤知知带着人和证据去找了李簧。
李簧起先虽然惊慌,但打死不认。
他声称自己既没有糟蹋百姓,又没有贪污腐败,只不过是治下不严,那也应该是皇后批评几句,而不应当被年纪轻轻的公主责难。
都到这时候了,还在摆什么年纪大的谱。
鹤知知气得发笑:“但是你收受了他们的好处。无论是知府官衙,还是鹰巢军,哪个不向你进贡?养出这样的臭虫,还想抵赖,不用母后下旨,我便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你这节度使的位置,坐不稳了。”
李簧面色如土,沉寂半晌后,终于磕头认罪。
鹤知知从他手上把鹰巢军全接过来亲自管理,这支队伍的设置并非坏事,坏的是里面的人。
她将其中人员全部清洗,伸过手的,沾过边的,哪怕是没沾边、但亲眼见到同僚欺压百姓却闭口不言的,都通通革职查办。
同时花了十数日,将附近略懂医术的人聚集起来,对他们集中统一培训疫疾护理的粗浅知识,将他们编成了新的“鹰巢军”。
李簧认罪了,但事情并不止于此。
鹤知知在灯下坐着,烛火跳跃,人影幢幢,心中仍有解不开的谜团。
雾卦的来由虽然查清了,但这其中绝不止原来的鹰巢军在推波助澜。
归根结底,他们做的无非就是吓唬吓唬人,压榨好处。
是谁在背后实现了那些抽到“吉卦”的人的愿望?
又是谁将他们全部推向死地。
甚至连李簧的私兵也难逃一劫。
这一切的症结,都在那个叫做张贵的人身上。
他彻底失踪了,怎么追查都查不到他的踪迹。
仿佛那日鹤知知亲眼看到的不是一个活人,只是一个可以凭空消失的幻影。
可惜只有睢昼同他交过手,若是鹤知知也亲眼见到了他的正脸,就也能帮上一点忙了。
鹤知知叹息一声。
窗边吱呀一响。
睢昼纵身跃了进来,抬手整理了下衣领,轮廓清贵,如月下翩翩贵公子。
鹤知知以手支颐望着他,开玩笑道:“哪家的郎君半夜不敲门,翻窗作甚?”
睢昼微微一愣,接着反应过来,面上飞起两抹羞涩的薄红,低着头走过来,将一个食盒放在桌上,对鹤知知道:“我路过窗前,听见美人低声叹息,料想美人没吃饱,过来喂饱你。”
这是哪个粗制滥造话本子里的台词。
喂饱你。什么东西。
还有,哪家的美人会因为没吃饱叹息。
鹤知知挑了挑眉,选择不计较太多,伸手打开食盒。
瞬间浓香扑鼻,上层躺着的是两只肥美大鸡腿,下层更宽大,放着的是一只酱香烤鸭。
吸溜。
鹤知知就爱吃这些,肉香,料重,一口咬下去只觉心情都好了不少。
鹤知知用手绢擦净手,抱着鸡腿开啃。
睢昼坐在一旁看着她,眼神浓得叫鹤知知几乎觉得自己的鸡腿上涂了一层蜂蜜。
她低咳两声掩饰。
虽然答应考虑转变与睢昼之间的关系,但是鹤知知早就习惯了之前和睢昼之间的相处方式。
突然要改变,不仅有些不适应,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怎么改。
旁人家的女子与心上人坐在一处,应当是什么反应?
大约也要羞涩一些,矜持一下,把最美的一面展示出来。
还要与心上人有说有笑,这对坐的时光才不显得枯燥。
鹤知知咽了咽口水。
即便手里还拿着鸡腿,但至少也要做个娇美模样。
她扭捏道:“睢昼,你看着我做什么。”
睢昼微笑道:“看你吃得真香。今晚应当不会再磨牙了。”
鹤知知面色一僵。
她这阵子晚上都有睢昼“陪寝”,睡得很香,睡着之后人事不知,还以为自己睡相很规矩呢。
结果,她竟然磨牙?
难怪好几天早上醒来,她都觉得嘴巴里感觉怪怪的。
肯定吵到睢昼了。
鹤知知决定回去就让太医给自己把把脉,诊治一下这个毛病。
但还不忘进行着“有说有笑”的计划,干笑两声,同睢昼找着话题说笑。
她举起手中的大鸡腿,对睢昼道:“嘿嘿,怎么样,你看得到吃不了!”
睢昼没有笑,黑溜溜的眼睛直直看着她。
鹤知知的干笑声越来越小。
是哦,这个不好笑。
睢昼不能食荤腥是因为教义的束缚,让他不能贪口腹之欲,不能破戒。
这是一种天长日久的惩罚,怎么会好笑呢。
鹤知知觉得有些挫败,轻轻摇了摇头。
下一刻,下颌被温热的手心捧住,脸被轻轻扶正,睢昼弓腰亲了下来。
鹤知知瞪大眼睛看着他靠近,高挺的鼻梁逼到眼前,她下意识闭上眼。
闭上眼触感更清晰,鹤知知清楚地感觉到睢昼的唇齿、舌尖。
鹤知知忍不住身上微微发热,腰眼轻颤。
不是说好慢慢来的吗。
他为什么……
睢昼沿着鹤知知的唇线把每一处都亲了一遍。
唇角也没有放过。
离开之前,他把鹤知知唇上最后一丝油香舔去。
然后回到原位,一本正经地回味了一番。
说道:“我不可以吃,但是我想尝尝。”
“的确很香,很美味,难怪你那么喜欢。”
我不喜欢!
鹤知知在心中大喊。
但嘴巴闭得很紧,如蚌壳一般。
“你不可以亲我。”她最终小声地说。
“为什么?”睢昼拧起眉,对这句话不满意,“你要拒绝我?”
那倒也不是。
鹤知知挺了挺肩膀:“我也没有同意。”
睢昼松了口气:“只要不拒绝就行。”
鹤知知疑惑。
睢昼跟她解释:“接吻是两个人都可以做的事,刚才是我亲你,不是你亲我。只要我同意,我就可以亲你。”
鹤知知被绕得有点晕。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是应该不是这么回事吧。
看着鹤知知这么乖乖地托着下巴思考,也没有推开他,睢昼身上有点燥。
他站起来柔声说:“我回去沐浴,等下再过来。”
鹤知知脸红着目送他出门。
第44章
鹤知知红着脸,倒也不是因为害羞。
而是觉得,其实亲起来挺舒服的。
所以她刚刚才没有拦着。
不过亲久了就不舒服了,心跳得飞快,腰间也好像有人拿剑捅着一般,紧张不自在。
晚上睢昼果然又翻窗过来,搂着鹤知知躺在一处。
他现在已经不肯只握着手了,还要搂着腰,靠着胸膛,用下巴抵在鹤知知的肩膀上。
鹤知知本来觉得这样有点过分,但是确实效果比握着手还要好,就慢慢习惯了。
反正她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每次睢昼来了,她就当做自己多盖了一床被子。
还是会自动调节温度的那一种。
或许是她的态度太理所当然,让睢昼有点察觉不对劲。
这几天睢昼就总是旁敲侧击地问她:“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子,很甜蜜,跟你一个人睡很不同吗。”
鹤知知一开始的确是觉得有点特别,毕竟两个人分床,床一下子感觉小了不少。
但多适应了几天,她已经没有什么其它的感觉了。
反正就是睡觉嘛,一盖被子,闭眼,再一掀被子,就这么个流程。
不过,迎着睢昼的目光,鹤知知想了一会儿,挠挠鼻尖说:“嗯。”
睢昼眯着眼瞧她。
瞧了半晌,鹤知知才想起来,睢昼以前说过,她有个小习惯,说大话时就会摸着鼻尖。
鹤知知刚想解释,就被睢昼给打断。
“那你说说,是哪里特别。”
“这要我怎么说?”鹤知知大感冤枉。
“那么多诗词歌赋,难道在你心中就没有一句应景的吗?”睢昼语气里带了一丝不依不饶。
鹤知知想了半天,只能想起来一句床前明月光。
她转过去用被子蒙着脸,做出一副忙着要睡觉的样子。
睢昼气得一阵牙痒。
他原本确实是想要知知睡得安稳一点。
可是他每天越来越心潮澎湃,她却睡得香,睢昼又逐渐不满起来。
见人要逃避问题,睢昼就扒着人道:“亲一下。”
鹤知知想到睡觉前,她没及时拒绝的后果。
就赶紧说道:“不。”
一天舒服一次就够了。
睢昼听到她拒绝,就更加生气地盯着她,目光居高临下,灼灼如炬。
鹤知知闭上眼睛,不听不看,很快就睡着了。
睢昼耐心地等着。等人睡熟了,就伸手捏着她两侧脸颊,把嘴唇捏得嘟起,像一只小鸟嘴。
然后迅速低头,在小鸟嘴上啾啾亲了几下,才解气把人放开。
这些时日里,睢昼也没有闲着。
他在柳叶城各处开讲坛,传授一些基本的知识。
比如这个疫病和神罚并没有关系,每个人都有可能生病,并不是因为他们犯了罪孽才生病。
比如要怎样提高养鱼的数量,增加收入。
每天来听的人不少,但是毕竟传播的范围还是不够广。
还有的人根本听不懂官话,所以睢昼的讲坛这一部分人来说根本不起作用。
睢昼每天都很辛苦,但收到的成效与所花费的力气相比,还是太少了。
鹤知知想来想去,总觉得很吃亏。
但是睢昼说,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方式了。
鹤知知却在想,有没有更省力、效果更好的方法。
景流晔那边,把“张贵”翻了个底朝天。
他三年前拿着调令从北部迁到东南,调令上的缘由写得很不详细,就一句话,“职责所需”。
这么写的,往往都是在原来的军区犯了错,被赶到偏远地方。
到他在东洲服役的那个营地去问,却没人说得清,张贵在这儿到底是做些什么。
有人说他是个马前卒,有人说他负责押送粮草,职位并不固定。
不过像这种职位不定的情况在军中也有很多,有的人笨拙木讷,没有专长,或者人缘不佳,被排挤,就会被赶去做万金油。
这里打杂那里打杂,没有自己的立足位置。
张贵是从外地调来,又不怎么跟营里的兵打交道,自然很容易被丢到边缘。
就连张贵所属的那个什长都搞不清,张贵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知道他平日里都与什么人来往。前段时间,张贵在搬运梁木时受了重伤,军营里打发了一笔银子,让他回家休养了,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而且的确有出城记录,资料显示,他在受重伤之后就离开了柳叶城。
在柳叶城时,他也没有成家,偶尔有人撞见他去勾栏瓦舍之地,取笑过他几回,他也不反驳,只是默默赔着笑。
除此之外,既没查出他有什么别的目的,也没查出他有作奸犯科的劣迹。
听起来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失意郁郁的孤独人。
但是,偏偏睢昼指认的就是他……
因没有查出什么问题,对张贵的调查也就暂时搁置。
鹤知知着人重新去调查可疑人员的名单,大范围地重新搜索,免得若是元凶另有其人,他们将时间耽误在这个所谓张贵身上,反而遗漏了真正的凶手。
本以为此事就是这样安排妥当,却没想到,过了几天,鹤知知见到有人悄悄送信到睢昼房中。
当时睢昼不在,鹤知知想了想,还是叫暗卫去把那封信取了来。
小心打开火漆一看,里面是张贵之前在北部云家军的详细事迹。
何时入伍,如何晋升,经过哪些人提拔。
查来查去,总避不开云家的人。
难怪睢昼要自己偷偷查,不同她说。
鹤知知叹了口气,依旧按照原样将信封收起,让暗卫送回了睢昼的房间。
福安在一旁,小心道:“殿下,国师大人怎么不同您商量……要不,还是您亲自问问大人。”
福安是怕这两人有什么话不说清楚,又生了隔阂。
之前那段日子,殿下同国师大人闹别扭,每日每日都过得不开心,人也消瘦不少,看得福安直心疼。
福安当了一辈子的太监,心也被困在宫墙里,小得很,不懂得那些什么圣人规矩的大道理,他只想要从小看到大的殿下一直和和乐乐。
鹤知知摇了摇头。
“不用问了。他不想告诉我,就是因为不想同我有争执,并不是刻意要背地里做些什么,我何必自寻烦恼。”
“只是,我有一点始终想不明白……”鹤知知凝神,“睢昼一直对这些事情格外关注。从谷少主开始,到这个张贵,难道,真的只是因为邪教徒吗?”
邪教徒固然可恨,但对于鹤知知而言,更重要的是捉拿到谭明嘉。
睢昼对邪教的执着,让鹤知知有些难以理解。
月鸣教毕竟已经是几百年的正道主教,根基不可能一夕之间被撼动,睢昼是不是过于担心和急迫了?
鹤知知在想,这里面是不是另有因由。
除了这些,鹤知知还叫人着重去查这次在东洲发现的“免罪券”。
东洲疫疾频发,让神祠中的膺人有了可乘之机,那在别的地方,是不是也会有这种情形。
这半个月过去,鹤知知派出去的人都陆陆续续回来。
查到的结果,让鹤知知忍不住吃惊愤怒。
她拿起东西,打算去找睢昼商议。
可睢昼却又不在房中。
问了府中下人才知道,国师大人傍晚前去了岭山。
岭山就在景家宅院不远处,鹤知知带着侍卫骑马赶去。
一路找到半山腰,终于在一静谧处远远看见了睢昼的身影。
鹤知知让人停下,下马慢慢靠近。
这是一处山峰,视野开阔,除了一棵高耸大树再无它物。
睢昼盘腿背靠树干坐着,迎着山风,目光投向远处。
远处是几缕流霞,浅淡的朱红色,很快被云层掩盖。
这里有几分像多宝山上那块可以躺下两个人的巨石,只是景致略差一些。
鹤知知还记得,睢昼说过,他有想不通的事情时,就常常一个人去那儿坐着,一坐便是一天。
鹤知知走近,还有十步远时,睢昼就注意到了她的动静。
转过头来看她,眼中写满讶异。
“知知?”
鹤知知和他一起坐在了树干下,并膝抱在胸前。
“我有事和你说。”
睢昼看了眼她身后的侍卫,垂下脑袋,语气有些低沉。
“我知道。”
“你知道?”
“东洲的事办得差不多了。”睢昼声音有些苦涩,“你应当要启程回都城了。”
鹤知知听出了他的未竟之意:“你还不想回去?”
睢昼沉默了须臾。
“我想去北部看看。”
鹤知知一愣:“为什么?”
睢昼撇开脸,低落道:“我还是放不下那个张贵。你或许不信,我那日看到的人,与那画像很有几分相似,只是我无法确定,我……”
“你想去,可以去啊。”鹤知知看着他的眼睛,“为什么犹豫?”
睢昼深吸了一口气。
“北部军营是你外祖家,我没有立场怀疑,我怕你,生气。”然后又快速小声地补充一句,“而且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说完,睢昼抿紧唇,偏过头来,把脸靠在鹤知知肩上。
鹤知知有几分好笑。
“你既然已经心有怀疑,我还不让你查清楚,岂不是要让你背着这个心结过一辈子。你是有理有据地怀疑,我怎么会生气。”鹤知知抓起他一缕头发,绕在指间玩,“更何况,谁说我们会分开。”
睢昼抬起头,看着她道:“什么意思。”
鹤知知将收集来的证据递给他。
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免罪券,从不同的神祠发行,自东洲一路北上,沿路到处都是,各种名目琳琅满目。
甚至家中的母鸡不下蛋都有专门的免罪券。
“我来就是跟你说这件事的。”鹤知知道,“我打算逐个去看看,你若是也要北上,便是与我同行。”
睢昼眸底瞬间灿然,亮过霞光,紧紧盯着鹤知知道:“当真?”
鹤知知在反省自己之前犯过的错。
从前她无论说什么,睢昼从不质问,从不反驳,可现在她说别的也就罢了,只要想说点好听话,睢昼就会一再地重复问她。
既然答应睢昼要与他发展新的关系,那首先第一步,就是必须消弭过往的隔阂,才能考虑其它的。
于是鹤知知握着他的手,在那平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将目光放得柔和而笃定:“真的,从今往后,我对你每一句话都属实,绝无欺瞒。”
睢昼听着这句话,呼吸微窒。他眼睛润润的,看着鹤知知的眸光里满是感动。
怀疑与不安之色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似乎不知如何启齿的犹豫。
“可是我,我有一件事瞒着你。”
鹤知知闻言,并不惊讶。
她以为睢昼指的是私下调查张贵之事,要向她坦白。
这不是什么大事,鹤知知只觉得,将此事也牢牢挂在心头、不忍对她不坦诚的睢昼真是十分可爱。
便鼓励睢昼道:“没关系,你现在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睢昼拧眉深吸气几回,才轻声说。
“知知,你在多宝山中无意撞见过的我师父的坟茔……”
鹤知知一愣。
“里面其实并没有我师父的骸骨。”
“十一年前,师父突然不知所踪。离开将龙塔前,他曾嘱咐过我,要看好神龛前的长明烛。若那对蜡烛燃尽他还没有回来,便当他死了,为他掘墓立碑便是。”
“那对长明烛是特制的,能燃烧整整七天七夜。我一直守着,守到最后烛台上只剩融化的白蜡,师父也没有回来。”
“我本以为,师父是另有安排,或者干脆逃走了,毕竟,他不止一次提起过这个念头。我只能按照他的吩咐,说他已在塔中圆寂,将先前准备好的偶人放进棺中。”
“但刚准备好,还未宣布。外界忽然送来师父真正的死讯。他是被邪教徒……”睢昼顿了顿,“据说死状凄惨,生前受了不少的罪。师父的尸首在他们手中,当时的我无力追查,但如今,我必须找到师父的骸骨,带他回来安葬。”
原来是这样。
原来睢昼对于邪教徒的执着来源于此。
“为什么……以前没有告诉过我?”
这么多年了,睢昼一个人背负着这么庞大的目标和仇恨。
十一年前他才七岁啊。鹤知知还记得,就是那个时候,睢昼一个人独自主持了先任国师的后事,然后登上了国师之位。
国师服从没做过那么纤瘦的,即便用了最小的尺寸,套在他身上,仍是晃晃荡荡。
那时鹤知知看着他,便觉得很有些心酸。
但是当时宫内似乎也不太平,常常气氛肃杀,母后那阵子对她管教非常严格,她很少有机会能去找睢昼说话。
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当时睢昼身上正发生着这样的事。
睢昼抱歉地看了她一眼。
“不是想瞒着你,只是,这些事不太方便让皇后娘娘知晓。”
所以不得不避开她。
鹤知知抿紧唇,认真地看着睢昼。
他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俊逸非凡、云淡风轻的少年郎,但是鹤知知还是很可惜,在他很难过的那段时间,她什么也没做。
鹤知知扑过去,用力地抱住他的腰际。
力道之大,几乎将睢昼撞在了树干上。
“以后不管你去哪,我都和你一起。”
她从不轻易许诺,既然出口了的承诺,就一定会做到。
睢昼闻言浑身僵硬如石块,好似全身都紧绷了起来,压抑着什么。
过了会儿,他才慢慢抬手,抚摸着鹤知知脑后的头发,从上往下慢慢顺下来。
“你……”
“当真。”鹤知知提前阻断他的话头。
不需要再问了,她说的全部都是真心的。
“为什么?”睢昼似乎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之前他做了那么多,知知看都不看他一眼。铁石心肠,几乎让他绝望。
要不是听了福安的一席话,他或许早就顺从知知的心意,和她再不来往。
又怎么会想得到,还能等到今日。
现在他分明什么都没做,知知却给他这样的承诺,睢昼一时分不清真实还是虚幻。
这有什么为什么?
鹤知知把他抱得更紧,贴着他的胸口,嘟哝说:“没什么,你那么怕孤单,我不想让你一个人。”
睢昼咬着唇角,笑得很小声。
师父都说他冷淡无心,知知却说他怕孤单。
他不知道自己怕不怕,但是如果身边没有知知,他一定会疯。
睢昼低下头,凑到鹤知知耳边,克制不住地轻声说:“想亲你。”
鹤知知红着脸抬起头。
山头没有别人,除了她和睢昼,只有她带来的亲兵,留在远处的树丛后面。
鹤知知目光灼灼,看了睢昼一会儿。
睢昼呼吸微促,却忍耐着等鹤知知说同意。
鹤知知没有开口,伸手拉住了睢昼的衣领,把他扯下来靠近自己,仰头亲了上去。
睢昼头脑中轰然炸开,甚至有几分不知所措。
他亲知知的感觉,和知知亲他的感觉,完全不同。
哪怕知知什么都没做,只是简单贴着他,也让他仿佛血脉倒冲,几欲爆炸。
鹤知知毕竟是有过经验的,天分也不低。
很快摸到门路,慢慢亲得越来越认真。
山风轻轻拂过,无人打扰的山头,刹那也仿佛能延续成永远。
没有人能察觉到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间,鹤知知已经把睢昼按在了树干上,面对着他跨坐着。
一时间到处都是唇齿的声音,像树下住了一窝小鸟,啾啾不断。
直到憋不住要换气的时候,鹤知知才抬起头来,睢昼眼尾晕红,神情迷蒙,看着她直喘气,急促地问。
“知知,你这,意思,是不是,要同我做……爱侣。”
鹤知知也头脑发热,慢吞吞地思考着。
陪寝也那么多回了,亲也亲过好几次了。
现在反悔,应当是来不及了。
或者说,早就已经来不及了。
鹤知知慢慢地点点头。
睢昼身上一阵战栗,但压抑住了,又仔细地问:“不是友人?”
鹤知知耳根发烫:“不是。”
“好,好。”睢昼脸颊绯红,双眼乌浓似墨,紧紧盯着人不放,“你亲口说的,我可记着。你知道的,我记性很好。”
第45章
两人密密贴在一处,有些秘密就藏不住。
鹤知知听着睢昼说的话,心中既滚烫也有些羞赧,下意识想回避,转移话题。
刚想开口问睢昼你的腰上的玉牌为何会发热,好悬在脑子里多过了一遍,最终没有问出口。
接着一个翻身从睢昼身上下来,走到一边整理着裙摆。
理顺之后,却是终究忍不住,回头看着睢昼,傻傻一笑。
两人的傻劲明显得景流晔都看了出来。
一碰面,景流晔就摸着下巴,对他们两个来回打量。
然后十分怀疑地说:“国师大人,你吃错药了?”
换来睢昼瞪他一眼。
景流晔哇哇叫道:“没吃错药为何看起来一副呆兮兮的样子?”
睢昼胡诌应道:“因为我着急。”
“着什么急?”
“等天黑。”
“天黑了做什么?”
“睡觉!”睢昼更用力瞪他。
鹤知知听不下去,红着耳朵扭头进了房。
自从树下亲了那一回后,好像就打破了某种界限,只要两人待在一处,睢昼便无时无刻不想着。
每日夜里的“陪寝”,对鹤知知来说也变得分外难熬,原先只是为了舒舒服服地睡觉,现在却不把她的嘴巴嗦肿不肯睡觉。
好几次睢昼有点刹不住火,还想更进一步。
鹤知知有点受不住,连忙拦着他,分散他的注意力。
她撸起睢昼的衣袖,露出小臂上还未褪去的疤痕。
指着问:“这到底是怎么搞的?”
睢昼草草看了一眼,无心聊天。
又把她按下去,趴在颈边深嗅。
四条腿压在一处,鹤知知被挤得动弹不得,像被扑食的野兽给困住,危机感顿生。
鹤知知忍了又忍,实在忍受不住,用全力把他推开滚到一边。
睢昼又想跟过去,看到鹤知知脸上的害怕神色,才勉强压住。
“睡觉吧。”
他哑声说,掀开被子躺下,还闭上眼,长睫微颤,好似很乖巧的模样。
薄薄的春被盖在身上,小腹附近撑起老高。
鹤知知咽了咽口水,吓得连滚带爬下床。
“我,我不困。”
说着,果然披上外衣,走出门外去了。
睢昼翻身坐起,团起被子看着鹤知知的背影咬牙。
第二日起,鹤知知便不要睢昼“陪寝”了。
就连从东洲离开北上时,也不要和他共乘一架马车。
睢昼森森道:“不行,我不陪着殿下,殿下要是休息不好怎么办。”
鹤知知一本正经道:“多谢关心,我最近睡得很好。”
这是实话。
自从和睢昼挑明之后,鹤知知无论干什么心里都暖洋洋的,再也不像以前一样忽上忽下,空落落的。
自然也就能休息得很好。
言下之意,便是不需要睢昼陪寝了。
眼见最后一条路也被斩断,睢昼气恨不已。
小嘴一抿,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鹤知知,做出要生气的模样来。
鹤知知则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势。
“没关系,你生气吧。”
睢昼把人盯得更死。
他如果要生气就要保持距离,她现在巴不得保持距离才好。
睢昼闷声道:“不,我不生气!”
鹤知知好笑地看他一眼。
不生气就不生气,吼什么。
她眨了眨眼,忍不住心生邪念,笑容有点坏,故意逗他道:“你开心吗?”
睢昼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说:“很开心。”
鹤知知哈地笑出声,用手捂住,冷静了一会儿,又说:“开心你就笑一笑。”
睢昼牙根紧咬,原本往下垂的嘴角被勉强提起,僵硬地展现了一个弧度。
鹤知知憋笑憋得差点内伤,继续说:“笑得……好看一点。”
睢昼目露凶光!
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调整了角度,展示出更加甜美的笑容。
鹤知知转身用力锤车壁。
不行,太好玩了。
马车慢慢停下来。
福安从后面跟上来,嘴里喊着殿下。
鹤知知悚然一惊,伸手“啪”的一下把还在试图微笑的睢昼摁倒。
睢昼被一把按在车座上,整个人朝下趴着。
鹤知知用身体挡住他,从窗口探出脸去,对福安殷勤地一笑:“福安,怎么啦?”
对上鹤知知的表情,福安一愣。
下意识答道:“没什么,前边儿到驿站了,请殿下下来休息休息。”
鹤知知依旧笑得灿烂:“好,你先过去看看,我马上来。”
目送着福安走远了,鹤知知才慢慢移开身体。
睢昼黑着脸爬起来,衣服也弄乱了,头发覆了一些在面前。
灰头土脸的样子,十分委屈。
鹤知知“嘿嘿”讪笑两声,小声说道:“没办法,不能让他们知道的,对吧?”
睢昼是偷偷过来的,刚刚有人在外面找他,他也没出去。
这会儿鹤知知当然不能让别人瞧见睢昼躲在她的马车里。
睢昼张了张嘴,想要反驳。
但终究没说出话来。
他再怎么想正大光明,也始终无法逾越他们之间的鸿沟。
没名没分的委屈,他也只能受着。
见他不高兴,鹤知知也觉得自己做的确实有些过分。
又是逗他来玩,又是把人家脸都差点按到他土里。
鹤知知就心软了几分,凑过去搂着他一边肩膀,想好好安抚一下。
睢昼也很受用,微微低下头,示意她亲亲自己的侧脸。
鹤知知有些不好意思,扭捏了一下。
但又觉得,亲脸颊又不是亲嘴,而且这也不是在床上,应该没事。
于是仰起头,慢慢地凑过去。
“殿下?”车门外又传来福安的声音。
鹤知知立刻撒开睢昼,朝外面应道:“来了!”
力气不小心用大了点,睢昼的脑袋又“咚”的一声撞在马车上。
鹤知知抱歉地看了眼睢昼,但怕来不及出去被福安怀疑,只能皱着脸用口型跟他道了歉,先溜了。
鹤知知忙不迭赶到福安那里,没话找话说。
“离开东洲前,让你寄回宫里的信,到了吗?”
福安回道:“算算日子,应该是到了。奴才着意嘱咐,一定要让他们带着卢太医一同前来,卢太医有经验……”
鹤知知点点头,跟着福安一起走近驿站。
驿站里的房间是早已收拾好的,这回睢昼的房间没和鹤知知临近,而是隔了一条长廊。
看着那条长廊,鹤知知有些失落,又莫名松了口气。
她自己的房间都还没看,先朝着睢昼的房间走去。
“我看看国师大人的住所怎么样,要在这儿等上几日呢。”
福安在心中默默疑问道,难道不是所有房间都一样的么。
但到底没有开口阻止。
鹤知知跨步走进去,点星正在擦洗房里的茶杯。
看见她进来了,赶紧放下茶杯对她行礼。
鹤知知摆摆手:“你忙你的,我就看看。啊,福安,我房里也要这样的小铃铛。”
鹤知知指着门帘上挂着的小铜铃,迎风而动,发出沙哑声响。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铃铛,但鹤知知兴致勃勃,福安也没有反驳。
躬身应了一声,下去找驿站的人要铃铛了。
鹤知知到处翻看着。
看到点星把一个药箱摆在桌上,盖子打开着,便扫了一眼。
奇道:“你这儿有白玉膏啊。”
白玉膏是创伤膏药,普通的伤口只要涂那膏药,便很快恢复如初,回复如玉肌肤,因此得名。
点星点点头。
“大人精通医术,常常自己制药,这白玉膏算药箱里普通的药了。”
字字句句满是骄傲。
鹤知知疑惑道:“既然有药,为什么睢昼受伤时不涂?”
“什么伤?”点星迷茫。
鹤知知在自己小臂上比划了一下。
“他说是他自己不小心弄的,这么长的伤口。都结痂了,一看便是没涂过药的样子。”
“哦,这个……”点星挠了挠后脑勺,忽然噤声。
鹤知知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追问道:“怎么了?你说呀。”
点星又挠挠鼻尖,犹豫再三。
看了鹤知知好几回,仍旧没开口。
鹤知知登时紧张起来。
“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攻击了睢昼,他瞒着不告诉我?是谁,江湖里的人?”
点星赶紧摆手:“不是不是。”
瞒不下去,点星只好道:“的确是大人自己弄的。那日大人不慎饮酒,违背了戒律。所以大人在自己小臂上划下三道伤口,让其自然痊愈,什么时候痊愈,便是什么时候偿清了罪孽。”
鹤知知呼吸窒住,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是什么意思。
误饮了一口酒,便要将自己划成那个样子。
那她和他之间,都破了多少戒?
鹤知知面色苍白,感觉身子一阵阵发虚。
但在点星面前,为了不让他看出异样,鹤知知强撑着不露声色。
过了一会儿,才装作已经游览完了的无趣模样,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点星也没在意,接着收拾屋子,很快就把那药箱收起。
就寝之前,睢昼又避着人,到了鹤知知窗前。
不死心地敲了敲窗棂,仔细侧耳,等着里面的回应。
等到的只有一片安静,失望地以为不会有回音时,窗子忽然被拉开。
睢昼双眼猛地一亮。
鹤知知扯着他的衣袖轻轻一拉,睢昼就自动轻巧无声地跳了进来,顺手带上窗。
人进来之后,鹤知知就把他按在了墙上。
用的力气不大,但睢昼完全没有要挣扎的意思。
鹤知知靠在他胸前,手在他周身游走,姿势好像拥抱。
睢昼全身紧绷,呼吸骤然急喘,没想到知知会这样做。
他不停地尝试凝聚精神,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免得等会儿又太激动把知知给吓到。
鹤知知却好似完全体会不到他的辛苦心情,手甚至摸进了衣领里,贴着锁骨边的肌肤游动。
睢昼眼瞳开始涣散,有些绷不住了,仰着头拼命吞咽喉结。
鹤知知看了他一眼,忽然伸手,越过他的肩膀,摸到了背后。
手心触摸到几条突兀的疤痕,交错在一起。
鹤知知整个人僵住。
睢昼也突然回过神来,猛地攥住鹤知知的手,要把她的手拿出去。
“……这是什么?”鹤知知颤声问。
第46章
灯烛明亮,睢昼被褪光了上衣,摁在桌边坐着,鹤知知站在他身后仔细查看他身上的疤痕。
原本睢昼平肩窄腰,身上到处都是有力的肌肉,极具观赏性,但这个六芒星的图案毁坏了这一切。
突兀的血痂在如玉的肌肤上显得越发狰狞,这是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印记,是一个烙印。
只要想到是睢昼亲手在自己身上做了这种事,鹤知知唇瓣苍白,克制不住地发抖。
她很愤怒,但这愤怒又无处发泄,因为眼前的受害者亦同时是罪魁祸首。
也同样因此,让鹤知知感觉到了恐惧。
会伤害自己,就说明,睢昼有自我厌弃的倾向。
至于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倾向……自然,已经无需多言。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内侧,烛光耀映着她苍白的脸。
室内沉默太久,气氛有些肃杀。
睢昼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声说:“这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一个图案而已,它叫……”
“坠星。”鹤知知出声,在他之前说了下去,“是叛教者的标识。因为教名为月鸣,教众为环月之星,如果堕落被逐出月鸣教,就要在肩胛骨附近用赤色和黑色交融的粉末烙上六芒星图案,意为坠星。”
睢昼闻言一愣,显然没有想到,鹤知知竟然会对月鸣教内部的事情了解得如此详细。
鹤知知苦笑一声。
她不信教,当然没有渠道去了解这种事情,但是在她那个梦中,睢昼身上也有这个标识,而且是由她亲手烙印上去的。
梦里的睢昼面对手执烙铁的公主,拼命地挣扎嘶吼,用尽全身力气去反抗,如同被困至绝境、伤痕累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依旧想活下去的野兽。
不难理解,这个烙印对睢昼来说就是一种莫大的羞辱,是他穷尽一生也想要摆脱的存在,更是将他和他的信仰彻底斩断的标志。
被迫烙上那个伤疤都已经让睢昼痛苦如斯,现在他亲手给自己刻上时,又会是何种念头。
这一次,鹤知知并没有动手,但却还是由鹤知知而起。
睢昼唰地披上衣衫,遮住背后的那个伤疤,不让鹤知知再看下去。
“知知,没有那么可怕。一点也不痛,真的。”
说着,睢昼抓住鹤知知的手,想要叫她再隔着衣衫碰一碰,给她看看自己面无表情的样子,展现自己有多轻松。
鹤知知却猛地收回手去。
睢昼心中一空,慢慢地转过身,无声地盯紧鹤知知。
鹤知知面色苍白,唇瓣控制不住地抖着。
“……值得吗?睢昼。”
为了那么短暂的欢愉,抛下他信奉至今的神明,心甘情愿地堕落。
鹤知知已经有点分不清楚,究竟是梦里那个强迫睢昼、让睢昼痛苦却清醒的鹤知知更讨厌,还是现在这样,用情爱做鸩酒,让睢昼像迷失了心智一般心甘情愿坠落的她更讨厌。
听到鹤知知的话,睢昼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他的双眸如幽暗的夜星,神色寒凉一片。
他慢慢地站起来,两人的高度差瞬间逆转,睢昼的前襟还未系好,露出大片肌肉蓬勃的胸膛。
鹤知知心中一慌,悄悄后退两步。
睢昼幽冷的声音却不受阻拦地传来。
“所以你说,我为什么要瞒着你呢。”
“你不过是看到一个伤疤而已,就又在想着放弃我了,是吗。”
“知知,你的狠心果然还是没有改变。只要发生一点什么事情,我永远是最先被你放弃的那一个。”
“你一点点,都不会舍不得我,也根本不想为了我努力。”
鹤知知心口抽着疼,她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解释,但是她也知道,睢昼说的这些,她无从辩解。
比起睢昼而言,她确实是不够坚定。
好像总想着如果退让,就能躲过去。
但是睢昼很显然从来没有退让的想法。
“教义不过是写在纸上的条令,我若想要阳奉阴违,也不会让任何人知晓。刻下这个痕迹只是尽我的职责,我不想偷偷摸摸,我要光明正大。”
睢昼用双手托住鹤知知的脸颊,眼眸中蕴藏着深深的期冀,如若他被拒绝,那期冀一定会化成千丈波涛,将人吞噬殆尽,“我对你的倾慕不是罪,这个印记也不是惩罚,而是要上告神明,让祂也知晓。”
睢昼的神色越发幽深,轻轻抚触着鹤知知的脸颊,语气像是哄劝。
“知知,别抛弃我,好吗。”
鹤知知呼吸急促,瞳孔也因为受到太大的刺激而不断放大又收缩。
“你,你的意思是……”
“没错。找到师父遗骨之后,我就不当这国师了,其实我早就厌烦了。等到那一天,我也不会留着月鸣教。”
“那,那你,到时候……”
“到时候我该做什么?”睢昼轻轻地笑了下,一边垂下脸凑近鹤知知,一边低声说,“我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比如,做公主殿下的男宠,日日被公主藏在金露殿中,夜夜笙歌……”
这是外人为了抹黑鹤知知时,编造过的话。
说什么她把国师当成男宠,困在金露殿里。
鹤知知还以为睢昼不知道这些恼人的流言。
没想到他全都听了去,而且,好像并不觉得烦恼。
鹤知知脑袋懵懵,一片空白。
睢昼竟然不想当国师了。
鹤知知震惊之外,莫名有些高兴。
其实她也很讨厌。
讨厌那个祂,那个教义,横亘在她和睢昼之间,阻拦着她,无论花了多少年,都好似无法真正地靠近睢昼。
但现在,睢昼说,他想离开月鸣教。
如果他不是国师,她也不是公主。
他们一定会过得很轻松。
鹤知知呆呆立着,双眼茫然出神,像呆掉的木头鹅,也不说话。
睢昼便自顾自地低着头,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又一个浅吻。
想要借此来压抑自己心中浓烈的不安。
被抛弃过一次的人,就自顾自地生出会被抛弃的自觉。
他可以做到坚定不移地跟着知知的步伐,但知知会不会觉得他太麻烦而离开他,他真的不确定。
鹤知知被一下又一下地啄吻着,柔软的温度一直缠绵流连在她唇边。
那温暖的甜蜜像是一只小手,不断地叩击着心门。
还有熟悉的好闻的气息交缠在鼻息之间,像是润物无声的引诱,惑人心智的迷香。
鹤知知狠狠咽了咽喉咙。
然后踮起脚,用力地对着睢昼亲了过去。
睢昼怔愣住,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像是不敢相信,他居然被回应了。
鹤知知看出他眼底的错愕和不解,心中一阵酸软。
她用力地在睢昼唇上吮了一下然后放开,发出“啵”的一声响。
“你可别小看我。”鹤知知捏着他的脸说,“你敢离经叛道,难道我不敢吗?”
“什么抛弃你……”鹤知知眼眶微红,捏着他脸的手更加用力,“我说过了,不管你去哪,我都和你一起。公主说话,难道不是一诺千金?”
如果有一种天雷,会在世人过于喜悦时劈在人头顶上,那被劈的人一定就是睢昼现在的模样。
鹤知知强装镇定地说完这句话,心里就悄悄地打鼓,偷偷观察着睢昼的反应。
睢昼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矮身抱住她的双腿,将她整个人“端”起来,大步朝着屏风后面的内室走去。
鹤知知吓得差点喊出声,又想起不能引来福安他们的注意,于是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睢昼把她抱在茶桌边,放在自己腿上,额头抵着额头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又焦躁起来,不满足似的,抱着人绕着茶桌转了两圈,边转边亲,不停地走来走去,仿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干嘛,满腔的喜悦发泄不出来。
鹤知知为了帮他省点力气,环住他的腰夹着,被他抱着不停走动,都快要眼晕。
太好笑了,他傻起来怎么是这个样子。
鹤知知边笑边说:“你,你先把我放下来,难道你不累吗。”
放哪里?睢昼不想放,他现在恨不得把知知揣在兜里才好。
既然揣不了,就要一直抱在手中,仿佛她是一朵棉花做的云,放在地上就要融化了。
最后鹤知知受不了了,用力拍他的肩膀,才让睢昼停下,把她放在了榻上。
鹤知知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无奈摇头。
睢昼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又控制不住地慢慢凑过去,轻轻亲在鼻尖上。
笑声慢慢停止,两人温存地亲昵着。
间隔了这么些天没有亲近,厮磨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黏在一处根本分不开,也不知道时间如何流逝。
不知不觉桌上的蜡烛已经燃烧过半,睢昼的手指不受克制地爬进衣襟里。
鹤知知瞳孔剧震,一把按住他。
睢昼难耐地喘着粗气,牢牢盯着她,面色有几分茫然。
鹤知知咽了咽口水,道:“你想干嘛?”
亲一亲就得了。
睢昼抿抿唇,实在是有些不好再忍了。
看着鹤知知的目光里,就流露出一点渴望。
鹤知知无言地看着他。
“你又不会。”
睢昼迷蒙的眼神被这句话打击出了一点清明的神色。
“……我会。”睢昼倔强道。
“不,你不会。”鹤知知了然地戳穿他,把他推到一边,尽力别开头不看他。
“咳,你,你回房睡觉去吧。”
睢昼今天经历大悲大喜,实在不想现在就分开。
便黏着人难受兮兮地说:“你不要怕。你怎么能害怕我呢?我绝对不会吓到你的。”
你现在就已经吓到我了。
鹤知知尽力忽略着腰后贴上来的东西,尽力用淡定的神色说。
“我怕?哈哈,以我的胆识,当然不会怕的。这不是我怕不怕的问题,你这不是不会嘛。”
睢昼在她颈后蹭了蹭脸:“那我要是会呢?”
鹤知知一个激灵。
“会、会了再说。”
第47章
好不容易把人弄走,鹤知知还是因为睢昼走前留下的一句“我会认真学”心神不宁了许久。
又过了几天,鹤知知一直在等的人终于到了驿站。
马车一停,鹤知知就亲自出门去迎。
车里先走下来卢太医,接着由一个机灵的小厮,把里面的无歧匠人也扶了出来。
无歧匠人一把年纪,又行动不便,还让他奔波到这里,鹤知知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但是她所认识的人里面,木工最灵巧、也最专注的,就只有无歧匠人了。
看到无歧匠人,睢昼也有些惊讶,不知道知知把他请来是要做什么。
鹤知知也没解释,先让人带着无歧匠人去房里歇息,泡杯热茶解一解赶路的辛苦。
这个驿站在东洲与北郡之间,跟大泗城刚好差不多是一条直线上,所以距离也不算太遥远。
无歧匠人自己没觉得有多辛苦,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要见殿下。
鹤知知这才笑吟吟地过去。
无歧匠人道:“殿下找我,一定是有东西要让我做。快让我看看,是什么。”
鹤知知最喜欢的,便是无歧匠人身上这股热情。好像木工对他来说已经不仅是完成任务,而是一件做起来非常开心的事。
这一点,鹤知知自愧弗如。
她也在桌边坐下,拿出了袖中的玄方,递给无歧匠人看。
“这是……”
“没错,这是老先生之前送我的。我在想,能不能把这个扩大一些,排字的方式更简便一些。”
“殿下具体是想要什么样子的?”
“比如,将几百个字排成一页,便可以形成一篇文章,可以拓印数十份。”
无歧匠人面色一亮:“我知道了,就是像拓印碑文那般。可以,可以,需要哪些字,请殿下告诉我。”
鹤知知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轻松,还以为他要研究一阵子,结果听起来,似乎对他来说倒是很简单的事,意外之余,也有些松了一口气。
鹤知知垂眸想了想:“我没有事先准备好,还要请先生多等一阵子,也请先生好好休息一下,舟车劳顿,辛苦了。”
无歧匠人当然没有异议。
鹤知知又折身出去找睢昼。
睢昼正好奇得紧,他虽然知道无歧匠人的存在,却不知道知知是何时结识,也不知道知知如今是什么打算。
他的事情知知都已十分了解,可知知的事情他还有许多未能知晓的地方。
睢昼抿紧唇。
如果是以前,这都没什么,他向来克己复礼,遵守着国师应尽的本分,皇家之中不该打听的事情,他绝不会起乱问的心思。
但是现在,任何一点点的刺激,都会敏感地掀起阵阵不安。
见到鹤知知进来,睢昼一阵风般旋过去,将门扉用力合上,把鹤知知抱进怀中,坐到屏风后。
“知知,你方才去干了什么?”
鹤知知讶道:“我就在驿馆里呀,和老先生说话。”
“我知道。”睢昼抿了抿唇,像是做了一回心理建设,才问得更详细些,“你找他,是有什么事?”
“我要请他帮我做一个东西。”鹤知知先简单地说了一句,就停下来等着睢昼继续问。
她想给睢昼一个惊喜,让他吃惊一下,但是睢昼却只是低着头,用鼻尖轻轻地蹭她的衣领,好像并没有认真听她的回答,也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睢昼,你怎么了。”鹤知知奇怪地问,弯腰对着他的脸看。
睢昼把她的手拉开,握在自己手心里,揉捏了两下。
“知知,你以前,不是经常让暗卫跟着我,打听我在做什么吗?为什么现在不让人跟我了。”
听他提起这事,鹤知知讪笑两声。
“不用跟了,我们现在总待在一处,还跟着做什么。”
“哪有总待在一起,”睢昼反驳她的说法,“有的时候我出门,有的时候你自己出门,还有这几天,睡觉的时候也没在一起。”
鹤知知有些懵。他们不在一块儿那些时间,满打满算加起来也不过几个时辰,根本比不上他们能看见对方的时间的零头。
“没必要跟那么紧吧。”鹤知知干笑道,迟疑了半晌,小声说,“而且,你也知道。我以前做那些事,都是因为那个梦,我怕你……”
鹤知知说着,小心翼翼观察睢昼的表情,怕他又生气。
睢昼倒没有生气,只是有些不高兴。
“你都不黏我了。”
鹤知知轻咳道:“以前是我做的不对,现在给你自由,难道不好吗。”
“不好。”睢昼抓着她的手轻轻咬了一口,“知知,你以前派人监视我,我都同意了。那如果有人也这样跟着你,无论你做什么都要知道,你会允许吗?”
“当然不行。”鹤知知立即道,一脸正色,“我是公主,怎能容人窥探。”
睢昼默默地看着她,眼里满是委屈和不甘。
鹤知知反应过来,摸了摸鼻尖小声补充一句:“那得看是谁。”
“是我。”睢昼乌眸牢牢地盯着她,“我要你今后做什么事都告诉我。”
他面若冷玉,眸若深潭,紧紧盯着人的时候有着不小的压迫力。
鹤知知不由得反省起来。
她好像的确是已经习惯了,做什么事都没有跟睢昼告知过。包括藏宝图的事,睢昼可能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正在调查。
这样的确对睢昼不公平。
鹤知知反省结束,就伸出一根手指,在睢昼的手心上按了按,像是盖章的动作。
“好,这是我给国师的特权。”
睢昼合拢掌心,包裹住鹤知知的那根手指,仰起脸朝她笑,沉黑的双眸又变得明亮。
鹤知知有点害羞地别扭了一下,转开话题道:“你还没问我,是要老先生帮我做什么呢。”
“好,你要无歧匠人帮你做什么?”
鹤知知兴致勃勃地给他解释了一遍。
“北上的这一路,我们都发现,贩卖免罪券的现象不减反增,一定得阻止。但是,若民智不开,哪怕强令禁售,也依旧会有人利欲熏心地偷偷贩卖。”
“所以最重要的,还是改变百姓的观念。”
“之前你在东洲,哪怕一天连着开三场宣讲,都还是收效甚微,那样太累了也太耗时间。所以我在想,可不可以直接发传单,把你的想法变成文字,传播到千家万户,这样省时省力得多。”
“所以我请无歧匠人帮我做一种可以排字的东西,然后刷上墨,便可以印制成一篇文章。”
睢昼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好主意。对读书多的,可以引经据典,写一篇长文给他们。识字少的,可以写一则短故事。不识字的,也可以绘一副画使他们明白。”他点头赞同,“邪教徒在启蒙课本中塞谋逆的打油诗,我们亦可以牙还牙。”
鹤知知见他也赞同,得意地晃着双腿。
她拿出自己的玄方在掌心上拨了拨,得意道:“我是因为它才想到的。”
睢昼看着她手上小巧的玄方,也想到了在将龙塔时,知知用这个和他传纸条的事情。
睢昼忍不住微微一笑,那时虽然他还被知知蒙在鼓里,但不管怎么说,和知知一起在将龙塔度过的那一个月是他难以忘怀的日子,甜得让他每天心里都是饱胀的。
唯一的遗憾就是他亲手替知知准备的院子知知并没有去住。
后来知知离开将龙塔,告诉他真相后,睢昼气怒交加,让下人把那间院子的墙全都拆了。
拆完之后,又是无穷无尽的不舍,睢昼便干脆又让人把那间院子和他自己的院子打通,结合金露殿和月鸣殿的风格,造了一间金铃殿。
他们跟着景流晔离开都城之前,金铃殿已经有了雏形。
等回京的时候,应当就可以看到完工的模样。
到时候,要再让知知再过去看看。
原来知知把无歧匠人叫来,是为了让他不那么辛苦。
睢昼弄清楚了,心情瞬间好了不少。
就连挥笔写就檄文来讨伐“免罪券”时,都压不住脸上的笑容。
不知道的见了,还以为他是在写什么逗乐有趣的文章。
但写成之后,里面的字字句句如刀尖一般锋利,直刺人心。
鹤知知看了,忍不住要拍掌叫好。
她马不停蹄地拿去给无歧匠人,请他把其中的字雕刻出来。
这活不难,鹤知知又从附近的村镇上找了许多木工一起分头干活。
寻常的木工技艺一般,睢昼画的简单的小画便由无歧匠人来雕刻。
因为使用的都是单个可以活动的木板,所以有些重复的字就不需要雕。
大概花了两天时间,就已经把睢昼写的所有文字和画的画雕刻完。
再由无歧匠人制造一种机器,可以将这些活字都放在框里排版,并且可以轻松地用摇杆替换。
用热水冲刷一遍,洗去木屑,就可以按照睢昼的手稿,将一个个活字摆成一版,刷上墨汁,再用纸覆上去,把字迹印到纸上,然后晾干。
这样一来,一天可以印出几千份,而且无歧匠人制造出来的机器可以用车轮推着走,不需要占用太大的空间,他们可以一边赶路一边印刷,同时沿路分发。
他们所到之处,都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睢昼的言论在百姓听来可谓是离经叛道,但偏偏他说的又极有道理,让人不得不信服,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一直以来信奉的观念。
而且,他的文字十分幽默风趣,比那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讲的故事还生动几分,让人看一眼便忍不住将全文读完。
更重要的是,睢昼所提到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追求信仰的权力,根本不需要听从膺人的指挥。
不需要膺人命令他们几点起、几点睡。不需要膺人来指使他们该朝拜哪个方向,该念诵什么祝词。
他们心中只要是向往着善意和真诚,便能得到神明的祝福。
这极大地鼓舞了最底层的百姓。
大部分人要维持自己的生活就已经需要付出没日没夜的劳作,对那些繁文缛节早有不满。
但是几百年来都已经被这样管理着,所以他们极少有人敢于反抗。
更何况,若是反抗神明,便会终日陷入可能引来天谴的惶惶不安中,没有人敢冒那个险。
但现在,睢昼用写在纸上的文字告诉他们,你们有权力这样做。
百姓不仅争相传阅,还将睢昼的文章当做最新鲜的谈资,讲给每一个还没看过的人听。
神祠大怒。
因为睢昼并没有在文上署名,所以没有人知道背后是他。
神祠中的人一度以此为把柄,将这些文章背后的人称为“无名鼠辈”、“叛教者”,说看到这文稿的人都会蒙受不幸,以此打压百姓,恐吓他们,禁止传播。
鹤知知却正是等着这一幕。
俗话说,丢一块石头到狗群里,被砸中的那一只叫得最响。
越是在此时风声鹤唳的神祠,便越是有问题。
鹤知知都不用费心去查,走到一处城镇,只要看看那神祠的反应,只要有异常,便能直接叫官兵去查处。
名头便是“造谣威吓百姓”。
百姓渐渐发现,传播文稿的人没有遭遇传说中的不幸,反倒是神祠里那几个高高在上的膺人倒了大楣,便明白了局势。
睢昼的文章再没受到阻碍,传播得越来越远。
他还在不断写新的文章,引起百姓思考得更深入。
前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腐朽的神祠渐渐露出水面,神祠在百姓心中的威信大大降低。
“月鸣教与寻常的府衙不同。”睢昼一边提笔快速写着,一边跟鹤知知讲话,“官府是由朝廷任命的,想撤就撤,没有丝毫条件可讲。”
“但月鸣教名义上是由‘神明’掌管,百姓的信奉就是它最大的武器,我没有权力、也不可能做到直接下令取缔这些神祠。但同样的,只要破除了百姓心中的信念,它便不堪一击。”
睢昼目光坚定地说着,同时手上的笔丝毫没有停顿。
仿佛他已经看到了,未来庙宇坍塌、神祠消亡的景象,并且由衷地期待。
鹤知知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却抿抿唇没有说话。
那些愤怒咒骂的膺人绝不会想到,背后推动这一切、被他们口口声声喊做“异端”的,正是他们的国师。
睢昼在亲手摧毁他拥有的这一切。
一切的权力、富贵、地位,还有他追求了一生的教义。
他此刻虽然兴致勃勃,但鹤知知却忍不住觉得有些心酸。
她害怕睢昼后悔。
鹤知知忍不住伸手,轻轻搭在睢昼的肩胛骨上。
隔着衣料,在那个六芒星伤疤上轻抚。
睢昼感觉到了,回头按住鹤知知的手,同她对视着。
接着忍不住搁下笔,轻轻吻上鹤知知的唇瓣,在她唇上、鼻尖上慢慢游弋。
他仿佛能看懂鹤知知在想什么。
低声说:“我所做的,都是我真正想做的事,绝不是一时冲动。”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回应他的轻吻。
那些利用神祠的权力搜刮民脂民膏的,不一定全是邪教徒。
但是只要有利可图,就说明有机可乘,邪教徒一定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趁机而入。
这种争斗持续了数百年,只会愈演愈烈,而且百姓手中的钱财越多,他们就会被喂得越肥。
如果一直这样发展下去,终有一日,他们的力量会壮大至能够翻覆王朝的地步。
这世上不应该存在这样一个可以轻易掌控人心的机构,因为谁也无法保证,它会不会落到心存邪念之人的手上。
当年师父说,厌倦了这一切,如今睢昼也已经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
只不过,当年师父选择的是逃跑,而睢昼的选择,则是亲手摧毁。
这个潜伏的、随时有可能爆发的危险猛兽,由他亲自来杀死。
他不要这样的力量,而邪教徒也绝不可能得到。
无歧匠人来了以后,福安倒是很喜欢凑到他身边去,和他说说话什么的。
主要还是因为,福安原本是这儿年纪最大的,有时候看着那些水葱似的小太监小宫女儿,都恨不得让人家叫自己爷爷。
只有无歧匠人比福安大上些岁数,所以无歧匠人来了之后,福安就喜欢在他身边,显年轻。
鹤知知常常找福安,找着找着就找到了这里,所以干脆也跟他们待在一处。
她和福安闲聊,无歧匠人就在一旁边琢磨着自己的小玩意边听,偶尔应和一两声。
没有正事的时候,无歧匠人摆弄得最多的,就是一个巨大的雕刻版,就是鹤知知之前在他那里看到过的市井图,里面有逼真的山水、小人儿、建筑,每一个都缩小成不可思议的比例,但是又栩栩如生。
雕版太大,被分成了好几个小件,每一回无歧匠人只拿一个出来玩,非常珍惜,鹤知知不敢吵到他,怕把他的东西给撞坏了,于是往往都只待在一旁,和福安聊天。
鹤知知给福安看自己收到的信。
“母后问我们在路上是不是一切都好……让我到了外祖家要讲礼仪。”鹤知知黑着脸,把母后的信收好。
有点烦人,怎么还像嘱咐小孩子似的。
福安呵呵地笑:“娘娘是关心殿下。”
鹤知知又拆开一封。
“啊,是乐然的信。”她细细看了一遍,捂嘴吃惊,“乐然说,她定下婚期了!”
福安掐着指头一算:“恭喜陶小姐。大喜的日子……今年有好几个呢,新郎官家要是急性些,半年后就能出嫁。”
鹤知知颓然地放下信封:“就是半年后。”
陶乐然是与她一同长大的最好的姐妹,如今她就要出嫁了,鹤知知心里十分不舍,有些控制不住的沮丧难过,好像小伙伴被人抢走了。
出嫁前的这段时光,她也没法陪在陶乐然身边。仔细想想,她们还有好多地方想去而没有去,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她有些难受,眉眼耷拉着,一时没有说话。
福安在旁边乐呵呵道:“陶小姐嫁了心仪的郎君,这会儿肯定满心喜悦地待嫁呢。”
乐然会高兴吗?鹤知知茫然了。
她想到出宫之前,和陶乐然聊起她的未婚夫婿。
那时鹤知知还看不懂陶乐然的反应,但现在她已经明白了,陶乐然是害羞的。
那应该是喜欢高兴的吧,只要她高兴,那就好了。
鹤知知又重振精神,把陶乐然信上剩下的话看完。
陶乐然问她,什么时候才会找到满意的驸马……
鹤知知想到睢昼,脸颊红红。
在路上走了月余,鹤知知等人终于进了北郡。
北地幅员辽阔,入目皆是平坦的草原和广阔的天空,气候也十分干爽,在这里住久了,好似连人的心境都要开阔些。
云家的人在前面站成了一排,束手含笑等着。
马车刚停,鹤知知便迫不及待地奔了过去,像只归巢的小鸟奔进了一位华发老妇怀里。
“外祖母!”
鹤知知抱着人撒娇:“好久都没有见到外祖母了。”
白发妇人正是当今皇后的生母,姜太夫人。
姜太夫人摸着鹤知知的头,笑呵呵地直哄:“我老啦,腿脚不方便,知知要多来看我啊。”一边说着,一边稀罕地对着人直打量。
“好,外祖母,我就在这儿住着,不回去了。”
“要是真的就好咯!”姜太夫人又开怀大笑,点了点鹤知知的鼻头。
国太夫人身后,含笑走上来一个男子,是云家的幼子,皇后的弟弟,云哲君。
云哲君笑道:“知知来了,母亲有什么病都好了。”
姜太夫人年纪大了,身体多多少少有些不适,云哲君便将她接到北部来休养。
“可不是吗。”姜太夫人应道,“知知长得真是越发好看了,真是个美人,含珠也赶不上你。”
含珠是皇后的名字。身后还站着这么多人呢,鹤知知禁不住夸,赧然地扭了扭:“没有。外祖母,你看,国师也来了。”
国师也一同随行,姜太夫人早有耳闻,也没有惊讶,抬头看了过去。
睢昼身形如朗朗清竹,一步步走过来同姜太夫人请安,仪态端方,姿态翩翩。
鹤知知莫名有些害羞。
这还是她和睢昼约定好以后,睢昼第一次见到她家里人。
但是她藏在人群中,这阵羞意谁也看不到,也谁都不了解。
姜太夫人也颇为赞赏地看着他,点点头寒暄一番,便将人带去休息。
云府中自然有鹤知知住的地方,但让睢昼住便不大方便。
两人只好分开走,睢昼被安置在一间神祠边的宅院,很清静,又符合他的身份。
云家的人和月鸣教素来没什么很深的交际,待睢昼安顿好之后便告退离开,睢昼同他们道谢,在门口送他们走远,才转身进屋。
平和晴日之下,变故陡生。
睢昼刚进门的刹那,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他即刻反应偏头躲过要害,左肩却被钉在了门框上。
第48章
许久没见云家人,鹤知知也分外想念,亲亲热热地和他们说了一箩筐的话。
不过,她只说自己是因为想家里人,又刚好国师要北上,所以跟着到了北郡来。在寄给母后的家书中,她也是这么说的。
姜太夫人倒没有怀疑,反而高兴不已,拉着鹤知知要赏她这个,赏她那个。
鹤知知巧笑着承赏,在长辈面前,她无论多大岁数,都是被疼爱的孩子。
只是,姜太夫人毕竟年事已高,身子又不大硬朗,说不了多久会儿的话就要去休息。等热闹淡了下来,鹤知知就不受控制地想起睢昼。
出门以来,这还是第一回 和睢昼分开。
虽然也才不过分开一会儿,甚至以前在宫中时,他们不见面的时间都比现在要长,但现在鹤知知却忍不住觉得有些空虚。
老想着去找睢昼。
其实隔得也不远,就在几里外的神祠边。
但是,她现在在自己外祖家,又不是在别的地方,还这么迫不及待地跑出去见睢昼,会不会显得太不矜持了。
要是以前,鹤知知才不会考虑这些问题。
但是现在却一个又一个想法往脑袋里钻。
听说普通官家女子出阁前,都要在闺中修身养性,把容貌好好地藏起来,不叫未婚夫婿看见。
似乎是为了免得让未来的夫婿看腻了,厌烦。
鹤知知不认可这种说法,若是那什么夫婿当真会腻烦,不如早些叫他露出腻烦神态,也好在出嫁前就甩掉他,免得遭殃。
但是不赞同归不赞同,世上的人家,都是这么做的。
也从没听说哪家的女儿追着男人跑,都金贵得很的。
纠结来纠结去,一晃一下午过去了。
鹤知知忍不住站在窗前,看着神祠的方向,心里开始着急。
也不想那些复杂的问题了,只觉得自己这一下午都在干嘛,简直是浪费时间。
正烦着,一只通体乌黑的雀鸟飞来。
它颜色似乌鸦,神情却比乌鸦灵动不少,靠近了人会自己收起翅膀,落在人手臂上,就偏着头用眼珠子打量人。
这是千耳楼豢养的雀鸟,传消息既快又准,不仅懂得认路,还会认人。
鹤知知在它翅膀上摸了一下,伸手到它喙前,它便引颈作呕吐状,颈项动了几回,张嘴吐出一小管字条。
鹤知知展开字条细看,黑鸟展翅飞走。
千耳楼送来了剩下两张藏宝图碎片的消息,让鹤知知给个具体的地点,明日上午便会让人送到。
鹤知知差点原地跳了起来。
找了那么久的东西近在咫尺,自然难免兴奋。
她要把这件事告诉睢昼才行。
似乎找到了一个能去找睢昼的理由,鹤知知再坐不下去,披上大氅让福安跟着,便出了门。
北地到处皆是坦途,与大泗城几乎每个角落都铺满青石砖的道路不同,也与东洲松软的土地不同,马蹄奔跑起来达达作响,十分舒意畅快。
只是,到了睢昼的住处,鹤知知原本畅快的心思又渐渐沉下来。
屋宅外围全部被将龙塔的侍从围住,大门紧闭,气氛很不对劲。
鹤知知让侍卫都守在外面,推门进屋。
进屋时,刚好看见睢昼手里拿着一支箭矢,箭矢的一端反映着幽幽冷光,冷凝肃杀。
鹤知知瞳孔猛地收缩,几步冲了过去。
“怎么回事?”
睢昼转过头看她,也不知道是室内光线昏暗,还是鹤知知紧张之下的错觉,她看着睢昼面色苍白,好似十分虚弱。
鹤知知的心更是揪到了一起。
一旁点星看见了鹤知知,就立刻跟她告状道:“殿下,这里古怪得紧。方才大人正要进门,就被一支暗箭迎面袭来,险些命中咽喉。”
鹤知知克制不住地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心脏被提起来,差点就被拽出了喉咙口,紧绷着干涩道:“是谁!睢昼,你受伤了么?”
睢昼嘴唇抿成一条向下曲着的线,眼睫很委屈地耷拉着,不说话。
点星应答着鹤知知的问题,刚要摇头,但仔细一想,又点了点头,然后走过来卷起睢昼的衣袖,展示给鹤知知看。
“殿下放心,大人武功高强,只被穿破了衣袖,除了被箭矢划破了一层皮,也没伤到哪里……”
“你流血了!”
鹤知知捧住他的手臂,惊慌疼惜。
睢昼嘴巴的曲线瘪得更弯,乌黑的双眸润润看着鹤知知,眉尖仿效那病弱西子微微蹙在一起。
鹤知知更是心疼得不行,拿出干净手绢,蘸着凉水轻轻按压伤痕旁边的轻微红肿,好像这样就能快点让伤痕消退。
那真的只是破了一点皮而已,他都差点没把它当伤口,殿下怎么这么紧张。
但是看着眼前这两人一个心疼一个委屈的样子,点星有话说不出来。
鹤知知低头轻轻吹了两口,睢昼轻声说着“我没事”,鹤知知担忧的神色却一直挂在脸上。
点星欲言又止。
睢昼转眸,看着他,然后眼珠往门口的方向错了错。
点星默然会意,掉头出门。
鹤知知满面怒容,颓然坐在圆凳上,咬牙道:“什么人敢对你动手?我们才刚刚分开一会儿,你就差点……我定要找到这贼人,严刑拷打。”
屋内只剩他们二人,睢昼轻轻笑了笑,拉着她坐到了自己腿上,握着手道:“不必,我当时便已经把人捉到了。”
鹤知知瞪圆双眼:“什么?人在哪里……”
“已经死了。”睢昼语气薄凉道,“他在齿间藏了毒药,被捉到便咬破自尽。”
鹤知知掐紧掌心:“带我去看。”
睢昼拗不过她,只能带她去了柴房。
国师的住处停着一具尸体,听起来实在耸人听闻。门外守着的侍从其实也是为了防止有人闯入添乱,此事暂时还不能传开。
鹤知知看着那具躺在地上面容肿胀、全身发紫的尸体,拧眉:“为何不让人告诉我。”
“一是不想张扬,二是不想让你担心。”睢昼捏了捏她的手。
鹤知知生气:“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又怎么知道你是安全的?那我难道不是更会担心吗。”
“那你就看着我。”睢昼说着,幽黑的眸子直直盯着鹤知知,如同下过雨的水边草丛里,簌簌穿行的青蛇悄无声息缠住人的脚踝,“一直看着我,不就好了。否则的话,我可能会分不清什么该告诉你,什么不该。”
鹤知知眨了眨眼,别开头,暂时不跟他讨论这个话题。
为何她总有种睢昼越来越黏人的感觉。
她走过去蹲下身查看那具尸体。
人是中毒死的,还没见隔多久,当然没有什么异味,只是看着有些吓人。
鹤知知仔细看了一遍。他身上的袖口、腰带全部被扯散,可以看出在她来之前,睢昼已经检查过一遍了。
“有发现什么身份线索吗?”
“没有。”睢昼摇头。
鹤知知并不意外。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刺杀睢昼,身上当然不会留下能够指正自己身份的东西。
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明日我去郡上寻个仵作来,剖开看看。”
睢昼点点头,又补充道:“那支箭矢,也有些问题。”
“怎么说?”
“他虽然想隐藏身份,但更想将我一击毙命。如果我没认错,箭头用的应该是流光锉,是三十年前的一个御用铁匠设计打造。因其线条流畅,硬度也高,破风速度和杀伤力都远远大于一般的箭矢,如一道流光一般,因此得名。”
“这种箭矢造价不菲,最有可能保留此物的便是,”睢昼顿了顿,“军中。”
“军队?”鹤知知愕然地微微张嘴,立刻想到了睢昼在东洲指认的那个张贵。
张贵原先是北部军中押解粮草的小兵,从北部迁往东洲,然后在东洲失踪。
睢昼为了找他的线索北上,刚到北郡,就立刻被袭击。
难道,邪教的人真的渗透进了军中。
还好,北郡的军队都在舅舅手里,要查起来,应当不会太难。
“不过,这也是件好事。”见鹤知知不住深思,睢昼出声安抚她道,“他们迫不及待出手,岂不正说明我查的方向没有错。正是因为我快查到了,所以才逼急了他们。”
道理虽是如此。
但……鹤知知看着他担忧道:“他们刻意选避开我的时候,说明多少还在忌惮朝廷。现在你独自在外,目标太大,太危险。不如和我一起去舅舅府上住。”
鹤知知期待地看着他,心想这个要求,他应当会立刻应允。
但睢昼只是神情似有动容,却考虑了一会儿后,没有答应。
“云将军把我安排在此处,自然是有他的道理,我不应当拂了他的意。”
鹤知知只好叹息一声,说:“那我留下一半侍卫在这里保护你。还有舅舅府上的亲兵,我等会儿也调过来一些。”
睢昼温温笑着,又再三地保证了几遍自己不会有事,拉着她离开柴房。
鹤知知又同他说了千耳楼的事,睢昼果然很惊讶,她竟然私下里去找了千耳楼。又听见她说马上要拿到所有藏宝图,睢昼的神色越发凝重。
本来这是好事,鹤知知才想和他分享。
结果看他这样的表情,倒好像不是很高兴。
鹤知知有点失望,揪了揪手指,道:“怎么,我不能去查藏宝图么。”
这消息是谷映雨给她的,她同谷映雨有了单独交易,谷映雨先前又是睢昼那边的人。
或许,睢昼是为了这个不高兴。
睢昼解释道:“我怎么会那么小气。只是,我先前并不知道你在查这条线,你若是也被他们盯上,岂不也同我一样危险。”
鹤知知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在她看来,那些邪教徒无非是为了利益聚到一起的乌合之众,她手中有权柄,有军队,如果连她都害怕危险不敢出手,那岂不是要放任这群人作恶。
不过,睢昼的关心还是让她觉得熨帖。他们这样彼此关心,彼此呵护,简直……简直就像话本里说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鹤知知脸红起来,腿悬在凳子外面晃来晃去,一看外面天色,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太久,得赶紧回云府才行。
于是又恋恋不舍同睢昼说了几句话,告别了好几次,才骑上马离开。
回到云府,恰好赶上晚饭。
好在没有失了礼仪,但鹤知知难免心虚,殷勤地亲自去姜太夫人房里扶她出来用晚饭。
云将军也在,一家人围在一起,倒反而让鹤知知越发地想念母后,便忍不住拉着姜太夫人说了许多话。
谈兴起来了,舅舅似乎也格外对她感兴趣,时不时问她,这一路上做了些什么,今天出门又是去了哪儿。
鹤知知本不想在饭桌上说这些,但既然舅舅已经主动提起,她便顺着将今日睢昼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
姜太夫人惊得轻抚心口,连忙嘱咐云将军多安排人手,好好保护国师。
见舅舅连声答应下来,鹤知知才放心。
晚上睡在床上,鹤知知打了几个滚,还是难以入睡。
虽然明知道有舅舅的亲兵,还有自己的侍卫守着睢昼,那院子应当是连一只苍蝇也难飞进去,但鹤知知还是忍不住记挂着。
她回想着今日睢昼同她说过的话。
又想起来,饭桌上舅舅的言语。
忽然,鹤知知一愣。
她突然意识到,今日睢昼所说的意思,其实……是在防备着舅舅。
张贵是舅舅手下的兵。
睢昼住的那院子是舅舅安排的。
睢昼不愿意住到云府来。
难怪当时睢昼有些支吾,总是想要避开话题。
原来他早已在怀疑舅舅,但是碍于她,并不好直说。
鹤知知胸中烧起一阵干火,披衣下床,点燃一支灯烛,在屋内来回踱步。
鹤知知冷静了好一会儿,才认真思考着。
她发现,她其实潜意识中并不责怪睢昼怀疑舅舅。
她生在帝王之家,即便这十七年来都在母后的关爱下长大,并没有经历过众叛亲离之类的挫折,但从小学的东西早就已经教会她,要敢于怀疑每一个人。
包括身边最亲的人。
所以,鹤知知并不会感情用事地觉得,睢昼怀疑了她的亲人是不尊重她——之类。
鹤知知更多的只是觉得离谱。
邪教徒做了许多不利于母后的事,而云家的利益和母后的利益密切相连,这些年来,舅舅作为母后身后的倚仗,也替母后分担了不少,从不见谋逆之心,舅舅怎么会是邪教徒?图什么呢?
就算抛开情感,只从逻辑上考虑,都怎么也想不通。
想得头痛,鹤知知也不愿意再想了。
这只是睢昼的猜想而已,而她总会把真相查出来的,到时候,一切就都明了了。
第二天一早,鹤知知果然如约等到了千耳楼的人。
那人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给鹤知知交完东西便没有停留,十分神秘。
好在鹤知知已经习惯了千耳楼的做派,并不意外。
之前鹤知知手里已经有的两张藏宝图碎片分别是一张粗糙的图画,一首不明涵义的诗。
这次秦楼主送来的两张羊皮纸却更加离谱。
一张上面记载着食谱,一张上面绘制着棋盘。
若不是已经决定信任千耳楼、同它至诚合作,鹤知知一定会觉得这是秦楼主送来逗弄她的。
鹤知知蒙了一会儿,只得先把两张羊皮纸收起,同之前的那两张残卷一并放到匣子里,收在了稳妥处。
做完这些,鹤知知去找睢昼。
昨日她回云府之前已经相好了一个仵作,人可靠嘴严,技艺也过关,就让他去剖验那行刺之人。
早上秦楼主派的人还没到的时候,侍卫便已传回消息,说那仵作已经到睢昼的住处了。
这会儿,应当会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
鹤知知依旧带着福安,这回出门,正碰上了云哲君。
鹤知知定了定神,弯眸打招呼道:“舅舅。”
云哲君今日应当是休沐,一身便装,看上去十分悠闲。
“知知,你这是去哪儿呢?”
舅舅比母后小几岁,从小对鹤知知也是百般疼爱,鹤知知从未见过父皇,有这么一个风趣又和蔼的舅父,自然跟他关系很好。
现在,舅舅对她的态度一如往常,她却有些事不得不瞒着舅舅。
鹤知知甜甜笑道:“我还没逛过北郡的集市,想找国师陪我一起去逛逛。”
“你们两个,”云哲君摇了摇头,“从小便黏在一处,长大了也分不开啊。算了,你们年轻人一起玩,舅舅便不跟着去了。”
鹤知知皱了皱鼻子,遗憾道:“那下回我不带他,带舅舅去再逛一次。”
“哈哈,好。”
离开云府,鹤知知坐在马车里,才慢慢收了笑容。
舅舅对她关爱的眼神不似作伪。但,这应该不能作为说服睢昼的证据。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马车停下。
院子进得稍微深一些,便能闻到血腥味。
哪怕是已经用熏香做过遮掩,也还是不能完全盖住。
看到鹤知知,睢昼迎面朝她走过来,递给她一张用药水浸湿过的手帕,让她蒙在鼻前。
鹤知知接过手帕,问道:“怎么样了?”
“有结果了。只是,你吃过早饭了么?”
鹤知知奇怪道:“吃过了。”
“嗯。他身上也没有什么别的特征,但是从肠道里剖出了几块金条。”睢昼尽量说得云淡风轻。
但鹤知知还是瞬间愕然。
肠子?金条?
“吞金的人立刻就会死啊。”鹤知知懵然道,“不,不对,吞下去的金子根本到不了肠子。”
“嗯,他是从后面塞进去的。”
后面……
鹤知知脸色青了青。
难怪睢昼要问她,有没有吃过早饭。
“他也没那么大把握能杀我,所以做了两手准备,但其实两条路都是绝路。”睢昼道,“如果没被逮住,他便带着金条逃亡,如果被逮住了,就是现在这个结局。”
鹤知知皱了皱眉:“好吧。对了,我昨天让人暗中整理了北地军中稍有名气的弓箭手名册,你可以看看这个人会不会在其中,不过,用右手的太多了,一时半会儿看不完。”
“你做得很好。”睢昼也用手绢掩着口鼻,但能看出他微微笑了笑,“不过,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他身上剖出来的那几根金条,我验过了。和你在清平乡发现的金砖,是同一批制造。”
鹤知知双瞳猛地睁大。
谭明嘉。
终于有谭明嘉的线索了。
这真是兜兜转转,踏破铁鞋无觅处。
睢昼说道:“这样,也就已经可以基本确定了,叛贼谭氏与邪教徒关系匪浅,甚至很可能,他们根本就是同一拨势力。”
鹤知知不由得屏息:“这样一来,只要找到这人的身份,岂不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谭明嘉了?”
“不错。而且别忘了,还有张贵这个人,他既然是个活人,就必然会跟他接触过的人留下痕迹,想必,用不了多少功夫。”睢昼说着,话头突然一顿,“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格外小心,不能声张。”
兹事体大,鹤知知怎会不明白,绝不可能到处乱说。
一路走来,也从不见睢昼这样叮嘱她,今日却突然多了一句这样的话。
鹤知知抿抿唇,很快就想透他是什么意思,说了一句:“放心。我不会让云家知晓半分消息。”
睢昼微微惊讶地看着她。
鹤知知被他看得恼火,昨日夜里压下去的气,这会儿终于按捺不住撒了出来,跺脚在他鞋上踩了一下:“干嘛,你其实还是看不起我,心里有什么,都不跟我说。”
睢昼哪里顾得上叫痛,忙不迭拉住她,认真地对上她的目光,眼里盛着的全是小心翼翼,似乎面前摆着一盘人参果,却不敢伸手去拿。
“不,我是……”睢昼咽了咽喉结,“我没想到,知知,你会选择相信我。”
一边是亲人,一边是他。
他不敢叫知知选,可是,知知的选择竟然是他。
睢昼胸腔再度胀满,像暖春三月高涨的河水,哪怕是河面上的小舟稍稍晃动一下,都有可能叫河水波荡着溢出。
睢昼再也无法忍耐,不顾点星和福安还站在一旁,伸手把鹤知知揽进怀中。
酸甜的气氛萦绕在周围,鹤知知也不想推开他。
算了,福安是自己人。
而且,总要知道的。
两人彼此依偎着,都没顾上去看点星和福安的反应。
若是看一眼便会发现,这两人都只是稍稍一惊而已,便很快恢复平常。
仿佛眼前的国师和公主拥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事。
第49章
拥在一起依偎了一会儿,鹤知知忽然想到一件事。
抬头问:“那个人的尸身还在后院?”
睢昼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温声道:“嗯。仵作还在进一步查验。”
鹤知知脸色泛青,松开环着睢昼的手。
“咳。还是早点抓到谭明嘉才好。”
他还是现在就把那尸体埋了吧。
睢昼估计得不错,有张贵暴露在前,又有鹤知知带来的那些信息,不用多久,刺杀者的身份便基本确定。
“他原是容旗军中的百夫长,颇有名望的神箭手。他儿子玩闹时误伤了一个领将的儿子,害得对方从山石上摔下伤了神智,从那之后他便与领将结了仇。领奖为子复仇心切,对他步步紧逼,他在军中日子十分难过,再加上还要负担巨额诊治费用,没过多久家便垮了。”
“那之后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什么人同他来往,再到如今走上绝路。”
鹤知知沉吟:“如此说来,他与张贵倒是有些相似之处。两个人同旁人的交际都很浅,不引人注意,也不突出打眼,游走在人群的边缘。”
“这种人比较好掌控。”睢昼淡淡道,“人生来本恶,大多数人之所以看起来良善,是因为他们身上有责任,心中有所求,或是为了父母妻儿,或是为了一声褒扬、一个地位,但是如张贵之流,他们心中没了挂念,便如断线的纸鸢,谁也控制不了飞去的方向,只要稍微吹一阵邪风,便很容易东倒西歪。”
“张贵的来历虽然没有这么清晰,但也已经查了个大概。”睢昼拿出几份记录,指给鹤知知看,“他的履历看起来更简单,但其实也更复杂。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只知道一个出生籍贯,从十几岁时便入伍做小卒,后来慢慢提拔到专送粮草的从长,期间从未去过别处,偏偏在三年前,他离开北地,去了千里之外的东洲。”
为何偏偏是东洲?
鹤知知拧眉,其实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答案。
大金疆域四角边境,北地固若金汤,西方小国尽皆臣服,南部崇山峻岭、巫毒蛇虫,极难侵入,最脆弱的,其实就是节度使李簧和景家一同驻守的东洲。
李簧同景家几乎是同时去了东洲,两家之间多有争吵,众说纷纭。有人说皇后是忌惮李簧,怕他一家独大,也有人说皇后是看不惯景家,怀疑景家早有反心。
而母后的目的,正是要这两家互相猜忌、互相制衡,才能把东洲稳住。
但虱子养多了,总有一日会咬得疼。
景家和李家纷争愈演愈烈,甚至有大动干戈的迹象。
张贵被人从北地送往东洲,恐怕就是为了钻这个空子。
“张贵的记录中没记载的那些部分,还不知道有多少猫腻,但只看白纸黑字中间的一点蛛丝马迹,也能看出来不少东西。”睢昼手指点在一个人名上,“张贵就是在这个人手上提拔的。而那个服毒自尽的神箭手,在儿子犯事之前,也曾当过他的部下。”
“而偏偏这么巧,这人就是姓谭。”
鹤知知眼皮一跳。
这肯定就是那个关键人物了。
“顺着此人,就能找到谭明嘉?”
睢昼沉吟:“按道理来说确实是如此。但对方筹备多年,我们不知深浅,想要一举拿下,恐怕没这么容易,必须要小心再小心。”
“但我们只有一次机会。”鹤知知攥紧掌心。
当初谭明嘉甩下整个谭家不要,她以为谭明嘉是狼狈奔逃,现在看来,他应当是狡兔三窟,随时准备断尾求生。
谭明嘉究竟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能耐?
事到如今,这是鹤知知心中解不开的谜。
她仍旧记得,跟秦楼主提起谭明嘉这个名字时,秦楼主脸上瞬间闪过的惊惶。
当晚鹤知知忍不住取出秦楼主留在她这里的那只送信灵鸟,写上字条问了这个问题。
谭明嘉到底有什么秘密。
鹤知知亲眼看着那只鸟飞远,又让暗卫一路跟着,直到确认它飞出城门才返回。
秦楼主的信回得很快,却也很简单。
“他就是黑绳结。具体的,殿下可以问国师大人。”
这几日睢昼一直在想办法让人暗中跟踪那个关键人,跟了几天,暂时还没有什么结果。
好不容易闲暇下来,睢昼也是一脸疲惫。
对他来说,这件事太紧要了。
他找了十一年的仇人,终于马上就要现出真身,他脑中几乎一刻也无法停下来不想这件事。
鹤知知也知道劝他无用,干脆转移他的注意力,问道:“你知道黑绳结的事吗?秦楼主说如果我想知道,问你就行。”
睢昼眨了眨眼,似是回忆了一番。
“这人是一个江湖传说,江湖中也分名门正派和半路出家的半吊子,通常后者并不受欢迎,若是想获得尊重和认可,便要干出一番动静证明自己,但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成名,大多数人都选了不正义的捷径。只可惜,江湖最看重的终究还是实力,而非道德,所以这些年来,这股风气愈演愈盛。”
“而此人的‘出道’之作,则是数年来最为惊人的。”
“他向一些名门大派投递了自荐信,要求见面,而且普通弟子还不行,非得掌门亲去。可以想见,当时根本不会有人理会这封信,可没过多久,那几个收到信函的掌门全都于同一日,在自家房中上吊自杀了。”
鹤知知悚然一惊。
“据传,当时还有一个掌门的女儿亲眼见到父亲从匣中拿出一条墨黑绳结,疑问他要做什么用,结果就看着他一步步走出书房,回到卧室,把所有人都赶出去,然后在屋梁上悬颈自尽。”
“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何突然自戕,久而久之也就成了骇人的传闻,黑绳结也从此成了江湖中人人闻风丧胆的词。”
鹤知知毕竟不是江湖中人,对这件事的观感和他们不同。
抵着下巴疑道:“这手法不是跟柳叶城的雾卦有异曲同工之妙么。”
同样都是杀鸡儆猴,蛊惑人心,只不过,“黑绳结”杀的目标是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造成的影响也是雾卦不可比拟的。
睢昼挑了挑眉尖,轻轻点头,显然他也不觉得这黑绳结是什么威力无穷之辈。
突然鹤知知一顿。
“这件事,是不是发生在乾景年之后?”
乾景年是十一年前,睢昼在心中算了算,道:“不错,这应当是八年前的案子。”
鹤知知悄悄吸了一口气,眼睫颤动。
“怎么了?”睢昼疑惑。
鹤知知摇头不语。
十一年前她和睢昼都还是个六七岁的孩子,自然不了解外界的事。
但是鹤知知记忆中总模糊有个印象,当年那段时间宫中乱过一阵,她还被禁足宫中哪儿也不许去。她那时好奇之下,又没有别的事可以打发时间,不怕死地闯进过母后的寝殿,到处翻翻找找,像寻什么宝藏一般。
结果,还真被她翻到一份记载,封着极机密的封条,但鹤知知小的时候好奇顽劣大过规矩,大着胆子把封条拆开,看了里面的记录。
当时白纸黑字,看在眼中却字字血腥。三天之内,好几位大臣相继悬颈死去,里面有些详细记述,鹤知知当时看不太懂,后来也渐渐遗忘了一些,只记得是有这么一件事。
鹤知知当时看完后,被吓了很大一跳,神思都有点恍恍惚惚,好像还病了一场,连母后发现她乱翻、盛怒之下是如何罚她的都记不太清了。
后来再长大一些,鹤知知渐渐了解到,当年都城之中的确是发生过一场动乱,只不过被压制了下去,最终没有掀起什么大乱子。
那几位大臣的逝世,大约也是那场动乱的导火索之一,最后这件事被封了口,才消失在时间中。
这两者的手法如此相似,再加上这些时日以来收集的种种线索,都让鹤知知能够确定这就是同一人所为。
谭明嘉就是黑绳结。
那十一年前,也是谭明嘉的手笔。
还好当初没有让母后匆匆查办谭家,这个谭明嘉,不捉到他本人绝不算完。
他处心积虑了那么多年,这个人,以及他背后的势力,或许远比鹤知知想象的要恐怖……
“殿下?”睢昼伸手在她脸颊上碰了碰。
鹤知知猛地回神,转头看向睢昼,勉强笑笑:“有什么新消息,随时通知我。”
“好。”睢昼垂眸一瞬,还想补充什么。
“绝不让舅舅他们知晓,放心。”鹤知知提前截断他的话。
睢昼温温一笑:“嗯。”
时间一日更比一日紧迫,终于,睢昼那边传来了消息。
他已经确定了谭明嘉的行踪,也布置好了人手,只待人进网。
鹤知知没有丝毫犹豫,乔装后立即赶去。
她找到睢昼,蹲伏在一处隐蔽小楼外。
周围郁林葱葱,看不清楼里的人影,也同样方便他们隐蔽。
“不急,在这儿等着。”睢昼悄声道。
鹤知知点点头。
这楼看似没有别的出口,但谁又说得清楚。贸然闯入还不如在外面守着,里面的人总要出来的。
“蹲着累不累?”
睢昼单膝跪在地上,示意鹤知知:“坐这儿。”
鹤知知认真瞪他一眼,但也没什么力道。
睢昼笑了:“不必这么紧张,都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顺利。”
这是好事。
终于能捉住十几年的仇人,终于能寻回师父的尸骨亡魂。
睢昼面上有一种璀璨的神光,愉悦且克制,静静地等待着这一幕。
果然如睢昼所说,事情很顺利。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楼里终于有人鬼鬼祟祟走出。
佝偻的身影,戴着灰色兜帽,朝四下里打量。
兜帽下有一瞬间露出真容,“是谭明嘉!”鹤知知忍不住轻声道。
与此同时,埋伏好的侍卫一齐围上,如同火焰扑向柴薪,谭明嘉瞬间无路可逃。
抓住了。真的抓住了。
花费了那么多时日,她和睢昼共同的仇人,今天终于尘埃落定。
鹤知知按住轻轻发抖的手掌,提步走出掩防,走到谭明嘉面前。
谭明嘉已经被提前卸掉了下颌、手腕双腿也被捆起,防止他自裁。
看见鹤知知,谭明嘉大约自知气数已尽,脸上显出了灰败的神色来。
谭明嘉是再没有飞天遁地之能了。
鹤知知胸膛里悬得老高的心终于缓缓落下,深吸一口气,转头找睢昼的身影。
睢昼跟身旁的侍卫交代几句,也朝她看来。
“睢昼,你看他……”鹤知知笑逐颜开,刚说完这几个字,眼瞳忽的放大。
一支利箭从后方飞来,穿透睢昼的右侧胸口,力道将他整个人扎在地上。
鹤知知四肢百骸瞬间麻木,下意识朝睢昼跑过去。
她和睢昼之间隔着蔓蔓青草,血液迅速攀延着草地漫开。
“拿下逆贼!”
鹤知知愕然抬头,云哲君骑马从远处而来,手中摇着云家大旗。
睢昼爬着跪坐起来,用另一只手摁住伤口附近勉强止血,仰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鹤知知。
鹤知知心尖猛地一颤。
“不是我……”
舅舅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对睢昼动手,舅舅果然是那个背后的人,而她是什么时候泄露了行迹?
这一出螳螂黄雀的戏码,难道睢昼觉得是她设计的。
但此时哪里来得及解释。
她跑过去护住睢昼,单手抱住睢昼的肩膀将他按在怀中,解下自己的公主令牌,稳稳竖在云哲君面前。
“云将军听令!”鹤知知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语气却铿锵,“不得再进一步,违者死。”
“殿下!”云哲君不得不勒马,看着鹤知知,满脸焦急,“你怎能……你被逆贼蒙骗了,殿下。”
鹤知知咬紧牙关,睢昼因疼痛而无规律的呼吸打在她颈边,让她的心口也跟着疼痛,避开他的伤口把他抱得更紧,怒喝道:“走开!十七,去叫卢太医。”
她如同一条护着巢穴的雌龙,不肯离开半步。
云哲君面露无奈,挣扎再三,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从袋中拿出一支卷筒。
筒中是圣旨。
母后?
鹤知知手心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云哲君大声念道:“羁押睢昼,令公主即刻返宫。”
鹤知知拿着令牌的手缓缓垂了下去。
单膝跪在地上,垂首涩然道:“……元柔领旨。”
她不敢去看睢昼的表情,因为她自己对自己也满是失望。
云哲君站起身,他旁边的将士走过来要碰睢昼。
鹤知知又喊了一声“十七”,暗卫飞身过来挥剑将人斥退。
“先帮国师处理伤口,扶上马车。”鹤知知瞳中燃着熊熊怒火,“即刻回宫,我要亲自去跟母后问清楚。”
因公主有令,羁押睢昼的马车一刻也不能离开她的视线。
除了云哲君带来的看守之人,在马车内侍候睢昼的都是鹤知知的亲信,不会叫睢昼吃苦。
但也只能做到如此。睢昼重伤,罪名未脱之前不得让太医医治,暗卫替睢昼砍断箭矢两头,再用镇痛止腐坏的药暂时稳着。
鹤知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脸色苍白,整日昏睡。
若不是怕马车过于颠簸影响睢昼的伤势,鹤知知恨不得让车夫将马赶得飞起来。
一路上,鹤知知全程没有跟云哲君说过一句话。
从母后的圣旨出现的那一刻,鹤知知便已经知道了。
不是她不小心向舅舅泄露了行踪,而是从一开始,母后便怀疑她了。
母后故意放任她和睢昼来到了北郡,然后在今天将睢昼和谭明嘉一网打尽。
为什么?
鹤知知痛苦地闭上眼,不愿去猜测。
她只要亲耳听母后说。
因日夜兼程,不过十日便抵达了宫城。
进宫之后,睢昼按旨被押入囚牢,哪怕鹤知知身为公主,也无权阻止。
鹤知知死死掐着掌心,直奔中宸宫。
中宸宫中还有中书侍郎在,太监要来拦鹤知知,被鹤知知一把挥开:“出去。”
她站到母后面前,周身气息森冷。
鹤知知素来有时乖巧温顺,要么顽劣擅长闯祸,还从未有过这么冰冷的时候。
皇后眯眼打量着她。
中书侍郎见状,也识眼色,咽下没有禀报完的事情,默默退了出去。
所有宫女尽皆退下,中宸宫只剩皇后与公主,门扉紧闭。
皇后慢慢拾阶而下,幽幽看着鹤知知。
“多日不见,你倒有几分骄纵公主的脾气了。”
鹤知知压着呼吸。
“母后,为何下旨追捕睢昼。”
“你们离开东洲不久,我收到了一份确凿的证据。足以证明,睢昼是谭明嘉的同谋,是反贼。”
“不可能!谭明嘉是睢昼抓到的,他为何会是谭明嘉的同谋?”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偏偏是他能捉住谭明嘉?”
鹤知知辩驳的话微滞。
皇后继续道:“我们花了那么多人力,到处寻找谭明嘉的踪迹无果,为何偏偏睢昼能找到他?”
“你们一路上的所作所为,我也有所耳闻。”
皇后慢慢地说。
“那些发到各地的免罪券上,画的就是睢昼的画像,你就没有起疑?”
“紧接着,在那神祠里,也只有睢昼见到了袭击你们的人。你们一同被困水房,生死危急,也是他让你们转危为安。”
“他做这些,正是为了夺得你的信任,方便他指认所谓的‘张贵’。”
鹤知知呼吸起伏,沉默不语。
的确,她不曾亲眼见到张贵,全是靠睢昼的指认。那日她追到水房时,“张贵”就消失了人影,只有睢昼站在水房之中。
但是,这都不能作为直接的证据。
“借着‘张贵’的把柄,他又一路北上,想要祸水东引,烧到云家,让云家同我倒戈相向。”
“他今日供出谭明嘉,也只不过是为了演一出戏。你对谭明嘉穷追不舍,但谭明嘉只是他的一颗棋子,所以他干脆将这颗棋子喂给你吃,让你彻底站在了他那边,借此达到他真正的目的——替代皇权。”
“知知,你可知道,这几个月来,民间有多少人上书反抗他么?说他德不配位,要赶他下台……”
“人天生逐利,他摧毁那么多神祠,无疑是折断他自己的羽翼,对他什么好处?除非,他做这些,都是为了获得更大的利益。”
皇后双眼牢牢地盯住鹤知知,观察着她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你仔细想想,这一路上,是不是都是他在引导你。”
“他刚到北郡就中箭,还能清楚说出那箭矢的来历,引你怀疑你舅舅。包括他从那个神箭手身上搜出来的金条,你又怎么确定,不是他买通了仵作,寻机悄悄放进去做的假象?”
“知知,你被他骗了太久了。”
鹤知知踉跄后退两步,闭上双眼,一阵头晕眼花。
她以为很简单的事,原来这么复杂。
每一桩每一件,都能有完全不同的解释。
正说也通,反说也通。
到底什么是真的,是谁在骗她?
鹤知知狠狠咽了咽口水,重新睁开眼。
“母后,你说的这些,并不能称为确凿证据,都只不过是你的推测。我一定会向你证明,睢昼无罪。”
皇后脸色微变。
鹤知知顶嘴完,心中也很不好受,嘴唇嗫嚅了一下。
“一边是至亲,一边是国师,母后会偏信舅舅,我也能理解。”
皇后沉默了须臾。
“没错,人心不可能绝对公正,确实会有偏向。那我倒是想问,国师又是你什么人,你为何坚持要信他?”
鹤知知没有犹豫,看着皇后坚定道:“他是我心爱之人。”
第50章
听到这话,皇后果然吃了一惊。
双眼突然瞪大,脸上也露出像是被雷劈到的表情。
鹤知知心中酸涩,又有草芽破土般的隐隐冲动和紧张,胸腔里突突直跳。
她虽然也有想过,要跟母后坦诚此事,但绝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虽然是被逼无奈,但鹤知知并不后悔。
不仅仅是因为只有这样母后才会延缓给睢昼定罪,还是因为她对睢昼的情谊确实不会再改变。
跟什么时候说出口无关。
皇后幽幽地看着她,忽而似是想起一事,指尖在下巴上点了点。
“你小时候,七岁的时候。”
鹤知知抬头,满脑袋问号。
“西南部进献了一位名厨,自己带着材料,要给我烹制一道最拿手的小菜,冷锅兔肉。”皇后眯眼回忆。
鹤知知继续茫然。
皇后幽幽道:“那时你也抱着那只灰肉兔眼泪汪汪地说,那是你最心爱的兔子。”
就因为不想让她吃掉那只兔子。
鹤知知脸上一阵臊红,攥紧拳喊道:“那又不一样!”
鹤知知皱眉郁郁,胸闷得紧。
母后若是不看重她的心意,她该如何是好。
睢昼又该怎么办。
皇后站远了些,无声地对着鹤知知打量了好一阵。
“真的?”皇后终于轻声问。
鹤知知点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
鹤知知为难地迟滞了下。
这怎么说得清楚,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她自己都还没发现的时候,目光就已经落在睢昼身上移不开了。
皇后低头沉默不语,良久,长长地叹息一声。
“确定是他了?不改了?”
鹤知知用力地点点头,又用力地摇摇头。
皇后垂眸,靠坐在了木椅上。
“那你过来,我同你说说话。”
这一番话,鹤知知听了整整一个时辰。
离开中宸宫时,鹤知知忍不住回头望了望。
皇后仍然倚靠在木椅上,一手捏拳,撑着太阳穴闭目休憩。
到这时候鹤知知才发觉,母后的身影,看起来总有几分挥之不去的寥落。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回了金露殿,母后给了她机会,要她用最短的时间找出叛贼另有其人的证据,若是她找得到,睢昼便能彻底脱罪。
母后也承诺她,在这段时间里,睢昼会受审,但不会受苦,会让医师去给他治伤,但鹤知知不能去看他。
鹤知知哪怕再如何想亲眼去确定他的安危,也不得不忍着。
快到端午,天儿越来越热了。
鹤知知将自己闷在房中整日不出门,更无心关心外面的天气怎么样。
她和母后都知道,这个“最短的时间”,也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母后抓错了人,谭明嘉以及谭明嘉背后的人就一定会继续拖着,绝不可能那么轻易就交代。
他们要等,等到大金覆灭,等到母后的政权落入旁人手中。
鹤知知这里还有最后一个法宝。
那张藏宝图。
一开始,只是为了找谭明嘉的下落才去追踪那张藏宝图,现在看似已经没有用了。但谭明嘉不惜收编山匪去劫掠屠杀谷家掌门,这张藏宝图就一定有意义。
藏宝图,真的是为了钱财么。
鹤知知连轴转着,几乎不吃不喝,脑袋里一直在想这件事,把那几张碎片摆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恨不得用目光盯穿它。
偶尔打盹睡着时,梦境里也全是神秘的山洞,藏在某处,里面不仅有惊天财富,更有她所需要的抓住叛贼的铁证。
福安发现她不对劲,硬是将她从房中拖了出去。
鹤知知脸色像是从没见过太阳一样的白,比纸还薄。
她眯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大团大团的云铺在上面,只在偶尔的边角露出蓝天的底色。
“我们回宫后,过了多久了?”鹤知知轻声问。
福安道:“殿下,一天了。”
鹤知知点点头。
还好,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久。
她转身要继续回房去研究那几张碎片,被福安一把拦住。
“殿下!您这样下去不行,身子都要垮掉的。”
“才过了十二个时辰。”鹤知知伸手推他。
“可是从北郡回来的那十天,您也没合过眼。”福安心疼得脸上的肉都在颤,“您要是实在睡不着,也换换脑子,想想别的事儿吧。”
鹤知知深深吸一口气进肺腑。
她知道,福安说的是对的。
她必须要调整自己。
鹤知知道:“好,出去走走。”
说是出去走走,但鹤知知现在谁也不想见。
就挑避着人的小路,静静走着。
绕着宫城转了大半圈,到了南六所。
院墙里,传来有节奏的锯木头的声音。
鹤知知脚步一顿,转了进去。
无岐匠人在里面,摆弄他那些木头。
他有自己的世界,永远不会塌,无论外界发生了什么,都与他无关。
一瞬间,鹤知知有点羡慕他。
她也希望自己的生活能一直安定,她和她爱的人,都能永远快乐。
鹤知知在一旁坐了下来。
无岐匠人虽然看不见,但听得出鹤知知的脚步,立刻停下动作,偏着头招呼道:“殿下,来啦?”
鹤知知点点头,没说什么,只让无岐匠人自己忙自己的。
坐了一会儿,鹤知知又忍不住拿出那几张碎片研究。
她几乎是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
一张画,一首诗,一份食谱,一副棋局。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鹤知知头痛不已。
似乎察觉到鹤知知的低落,无岐匠人转身回屋,摸索着把自己的大宝贝捧了出来,哄鹤知知开心。
他那副市井图雕已经差不多雕好了,摆在一张大桌上,桌子四角装了滚轮,可以平着推出门,让鹤知知欣赏。
这是鹤知知第一回 看见这市井图的全貌,比起先前感觉的精致,这样看全景,更感觉恢弘。
而且,也有几分熟悉感隐隐生出。
从第一次见到无岐匠人雕这个的时候,鹤知知便觉得有几分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现在这么一看……
鹤知知凝眉,转了个方向,走到桌子的另一面。
这下,鹤知知总算知道那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这不正是她在前朝舆情图里看到过的插图么?
从前跟太傅学习的时候,鹤知知就曾看到过这张图,所以第一眼看到其中一些细节,便觉得眼熟,但想不起来。
后来在将龙塔,跟着睢昼研究了一个月的历代地理指掌图册,便对这个再熟悉不过了。
无岐匠人所雕刻的,并不是现在的风情风貌,而是许多年前流传在画卷上的前朝风貌。
前朝的都城也是大泗城,金朝历代帝王只重建了王宫,并没有迁都。
大致地形是没有改变的,但是人物形态却有了很大的变化。
鹤知知不由得想,无岐,到底是什么地方。
为何无岐匠人双目失明,忘记自己的来历,却对这画卷上的雕刻念念不忘。
想着,便不由自主反复喃喃念了两遍“无歧”。
话音刚落,那边无歧匠人忽然一边磨着一块小小的木头,一边扬颈唱起歌来。
那歌声悠扬,却听不明白唱的是什么词。
鹤知知愣愣地看着他。
见她发呆,旁边的小太监含笑解释道:“无歧匠人有个习惯,谁若是连着喊他两遍,他便会唱起这歌来,奴婢们常常听到呢。”
鹤知知听着,身形却是绷得越来越紧。
这首歌,听着应该是侬语唱的,侬语是前朝时大泗城中主流的方言,后来金朝入主,才改为了官话。
无歧匠人虽是说的官话,却会唱侬语的小曲。
他仰起脖子,唱到最高处,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无歧——无歧——”
鹤知知忽然明白了。
“无歧”不是地名,那个地名其实叫做“藕池”,是城郊一处乡垅,以大片莲藕出名。
音调的误读?
鹤知知唰然低头,重新拿出藏宝图碎片,把第一张放到最前。
这一张碎片,是谷映雨的父亲生前寄回来的信,并非原件。
可能是谷掌门照着原件画的,也可能是他听闻了什么消息,通过这种形式传达的。
原先鹤知知几乎让人把金国境内所有有卷尾猴踪迹的山都标记了一遍,但没有找到任何线索,那如果是她误读了呢?
猴尾岗。
猴尾岗。
鹤知知在心中默默念了两遍。
忽而起身,吩咐福安去找一个会说侬语的人来,拔腿朝藏书楼走去。
藏书楼的书架之间,弥漫着一股古老书页的气息,闻起来沁人心脾,使人宁静。
鹤知知将一本厚厚典籍扯出来放在桌上,哗啦啦翻过,指尖顺着地名一个个滑下来。
编这本书的人有个习惯,便是在扉页里,将音近的地名编在一处。
鹤知知从“猴”音看起,将一个个可能的地点圈出来,一路圈到“杭”音,得出了数个地名。
恰在此时,福安带着一个人匆匆赶到。
那是一个小姑娘,年纪轻轻,鹤知知看着她,本有些犹豫。
侬语是前朝流行的方言,年轻的小姑娘,只怕掌握不到多少。
福安却擦着汗乐呵呵道:“这丫头是乡下来的,从没出过山门,还刚到宫里没几天呢。”
鹤知知立刻招手叫她过来,让她不断重复“卷尾猴”、“山岗”这几个词,并将不同的字拆开组到一起,叫她再反复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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