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进。”里面传来清雅温润的声音。
鹤知知又咽了咽口水,推门而入。
走进门,便看见睢昼飒然端腕,肩背直挺如松柏,正提笔在竹简上挥就一列列漂亮行书。
鹤知知骤然看见他这派风姿,霎时被震了震。
虽然自小便知道睢昼是天纵奇才、辰星降世,但每每看到他如此超逸脱俗的模样,还是不由得呼吸微屏。
就如凡人乍见彩虹,夏虫忽见冬雪。
不论她对睢昼的心情有多么复杂,世上能存在着如此剔透惊艳之人,总是值得欣赏的。
鹤知知不由得脚步更轻了些,缓缓进去,咳了两声,站在旁边摸着鼻尖。
这里,她曾来过,所以叫她这会儿脚底心上像有数十只蚂蚁在爬。
鹤知知目光四下乱扫,好在是没看到那张宽大的椅子,心里便稍微松了松。
嗯,当做没发生过,当做没发生过。
睢昼大约还对她生着气,并不答话,长身而立,转身将那卷写好的竹简放进书架上。
鹤知知偷偷地打眼瞧着他。
看着看着,竟觉得有些眼熟,忍不住出声道:“你这衣服……”
睢昼顿了顿,侧过脸来,低头检查自己:“怎么?”
他方才淋了雨,换了一身衣裳,现在穿着的是一身黑袍,衣上纹饰是瑞兽白泽,玄黑底色衬得他越发身姿挺拔,尤其是从背面看,更显得挺括。
鹤知知疑惑地蹙眉:“你之前在哪里穿过?”
睢昼淡淡道:“这是新衣,不曾穿过。”
一边说着,嘴角一边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
他已经认定,知知是在没话找话。就这般想要与他和好么,真是着急。
新衣?
鹤知知却确定,她一定见过。
鹤知知凝眉细想,好半晌,豁然开朗。
因艰难地想了许久,终于找到答案时,鹤知知便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知道了,我在梦里见过,那个梦中你就是穿的这套衣袍,腰也是这样瘦,束得紧紧的,手里提着……”一把滴血的长戟。
鹤知知顿住了话头。
默默把剩下的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
那可不是个好梦。
毕竟她的预知梦中,睢昼不是在杀人,就是在去杀人的路上。
睢昼闻言,霎时一惊。
他身形僵住,转过身来看她。
屋中没有其他人,曈曈也被留在了门外,此时便只有睢昼与鹤知知对视着。
睢昼再绷不住清冷,从脖颈到耳根,唰地烧红。
嘴唇嗫嚅了半晌,才小声地问:“你梦到我,在作甚?”
鹤知知心道,那些梦中,你干的事可多了,只不过都是坏事,没一件能告诉你的。
于是摆摆手含糊道:“梦中场景不可细说,总之,是有些不堪入目的。”
睢昼被这句涵义极深的话砸得几乎晕眩,原本沉凝无波的如玉面庞越来越红,十分羞涩。
端着热水的点星恰巧从门口进来,听到这番对话,手不小心一松,“哐当”一声把铜盆砸在了地上,跳着进来,大喊道:“什么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点星护着国师的姿态过于明显,鹤知知看在眼中,倒并不计较。
一来,点星还是个小孩子。
二来,睢昼身为至高无上的国师,又身负前后“三百年无人能与之匹敌”的光环,在许多人眼中都是掌中宝、心上月,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好似神明化身,同他多说一句话都是亵渎,规矩甚多,这也不敬那也不敬。
这种事情经历得多了,鹤知知早就习惯。
更何况点星忠心护主,这是鹤知知早就知道的,并不以为忤。
她慢慢启唇,回答道:“我方才在说……”
刚说了几个字,就被睢昼厉声喝止:“知知!怎么能说给他听。”
点星一脸怀疑,对着他们两个左右看来看去。
鹤知知又摸了摸鼻尖。
之前都还好好的,到了月鸣殿,规矩怎么变得这么多。
看来不仅同国师大人说话需要忌讳,哪怕是他身边的小童说话,也不能随便搭话。
鹤知知被截断了话头,视线又落在了点星的手背上。
方才点星受惊泼了热水,手背被铜盆烫红一大块,还未长开的小孩儿烫出这么一块痕迹,令人看着心惊。
鹤知知嘶地吸了一口气,道:“烫伤了。”
说着把点星的手握起来,另一只手伸去轻摸试探。
点星离得近没防备,被她柔软指腹在敏感伤处一碰,吓得立刻弹跳开来。
他双眼瞪如铜铃,满面通红,“殿殿殿”了好半天,最终没说出话来,呜咽着躲到国师后面去了。
屋外的曈曈朦胧听见门里的动静,很有些兴奋,在心底偷偷给公主鼓劲。
送一个姜汤,也能送出这样的阵仗,不愧是殿下。
能看见殿下和国师大人站在一个屋子里,谁能比她还幸福呢。
乐飘飘地想了半晌,终于听见里面公主的传唤声。
曈曈连忙端着姜汤进屋。
看见公主还衣冠楚楚地站着,隔国师也还有一段距离,惋惜地无声叹了一口气。
鹤知知接过,放在桌角。
“今日,是我无理在先,请你不要见怪。”
点星闯入后,睢昼脸上的红晕就已经慢慢平复了下来,便淡淡应道:“当然不会。”
“既然母后要我修行,这些日子,我一定会潜心静修,谨遵国师大人的吩咐。”鹤知知低头行了一礼,以示诚心。
睢昼微微蹙着眉。
为何他总隐约有种感觉,知知到月鸣殿来,并不像他一样开心。
姜汤送到,鹤知知便离开了,一切都非常得体,非常完美。
她暗自加快脚步,缓缓呼出一口气。
睢昼对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直到门外只剩飘飞的细雨。
点星从国师大人背后冒出头,慢慢地挪出来。
“大人,殿、殿下走了。”
“嗯。”
点星纠结了一会儿,小声问:“大人,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睢昼回过神来,随口答道:“嗯,闲聊而已。”
“真的没说什么不好的东西吗?”点星狐疑。
睢昼默了默,抬起一只手捂住发烫的耳朵,淡定地直视点星,一派光风霁月:“真的。”
“好吧。”点星相信了,却还是站在一旁,磨磨蹭蹭的没有走。
“怎么,还有事?”
“大人。”点星挨着睢昼身边坐了下来,“你以前,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父母?”
睢昼抬起眼,看了看前方逐渐黑下来的天色:“没有。我在将龙塔里出生,从来不知父母名讳,只知道他们获得了一颗夜明珠的赏赐。历任国师大都如此,怎么会去想起没见过面的人?”
其实这话并不完全真实。
世人说,血浓于水,就算是没有见过面,能完全不想起亲生父母的人大约也很少。
但睢昼确实从来没“想念”过,偶尔脑海里的念头转到这上面,也会很快地转开,就跟想到了路边的一棵树,风吹过的一粒灰尘,没有什么区别。
大约他天生亲缘就浅。
所以哪怕是后来对着唯一的师父,他也并没有太浓烈的情感。小时候甚至连表情都匮乏,师父总说,他是个漂亮又呆板的瓷孩子。
“噢。”点星又坐得与睢昼贴紧了些,动作有点像小时候,喜欢靠在睢昼的背上,脑袋抵着他的肩膀,“哥哥……大人,我在想,我的母亲是什么样子。”
睢昼身上微僵,反手摸了摸点星的脑袋。
点星又靠了一会儿,有点暴躁地站了起来。
“哎!我已经十一岁了,为什么还在想娘亲。太可恶了。”
点星转来转去,跺了几下脚,崩溃地揉揉自己的脸,好似难以接受自己这样孩子气的行径。好不容易调整过来后,点星又昂着脑袋,没事人一般道:“大人,我再去取一壶热水来。”
捡起铜盆出门,点星才忍不住,偷偷又摸了下被公主碰过的手背。
屋中,睢昼喉结轻轻滚动。
点星被师父带上将龙塔时,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整日只知道哇哇大哭,哪里晓得认人。
后来师父逝世,月鸣殿中乱了好一阵,睢昼不放心,便日夜把点星带在身边养着,点星竟渐渐开始晓事,吐着泡泡喊他哥哥。
再长大一些,点星学的词越来越多,不知道哪个宫人教他“爹”、“娘”,小小的点星便混着乱喊,一会儿对着睢昼喊爹爹,一会儿又冒出一句哥哥。
如此混乱了好几年,睢昼嫌他太笨,纠正了十数回都无效,干脆随他去。
直到点星六七岁时,为了想要在众人面前突出睢昼的威严,不论走到哪里,都主动叫他国师大人。
但习惯是改了,潜意识和记忆却不会改。有一回点星生病,在床上发着烧,睢昼去看他,被他抓住小指,迷迷糊糊地喊哥哥,又小声再小声地喊爹爹。
那时的点星已经受了启蒙,当然很明白只比他大七岁的睢昼绝不可能是他的爹爹,这一句咽在喉咙里的“爹爹”,大约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喊谁了。
睢昼收回目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就寝时,鹤知知摸索着不熟悉的床榻,坐在榻边,一时有些发愣。
夜雨已经停了,明月慢慢从云后露出半个身形。
将龙塔不愧是高塔,这月亮都比在金露殿时看到的要大一些。
外面一阵喧闹,鹤知知走出去看,竟是几个小厮把门板卸了,搬进来一张雕花大床。
曈曈正倒退着给他们引路,看见公主忙叫道:“殿下躲一躲,别被磕到了。”
“这是在……”
鹤知知瞪眼看着那张大床。
竟与她寝殿中常睡的那张一模一样。
房里原本那张床被抬了出去,折腾了许久,总算是尘埃落定。
那几个小厮又把门板上了回去,一边同公主鞠躬解释道:“这张床原本是放在东苑,给殿下准备的。国师大人说,殿下既然选了西苑,便让小的们将它挪到西苑来。”
说完带着东西走了,动作倒很麻利。
鹤知知眨眨眼。
她重新走回寝室,曈曈和绿枝都围着那张床看,阵阵惊叹:“殿下,这真和金露殿没什么区别了。”
鹤知知眼底清亮,有点开心。
她睡眠向来不是很好,晚上时常睡不着,第二天常常要很用力才能打起精神。
而且对环境还挺敏感,若是换了陌生地方,没有个十天半个月,是适应不来的。
去清平乡时,就因为认床很少有睡得好的时候。
睢昼是怎么知道的,竟然提前就准备好了一张和金露殿里一模一样的床。
那床榻已经被绿枝收拾过一遍,铺得整洁柔软,鹤知知躺下去,放下床幔。
这感觉就跟在金露殿时没有两样。
鹤知知高兴地打了个滚。
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了不用失眠高兴,还是为了别的高兴。
翌日早,鹤知知被叫醒洗漱,去前厅用早膳。
将龙塔上很安静,比山下要凉快许多,昨晚鹤知知多加了一床锦被,压得暖暖实实的,睡得很好。
睡眠好了,心情也好了许多。
鹤知知到前厅时,睢昼已经在那儿坐着了。
他不食荤腥,膳食和鹤知知的不同,两人由各自的小膳房端了早膳上来,放到面前。
鹤知知等着用饭的间隙,偏过头看了睢昼一眼。
他依旧穿着昨日夜里那身黑袍,但他端坐的身姿、微垂的侧脸都如月照溪涧,温柔又清雅,与梦中那信手杀人的魔头一比,根本就是天渊之别,完全不似同一人。
鹤知知抿抿唇,将那些梦里的晦气情形赶出脑海。
面很快端了上来。
她嗜好辛辣,小厨房里每天按着她的口味,变着花样给她做油浇火辣的吃食。
今日早饭是一碗红烧肉焖面,切得方方正正、一口一个,滚上香油炸得酥肥适中的肉块,底下焖着每一根都浸满汤汁的面条,再撒上一小把鲜葱,腾腾香味扑鼻。
依照鹤知知的癖好,尚食将面里的汤汁收到七分,既浓郁又不黏腻,每一根面条在口齿间都浓香馥郁,又不会沾汤挂水,坏了那瓷实绵延的口感。
鹤知知埋头苦吃,双眼发亮,毫不含糊地一口接着一口,脑袋还时不时轻微摇摆两下,欢喜之情昭然若揭。
这副模样,看得人胃口大开,连睢昼身旁站着的点星都忍不住跟着狠狠咽了咽口水。
总觉得她那碗面特别好吃。
相比之下,睢昼桌上的拉丝清蒸素丸子、银品云耳松茸粥,还有那白白软软的雪花糕,看起来就显得精致有余,却太过寡淡。
睢昼却早已习惯了,哪怕再如何丰美的佳肴美馔放在他面前,他也只会取用那一碗素粥。
只是,他的目光也跟点星一样,时不时朝鹤知知那边望去。
用完早膳,两人几乎是一同放下筷子。
擦嘴的动作也几乎同步。
主要是,这两人的仪态都早已习惯成自然,一个比一个优雅,即便是这般寻常画面也颇为赏眼。
睢昼转头对鹤知知道:“殿下,请移步书房。”
话说得很正经,语气却并不那么古板。
夹着一丝轻,一抹黏,从唇间溢出轻轻的笑意。
听出他的调笑,鹤知知耸了耸鼻尖。
拖长着音调,回敬过去。
“知道了,先——生——”
睢昼掩着唇笑,挽起衣袖先一步出门。
鹤知知跟在他身后慢悠悠走着,虽然不爱学习,但因为确实吃得很饱,所以也难过不起来。
睢昼领着鹤知知到书房,让她看摆在书架上的那些典籍,叫她自己挑,想先从哪里听起。
睢昼的书架是他自己改装过的,不像寻常人家里是用木柜,旁边还要放几个多宝阁来装饰,他的书架里就是砌在墙上,从屋顶到地面,整面墙都是书架。
鹤知知惊讶地抬头,在原地转了一圈,看着周围多如烟海的书。
她觉得,睢昼的骄矜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旁人都有好几个夫子,每个夫子通常也只擅长一门课业,睢昼却落落大方,叫她自己挑。
就是有那个底气,不管她挑什么,他都能讲给她听。
鹤知知忍不住咋舌。既觉得神奇,又觉得确实理所当然。
睢昼身为国师,自小要研习的绝不只是经书。
天象观测、农工要术、筹算、地理……没有一样是他不精通的,可谓全天下的智慧都集于他一身。
若是有一天,一把天火突然烧光了世间所有典籍,世间也唯有睢昼有这个本事,能将那些先哲圣论一一复现,再代代传承。
有他在,便有耀世之光,传承之火。
如此宝贝疙瘩当然是不管磕了碰了哪里都叫人心疼得紧,也难怪无论是他身边的点星,还是外面那帮笃信月鸣教的大臣,都护他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鹤知知扯唇笑了笑:“不想听别的,不如……”
鹤知知背过手转身看睢昼:“先生,你给我讲讲,什么叫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睢昼偏过头,溢出轻轻的笑声。
他当然记得这句经文。
上一回到金露殿给知知讲经就是讲的这句,听经的人却全程跑神,完全不知道他讲到了哪里。
之前睢昼会不高兴,因为觉得公主只是捉弄他,心思并不在他身上,所以连他说什么,都没有用心听。
但现在,睢昼已经明白,那时的自己实在是因为懵懂无知而大错特错。
知知从来不喜欢冗长的经文,可她宁愿忍受着这样的枯燥乏味也一定要他过去,其企图难道不是昭然若揭?
自然,是图他。
睢昼抿唇一笑。
现在再回忆起那时,自有一番甜蜜滋味涌上心头。
他柔声道:“你如今,想知道了?”
鹤知知点点头。
她捡了张椅子坐下,实在是不想正经上什么课,干脆闲聊一会儿也好。
睢昼又问:“那,你是想听经书里的注释,还是我给你解释。”
鹤知知慌忙摆手道:“千万别念那书里的东西,不然我一定昏昏欲睡。”
又不能真的睡着,烦人得很。
睢昼点点头表示理解,左右看了看,拿起一颗洗净的桑葚,放在手心里,摊到鹤知知面前:“你看,这是何物。”
鹤知知低头看了一眼:“桑葚。”
睢昼点点头,又叫她闭上眼:“现在,我手里握着的是何物。”
猜谜?
我必不可能输。
鹤知知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飞速地看了一眼,确定睢昼并没有换掉手里的东西,便信心百倍道:“桑葚。”
睢昼无奈地笑笑,从怀中取出一条干净的巾帕,叠起来覆在鹤知知的眼上。
“重新说。”
鹤知知不满地无意识微微嘟起嘴。
看不见还要她说。
万一他耍诈呢?
鹤知知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不出意外的话……还是桑葚?”
“嗯,它是不是桑葚,已经不要紧。”睢昼却道,“无论它是桑葚,还是山楂,它在你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具体的模样。”
“但是你看见的,便是真实的吗?同一样东西,有人觉得美,有人觉得丑,这件东西本身,有美丑的定义吗?”
鹤知知听得入神。
“若你面前有一朵花,你见那娇花粉嫩,真是因为花长得可人吗?”睢昼又提问。
“当然是了。”
“那,若是那朵花上爬满了飞虫,你依然喜爱吗?”
鹤知知不由得呲了呲牙:“不,当然是觉得可怖。”
“那好,若是天色暗淡,四处无光,那花干干净净的,摆在你面前,你会赞它美丽吗?”
鹤知知为难道:“我都看不见,如何知道它是什么模样。”
睢昼弯唇笑了笑。
“正是如此。一朵花惹你心喜,并不是因为它本身美丽。而是因为日光照在其上,再落入你眼中,你眼看它美,便是美的。”
“花有繁盛之时便有凋零之时,它若凋零枯萎,化作一滩软泥,于它而言不过是固有的宿命,在人的眼中却成了肮脏、悲剧。”
“它哪怕永盛不凋,却身处黑暗之中,便也不会被称为奇迹。”
“世间的事物都是如此,万物皆空,色是空的幻象,而有情众生往往沉溺在表象之中。”
鹤知知眼覆巾帕,听得微微张开嘴,半是讶异,半是深思。
“五感都是如此,除了看,嗅、闻、听、尝,都是一个道理。”睢昼手里还捻着那粒桑葚,俯身一手撑着椅子扶手,一手将桑葚递到鹤知知唇边。
鹤知知顺势咬下,朱唇黏连着慢慢分开,靠得近,几乎能看得清楚那软嫩的唇瓣是如何弹动。
一半桑葚陷在齿间、压在唇上,另一半被捏在睢昼指间。
温暖的气流在指腹上窜动,桑葚被咬破一个口子,汁水也流到了指腹上。
鹤知知眼前的巾帕动了动,掉下一个角来。
第32章
睢昼睫毛低垂,纤长得有如鸟雀翎羽,疏疏落落半遮住双眸,掩去一些过于汹涌的神色。
鹤知知眼上的巾帕柔软纯白,有些凌乱地堆叠着,掉下一角,欲坠不坠。
睢昼喉结连续滚动,仿佛突然察觉到焦渴,像被谁拉着一般逐渐往下靠去。
鹤知知伸手将蒙眼的巾帕扯了下来,与睢昼四目相对。
睢昼倏地直起身,后退两步。
以拳抵唇轻咳两声,沙哑续道:“这只是我的理解而已,每个人都有独立理解经文的权力,不应盲信他人的话,因为每个人的表达都有可能被误读。”
他在屋内盲目地转悠着,背对着鹤知知,脚步踱来踱去,一时手也不知该放哪里,甚至已经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可能是在胡言乱语。
听在鹤知知耳中,却觉得很深奥,很有玄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睢昼看起来这么慌张。
“原来如此。”她也站起身,边思索边说,对着睢昼走过去,“睢昼,你真的懂得很多。”
她走到近前,睢昼又吞咽了一下喉结,再侧身,依旧背对着她。
鹤知知目光投向远方,忽然拍掌道:“对了,那是什么?”
睢昼顺着看过去。
那是一沓地理指掌图册,里面零零散散记载着历代舆图、水文经注等,是睢昼平时收藏来的典籍。
鹤知知脑海中灵光一现。
她之前便有计划要将大金的山川全都翻遍,那谭明嘉只要还苟活于世,她就不可能找不到。
只是一直被其它的事情绊住手脚,还未来得及实施这个计划。
现在既然要被关在将龙塔上一个月,不如干脆利用这段时间来实施。
鹤知知已经拨了人马和银子给谷映雨,助他先行一步,去寻摸那藏宝图另外部分的下落,若是有消息便及时送回。
而谭明嘉此时,定然也在找那藏宝图,他会去哪儿呢。
这些图册里,会不会有能解开藏宝图之谜的钥匙?
鹤知知一路小跑着过去够书架上的那些图册。
睢昼眼眸深沉,描摹了数遍她的侧脸,却没说什么。
只是又静静等了一会儿,才走过去,帮鹤知知拿下高处够不到的图册。
两人在书房内各占一桌,把自己要用的典籍堆在一旁,对坐着看起书来。
一开始,鹤知知还翻得很起劲,带着汹汹气势,仿佛立刻就能找到藏宝图的秘密。
半刻钟后,鹤知知翻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一盏茶后,鹤知知开始揉眼睛。
一炷香后,鹤知知已经把书册垫到了下巴底下,盯着对面的睢昼发呆。
那些图册中不仅有疆域政区,还有山川、河流、人口聚居点,官道、乡道等等信息,虽然记载十分丰富,可要从这渺如烟海的文字中找到一个摸不着头绪的谜底,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甚至有种让鹤知知觉得自己的脑袋生而无用的无力感。
看书真的很累人,尤其是当你发现,那些源源不断的知识越学越多的时候。
心累。
睢昼是怎么做到往脑子里装那么多东西的呢。
鹤知知鼓起嘴,悄悄吹着自己额前的头帘解闷。
或许是被盯得久了,睢昼翻过一页书,轻声开口道:“殿下。”
“嗯?”
“看书。”他既然应诺了皇后,自然要尽到应尽的职责。
否则,皇后下回不再信任他,就亏大了。
好严格。
果然国师大人在做正事时是这样一丝不苟,也就难怪母后要把她关到这里来了。
鹤知知瘪了瘪嘴,重新翻开一本书放到面前翻动了两下,手却很诚实地伸到桌子底下。
手臂熟练地一动,一个小方块便从袖囊里滚落下来,落到手心里。
鹤知知最近很沉迷这个小方块。
无岐匠人没给它取名字,鹤知知便叫它玄方。
她不停地转动玄方,试图转出一行字来拼成一句完整的话。
但这一面有四四十六个方格,且每一个字都不重复,而且只要转动一列,另一列也会收到波及,想要把这十六个方格恰恰好地拼成一句话,可谓是难上加难。
所以这个小游戏,鹤知知虽然独自发明,又独自尝试了很久,却到现在还没有成功过。
对面桌上传来书页被合拢的声音。
睢昼好像站起来了。
仿佛马上就要被监学给抓住,鹤知知手上的动作紧张地变得更快。
纤长白嫩的手指灵活地翻动,带动几个方块选转了两圈。
“啊。”鹤知知眼睛喜悦兴奋地一亮,举起那个小方块要给睢昼看,“睢昼,你看你看……”
睢昼没有理她,又翻过一页书,提醒道:“殿下,噤声。”
笨蛋!
鹤知知气呼呼地重新低头,只能自己孤独地欣赏成果。
她伸手把那几个字挨个抚摸过去。
——今晚的明月很美我们一起去看花好吗
是一句完整的话哎。
可惜睢昼没有这个本事欣赏。
鹤知知不高兴地在心中腹诽。
第一次成功地拼出一句话,她想把这行字留下来。
想了想,鹤知知伸手拿起一旁的毛笔,沾上墨水,在表面浅浅涂了一层。
然后拿过一张宣纸,对着涂好墨水的那一面按了上去。
纸上立刻显出十六个字。
鹤知知满意地晃了晃肩膀。
她把那层墨水擦干净。无岐匠人在玄方上面涂了一层不知道什么树脂做的材料,普通的污渍印记一擦就去,很难沾染上。
擦好之后,鹤知知把玄方又收回袖袋里。
玩也玩了,也该做点正事。
鹤知知揉揉肩膀,重新看起书来。
这下倒果真没再走神,认认真真地沉浸进去,一看便到晌午。
直到膳房来传膳,鹤知知才回过神来。
她收好书,也没跟睢昼打招呼,蹦蹦跳跳地奔着前厅去。
确实有点饿了。
方才她看的是大金现今的舆图。从大泗城往北,是赫连草原,是云家将士世代镇守之地,如今颇为安宁。
往南是山谷低陵,原先聚居着许多部落小族,后来被大金收归,统称为南部。
南部地区水土贫瘠,既不适合耕种,也不适合放牧,寻常人家能够自己养活自己,都已经得是风调雨顺的好年份了。
所以大金这些年来对南部征税一直很少,还时不时补贴大额库银,以防饥荒生乱。
而东南虽然也同样水土贫瘠,但因为靠近河海,民众大多捕捞为生,所以朝廷给的补助很少。
为这事,东南府不止一次来跟母后闹过,简直都快要成了年年上演的戏码。
大泗城往西数千里,则是聂龙高原。高原以西渐生荒漠,那边聚居着十数小国。
这一回来访的赤印,便是其中之一。
这些东西,鹤知知虽然早就学过,但是还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去看待。
她想要掌握各疆域之间彼此的联系,想要找到不为人知的细节,想要探索出谭明嘉可能的藏身之处。
原本只是画在图册上的一些呆板线条,也因此变得生动起来,吸引着她去研究。
坐在餐桌旁时,鹤知知还一直在思索着。
直到饭香飘进来,她肚子咕噜噜一滚,又眨眼就把这些正经事儿给忘了,只惦记着饭。
睢昼走在她后面一步,伸手拿起她落在桌上的那张宣纸。
宣纸上只有一行字,写得很轻很浅,旁边还有一些洇开的墨迹。
但睢昼看了一眼,唇角却上扬。
他又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张宣纸慢慢叠起来,仔细地收进衣襟之中。
那神态动作流畅自然,毕竟这张纸条本就是写给他的,由他收起来,当然是理所当然。
用饭时,两人还是照旧,各自一张桌子,中间隔着一人宽的间隙。
睢昼朝旁边投去目光,看了数回,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便轻咳一声,将木箸放下。
“殿下……”
话没说完,就被鹤知知竖起一根手指打断。
鹤知知摇晃了下那根手指,昂着下巴道:“国师大人,食不言。”
睢昼给她立的规矩,她可是还记得清清楚楚。
睢昼:“。”
被怼了回来,他也没说什么。反而蕴起一点笑意,挑挑眉继续用膳。
但鹤知知虽然记仇,却也记得不深。
最多午睡完,就给忘了。
到了晚上的时候,雨偶尔停了一阵。
月光清浅,因为连日多雨,只能看见寥寥十几颗星子,像细细的珍珠被穿成了珠链,排在天幕上。
鹤知知仰着头看天,到处慢悠悠地转着圈散步。
将龙塔靠着多宝山,到处都是奇异的山石和花草,走到哪里都能成一处景。
走着走着,却碰到了睢昼。
睢昼坐在一棵花树下,身边放着一盏提灯,提灯的暖光莹莹照着身周,偶尔能看到几片落在睢昼膝上的花瓣。
他正在喂野鹤。
睢昼手心里拿着一把带壳的粟米,一手懒洋洋地支着脑袋,偶尔抛出几粒到远处,让野鹤去捡拾,更多的时候大方地摊开手心,让野鹤到他身边来取。
好几只山鹤都围着睢昼,羽翼洁白,身形健硕,一看就是养得很好的样子,一点也不害怕他,时不时扇着翅膀,在他身边走来走去。
鹤知知看得好奇,忍不住走过去。
野鹤十分敏锐,看见有人走过来,扑着翅膀就要飞走。
睢昼察觉到动静,转头朝鹤知知看过来,乌发顺着肩膀滑落,在铺满花瓣的山石上迤逦着。
“知知?”
睢昼坐直了。
鹤知知看着那几只漂亮的野鹤,脚步小心地靠近。
这些野鹤真是十分聪明。那眼睛一眨一眨,脖颈灵活地扭来扭去,大约是看见睢昼同她讲话,便渐渐收了翅膀,不想着逃跑了。
鹤知知屏息,更走近一步,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那几只野鹤已经完全不计较她的靠近,甚至干脆就地弯着颈项,用尖喙梳理自己的羽毛。
“这些是你养的?”鹤知知小声问。
睢昼看她喜欢,牵过来一只到她手边,让她摸摸。
“不是。它们长在山中,我也住在山中,我们是邻里。”
鹤知知忍不住笑了。
和山鹤做邻里,不愧是睢昼。
山鹤在她手中并不挣扎,她胆子也大了起来,顺着光滑的羽翼摸过去。
她还没养过什么动物,这样体型大又漂亮自由的鸟,更是从没碰过。
睢昼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提起身边的茶壶,倒了一杯花茶递给她。
两人慢慢地喝着茶,看花喂鸟,偶尔找些话题说说话。山中没有时辰,没有更夫,只有山月永远高悬在头顶,在山峦间慢慢地移动。
这样坐着,时间飞快地过去,竟也毫不知觉。
不过,在将龙塔上的生活,大多时候没有这么清闲。
一般来说鹤,知知刚醒,就会被抓到书房,潜心看书。
每天连续几个时辰不能说话,这种程度已经堪比打坐,静心效果可谓是很好。
甚至好得有点出奇。
坚持了十来天之后,鹤知知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具会喘气的木头人了。
有一天绿枝给鹤知知梳妆时,又感叹道:“殿下,真的好美丽。每每不小心抬眼,在镜子中看到殿下的容颜,都会这样惊到。”
鹤知知还没睡醒,脑袋蒙蒙的,并没太反应过来。
闻言,只是波澜不惊地轻轻勾了勾唇角,语气缥缈,仿佛说梦话一般道:“哦?是吗。你可知,皮囊只是表象,美与不美,都是你心中的孽障。”
绿枝吓了一跳,捂着嘴后退几步。
鹤知知疑惑地看过去。
绿枝忍不住揪着她的衣袖摇晃道:“殿下!你还是回到原来的样子吧,你这样,奴婢害怕。”
万一殿下真的变成庵里的姑子了可如何是好。
鹤知知忽然眼前一亮,瞬间清醒不少。
“怎么,我现在同以前,很不相同了么?”
绿枝用力点头,眼泪都要点出来。
“殿下是不是书看多了,还是檀香闻多了,怎么跟陶像似的。”
“这么说来,我的修行是很有效果的了。”鹤知知道,“你赶紧,赶紧把你刚刚说的话传到塔下去,务必要让母后听见这番话,知道了吗?”
“是、是。”
“要让母后知道我的辛苦,知道我的成果,来放我出去才行。”鹤知知说着,已然被自己感动了,单手握拳,仰头看着屋顶,默默假作流泪的神态。
“殿下,该去书房了。”门外传来小厮的催促声。
鹤知知叹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提步朝书房走去。
睢昼果然已经坐在里面等她。
衣冠整齐,坐姿笔挺。
一开始,鹤知知还会忍不住欣赏一下。
但到后来,已经开始变得想逃避了。
任何人来试试,被这样一丝不苟地看管,都会想要崩溃的。
而且,睢昼可是万人之上的国师,人间珍宝一般的存在,能来教导她,她已经要感恩了,根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怨气。
只能一再忍耐,压在心底。
但是,压抑得久了,有时候也是会忍不住想偷奸耍滑的。
鹤知知坐在睢昼对面,酝酿了好一番。
身子悄悄前倾,趴在桌上小声问:“睢昼,今天可不可以——”
睢昼偏头看了眼外面连绵不断的雨。
转回头来,十分冷静地答道:“不可以。”
鹤知知哀叹一声。
但这样高强度的管理,大约也还是有一个好处的。
毕竟在上将龙塔之前,她对睢昼的心情十分复杂,不大想面对他,只要一看见他,尤其是靠得近些,心里就仿佛有一堆蚂蚁在爬来爬去。
但经过了这么十来天之后,鹤知知还是不大想面对睢昼,但这种不想面对,已经换了个样子了。
至少,她看见睢昼时,不会再心慌意乱。
一个人,再怎么样,也至少不能,对一个拿着教鞭看管自己的人有那方面的揣测。
更何况,她已经很确定,睢昼好像,已经完全忘记那天的事情了。
不管是她上将龙塔来的那天,还是这十几天的相处,他对自己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甚至对于母后这样无理的要求也不折不扣地执行,仿佛下定决心,要将她锻炼成母后所希冀的模样。
他是大金最好的国师,是朝廷最可靠的伙伴。
至于与她之间……则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了。
小时候,是她厚着脸皮,以那预知梦境为由,一而再再而三地缠着睢昼,他们才会成了“挚友”。
现在,她已经知道了预知梦的真相,而睢昼依然对她妥帖、温和,就像所有人对待自己的好友一样。
他当然不知道她的心虚。
她也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他。
没错,他们就这样,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当不远不近的挚友吧。
鹤知知摸着书页发呆,手指不自觉地把那书页的角卷了起来。
其实直到现在,她才完完全全地想通、放下。
真正的安心之余,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但这怅惘也像是将龙塔上萦绕而过的凉凉山风,轻易地吹过,也轻易地散了。
一连下了十数日的雨,终于在这天傍晚停了。
红日终于露出面目,霞光照进窗棂来,在地上铺上一层丹橘的色泽。
睢昼抬起头来,活动了一下肩颈。
知知还坐在对面,看得很认真。
时不时提笔,在一边的纸上记录着心得。
睢昼弯唇笑了笑。
他也裁下一张小小的宣纸,提笔在上面写下一行字,递过去给知知。
鹤知知面前冷不丁被塞过来一张纸条,下意识凝神去看。
上面只写着一句话。
“雨停了,要去看晚霞吗?”
怎么,突然放假?
鹤知知懵然抬头,正对上睢昼浅浅完成笑弧的双眼。
他背着窗子,那霞光也好像照进了他眼底一般,在昏暗的傍晚中发着亮。
这样熟悉的句子,叫鹤知知瞬间想到了那日自己用玄方拓在纸上的那句话。
难怪那张纸后来她找不到了。
让他看的时候不看,后面偷偷把纸藏起来是吧。
鹤知知哼哼两声,掏出玄方,想要找到一个“不”字,或者一个“否”字,来拒绝他。
但是翻了两下,也没有看到。
倒是露出一个“好”字。
鹤知知又无声地哼了哼,勉为其难地拿起笔,将那个“好”字涂黑,然后把睢昼递过来的那张纸摁了上去。
第33章
下过雨的山路有些泥泞,但踩在上面软软的,还伴随着一阵又一阵飘起的花香。
鹤知知慢慢跟着睢昼的步伐走在后面,为了尽量不把鞋子弄脏,几乎是一步一步踩着他的鞋印走。
他的脚印比她的脚大这么多……
也没办法,睢昼现在比她高了可不止一个头。
明明小时候还很幼弱,他在点星那个年纪的时候,还没有点星这么强壮呢。
因为睢昼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很忙很忙,他七岁继任国师,哪怕是天纵英才,也依旧堵不住外人的口舌。
总有一些不利的流言在攻击他,说什么大金民众朝拜的神像就是一个小娃娃。
要担起国师之责,除了修炼强大的心志,将这些恼人的言语摒之脑后,还要有实打实的功绩,让人无法质疑。
有一回睢昼在闹市中心开设了讲坛,却不念经,也不布道,就让所有人把心中的疑惑拿去问他,由他来排忧解难。
那一年睢昼才十四岁,不少人看他乳臭未干,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还有许多民众亲眼看到传闻中的国师果然如此年轻,就跟村头招猫逗狗的泥娃子差不多大,知道那流言果然是真的,便对国师很失望。
这个讲坛也被当成了一个挑衅睢昼的借口,不少人怀揣着恶意,故意问他一些刁钻的问题,叫他回答不出来,在众人面前丢丑。
例如,一个视子如命的女子,膝下有两个儿子,大的那个生了重病,临死前想喝一口肉汤。可女子家贫如洗,只有把小儿子杀了炖汤,或者把自己的肉一片片剜下来炖汤,才能满足大儿子的心愿。问睢昼如何选择。
若是选择前者,这女子便会同时失去两个儿子,没有了命根一样的孩子,她当然也活不成了。若是选择后者,她身死之后,又没有人照顾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他们也只能死。总之无论睢昼怎么选,在这个故事里,这一家三口都要没命。
那时鹤知知刚好也在人群中听睢昼的讲坛,听见有人提如此问题,知道是在为难睢昼,便站上台去,大声道:“我大金果真有如此凄惨之事?报上姓名来,有一个算一个,从今日起,定不叫他们再活在这样的人间炼狱。”
鹤知知一身金贵华饰,身边又有禁军侍卫相随,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大金的小公主。
公主发话要救助那人,底下人哪还敢胡言乱语,这故事本就是编造的,并没有一个真名实姓的人,提问的人便灰溜溜地从人群中挤走了。
鹤知知又让侍从去人群之中,挨个询问是否有与这个故事相似的情形。真有困窘得揭不开锅的,凭公主手谕,都可以去官府领一个月的口粮。
那之后便没人再提这些假的问题难为睢昼,开始正正经经向他求教。
睢昼逐一从容不迫地回答过去,偶有刁钻的质问,他也完全能够解决,且丝毫也没有敷衍应付。
名声渐渐传开了,民众蜂拥前来,把许多解决不了的事,都像求神问佛一样拿到睢昼面前来问,问完之后,就仿佛豁然开朗。
人间的烦恼看来是数不尽的,那次讲坛竟然持续了整整七天七夜,睢昼除了吃饭休息,就一直坐在那个蒲团上没有下来过。
这样的劳累还绝不止一次,所以少年时的睢昼,又能强健到哪里去呢。
可是真奇怪,好像一眨眼间,睢昼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子。高大,俊朗,可靠……嗯,还很严厉。
“到了,看。”
鹤知知胡思乱想的间隙,睢昼已经带着她爬到了一处山顶。
鹤知知抬头看了下,前面是一方巨大的石头,就矗立在悬崖边,表面被风雨打磨得非常平滑,简直就像一张放在崖边的石床。
斜坡陡峭,鹤知知的绣鞋容易滑,一时没踩上去,一只宽厚的手便伸到面前。
鹤知知犹豫了下,还是把手搭上去,由着睢昼拉了她一把,一步跨上斜坡。
云开雾散,风和雨销,在与晚霞齐平的山峰处看晚霞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那块大石头已经被睢昼用锦帕擦干净,摸着温润微凉。
“躺下试试。”睢昼说。
鹤知知怕高,犹豫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大着胆子坐到了那块石头上。
倚着石头边缘躺下来,再睁眼时,鹤知知忍不住屏住呼吸。
这处山顶只有这块大石头,旁边没有树也没有杂草,风吹过耳边的声音非常清静,躺在石头上睁眼便是无垠的天空,和烂漫得仿佛下一瞬便会从天空泼到身上来的晚霞。
这种感觉就像是躺在霞光之中,好似下一瞬便能乘风而去。
屏息过后,鹤知知呼吸急促起来。
太美太奇异的感受,会让人感觉到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惶恐。
既享受又害怕。
风呼啦啦吹过,那声音连绵不绝,鹤知知的裙摆不断摆荡,让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快要变成一只纸鸢,一不留心便会被吹进山谷中去。
在害怕的情绪快要压盖过快乐的时候,身边的裙裾被什么东西压住,好似纸鸢被人攥住了线,心慌的感觉顿时消失。
鹤知知偏过头,看见睢昼也跟她一样,和她肩并肩在大石头上躺了下来,压住她裙裾的正是他的衣摆。
鹤知知呼吸一窒。
她快速把脑袋摆正,看着天空。刚才消失的心慌好似又涌了上来,变成了另一种不安,胸腔里咚咚跳得很急促。
睢昼抬手,看着霞光从指缝中流动。
“这是多宝山看晚霞最美的地方。”
鹤知知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他的声音,应该是在浅笑的。
“确实、确实很美。”
鹤知知莫名有些舌头打结。
睢昼的鼻子好挺,从这个角度看睫毛都长得更加明显。
“一个人有想不明白的事情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坐着,直到天光全部消失。”
鹤知知问:“你也会有想不明白的事?”
她还以为睢昼什么都知道。
睢昼很低地笑了一声:“不巧,我也是个凡人。”
鹤知知也勾了勾唇。
信教的人总把他当神,睢昼自己却从没这么想过。
大概这一路走来到底有多辛苦,他自己是永远忘不了的,所以也绝不会迷失在那一声声吹捧中。
鹤知知好奇道:“那你在这儿都会想些什么呢?”
“都是些不值一提的烦心事。”睢昼说,“有时候想邪教那帮人,有时候想,师父……”
鹤知知扭头看着他。
她很少听睢昼提起自己的师父,但是每一次提起,她都印象很深。
有一回年少时她跟着母后上将龙塔,嫌沉闷便出来乱逛。
塔上没人敢拦她,叫她误打误撞闯进一片聪秀树林,在层层枝蔓后面发现了一个山洞,洞里竟是一块简陋墓碑,和一碗清酒。
那是睢昼师父的墓。
睢昼找到这里时,行色匆匆,看到她果然坐在里面,神色顿时冷得像冰。
鹤知知同睢昼认识那么多年,除了一开始不相熟的时候,那还是睢昼第一次给鹤知知摆那么冷的脸。
鹤知知有些无措,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她对睢昼解释,自己刚刚只是走累了,所以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并没有踩到坟土。
睢昼却好像听不见她说话一般,兀自大步走进来查看。
坟前的酒盏依旧稳稳当当,丝毫未动,还多了一只草叶编织的小蝴蝶,倚在石碑旁,轻轻颤着,好似在扇动蝶翼。
睢昼的脸色才渐渐柔缓下来。
也就是那一回,鹤知知才知道了,如今宫中虽然供养着先任国师的牌位,但他真正的坟冢却在这多宝山的肚子里。
少年国师的名声早就传遍了外界,几乎没有什么人还记得先任国师,只有睢昼还年复一年地来这个隐蔽简陋的山洞清扫祭拜。
她觉得睢昼是一个很长情的人。
虽然她也对先任国师没什么印象,更没见过他们相处,但她觉得,他们感情一定很深很好,可能就像寻常人家的父子那般密不可分。
那时睢昼背对着她也没说话,蹲下来好像在看着石碑出神,鹤知知觉得,他应该是在伤心。
想了半天,搜肠刮肚地找着安慰的话,最后却也只能在睢昼肩上拍了拍,小声说:“你别哭……我没见过我的父皇,其实我也很想念他。”
睢昼也躺在大石头上偏了偏脑袋,侧过脸,对上鹤知知的眼神。
两人都没开口,睢昼却瞬间就能知道,鹤知知在想哪一件事。
知知在外人看着好似是没心没肺颇为骄纵,但其实很容易心软。
只要很简单地保持着沉默,知知就会靠近过来,并且猜测你是不是在伤心。
她绝对不可能知道,那一回他在山洞里的沉默是因为觉得错怪了她而惭愧,不知道怎么同她说话。
她却先过来安慰他,叫他别哭……
睢昼当时差点失笑出声。
他没有哭过吧。
从小到大,都是知知哭脸的时候比较多。
现在亦是如此,他只是忽然有了想法,想要和她聊聊师父、说说心事,她肯定又在担心他是不是难过了。
这样心软是要吃亏的。
睢昼垂下眼睫,半遮住眼帘。
他问:“知知,你从不阻止我与江湖中的门派联系,也是因为我师父的事?”
鹤知知“嗯”了一声。
先任国师的坟冢一眼便知有诸多谜团,但鹤知知从未开口问过睢昼。
后来她发现睢昼在接触江湖中的各路侠士,也曾经偷偷跟踪过,结果却发现,他查找的全都是同一个人的线索——已经逝世的先任国师。
鹤知知觉得非常奇怪,回去假借不经意的时机问起母后,母后却闭口不提,还叫她以后再也不要多问。
于是鹤知知越发肯定这其中有故事。
原本按理来说,月鸣教应当完全服从朝廷,决不能私自结交党羽。
但或许是因为鹤知知总是时不时想起睢昼蹲在墓碑前很孤单的背影,她便从来没有阻止,只是要暗卫查探,国师在做的事、接触的人,是否安全。
除此之外,甚至还帮着睢昼,在母后那边遮掩。
一直到如今这么多年,也从来没被别的人发现。先任国师、江湖、月鸣教,这三者之间的联系,至今都只是睢昼和鹤知知之间的秘密。
睢昼笑了一声,慢慢地完全闭上眼,吹着山风,胸口阵阵暖流涌动。
有一人伴在身侧,有一人默契同行,眼前的路的确好走很多很多。
他本以为师父逝世后他会变得孤单。
但好像也没有。
鹤知知翻了个身,趴在石头上。
见他沉默着不说话,鹤知知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的手臂。
睢昼的手只是懒懒地放在身侧,静静躺着的眉宇深邃乌浓,俊美得过分,所以显出一丝忧郁。
哪怕世上真有爱神也很难在此刻说清楚,究竟是因为这美人本就心怀忧郁,还是因为他美得让人心生怜惜,所以看见他便想要替他忧愁他的忧愁。
鹤知知咬咬唇,又小心地在他手背上戳了几下。
睢昼依旧不动,安安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威胁性。
鹤知知沉思了一下,终于还是张开手。
天边最后一丝晚霞被流云带走,天光收束,天风渐止,鹤知知握着睢昼的右手,把他被山石沁凉的手心再变暖一点点。
第34章
在无法用说话来交流的动物之间,彼此抚摸就是最好的连接方式。
而对于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的人来说,这似乎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最灵巧最敏感的手心,直观地感受着另外一个人的温度,应该是最能传达安慰的了。
鹤知知撑着下颌,风从耳边刮过,模糊了胸腔里的咚咚声。
睢昼忽然紧紧反握住她的手,睁开眼朝她灿然一笑。
鹤知知见过睢昼的许多种笑容。但大多都是轻轻的,淡淡的,好似谪仙一般,多给一点点弧度都已经是天大的面子。
现在怎么……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咚咚声越来越响。
鹤知知眼底的神色晃了晃,手上用劲,想把自己的手从睢昼手里抽出来。
睢昼翻身坐起,一手撑在石头上,动作间距离靠得更近,仿佛只要他低下头来,唇就会落在她颈边。
睢昼柔柔道:“抱歉,我忘了,你不喜欢这种亲密的碰触。”
鹤知知下意识往后退。
边退边想着,她不喜欢什么?
哦,是她说过的。
但是,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这不算吧。”鹤知知嗫嚅道,“大金是有握手礼的,这怎么能算亲、亲密接触。”
睢昼微怔,抓着鹤知知的手越发用力,牢牢攥着她不让她挣开,问道:“你同我之间握手,难道与同那些臣子无异么。”
鹤知知心里一跳,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有异心,赶紧撇清道:“当然是一样的了,怎、怎么不一样呢?”
睢昼牢牢地盯着她,双眸深幽浓黑,心腔里一股股冒出酸涩。
哪怕知知不爱亲近,可至少在心底,他应该是有特别的一席之地,怎能把他与其他臣子一同看待。
但睢昼终究不忍逼得她太紧,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按捺着自己,缓缓放开她的手。
依旧换上温顺的语调,轻轻道:“没关系,我们说好的,慢慢来。”
鹤知知心道,什么慢慢来,谁同你说好的?
但睢昼没再提这个话头,只是又稳稳扶住她的小臂,将她从山石上搀了下来。
“夜凉了,先回吧。”
可直到回到屋里,鹤知知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管是睢昼的态度,还是睢昼说的话,都有时会有一种脱轨的感觉。
似乎,并不完全是按照她之前设想的那样发展。
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
但鹤知知暂时没有机会想太多。
塔下送上来一封信,是谷少主送来的。
谷映雨的信一直都是送到金露殿,自鹤知知搬到将龙塔了以后,便在回信里将这件事给他提了一句。
他好像也没有太惊讶,只是回道,哦,嗯这样,好,知道了。
鹤知知当时心想这个人还挺淡定。
听到堂堂公主受罚,都没有任何反应。
鹤知知将这封信展开,谷映雨在里面提供了一条很重要的讯息。
他们遍寻藏宝图碎片不到,却发现江湖中一个叫做千耳楼的门派也在打听此事。
千耳楼是江湖中的情报门,正是以无人不知无事不晓而出名,他们门派中并无强悍刀剑,也没有豪横侠客,全靠着庞大密切的信息网在江湖中风生水起。
若是向千耳楼去寻,或许能问到更多消息。
但千耳楼主巢在东南沿海,谷家世代扎根在大泗城附近,与他们并无牵连,若是贸然找上门去,恐怕千耳楼不仅不会提供消息,还容易打草惊蛇。
若是由公主出面,事情便不一样了。
鹤知知收起信纸,暗暗琢磨。
在她上将龙塔之前,母后曾给她看了一张卷轴,是丁洋王世子带来的金矿图。
那座金矿如今拿在景家手中,母后虽然对景家并无疑心,但总不能这样长久下去。
更何况,东洲还有节度使李簧在,若是被李簧发现景家霸占金矿,双方定要起争端。到时候,朝廷只会更加头痛。
母后的意思,是想要派一个得力的人过去收归这座金矿,但始终没选出合适的人选。
这人选不能跟景家关系太近,又必须得权势大过李簧,还能立刻从朝中走得开。
纵观整个朝堂,一时之间都很难找出这样的人。
所以母后才增添了许多烦恼,也对鹤知知说过几句。
现在母后不必烦恼了。
因为鹤知知已经决定,她可以去一趟东洲。
她便是这个最适合的人选。
说这时节巧,便真是巧到了一处。
第二日,鹤知知去前厅没看见睢昼,直到用完早膳也没看见他,问了之后才知道,是有客人来。
鹤知知循着找过去时,坐在睢昼对面的,不是丁洋王世子又是谁。
景流晔正眉飞色舞道:“……那批军饷已经由景家将士送到了,至少已解了燃眉之急。”
睢昼背对着门口,并没见到鹤知知过来,回应道:“那是好事。景世子还不返程?”
景流晔愕然的神情一清二楚,愣愣道:“这不是在等你吗,你已经答应我的……”
说着余光瞥见了来人,景流晔忙站起来行礼道:“殿下。”
之前已经听闻过公主殿下在将龙塔中修行,所以景流晔也没有太过吃惊。
只是因为吓了一跳,所以自然而然收住话头。
鹤知知走了进去。
倒是睢昼转过身来看她时,面上划过一丝慌张。
鹤知知也在桌边坐了下来,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这场谈话。
“怎么,你们在说什么我不能听的?”
“殿下说笑了。”
“怎么可能呢?”
这两人,否认得一个比一个快。
鹤知知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清清嗓子,先对景流晔道:“景世子,恭喜贺喜,你进都城的这趟可是不辱使命。”
景流晔谦虚了两回,却是对方才所说的事闭口不提。
鹤知知便又看向睢昼:“国师大人,景世子是不是有事要向你求助?”
一听这“国师大人”,睢昼就脊背阵阵发紧。
沉默了须臾,终是坦言道:“东洲有点麻烦,世子想让我去看看。知……不知殿下是否应允。”
景流晔听见这个立刻急了,扬起脖子道:“怎么、怎么又要殿下应允?国师,你分明已经答应我的。”
好不容易又求又劝的,国师总算是答应了,可答应了还没出一个月呢,怎么现在又变得还得公主殿下批准呢?
鹤知知没注意到景流晔的着急,或者说,没想起来搭理他。
沉吟道:“国师已经答应了?”
睢昼也同样无视了景流晔,两人仿佛说好的一般,只对着对方小声道:“也不能完全算答应。前些日子,的确有这个想法,在赤印使臣来的那日,本想同你说的。”
毕竟一去东洲,路途遥远,又不知道要分隔多久。
以此时的情形而言,睢昼一点也不想同知知分开。
知知定然也是如此想的。
他若是执意要去,知知难免不高兴。
鹤知知只觉得巧上加巧,这么一来,路上也有人作伴了。
她赞同道:“我觉得是好。只不过,东洲究竟出了什么事,需要劳动国师?”
睢昼一愣,景流晔却是大喜,紧紧盯着鹤知知,恨不得越过桌子来帮她捧着茶杯:“真的?殿下同意了?那国师大人肯定再无顾虑了。”
睢昼却多了几分幽怨,没想到鹤知知应允得如此果断,难道一点舍不得都没有么。
虽有不满,却没有表现出来,睢昼小声嘀咕道:“此去东洲不知道要多长时间,知……殿下难道这些日子都用不着我了吗。”
鹤知知懵然,很快答道:“这不要紧,若是我有需要麻烦国师的地方,随时同国师请教便是了。”
接着转向景流晔,说道:“世子,景家手下掌管的那座金矿,便交由我去收归吧。你们何日启程?我去同母后禀报,与你们一道去东洲。”
景流晔吃惊地张大了嘴。
睢昼脸上的幽怨登时烟消云散。
知知竟然要同他一起去?
他就知道,知知定然是舍不得他,但他没想过,知知竟然愿意为了和他在一起,长途跋涉那么远。
嗯,金矿,听起来的确是十分好听的借口。
睢昼心中的喜悦越涨越满,很快便要从眼角眉梢流出来。
睢昼兀自高兴着,那边厢,鹤知知已经同景流晔说定了大概的日子。
“这件事,我还要同母后商量一下。但我想,母后不会不同意的。”
景流晔也点头赞同:“臣明白娘娘的顾虑。的确是没有比殿下更合适的人了。”
他们聊天说笑,睢昼也含着笑。
只不过他笑得颇为含蓄,时不时拿起茶杯挡在眼前以作掩饰。
老练些的,一眼便能看出他揣着蜜糖似的秘密。
只可惜在座的另外两个,都没有这样的老练。
景流晔本来还想多坐一会儿,鹤知知也表示欢迎。
毕竟只要景流晔在,她就不用上课,不用被押着看书。
于是很想多留景流晔再玩一会儿。
睢昼却迫不及待地出来送客,几次三番地催促景流晔离开将龙塔。
让景流晔几乎怀疑起来,他与国师的感情是不是淡了。
以及这将龙塔现如今,是不是已经易主了。
其实照他来看,现在将龙塔如果要姓鹤也是很不错的。
景流晔气哼哼地走了。
扫走了碍眼之人,睢昼神清气爽地转回去。
鹤知知见他回来,非常自觉地也跟着站起来,往书房的方向走。
“又要看书是吧?嗯,走吧。不过,今日须得留出些时间,母后若是得空,或许会到将龙塔来……”
错身而过之际,鹤知知的手被睢昼给牢牢握住。
鹤知知一愣。
这种握法,绝不是同臣子之间,蜻蜓点水、点到即止的握法。
掌心肌肤炙热地、牢固地紧紧贴合在一起,因为高温,彼此血脉的鼓动也显得格外明显。
就这样紧紧相握着,仿佛就能清晰听见对方的心跳声。
鹤知知脑袋空了一瞬,惊慌失措地看向睢昼。
只是,只是被握住手而已,为什么对方是睢昼的时候,她会感觉这么不同。
“你……有什么事吗。”鹤知知尽量平静地问。
睢昼又露出了那种孩子气的笑容,明亮,开朗,柔软,不设防。
“没有,我只是太开心了。”
“开心,什么?”
当然是开心不用分离,开心于知知也是这样的舍不得他,要同他一起去东洲。
原本睢昼将此事暂时按下不想告诉鹤知知,还有一层因由,便是他隐隐有种猜测,也许知知听见他要去东洲,并不会像他一样留恋不舍。
他们如今正是甜蜜的时候,睢昼不想让那些事乱了心神,打扰他们相处的愉悦。
所以,本来打算到最后再说。
却不曾想,竟然得到了知知如此让他惊喜的反应。
像是从低谷被抛到高空,一颗心直上云霄,已然有些情不自禁。
平日里再能自控的人,情窦初开之时,也经不住这样的考验。
睢昼滚动了一下喉结,颇为艰难地咽了咽,仿佛是咽下一口过于沸腾的血液。
两人站在空寂无人的茶室里,身周的气氛已然灼热起来,黏连在一处,仿佛此处的风也透不过缝隙。
睢昼同她侧身并肩,面对面而立,蝶翼般的长睫不断轻颤,最后终于没压抑得住,缓缓低下脸,在鹤知知唇角印下一个轻吻。
鹤知知倏然瞪大眼,腰间忽然炸开了一层细汗。
她要挣动,却被睢昼下意识给抓住,如同一只第一次成功捕猎的猫咪按住挣扎的蝴蝶。
睢昼依然记得鹤知知不爱这种亲密接触。
所以即便捉着她,也只敢用温柔的力道。
克制着在唇角浅吻。
但最爱的美食在前,已经尝过、种下过瘾的人,又怎么可能忍得住口腹之欲。
睢昼灼热的气息慢慢移动,从脸颊转移到唇瓣上,和鹤知知紧张到快要窒息的鼻息交融在一起。
仿佛终于突破了某种禁制,睢昼终于没扛住诱,惑,吻在柔软唇瓣上。
青涩地碾磨、轻吮,彼此之间越来越亲密。
鹤知知似乎想要呼喊,张开的缝隙却被睢昼捕获,压着她越吻越深。
鹤知知的后腰抵在茶桌沿,茶杯被带得倾倒,磕碰之间撞出叮铃脆响。
那响声像是警钟,把鹤知知从怔愣、迷茫,还有不可控的飘飘然中敲醒。
鹤知知骤然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推开了睢昼。
她双眼已然变得通红,不敢再看睢昼,用袖子狠狠擦了擦嘴,跌跌撞撞地离开。
鹤知知双腿发软,浑身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
刚刚,睢昼在干什么?
这回她不会再犯傻了,睢昼很明显是清醒的,她也是。
那为什么睢昼还要对她做这种事?
睢昼,到底在想些什么。
鹤知知头脑发热,脸颊涨红,呼哧喘着气,整个人好似突感风寒一般烧了起来。
她头好痛。
巨大的冲击和与想象完全颠覆的事实齐齐扎进她脑海深处,整个脑袋都好像快要裂开。
回到寝卧,鹤知知把自己牢牢罩在锦被里,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外面不知道什么声音鼓噪着,吵翻了天。
鹤知知烦了,仔细去听,又好像并不是外面的声音。
是她脑袋里面沸腾的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也并没有很久。
绿枝敲门进来,告诉她,皇后娘娘已经到了。
鹤知知掀开被子坐起来,起伏不定地喘着粗气。
绿枝小心地靠近:“殿下……怎么了?不是很盼着娘娘的么。”
是,她是盼着。
她必须要离开这里。
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但是,现在唯一必须要做的,就是让母后放她离开。
鹤知知重新梳洗了一遍,叫绿枝往自己脸上多压了几层水粉,把脸涂得白些,越白越好,把那红晕压住。
绿枝担忧得不得了,不断地小心翼翼用手背碰公主的脸颊,看她的肩背一阵阵地打着抖:“殿下,您是不是生病了?您看起来好难受,要不,同娘娘说一声,改日再见娘娘吧。”
“不行,不行。”鹤知知坚持着。
她竭力使自己看起来平静,走到皇后面前。
睢昼也在,就站在皇后身后。
鹤知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目光又变得惊慌,从睢昼的唇上一扫而过。
皇后看了她一眼,却是微微皱起眉。
“怎么还是慌慌张张的样子。是叫你来历练的,现在倒好,见到母后都这样一惊一乍。”
皇后想了想,微微偏过头唤道:“国师大人。”
身后无动静。
“国师?”
皇后疑惑地转头,见年轻英俊的国师双目盯着虚空,似乎也在出神。
这真是奇了怪了。
难不成这山上的修行这样累人?
好在睢昼已经及时反应了过来。
微微鞠躬回道:“娘娘。”
“国师,知知之前差人来说,她的修习颇有成效,想同本宫请旨去东洲,处理金矿之事。依你看,她能担此重任吗?”
睢昼只弯着腰,拱手道:“殿下聪颖非常,请娘娘放心。”
皇后闻言颇为满意。
但又端起严厉神色,对鹤知知道:“国师虽然替你说话,但还是不算的。我要亲自考校你。”
“知知,抬起头来。”
鹤知知攥紧手心,竭力平静地抬起目光。
却在看清母后的面容之前,先触到了睢昼投过来的眼神。
柔软的,蜜糖一般的。
却是刚烧化的蜜,烫得鹤知知险些肩膀一抖,呼吸也变得凌乱。
皇后倒吸一口气:“这,这沉稳到哪里去啦?”
鹤知知面露沮丧。
睢昼却朝门外的方向退开一步。
“娘娘,是我的错,我在这里,殿下静不下心……我是说,我先出去。”
吱呀一声轻响,睢昼带上了门,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他好像有点同手同脚。
皇后还在思考,什么叫做,国师在这里,知知静不下心。
鹤知知一脸木然,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好像,终于,明白了。
睢昼究竟是误会了什么东西。
第35章
摊牌那日,鹤知知对他说,他们从此把那件事忘了吧。
睢昼并没有答她。
而是反过来问她,是不是不喜欢那日的行径。
鹤知知现在明白了,分歧便是从那里开始的。
她要同睢昼忘却前缘,睢昼却只以为她是不想行亲密云雨之事。
她以为她已经讲清楚了,只要她假装忘记,不再提起,就可以还睢昼一身清白。
可谁能想到,睢昼那么死心眼子。
不就是亲了一下,竟然要对她以身相许了。
不就是亲了一下。
鹤知知感觉到自己的脸又烧了起来,好在敷的水粉够厚重,一时之间也显现不出来。
哪怕是显现出来了,也只会觉得她气色不错罢了。
母后还在上首漫漫而谈,时不时对鹤知知提问,鹤知知都对答如流。
或许人在极端的震惊、无措、不可置信等等情绪中,反而往往会爆发出无穷的潜力。
鹤知知一边不受控地分心寻找着同睢昼误会的根源,一边对母后抛出的种种提问从容以对。
甚至,因为这种分心,她的不够专注也变成了无波无澜的冷静,这般态度,倒是很符合皇后的心意。
一来二去,最后的结局是,皇后对考核结果非常满意。
当即下口谕,应许鹤知知同景世子一道,去东洲,收金矿。
鹤知知却流了一背的冷汗。
但是也只能装作没事人一般,曲起一膝谢恩。
母后啊母后,为何你总是这么突如其来,阴差阳错。
简直如同一棒子打得她眼冒金星,不知如何是好。
皇后起身欲出门,随口对鹤知知问道:“你既然修行已满,是现在跟我下山,还是……”
“我要回去!回金露殿。”鹤知知迫不及待道。
皇后略有疑惑,倒也没深究,只又徐徐道:“嗯,那叫人去同国师说一声……”
“不!”鹤知知抱住母后的手臂,“不用叨扰国师大人了。我这就去收拾东西……不,不收拾了,我直接回去就是,其它的,绿枝会安排好的。”
“怎么这么着急。”
鹤知知很及时地变得嘴甜:“我想你了嘛,母后。”
皇后笑出声,拍拍她的手背,也没再多问别的,带着鹤知知下了将龙塔。
“也好。你今日回去,金露殿中有惊喜等着你。”
惊喜,什么惊喜。
鹤知知想不到,离开塔时,忍不住回头望了望。
皇后与公主见面,旁人不便打扰,睢昼此时定然还不知道,她已经走了。
若是知道了以后……
鹤知知心中一颤。
放在以前,鹤知知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但是现在知道了睢昼的心思,她再躲着睢昼,便会忍不住觉得歉疚。
仿佛她做了什么很坏的事一样。
睢昼还等着她,她却把睢昼一个人扔在那里。
鹤知知咬咬唇。
她要清醒一点,绝对不能放任自己再这样胡思乱想。
睢昼大约只是因为那天的事情有了错觉,就、就像她一样。
以前面对睢昼,她是一百个心眼都坦坦荡荡,无论其他人再怎么揣测,无论陶乐然再怎么调侃她,她都能问心无愧地保证,她对睢昼绝无二般心思。
但自从迷香之事后,鹤知知再见睢昼,就总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能在一群人中一眼便看见他,能在嘈杂中一下子听出来他的声音,甚至能在一片清风花香中敏锐地分辨出他身上的气息。
他靠近的时候她的腰眼总忍不住地发颤,同他手心抵着手心,也好似血流都要鼓噪起来。
这都是那天那件事的后遗症。
它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让人误以为,对方是特别的。
哪怕是鹤知知,已经做过无数次预知梦、提醒过自己无数次,都有时候会沦陷在这种错觉当中,就更别说是纯洁如雏鸟一般的睢昼了。
他肯定也是受了影响,所以才会想要亲近她。
毕竟,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他们都没有这样过。
他是国师,她是公主,他们本就是并行的,除了那一点可能存在的惺惺相惜,绝不可能有什么交集。
那天的迷香像是一个风中的旋涡,吹进他们的生活之中,把他们原本的轨迹搅得天翻地覆。
回到金露殿,虽是阔别一个月,那熟悉的感觉却丝毫没变。
与将龙塔上的景色,真是处处不相同。
鹤知知深深吸气,说不清心中那丝空虚是什么。
院子进了一半,鹤知知听见有人跟她问安。
刚想随口应一声,脚步却突然顿住。
鹤知知豁然转身,惊声道:“福安?”
抱着拂尘,站在石子路边笑眯眯的,不是福安又是谁。
鹤知知瞪大眼睛,几乎是跑跳着扑过去,到了福安面前才勉强收势,矜持地围着他绕了两圈。
“你伤全好啦?”
原来这就是母后跟她说的惊喜。
的确是大喜!
福安被殿下转得眼晕,告饶道:“好殿下,您歇歇吧。我全好啦,好得在那军营里实在躺不住,跑回来找殿下了不是。”
鹤知知感动地搂住他的肩膀,贴了贴道:“好福安,你今后可要安安稳稳的,不能再像上回那样吓人啦!”
福安含笑应道:“是,奴才跟着殿下享福就是。”
鹤知知边往殿里走,边道:“你不能跟着我啦,我要去一趟东洲,就这几天。”
福安一路小碎步跟进来,疑惑道:“那小的也一起去呀。”
鹤知知给他倒了一杯茶,怀疑地瞥他一眼:“不行,伤筋动骨一百天呢,你才好了多久。”
“那都是皮肉伤……”
“或许皮肉上的伤是看着好了,但里边儿总有尚未全好的地方。哪里能这么奔波呢,你就在金露殿养着吧。我随便带着谁……绿枝、曈曈,总能照顾好我的。”
鹤知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边饮边想。
福安脸上的肉抖了抖,在鹤知知出神之际,他已经酝酿几番,忽然扯着嗓子哀哭起来。
鹤知知吓了一跳,茶杯也差点扔到地上,赶紧转身看着他。
“奴才老了呀,侍奉不好殿下了,惹殿下厌烦了。殿下,你把奴才罚到敬事房去吧,让奴才去给那些新晋的小太监们端洗脚水,指不定哪个新鲜的小太监就能得了这个道,到金露殿来讨殿下欢心,也算是奴才还在侍奉殿下了……”
福安抖着袖子边哭边喊,还抬起袖子擦擦眼角,擦出一点湿痕。
鹤知知赶紧拍拍他的背,安抚他:“福安,我是怕你刚回来,又要赶路,休息不好伤口出问题,绝不可能嫌弃你,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福安顺势放下衣袖,肃容道:“既不嫌弃,殿下就带着老奴。殿下去哪,奴才就去哪。”
鹤知知挠挠脸颊,只得道:“好、好吧。”
福安公公春风满面地出了门,到院子里看小太监浇花。
正指导了半天如何用水,余光忽然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飘了进来。
那步态端正若仙,步步生莲,岂不就是“飘”么。
福安直起了腰,想上去打个招呼。
他被接去军营养伤,从清平乡回都城的一路上,都是拜托国师大人照顾殿下的。
如今再见到国师大人,当然是要去答谢一番。
但福安敦敦的步伐毕竟赶不上仙人,只一晃眼,国师大人便入了殿。
再过了一会儿,小丫鬟小太监们低着头鱼贯而出,走得干干净净,殿里没留一个服侍的人。
福安警觉地顿住了步子。
殿下将人全都赶了出来,怕是同国师有什么要事相商。
这会儿不能去。
门窗半掩着,完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也隔绝了里面的声音。
睢昼抬起眼,看了鹤知知一下又一下。
小声说:“知知,你为何突然回金露殿来。”
鹤知知站在很远的地方,同他隔了两张桌子。
此时强自镇定,淡声回道:“我的院子,自然是想回来便回来了。”
“这倒没错……”睢昼的声音低得像嘟囔抱怨,“为何不跟我说一声呢。”
“睢昼。”鹤知知闭了闭眼。
以前看着睢昼同她亲近,她满以为那是代表着睢昼已经完全原谅了她,不计较往事。
但现在鹤知知已经明白了,这是睢昼错觉之下的结果,便也立刻能明白过来他嗔怪言语背后的羞涩和赧然。
这样的睢昼,是很可怜可爱的。只可惜,他的这种感情放错了位置。
这只是假象,并不属于她。
“你是怎么想我的呢。”鹤知知轻轻地问。
睢昼慢慢地眨了眨眼,亦轻声、却又坚定地答道:“自然是整个大金最好的公主殿下。”
“那,你是怎么想我们之间的关系的呢。”
睢昼被问得一怔。
若是按他的想法,他当然不愿意将自己同知知的关系就这样藏在地底下。
哪怕暂时还不能公之于众,但他也想正大光明地同知知亲近、谈笑,整日黏在一处,如同两只没有化开的糯米团子,无论是在锅里、碗里还是勺里,都是理所当然在一处的。
但,比起自己的愿望,睢昼更想顾及的是知知的想法。
所以一直压抑忍耐着,等待知知给他一点慢慢进步的讯号。
他一直以来都忍得很好,唯独今天在茶室,是情难自禁。
而情难自禁的后果,便是知知一声不响地离开将龙塔,躲着他。
知知就那般厌恶同他亲近么。
睢昼心中苦涩。
哪怕明知不能执着于色相,却还是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容貌来了。
他久久不答话,鹤知知藏在背后的手用力掐紧手心,又催问了一遍。
睢昼抿抿唇,鼻音轻哼,带着像是撒娇的尾音,答道:“知知于我自然是心上月,我想知知,当然也想作枕边人。知知对我,却好像没有如此,是吗?”
他从不屑于说谎,知知问起,他当然是心中如何想,便如何最真诚地说。
但忍不住还是多加一句埋怨,自以为是明知故问,其实是想叫知知也说些这样的好听话给他。
也不用太缠绵,哪怕只要说一句心里念着他,都足够了。
明明从前知知对他是很热烈的,现在他却连一句想听的话,都这样难求。
鹤知知嘴唇颤抖了起来。
听到睢昼亲口说出这样的话,她再也没有逃避的余地,不得不确信,她,鹤知知,的确成了睢昼心中的魔怔。
“是,我没有这样想,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鹤知知失声道。
隔着两张茶桌,睢昼神色骤然一僵。
他猛地抬起头来,眼中尽是惊惶和不可置信。
直视着睢昼这样的神色,叫鹤知知感到心痛。
但是,她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之前已经是因为她的粗心大意,没有及时察觉到睢昼的误解,才致使这雪球越滚越大,而现在,她哪怕心里再难受,再不忍,也必须在今天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清楚了。
“睢昼,你是大金的国师,是不可多得的天才。我与其他民众一样,崇敬你,羡慕你,而作为公主,我也有职责保护你,疼惜你。但我从来不曾、没有任何一刹那曾想过,要将你当做夫君一样对待,亦没有想过与你交吻,和你……”
鹤知知掌心已经被死死抠破,却说不下去了。
她亲眼看着睢昼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下颌线紧紧绷着,大约是在死死咬着牙关。
睢昼惶惑地盯着她。
他不明白。
昨日,他还觉得人间与仙境无异。知知同他牵着手,一起听风,看晚霞,说起从前的事,好像世间其他人都不存在,只剩下满目天光,和他们两个互相依偎。
但转瞬,知知就将他打入炼狱。
睢昼紧紧地盯着她,似乎想在她脸上找到一丝恶作剧的证据。
他的肩膀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高大的身形似乎也变得脆弱至极,轻轻一碰便会即刻倾塌。
鹤知知心中揪痛和自责齐齐涌了上来。
她何曾见过睢昼这般模样?睢昼是天之骄子,若不是被那个误会摄取了心神,绝不该有今日这般苦楚。
她走近前去,伸手想扶住睢昼的肩膀:“是我不好……”
睢昼却立即大步后撤。
他死死地盯着她,好似在盯着什么洪水猛兽,声音从齿缝里逼出来。
“你只是生气了,是不是。你不喜欢我碰你,所以,我亲了你,你就故意这么说。”
“我以后不会再亲你了,我保证,我会忍住的。”
睢昼乌眸浓黑,里面是深深的哀求。
鹤知知对上他的目光,仿佛被人揪住了心口,还用力扯着直坠深渊。
她忍不住开始动摇了。
“难道……你是真的,心悦我吗?”
有没有一丝可能是她搞错了,睢昼这样待她,并不是出于她是睢昼第一个亲密接触的女子,所以产生的错觉?
被问着这样的问题,睢昼仿佛蒙受什么屈辱。
恨恨地别开脸不理会她的目光,睢昼低声吼道:“这种事,难道还会有假的?我没有那样的本事,去假装心悦一个人……”
说着,睢昼喉头一哽,倏地扭回头来瞪着鹤知知,眼眶已是通红:“知知之前待我的点点滴滴,我很清楚,那都是真心实意的。怎么,今日你说一番话,便都要不作数了吗?你别想骗我。”
“我,我怎么了?”
鹤知知眼前发黑。
“你关心我,偏宠我,我什么样的喜好你都记得,你还,还在梦中梦见我。”睢昼声音渐小,又立刻色厉内荏地接着吼道,“难道,你可以假装喜爱我。还是说,你对所有臣子都是这样?”
鹤知知也面色苍白起来,踉跄退了两步。
“是,是因为那梦。”
“什么?”睢昼紧紧蹙起眉。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情绪。
事到如今,她已经明白了。
那不是什么预知梦,反而像是一种天谴。
从一开始就引诱着她,劝导着她,让她往这条既定的轨道上走。
若不是因为那梦,她不会对睢昼有那么多越线的行径。
若不是她对睢昼做了这么多,也不会种下睢昼的心魔。
若是睢昼并无心魔,那预知梦又怎么可能成真。
蛇衔蛇尾,这终究是一个破不开的圈。
再说什么借口,扯什么幌子,都是徒劳的。
唯有将实话原原本本地诉之于口,才有可能获得睢昼的谅解。
鹤知知慢慢地说。
从自己有记忆的时候开始说起,只略去了她是从现代穿来的这件事。
述说了不知道多久,窗外轰隆滚过一道惊雷。
好不容易停歇了一日的雨季,又要缠缠绵绵地继续了。
鹤知知已经将自己所有能倾诉的全部说完。
不管是以前觉得该说的、不该说的,此时都再无保留。
睢昼的脸色惨白得几乎透明,身形摇摇欲坠。
看着她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无神,像破碎的湖面。
“你是说。”他许久未曾开口,激荡的情绪把闭锁的喉咙冲得沙哑,“你对我做的所有一切,都只是因为,你梦中的我,会屠尽天下百姓。”
“所以你做这些,不是因为喜欢我。你根本,一点点都不曾,对我有过那般心思。”
鹤知知满心疲惫,她几乎花光了所有的力气,浑身虚软。
她脖颈艰涩至极,刚想点点头,动作却顿住。
睢昼眼眶里滚下一滴泪。
鹤知知怔怔看着。
睢昼拂袖转身离去,门扉大开,撞在墙上“啪”的一声响,冷风席卷着从外面灌进来,扑在鹤知知胸口,一片冰凉。
睢昼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外。
鹤知知目光却收不回,颓然坐在了木椅上。
雷响滚了几遍,雨很快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福安在廊下瞧了半晌,总觉得那铺天盖地的雨帘后边,有道幢幢人影。
于是打了把油伞,慢慢地踱过去看。
这一看可吓了一跳,竟然是国师大人站在树后边儿,背靠着宫墙不知在想什么。
“哎呀,国师大人!”福安赶紧颠颠儿地走过去,把伞举得高高的,撑在国师大人脑袋上。
“怎么站在这儿呢,殿下没喊轿子送您吗。”
睢昼迟滞地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慢慢道:“福安,你大好了?”
“托您的福,好全啦。”福安脸上堆着笑,心里打着鼓。
国师大人莫不是给淋坏了,一双眼睛怎么比兔子还红呢。
“……嗯。”睢昼又扭回头去,看着雨,不说话了。
福安小心地说:“大人,不要在这里淋雨,我们回殿里去吧?”
“我不去。”睢昼冷硬道。
“那,那老奴叫人来,送大人回将龙塔。”
“……我也不想回。”睢昼叹气道,“福安,让我独自站一会儿。”
“这怎么好叫大人淋雨,要是殿下知道了,得多心疼的。”
睢昼眼眶更红了,低着头道:“她一点都不在意。”
福安愣了。
掏出手绢帮睢昼擦去一些身上的雨水,福安小心问道:“大人,是和殿下有争执了?”
睢昼没有出声。
但光看这样子,福安便猜得到七七八八。
福安劝道:“大人切勿忧虑,整个金露殿上下,谁不知道殿下对大人的情谊珍重非常?殿下怎么可能不在意大人呢。恐怕除了娘娘,殿下最在意的,就是大人您啦。大人,可千万不能同殿下闹脾气啊。”
睢昼缓缓地转动目光,看向福安。
看了一会儿,睢昼又不信任地扭过头,看着地面。
“她不在意我,她亲口说的。”
福安摇头:“大人博学多才,定然比老奴更清楚,人的言语,常常有许多谬误。但殿下的心,老奴是从小看到大的,再没有比这更清楚的啦。”
睢昼沉默。
福安拉了拉睢昼的衣袖,靠得更紧了些,声音也更小。
“殿下从来不是鲁莽的性子,国师大人你可知道,殿下为何在清平乡时要冒险,宁愿孤身带着亲信去面对谭经武,也不同另外两位在场的大人商议么?”
睢昼眼睛眨了眨。
福安续道:“那时,谭经武抛出的证据都是指向大人你的。殿下是怕,怕谭经武背后藏着什么手段,真给大人泼上了洗不掉的污水,所以决定,在禀报娘娘之前先私自处理。”
“殿下是娘娘膝下唯一的公主,从小便懂得,保护自己,亦是身为公主的职责之一。”
“殿下对责任看得有多重要,大人也知道。若不是为了保全大人,殿下怎么可能冒那么大的险?”
睢昼呼吸微滞,被雨水沾湿的眼睫一眨不眨,好似暴风眼中寻到安全之处栖息下来的蝴蝶。
第36章
暴雨落个不停,这个雨季似乎比往年都要漫长。
鹤知知夜里总觉得冷,福安叮嘱守夜的婢女多进去查看几次,免得殿下又踢了被子着了凉。
婢女给公主加了几回小被,公主果然盖了又踢掉,踢完又蜷缩在床内角,可怜兮兮。
老一辈说睡觉的姿势也能显现出人的性情习惯来,公主真是好倔的性子,惯爱为难自己个儿。
白天也不敢怠慢,哪怕没有淋雨,也是姜汤红糖泡着,时不时喝点。
可哪怕这样包着护着,鹤知知还是病了一场。
福安一边数落她一边给她煎药,御医煎出来的药又苦又多,鹤知知捏着鼻子不愿意喝。
这下福安生起气来了,横眉竖眼道:“殿下心里当真不痛快,折腾奴才们就好了,何必折腾自己呢,是不是非要挨多多的痛,殿下才舒坦。”
鹤知知吓得赶紧道:“没有,没有,只是这药太苦了。啊,不是有一种糖丸似的药么,我记得的,那个我愿意吃……”
说着,鹤知知又噤声。
的确是有那么一种药的,放在小小的牛黄色纸角包里,靠在一起像两粒冰糖。
味道也像,甜滋滋的,吃下去不过半柱香,什么风寒,就都全好了。
但那是睢昼自己制的药,除了他那里,别人谁也没有。
于是鹤知知又不说话了。
鹤知知夺过药碗,闷头道:“我喝就是了。”
然后果真一仰脖,乖乖把那碗汤药喝了个干净。
喝了药也还是要吃一阵苦头。
每个人染了风寒的病症不大相同,鹤知知的毛病便是一染寒气就头疼欲裂,偏偏躺着疼,站着、坐着倒不疼,于是鹤知知白着一张脸,戴着热帖还坐在书桌前忙碌,这带病用功的模样,把来探病的皇后看得好一阵心疼。
“景世子回程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这几日。你还是赶紧养好身体要紧,除非,你是不想去了?”
鹤知知想要摇头,可是一晃,脑袋就生疼,便可怜兮兮地抱着脑袋,看着皇后说想去。
她不去,又有谁能去呢?
东洲的金矿是个烫手山芋,除了皇家的人,谁去收都不合适。
更何况,她还要去找千耳楼,他们那里,或许会有藏宝图的消息。
皇后提起一口气又呼出来,也是拿她没办法。
在她脑袋上轻轻摸了下,轻声道:“想去就快些好起来。别再叫母后担心。”
鹤知知咬咬唇。
她好像常常听到这句话。她总是在叫母后担心,叫福安担心,叫这个那个担心。
什么时候她才能不再当别人眼里的“小”公主,能担起职责来,能为母后、为大金,做点贡献。
她只是想帮点忙而已,只是想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为什么又变成了一厢情愿、弄巧成拙。
怎么她做什么都做不好呢,为什么她怎么选都让别人难过。
鹤知知微微垂着脸,一颗颗圆滚滚的泪珠砸下来,在柔嫩的脸蛋上滑过,洇开在纸面上。
皇后吓了一跳,赶紧走过去抱住她的脑袋,把她搂在怀里,摸摸脸蛋,擦掉泪珠子。
“好了好了,不说你了……”皇后搂着她轻轻晃着,像哄很小的小孩那样的语气,“知知,一生病就这么娇气呢。”
福安站在门边,束着手偷偷往公主那里瞧。
面上的忧色,怎么都掩盖不掉。
好在鹤知知的身子过了几天终于争气一些,也或许是每日的汤药及时起了作用,到出发那日,鹤知知除了还有些体虚,已经不头痛了。
鹤知知跟着车队,在玄武门等着。
坐在车里,手肘压着窗沿,支着侧脸。
车队迟迟没有出发的意思,鹤知知一身惫懒,也没有去问。
但听偶尔传进来的话音好像是说,还在等人。
鹤知知眼睫颤了颤。
她大约知道他们在等谁。
之前景世子想邀国师一起去东洲,虽然不知是为了什么目的,但好似很迫切。
而睢昼本人似乎是不大想去的样子,即便是答应了,但当时看起来很明显有些为难。
而现在,不用想。鹤知知觉得,景世子一定等不到国师了。
她要去东洲,睢昼就一定不会再去。
那日睢昼的伤心她清清楚楚看在眼中,她就是那个罪人,睢昼再怎么厌恶她也不为过。
谁会愿意与一个讨厌的人同行呢?
鹤知知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温度还是有些高。
马车旁边,哒哒走上来一匹马。
马背雄壮,马头高昂,上面坐着的人……
鹤知知目光凝住。
睢昼?
他不是不来了么。车队,不是在等他么?
为何他好像一早就已经在这里了的样子。
睢昼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马车里坐着的是谁,在这个窗口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
鹤知知得以透过窗口,偷偷看了他好一会儿。
直到睢昼不经意地瞥过目光来,鹤知知才被他当场抓住。
睢昼的神色登时冷了下来,提振缰绳,驱马往前走去,似乎非常不愿意和鹤知知待在同一处。
前方传来号令声,车队整顿完毕,准备启程了。
鹤知知叹了一口气,托腮看向窗外。
今日的这种状况,她也并不是没想过,不是吗。
如今的情形已经不是她能控制的了,反正她做什么都是错,不如随他去吧。
她说到底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神明,没有操纵人心的能力,也不妄想去做那种事。
他要讨厌也好,要憎恨也罢,都是他的自由。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好自己身为公主的本分。
马车辘辘停下,轿帘被掀开。
黑锦玄袍的睢昼弓身进来,冷淡的目光在鹤知知身上一瞥,就很快挪开,一掀下摆在侧边坐下。
景流晔跑到窗边,跟鹤知知抱歉道:“有一个伙夫生了痢疾,走不动路,借国师的马驼他。暂且请国师和殿下挤一挤马车,到下个驿站便会处置好的。”
鹤知知开口低声道:“不要紧的,马车很宽大。”
景流晔匆匆一点头,又跑到前面去了。
看来之前其实是在等这个伙夫。希望他病得不重吧,不然一直肚子疼还要赶路,真是可怜。
耳边传来一声冷哼。
鹤知知下意识扭过头。
睢昼面带嘲讽,抱臂道:“马车很大。”
那语气,分明就是在模仿鹤知知。
他像一个怒火炽盛、浑身炸着刺的刺猬,但凡看见仇人,便要用沾满毒液的尖刺将对方扎个对穿。
鹤知知环顾一遍左右,低声说:“这里只坐了我和你,还有很多空余,难道不算大吗,我说的又没有错。”
“是没错,马车很大,也大不过殿下宽广的胸怀。”
鹤知知抿抿唇:“你想说什么。”
睢昼肩膀展开,牢牢贴着车壁,身形更显高大,在这被单独围封起来的空间里格外有压迫力。
他面如刀雕,一丝表情也无,冷冷盯着对面的木板咬牙道:“殿下纡尊降贵,为了一个伙夫,不惜和我共用一车,这胸怀难道称不上宽广?”
睢昼不断刺来的嘲讽言语如同刀剑一般,深深浅浅扎入鹤知知的心中。
她闭上眼,轻轻地吸气。
嘴里轻声回道:“那也比不上国师大人乐于牺牲。”
睢昼扭过头,发狠地瞪着她,鹤知知却没有睁开眼,隔绝了他的目光。
车队还没有离开宫城,走得很慢,曈曈在外面一路小跑着,也能追上,从窗口递进来一包酸梅,对公主道:“殿下,您风寒未愈,坐马车要犯恶心的,把酸梅含在舌头底下会好些。”
鹤知知呼了口浊气,依言压了一粒酸梅到舌面上。
靠着车壁,脑袋里又积聚上眩晕,鹤知知竭力放松自己的心神,打定主意不管睢昼接下来再说什么,都不理睬他。
好在睢昼那边不知为何也偃旗息鼓,没有再说过什么难听话。
酸梅用多了嘴巴疼,灌了几杯茶水下去,还是觉得嘴皮子都皱了。
鹤知知便想干脆下去走一走,舒展一下或许会舒服些。
但在要出车门时,却受到了阻碍。睢昼人高腿长,先前好似是为了躲避她,尽可能地坐在离她最远的地方,也就是贴着车门的位置,这会儿两条长腿没有地方放,不得不伸出来,拦在了门口,让鹤知知进退不得。
鹤知知屏了屏气,低声唤道:“国师。”
睢昼依旧抱着手臂,眼也不睁,冷冷答道:“我在休息。”
“请你挪一挪,我要出去。”
睢昼呵地笑了一声,冷声道:“殿下不是说,这马车很大么。”
鹤知知无言地看着他。
睢昼这般字字句句针锋相对,哪里还有先前那清莲仙子一般的样子?
他真的就这么生气么。
鹤知知苦涩地低下头,若是先前,有人敢在公主面前这样惺惺作态,鹤知知定要直接踩在他的脚背上,走出门去。
但现在,终究是鹤知知自己理亏,她忍耐再三,踮着脚尖,勉强找到可以落脚的空隙。只是再怎么灵巧,也不免让裙摆落在了睢昼的膝头,鹤知知的小腿似乎也同他的小腿撞了一下。
鹤知知不敢停留,快速掀起帘子离开。
鹤知知下去转了一圈,问了问还有没有多余的马车。
景流晔很抱歉地跟她说没有,其实他的大部分人马都护着白银军饷已经先一步去东洲了,现在留下来的都是他身边的精锐,轻车简行,也没带那么多的行李,若是不够宽松,得到驿站再雇一辆马车。
鹤知知便摆摆手道:“算了,不用了。就这样吧。”
她也没那么矫情,无非是忍一忍,又不是忍不下。
再回到马车上时,睢昼正盯着门口发呆,好像在烦躁地等待着什么。
见她掀帘进来,原本有些迷茫的眼神立时变得锐利,哼的一声收起长腿,撇开头和她互不干扰。
好在之后的一路上,睢昼没有再说什么。
到下个驿站时,已近黄昏。
薄薄的烟霭挂在道路尽头,四下里飘来饭香,勾动肚肠。
一队人在此休整,福安指挥着曈曈和另外几个侍女忙上忙下地搬东西,鹤知知先自己上去换衣裳。
里衣里可能掉进去一根松针,磨了她一整天了,时不时戳在肋边,戳得很疼。
楼上有三件上房,鹤知知挑了最里面的一间。
刚隔着屏风解开外袍,门口响起脚步声,木门也被推开。
“吱呀——”
鹤知知豁然抬头。隔着屏风,与踏了一只脚进来的睢昼对了个正着。
睢昼手里正抱着他自己的古琴,另一手推开门,目光直直瞪着鹤知知,支吾无语。
鹤知知随手把解了一半的外袍重新披上,平静道:“怎么,国师大人的卧房也不够用?”
睢昼脚步僵硬地后撤,脸红了红:“我,走错了。”
说完立刻退出去,关上了门。
鹤知知大步走过去把门闩上。
公主殿下怎么会有锁门的习惯,从来都是旁人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不该打扰。
偏偏碰上睢昼。
鹤知知呼出口气。
算了,也没什么。
她只是解下外袍,而且隔着屏风,最多只能看到一道影子罢了。
鹤知知强令自己不要再想,确认门窗锁好后,又躲回屏风后,把那根碍事的松针取了出来。
睢昼下楼,路上撞见了景流晔。
景流晔看见他,奇道:“你不是说要去放琴吗?怎么还抱着呢。”
“唔,嗯。”睢昼含糊应了两声。
招来景流晔怀疑道:“你没事吧,怎么脸突然红起来了。”
睢昼推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淡然道:“没事。”
没事就行了,景流晔放下心来,勾着他的肩膀一起往楼下走:“我跟你说,这回到了东洲,还得先去李簧那里拜码头,唉,烦都要烦死。你好人做到底,到时候帮我应付一下。”
睢昼还是“嗯、嗯”,只不说话。
景流晔脚步一顿。
睢昼也好似没魂似的,跟着他停住脚步。
景流晔嘶了一声,低头看向腰间不断拍打着自己肚子的古琴:“我说,你要不还是先把这琴收了?”
一直抱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挨打的是我。
除此之外,都没人再提起楼上的尴尬。
晚饭就在驿站的小厅里,围成一桌,也算是其乐融融。
鹤知知同睢昼免不了要见面,便下去得晚一些,等众人差不多都坐齐了,才选了个离睢昼最远的位置入座。
席间景流晔又同鹤知知商量起去拜访东洲节度使的事情,鹤知知微微偏头,徐徐道:“母后已经做过安排。”
景流晔道:“那就好。殿下你不知道,上一回,我们有事去找他办,他竟伸手跟我要礼,还说什么,上门不带礼,谁也比不上我们景家小气!”
说着说着,景流晔又要气死了,捏着筷子龇牙咧嘴。
鹤知知忍不住笑道:“没事,他节度使总不敢跟我公主伸手要东西吧。”
景流晔欢欣道:“果然是有了大树好乘凉。”
隔着一张圆桌,睢昼目光直直落在鹤知知脸上。
看着她与旁人笑逐颜开,欣然细语,心中的怒火越烧越炽热。
原先他怎么没瞧出来,知知看起来有多么温软可亲、体贴细致,实际上就有多么冷酷无情。
现在倒是领教了个彻底。
把他赶出殿之后,她就不闻不问。
他都已经气得不行,她难道没看出来吗。
竟然一句话也不来安慰他。
他还要等多久才行。
睢昼端起手边的茶杯,猛灌了一口。
突地面色涨红,凭借着修养及时用力捂住嘴,才没有吐出来。
但是这番动静,还是吓着了周围的人。
鹤知知停下话头,抬眼看去。
坐在睢昼身边的那小将已经吓得脸都青了,哆哆嗦嗦道:“大、国师大人,那是末将的杯子……”
睢昼以手背捂着嘴,抑制不住地咳嗽着,把那茶杯还回了桌上,眼神好似在看着什么洪水猛兽。
那茶杯里放的是酒,睢昼从没碰过,一时被辣得说不出话。
景流晔赶紧叫人给他倒冷茶来漱口,但谁都知道,这件事最吓人之处不是这一口酒会喝出什么问题,而是国师大人本就如同一尊陶土神像,神圣无匹,与俗世丝毫不沾,这一口酒就是大亵渎。
也就难怪那个把酒杯放在睢昼手边的小将脸色会青成那样,哪怕是其他不相干的人,只要是同桌,都脸色发白,有的甚至战战兢兢。
鹤知知将众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中。
心中苦笑更甚。
若是他们知道她已经亵渎过这尊神明了,会如何?
鹤知知压下心中的杂念,起身道:“赶路途中,即便没有军情,怎么能随便饮酒?”
那吓傻的小将反应过来,赶紧跪地磕头认罪。
景流晔咬牙切齿,这本是他的亲信,所以才会同桌共食,平日里也没那么多拘束,对喝酒吃肉从不限制,结果给他们养成了坏习惯,竟闯下这样的祸。
景流晔当即就要抽出军棍就地执法,鹤知知将他拦了下来。
“属下犯错,世子也要担待管教不严的罪名。但今日世子颇为劳累,功过相抵,就不提了。至于这位小将的过错,自然也就跟着不用太过计较了。自己下去领罚,一个月俸禄还是三十鞭刑,自己选。”
这样说,便是轻拿轻放了,那小将磕头谢恩,连忙跑了出去。
其他人大松一口气,却还有些惴惴,似乎生怕天神看到此景,降下神罚。
鹤知知心中一阵悲凉。
这并不是大事,只不过是睢昼喝错了一口酒。
哪怕是换成一个三岁小儿,众人定然也是笑笑闹闹,当成一个玩笑说说就过了。
但只要是睢昼,他们便打心里觉得,这是个天大的过错。
为什么偏偏是睢昼。
鹤知知捏紧手心,重新坐了下来。
“大家不必拘束,我们既然同行,便是伙伴,伙伴之间不需要计较那么多规矩。今日之事,只要各位保证不同其他任何人提起,便不会有别的麻烦。”
众人自然齐齐发誓承诺绝不会漏出半句,鹤知知温温道:“先吃饭吧。”
睢昼喝了几杯茶水,喉咙里仍如火烧。
鹤知知所说的话他字字句句都听在耳中,却越来越想笑。
他果然是个麻烦,对于知知来说,更是个大麻烦。
睢昼起身离席,扶着栏杆去楼上歇息,点星跟着他上楼。
鹤知知拿着筷子,也觉得面前的晚餐食之无味。
关上了门,睢昼才坐倒在椅子上,抱着椅背,双眼呆呆。
点星哇哇乱叫着跑过去扶他:“大人,你这是喝进去多少啊?”
睢昼沉默着,好像忘了自己的嘴巴会说话,只用乌黑的双眸对着点星看。
点星哀叹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好吧,看来绝对是不少。”
第37章
第一次醉酒的人,会有种非常奇异的飘然感受。
仿佛身体都不再属于自己,灵魂想一飞冲天,身体却成了个拖累,又难受又沉重,不知如何才能摆脱。
睢昼微微启唇,呼呼喘着气,艰难地眨着眼。
点星想把他扶到床上去躺着,睢昼却不肯。
他花了一会儿功夫,好似重新适应了自己的四肢和嘴巴,一手挡开点星,问道:“公主呢?”
点星讶然:“殿下还在底下吃饭呢。”
睢昼“哦”了一声,又不说话了,默默看着虚空。
点星拿手帕给他,他会擦脸,但别的就不会了,把手帕拿在手里攥着,一声不吭,默默地忍着难受。
忍不住了,就又抬头问:“公主呢?”
点星只好又回答一遍。
如此重复四五次,终于门外长廊上响起脚步声,睢昼高高地扬起脖子,目光直直盯着门外。
点星也赶紧跑到门边去看,恰巧看到殿下身边侍女的衣摆荡进了门里,便回来禀报睢昼道:“殿下回来了。”
“哦。”睢昼听了这个消息,又好像没什么反应似的,演了咽喉结说,“渴。”
点星赶紧给他倒水。
水杯送到嘴边,睢昼却不喝。“嗯”了一声,尾音上扬,扭开头去,并且质疑地看向点星:“你不去告诉殿下么。”
点星又傻了。
渴了就喝水好了,为什么要告诉殿下呢。
点星就问他,为什么要去找殿下,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嘱咐。
睢昼难受地皱起眉,只说:“渴。”
点星没办法,跑到隔壁去,踮起脚看到了公主殿下,同她说了这件事。
鹤知知正在拆着头上的珠花。
她捏了一个簪子在手中,动作一顿。
“国师……怎么了?”
点星也很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是自家国师,又有什么办法呢。
只好小声又重复了一遍:“大人说,他口渴得紧。”
鹤知知犹疑了一下,打个手势叫绿枝稍等,便带着半散的发髻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水,递给点星。
点星其实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端着那杯茶水抓耳挠腮了一阵,又跑回隔壁去了。
这回再把水杯递给睢昼,睢昼倒是晓得要喝了。
他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口喝完,又把杯子推回给点星。
点星捧着杯子心想,这虽然是殿下那边的杯子,但都是客栈的,跟这边的也没什么区别,而且还被大人喝过了,就不用特意去还了吧。
殿下如果要的话,就再让店小二送一套新的就是了。
于是点星把杯子放到了桌面上,睢昼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动作,立刻变得不赞同起来。
点星问他怎么了,他动了动舌头,却表达不出来。
只气闷地独自坐了一会儿,又说:“头晕。”
点星捋起袖子,要给他按按太阳穴,睢昼却又一偏头,躲开了。
这回点星已经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不用他问,直接出门跑去了隔壁,又将国师大人所说的“头晕”二字原原本本告诉了殿下。
鹤知知头上的珠花已经拆完了,绿枝正给她解着发髻,一边揉一边放下来一些,这样就不会扯得头疼。
听完点星的转述,鹤知知也有些忧虑起来。
转头看向福安,问道:“随行带的御医呢,请他替国师看看。”
福安弯腰道:“李太医还在治那痢疾的伙夫,这会儿只怕是来不及。”
治完痢疾,要烧艾草,还要换一身衣服,折腾下来,说不定睢昼早就酒醒了,何必去耽误那伙夫的治疗呢。
鹤知知低着眉,还是不放心,问道:“他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点星摇头:“没有,就只说头晕。殿下,你给个指示吧,我、我不知道怎么办。”
毕竟是第一回 见国师这样。
鹤知知叹了口气,只好教他用自己平日治头晕的法子治睢昼:“你拿几片薄荷叶,给他闻一闻,在太阳穴、眉心等处揉一揉,可能会好些。”
点星点点头,去找店小二要薄荷。驿站里刚好有,点星拿了一些跑回房间,要给睢昼按揉。
睢昼看见薄荷叶,不喊头晕了,也不叫他揉,只是把薄荷叶接到手里来,捧在手心看着。
点星挠挠脸蛋,虽然国师一时之间还没说话,但似乎有种直觉告诉他,还没完,还不能走。
果然,过了没一会儿,睢昼又说道:“想吐。”
点星点点头,头晕的下一步可不就是想吐么,这都很正常的。
他劝国师大人好好休息,睡着了就会舒服了。
睢昼却执拗不听,又质问道:“你不去告诉殿下吗?”
点星一个头两个大,实在是搞不清楚:“殿下身边没有太医,告诉她,也、也没有用呀。”
睢昼趴下来,抱着椅背,脸压在上面,无神道:“你要告诉殿下,我很难受。”
点星没有办法,只得又跑到隔壁,跟殿下报告。
鹤知知的发髻已经全拆完了,妆容也洗去,长长的乌发披在肩上,衬着清水芙蓉一般的小脸,比平日的威严盛装看起来小了好几岁,稚嫩不少。
她起身道:“我还是去看看吧。”
点星当然没有异议,领着她到了隔壁。
鹤知知进门时,睢昼趴在茶桌边,已经是昏睡的模样。
长睫垂落,神情单纯,比方才乖巧不少。
点星解释道:“他刚刚真的不是这样的……”
话没说完,被殿下竖起一根食指挡在唇前。
“别把他吵醒了。来,扶他到榻上去。”
点星要过去搀扶,有人靠近,睢昼又醒了。
睁开眼看见点星,睢昼像是想要说话,但目光紧接着落到了鹤知知身上,睢昼又没出声了。
只是直直地把人看着,酒醉把他的双眸浸得湿润润的,乌眸更黑,清俊的面颊上飞着两抹薄红,平添娇色。
鹤知知叹了口气,走过去对他伸出手。
“能站起来吗。”
睢昼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她的手,便果断伸出自己的,按在她手心上。
鹤知知托着他,让他站了起来,在前面引着他走到榻边。
鹤知知停下,他也停下。
鹤知知作势要在榻上坐下来,睢昼也跟着坐下来。
鹤知知伸手把他轻轻推倒在床上,叫他睡觉,起身要走。
睢昼立刻坐直了,猛烈的动作带来一阵剧烈的头痛,睢昼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摁住额角,嘶嘶倒抽冷气。
鹤知知走不了了。
被他抓着手站在榻边,进退两难。
点星挠着头,觉得自己在这里好像没什么事做,只好说:“殿下,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会儿,我刚刚还没吃饱。”
肚子也在此时十分配合地咕噜噜滚出动静。
鹤知知想叹气又想笑,跟他说:“你快去吧,再吃一顿。”
点星道了声谢,飞快地跑了。
睢昼还在瞪着鹤知知,怒目炯炯。
鹤知知无奈,说他:“你喝醉以后怎么这么赖皮呢。”
睢昼不高兴被她说,表情更怒。
分明是她不守规矩。
她走哪,他就走哪。她要睡觉,他也睡觉。他睡下了,她却要走了。
怎么反而是说他赖皮?
睢昼脑袋里想得很清楚,却说不出来,只能瞪她。
鹤知知叹了口气:“你生气啦?”
睢昼僵了僵,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更用力地点点头。
这是很生气的意思。
鹤知知看懂了,不仅看懂了,还知道,他在说,他不只是因为喝醉酒这件事生气。
鹤知知心中一阵酸楚。
她很想和睢昼好好聊聊,可她能说的,都已经在那天说尽了。
是她对不起睢昼在先,她一开始同睢昼来往,目的的确并不单纯。她曾无数次地把睢昼假想成一个会伤害自己、伤害大金的恶人,还先入为主地派人监视他、控制他。
那么多年,睢昼都表现得很正常,从不抗拒。
可是鹤知知早应该想到,他这样的正常,其实才是不正常。
睢昼似乎又有些难受,“嗯”了一声,强行忍下去,抓着鹤知知的手背慢慢说:“我们像从前一样,不行吗。”
习惯了那么多年的生活,突然有一天,她不理他,不关心他,不照顾他。
原来那么难以忍受。
鹤知知默默在心中答道,不行。
那是不对的。
她对睢昼的掌控,看似无害,其实也是无形的枷锁。
睢昼的确是适应了,可现在她不想再控制睢昼,她想回到正常的生活,睢昼却适应不了了。
喝醉酒以后的睢昼克制不住自己,一直试图吸引她的关注。
就像那天,睢昼在金露殿羞怯地对她说“心悦”,她也分不清楚,这其中究竟有几分是迷香带来的错觉,又有几分是她这些年来对睢昼“驯化”之后的恶果。
她在不知不觉中“豢养”了别人的神明。
她不是有意造成如今的后果,但罪因全都在她。
鹤知知把睢昼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睢昼任由她握紧,一点也没有挣扎。
脸上的神情还渐渐温软了几分,冲散了怒气。
她扬手,再次把睢昼带倒,让他好好地躺在枕头上。
睢昼不安地看着她,鹤知知却也在榻边坐了下来。
她甚至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鬓发。
睢昼觉得很舒服,眯起了眼睛,昏昏欲睡。
鹤知知也没有停下,一直安抚着他,握着他的手也没有松开,直到他真正地睡沉了。
鹤知知才把手收回来,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睡着的脸,轻声地对他说他听不见的话。
“你做你的国师,我做我的公主。我们就这样,回到我们本应该有的样子,这样,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
翌日一早,睢昼便醒了。
床头放着热汤,想来是点星提早准备好的。
那惫懒的小子,今日竟起得这么早。
睢昼坐在床上出了会儿神,醉酒后脑仁阵阵抽痛,但还尚可忍耐。
更要紧的是,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东西。
忍着疼想了半天仍没想出来,睢昼只得起身洗漱。
身上的衣服还是昨日那套,闻着似乎还有酒臭。睢昼皱皱眉,干脆又沐浴一番,换了身新衣,才出来把桌上的汤喝了。
热汤下肚,头痛果然立刻缓解不少。
再过得片刻,应当就完全不会痛了。
睢昼拉开门,晨光清爽明亮,点星正从长廊那头急匆匆地跑过来。
睢昼把他叫进屋里来问:“昨日我喝了酒,回房之后,还做了什么吗?”
他的印象只到这里。
点星瞅他两眼,小声说:“没有,没有。”
“是吗?”睢昼摸着下巴,狐疑地又问了一句,“我有没有做出什么有损形象的事?”
点星呆呆地重复了一遍,“有损形象?”但接着很快又摇头,再次说,“没有,大人回来就,就睡了。”
点星咬着腮肉。
这是殿下教他这样说的,殿下说,如果国师起来什么都记得,就不用多嘴,如果国师起来忘了昨晚的事,就说他喝醉酒后什么都没说,回房便睡了。
睢昼呼出口气,像是有些放心,但过了会儿,又问道:“那我有没有说梦话,气喘,打呼噜,磨牙……之类的,让隔壁能听到的动静?”
点星头摇得像拨浪鼓:“国师大人睡觉向来如月下清莲一般贞静,没有什么动静。”
睢昼才彻底放下心来。
世人常说酒后往往容易露出丑态,他也颇为担心。
好在并未发生那等可怖之事,睢昼顺了顺鬓角,重新挽起衣袖,挺直脊背,大步出门去。
在楼下等了一会儿,碰见了鹤知知。
鹤知知见到他,果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看来点星说的果然是没错的。
睢昼清清嗓子,昨夜里那小将又着急忙慌地来找他请罪,睢昼三言两语温和原谅了他,叫对方感激涕零。
之后便没有再发生什么插曲。
到驿站休整过后,新添了几匹骏马,睢昼便去骑马上路,也不必再跟鹤知知挤在同一辆马车里。
如此赶路数日,终于进了东洲。
节度使李簧早已派人在关口等着,公主的车队一到,便立即迎去了李府。
李府自然是大摆筵席,歌舞升平。
不过也就很克制地唱了两曲,托起来一个气氛,李簧便把那些丝竹管弦撤了下去。
李簧坐在下首,拱手道:“殿下莅临东洲,老臣真是百感交集。看到殿下,既高兴喜悦,又忍不住思念都城的亲人,阵阵感伤。”
李簧是父皇那辈的老臣,迁升节度使之前,一直久居都城。
他会发出这番感慨,倒也的确有几分真心实意。
鹤知知端起茶盏,和他互敬了一回。
景流晔在右首坐着,听见李簧说话就心烦,百无聊赖地往嘴里扔着葡萄。
睢昼坐在他旁侧,手里慢慢转着一个茶杯,默然不语。
总有些似是而非的画面从他脑海中闪过,一时之间连不成串,也分不出真假。
李簧感叹完,又道:“有殿下在,今日本应是大喜,可惜东洲如此情状,老臣实在没有寻欢作乐的心思,今日的筵席也不够豪奢,还请殿下恕罪。”
鹤知知道:“李大人不必客气。可是,听李大人所言,东洲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簧叹气道:“东洲被瘟病缠了许久,断断续续总不见好。这些时日,耕种的农户越来越少,每日屠宰的家禽牲畜锐减,捕捞数更是只有前些年的一半……老臣每每想起此事,便心有忧虑,夜不能寐。”
景流晔悄悄地翻着白眼。
鹤知知点点头,东洲的瘟疫之事她早就有所耳闻。
这“瘟疫”并不单单指一种病,东洲地势较低,常年湿热,又临河靠海,常有些海里捞上来的东西带着不干不净的怪病,流传开去,便成了大范围的瘟疫。
因病状不同,也就不能统一地救治,还要分类、分状。但染病的人数太多,医术拔群的大夫又太少,很难将所有人根治。
据说东洲为此专门养了一支鹰巢军,让他们学习基本的医护能力,散布在各个街道,每日巡逻,发现患者便及时救治。
这是一个很好的创举,鹤知知记得,当年李簧提出这个点子时,得了母后极大的赞赏。
当年便决定拨大笔官银给东洲,就是为了培养这支鹰巢军。
但东洲后来每一年都上书想要增拨这笔钱,朝廷有心而无力,实在是拿不出来了。
听李簧说到这里,鹤知知也大约明白了过来。
他记挂百姓或许不知道有几分真假,但想要银子这一点,总是真的。
鹤知知浅笑两回,几句话间,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将此事带了过去。
李簧面色不虞,瞟了鹤知知好几眼。
虽然心有不甘,但或许是没再找到合适的时机,也或许是想着,一个小公主也拿不了什么主意,总之没有再接着说。
但之后的筵席上,李簧明显对鹤知知冷淡不少。
别人说话时,他便低头看着文书,蹙眉似乎在深思什么。
鹤知知同他说话时,他也时不时走神。
甚至最后饭吃到一半,有一个小官跑进来在他耳边附语几句,他直接站起身行了个礼,说身有要事,离席了。
鹤知知看着他离开,眯了眯眼。
主人都不在,筵席自然是草草散场。
公主的侍卫屏退左右,只留下景世子和国师的人,在院子里同公主说话。
景流晔迫不及待地说那李簧的坏话:“他就是一惯会装的老狐狸,开口就是要钱,跟谁都是如此。殿下别信他,他对殿下不敬,殿下把他革职,封我做节度使,我非狠狠给他两拳。”
鹤知知被他给气笑。
“他敬不敬我,倒不要紧,反正我们也就是过来露个脸,不在他这里久留。”鹤知知皱眉道,“但我总觉得,他有几分奇怪。”
“哼,他就是个怪人。”
院墙外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一队士兵正快速跑过。
鹤知知刚一偏头,身后阴影中的暗卫便立即跃上了屋顶。
查看了一番,等那脚步声消失了,暗卫才重新跳下来,单膝跪在鹤知知面前禀报道:“他们出府了,像是往南郊去。可要跟吗?”
鹤知知凝神想了一会儿,道:“不必了。李簧不是傻子,我还在府中,他就算要做什么,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叫我知道。我们明日便启程,不必在此耽搁了。”
鹤知知又转而对景流晔道:“景世子,明日便随你去军营,做我们该做的正事。”
景流晔点头。
话说尽了,鹤知知便起身回房休息。
月色薄薄如纱,一直沉默着的睢昼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站起身来,追了几步。
但很快也就停下,最终看着鹤知知的背影消失。
睢昼低头,面色复杂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第38章
第二日要早起,鹤知知尽力让自己早些陷入睡眠。
但那睡虫像是脑袋里的一阵烟,好不容易费尽心机把它凝成了形状,倏忽之间它又消失不见,捏不住,抓不着。
越是清醒便越是烦躁,鹤知知不断地深吸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放在枕边的手轻轻合拢,像是与人交握的姿势。
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脑海里沸腾翻涌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
鹤知知不敢再乱动,保持着这样握着空气的动作,慢慢睡着。
第二日,鹤知知带着景流晔早早离开了李府。
李簧礼数倒是做得周全,又送了他们十数里。
不过送别的时候,一直在试图打听鹤知知的来意和去向,鹤知知自然是闭口不提,什么也没告诉他。
景流晔的军队驻扎在柳叶城,途中要经过一座狭窄的山谷。
越是靠近那座山谷,景流晔的面色就越是凝重。
眼看马上就要入谷,景流晔却忽然叫停了车队。
鹤知知走过去查看,见他已是一头的冷汗。
“世子,怎么回事?”
景流晔顾不上答,低头径自在山谷中寻找着什么东西。
鹤知知慢慢跟过去。
谷中很是潮湿,现在分明已是正午,路边的花草上却还凝着露珠。
衣襟暴露在空气中,也感觉很快就要变得湿软。
头顶时不时坠下来几滴水珠,山壁上也汇聚着涓涓细流。
睢昼也下马来,在附近查看着。
另一边,景流晔似乎已经寻摸完了。
他长叹一声,苦笑着抬袖抹了抹额上的汗。
鹤知知问:“你在找什么?”
景流晔从腰间摸出一块铜牌,上面刻着景字。
“进都城前,我给每个人打了一块这样的牌子,嘱咐他们随身带着。还好,不曾在这山谷的残骸中发现这种铜牌。”
鹤知知听在耳中,吓了一跳。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景家军,残骸?”
暗卫不知从何处现身,也立刻护到了鹤知知的身后。
景流晔又是一声苦笑,转头看向了睢昼。
“这就是,我为什么非要把国师请到这里。”
景流晔低声开口,慢慢地说。
“三年前起,从这处山谷中,常常漫起大雾,大雾流到柳叶城,将整座城池都罩得密不透风。”
“那么浓的雾,给城中百姓的生活都带来了不便,将士们的训练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这几年,虽然已经习惯了大雾天,但却带来了另一桩麻烦。”
鹤知知把目光从睢昼身上收回来,凝眉问:“什么麻烦?”
景流晔沉沉道:“不知何时开始,城中百姓流行起一种‘卦’。就是一块木牌,雕刻成乾坤图的形状,上面写着五行八卦,传说是,拿着‘卦’走到雾中,心中默念着想卜算的问题,便能测吉凶,越是浓的雾,测得便越是准确。”
“木牌,大雾,如何能测吉凶?”鹤知知觉得不可思议。
景流晔咽了咽喉咙:“那木牌很是诡异,传说若是心诚,它会自顾自地变了颜色。红色则为吉兆,蓝色则为不祥。”
“最开始将此事传开的,是一个小摊贩。他许愿要做大当家,拿着木牌来到山谷之中,那木牌变成了红色。果然没几日,他在赌场中赢了一大笔钱,拿着那笔钱满街喧哗炫耀,说自己中了吉卦,要做大当家了。”
“后来呢?”鹤知知追问。
“后来,他夜里从酒馆出来,就被人当街杀了,所有钱财全被抢走。临死前,他想把一块金子吞进肚子里,结果肚膛也被人剖开,血淋淋地躺在那儿,第二天早上才被摆摊的人看见。”
鹤知知打了个抖。
福安在旁边摆了下拂尘,像是要扫去晦气,怨怪道:“世子干嘛说这吓人的东西,吓唬殿下。”
鹤知知摇头道:“我没事。世子,你继续说。再后来发生了什么?”
“小贩虽然横死,但大多数人觉得他是自作自受,比起同情或害怕,更多人想要得到的,是同他一样的‘吉卦’。”
“东南很穷,穷山恶水里,胆子大的人不少。有好几个都去试卦,后来也有的成了,有的不成。成的那些人中,又有人得了吉卦,也有人得了凶卦。”
“不成的那些暂不提。得了吉卦的,无一例外都心愿得偿,至于那些得了凶卦的……”
景流晔神色恨恨:“没多久便痴傻疯癫,或是自缢而亡,或是流落街头,还有的像中了魔一般,突然之间去烧杀抢掠。”
“什么?官府不作为吗。”
“他们疯癫时,口中都一直喃喃重复着自己的执念,连亲朋好友都不认得了,哪里还怕官府的人。官府就算赶到,也只能将他们逮住,却哪里能提前知道谁会发疯。”
“柳叶城中人心惶惶,罪犯激增,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过不下去了。”
鹤知知揽紧自己的手臂。
如此说来,这些人的情状就很像是……被妖魔控制了心神。
“渐渐地,军营之中也开始有人痴迷算卦。几乎每隔几天,便要死一个,疯一个。军纪虽然已经明令禁止这种行径,但总有人背地里偷偷跑去。”
“培养一个士兵不容易,哪怕是最微末的卒子,又怎么能这样白白地折损在雾中?”鹤知知也恼怒起来了。
景流晔长叹一声:“是啊,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能想到的只有国师,所以把国师请了来。”
“请我来做什么。”睢昼冷着脸走近,“民间传言说雾中有吃人神魂的鬼怪,你便信?你越是大张旗鼓,便越是趁了背后之人的目的。”
“我知道,可,可我不也是没办法了吗。”景流晔丧丧道。
睢昼伸手在山壁上摸了一把,捻动指尖:“此处地形复杂,三年前南海气候突变,多湿热大风,水汽聚集到此处难以散去,所以如此潮湿,有风的日子,水汽被吹开,就自然而然成了大雾。”
睢昼睨了景流晔一眼,目光中多少带点嫌弃:“没有什么妖魔邪怪。”
鹤知知暗暗呼出口气。
不得不说,她虽然不信神佛,但刚刚听着景流晔的讲述,她心里也麻麻的,不知这世上是不是真有鬼怪。
但听见睢昼有条有理、斩钉截铁的话语,鹤知知便渐渐不再害怕。
“咳……”景流晔以拳抵唇,“我当然是知道的,可城中百姓、将士,能知道吗?若是他们都能清醒过来,不再被这雾卦所害,我也就不用着急了。国师大人,景某拜请你,务必要救救东南的将士。”
鹤知知暗暗攥紧手心。
她总算知道,景流晔为何执着地要请睢昼帮忙了。
这件事看似是小事,但每隔几日折损一个士兵,仍然对军营是不小的打击。
而且时间拖得越长、伤亡的人越多,人心就越不安定,若是外敌趁机入侵,到时溃散的可能不仅仅只是一支队伍,而是整个东南,乃至整个大金。
要把这么多人从蒙昧中救出来,这的确是睢昼该做的事,也只有他能做到。
景流晔同睢昼说完,似是还觉得不够,又对鹤知知道:“殿下,景家军的确是枕戈待旦,请你下令,请国师助我们一臂之力吧。”
“这,我……”鹤知知偏头,看了一眼睢昼,又收回目光,轻咳道,“国师大人忧国忧民,职责所在,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睢昼冷冷瞧着她,似乎很不满意,冷哼一声,直接从鹤知知面前擦肩而过,跃上马背掉头走了。
景流晔茫然地同鹤知知对视一眼。
“这位大人,对别人冷着个脸就罢了,怎么如今对殿下都这样。这是奇了怪了。”景流晔很难理解。
鹤知知叫他闭嘴,也转身上了马车。
小心翼翼经过山谷,好在没有出什么意外,所有人都平安到了柳叶城。
景流晔把公主和国师都安置在景家的宅院,两人的住处就隔了一道院墙。
这样的距离,与之前睢昼在月鸣殿中安排的两个房间差不了多少,兜兜转转,两人还是住到了隔壁。
鹤知知摸摸鼻尖,没再提什么要求,率先走进自己的房间。
睢昼却在门口对着隔壁看了好一会儿,眉眼满是不高兴地进去了。
今日没有雾,其实柳叶城的环境很不错。
都说靠近海边的城镇会粗糙一些,但柳叶城和其它的江南小镇没有什么区别,白墙青瓦,花枝烂漫,因为气候温暖,四季都有鲜果。
景流晔着人送过来一盘白白嫩嫩、一看就多水多汁的果子,鹤知知看着眼馋,叫曈曈去井里打水洗一洗,端进院子来吃。
可是曈曈刚洗好,走进院子来,却迎面碰上了睢昼。
睢昼身上没什么变化,看起来只是进屋洗了把脸。
鲜嫩的果子已经洗好了,撞得这么巧,不招待一下,岂不显得太小气。
鹤知知嘴角抽了抽,干笑道:“国师,要不要一起尝尝。”
原本以为,就凭睢昼现在臭着个脸的样子,他一定会拒绝。
却没想到,他一声不吭,冷眉冷目地走了过来,撩开下摆直接在石凳上坐下。
这便是要吃的意思了。
鹤知知轻咳一声,打了个手势叫曈曈把果子放在桌上,然后退远一些。
曈曈乖巧地出了院子,站在月门外守着。
院中只剩鹤知知与睢昼二人,鹤知知先开了口,寒暄道:“一路过来,国师辛苦了。”
睢昼冷声道:“没有殿下辛苦。半夜睡不着,白天还要赶路。”
鹤知知惊道:“你怎么知道?”
睢昼轻呵一声,语气显得有些尖酸:“眼下青黑,脸白无泽,这样下去,不是肝虚,就是肾亏。”
鹤知知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捂住自己的肾。
不就是失眠了一段时间吗,讲得这么可怕干什么。
令人无语。
鹤知知拿起一颗果子,塞到嘴里掩饰。
那果皮非常薄,轻轻一咬,汁水便流到口中,味道清甜。
鹤知知边吃边喃喃道:“迷雾是因为气候,那迷雾对那些人的影响又是怎么来的呢?”
尽管睢昼已经明确说了,这里面没有什么妖魔鬼怪,但鹤知知还是很在意景流晔跟她说的那些事。
“一个人的心神,有这么容易被操控吗?”
她问的是睢昼,眼神自然也忍不住看了过去。
睢昼被她看着,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地扯了扯唇角。
“你放心。”
“什么?”
“我不会迷失心智,变成你梦里那个杀人魔的。”
鹤知知一怔,睢昼已经站了起来,再也没有停留,大步走了出去。
鹤知知抿紧唇,也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她在门口把睢昼扯住,拦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迷雾里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操控人的行为,这很可怕,不是吗?”
“放手。”睢昼完全不理睬她的话,只冷冷吐出两个字。
鹤知知没有动作,睢昼用了些力气甩开她,垂眸直视着她:“别碰我。你不是不想接触我吗,碰我不是让你觉得难受吗。”
最后几个字,睢昼几乎是从齿缝间磨着吐出。
鹤知知心里一阵难受,低声说:“睢昼,你为什么要一直误读我的话。我们还有正事要做,我想和你和平共处,不行吗?”
“和平共处,正事。”睢昼脸上的神色更冷,轻声说,“原来你那天叫我不要恨你,是这个意思。”
话音落下,睢昼再没回头看她,直接跨出了月门。
不喜欢碰他,为什么拦他。
为什么要在他喝醉酒以后牵他的手。
为什么陪他入眠。
是不是,都是为了她口中的正事。
他早该明白的,知知对他的亲近看似霸道,其实从不逾矩。若是真心恋慕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占有的心思,怎么可能,不想要更亲近?
不是知知的错。
是他自己不争气,非不肯死心。
鹤知知神伤地留在原地。
曈曈无声靠近,扶着她的手臂道:“殿下……”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
“没什么。曈曈,叫人准备轿子,再休息一会儿,我要去找景世子。”
景流晔处理公务的地方靠近军营,外面有人驻守。
鹤知知的软轿一路抬过城墙、篱笆,经士兵检验后才能放行。
鹤知知对着一旁的福安道:“景世子看起来天真活泼,但处理军务井井有条,很是拿手。”
“毕竟是从小便受了丁洋王耳濡目染。更何况,景世子天资聪颖,听闻幼时曾与国师大人一同上学,也也没有跟不上。”
鹤知知一怔。
睢昼和景流晔从小就认识?
她竟然不知道。
“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景流晔放下笔从桌前走过来。
鹤知知摇头道:“没有,我只是想要先来了解一下更多的情况。关于雾卦。”
景流晔点点头:“殿下但说无妨。”
“那迷雾你们查验过没有,里面有没有什么秘药之类的东西,可以摄人心魂?”
景流晔沉吟道:“这个,我们不是没想过。但经十数位药师推演查看,那迷雾范围太大,在全城各个角落都有可能出现雾卦的情况,暂时还没有听说什么药,能够被稀释散布到这样大的范围,还能起效。”
“更何况,迷雾来时无信,去时无踪,若是有人想用药物操控,也必须得提前好几个小时燃烧投放,且不说那样目标太大,一定会被发现,就说要算准这个时机,也几乎是难如登天。”
“这样说来,迷药的可能性几乎被排除了。”鹤知知点着自己的手臂。
“是的。如果不是鬼神作祟,目前最有可能的,只有一种情况。”景流晔低声说。
“什么?”
“有人在雾中布置这一切。”
“有人?”
“大雾四起之时,伸手不见五指,哪怕是眼前站着一个人,也很难看清他的样貌,在这种情形下,想要装神弄鬼,是很容易的。”
“再说,会去雾中求卦的人,大多都是心志不坚,且有迫切所图之人。在一个昏昧的环境中,这种人的心神很好被操控,不用神鬼,哪怕是普通人,经过训练,都可以做到。”
鹤知知轻轻颔首:“没错,你说的很有道理。这的确是最有可能的一种情况。这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这个还需要进一步查探。”
听到这些,鹤知知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她鼓励地看了眼景流晔,赞赏道:“景世子思维开阔,很有造世之才,之前是我误解你了。”
景流晔憋了一会儿,突然对她呲出两排大白牙。
鹤知知疑惑道:“怎么?”为什么笑成这样。
倒也不必这么开心。
景流晔抬起手臂,在胸前握拳,高兴道:“我装得很像嘛。”
鹤知知眨眨眼。
“其实这些,不是我想出来的。若是我能想得到,我也不用千里迢迢跑去大泗城求助了。”景流晔旋身大步走到桌边,拿起一张信纸,展示给鹤知知看,“是方才,国师让人传信来,在信中提到的。”
竟然是睢昼。
他也才刚到柳叶城,那么短的时间,就把一个谜题给破解了。
可他明明知道她好奇得紧,却偏偏不告诉她。
鹤知知撇了撇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方才揭开谜底的喜悦也没那么浓烈了,鹤知知讪讪道:“好吧,那我先回去了。明天再去看那金矿。”
“我派人送殿下。晚上我父亲也会回府来,恭迎殿下。”
“不用。”鹤知知道,“早就说过不用了,就让丁洋王忙自己的事吧。”
睢昼表面上看起来很不想管这摊子事,但该他出力的地方,他却一点也不含糊。
其实他再怎么嘴硬,对百姓的牵挂总不是假的。
想着这些事情,等回到景家的宅子,鹤知知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气也消了。
睢昼不知道是去了外面还是一直在屋里,鹤知知时不时从窗子往外看,却再也没见到他人。
直到晚饭送到各自房中,用完之后,鹤知知走到院中去看,才看到睢昼屋里亮起了点点烛火。
他在房里,只是躲着不出来见她。
鹤知知垂下眼睫,却也知道自己没立场不高兴。
毕竟之前,她就是这样对睢昼的。
大门外面,遥遥传来铜锣声。
那铜锣声频繁、尖锐刺耳,且十分漫长,敲了许久都不停。
周围十里内人家的狗全齐齐叫了起来,那铜锣顽固不化地越靠越近,似乎在每一户门前停留一阵。
经过景家的宅子,倒是不敢留,很快便经过了。
鹤知知召来福安:“外面那是什么?”
福安躬身答道:“是鹰巢军,正逐户地排查,农户家里有没有窝藏病人呢。”
第39章
鹤知知揉了揉额角,方才被那尖锐的声音吵得有些头痛。
“怎么跟想象的不太一样。”
鹤知知记性很好,还清清楚楚记得,几年前李簧提起鹰巢军时所描述的内容。
在他描绘的图景中,鹰巢军就像一支神兵名将,哪一户生了急病,他们都能及时赶到,而且所到之处,便能将瘟疫斩草除根。
可是以她方才亲眼所见,鹰巢军怎么像是家家户户狗都嫌。
福安低声应道:“许是乡民百姓,有的不大配合,便只能用些手段吧。”
“那也不能这么凶恶。”鹤知知蹙眉。
听闻这鹰巢军一天至少巡逻三回,而且不定时,不定点,也就是说,柳叶城的所有民众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要接受鹰巢军的检查。
长此以往,谁受得了?
鹤知知思考着这些事,仰头看着月亮。
东洲的夜色很清,或许今晚会比往日睡得安稳些。
鹤知知叹了口气,挣扎许久,还是躺到了床榻上去。
失眠久了,睡觉都成了一件让人害怕的事。
她在心中默默背诵着以往在学监里觉得枯涩难懂的文章,催促自己入眠。
半梦半醒之际,放在枕边的手心里好似有一抹温度轻轻划过,鹤知知下意识抓住。
在那虚幻缥缈的梦中,像是和人握着手一般。
梦境渐渐变得安稳。
翌日早,鹤知知迷迷糊糊听见外面有动静。
她睁开眼竖起耳朵,听清楚了,是睢昼在说,今天可能会起雾,要趁机去山谷里看看。
鹤知知连忙爬了起来,匆匆让曈曈帮她洗漱整理,快步拉开门。
“我也去。”
睢昼瞥了她一眼,冷淡地收回目光,不置可否。
他看了眼景流晔,眼中意思很明显,就是叫他拒绝。
景流晔爽朗地开口道:“好啊,一起去。”
睢昼呼吸一窒,用力瞪他。
“干嘛?”景流晔摸摸后脑勺,“殿下很关心此事,是我们东洲的荣幸,当然要请殿下一起去。”
睢昼暗暗咬牙:“殿下在这里待着,也同样能关心。”
“我说了,我也要去。”鹤知知戴好护腕,走到他们面前,瞥了睢昼一眼,平静道,“我若是不自己去,恐怕一点消息也听不到。”
睢昼脸色白了白,但随即更加僵硬,怒气冲冲地扭到一边。
鹤知知并没有跟他多说,睢昼现在反感她,也不是坏事,反正他们都是要划清界限的。
景流晔道:“那我们出发。”
鹤知知今日穿着一身方便骑马的束腰长裤,长发高高绑在脑后,手腕被护具勒得细细的,很是飒爽。
景流晔平时分不出美丑的人,也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转身想跟睢昼说点什么,却见睢昼垂着眼冷着脸,一副无心石佛的模样,无欲无情,一点也不像会跟他讨论这种事的样子。
景流晔“啧”了一声,作罢。
睢昼说的果然没错,辰时刚过,城里就渐渐起雾了。
那雾气由远及近,一开始淡淡的,几乎转瞬之间就变浓,很有妖魔腾云驾雾的气势。
等鹤知知几人接近山谷时,已经完全看不清前方的路了。
马踟蹰在原地不肯走动,无论怎么拉动缰绳都只是嘶鸣着扭头。
几人只好下马,将马匹绑在旁边的树上,免得等会儿找不到。
“靠近些,我们别走散了。”景流晔很显然对这大雾有些犯怵,紧张地提醒。
鹤知知提步跟上,但景流晔毕竟比她高出不少,步子也迈得大,鹤知知不得不往前追。
追得有些费劲,想停一停歇一会儿,却踩到了后面人的鞋子,还差点撞到身后人的怀里。
被她踩到的那人“嘶”的一声深深吸气,那声音中体现出的痛苦,让鹤知知恍惚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其实是一头大象,这么一下就把他的脚给踩断了。
鹤知知扭头一看,是睢昼正跟在她身后。
冷着脸半眯着眸子盯着她,用目光无声地谴责她。
“抱歉。”鹤知知把脚挪开,很自觉地让到一旁,等着他先走。
睢昼看出她的意图,皱起眉:“这是做什么?”
“你走前面吧,免得等下又踩到你。”鹤知知觉得自己很礼貌。
睢昼不悦道:“这是闹脾气的时候吗?我跟在你身后,才能更好地保护殿下的安危。”
鹤知知讶然道:“保护?我当然有专职负责保护我的人,国师应当保护好自己才是。”免得被她踩断脚。
一身黑衣的暗卫依言出现在鹤知知身后,如一道随行暗影。
睢昼冷冰冰地打量着那个暗卫。
暗卫被包得只露出一双丹凤眼,目光炯炯地同国师对视。
用灼灼热烈的目光,体现着自己对工作的自信。
睢昼腮帮紧了紧,大步走向前方。
鹤知知悄悄松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块木牌。
这块木牌是昨天她去找景流晔时,从他那里要来的。
八卦图的形状,刻着一圈子丑寅卯,中间有一块镂空,里面应当是一块白布。
正是如今柳叶城最流行的雾卦。
把这木牌给她时,景流晔千叮万嘱。
叫她拿回去看看就行了,收在屋里,千万别带出来。
更不能带到雾里来,算什么卦。
期间景流晔再三保证自己绝对相信国师所言,相信柳叶城内没有妖魔,但是这玩意它就是有些邪门,千万不要乱来,免得招来了灾祸。
所以景流晔反复叮嘱鹤知知,绝对不可拿着它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否则若是被国师知道了,他就没有活路了。
鹤知知当面答应,今天却藏在衣襟里悄悄带了过来。
她盯着手中木牌看了一会儿,没有看出什么变化。
装神弄鬼。
她心中可没有什么要许的心愿,也不想算什么卦。
她只是想弄清楚,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们在雾中摸索着前行。
上回来这山谷中时,无论是景流晔还是睢昼都并未发现可疑的踪迹,猜测背后作乱之人一直是趁着大雾的掩盖行事,便只有雾天时再来一趟。
几人乔装后潜行在雾中,都有几分紧张,高度集中。
忽然,鹤知知好像听见了什么声响。
压抑的,喑哑的碰撞声。似乎被收在什么袋子里,一晃一晃地撞出声音。
鹤知知小声道:“你们有没有听见……”
前面两人都回头看她。
“好像是铜器的声音。”
景流晔瑟瑟道:“殿下,你别故意吓唬我了。”
鹤知知:“。”
她是认真的。
铜器,谁会随身带着铜器在山谷里走呢?
铁匠?路过的猎户?
都有可能。
鹤知知脑海中莫名闪了一下,还想起另一种人。
正思索着,睢昼那边忽然有了动静。
他仰颈朝远处看了一会儿,忽然纵身追了上去,身影转瞬即逝,消失在雾中。
鹤知知心口紧绷,下意识失声喊了他的名字,睢昼却再无回应。
周围只剩下茫茫大雾。
鹤知知喉咙口跳得飞快,撕扯着疼痛。
“睢昼呢?睢昼去哪里了。”
景流晔也十分惊讶,显然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国师大人功夫了得,殿下不要担心。他应当是有把握的。”
鹤知知已然面色苍白,强自按捺着焦虑。
不知道等过了多久,身边刮过一道劲风,有人突袭而来。
鹤知知身后的暗卫没有反应,静静待在原地。
那人到面前停下,手中提着一物。
鹤知知心神猛地一松,面上的神情没绷住挽成了笑容,唤道:“睢昼!”
睢昼微愣,呆呆地看着她。
鹤知知反应过来,揉了揉脸,移开视线。
睢昼抿抿唇,将手中的东西丢在了地上。
那是一个面具,鸟嘴突兀,形状诡谲。
鹤知知下意识地皱眉。
景流晔疑道:“这不是鹰巢军的面具吗?”
鹰巢军在治瘟疫的时候,有一套保护自身的装备。
这鸟嘴面具便是其中之一。
鸟喙又尖又长,使人难以靠近,自然而然保持着一个距离,便是为了防止被感染。
鹰巢军的装备每一套都必须对应着人,若是遗失、损坏,只有到专属的机构那里凭令牌才可以补领,因此绝不可能被别人拿着。
睢昼拧眉道:“人跑了,只掉了这个。”
“那也足以确认他的身份了。”鹤知知语气幽幽。
她听到的果然没有错,那闷在布袋里的沉闷响声,果然是铜锣互相撞击发出的声音。
迷雾中的人,竟然是鹰巢军。
这样一来,就很能说得通了。
什么人能走街串巷、随时随地在各个角落出现?
又是什么人能迅速消失,隐匿无踪,让人无法察觉?
鹰巢军便能做到。
大雾是他们的掩护,而那一身装备则是权力的象征。
没有人会怀疑到他们身上。
他们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是李簧的示意吗。
那日夜里,李簧府中的动静又是怎么一回事。
鹤知知脑海中盘旋着各种问题,慢慢开口道:“把面具留在这里吧,先不要打草惊蛇。”
“可是这……”景流晔不乐意,景家和李家多年不对付,现在竟然抓到了鹰巢军可能是操纵雾卦的把柄,他当然不愿意放过。
睢昼喝止道:“殿下说的没错。现如今没有充足的证据,哪怕真是李簧做的,李簧亦有无数种方式抵赖。”
鹤知知眸光微动,转眸看着睢昼。
然后在即将被察觉之前迅速收回。
景流晔再不愿意,也必须得知轻重。抱头道:“好吧,那我们现在无事可做了,回程吧。”
既发现了背后疑凶的真实身份,这迷雾也显得不再那么可怕。
景流晔大咧咧地走在最前,鹤知知依然跟在睢昼身后。
睢昼宽阔的肩背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好似稍一不注意便会跟丢。
他背对着自己,鹤知知再没了束缚,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睢昼的背上。
方才睢昼突然消失,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要被人一把从喉咙里扯出来。
那般的难受痛苦,她实在是不想再体会一次了。
她绝对无法承受,失去睢昼的可能。
她想要他好好的。
想要保护他的最好方式,便是和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如果她真的有什么一定要许下的心愿的话,那便是这个了。
鹤知知在心里郑重地念道,期冀她和睢昼,能如同日与月,安安静静地各自待在天幕的两端,彼此辉映,却永远也不要有交集。
走出山谷,已近晌午。
日头挂得高高的,浓雾渐渐散了。
就像踏出了一个雾阵一般,眼前的世界再度变得清晰。
景流晔在前面用力地伸懒腰,放松不少。
鹤知知走出迷雾,心念一动。
偷偷伸手到怀中,拿出那块木牌。
忽然,鹤知知的眼眸错愕地震了震。
那块木牌中间的白布,竟然变成了蓝色。
在雾卦中,赤色为吉兆,意味着会心想事成。
蓝色为凶兆,意味着所许的愿绝不可能成真。
这是什么意思?
鹤知知心中一阵急跳。
她之前查看的时候,这木牌并没有任何变化。
偏偏刚刚再看,却变成了蓝色。
她很确定中途绝对没有人碰到自己,更不可能去触碰她怀中的这块木牌。
这,究竟是谁在捣鬼,用的什么计俩?还是说……真是因为她许了愿。
鹤知知用力地摇摇头,遏止自己荒谬的念头。
前方景流晔的声音传过来,问她:“殿下,怎么了?”
睢昼也奇怪地回头看她。
鹤知知不敢叫他知道自己拿着这邪魔歪道的东西,赶紧把木牌塞回衣襟里,收敛心神道:“没事。走吧,我们去看那金矿。”
验收金矿并不需要做很复杂的工作,就是勘测一番它的体积、大小,计算一下金含量,估算一下价值。
然后由鹤知知签章盖印,调拨一些人过来看守管理金矿,便是意味着正式收回了皇家。
这座金矿的确不小,在东洲是一笔可贵的财富。
鹤知知仔细勘验过后,把方圆数里内的民众叫过来,做了个见证。
出于景家的忠心、智慧和胆气,将这座金矿挖掘出来,归给朝廷。从此以后,这座金矿由朝廷管理开发,每年将例出十中之一,赠与景家作为私产。
景流晔虽然贵为世子,但突然暴富之下,依旧喜气洋洋。
他得意了好一阵,却发现公主殿下派人收拾着东西,似乎不打算跟他一起回宅院,看起来有些神思不属。
果然还是发生什么事了。
景流晔刚想去问,准备自告奋勇地替殿下分忧解难,鹤知知却没等他,直接坐上马车走了。
坐在马车内,鹤知知手中展开着暗卫之前送来的字条。
上面记载着的,是一处山庄地点,那里便是江湖中的千耳楼。
山庄周围栽满玉兰,硕大的粉色花朵开得烂漫盛大,既美,且豪。
要在山上养这么多的粉玉兰,可要花费不少的银钱和人力。
鹤知知在软轿中闭目养神,静静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送信的小厮才过来回话。
“楼主有请。”
待终于见到那千耳楼楼主,鹤知知才知道,江湖中无事不晓的千耳楼,是由一个美妇人一手打理。
螓首蛾眉的美妇人一手捏着信函,一手扶在桌上。
待鹤知知走了进来,她才抬头看向鹤知知。
下一瞬便粲然笑道:“楼中弟子说公主殿下要见奴家,奴家还当他们是在说胡话。”
鹤知知朝她略略点头打过招呼:“秦楼主。”
秦咏言笑晏晏,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桌后绕了出来,朝鹤知知盈盈一拜。
鹤知知伸手虚扶她一把,和秦咏面对面坐了下来。
“这还是奴家第一次见到公主宝印,更别说第一次见到公主圣颜,奴家这个小心儿,扑扑跳得厉害。”这样说着,秦咏却面色如常,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紧张的神色,“不知公主找奴家,所为何事?”
“跟你买两个消息。”鹤知知也并不多废话,直接道。
“一个,是藏宝图的下落。还有一个,是一名朝廷要犯的下落。”
秦咏作吃惊状,捂住嘴道:“什么藏宝图?世上竟真有这种东西。至于朝廷要犯,就更奇怪了,犯人不叫官兵去抓捕,怎么找到了奴家这里来。”
“官府虽然庞大,但有的事情还是不可为,还请秦楼主多关照。”鹤知知坦然道。
千耳楼做着贩卖消息的交易,这其中难保没有违法乱纲之事。她身为一国公主突然找上门,秦咏对她有防备,实属正常。
鹤知知只要将姿态放低,秦咏是个极聪明的人,不会不明白她的诚意。
果然,打量了她少倾,便放下撑着下巴的手,起身道:“既然这样,我也不瞒公主。公主要找的东西,我早已经备好了。”
鹤知知神色微凛。
早知秦咏手眼通天,可她尚未登门,秦咏便已经准备好了藏宝图?
这实在是超出了鹤知知的预料。
江湖的水到底有多深,看来不是她一时半会儿能摸得清的。
鹤知知也绷紧了脊背,只见秦咏走到墙边,在某处摸了一下,墙上弹出一个暗匣。
秦咏将那暗匣整个抽出,拿到了鹤知知面前。
“殿下,千耳楼做生意,都是明码标价的。殿下拿什么来买这张藏宝图?”
鹤知知抬了抬手,福安立刻从袖中也拿出一个盒子,放在鹤知知手心。
鹤知知递了过去。
里面是地契、几家钱庄的印章。
“秦楼主是生意人,应当最爱钱生钱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真金白银三千两,就在门外。”
秦咏笑得摇曳生姿,显然十分欢喜。
“殿下,奴家真真喜欢你……可惜你是一国公主。”
秦咏趴在桌面上,指尖捏着地契,扫了一下鹤知知的鼻尖。
“这单生意奴家做了。”秦咏把那个暗匣推给鹤知知,“殿下验收吧。”
鹤知知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张残破的羊皮纸。
纸上却不是画,而是一首诗,鹤知知看了几遍,不明其意,暂且收起。
“喏,先说好,这藏宝图就是神神秘秘的,可不是奴家拿假东西骗殿下。”秦咏说道,“那第二单生意,殿下是想问谁的下落?”
“谭明嘉。谭家主事,私逃钦犯,如今不知所踪,秦楼主可有眉目?”
听见这个名字,秦咏似是想到什么,脸色却是变了变。
思索良久,秦咏终于开口道:“殿下既然说,这人是要犯。那么殿下捉到他之后,他岂不是会没命?”
鹤知知道:“他以权谋私,害及数千百姓,且唆使属下谋害皇女,恐怕的确是活不了多久了。”
秦咏深吸一口气,说道:“那殿下,奴家同你做这个交易,代价便是,一命换一命。”
鹤知知绷紧下颌,放在桌下的手已悄悄捏好了手势,让身后的暗卫能够瞧见:“怎么说?”
秦咏却并没有动手,只是有些激动地说道:“奴家若是要殿下,把一个死囚放了,殿下答应不答应?”
鹤知知微微松了一口气。
“死囚?”她沉吟,“若是作奸犯科、穷凶极恶之人,就不能放。”
秦咏愤愤道:“周郎……周旭怎么会是恶人?他的女儿如花似玉尚且娇嫩,被官家子弟白白玷污杀害,他求告无门,亲手屠戮了那几个畜生,这乃是义薄云天之事,妇孺老少都要拍手称快,他怎么能做死囚!”
鹤知知默然看了她一会儿,应诺道:“我答应你,我会去查。若查到的果真如你所说,必然叫他平平安安回来见你。”
秦咏轻轻擦了擦眼角,应道:“好。殿下所寻那人,奴这里暂时还没有消息。若有消息时,定然立刻送给殿下。”
鹤知知垂下眼。
谭明嘉背后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连千耳楼都摸不到他的踪迹。
但是秦咏很显然曾经听说过这个名字,恐怕也是有些线索的。
鹤知知没再追问,点点头起身告辞。
秦咏看着她,几番欲言又止,最终道:“殿下,你要的藏宝图,剩下的碎片,还有两片。”
“秦楼主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这殿下不用管。”秦咏苦笑一声,只犹豫了瞬间,便坚定道,“殿下若是想要,奴甘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一一找齐。但只有一条,殿下务必要保证,千耳楼安然无恙。”
下山的路上,鹤知知一直在想。
秦咏收集藏宝图情有可原,毕竟千耳楼就是做这门生意。
可为何听她话中的意思,却好似若是她将这藏宝图交了出来,便会有性命之忧?
是谁在威胁秦咏,让她冒险投靠自己?
轿帘外传来鹞子咕啼,鹤知知猛然抬头,捏紧了手中的匕首。
暗卫已飞上树梢,打斗之声不断传来,少倾,一个粉衣女子从半空中摔下来,狼狈倒在鹤知知轿前。
鹤知知眯眼细细打量着她。很年轻,样貌秀美,武功很高,以前从不曾见过。
那女子摔倒在地,只是受了轻伤,很快从地上爬起,撩了一把额前披散的长发,仰着下巴看向鹤知知,姿态倨傲且理所当然。
“别看我,我的目的不是你。睢昼呢?我要见他。”
第40章
鹤知知又仔细打量了她一遍,在她腰间发现一个小小的腰牌,上面刻着的正是千耳楼的徽记。
鹤知知放松些许,身体也向后靠,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看着她道:“若是让秦楼主知道你这样跟着千耳楼的客人,恐怕不太好吧。”
那少女双手环胸,哼道:“别拿姑母压我,我可不怕。再说,我又不是故意要跟着你,只是要去见睢昼,恰巧和你们同路罢了。”
这女子一口一个睢昼,叫得如此顺口,鹤知知不由得蹙起了眉。
她从未见过这人,睢昼从哪里认识的?
“姑娘找国师有什么事?”鹤知知问。
少女随口道:“自然是有我自己的事,偏不想告诉你。”
怎么这么娇蛮,看来是秦楼主用心娇疼出来的孩子。
鹤知知转眸道:“国师身份贵重,不能随便得见,姑娘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不会放你靠近的。”
少女瞪大眼睛,跺脚道:“你别吓唬我,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见他,还不是因为你喜欢睢昼,喜欢得不得了。”
她解释道:“并不是。”
“哼,我可是千耳楼的人,有我不知道的事吗?别想否认。”
什么时候,这种谣言都传到了宫外,传到了江湖中去。
鹤知知木着脸道:“我没有。”
少女一点也不打算相信她,或者说,干脆就没有在听她讲话。
“快放我走。”
鹤知知平静地说:“你们千耳楼的消息到底靠不靠谱,为何我亲口告诉你的事情你都不当真。我这笔生意该不会是白做了吧。”
“才没有!千耳楼的人,是会胡说八道的人吗?我说的句句都是真话。你,我知道,大金的小公主,就是特别特别喜欢那个睢昼。”
鹤知知一脸麻木。
为何她自己心里的事,这女子说得比她还要笃定些。
鹤知知不打算跟她痴缠,放下帘子。
少女似乎铁了心要维护千耳楼的声誉,反而不依不饶继续道:“哦,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想,这感情上的事自在人心,我凭什么说准,对吗?”
鹤知知没有说话。
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不需要她来应答。
少女的声音接着从帘外传来:“千耳楼最讲究证据,人心虽然不能用白纸黑字拓出来,可你的行为就是最好的写照。我绝不会骗你,你倒有可能骗你自己。”
鹤知知指尖掐进手心。
她打了个手势叫来暗卫,让人把那少女送回千耳楼。
少女轻功虽好,但毕竟年弱,没几下就被暗卫捉住,提着原路返回了。
软轿重新启程。
鹤知知长舒一口气。
行了半晌,鹤知知突然幽幽开口道:“方才你们什么都没听到。”
外面的人齐齐不敢应声。
鹤知知垂下眼,把怀中那块木牌拿出来,又看了看。
接着递到窗外交给侍卫,安排人把它送回宫中,问问无歧匠人,这东西能变红变蓝,是否能查出它的来路。
这之后便没再在外面耽搁,直接回了宅子。
刚进宅院,便听见院中一阵喧哗。
其中还有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叽叽喳喳声。
鹤知知加快几步,果然看见那个千耳楼的少女正在里面,拦在路上,睢昼正在她面前,进退不得。
鹤知知抿唇,刚要上前解围,却听睢昼道:“秦兰儿?”
秦兰儿灿烂笑开,摸着自己的辫子顺了顺:“我就知道你记得我。”
果然是认识的人。
既然他们彼此相识,她当然不应该再阻拦。鹤知知垂下眼,没有往那边去,而是转身去了茶厅。
茶厅有些距离,至少,听不见那两人的动静。
在茶厅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甚至坐了半晌,都不知这茶是什么味道。
鹤知知摸着茶杯,目光一直放在门口。
终于,秦兰儿一蹦一跳地经过,面上似有十分满足的喜色。
鹤知知身形微微一动,却又按捺住,没有起身。
秦兰儿倒是余光投进茶厅来,瞥见了鹤知知,蹦跳着朝她走过来。
鹤知知抬眼看着她。
秦兰儿撅着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球给她。
“姑母说,我顶撞了殿下,让我给殿下赔罪。喏,这是给你的。”
秦兰儿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鹤知知拿起那个小球,它是完全透光的,靠近桌上的小物体,便能把那东西放得很大,看得很清楚。
秦兰儿趴在桌上,似有深意地说:“你看,姑母连你喜欢这种奇巧玩意都知道,可别再以为别人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了。”
鹤知知攥紧小球,几乎有些不受控制地开口说:“那你呢?”
秦兰儿被问得愕然,眨了眨眼睛没有回话。
鹤知知看着她问:“你也喜欢睢昼,不是吗。”
秦兰儿转了转眼珠,答道:“怎么,他很特别吗,喜欢他有什么问题吗?”
“他是国师。”鹤知知咬了咬牙,“圣人若仙,无情无欲,多少人在盯着他,看着他,期待着他,他不应该和私欲沾边。”
“啊,你不是不信教吗?你心里这么虔诚,是因为忠于教义,还是因为忠于国师啊。”秦兰儿掩嘴道,“睢昼是很完美,可他也是人呐。人先得活着,活着就可以有爱恨。他要喜欢谁,谁要喜欢他,谁有资格管啊?”
鹤知知眼睫轻颤。
秦兰儿哼着小调走了,过了好一会儿宅院里的下人才得了消息,急匆匆地过来跟鹤知知请罪:“那秦姑娘是世子爷的旧识,小的们从不拦她,谁、谁能想到,她竟胆大包天,顶撞殿下……是小的们失职,请殿下责罚。”
鹤知知眸光晦涩,摆摆手让他们退下。
茶厅里重新安静下来,安静得鹤知知都能听见自己胸腔中澎湃鼓动的声音。
国师也是人。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自从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睢昼身上的重担,鹤知知便再也没有办法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了。
其实她跟那些人没有什么区别,她也在神化睢昼,她肯定也给睢昼增加了许多无形之中的压力吧。
她以为她不信教,在大多数人眼中是异端、是怪人,所以她对睢昼的亵渎也是人神共愤、不可原谅。
但其实,除了她以外,还会有别的人把睢昼当做普通人看待,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喜欢。
关注睢昼,照顾睢昼,并不是她的专属特权。
鹤知知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心上一阵冷一阵热。
她从茶厅回到院子,打算进房间。
睢昼今日却没有躲在屋子里,而是坐在院子的石桌上看书。
衣袂翩跹,风姿怡然。他在外面并没有穿着国师的装束,而是像寻常少年郎一般将长发束起,带着玉冠,光华耀耀。
鹤知知忍不住停下步子,扯扯唇角,声音有些干哑。
“秦姑娘找你,有什么事?怎么,没有多坐一会儿。”
睢昼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不在意地答道:“她?好奇心过甚,满足了她,她就自己走了。”
“哦。”鹤知知没有再问,脚步僵硬地进屋,掩上门。
睢昼回头看着她的门扉,眼神复杂。
雾卦的嫌疑人既已确定了李簧,景流晔便向鹤知知申领了调度令,派人暗中查探李簧,以期发现更多证据。
另一边,鹤知知则是不露声色,以巡查东洲社情为由,一连几日都在百姓聚居的街区查看。
睢昼也同她一道。
两人骑着马在街道中穿行,附近百姓竟大多都是先向睢昼行礼,再向鹤知知行礼。
“看来皇权高于教义,只是一句自我欺骗的空话。”鹤知知拉紧马缰,往前加快了几步。
睢昼神色难明地看着她,亦加快速度跟上去。
东洲比起大泗城来说的确穷苦,百姓们都穿着粗布长裳,很多人手肘膝弯处都已经磨得很薄了,甚至还抽着丝,破着洞。
因为东洲大多数人家都是捕鱼杀鱼为生,所以街道上的坑洼里总是聚集着一滩又一滩黑水,混着脏泥,路人早已习以为常,只有在莽撞的车轮碾过泥坑、把泥水溅到人脸上身上时,才会大声咒骂。
鹤知知眉头紧蹙。
在拐角处,鹤知知看见一个面色枯瘦、裤子短到脚踝的男子,正佝偻着脊背,把一袋铜钱给一个年轻的后生。
鹤知知眯眼看着这一幕。
手上、脚上都是污泥,一看就是做苦力活的,这些铜钱对他来说一定是一笔不菲的财产,像现在这样一口气拿出来,就有些可疑。
那后生收了钱袋,似是有些不耐烦,用乡里话同那男子说了句什么,转头就跑。
经过主街时,后生看见鹤知知和睢昼的马,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畏缩地瞥了几眼,贴着墙根走了。
鹤知知翻身下马,用黑斗篷罩住自己,在人群中跟上那个后生。
睢昼也勒停马追过来,轻声道:“殿下,你……”
鹤知知竖了一根食指阻止他。
“我就跟上去看看。”
睢昼目光不住落在鹤知知的裙摆上:“殿下的衣袍弄脏了。”
鹤知知只摆手:“这不要紧。”
睢昼无奈跟在她身后。
鹤知知跟了一段之后,却发现,那人竟拐进了一座神祠。
至少不是去了赌场等地,鹤知知心头微松。却又犹豫起来,神祠,为何需要用到这么多铜钱?
鹤知知没有进去,在巷口等,许久后,那后生又跑了出来,手里的钱袋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紧紧攥着的一张纸券。
那是什么?
睢昼刚往前走了一步,鹤知知已经抬手,暗卫如一只鹰隼般冲上前,将那后生牢牢攥住,压在墙上。
年轻男子惊吓之下奋力挣扎起来,却丝毫也动弹不得。他不停地嘶吼喊叫,旁边路过的人却见怪不怪,还有些畏缩地更加提快步伐。
鹤知知走上前,从那人手中取下那张纸券。
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免罪。
再底下,绘制的是各种各样的花纹,还有一个人像。
手捧宝塔,衣袍飒飒,戴着国师冠。
鹤知知震惊得瞳孔微缩,倏地扭头。
睢昼也看清了纸券上的图案,脸色凝重,拿起纸券细看。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平声问那年轻人道:“这是何物?你从何得来。”
年轻后生嘴里叽哩哇啦,说的都是东洲话,一连成串,很难听明白。
睢昼捏紧纸券,蹙眉喝道:“慢慢说!”
那人看见睢昼,又是挣扎挺动了一番,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用不熟练的官话晦涩道:“这是……从神祠买,不,从神祠请回来的,有了这个,安安就能被免罪,病就会好了!”
“买的?”
鹤知知脸色黑沉。
她让暗卫放开那人,叫他带路,随他一起去看了他口中的安安。
原来安安是他的堂妹,就是之前鹤知知看到,给他钱的那个男子的女儿。
安安也染了疫疾,重病在床,这附近的大夫都说没有办法,安安的父亲不得不拿出所有的继续,去神祠“请”免罪券。
看着草席上枯瘦如柴、双腿流脓的安安,鹤知知目光难受到了极点。
睢昼拿出手绢叠了几层,捂在鹤知知的口鼻,等了一会儿才劝道:“殿下,先出去。”
鹤知知咬紧牙关,转身退出这间破烂的小屋。
面前人流如织,来去匆匆,各个脸上都是仓皇的神色。
鹤知知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这里的人,先敬国师大于先敬她。
“瘟疫是天罚?免罪券即可救命?”鹤知知冷笑,“能想出这套说辞的人,真该千刀万剐。”
睢昼在旁边沉默。那免罪券是从神祠换的,上面甚至还画着他的画像,他不知道能解释些什么。
清平乡的事情好似又在重演,鹤知知咬了咬唇,转身瞪着睢昼道:“你又打算什么都不说是不是?”
睢昼嗫嚅着,唇瓣微动,却迟迟没有开口。
鹤知知气得打了他一下,怒火炽盛,把那清透的双眼烧得更亮:“你答应过我什么?”
睢昼抓住她的手腕,牢牢攥在手里,胸膛起伏几回,低头看着她说:“不是我,我会查出背后的真相。”
鹤知知闭了闭眼,怒火终于褪去些许,用力把手抽回来。
“不用你查,我也会搞清楚的。”
鹤知知把侍卫叫过来,让人去请能找到的最好的大夫,一天之内一定要带过来诊治安安。
侍卫领命而去,另一边,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跑来。
鹤知知认出,那是她留在李簧那里观测动向的人,凝眉问:“李府有问题?”
小太监急促道:“殿下,出事了,李府的一个私兵突然发疯,把自己老娘砍成重伤,现在已经被抓起来了。”
“什么?”鹤知知失声。
如果说雾卦背后的始作俑者是李簧,那为何他自己府中的私兵也会卷入其中?
难道是发现自己露了马脚,所以故意放出迷惑她的烟雾弹。
还是说,背后之人并不是李簧,而是另有其人。
雾卦,鹰巢军。
神祠,免罪券。
如果不是李簧……
鹤知知眼眸微动,看向了旁边的睢昼。
睢昼亦脸色凝重,显然是和她想到了同一个地方。
这里也有邪教徒?
鹤知知让那小太监回李府去继续打听李府的事情,低声对睢昼道:“去神祠看看?”
“恐怕打草惊蛇。”
“你是国师,去神祠巡视理所当然,怎会打草惊蛇。”鹤知知往前走去,“而且,他们既然要在赎罪券上画你的画像,或许巴结你都来不及。”
睢昼抿紧唇,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前。
两人再次来到神祠。
刚进门口,睢昼便摘下兜帽,亮明身份。神祠中的膺人怔愣过后,纷纷跪地行礼。
睢昼让他们起来,淡然地走上前,问了些神祠运作的问题。
鹤知知则好似闲逛,绕着大厅转了一圈。
“……吾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打坐三个时辰,剩下的时间挑水擦地。”那为首的膺人说着说着,声音忽然顿住,目光直直地看向廊柱后的鹤知知,“殿下。”
鹤知知抬起眼看他,下巴高抬。
她面前的莲座下有一个空隙,里面放着一个小方盒,她方才正要拿起。
“殿下,那是神座,无信仰之人不可碰触。”那膺人一身灰袍,头上覆着长长的头巾,气质很有些阴森。
鹤知知挑挑眉,收回手道:“我就看看。”
睢昼敛眸,不动声色地走到鹤知知旁边,也看到了神座底下的那个小方盒。
“殿下。”睢昼出声道,“我们去别处看看。”
鹤知知点点头,眼神去看向了屋顶。
下一瞬,厅内所有膺人胸口挨了一块石子应声而倒,睢昼也同一时间将鹤知知拦在身后,一掌推开神座,将底下的木盒取出。
打开旋扣,里面放着的赫然是一卷卷捆好的免罪券。
“你们售卖这种东西牟利,是谁指使的?”睢昼举起一张,厉声问。
被侍卫摁压在地的膺人不断挣扎,却闭口不言。
“带回去慢慢审。”鹤知知下令,随行侍卫将神祠内所有膺人两两捆到一处,扔了出去。
睢昼似有所觉,猛然回头看向里间。
鹤知知也随着转头,那小门边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睢昼纵身飞速追了上去,鹤知知惊道:“睢昼!”
她来不及迟疑,也拼尽全力试图追上睢昼,在弯弯曲曲的弄堂里不知跑了多远,忽然一声巨响,头顶的屋宇震颤起来,似要倾塌。
鹤知知退了两步,手腕便被人一把抓住拽了过去,身后原先站着的地方砸下来一截圆柱。
“睢昼?”
睢昼拉着她穿过窄巷,前方已经没有路了,只有一间地下室。
方才他们见到的那个黑影钻了进去。
睢昼放开她追过去,边吼道:“知知出去!”
出去?出哪里去?
方才的屋梁一定是被人埋了炸药,所以逐渐倒塌,与其冒着被砸死的风险,不如放手一搏。
鹤知知咬咬牙,也走进了那间地下室。
地下室很小,空空荡荡,分明没有别的出口,却只见到睢昼一人在其中。
鹤知知刚想问,身后石门传来沉重声响,出口瞬间被堵住,只有一个拳头大的小口透了些光进来。
睢昼呼吸一紧,立刻去推那石门,却推不动。
他从小口伸出手去摸,摸到一把锁,神情稍怔。
鹤知知眼瞳睁大,看向对面的墙壁:“……在渗水。”
水流声越来越大,哗啦啦的水从四周墙壁流下来,很快积满了一层。不用过多久,这里便会成为一座水牢。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凝神道:“没关系,十七他们会找过来的。”
十七是她的暗卫。
睢昼声音森然:“找过来也没有用。门外被人上了密文铜锁,若是解不开,很难打开这道石门。”
水流的速度,一定比他们撬门的速度快。
睢昼摸到那把锁,因形状很熟悉,瞬间便认了出来。
好在之前景流晔带给他看过这种密文锁,让他解过,因而知道诀窍。
睢昼把密文锁上每一个密文都摸到了,记在心中,便收回手默默专心推演着。
水面涨得越来越高,很快及膝。
鹤知知抱着手臂,知道睢昼在忙,自己找了个墙角靠着,尽力蜷缩起来。
水里好冷。
没过多久,鹤知知却被整个纳入了一个温暖怀抱之中。
她第一反应是推拒,睢昼却按着她,抓住她的手,嘘道:“别吵我。”
鹤知知不敢动了,脸颊贴在睢昼胸口,静静站着。
鹤知知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被睢昼牢牢抓住,紧握着。
她没法再否认。在这十数个夜晚里,她的确都是在想象着,和睢昼牵着手,听见彼此的脉搏,才能睡得着。
如果她不是公主,她看待睢昼的方式,是不是也会有些不同。
水面已经没过鹤知知的胸口,呼吸不畅,冰冷侵袭全身,慢慢把思维都变得迟缓麻木。
鹤知知眼睫慢慢地眨动,渐渐闭上。
肩膀却被人揉了揉,身子跟着晃了下。
“殿下。”睢昼叫她,“跟我说话。”
鹤知知摇头道:“你要解锁。”
睢昼的笑声从头顶沉沉地传来:“不耽误。”
可以一心二用?那他刚刚还要她别乱动。
鹤知知撇嘴。
大约是见她不开口,睢昼自己找起了话题。
“殿下这段时间不理会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怎么还不来找我认错。”
什么誓言?
鹤知知懵然。
“殿下十一岁时,在金露殿外的桃树下摆上香炉,要同我结义。”睢昼娓娓道来,“我说我不能结义,殿下便退让一步,拉着我跪拜,说不做兄妹,也要做一辈子的挚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永远不分开,还对着桃树磕了三个响头。”
鹤知知头皮发麻。
她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具体她当时到底说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但这种有点病病的话,的确像是她那个时候说得出来的。
鹤知知感觉自己的瞌睡都被尴尬醒了。
睢昼指责她:“你记性不好。”
鹤知知撇撇嘴,忍不住回嘴:“你记性好。那么久以前认识的人,还记得清清楚楚。”
睢昼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秦兰儿。
睢昼笑了一声,回忆道:“是她让人印象深刻。”
鹤知知悄悄咬着唇。
“她父亲是江州有名的谋士,还有个神秘莫测的姑母,从小便同景流晔很聊得来,只不过有个毛病,遇到什么事情,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而且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有一回,景流晔半夜尿床,第二天早上起来叫下人洗床单,被她看见了,她非要问清楚为什么一大早要洗床单,景流晔不肯说,躲了她几天,那几天晚上景流晔被窝里全是蜈蚣毛毛虫。”
鹤知知听笑了:“小时候就这么难缠,长大了肯定更加不好应付。那她上次找你,你怎么做到,那么快就让她走了。”
睢昼眨眨眼,一手从那个小口里伸出去,摸到了密文锁。
一边仔细地拨弄密文,一边低下头,将唇瓣贴到了鹤知知的耳骨上。
“她说世人都有她捏在手里的私密癖好,唯独不知道我的,说我不像个活人。她不满意,非要我告诉她一两个。”
“所以我告诉她,我唯独钟情于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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