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温软的唇舌一路紧贴着迁徙,耳珠被含在齿间碾磨。
好似饮牛乳茶时在尝到了一粒软糯的珍珠圆子,在用饭时找到了一颗小巧薄香的脆骨。
鹤知知专心地吮吻,咬噬,轻轻地咀嚼。
睢昼双手已经被绑缚了起来,只能坐在椅子上任人施为。
他脊背后挺,竭力往后躲避着,双肩完全打开,宽阔好似山峦,几乎能将椅背整个覆盖住。
“殿下!”他急促低喊,指望能让鹤知知清醒一点,“你来找我做什么?”
他一问,鹤知知便想起来了些许。
她摇摇头,脑袋里好像被绵绵云层覆盖住,摇晃一下,又能透进来一点清明光亮。
她松开睢昼,微微抬起身子,离开他少许。
但仍旧靠在他身上,她全身都没什么力气,还没意识到不对劲,同他对视着,呼吸交错。
“我要问……”这样近的距离,好像说每一个字时但凡有一点不小心,都会让彼此唇瓣互相蹭到,“我要问你,背着我在谋划什么。”
睢昼眸底闪过无奈,那情绪很温和,低声道:“没有。我说过的,你想知道的事我都会告诉你。”
“骗我。”鹤知知有点难过,“那为什么在清平乡时,你不回答我?”
平日里公主金尊玉贵,礼仪端方,说哪一句话不是掷地有声,现在声音却难得的软,字和字都连绵在一起,像年糕彼此粘连着,分都分不开。
这究竟是质询还是撒娇,睢昼紧了紧牙关,已经有点分不清了。
他暗自屏息,不敢叫自己吸进太多的熏香,免得两个人都不清醒,当真乱了套。
睢昼咽了咽喉结,刚想说话,鹤知知却又缓缓靠近过来。
他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心跳声越来越大。
鹤知知头脑中的云雾又聚拢起来了,把她飘飘忽忽地包裹着,不见天日。
她捧住睢昼的脸颊,紧紧盯着他的嘴唇,要等他答话。
等得久了,鹤知知不满意,恼恨他只会紧紧闭着嘴。
嘴巴不说话、不解释,要来干嘛的,干脆咬掉好了。
鹤知知凑近,眼睫低垂着,几乎刮到睢昼的鼻梁。
她微微启唇,唇脂的香气掺进呼吸之间,对着睢昼的唇瓣,似乎打算一口咬下去。
但是最终鹤知知还是放弃了这种惩罚,挪了挪方向,贴到睢昼的脸侧,掌心扶着他的下颌线,觉得他面颊凉凉的,于是低头在他的脸侧亲了一下。
睢昼被困在扶手上的双手倏地攥紧,再也控制不住呼吸,胸膛急促地起伏。
“殿下……知知。”睢昼竭力放平声音,试图耐心地哄,“你帮我一个忙。你看,那里有一个香笼……”
鹤知知不要看什么香笼,扶着他的脸又低头吧唧亲了好几下。
睢昼喉结不断地滚动,呼吸错乱得几乎能将自己给憋死。
身为国师,他的人欲一直被压制,但物极必反,这句话自然是有其道理的。
尽管理智再怎么明白这只是一场意外,但睢昼心中的焦渴还是迎风疯长,朝着与理智相反的方向极速奔驰,很快就要抓不住了。
他勉力道:“知知,你把香笼提到屋外去,然后放开我,好吗?”
鹤知知说不好,那香笼离得太远了,不知为何她现在一步也不想离开睢昼,只想缠在他身上,倚靠在他的肩上、胸膛上。
她跪坐得累了,从他膝头往前挪了几步,一下子坐实了,屈腿蜷在两侧,裙摆像热烈盛开的巨大花簇笼罩住二人。
睢昼额上的热汗瞬时间冒了出来。
鹤知知看到他流汗,关切问道:“你热吗?”还朝他的额前呼气,帮他吹凉风。
睢昼咬紧牙关用力摇头,他不是热,他是在煎熬。
鹤知知感觉了一下,发现她坐着的地方很烫,还很硌,烫得她自己很热。
这么一想,鹤知知又感到不公平。她多么关心睢昼,睢昼却并不关心她,也没有问问她会不会热。
他现在总是赶她走。明明小时候,睢昼手里如果有一块花糕饼,也一定会分一半给她吃的。
鹤知知伤心地说:“睢昼,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现在对我一点也不好。”
听着这样的指控,睢昼耐不住有点着急,立即便想要反驳,还不等他开口,鹤知知又说:“你再这样的话,我以后也不会理你了。”
睢昼心里酸软,很想问问自己是哪里做错了,但还是先纠正道:“你不能不理我。你刚刚已经亲过我了。”
鹤知知惊讶道:“是吗?我没有啊。”
她脑袋早已成了一团浆糊,刚刚做过的事情,自己都不记得了。
睢昼咬了咬舌尖。
这样下去不行。鹤知知现在神智根本不清楚,她做的事里,分不清有几分是出自真心,有几分是因为药性,随时都可以赖账。
鹤知知思维混乱且跳跃,她看着睢昼,忧愁地说:“你怎么会,变成那样的大恶人?”
“什么?”睢昼凝神去听。
鹤知知想到那折磨了自己数年的预知梦,梦中的一幕幕,好似历历在目。
她弯下脖子,趴在睢昼胸口,喃喃地说:“就因为一个女子吗?睢昼,她欺负了你,难道你就要报复在别人身上。你不是这样的人。”
睢昼越听越迷惑,谁?什么女子。
他耐心道:“没有别的女子,知知,我从来与其他女子无缘,也绝不会去接近……嘶。”
睢昼愁苦,不要乱蹭啊。
鹤知知一个打挺坐直,紧紧贴着他的腰腹,双眸明亮道:“真的?无论什么女子出现在你面前,你都不会动摇吗。”
睢昼忍着下腹灼烧的煎熬,含住一丝温文的笑容,点头道:“真的。”
鹤知知大感开心。
她多年来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效,睢昼说他不会因为那个恶女伤心,那是不是也就,不会黑化了。
鹤知知满意地打量着他,就像辛勤的农夫打量着自家菜地里的白菜。
打量着打量着,鹤知知心想,这颗白菜真好看啊。
她揽住睢昼的颈项,慢慢低下头,和他额头相抵。
她说:“睢昼,我头好昏。”
睢昼知道是因为那盏香,他应该尽快叫她把香拿走,可是当她搂住自己,这样和他四目相对,睢昼忽然也不是很愿意开口。
只要他能忍住不乱来,那种香的药性过一会儿就会过去的。
只要再等一会儿,香炉拿不拿开,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和公主,从未靠得如此近过。
于是睢昼轻轻启唇,慢慢道:“不要紧,你休息一会儿,很快就会好的……啊……”
慢条斯理变成了咬牙轻,颤。
睢昼手背青筋突起,别、别夹,腰。
鹤知知越来越躁得难受。
她很不舒服,想把两条腿并拢,于是一直往中间用力。
但是好像害得睢昼也一起不舒服了起来,满头大汗,眉心紧蹙。
鹤知知有点抱歉,于是伸手安抚地摸了摸他的下巴。
睢昼似乎比较受用,接受了她的安抚,还朝她弯着唇角笑了笑。
鹤知知愣愣地看着他。
看了一会儿,她问:“我刚刚已经亲过你了吗?”
睢昼想点头,但是他看到鹤知知的眼神,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
“是吗?”鹤知知慢慢凑近,“难怪我不记得,是什么感觉……”
粉嫩的唇瓣相触,软肉轻轻地压下去,两人的姿势瞬间都定格住。
鹤知知眨眨眼,等了一会儿,又换了一个姿势,含住睢昼的下唇,轻轻,吮了一下。
这样对吗?
鹤知知不知道,她从来没有过经验,唯一相关的只有……只有马车上做的那个莫名其妙的梦。
梦里鹤知知也是被这样吮吻,只不过不是嘴唇,是别处。
她想着,应该差不多吧,便模拟着含糊的记忆动作。
手掌心下的胸膛烫得吓人,鹤知知抬起眼来看他,看见睢昼的双眼浓黑得像深潭沉底,想要将她吞没。
鹤知知顿了顿,稍稍退离。
睢昼仰着头追了上来,用舌尖勾住她,焦渴地吞咽。
鹤知知感觉自己要被吃掉,心脏被悬挂着提起来,空空的脑袋越来越飘。
她的唇舌好像都变成了睢昼的东西,她自己都来不及掌控,只能任由睢昼不断地摆弄。
鹤知知呼吸急促,终于生出了些陌生的惧意,鼻腔哼出小狗一样的声音,唧唧嘤嘤,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向谁求助。
她不知不觉闭上眼,那个梦里的画面突然席卷上来。
迷蒙烛光,不知是被风吹动还是被晃动的床帐,被严严实实抱住的触感,真实得不像梦境,他的面容和眼前的人重合了,睢昼……
陌生的狂意席卷,鹤知知脑海中彻底一片空白,她弯下腰靠在睢昼肩上,紧紧搂住睢昼的脖子,逼出一声细细的尖叫,立刻被他吞没。
头脑中“叮——”的一声。
仿佛一滴水落入平静池面,荡开一圈圈的涟漪,原本看不真切的、只了解只言片语的画面,逐渐变得清晰。
所有鹤知知曾经做过的预知梦唰地在她脑海中倒退。
直到退回最初的画面。
那是一本书,翻开在鹤知知眼前,但鹤知知对上面的文字看不明白,只是胡乱翻页。
过了一会儿,书上的文字居然一个接一个地跳立起来,像活生生的小人一般彼此拉着手,转着圈。
它们转圈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变成了一圈光晕,光晕之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故事情节。
故事书中有一个公主,叫做鹤知知,她权势滔天、利欲熏心,想要将天下搅得天翻地覆,谁也阻止不了她,所有人都对她害怕不已。
唯有身清意正的国师出来阻挠她,试图劝她回归正道,以善心对待民众。
公主却恨上了国师,利用她手中的权势,囚禁摧残国师,直到将国师折磨得不成人形,毫无抵抗之力,再用迷香夺走他的贞洁。
国师为了保持自身洁净,从来戒嗔戒欲,却被公主逼到绝境,将他的生活整个儿颠倒翻覆,让他变成了自己最为唾弃的肮脏禁脔,彻底失去了一切。
国师最后的希望,全部寄托在神佛身上。
可公主为了彻底地摧毁他,竟下令毁去金国境内所有神祠,在他面前打碎千座万座神像,每日命令仆婢对着他的耳朵灌输“神佛皆是妖魔,你也是”的歪理邪说,彻底摧毁了国师的心神,将他真正洗脑成了一个人间恶妖,脑中除了杀欲再也没有别的念头,彻底地黑化。
后来国师韬光养晦,装作顺从,实则暗中利用公主的权势掀翻了整个朝廷,把公主亲手杀死,剖骨剥皮,做成箱笼,日日带在身边。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国师,只多了杀人取乐的恶魔。
热火烧来,眼前幻象唰地褪去,鹤知知落回现实。
她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她不仅是穿越了,而且是穿进了一本书里。
她这个公主在书中是一个恶毒女配,她做的那些“预知梦”,其实都是书中的情节。
她防了那么多年的恶女,竟然就是她自己。
囚禁摧残国师……没错,她的确每隔七日就要将国师拴在自己的金露殿中,与囚禁无异。
摧毁国师的信仰……也对上了,她的确曾经当着国师的面贬低神祠的作用,甚至还想将其取缔。
夺走国师的贞洁……
鹤知知头脑中嗡的一声响,她呆呆地低头,看向面前的国师。
睢昼正挺腰仰着脖子,眸底炽热,被压坐着的鼠膝部不断跳动。
因为鹤知知方才惊吓之下坐直了,他努力了几番都触不到鹤知知的唇瓣,便转而求其它,在鹤知知的颈项锁骨上不断落下轻吻。
迷香,对,迷香。
她之前为什么没发现,这儿香得不寻常?
是她把国师绑在了这里,让他被药性控制,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没错了。她让国师被迫破戒,再也不复往日的飘然若仙,失了保护多年的清冷无垢之身。
苍天呐。恶女竟是她自己!
鹤知知心里好似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身上的热火也被完全浇熄。
方才她还不知所以然地紧紧搂抱着国师沉沦,现在却只想飞速逃离此地。
鹤知知手指都在颤抖,原本搭在睢昼肩上,现在赶紧抬起来,放到了椅背上。
她撑住椅背,跪坐起来。
她双腿还在发软,微微抖着。
方才搂紧睢昼的那瞬间,爆发的余韵还在四肢百骸游走轻颤。
鹤知知脸色更加苍白,也不顾虚软的肢体,咬咬牙挪下一条腿,踩在了地上。
睢昼看着她的动作,看到她离自己距离远了,感到迷惑。
于是又看向她,眸底还燃着炽火,哑声道:“知知。”
这低沉的一声里,包含着多少未尽的邀请、引诱。
鹤知知吓得整个人又是一抖。
她……
作了孽了!
鹤知知逃窜的速度更快,憋足力气从睢昼身上挪下来,脚步软得差点跌倒在地,匆匆低头不敢看他,踉跄着往门口撞去,逃出门外。
身后传来挣动的声音,凳脚在地上撞动。
鹤知知在门口停顿了一会儿。
她做了大错特错之事。
她的心已经麻木了,早离开一点和晚离开一点,又有什么区别。
鹤知知木着一张脸,迟疑地收回离开的脚步,又转身走进殿内。
在椅子上挣扎的睢昼看见她回来,便停下了挣动,只专注地凝视着她,俊朗的、带着薄汗的脸上满是期待。
鹤知知屏息走近,每多看睢昼一眼,心里就被更大的愧疚淹没。
国师今日穿着一身乌金坠边袍,此时衣领、腰带都已被她糊里糊涂扯乱,露出里面的洁白内裳。
那身端庄的外袍几乎被脱了下来,逶迤在地上,像一朵盛开到荼蘼的花,衬托着被绑在其中、额上汗湿、眼尾殷红的国师,仿佛从花蕊中钻出来化身为人的花妖。
鹤知知心脏跳得极其剧烈,几乎生出了疼痛,顶着胸腔。
她迎着睢昼的目光,慢慢走近,慢慢蹲下来。
然后快速扯开了扣在凳脚上的爪钩,连站都来不及站直,扭头飞速地逃跑。
一路奔逃出七拐八扭的回廊,奔逃出月鸣殿,冲下将龙塔,翻身上马一路疾驰。
月鸣殿深处,睢昼仍然坐在椅子上。
被解开的爪钩慢慢地回缩,最后弹了一下,掉在地上。
绑缚住睢昼的绳子也自动缓缓松开,在他身周绕成几个缠在一起的圈。
都这样了,已经足够说明,鹤知知不会再回来了。
睢昼安静地坐着,双眼失了焦距,茫然地看向前方。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
鹤知知回到寝殿之中,一路冲到床上去。
拿着软枕包住头,来回滚了数十圈,把崩溃的大叫声都闷在软枕里。
她现在脑袋里根本来不及思考别的,光是方才坐在睢昼身上的那一幕幕情景在脑海中反复重现,都已经足够要命了。
她的脑袋噼里啪啦乱炸,简直比爆竹还爆,她恨不得咬舌自尽!
鹤知知当真咬住自己的舌尖,可刚一碰到,又立刻被触动回忆,浮现出舌尖被另一个人舔舐的感觉。
鹤知知吓得立刻松开,整个身体倒转过来,用双臂死死压住枕头摁在脸上,企图闷死自己!
她憋了好一会儿,才放开枕头呼哧呼哧地大喘气,摸摸自己滚烫的脸,又想起睢昼呼吸滚烫,喷薄在颈间……
鹤知知跪在床上,拼命用脑袋砸床。
侍女进来时,看见鹤知知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安详地合着眼,手里还拿着一枝莲花,连脚尖都并拢,好似一块优雅的木板被摆在了床上。
侍女稍惊,问道:“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
怎么还把缸里的莲花捞出来放身上了,难道不湿得难受吗。
鹤知知眼也没睁,幽幽地开口道:“别打扰我,我在对神佛洗清自己的罪孽。”
侍女理解了一番,明白过来:“殿下又对经书感兴趣了?奴婢去请国师大人过来——”
“不要!”鹤知知惨叫一声,翻身坐起。
她抹了把脸,竭力让自己平静一些,对侍女道:“怎么了?我不是说过,我自己待一会儿,不要人进来伺候么。”
侍女福了福身,回禀道:“是皇后娘娘在问,公主殿下身子好些了么。”
鹤知知心中一个激灵。
对啊,昨日母后体贴,让她先好好休息,不必回话。
而她今早噩梦醒来之后,便直奔将龙塔去,母后那边定然是知道的。
她放着公事不管,醒了之后没有第一时间找母后,却是去找了国师,母后定要不高兴了。
她应当先去回禀公事要紧。
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逃避的借口,鹤知知赶紧爬下床,理理衣衫,说道:“我知道了,你先替我去母后那里,说我稍后就到。”
侍女领命退出去了。
鹤知知叫瞳瞳进来重新给自己梳妆,之前的发髻早就被她滚得散乱,见不得人了。
瞳瞳手脚麻利,很快梳好发髻,要来上妆。
她握着圆镜对鹤知知一照,赞道:“殿下今日气色真好。面颊飞红,眼波盈盈……好美,根本不需要抹脂粉了。”
鹤知知也下意识朝镜中看了一眼,便凝住。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水色红光哪里是气色好,分明是……那时候留下来的痕迹。
现在脸还这样粉,那个时候在睢昼面前时,不知道是红成什么样子了。
鹤知知又掌心发麻,不自觉地蜷缩起手掌脚心。
瞳瞳还要给她涂唇脂,结果刚碰一下,鹤知知就痛得一缩。
她这才察觉到自己嘴巴麻麻的,好像一口气生嚼了十几个大辣椒。
鹤知知摆摆手,慌忙地挡开瞳瞳,说道:“不要了。我就这样出门吧。”
瞳瞳讷讷地应了,看着公主大步走出殿外,有些纳闷。
她分明记得早上是给公主上过一遍妆的。
方才凑近看时,也看到一些残留的唇脂。
为何她看着那模样,觉得公主的唇脂像是被咬掉的?
鹤知知紧赶慢赶,终于到了中宸殿,却又在殿门外磨磨蹭蹭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抬脚进去。
走进殿内,鹤知知几乎不敢抬头看人,就怕迎面对上母后生气的表情。
直到母后的声音落下来,她才不得不抬头。
“知知。”
鹤知知嘿嘿两声,赔笑道:“给母后请安。”
皇后扫了她一眼,提着一只镶金的小壶浇花,随口问:“你一大早出门,干嘛去了?人都找不到。”
鹤知知眨了眨眼,长出一口气。
原来母后并没有因为她的迟到而生气,她心中的巨石缓缓落了下来。
鹤知知坐到皇后身边,乖巧道:“母后,我没干什么,真的。我就是想起一件事还没办妥,就去看看。”
皇后放下小壶,又看了她两眼,倒也没计较她语气中不寻常的停顿,擦了擦掌心在桌边坐了下来。
“你这次在清平乡,实在是太冒险了。”
皇后沉着脸,训她。
“既然已经发现谭氏根须庞大,为何不早些向宫中回信?你独自在外孤立无援,又是我将你逼去那里的,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皇后喉头微滞,攥紧手帕在心口抚了抚,才继续道,“你要我如何承受。”
经历了树林中那场围战,鹤知知也明白过来,自己先前是有多么不知天高地厚。
她并不是什么不畏生死的大英雄,她虽然想做出一番功绩,但也怕血、怕受伤,更怕连累身边亲近的人。
鹤知知暗暗压下后怕,抱住皇后的右臂,撒娇地蹭了蹭:“母后,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逞能了。”
说完,附上几枚可怜巴巴的眨眼,以表诚心。
皇后绷着脸垂眸看她半晌,终究是没绷住,笑出声摇了摇头。
“你啊,若是真的说到做到,从今以后都平平安安的,我倒要感谢这一回了。”
鹤知知抱着皇后的手臂不放,在她肩头蹭了又蹭。
皇后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着身子,又道:“说起来,这次真要好好感谢景家那小世子。”
“景流晔?”鹤知知反应了一下,点头道,“是,多亏了他的景家军。”
皇后拍拍她的手,笑得真心诚意:“若不是他将士兵留在了殷河畔,又刚巧要过去视察,怎会发现你在清平乡有难,将你完好无损地救回来?这可真是天赐的缘分。”
鹤知知一愣,脑袋下意识地微微抬起。
视察?景流晔……是这么对母后禀报的?
那睢昼呢,母后难道不知道是睢昼带着景流晔去的清平乡。
睢昼为何要隐瞒?
难道是因为,不想让母后知道他与崇山门之间的关系么。
鹤知知思绪被带偏,出神地想着。
皇后晃了晃她,无奈道:“怎么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福安还寄信来说,公主殿下长大了不少,叫我不必再忧心。我看,你哪里长大了,还是个毛头孩子。”
鹤知知讪讪回话:“我哪有。李少卿和曾大人都说我行事风范很好呢。”
皇后又笑了:“别人夸你两句,你就当真。你要真是长大了……”
说着,皇后不知想到何处,话头顿了顿。
再提起时,语气中莫名掺进一些试探,“我说,近日天气不错,都城风景也好,你与那景世子出去逛逛,就当散心了。”
鹤知知蹙眉:“为何?”
与景流晔出去玩,怕是要在身上常备祛毒散。
皇后道:“他与你结下救命之恩,这说明你们命中注定有段缘分,怎么不趁机了解得深一些,你本就应当与朝臣多结交。”
鹤知知挠挠脸颊,摇头道:“什么命中缘分,母后你不是不信这些吗。景家我自当报答,和景流晔散心……还是大可不必了。”
皇后轻啧一声,恼她不知情知趣,长这么大了,还像个榆木脑袋。
但又不好挑明,只能烦心地一挥手绢,像赶一只黏人的猫似的,把她赶开一点。
鹤知知撇撇嘴,抱着杯子喝茶。
“母后,谭经武这两日有交代什么吗?谭家你打算如何处置?”
皇后面色冷了几分:“还没有。谭明嘉借故回家乡养老,我派去的人监视了他数日,并未发觉什么异常。可就在你们去了清平乡不久之后,谭明嘉便不知所踪,如今连人影都找不到。”
鹤知知也深沉起来:“看来是早有准备。他将权柄全都交给谭经武,做出一副不慕名利的模样,让朝廷的视线转移到谭经武身上,还在清平乡留下三十箱金砖的铁证,无非就是要置谭经武于死地,让谭经武做这个替死鬼。好一手金蝉出窍。”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摸摸鹤知知的头发道:“只是对不住你。你冒险去捉拿谭经武,把他逼到了绝境,我却疏忽将真正的幕后黑手给放走了。”
鹤知知抿抿唇,用力抱住皇后的腰。
“这怎么能怪母后。谭明嘉做得风平浪静,整个谭氏也无一人察觉到他有要逃跑的迹象,分明是将谭家几百人口的性命也抛之不顾了。母后再怎么小心谨慎,又怎么能防得住这种弃血脉保自身的小人。”
皇后温声笑了笑。
“无论如何,谭氏敢伤及公主安危,就要付出应有的代价。”
鹤知知顿了顿。
她贴在皇后肚子上,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皇后敏锐至极,很快有所察觉,又摸了摸她的脑袋:“怎么了?”
“母后……”鹤知知小声道,“我现在也没出事,何况,意图伤害我的是谭明嘉和谭经武,与其他人并无干系。先不说谭氏的亲族,谭家上下那些洒扫的仆从,若被此事牵连丧命,多么可怜。”
皇后叹了一口气。
“你不能总是如此天真。你试想……”
“我知道,我知道。贪污、谋杀公主,样样都是重罪,更如野火一般,留一点火星不踩灭便能重燃。但母后,”鹤知知爬坐起来,同皇后面对面,“现在谭明嘉还下落不明,我们能不能等抓住谭明嘉彻底查清之后,再论刑罚?”
皇后蹙眉:“谭明嘉不知逃到了哪个天南地北,什么时候才能抓到他?”
“不论他逃到何处,我都定会将他抓回来,到母后面前认罪。”
鹤知知许诺完,倚靠着皇后的肩膀,又蹭了蹭,“母后……若是让谭氏其他人替他顶罪,等母后出了这口气,不再严查他,反倒让他逍遥法外,岂不是正合他意?”
皇后同她对视许久,终究软了声调,退让一步。
“好。但你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叫我担心。”
鹤知知用力点头。
皇后失笑。招了招手,殿中的婢女马上抱上来一个木盒,盒中用冰泉镇着一团剥好的果肉,旁边还放着数朵小花。
皇后拿起手帕,轻轻掩住鼻端,说道。
“这是南海进贡来的新鲜玩意,说是叫什么榴莲的果实,硕大而刺多,内里却很柔软。传言吃一口便如吃灵丹妙药,很补。你试试。”
鹤知知眨眨眼,忽然偷笑。
她记忆力好,上一辈子虽然只活到五岁,但吃过的东西都还有印象。
这榴莲闻着臭,却很神奇,吃一口之后便会觉得香,鹤知知并不害怕。
母后怕臭,竟然拿手绢捂着鼻尖,还装饰数朵小花来掩盖臭气,一脸淡定的模样,让鹤知知觉得分外可爱。
用可爱来形容母亲,或许不大尊重,但鹤知知确实这么觉得,便悄悄伸手戳了下皇后的脸颊,然后快速捻起盒中的一团榴莲果肉。
果然,皇后被她作弄,本想捏她耳朵教训一番,可见她举起榴莲,臭气熏鼻,又忙不迭地收回手,躲到一旁。
鹤知知得逞地一仰脖,将冰镇过后的榴莲吞进口中,油脂般绵密的口感散开,带着浓郁的特殊香气,简直心旷神怡。
皇后却眨了眨眼。
她抬起手,指了指鹤知知的脖颈:“你这怎么有一块红印?”
什么?
鹤知知嘴里塞着东西,不好说话,只“嗯嗯?”两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皇后凑近还要细看,刚好旁边有一块小小铜镜,鹤知知对着镜子中一瞧,眼瞳忽然震颤。
这是那时候睢昼在她锁骨边……
鹤知知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弯着腰背过身躲过皇后的审视。
皇后吓了一跳:“怎么呛成这个样子,果然这臭气熏天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还说补呢,难以下咽,要怎么补。以后别吃了。快,给公主端水来!”
鹤知知接过水杯,再也不敢仰脖,捂着颈边咕嘟嘟喝了几口,才缓过劲来。
她不敢再在母后面前待下去,匆匆站起身:“母后,我,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皇后阻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拔腿跑了。
皇后眨眨眼,收回目光,“就说长不大,让人操心得很。哪家公主十七八岁了,还这样又跑又跳的。”
金蓉嬷嬷在一边整理食盒,应声道:“有娘娘宠爱,殿下才会这样天真呢。”
“以奴婢看,娘娘是故意纵容殿下罢了。嘴上责怪,其实心里也喜爱得紧。不然为什么殿下不在宫中时,娘娘总是时不时叹气,殿下一回来,方才这一会儿,娘娘脸上的笑容便比过去数日加起来都多。”
皇后以凤眸斜她一眼,嗔道,“怎么这么多话。”
金蓉嬷嬷便了然地闭上嘴,含笑不语。
被母后指出脖颈上的印记,鹤知知臊得慌,思绪也到处乱飘。
方才原本都快忘了的事情,现在脑子一空下来,又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果然,怎么可能真的忘记。
鹤知知叫人备好浴池,打算泡个澡,换身衣服,试图洗清身上那种奇怪的感觉。
鹤知知不要人服侍,浴池边空空荡荡,她将身上春衫一件件褪到池边。
迈进热水之中,水流蔓延上来,裹覆住全身。
鹤知知紧紧抿唇,强令自己不要去想,那同样炙热的气息是怎样经过她的唇瓣前襟。
她好后悔,要是今天早上,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好了。
鹤知知趴在池边,任由水波涌动,伸手无聊地挑着自己褪下来的衣裙。
忽地面色整个僵住,扭曲。
她指尖单拎出来的亵裤上,有一团透明的湿痕。
鹤知知“啪”的捂住臊红的整张脸,哀嚎一声没进池水中去,水面冒出一串串咕嘟嘟的泡泡。
第25章
月鸣殿居于塔顶,背靠多宝山,就好似 琼台仙境,比寻常的城镇屋宇都要凉快些。
习习凉风穿堂而过,时不时伴随着几声鸟鸣,十分清幽。
但今天,国师大人却嫌这儿的风还不够凉。
睢昼闭紧双眼,头朝后仰靠在椅背上,突兀的喉结不断滚动。
松散的粗绳在他身周绕着,被他摘开扔到一旁,人却仍坐在座位上没有起身。
只是等着一阵又一阵的凉风经过,将他身上的热度带去些许。
过了许久,衣摆下耸起的起伏才平复下去一些,至少到了能走得动路的地步。
好在今天将龙塔内所有人都被提前遣散,也无人看见国师大人如此窘境。
睢昼缓缓睁开眼,除去窘迫,眸底还燎过一丝焦渴不甘。
突然被她扔在这儿,睢昼过了很久才冷静下来。
清醒之后,睢昼吃惊于自己当时的反应。
一开始过线的确实是知知,但最后险些被烧成灰烬的,却是他自己。
从前睢昼一直告诉自己,殿下对他有着莫名的执着,他只是服从殿下的命令,配合殿下的掌控欲,为了让殿下高兴。
但是方才他身上激烈而诚实的反应,狠狠拆穿了他的幌子。
事情再也无法变回像之前的简单模样。
但是,他却似乎并没有为此不悦。
睢昼轻抿唇瓣,拢着自己的衣衫,朝殿后的一口山湖走去。
这湖中的水都是从山缝中渗出的山泉水汇流而成,极深极静,也极冰凉。
平日里,此处只有睢昼会过来在冰水中修行,其余不会有人来。
在这种时候,则最适合用冷水泡泡,以沉静燥热沸血。
静谧得仿佛永恒的山泉水,汇聚在深潭之中,长年累月的寂静,能冰入骨骼。
睢昼却显然十分熟悉这种温度,从容地走进水中,只露出肩膀以上,轻轻闭上眼。
不论如何,今日开始,他与知知的关系彻底改变了。
睢昼唇瓣又抿了抿,在这样冰冷的水中,依然耳际微红。
他在心中静静地想着。
有师父的教导在前,睢昼其实并不是个古板的性子。
清规戒律要求信教之人断绝人欲,那又怎样?教条始终只是教条,不能替人活着。
人的心若是能剖成白纸黑字,那也不叫做人心了。
人心天生不可控制。
他对知知会有旁的心思,实属正常。
正如他早就应该明白,知知对他的心思也绝不简单。
否则,知知怎么会数年如一日地吃着飞醋?
公主尤其在意他身边是否萦绕着别的女子。
只要他偶尔提起别的女子姓名,知知便会将对方的底细查个水落石出,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而且,公主殿下的特别关心,对别人来说是奢望,对他而言,却是无处不在。
别说病痛,只要他显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舒适,公主会比他自己更千倍万倍地上心,甚至于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那些不便,公主也会提前替他安排处理得妥妥帖帖。
以至于他很多时候,不得不仔细遮掩那些辛苦之事,好叫知知不再那么为他费神。
公主对他如此明晃晃的偏爱,根本无需多言,早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连外人都看了出来。
睢昼慢慢睁开眼,不知何时,眼中已经溢满温柔笑意。
他掬起一捧水,再稍稍倾斜掌心,看着清澈的水流从手掌里落下。
今天的意外既然已经让两人已经跨过了那根线,他便不可能再跨回去。
若不是碍于身份的限制,他与知知或许早已像今日这般,两情相悦,痴心缠绵。
那迷香虽然乱人心志,但也能诱发人心底潜藏的欲,望。
只要稍稍想一想,知知心底深处对他也藏着那样炽热的渴望,睢昼浑身的热血便难以凉下来。
甚至身周的这一湖冰水,也好似被他给暖热了些许。
既然都已经搂过亲过,他与知知便再不可能只是国师与公主,友人与友人。
还有今日未做到最后的那件事。
今后的每一日,大约都会比今日还要甜蜜——
那该是何等的仙境。
一尾周身通红的锦鲤摆动着游到睢昼身边,靠着他的衣袖停留。
这湖水清澈见底,但因无人打扰,久而久之,也住上了几尾小鱼。
睢昼想得出神,低头伸手,拨弄了一下那锦鲤的尾鳍,含笑道:“你也这样觉得,是不是?”
锦鲤只摆着鱼尾,也不走开,朝他含蓄地吐了几个泡泡。
睢昼便笑得双眼也弯了起来,长睫轻轻下搭,耳垂上羞涩的红久久不退。
泉水汇集成瀑布,汩汩流入山湖之中。
湖水表面泛起袅袅腾腾的水汽,与云气纠缠在一起,飘逸若仙,仿佛圣洁的桃源之境。
面若冠玉的国师大人静坐于缥缈的水汽之中,或与游鱼浅笑,或对青空冥想,这一幅画面,也是极美极妙、不似人间的景致。
这一幕若是被人看到,定然会猜测,国师大人此刻脑中冥想的,一定是苍生,或大义,或经法,或玄机。
嗯,就是如此高贵圣洁。
“哗——”
鹤知知从浴池中钻出来。
用手胡乱抹掉脸上的水珠,靠在池边大喘气。
这样下去不行。
她不能再这样逃避了。
那盏迷香虽然不是她放的,但是确实是因为她自顾自地绑住睢昼,才会让睢昼也吸进迷香,变成那副模样。
那个预知梦果然是真的,到目前为止,梦里的情形都在按部就班地发生。
她侮辱了睢昼,睢昼定然要恨死她了……
鹤知知攥紧手心,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已经犯下的错,她弥补不了。
但是她却可以努力改变以后的事啊。
那个书中的鹤知知不仅是身体上侮辱睢昼,还在精神上折磨他,才会把他变成大魔头。
但她又不是书里的角色,自然不会那么对待睢昼。
所以只要事情不往更坏的方向发展,就还来得及……
往好处想想。
至少,她以前要防备的,是一个不知所踪、不知姓名的恶女。
现在她要防备的,是她自己。
只要她不再化身为兽,对睢昼这样那样,就——
鹤知知脸色再度涨红几近变紫,钻入浴池中蜷成一团。
等到离开浴池,已经是几个时辰之后。
鹤知知走上岸系着腰带,感觉自己浑身的皮都泡皱了。
但好在,她总算冷静了下来。
接下来,首先她要做的,就是跟睢昼道歉,尽可能征得他的原谅。
虽然……如果她是睢昼,也绝对不会原谅她自己。
其次,就是彻底远离睢昼。
和睢昼划开明确的分界线,从此以后保持着天南海北的距离,最好再也不见。
只要她不对外人说,睢昼依然可以当他清清白白的国师,而她也会牢牢管住自己,绝不靠近睢昼一步。
只有这样,才能完全地护住睢昼。
她鹤知知,说到做到。
鹤知知脸色木然,刚走到庭院中,便闻到一阵浓郁的香味。
肚子登时咕咕滚动着叫了起来。
对了,早上起来到现在,她除了那一口榴莲,还没吃过东西呢。
难怪方才在浴池里泡得头晕。
鹤知知忍不住舔了舔嘴巴,随口问迎面走来的一个小丫鬟:“小厨房在做什么?”
小丫鬟行了一礼,回道:“在做童子鸡呢。方才安尚食说,半边用来蒸,半边用来下汤,给殿下好好补补。”
鹤知知正饿着呢,听得直咽口水,又问:“好好好,不过,怎么又要补?”
小丫鬟笑得温驯可爱:“娘娘说了,殿下此番在外吃了不少苦,都瘦了好些,要趁这些日子,早点补回来。这童子鸡是最好的补物了,听说,吃了还能长高呢。”
“嚯。”鹤知知第一回 听见这样的说法,不由得问,“为什么?不就是鸡汤么。”
小宫女摆摆手,左右看了看,凑近鹤知知小声说:“这是土法子。童子鸡在我们老家,叫做‘叫鸡公’,就是还没开叫的小雏鸡,很干净、纯得很,正气也足,比一般的公鸡,自然是不同的。”
鹤知知呆住。
见公主殿下似乎还茫然不解的样子,小宫女又凑得更近,压低声音道:“殿下,这虽是偏方,可也是很有来由的。就像男子一样,没碰过女子的时候,身上火力旺,阳气足,乡下都说,这样的童男子,妖邪都不敢侵身。若是成了亲,就再回不到从前,也没那么好用了。”
鹤知知整个僵住,脸面恨不能碎成一片一片的。
未开叫的鸡跟普通的鸡不是一种鸡。
未开戒的男人跟普通男人也不是同一种人……
鹤知知捂着脸狂奔离去。
睢昼,真的真的,对不住你。
划清界限!她一定要好好地,划清界限!
山间的冰湖中,睢昼也泡够了,提步走出。
他的衣衫全都紧紧贴在身上,平常叫人错觉以为清瘦的身形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显露本来面目,肩宽腿长,肌肉勃发,胸肌顶着前襟,微微散开些许。
他身上的温度蒸得身周围绕着一圈升腾的水汽,像神仙自带的云雾。这样从湖水中一步步走出,更像是神明降世。
睢昼步伐轻缓,安然闲适地绕过后山,来到更静谧深幽的一处水帘洞。
洞中土堆拱起,土堆上有一块简朴的石碑,石碑上只刻着短短的两句诗。
“月君引我升玉坛,礼空遥请真仙官。”
下书一个署名,颇为潦草,若不是熟悉字迹,定辨认不出是“齐锡”二字。
睢昼曲起一膝蹲下身,在石碑上摸了摸,擦掉一层薄灰,摘下洞外飘进来的几缕枯草,指腹在刻字上慢慢抚过。
然后从旁边的一个木匣里,取出一坛酿好的陈酒和一个白玉小杯。
在杯中倒满,酒液微微盈出一点弧度,圆润地在杯口轻晃,浓香扑鼻。
睢昼把小杯在石碑前放下,神态颇为轻松。
“师父,半个月没来,你大约已经忍不住酒瘾了。”
此处是前任国师,也就是睢昼的师父,齐锡之墓。
齐锡生前曾亲笔写就过心愿,不愿像历代国师一样浩浩荡荡地葬于皇陵,而只要一简单土包、一块能留下些许字句的石碑,就这样长眠于多宝山中。
“人间还像从前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睢昼语句时不时停顿,似是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点星也很好,就是有时候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越长越聪明,还是越来越笨。”
说着又是一停,睢昼嘴角抿出一点笑意,显得有些坏心眼。
“不过他若是像你的话,大约是会有点笨的。”
睢昼说完,笑眼瞅着墓碑。
小时候,他和师父居住在将龙塔,身边能说话的只有师父一人。
但睢昼并不在意,他似乎天生不大喜欢与人交际,偶尔有几句话,能对师父说,便足够了。
师父总说他沉闷无聊,唯一的优点便是脑袋好,学什么都会,记什么都快。
为此,师父还常常自认比他愚笨。
睢昼性子独,小时候不好哄。
若是师父因为什么事情惹他生气,例如玩坏了他亲手编的草兔子,或是偷偷喝酒喝得一身臭气,睢昼定要许久不理他。
师父往往哄了半天,实在是哄不好了,便向睢昼低头认错,说自己是个大笨蛋,像睢昼这样的聪明人,既然已经占据了天时地利的好处,自然要对世界上其他没占到好处的笨蛋包容一些。
睢昼听了便会心想,师父说的有道理,于是就不再计较,宽容地原谅他。
但睢昼幼时清高自矜,从来不曾当面数落过谁,如今却会对着师父的墓碑调侃。
到底是经过了这许多年,长大了很多,也变化了很多。
更何况这些年,除了师父之外,他又有了身边陪着一起同行的人。
睢昼在土堆边盘腿坐下,撑着下颌发了一会儿愣,慢慢地说:“今天,其实发生了一件好事……”
说着,又慢慢地收音,像藏起一个秘密,谨慎地把最后那点话尾也收了回来。
睢昼放下撑着下颌的手,摇摇头:“还是等到以后再和你说。”
墓碑悄静无声,自然没有任何回应。
睢昼又坐了一会儿,起身打算收走酒杯。
“今天就这样吧。少喝点,更何况,好歹也做过国师,你本就不该饮酒。”
但将那酒杯端了起来,放在手中端详一会儿,睢昼却到底没有将它泼在土堆上,而是又稳稳地放了回去。
“罢了。反正你的躯壳又没躺在这里面,泼给你,你也喝不到。”
“师父,我还没有找到你。若是世上真有神魂,你就顺着酒香回来尝尝。”
“等我下回再来给你敬酒。”
衣摆窸窣,睢昼弯身从洞口离开。
水幕后的山洞又重归于寂静。
后山是月鸣殿的禁地,除了国师大人的首肯,谁也不得进入。
数十年来,也只有一个人无意闯入过。
所以哪怕把本不应该出现在月鸣殿的酒,摆在前任国师的墓前不收走,也不会有谁发现。
水光粼粼,摇晃在酒液上,也映照在石碑上,安宁也温柔。
因为方才和小丫鬟的那段“童子鸡”对话,太监把鲜美的鸡肉鸡汤端上来时,鹤知知还有些不敢直视。
但她实在饥肠辘辘,所以还是没忍住吃了几口。
然后就越吃越香。
安尚食的手艺,果然很不错。
这只鸡本就不大,鹤知知胃口又好,一个人便能将整只鸡一点点拆吃入肚,除了骨头什么也没留,还喝了好几碗汤。
旁边服侍的婢女们看她吃得香,也跟着高兴,表扬她道:“殿下吃得真好,看来这童子鸡果然非同一般。”
鹤知知含在嘴里的最后一口汤差点喷了出来。
嗯,补偿睢昼、再也不染指他。
她一定会好好做的,不要再接连地提醒她了。
吃完东西,鹤知知站起来活动了几圈,无事可做,干脆去了书房。
她不在宫中的这段日子,金露殿积压了不少信函,正好趁这会儿没什么事全看了。
只不过一连拆了数封,都是陶乐然发来的,在信中说想念她至极,催她快点回来。
鹤知知好笑:“你发到金露殿,我人在外边儿,也看不到啊。”
又拆了一封,那信纸却不太常见。
鹤知知仔细看了一眼,目光倏地凝住。
来回又将那内容看了几遍后,鹤知知缓缓地将信纸收起,面色颇为凝重。
信纸上落款一个谷字,自称商户,听闻元柔殿下是国师挚友,想为殿下送上厚礼,邀请相见。
这人自然是谷映雨。
至于给她的厚礼,还能是什么,自然是她在清平乡时问谷映雨要的那个与谭家有关的答案。
谷映雨怎么突然想通了?
“国师挚友”……
大约,还是看在睢昼的面子上。
她刚才说什么来着。
和睢昼立刻拉开距离,划清界限,再也不相往来?
呃。
要不此事,还是稍后再议。
至少先见过谷映雨再说。
第26章
鹤知知摸了摸脸颊,莫名觉得有些火辣辣的,好像被自己打了脸。
但若要为了面子,眼睁睁看着线索溜走,那也是决计不可能的。
鹤知知将信纸妥帖收起,对侍女嘱咐了几声,安排明日出宫。
虽然谷映雨的信来得突然,让人忍不住起疑,但在大泗城中,又有暗卫随护,鹤知知倒不怕会遇到什么危险。
更何况,谷映雨在清平乡拼着得罪她也不愿答应她的条件,这回反而在京城主动找上门来,应当是诚心合作,不大可能要加害于她。
于是鹤知知犹豫了过后,还是没有去和母后禀报。
先看看谷映雨手里到底有什么信息再说吧。
到傍晚时分,晚霞烂漫从容,如一桶油彩泼遍了整片宫城的天空。
风也又轻又暖,这样的日子里,好像理所应当有好事发生。
鹤知知在廊下站着赏景,手臂微微张开朝后舒展。
檐下风铃轻灵作响,助人摒除一切杂念,正是一日当中最放松的时候。
外院的婢女进来报信,屈膝道:“殿下,将龙塔的侍人到了,说有信要交给殿下。”
鹤知知咻地一下钻进了屋中,不见人影。
剩下报信的婢女和被留在廊下的绿枝大眼瞪小眼,两两相望。
少倾,绿枝笑了起来,伸手道:“殿下大约有事要忙,先把信留下吧,殿下等会儿会看的。”
婢女双手把信呈给绿枝,也笑了笑:“是呢,将龙塔的事情殿下从来都是放在心尖上,看来今日真的很忙。”
说罢行了一礼,退回外院去了。
绿枝拿着信去书房。
书房之中高窗亮烛,鹤知知坐在桌边,正在装忙。
她把一本海边的地图册拿在手里擦了又擦,好像上面有什么碍眼的污痕。
又把另一堆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卷轴重新规整一番,仿佛只有这样才足够顺眼。
看见绿枝进来,鹤知知立刻正襟危坐,对着一本史志抄抄写写,装作仔细研读上面的精妙字句。
绿枝手脚最是轻柔,见殿下忙碌,便轻轻把信封留在桌角,悄无声息地离开。
鹤知知抄书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忍不住,目光时不时就瞟到桌角的信封上去。
看一眼,便赶紧摇摇头,警告自己,强行收回眼神,继续埋头抄写。
但写着写着,眼睛像是有自主意识,脑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又看了过去。
鹤知知捏起拳头敲自己的脑门。
可是她真的很想知道睢昼在信里写了什么啊。
说不定是骂她的呢?
她要是能被骂两句,或许能舒坦些。
鹤知知终于缓缓伸手,摸向那信封。
快要碰到的时候,又悬空停住
鹤知知深深吸进一口气,屏在胸口,半天没有吐出来。
还是先做完事情再看吧!
不然她真的怕自己看完之后,受刺激太大,脑袋里又开始炸爆竹。
如此来回煎熬忍耐十数次,鹤知知总算在入夜时,把书桌上囤积的事务处理完了。
又洗漱停当,鹤知知再也没了逃避的借口,只得用尽全力拿起那薄薄的信封。
在拆开之前,鹤知知又犹豫了一回。
尽管房里没有其他人,鹤知知还是躺到了床上去,放下床帐,背向朝外,才偷偷地打开。
她并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长这么大,做什么事情的时候都几乎没有迟疑过。
但这回不过是要拿出里面的信纸,都叫她的手不自觉地发抖。
但最终还是拿了出来,看见了信纸的全貌。
里面却没有别的字句,只是一封请帖。
鹤知知今天已看过一模一样的另一封,就是谷映雨送来的那一封。
大约是谷映雨为了防止她收不到信,所以做了两手准备。
鹤知知提在喉咙的那口气慢慢落下,却又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她松手把信封扔到一旁,望着床帐发呆。
她都已经对他做了那等罪恶滔天之事,难道他就不想哭一哭,闹一闹,哪怕写几十卷竹简来痛骂她,也是她罪有应得。
但他怎么就不声不响呢……
鹤知知卷到了被子里面,想着想着,都快要睡着了。
突然一个念头,激灵一下蹿进了她的脑海。
谷映雨的请帖由睢昼发来。
那是不是意味着,明天她和谷映雨见面的时候,睢昼也会来!
鹤知知倏地攥紧被沿,双眼在黑暗中瞪如铜铃。
她倏地坐起身,朝门外喊了一声。
绿枝很快走进来,隔着床帘道:“殿下?”
一只手从帘子里伸出来,拽住绿枝的手腕,一下子把她拉着倒进床榻内。
绿枝捂着吓得乱跳的胸口,仰头对上公主一脸的严肃。
“……殿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鹤知知贴着她的耳边小声道:“绿枝,我记得你说过,小时候你是你小姨带大的。”
绿枝点点头。
她不像公主身边其他的人,她出身很差,要不是姨夫后来在官场上有了际遇,她也没机会被送进宫来给公主当侍女。
鹤知知又启了几次唇,才终于出声道:“我还听说,你对男女间的事,比较了解。”
绿枝懵然道:“男女间?”
“就是。”鹤知知只庆幸自己没让人留烛火,否则现在一定会暴露她烧得通红的脸和脖子,“怎么样,才算真的成婚?男女成婚之后,要做什么?怎么才能算,嗯,真的成了夫妻呢。”
绿枝眨了几回眼,用手背捂住嘴忍住笑意。
原来殿下是好奇这个。
要说这个的话,金露殿中,殿下大概也只能跟她聊了,其他人哪里来的经验呢。
未出阁的女子都不会被传授这方面的知识,哪怕是贵为公主也不例外。
绿枝却是意外,以前穷得家徒四壁,小姨和姨夫成婚后也只能带着她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入夜之后屋里静悄悄的,总会听到姨夫问一句孩子还有没有醒着。
有那么几回,绿枝没有回答,小姨和姨夫大约以为她睡着了,便在被窝里动起来。绿枝一开始惊讶懵懂,后来渐渐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那事儿的详细过程,全都明白了。
绿枝也咳了两声,也附到公主耳边,同她小声描述起来。
鹤知知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翌日鹤知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眼底还是有一圈淡淡的乌青。
没办法,她昨晚几乎一整夜睡不着觉,直到清晨天微微有了光亮时,才眯了过去。
这样算起来,哪怕是天光大亮时才起身,也不过才睡着一两个时辰而已。
原本应该要困倦得紧,但只要一想到“睢昼”两个字,心中就一阵急跳,心脏砰咚砰咚的,再无困倦之意,反而有些莫名其妙的精神高昂。
好在谷映雨与她约的本就是午饭时分,此时起来也并不怕迟。
鹤知知让瞳瞳替她梳妆,把眼下青黑遮住,带着瞳瞳去了盛华楼。
盛华楼是东肆有名的膳楼,最擅长做西北的羊肉,刚走到门口便能闻到一阵烤羊肉独有的浓香,混着辛辣香料气息扑面而来。
鹤知知提步走入,顺着店小二的指引进了二楼的天字房,谷映雨正坐在里面等她。
鹤知知站在门口,朝四处打量了一圈。
谷映雨端起酒杯朝她远远敬了敬:“公主放心,在下没带一兵一刃。”
也没带睢昼。
鹤知知找了一圈没找到国师的身影,心又缓缓落回胸腔里,大方地走到桌边落座。
“谷少侠说笑了。上回在清平乡,是我失礼了。”
难道她猜错了,睢昼今日没有来。
谷映雨扯扯唇:“不敢当,都是误会罢了。殿下既然是国师的朋友,在下定然要以礼相待的。”
鹤知知咽了咽口水,没接这话。
如今她与睢昼,怕只能算是仇人了。
但为了和谷映雨合作,她就先厚着面皮,再充作一回国师的朋友吧。
“映雨冒昧请殿下过来,也不知道这儿的吃食殿下是否习惯。”
正说着,门边吱呀轻响,端着餐盘的侍女鱼贯而入,将一叠叠食物摆放在桌上。
烤得浓香的羊肉片,剁碎浓煮的羊肉丸子,个个皮薄肉丰的羊肉饺子,翻着浓白的羊肉萝卜锅子,还有一个酸辣羊杂冷泡锅。
其余是一应小菜,翠绿清爽,衬得这一桌肉看起来也没那么油腻。
鹤知知点点头笑道:“谷少侠不愧是大贾之家,招待客人如此豪爽。多谢谷少侠美意,这些辛辣之物很合我的口味。”
等侍女都退了出去,鹤知知才对谷映雨道:“谷少侠特意选了此处,想必是能说话的地方。”
谷映雨一抬眉,道:“自然,殿下想说什么,尽可畅所欲言,不必恭维,哪怕当场翻脸,说这里的菜品实则极难吃,也不用担心被掌柜以外的人听见。”
鹤知知这回略有些惊讶:“原来这里也是谷少侠的产业。”
原先为何并没听说过大泗城还有个谷家。
“先慈故去前不久,才刚刚购下这些酒楼。”谷映雨摩挲着杯口,眼神暗沉,“原本我们一家人,是打算搬到都城来生活的。”
鹤知知抿了抿唇,留出片刻沉默的时间给他,停顿了一会儿才道:“我可否问一句,谷少侠是为何回心转意?”
“殿下命人捉拿谭经武时,我还没有离开清平乡。”谷映雨坦然道,“当我看见殿下挖出三十箱金砖时,我便知道,是我错怪了殿下。”
“原本我以为,谭经武是朝廷的官,朝廷哪怕嘴上说要狠狠处置,最后也不过是轻拿轻放,所以并不愿意信任殿下。”
“但殿下有勇有谋,和我查到了一处去,我终归是要同殿下走到一条道上的。”
鹤知知思索了一会儿,明白过来。
“那日睢……国师大人能准确在山林中找到我,大约也有谷少侠的功劳。”
谷映雨摆手道:“功劳不敢当,只是心知国师会来,便提前等在必经之路上,替国师引了路而已。”
鹤知知弯唇笑笑,举起酒杯对谷映雨敬道:“多谢。”
谷映雨但笑不语,等到鹤知知疑惑地放下酒杯,才解释道:“殿下杯里的是清水。国师嘱咐过了,殿下噬辣,不善饮酒。”
鹤知知趴在桌上猛咳了一阵。
谷映雨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想要查看:“殿下,您还好吧?”
难道公主殿下连寻常的水也是不能喝的。
为何咳成了这样。
鹤知知赶紧摆手阻止他,艰难地给自己顺过气来,半晌才道:“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我是说,他怎么会跟你说这些。”
谷映雨见她没事,才放松了些,缓缓坐回原处:“我问过国师的。毕竟要与公主共桌,在下还是要多注意一些。”
原来是谷映雨主动问的。
她就说,睢昼怎么会在意这种小事。
鹤知知叹息一声,总算回过神来,温和道:“其实我无所谓的,不必拘这些小节。方才谷少侠说,与我查到了同一处,可是指那些金砖?”
“不错。”谷映雨点头道,“我之前便得到过消息,清平乡境内有大额钱财出没,所以在谭明嘉不知所踪之后,便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了谭经武这里来。”
“我在镇内逗留了几日,始终没有找到确凿证据,本想不管不顾将谭经武杀了报仇,却被殿下拦住。”
鹤知知也还记得那日的冲突,问道:“你与谭家,究竟有什么过往?”
“我只是商户,与谭明嘉这样的大官,怎么会有来往,本来是根本不相识。”谷映雨恨声道,“我为家父寻仇,谭家却助土匪躲藏,明面上还要剿匪邀功。他不让我报仇,我便将他视作仇人,非他身死不能偿还。”
“谭氏包藏祸心,若他真如你所言暗中拉拢山匪,那可不是小麻烦。”鹤知知眉宇沉凝。
山匪通常剽悍,这一窝塘湖山匪更是远近闻名,作恶多端,谭氏拉拢他们,便相当于有了一支自建的武力军。
那么,谭氏的图谋,绝不止贪财那么简单。
“我手上,只有最后的这一个线索,或许与谭明嘉有关。”
谷映雨压低声音:“藏宝图。”
“藏宝图?”
“先父只是个纯粹的生意人,爱好五湖四海的新奇玩意,因几乎走遍了天下,结交的好友甚多,消息面也甚广。”
“那塘湖土匪原本也并非那般不要命的猖狂,连谷家商行的马车都敢动。但那一回,先父却被他们扣下,在不知何处关押了数日,背后定是有人指使的。最后我们找到的,只有先父的尸首。”
谷映雨眼眶通红,双拳也紧紧握在了一起:“先父那一趟所带的货物并没有什么特别,唯一不同的,便是他从北域带回了传说中藏宝图的消息。”
鹤知知屏息深思。
谭家要兵,要钱。
还能是想做什么?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她总算知道,谭家为什么要贪到这种程度。
贪来的那些银子还不够,还要去找什么藏宝图。
既是打着谋反的主意,也难怪谭明嘉连谭氏几百人命都不屑一顾了。
谭明嘉绝不可能独自成事,他背后定然还有别的合谋之人。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
“谷少侠放心,这不仅仅是你一家的事,谭氏如今已成朝廷的大患,他一定插翅难逃。”
“你对那藏宝图,知道多少?”
谷映雨在桌上蘸了些茶水,然后摸出一张薄薄的白纸,摊开覆在茶水上。
一些线条逐渐浮现,画的似乎是一处土坡,高岗,还有一根旗杆,旗杆顶上站着一只猴子,卷着长尾。
这像是什么幼儿的简笔画,看不出任何深层含义。
鹤知知不解地看向谷映雨。
谷映雨收好那张纸,无奈道:“这便是先父夹在家书中寄回的唯一一幅画。”
“先父画技不精,好玩的习性又如孩童一般,当然这幅画也很有可能跟藏宝图并无关系,只是先父的玩笑罢了……公主若是不相信,也不必介怀。”
鹤知知忙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相信,令尊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你方才说过,他只是从北域友人那里得到了一些消息,或许这消息就是藏宝图的零星碎片,如同拼图一般,他手中掌握的只是其中一小块而已。”
“但,就为了这一点点消息,谭氏便操纵山匪杀害令尊,正说明他们也极看中这块小小的拼图。”
鹤知知道:“谭氏想要挖宝,便会漫天遍野地去寻。只要我们能先于谭氏找到这个地方,一定能捉到谭明嘉,以及他背后的推手。”
“你放心,我绝不会将此事淡看。”鹤知知向他承诺,“多谢你今日告诉我这些。”
谷映雨腮帮咬紧,眸中泪光滚了滚。
清秀如峰的少侠已经能背着大刀独当一面行走江湖,但在提及过世的慈父慈母时,依然是那个掩不住伤心的孩子。
鹤知知不忍再多说,拿起筷子转移话题道:“这羊肉锅,汤底都快烧干了。”
谷映雨也吸了一口气,回过神来:“先吃。在下替公主盛汤。”
“不用不用,我不喝汤,我先吃肉。”鹤知知也不客气,夹了一筷子肉到碗里,搁下公筷捧着碗吹凉,再大口塞入。
她一边嚼着,一边眯起眼睛,朝谷映雨竖起大拇指:“好吃!这正是汤汁浓郁的时候,现在吃最好!”
谷映雨也拿起筷子夹肉吃,果然美味,连他这个东家都忍不住想夸一夸。
鹤知知吃得来劲了,眼睛放光地盯着每一道菜,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这酒楼里不比宫中,没人管她的吃相,鹤知知自然能放开来大快朵颐。
也许这就是野花总比家花香的道理,金露殿的小膳房有整个皇宫功夫最好的尚食,鹤知知却每次到外面吃东西都很开心。
哪怕是在集市小摊上吃点零嘴,也比在自己宫里吃东西要香得多。
看她吃得这么香,谷映雨也被带动了起来。
他给鹤知知介绍着:“羊肉锅子里还有粉条,等再煮烂一点,口感更好。”
“你也喜欢粉条!”鹤知知惊喜道,“又宽又厚的那种粉条更好吃,在辣锅里滚熟的,香得舌头打滚。”
“没错,配上甜冰粉。”
“冰粉里得放山楂!”鹤知知赞同。
“还有荔枝。”
“还有玫瑰!”鹤知知补充。
“嗯,吃完冰粉不辣了,再来一把烤肉串。”
鹤知知伸出两个大拇指:“你太会吃了!”
谷映雨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道:“毕竟谷氏是做食楼起家。”
鹤知知十分兴奋,比吃到美食的更令人高兴的是什么,是桌上还有同样能欣赏美食的人。
她挽起衣袖,仿佛热身完毕,正式摆开架势:“来,今天我一定要吃饱了再回去。”
谷映雨刚想说话,门扉又轻轻一响。
锅子沸腾的咕嘟咕嘟声掩盖了那人的脚步声,直到他走近了,在鹤知知旁边坐下,鹤知知才发现他。
鹤知知手一抖,筷子都掉在了盘子上。
谷映雨起身道:“我去叫人给公主换一双筷子。”
“不必了。”鹤知知伸手拦住他,声音在嗓子眼里发颤,“其实我已经吃饱了,先回去了。”
谷映雨奇怪道:“不是才刚开始吗?公主不必客气,你吃不垮盛华楼。”
说着,招人进来给鹤知知换了一双新筷,然后拱拱手,向刚进来的那人打招呼:“国师大人。”
睢昼也朝他微微颔首,算作回礼。
“教中有杂事耽搁,所以来迟了一些。”
“不要紧。”谷映雨爽朗笑道,“原本映雨是担心身为一介草民在公主殿下面前说不上话,所以想要劳烦国师大人帮忙,没想到公主如此平易近人。”
鹤知知从头发丝僵硬到脚后跟。
睢昼,就,坐在,她旁边。
今天硬着头皮来了盛华楼,鼓起所有勇气推开门并没看见睢昼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侥幸逃过一劫。
怀着侥幸的心,她的防备也散了,勇气也散了。
睢昼却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了。
就好像一只猫在最放松的时候被捏住了后脖子,很难不当场炸毛。
睢昼离她很近,动作间袖摆不经意便会碰到一起。
亲眼见到睢昼,鹤知知感觉自己的良心在一遍遍地受着鞭笞。
虽然她明知道,以睢昼的涵养和智慧,他既然已经答应了谷映雨来帮忙,就绝对不会在这里跟她翻脸,更不会提及当日之事,他们两人现在都应该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越是自然越是好。
但为了不给睢昼再增加不快,鹤知知小心翼翼地收回自己的衣袖,并挪远了些,免得挨近了惹他生厌。
谷映雨招呼道:“殿下,继续吃呀,真的千万不要客气。”
鹤知知干笑两声,重新拿起筷子。
一只手从斜下里伸过来,端起了鹤知知的碗。
鹤知知呼吸一窒,偏头看着睢昼的动作。
谷映雨也好奇地看过去。
睢昼眉宇舒展,神色淡然,右手拿起鹤知知的碗,左手拎起茶壶,往里倒了一些茶水,转动两圈,倒进一边的木桶里。
然后把洗净的碗重新放回了鹤知知面前。
竟是在帮她洗去碗中的油渍。
谷映雨赞道:“国师大人果然心细如发。吃辣锅就是容易沾油,影响口感。不如我再叫几个丫鬟进来,专门负责洗碗筷。”
睢昼淡淡道:“不用了,公主出来吃饭本就是图个自在无拘束,人多了公主反倒不喜。”
鹤知知狂咽口水。
什么情况,这是什么情况。
睢昼表现得未免也太自然了吧!
谷映雨了然地点点头,又对睢昼问候道:“国师大人也别忙了,先一起用饭吧。这些菜可合口味吗?要不要再加几道。”
“不必了,这里都是荤腥,国师吃不惯的。”话一出口,鹤知知自己也是吓了一跳,然后在心里偷偷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她不应该插嘴的。或许是方才睢昼关照她的语气跟往日无异,让她也产生一种错觉,好似两人之间并无龃龉,于是一些原本就说顺嘴了的话也脱口而出。
谷映雨看着这两人一个给一个刷碗,一个又给一个护食,“哦”了一声,默默地坐回原处,识相地不再多嘴多舌。
于是这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安静得都有些压抑。
总算捱到吃完,鹤知知又跟谷映雨来回客套了几番,尽心尽力地演一出宾主尽欢。
睢昼就一直安静地站在鹤知知背后,好似那官宦人家带出来会客的内人贤妻,温顺地陪衬在一旁,看着自家官人交际。
谷映雨咂摸了一会儿,拱手告辞。
二楼厢房内,便只剩下了鹤知知和睢昼两人。
鹤知知眼珠乱飞,以拳抵唇咳了几声,做足了思想准备后,尽力正经道:“聊聊?”
睢昼轻轻“嗯”了一声,柔柔看着她。
第27章
河边微风穿柳,拂面轻柔。
鹤知知把瞳瞳留在了岸边,独自跟睢昼走到僻静无人处。
她与睢昼之间,终究是要好好聊一聊的。
靠躲,是躲不过的。
鹤知知低头咳了两声,组织着语言。
睢昼停下脚步,关切地看着她。
鹤知知一扭头对上睢昼的眼神,便是一惊,差点被自己口水呛个半死,这回是真的猛咳不止。
“你,你别看我。”鹤知知背过身,好不容易顺过气来,要求道。
睢昼颇为无辜,但也只好按她说的转过身去。
两人背对着,睢昼显然不大适应,仍想扭过头看她:“为何要如此?”
鹤知知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稳稳地站在那没有逃跑,虚弱答道:“你若是看着我,有些话,我不知如何开口。”
闻言,睢昼唇角微微扬起。
他明白。
公主是害羞了。
这倒也正常,毕竟都是第一回 种情根。按理来说,他也应当害羞一下,但心中欢喜盖过了羞涩,他倒忘了这一茬。
睢昼便束手立着,安静地等着鹤知知接下来的话。
鹤知知深吸气几回,总算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从最开始说起。
“睢昼,我要先向你道歉。我做了……几件对不起你的事。”
睢昼疑惑地微微蹙眉。
“我冒用你的名义联系了谷映雨,他是你的朋友,我却用这种手段对待他。这事儿我做之前没告诉过你,做之后也没向你道歉,是我不对。”
闻言,睢昼蹙起的眉又缓缓放松,声音温润如河底玉石,仔细道:“这不要紧。也请公主不要计较谷映雨的无礼,他是江湖中人,习惯了自由自在,又与谭家结仇,才会对朝廷多加防备,并非是针对公主。”
“那你是原谅我了?”
睢昼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
鹤知知呼吸微滞。
睢昼又咧开唇角,笑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何谈原谅。”
睢昼这是在跟她开玩笑?
难道他今天心情还不错。
鹤知知心中却很复杂,也很沉重。
她捏紧掌心,尽量平缓地说:“那么,接下来轮到那一件事了。”
“那件事?”
鹤知知咬紧牙关,眼一闭,心一横,低声喊道:“我不该那天在月鸣殿内唐突你!”
虽是河边,但瞳瞳早已带着侍卫清了场,方圆几里,视线看得到的范围内,都没有其他人。
离得最近的是瞳瞳,她站在一棵柳树后,隐隐约约听见公主喊的这句话,惊喜地捂住了嘴。
什么?唐突,怎么唐突的。
再多说点。
睢昼眨眨眼,似乎是有些微的疑惑。
他轻声呢喃着,像是在反问一般重复道:“唐突?”
“对,那……那种事,你一定觉得很恶心。”
预知梦里的那本书中,那一生清高圣洁的国师,被公主困在卧房之中充作禁脔,每一时每一刻都恨不得剐下自己身上的皮,卸下自己身上的肉,觉得自己肮脏不已。
若不是教义不允许人自戕,他恐怕早已经因为守不住自己的贞洁愧悔而死。
鹤知知越想脸色越苍白,咬紧唇瓣。
她到底,犯了多大的罪孽。
睢昼下意识否认道:“不,我没有这样觉得……”
鹤知知虚弱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心中一定彷徨不安,反应不过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毕竟,你如此纯洁无辜,从未见过那等肮脏之事。”
“你毕生的信仰都不允许你接近女子,更何况是同女子那般亲密。你不用欺瞒我,其实我知道,要你去与女子卿卿我我,不管她长得多美,你都一定像踩到狗屎一样难受。”
睢昼抿了抿唇。
知知怎么又这样说?
他绝不会去触碰别的女子,但听着鹤知知的话,睢昼不由得想象出他与其他女子在一块儿的画面,然后立刻紧紧蹙起了眉。
若是其他女子,哪怕是稍微靠近,他也会觉得难受。更别提那种事……他完全想象不了,想一下便要作呕。
“没错,教义的确是如此教导的。”睢昼平了平气息,将那恼人的画面从脑海中赶出去。
鹤知知是如何熟悉睢昼,只听他的语气,便能察觉到他的不悦。
她叹了一口气。
她就知道,在那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睢昼,比家教最严的深闺大院中的未出阁女子还要贞洁,当然是极度反感这种话题。
鹤知知体贴地不再逼他回想,转移话题道:“总之,我在这里,向你郑重地道歉。或许,你一时之间不会原谅我,但请你相信,那是我的无心之失,我也绝对不希望你恨我。”
“……恨你?”
睢昼越听越迷糊了。
他渐渐感觉到事情似乎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子。
睢昼衣袂微动,想要转过身来面对鹤知知,却立刻被鹤知知察觉,低声阻挠道:“别,别转过来!”
睢昼只好忍耐着站在原地,疑问道:“知知,你在想什么?我不明白。”
鹤知知叹了口气。
其实别说睢昼,如今的情形,她自己又能明白几分呢?她自问上辈子也没招惹过谁,这辈子十七年来也是一腔正气行事,怎么就能想得到,自己会是穿进了一本书里,还是一个恶毒女配。
鹤知知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专注解决眼下的问题要紧。
“好在,现在错得还不算太过。其实我们那日也并未真的成事……”鹤知知咬咬唇,“我,我已经问过了。”
“不过,睢昼,我还是要诚心实意地向你道歉,征得你的原谅。”鹤知知郑重道,“我心中还是跟从前一样将你当作挚友,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原谅我。”
睢昼惊讶地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他虽然一向不理人间俗事,但并不是傻子。
已经做了那种事,知知怎能还将他只当做友人?
睢昼难受不已,不大愿意相信,知知是真的说出了这样不负责任的话。
他吞咽了好几回喉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知知,你,是不是很讨厌那天我和你……”
鹤知知一听他提起那天,就牙根发痒,用力地咬了咬,斩钉截铁道:“对,很讨厌。就和你一样讨厌。”
她尽力表示自己同睢昼是一样的立场。
“我……”睢昼喉结又滚了滚,想要说些什么,但犹豫过后,还是只低声说,“嗯。”
现在想起来,其实这几天知知是有些奇怪的。
以前,知知总是很期望见到他,但凡在人群中发现他的时候,那双眼睛总会唰的亮起来,让被她看着的人也不自觉地心生欢喜,更有一种被珍重的情意。
可是那日以后,知知再也没有来找过他,今日就算见了面,她的话也很少。
此时两个人虽然单独聊着,却也是背对着背。睢昼正是心头火热的时候,盼了几天终于有机会再见她,却这样被冷待,难免觉得有些失落。
不过,他还不至于怀疑,知知这样做,是因为不愿意看到自己。
以知知的秉性来说,绝不会变心这样快的。
那便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那天所发生的事让知知不开心,所以发生了一连串的变化,导致她不断找借口避开自己,现在又说这些奇怪的话。
这、这倒也能理解。
睢昼自己的确是禁欲多年,但他饱读各种书籍,自然明白,对于那种亲密缠绵之事,有的人钟情不可自抑,有的人却厌恶且避之不及。
知知可能是属于后者,讨厌与人亲昵。
所以才会在那之后,对他这样冷淡。
睢昼想明白了这一层,便顺着鹤知知附和。知知不喜欢的,他绝不会反驳,总不能让知知因为这个对他有了不好的印象。
不过,教义终究不允许他说违心话,于是睢昼只低低“嗯”了一声。
鹤知知长出了一口气,叹息道:“要是那天的事情不存在就好了。睢昼,我们当作没发生过吧。”
这下,睢昼的脸色彻底变了。
之前找了再多的理由,再多的借口,也不足以抵挡这一瞬间听到鹤知知这句话时的心痛。
当作没发生过?怎么可能。
知知究竟在想什么。
“你后悔了?”睢昼低声问。
鹤知知背对着他,兀自捂着脸:“这,我当然很后悔。若不是因为那炉香……算了,说到底,都是我不好,你放心,我绝不会找什么借口。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
“补偿?”睢昼声音越来越沉。
他不需要什么补偿,他只需要知道,知知为什么如此迫切地想要掩盖那天的事。
但是他竟然下意识地不敢问到底,怕问到让自己难以承受的结果。
知知身为公主,身边环绕的有识之士多如过江之鲫,而他身上还背着许多沉重的枷锁,虽然他也想要与知知相守相依,但确实阻碍重重。
知知定然是欢喜他的,但若是嫌他麻烦,后悔了,不愿意同他在一处,也是极有可能的。
“没错!”鹤知知精神一振,她从来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人,既然已经做出了错事,接下来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修补。只要睢昼同意给她一个补偿的机会,她就会全力以赴。
鹤知知突然转身,握住他垂在身侧的一只手,将他拉着转了过来,四目相对时,鹤知知认真地承诺道:“睢昼,我会对你很好的,加倍加倍地好,绝不会……”
绝不会像那本书里写的一样,给你带来那么多痛苦。
她从前就一直在想办法保护他,今后也依旧如此。
只不过,方式上有一些些变化而已。
这样一想,跟从前的日子又有什么特别大的不同呢?
鹤知知心境豁然开朗,之前强挂在脸上的微笑也顿时变得明朗许多。
听到鹤知知这样说,睢昼方才垂下的眼睫又扬了起来。
他认真地注视着鹤知知,眼神沉默而温柔。
方才,他还以为知知是想和他一刀两断,但听到知知这样说,他又放下心来。
或许知知还没有适应他们之间关系的转变,但知知说会好好待他,这便足矣。
剩下的,他可以等,可以慢慢来。
睢昼轻轻点点头,在心中道,他也是同样的,也会对知知加倍加倍地好。
这样一想,甜蜜滋味又绕回了心头。虽然先前被知知吓了一回,但总归,现在能这样站在知知面前,和她讲话,是羞涩而喜悦的。
睢昼抿唇浅浅一笑,抬起右手,抚顺鹤知知被风吹乱的额发。
鹤知知被他一碰,惊了一跳,意识到自己还握着他的左手,赶紧扔开,还退后了一步。
睢昼惊讶地看着她。
鹤知知暗暗咬住腮肉。她觉得,睢昼还没有理解她的意思。或者说,是理解得过了头。
她的确希望两人还像从前一样,如朋友一般相处,但睢昼怎么毫不避讳,难道不害怕她再度发狂,又对他作乱么。
鹤知知握住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道:“你的殿中,为何,为何会有那种香。叫人闻了之后,头晕目眩。”
“是有人故意留下的。”
“谁?”
睢昼眉眼微沉。
那日他将月鸣殿整个清空,下令请大泗城及京畿附近神祠的膺人到月鸣殿听经,能出入月鸣殿的,也只有这些人。
这些膺人每个人的名牌都要登记造册,且都一起受过课,要冒充或者混入其中很难,恐怕是这里面也有人变成了邪教徒。
他们在睢昼的寝殿中放置香炉,目的就是让他在众人面前失态。
但直到他们离开之时,睢昼都根本不曾靠近卧房,这一计本来要失效,公主却误打误撞闯了进来。
“邪教徒?”
鹤知知蹙眉,“那,夹在启蒙课本中诋毁我母后的那首诗,也是邪教徒所为?”
鹤知知沉思着。她之前也听说过邪教徒,但那都是小股流民,有的是家乡闹了饥荒逃难的,有的是犯了事躲避官兵追查,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怎么,神祠中竟然还有邪教徒?
睢昼点点头:“回京之后我把大泗城神祠中主事的人全召集了过来审问,结果是他们对那首蓄意污蔑的诗并不知情。知知,这不是神祠的意思,是有人从中作梗。”
睢昼告诉鹤知知,月鸣教在成立之初便有两种教派,原本只是对教义的理解不同,分为两个流派,彼此之间还是和谐相处。但月鸣教的权力壮大之后,两个教派之间便产生了分歧,开始有了争端。
发展到现在,主流派的地位已经不可撼动,成为天下大教,而另一派原本早已淘汰离开的人也开始想要与皇权平起平坐的权力,不惜利用极端观念招揽信众,慢慢发展成了邪教。
“他们想扳倒的月鸣教,我自然是他们首当其冲的目标。”
两人沿着河边慢慢走,鹤知知始终保持着与睢昼三步的距离。
听到这些,鹤知知不免有些震撼,步伐逐渐放缓。
“这些,我从前并不知情。”鹤知知低声道。
“这是月鸣教内部的事,而且那群邪教徒穷凶极恶,你与他们扯上的关系越少,越安全。”
鹤知知不爱听这话。
邪教利用的是大金的臣民,怎么能就是月鸣教的事,怎么能跟朝廷无关?
如果她能早些知道……鹤知知咬咬唇,问:“为什么你在清平乡时不告诉我这些?”
她现在真恨死了这些宣扬邪教的人。
如果在清平乡时睢昼就好好地解释清楚神祠的事,而不是躲得远远的不见她,她也不会心里惴惴不安,更不会在回宫后,因为一个噩梦就贸然跑去将龙塔找他。
如果她那天没去将龙塔,睢昼殿中没有那炉香,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也就不会造成今日这种局面。
她和睢昼本来是无话不谈的好友,现在却变成了会伤害他的恶毒女配。
鹤知知勉强压着气闷。
说来说去,种种巧合,都是命运的可笑与荒诞。
“我,那时候还没查到证据。”
“要什么证据?”鹤知知恼火道,“只要你说清楚,你说的所有话我都会相信,不论有没有证据。”
鹤知知说得斩钉截铁,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睢昼微微一怔,低头对上她被怒火烧得更加明亮的双眼,心越来越酸软。
这才是他的知知。
睢昼有些委屈地说:“你那时,怀疑我会设局害你。”
鹤知知微微哽住,有些结舌,声音低了些:“我不是怀疑你,每一条证据都指向你,我当然要向你问清楚。”
其实所有线索都指向睢昼有可能是那个幕后之人时,知知会怀疑他才是正常逻辑,睢昼也能明白,但明白不代表好受。
“我绝不可能伤你,你却怀疑我。”
睢昼嘟哝道。
别的事情,怎么怀疑他都无所谓,但知知在那丛林中那样凶险,她怎么能觉得是他做的?
一想到鹤知知或许曾经怀疑过他会杀她,睢昼连呼吸都有些窒闷。
原本还没气够,还打算再多气几天,但是回宫后,知知已经用行动证明了她心里有他,同他那样亲密,那他也没必要再因为那种小事不高兴了。
鹤知知有口难辩:“我不是……”
睢昼平复了呼吸,又温温道:“算了,是我不好,我以后绝不会叫你再生出那样的怀疑。”
鹤知知摸了摸后脑勺,讪讪道:“嗯、嗯。”
那按这么说,与谭经武同流合污、共谋藏金砖的,也是邪教徒?
他们要谋求这样多的财富做什么?鹤知知意识到,她与睢昼面对的,很有可能是同样的敌人。
“再跟我多说一些这些事。”鹤知知沉吟道,“那天在你殿中说到要抹消皇室的那人,也是邪教徒?”
睢昼一顿:“你……听到了。”
鹤知知回过头看到他的脸色,心虚和尴尬都写在脸上,让那张俊美的脸也多了几分狼狈。
鹤知知扯扯唇,笑了下:“你放心,刚听到的时候,我确实吓了一大跳,但仔细想想,应当不是我想的那样。若是没有这个信心的话,我现在也不会站在这里面对你了。”
睢昼这才松了一口气,往前走了几步,追到鹤知知身侧,衣袖下的小指在鹤知知衣摆上蹭了蹭,低声道:“他不是。他以前是大泗城南边一座神祠的管事,后来时常胡言乱语,布道时也常常上句不接下句,旁人要将他当做中邪的人烧死,我诊断他是生了病,便将他撤了职,让他去疗养处休养。”
“他后来好了一段时间,便离开疗养处,又回到另一座神祠中做洒扫的低阶膺人想方设法来见我。”
“他修行极为刻苦,对教义很是执着。但人生了病,就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心中的执念也成了毒。那天他进到将龙塔来,我要让他离开,他不肯,又说了些病中的疯话。”
鹤知知听得有些心惊:“这样的人,还是少接触吧。他为什么一直要求见你?万一他伤了你怎么办。”
睢昼摇摇头:“生病的人,和为了利益伤人的人,是不同的。大部分人没有分辨这二者的能力,便对这二者都厌恶不及,这是人之常情。我既然能诊病,就不该害怕躲避病人。教义中说,世人都能被治愈,只要其心向善。”
鹤知知看着睢昼,他声音淡淡的,却好似清风一般在人心里吹拂,他给别人上课时也是这样么?
她自己虽然不信教,但听着睢昼说话却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甚至可以开始理解,为什么同样作为凡人,睢昼能得到那么多人的崇拜和信服,甚至把他看作神明。
鹤知知不耐烦听那些又长又复杂的经文,但是这种简单的教义,被睢昼平平常常说出来就很有力量,很让人信服,因为他一定会这样去做。
他跟别的人是不一样的,像是为了更大的福祉而生,在他面前站着,就常常感到一种自惭形秽。
他是这个国家最接近圣人的人,是不可多得的瑰宝。
鹤知知不自觉地低下头,垂着眼睛看着地面。
在他们所属的书中,睢昼后来被心魔俘虏,是不是也是“生病”了呢。
那样惨无人道的折磨,让他的执念变成了痴狂,最后控制不住,伤害自己,伤害他人。
鹤知知旋着脚尖,踩着河边的泥土,拧来拧去。
没关系,现在难题已经解开了,以后一定会相安无事。毕竟,她不是书中的鹤知知啊。
第28章
同睢昼说清楚以后,鹤知知心里总算好受许多。
对于睢昼这样的好说话,鹤知知很有些意外。
她原本以为任凭她怎么道歉,睢昼也绝不会原谅自己,两人届时必定要僵持不下、氛围水深火热。
现在的境况虽然出乎意料,让她有几分难以理解,但肯定比之前她想象的样子要好很多。
到底是有着从小便相识的缘分,睢昼对她也很包容。他能这样轻易地原谅她,大约是因为他宁愿将苦咽在了心中,也不愿意与她反目成仇吧。
不愧是有圣人之称的国师啊。
鹤知知叹气。
但不论如何,终究是解开了心结,回宫的路上鹤知知的步子都轻快许多。
只是,刚进宫门就听到母后传召,像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吩咐。
鹤知知连忙赶了过去。
结果一进殿门,就见到太常寺卿坐在下首,而母后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鹤知知顿时有点打怵,脚步也跟着往后挪。
“知知,快些过来。还不向唐大人问好?”
鹤知知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双手平举到身前并拢,朝太常寺卿行了一礼:“唐大人。”
太常寺卿也赶忙站起来回礼。
太常寺卿生得圆圆胖胖,一脸慈相,专管礼乐、仪制等事,看谁都是笑呵呵的,倒是不难相处,但鹤知知从及笄之后,便一次比一次害怕看到这位唐大人。
至于为什么……
皇后又对鹤知知招了招手:“快过来,坐这儿。”
鹤知知小步挪到了母后身边坐下,被母后握住手,拉到了她的膝头放下。
“母后。”鹤知知小声唤了句,盯着皇后的双眼闪闪烁烁。
母后到底要叫她做什么?
皇后没有看她,依旧笑眯眯地对唐大人说话:“赤印国的使臣明日便会到大金,定要在宫中好生招待一番。”
太常寺卿点头应道:“微臣已经准备妥当了,明日定不会冷落了贵客。”
赤印国在聂龙高原以西,与大金相邻。
虽是个小国,但赤印国对大金依附示好多年,又在大金向西商路的重要关隘上,两国向来交好。
每一年,赤印国都要派使臣前往金朝学习,金朝也时常留赤印使臣在皇城居住,入太学,得皇室喜欢的,还要赐屋宅俸禄、官职爵位。
“好,请了那些人到场?”
太常寺卿便一一把名单中的人报了一遍。
“再加一人。”皇后说道,“景家的世子此次护卫公主有功,把他也请来。列席嘛,就安排在公主的位置旁边。”
“是。”
鹤知知背后蹿起一溜鸡皮疙瘩。
原先母后就常在她面前提起景流晔,还几次三番要她和景流晔多接触,最好是一起出宫逛逛。以前她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今日看到唐大人,母后又故意在唐大人面前提起景流晔,鹤知知便什么都明白了。
自从她及笄之后,母后便越来越频繁地提起她的婚事,恐怕这次是看中了景流晔。
鹤知知心烦意乱,她对成婚一点兴趣也没有,虽然她已经十七岁了,但大金以来,晚婚甚至不婚的公主数不胜数,她为何非要这么着急地考虑婚事?
更何况,她对那景流晔一点兴趣都没有,母后真是乱点鸳鸯谱。
鹤知知蜷起手指,想要从母后的手里逃脱出来,找个借口溜走。
但皇后早有准备,察觉她的动作后反而抓得更紧,牢牢按在膝头,让她逃脱无门。
鹤知知吃瘪,干脆悄悄将手反过来,用手指挠母后的手心。
皇后呼吸微滞,一把攥紧她的手,扭头无声地瞪着她,眼中闪过数道暗芒,以示威胁。
鹤知知眨了眨眼,却也没退让,一会儿瞪着眼一会儿蹙着眉,用非常活跃的眉眼动作来表现自己的不情愿。
皇后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是在确认什么,半晌终于叹了口气。
妥协一般,皇后不再盯着她,又转向了唐大人继续同他说话。
鹤知知暗暗松了口气。
母后这回应当是能放过她了。
结果立马就听见母后对唐大人说:“今年刚好是科考之年,这样吧,干脆把那进士及第的三人也邀进宫来,一起见见赤印国的使臣。”
“那位置?”
“嗯,安排在公主的后面吧。”
鹤知知还没松完的那口气又卡在了胸口。
完了,她折腾什么呢。
好不容易少了一个景流晔,结果又多了状元榜眼探花。
一换三呢,她亏上加亏。
鹤知知蔫哒哒地坐在旁边,整个人都没力了。
唐大人察言观色,等皇后安排完了便抓紧离开。
皇后叹气道:“知知,你也年纪不小了,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
鹤知知双手抱头捂住耳朵,缩着背靠在椅子里:“母后,能不能别说这些。”
时间那么多,可以说的话那么多,为啥非挑这个说呢。
皇后拉下她的手,柔和的目光从上至下,把她好好地打量了一番。
“你小时候胖胖的那样,谁能想到长大了,是个漂亮的小公主。”皇后嘴角噙着笑意,轻轻摸了摸鹤知知的侧脸,“人家的女儿到了这个年纪自己便会思慕郎君,为何你就是不开窍?”
开窍。
又是这个词。
鹤知知想到上一次陶乐然跟她这样说了之后,她在马车上发的那个梦,还有后来在月鸣殿,坐在睢昼腿上时眼前又出现了的梦中的场景……
她紧张地吞咽了下口水,赶紧撇开目光,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摇了摇头。
皇后又叹了一声。
“是不是宫中太冷清,我一个人把你带大,没给你好的榜样?”
鹤知知赶紧抬起眼。
她最怕母后说自己没把她教好之类的话,最怕母后自责。
鹤知知凑近抱住皇后的腰肢,晃来晃去:“母后,我就想留在宫里陪着你,不想嫁人,不可以吗?”
皇后被她哄得发笑,还抬手摸着鹤知知的头发,很宠溺的样子,道:“母后也舍不得你。”
鹤知知放心地蹭了蹭。
皇后又道:“所以你若是能招一个能干多才的驸马,也不必搬出宫另外建府,就在靠近中政殿的地方新建一处宫苑做你们的新房便是。”
鹤知知一僵。
搞半天还是要成婚啊。
皇后觉得这个规划很不错,兴致盎然道:“这样,你离母后也近,跟现在也没有什么分别。若是那驸马惹你不高兴了,你就把他丢在新苑中,又回金露殿来住便是,在这宫里,总不会少了给你撑腰的人。”
听着母后的话,鹤知知有些出神,不由得跟着畅想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成婚后的生活似乎的确跟现在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多了一个有些碍事的驸马。而且母后还说,若是看他不高兴,可以随时丢在殿里不要,那似乎也不会是什么大麻烦。
鹤知知想着想着,又觉得婚姻这事,的确没有原先想的那么可怕恼人。
皇后摸着鹤知知的后脑勺,看公主两眼发直,好像一只趴在她怀中发呆的猫,嘴角便隐秘地上扬起来。
她的女儿,她还是很懂得拿捏的。
鹤知知一直想着成婚的事。
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思考。
其实如果她真的成婚了,说不定也是好事一桩。
起码在她梦中的那本书里,那个“鹤知知”是一直没有成婚的,所以她那样囚禁、折磨睢昼,也根本没人能管得了她。
她既然想改变书中的结局,那自然是越跟那个“鹤知知”不一样就越好。
而且,虽然睢昼现在已经表示了原谅,但她终究是对睢昼做出过那等孟浪之举,也许睢昼只是装作云淡风轻,但背地里,其实已经非常地害怕她。
或许只要她成了婚,便不会再让睢昼感受到威胁。
“咚!咚!”京鼓擂响,宾客齐坐,对彼此举杯高呼。
赤印国的使臣坐在对面的长桌上,随着乐曲打着拍子。
宴会已过半,酒过三巡,大家都没了最开始的拘束,放松了许多。
使臣队伍里有能说汉话的交流官,但大多数人还是只会简单的几个词。语言不能沟通的时候,酒杯和歌乐就成了最好的交流方式。
使臣席上,一个头戴毡帽的男子突然站了起来,双手各执一只酒杯,脚步一踮一踮地来到桌前,绕着圈对每一桌都作势敬了一下酒,接着走进场地中间,混入一群舞姬之中。
旁边的太监想要阻止却来不及,犹豫害怕地看向高位上的皇后。
皇后没说什么,只是兴致盎然地看着底下。
那男子颇为优雅地弯腰行礼,脸上带着滑稽讨喜的笑容,还有三分醉意,接着长臂晃动,随着乐曲的节拍和舞姬的动作前后摇摆起来,那动作很有韵律,虽然简单粗糙,但也别有一分美感。
身后的人群发出惊叹的笑声,使臣席上坐在正中最英俊年轻的那位王子也站了起来,高声用赤印国的话器宇轩昂地说了什么,接着带头鼓起掌来。
赤印国的交流官赶紧跟着高声喊道:“大臣波鲁为大金皇后、大金公主献舞一曲,祝大金国运昌隆,永葆平安盛世!”
皇后也露出明艳笑容,微微颔首,官面上的鎏珠在额前晃动:“赏!”
气氛顿时活泼起来。
受邀的官员们开始互相走动,寒暄敬酒,鹤知知身边也凑过来几个人。
是今年的科举进士前三名。
大金科举看完才能还要看相貌,在殿试上能进前三的,都样貌不俗。
鹤知知早有心理准备,此时便怡然站起来,端着杯子朝他们一一点头。
为首的那个有几分娃娃脸,长相可爱清秀,像是羞窘,小姑娘一般低着头,只敢偶尔朝这边看一眼。
第二个则个子高些,长相端正,但在这三人中间比起来,算是木讷。
最后一个探花长得颇有俊逸之态,尤其不笑时唇角也微微勾起,很是风流。但那双眼睛飞扬得过了头,显得他的风流也有几分造作。
鹤知知在心底里叹了一声,她虽然没有反驳母后的安排,也在试图改变自己的想法,努力去接受婚姻这件事,但说到底,婚姻并不是说熟就熟的果子,到底还是得等待一个合适的人选,合适的机缘。
她在心中如此慨叹着,面上并没有显露出来,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只留下了为首的状元郎。
为了不让母后回去又念叨自己,鹤知知必须得选一个人留下。
状元郎便是那个羞羞怯怯的娃娃脸,听到公主点自己的名字,便浑身一僵。
同伴相继离去,他踟蹰再三,也只好在鹤知知身边坐了下来。
鹤知知虽然不是什么人精,更比不上母后敏锐,但是一双眼睛也不可谓不锋锐,几乎扫一眼,便能看出这位状元郎并不甘愿坐在她旁边,恐怕不只是因为羞怯。
她微微扯唇,在心中想道,原先她不曾考虑过成亲,很大原因是因为她不太愿意去接触别人。在她眼中,旁人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好,极难成为亲密的人。
倒是没想过,在别人眼中,她大约也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也并不是人人都愿意来亲近她的。
如此一想,婚姻还果真是艰之又艰,要花上许许多多的心思,许许多多的时间,还要耗费诸多的心情,最后还不一定会有结果,真是极大的浪费。
有这般时间,去做点别的什么不好呢。
鹤知知指尖在面前的果盘上绕着圈,陷入思辨之中。
一旁的状元郎裴绪见公主并不搭理自己,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指偷偷纠结在一起。
他父亲亦在朝中任职,正是凤阁侍郎裴新文。父亲常常在饭桌上还讨论国事,也曾提及过公主,此次他进宫来,父亲更是暗示过他,要在公主面前表现得端正一些。
裴绪压力很大,再加之,从时常来往的好友那里听闻了不少传言。
说这位公主目无法纪,蛮横专治,作风很有问题,对国师有不轨的企图。
对于信教的人来说,这样的传言,便相当于是在说,公主对天上的神明起了色心,与那觊觎女娲的纣王又有何异。
而且,退一步说,就算这些传言都是假的,裴绪也绝不希望被公主看上。
大金以前,科举制度还不完善,寻常的学子若没有门道,便很难进入宫城,那时候驸马的身份很值钱,尚公主便意味着一步青云,扶摇直上。
但现如今不同了,但凡有志气的学子,都不肯去尚公主,因为身为驸马有诸多忌讳,大多不能担任朝中要职,又如何实现心中的抱负。
因此此次进宫前,裴绪的友人们都忧心忡忡,希望自己不要被公主看上,另一位榜眼和探花亦在其中。
却没想到,他就是这么倒霉,竟然被公主单独留下。
公主的恩宠让周围数双眼睛都看向这边,让本就不平静的裴绪更加紧张,偷偷地握着拳,不停地悄悄提气。
乐曲停了,赤印使臣大笑着离场,离场前双手抱拳举在头顶,大声说了一句长长的话。
交流官喜气洋洋地替他翻译道:“波鲁大人是我们赤印有名的乐痴,他很喜欢金国的曲子,他说是他听到的最美的音乐,忍不住就想翩然起舞,如果能一直听到这样美丽的音乐,他会流连在金国不忍离去。”
太常寺卿站起身来拱手致意,客人夸他招待得好,当然要致谢。
鹤知知却看向了左边,那一排单独的桌椅被莲花座垫高,用檀香萦绕着,只坐着国师一人。
这些年来,金国的新曲子大多都出自睢昼的手笔。
不管是可以被歌女和着诗词吟唱出来的小曲,还是全部由器乐演奏出来的恢弘乐曲,他都非常拿手。
每一次听他写的曲子,都让人感觉心旷神怡,哪怕不懂音乐的人,也能直观地感觉到好听。
有的时候鹤知知会不由自主地想,这世界上好像没有能难得到睢昼的事情。
她的目光似乎被察觉,睢昼撩起眼帘,朝她直直地望了过来。
和她的目光对上,睢昼弯起唇角,微微一笑。
鹤知知迅速地收回眼神,撇开头。
她用手指抵着唇瓣,反复蹭来蹭去。
裴绪的凳子是额外加的,有人从旁边经过,不小心在他背上撞了一下。
裴绪连忙回头说:“无、无碍……”
对方是唐大人身边负责招待使臣的官员,还没道歉呢,裴绪便已先开了口。
那人眼珠子在裴绪和公主之间转来转去,嘿地笑了一声,拍拍裴绪的肩膀,喊了声“世侄”,便抱着肥肥的肚子离开。
鹤知知以手掌撑着脸颊,跟裴绪凑近了些,问道:“你很紧张?”
裴绪正懊恼自己方才的失态,听到鹤知知跟他说话,整个人都差点跳起来。
“我,嗯,是的。”裴绪并不擅长撒谎,干脆直接承认。
鹤知知又看向他的手,因为刚刚的碰撞,它们从袖子里露了出来,握成两个铁拳,正放在桌上。
这动作放在如此文弱的书生身上,已经堪称暴力了。
鹤知知轻声问:“你想打人?”
“什么?”裴绪脑袋发懵,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赶紧松开,在衣摆上抹出一个湿痕,是汗的印迹,“不不不,我……微臣,微臣只是紧张,紧张的时候微臣就特别喜欢抓点什么东西在手上。”
“噢。”鹤知知点点头,“原来如此。”
她瞥见旁边有一盘核桃,便拿了过来,放在裴绪面前。
裴绪懵懂地看向鹤知知。
鹤知知点了点下巴,示意道:“喏,你捏吧。”
裴绪双眼立即瞪大,满是感动。
公主竟如此照顾他。
他这种小怪癖不知被父亲训斥了多少次,责令他一定要在人前改过来,免得遭人耻笑。
他为了不被公主误会有斗殴之嫌,才不得不解释,公主却没有怪罪他,也没有嘲笑,还替他想了办法作掩护。
只、只要他在这里剥核桃,就不会有人看出来他的紧张了。
裴绪用力地点点头,双手环抱着那盘核桃,一手抓起一个,蹙眉抿唇,奋力一捏,就碎一个。
不一会儿,面前的盘子里就堆上了一堆果肉。
裴绪专心致志地捏着核桃,表情果然舒缓下来。
好像只要这样做,就可以屏蔽周围所有人的打量。
鹤知知看得津津有味。
这可是聂龙山下野生的核桃,壳非常非常硬,没有专用的工具,很难打开。
这裴绪看着柔弱无力,却把这硬得出奇的核桃一捏一个,如此反差倒很是有趣。
左右无聊,鹤知知便干脆托腮欣赏起裴绪的捏核桃表演。
这一看,倒是能看挺久。
左下首的莲花座席上,睢昼朝公主的正席望了好半晌,都再也没有得到过回应,脸色渐渐地沉了下来。
点星端着一个银壶上来,替睢昼换杯。
“大人,您尝尝看,这个果浆很好喝,公主那边也是用的这种。”
说完却没得到回应,点星奇怪地探头一看,结果给吓了一跳,大人的神色怎么这样吓人。
“点星。”睢昼声音恻恻的,“你说。”
“大人,说什么?”点星摸着脑袋。
“你说公主殿中,是不是真的很缺一个剥核桃的下人。”
第29章
点星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还以为国师大人又是想起了许久之前,被公主叫到金露殿去要他剥核桃的事,在这儿生气。
于是劝道:“大人,怎么可能呢?您不要多想。”
睢昼的声音还是沉沉的,语速很快地道:“那她为什么老是叫别人给她剥核桃?”
点星这才顺着国师大人的目光看过去。
公主身边坐着一位一身红衫的青年,那喜庆的颜色,正是此次新鲜出炉的状元。
裴绪身出名门,自己又博闻强识,年纪轻轻便一举考中状元,在朝中正当红呢,谁见着他都要想方设法说几句话。
当初殿下让大人剥核桃,大人不肯,如今状元在公主身边剥核桃,剥得很起劲嘛。
点星想了想,先义正言辞道:“就是啊,殿下怎么能这样对待新科状元呢!”
然后又忍不住说:“不过,那核桃的确难剥,要是要让殿下亲自剥,也不好吧。”
以前点星还总说公主的不是,现在他却已经忍不住为公主说话了。
“你搞错了。”睢昼捏紧手心,低声怒道,“他凭什么给知知剥核桃?”
点星张大嘴愣在原地。
知、知知?公主的名讳,可以随便乱叫的吗,大人是不是喝醉酒了。
点星连忙低头去看自己端过来的杯子,但看来看去,都确定这里面不过是果浆而已。
再抬头时,面前的国师已经不见踪影。
睢昼大步走向正席,那步伐简直虎虎生威,每一步都踩着满满的慷慨愤懑。
但越靠近正席,却越收敛。
最后走到公主面前时,已经又收回成了他平日里优雅端静的步子,不动声色地在鹤知知身前站定。
等鹤知知抬起眼来看他,睢昼便温温一笑。
“睢昼?”鹤知知有些意外,放下撑着下颌的右手,“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睢昼抿抿唇,垂眸看着桌上那盘核桃果肉,并不说话。
鹤知知熟悉他的表情,每当他如此含蓄的时候,便是有话不能直说,希望她能够自行意会。
于是鹤知知努力观察了一下,可是在桌上也只能发现一些瓜果花生,再无它物。
鹤知知食指在桌上点了点,似是明白过来,小声问:“你饿了?”
也不知道太常寺的人怎么想的,可能觉得国师只要食甘露,饮清风,他那一桌净摆了些名贵纤细的花草,美丽是美丽,但是光看能饱肚子吗。
难怪睢昼被饿得脸色都有点黑了。
他的原意,当然是想让鹤知知将旁人剥的那盘果肉挪开,并且让鹤知知自己知情识趣,多看他一些,不要只顾看着旁人。
但他当然不会去指责知知会错意。
于是睢昼轻轻点头,伸手去端状元面前的那个盘子。
他自己拿开也可以。
鹤知知眼神唰地跟了过去。
倒不是嫌弃状元郎,但睢昼一向好洁,经过陌生人手的食物,他怎么会愿意吃。
鹤知知飞速端起另一盘点心,塞进睢昼手里。
“来,你吃这个。”
她为何,如此护着那盘核桃?
睢昼暗自咬紧唇,难受地瞥了鹤知知一眼。
“公主殿下。”
“嗯?”鹤知知应声。
“我有话同你说。”
睢昼握着衣袖边,面对面站着,一双清冷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清风拂过国师大人的身姿,疏朗且俊逸,好似人间谪仙。
看向这边的人越来越多。
鹤知知起身道:“那我们另寻一处。”
一边往出走,鹤知知一边不忘端起那盘点心。
要离开前,鹤知知顿了顿,回头对还坐在那儿的裴绪说:“你不用等我了。”
裴绪讷讷地点点头。
听到这话,睢昼的脸色才好看了些。
也没再看裴绪,拂袖转身,随着鹤知知的背影离开。
裴绪默默地搓掉手指上残留的核桃皮,抱着自己的东西低着头离开。
同伴早已在另一张桌上等他,立刻空出座位来,招手让他去坐。
裴绪坐下,周围人看着他的目光都又怜悯又期待,好似看着一个落难到海上之后好不容易漂回来的人,希冀他能讲出一段动人心魄的故事。
裴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喃喃说:“你们……要干嘛?”
他一向都是如此温吞木讷,周围几个同伴早已经非常熟悉,此时也并不在意,彼此对视一眼,十分有默契地抬起手臂搭到裴绪的肩上,围成一个圈。
“怎么样,吃亏了没?”
裴绪脸红了,推着他们,结结巴巴道:“吃,吃什么亏,你们不要胡说。”
“殿下有没有……”
“没有!”裴绪小声喊道,“殿下多么正派的人,又很体贴。”
“好吧好吧,那殿下跟你说了什么。”
裴绪嗫嚅着说不出来。
公主基本没跟他说什么话,除了叫他剥核桃。
他摇摇头,不肯回答,只说:“传言都是假的,你们总会明白的。”
“没劲……算了,你真是胆小如鼠。”圈着裴绪的手纷纷收了回去。
裴绪呼出一口气。
传言还说公主经常强迫国师做这做那,可他方才看到的,公主与国师之间分明很客气,一定是外人想多了。
睢昼同鹤知知走到一棵大柳树下,树枝遮蔽了外人的目光。
鹤知知柔和问:“是什么事?”
睢昼咬咬唇,反问鹤知知,“你方才,为何与裴公子那么融洽。”
鹤知知微愣,回道:“裴公子温和知礼,并无讨嫌之处,为何会有不融洽?”
睢昼脸色变了,急道:“那,你……”
他急得竟有些支吾,鹤知知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下半句,便接着说:“更何况,他们是新鲜出炉的进士,是母后亲自邀入宫的客人,我总不可能对他们冷着脸。”
这句话在睢昼耳中,便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了。
他的面色又柔和放松下来。他就说,知知都已经说了要对他好,又怎会把别人的地位置于他前。
得了知知的解释,睢昼轻咳一声,又端起清风明月的姿态,表示自己十分大度,绝没有拈酸吃醋:“嗯,我自然知道。我没有多想什么,你放心。”
什么意思?
鹤知知一头雾水,疑惑地瞅着睢昼,她想起另外一事,问道:“大泗城中的邪教徒,已经找出来了吗?”
睢昼微微一顿,摇摇头:“他们从外表来看跟普通人一样,并没有特殊的标志,一时之间很难分辨。”
“那怎么办?”
“只能等到他们下次再有动作,凭借线索和证据去捉人。”
鹤知知暗暗咬牙。
“好。如果有什么新的线索,也要告诉我。这些人危及国家福祉,必须要防。”而且也把她害惨了。
睢昼又点点头,犹豫地说:“其实我……”
鹤知知抬眸看着他。
“算了。”睢昼明显把话咽了回去,微微一笑,“没事。”
鹤知知更觉奇怪。
睢昼从来不曾吞吞吐吐,这是怎么了?
但睢昼不说,鹤知知也不好再问。
风吹着柳絮簌簌落到鹤知知的发间、颈间,有些痒。
她低头去拍,但颈后看不到的地方不好处理,总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下去抓痒,只能忍着。
指腹柔和的温度从颈后划过,激起一片战栗,鹤知知猛的缩了缩脖子,抬头瞪着睢昼。
睢昼正收回手,手指上沾着一片柳絮。
他发现自己被瞪,眨眨眼回视鹤知知,无辜。
鹤知知伸手捂住自己后脖子被摸过的地方,压下那种心口不自禁微颤的感觉,慌张地后退一步。
“我,我要走了。”鹤知知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转回来,将手里的那盘点心塞给睢昼,“给你吃。”
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走出老远,鹤知知才抬起手背,贴着自己的脸颊,给脸颊降温。
睢昼是不是有点……呆啊。
鹤知知想着。
他难道真的一点不介怀吗?明明见过她兽性大发的样子,还敢跟她这样接触。
刚刚被睢昼的手指碰到后颈,那种感觉……很难表述,有些害怕,又有些想要他再多碰一点。
后颈连着脊背,那关节正是要害的地方,触感极为鲜明。
鹤知知抿紧唇,反手摸到背后,用手指反复擦拭那块皮肤,也似乎难以将睢昼留下的触感抹去。
她还是太高估了自己,她怎么会觉得,在睢昼面前,她能做到古井无波、无动于衷?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只想赶紧离开芷荷宫,以免再和睢昼碰上。
好在她终于想起来,之前无歧匠人让人来给她捎过口信,说是有新研制的一物请她去看,她还一直不曾有时间去。
趁现在这个机会,不如干脆去文六所探望无歧匠人。
到了文六所,鹤知知见无歧匠人住的院子很整洁干净,看来下人们每日都有仔细打扫。
鹤知知便取出钱袋,赏了一锭银子给门口的小太监。
小太监不敢接,跪下来谢恩道:“无歧匠人是殿下带回来的能人瑞士,小的们自当尽心竭力照顾,不敢领赏。”
鹤知知笑了下,叫他起来,把银子抛给他,自己转身进屋。
屋中,无歧匠人还在忘我地磨着一块木料,木屑到处飞扬,还沾了些许在他的白发上,呼吸中也不免掺进一些,他却不以为意,磨得十分陶醉。
小太监在旁边唱喏了一句,无歧匠人才反应过来,转动着脑袋,往后“看”来。
他双眼不能视物,精神头却不比常人差。
至少比鹤知知最开始把他带回来的时候,要好上十数倍。
“殿下!”无歧匠人大喊一声,“来得正好哇,殿下。”
鹤知知含笑朝他走进,一边道:“这个正好是怎么个说法?”
无歧匠人随着她的声音靠近,转动着脑袋:“我听说,今日宫中有客人。”
“不错。”
“那便一定要试试这个!”
无歧匠人招了招手,一旁的小厮赶紧跑进内室,过了一会儿咕噜噜推出一个东西,放在离人颇远的地方,对着宫墙。
鹤知知不由得凝眸仔细看了看。
这东西像是一辆战车的形状,上面还装着炮筒,让鹤知知联想到了战场上的炮车。
炮车都是只有经过专门训练的投弹手才能操纵的,可这东西十分轻便,连身材瘦小、只有十来岁的小厮也能轻松推动,那轮子十分灵活,甚至还能原地转弯。
鹤知知踱步走过去,轻轻摸了一下。
外壳都是用木头打造的,里边儿不知放了什么东西,很轻,但却很牢固。
“这是何物?”
“这是,星陨舆!”无歧匠人兴奋地搓搓手,“用来放焰火的。”
烟花?
鹤知知失笑,就为了放个烟花,还专门造一辆这东西吗。
但她也知道无歧匠人失去了大半记忆,脑子里剩下最多的内容大概就是木工手艺,他不会去权衡利弊得失,只是按照喜好和兴趣来打造器具。
“殿下,今日有客人,正好放焰火给他们看呐。就用这个,就用这个!”
无歧匠人对鹤知知倾情推荐着,语气颇有几分孩子般的天真。
鹤知知笑着应下:“好,没问题。不过,这东西宫人也没见过,不会操纵呀。”
“很简单的。它旁边有两根引绳。”
鹤知知低头一看,果然有。
“一根,是用来换火药的。一根,是用来引燃启动的。殿下只要把那根引燃线点燃,再调整炮筒角度,便能看到烟火了。”
这倒是谁都能操作了。
鹤知知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番,兴趣越来越浓,问道:“我现在能试试?”
“可以,可以。”
鹤知知便让人取了火折子来。
她小心调整角度,确保炮筒的方向对着没人的空缺处,在星陨舆的后面站定。
“老先生,我要点哪一根?”
无歧匠人答道:“右边,右边那根。”
鹤知知接过火折子,伸手去点。
无歧匠人却在思索着什么。
想来想去,忽然觉得不对劲。
“不,是我的右边,你的左边——”
“砰!”
一声巨响,烟尘四起,燃烧的火光噼里啪啦,深粉色的烟雾弥漫开来,险些吞没了整个小院。
有风吹过,才渐渐吹散些许。
“咳、咳。”鹤知知挥着手,试图赶散面前的粉尘。
一旁的小厮早已吓破了胆,软着双腿跪倒在地上,惊魂未定地看着她。
方才,方才这星陨舆竟在公主手里炸了!
公主被爆炸后的火光和粉尘吞没的瞬间,院子里所有的下人都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掉在了地上。
好在,好在公主还全须全尾的,并没有出事!
无歧匠人也吓了一跳,摸索着快步走近。
“我没事。”鹤知知赶紧说,又捂着嘴咳了几声。
“哎呀,是我糊涂了。我拼装时,习惯站在炮筒一侧,所以我的右侧,应当是殿下的左侧……”无歧匠人懊恼地直敲脑袋。
鹤知知赶紧拦下他:“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好在里面只放了很少量的火药,而且,这批火药还有些受潮了,才不致使殿下受伤。”无歧匠人叹息一声。
鹤知知又安慰了他几句。
说几句话的功夫,院外已经响起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鹤知知面色一垮,心道,完了。
一队禁军赶到,停在门口,各个手中持盾。
看到鹤知知,禁军头领便是一愣,单膝跪下行礼道:“属下不知殿下在此。殿下,属下方才听闻一声炮响,就在这附近……”
禁军队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分明看见鹤知知脸上、身上都有黑印,是火药的痕迹。
鹤知知无奈道:“没事,是我不小心点错了引线。免礼,徐大人。”
徐都虞候起身,又看了鹤知知一眼,低头道:“殿下千金贵体,千万要小心呐。”
鹤知知点头应下。
一队禁军严阵以待赶来,却带着乌龙莫名其妙离去,徐都虞候将要出门之前,鹤知知喊住他:“徐大人!”
鹤知知拧着指尖,身体也忍不住轻晃。
“那个,”她眼神乱飘着,“你能不能,别把这事告诉我母后。”
徐都虞候为难:“这……”
鹤知知拱起手,抵在下巴前,就差给他作揖了,眼珠子湿亮湿亮的:“拜托你了,我真的是不小心的。”
徐都虞候最终也没应下这话,只是沉默着,肢体有些僵硬地挪着离开了院子。
鹤知知叹息一声。
就当他是默许了吧。
“殿下,要不要紧啊……”无歧匠人不懂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有人来了又有人走了,只好追问鹤知知,心虚和后悔都像个孩子一般写在脸上。
鹤知知挺直脊背,努力挺起胸膛,淡然道:“没事。徐都虞候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不会忍心叫我去吃这顿竹笋炒肉的。”
无歧匠人挠着脑袋,还是很自责,忽然想到什么一般,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方形的小玩意,送给鹤知知。
那小方盒子上面都是一个个小方块,方块上是雕刻好的汉字,用一根横轴将它们串在一起,但又是可以分开活动的,轻轻一拨,便灵活地转来转去。外层的还可以往下按,将内层的文字替换出来。
如此一来,它表面共有数十个小方块,每个方块又有六个面,一个这样小小的木盒子上面,竟能放下几百个字。
这东西真是十分精巧,鹤知知颇有些爱不释手,顿时忘了自己的处境,朝无歧匠人高兴道:“谢谢老先生!”
她一路把玩着这个新玩具,一边往正宫那边走,直到快要靠近殿宇,才收回神,把木盒收了起来。
路上风平浪静,想来,徐大人应当,是替她好好遮瞒了吧……
鹤知知吞了吞口水,刚要绕过下一个路口,眼前忽然挡了一个人。
金蓉嬷嬷笑容可掬,拦着她道:“殿下。”
鹤知知干笑两声。
没过多久,就带着一脸黑灰被押到了芙蕖宫的大殿上。
今日宴请宾客,皇后本来与客人相谈甚欢,赏花赏景,悠闲自得。
现在却被气得头痛,让婢女烧了热帕子摁在额角,看也不看鹤知知一眼。
鹤知知平日里再怎么会赖皮,此时也不敢上前,只缩在角落里,张了几遍嘴,也不敢出声。
她到底还是被告发了。
呜呜。
也不知道母后这回会生多大的气。她其实已经有好久没有真正触怒过母后了,上一回这样的时候……还被摁在腿上揍屁股呢。
鹤知知下意识捂了捂自己的臀部。
不会还要打这里吧,她已经长大了啊。
鹤知知可怜地站在角落,袖子里还藏着玩具,脸上黑一块灰一块脏兮兮的,简直像一只从外面玩得一身乱糟糟、回来恐怕要挨打的小猫。
殿里的宫人都不敢抬头看她,生怕对上她无辜又带着害怕的求助眼神。
好半晌,皇后终于动了动。
她蹙着眉推开在额角揉按的侍女,走下台阶来,用力剜了鹤知知一眼。
鹤知知吓得后退一步,胸膛也起伏起来。
随着皇后走近,鹤知知也一个劲地往廊柱后面躲,喉咙里嘤嘤哭道:“母后,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你还想故意!”皇后怒瞪凤目,平时优雅如孔雀的女人,此时也如老虎一般,“你是要把我气死才算完!”
鹤知知眼圈一红,这回是真害怕了。
算了,打屁股就打屁股吧,她没什么不能忍的。
皇后提溜着她的衣领,把她从廊柱后面拽出来,推着肩膀叫她转了几圈,亲眼看了一遍,倒是没有缺胳膊少腿。
皇后又狠狠瞪她:“你怎么答应我的?说再也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结果呢?才过了多久,你差点把自己当烟花点了!”
鹤知知挨了骂心里难受得紧,可她又没办法反驳,的确是她闯出来的祸。
鹤知知轻轻拉拽皇后的衣袖,呜呜咽咽道:“母后,你打我吧,是我不好……”
“打你?”皇后冷酷地看她一眼,“我不嫌累?”
皇后甩开她的手,无情道:“既然你不听我的话,我是管教不了你了,我也懒得管了。”
鹤知知何曾听过这样刺耳的话,只觉母后要把自己给扔了,心口紧紧揪在一起,眼泪立刻就要滚下来。
“我既然没那个本事,还是叫别人看着你吧。从今日起,你把东西,通通给我搬上将龙塔去,在国师那里清修静心一个月,须得磨掉你这毛毛躁躁的脾气!”
鹤知知一滞:“啊?”
第30章
等反应过来,鹤知知连忙摆手,着急拒绝道:“不不不,母后,这不可……”
皇后看了一眼她比方才更激烈的反应,疑心道:“有什么不可。来人,去请国师过来!”
外面的宫人领命而去,鹤知知的脸色却逐渐发白。
她以为至多不过是被打一顿,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发展。
让她去月鸣殿待一个月?
和睢昼一起?
天神啊,我虽然不信你,但你能帮帮我这一回吗。
芙蕖宫离芷荷殿很近,没多久,睢昼便到了。
一进门,看见鹤知知一身灰扑扑的瘪着嘴,睢昼愣了下。
但很快反应过来,向皇后行礼。
皇后看见睢昼,还是很满意的,脸色勉强缓和些许。
这些年来神权与皇权并行不悖,她原本并不看好一个这么年轻的国师,但事实证明,睢昼绝对是能完美胜任的。
而且很多事上,国师都跟朝廷相当配合,省了她不少麻烦。
重要的是,他一身檀香,清雅幽静,此刻在皇后眼中,国师的性情长得是那样好,与闹腾得像只毛爪猫的公主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非得要公主好好改掉这身臭毛病不可。
皇后温声对睢昼说明意图。
“让公主到月鸣殿修行一个月?”睢昼也有些吃惊。
鹤知知拼命摇头,拒绝道:“不行不行,母后,我还要帮你打理六宫呢,我不能去那种地方。”
只可惜,现在鹤知知说什么皇后都听不进去,或者说,她越是求饶,皇后便越是下决心要逆着来。
于是凉凉道:“是吗?本宫怎么不觉得,这后宫六院离了你不行。”
鹤知知急得额上的汗都细细密密地冒了出来。
她,她不能去啊!母后……救命,呜呜呜。
一旁的睢昼,虽然平视着前方,目光却不大有神。
公主和皇后的推拉争执都不进他的耳中,他在出神地想着别的事。
原先,他一周才来见知知一次。
现在,他要与知知一起,在无人打扰的月鸣殿?
睢昼不由得缩紧胸腹,慢慢地长吸进一口气。
他强自按捺着,不叫脸上烧出高兴的绯红。
“国师,你的意见呢?”
皇后转过身,不理鹤知知了,看着睢昼问。
鹤知知躲在皇后身后,不断地给睢昼使眼色,头都差点摇掉了。
睢昼和她对视,又快速地移开视线。短暂的眼神相触之间,就险些流出了蜜意。
他不动声色地悄悄咬了咬唇瓣内侧,虽然定过神了,但再开口时,还是没忍住咧出了笑弧:“好。”
皇后舒心地笑了起来。
鹤知知瞪圆了眼,盯着睢昼,仿若偷松果的松鼠盯着背叛的同伴。
皇后行事从不拖延,说到做到。
安排完之后,便将鹤知知赶出去,叫她自己去收拾行装。
临走前,皇后还交待睢昼要负起职责,就当自己是太傅,而鹤知知是她的学生,该打该骂,不要含糊。若是一个月时间到了,国师还觉得公主的性子还没有磨炼好,那就再加一个月,不把她磨得贞静些,不许放出来。
鹤知知鼓着脸气呼呼地跑出了芙蕖宫。
睢昼跟在后面,一边追着她的脚印一边问:“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子。”
很狼狈么?不说,她都快忘了自己一身灰尘斑斑,极其不雅了。
鹤知知抿抿唇,背着手在脸颊上抹了一遍,才转过身跟睢昼说话,却不知道她脸上的痕迹不仅没被擦掉,反而被抹得越显眼。
“睢昼,你为什么要答应?”
睢昼蹙眉看了看她身上的黑灰,神色微微变了,凑近闻了闻。
鹤知知正觉得自己浑身都脏兮兮的,睢昼还把鼻子伸过来嗅,吓得她也不顾那么多,在睢昼胸膛上一推,躲开一段距离。
“你干嘛!”鹤知知快要冒火。
睢昼沉着脸,抓住她的手腕翻过来检查,果然在掌心里发现一些残余的火药痕迹。
“你不能什么都玩,应该我问你,你在干嘛?”
刚被母后训了一顿,鹤知知正一肚子不甘愿,哪里还能继续被睢昼教训,用力抽回手,闷声道:“不要你管!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要答应母后。”
“那是娘娘吩咐我的事情!”睢昼的语气终于也被逼出了一点火星子,他平了平气息,才又恢复到平静无波的样子。
尽量淡声道:“也不怪娘娘生气,你尽快收东西吧,我在将龙塔等你。”
还没去呢,就已经端起了太傅的架子了。
鹤知知一点都不喜欢被睢昼说教,抿紧唇,恼火地看了他一眼,转身飞快地跑了。
看她离开,睢昼才缓缓舒出胸口憋闷的郁气。
一会儿不见人,她就又险些受伤,还不要他管,责怪他,睢昼方才鼓噪的喜悦像是被冷水兜头浇下,不仅透心凉,还有些难以抑制的焦躁。
睢昼闭上眼,原地默念了几遍经文,才冷静下来。
他就算学识再渊博,在面对鹤知知时也还是个没经验的新手。
光是不断起伏的、陌生的情绪,都已经让他有时难以招架。
睢昼背转身,回将龙塔。
有娘娘的命令在身,他并不怕知知会抗旨不遵。
她总要来的,他倒不如先回去,给她安排布置房间。
结果,睢昼在月鸣殿里等了一阵,没有等到鹤知知,倒先等到了金露殿的侍卫。
那队侍卫带着几个小太监,抬着箱笼,里面装着的应该是公主的用品。
点星早已经从国师那里知道了事情经过,正在这儿候着,此时一见人,便昂着下巴,掩不住雀跃地说道:“你们跟我来吧,殿下的房间就安排在这里……喂,你们去哪?”
那侍卫长仿若未闻,跟国师行过礼,就招呼人抬着东西就往完全相反的西边走。
走了挺远的一段距离,一个腿脚灵活的小太监跑上前去,四处打量了一番,发现一间空屋子,还算宽敞干净,旁边有山石花草,很是清幽。
便指着道:“就这儿,殿下说的就是这儿。”
太监们鱼贯而入,自顾自地将箱笼放好。
点星傻眼了。
他们已经给殿下安排好了房间,就在东阁,和大人的屋子隔了两个院子,是最好的位置。为何殿下却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要换掉?
一旁的睢昼静静坐着,没有说话,眉尾却跳了两下。
点星忍不住跟着金露殿的人追上前去,奇怪道:“你们在干什么?这是一间空屋子,东西都没准备呢。”
那些家装摆饰,总不可能从金露殿带来吧,当然是用他们准备好的。
“东西在哪?”
点星挺起胸膛指了指方才自己来的那间屋子。
侍卫长带头走过去,一群太监又紧紧跟上。
原本清净圣洁的殿中站满了乌泱泱的人头,一时显得逼仄而拥挤,仿佛一群土匪闯进了仙境。
侍卫长下令道:“搬。”
于是其余人当真行动起来,开始劫掠。
“啊!”点星到处跑窜,一会儿从一名侍卫手里抢下一个水盆,一会儿又从另一名太监手中夺回一个笔洗,忙得不可开交,但这点阻挡完全不起效用,其余人都小心绕开他,不把他撞到,却也没有理他,自顾自地端起东西离开。
点星气得抓狂:“这是怎么回事!”
睢昼眸色浓稠,喝住点星,道:“不要再去吵了,殿下是故意如此。”
“故意?为什么!”点星惊讶,又有些落寞。
他心里刚刚还把殿下当好朋友的。
睢昼扯了扯唇:“她耍脾气呢。”
“那殿下要怎么才会消气。”
“不难,折腾我两下,她就好了。”
“啊?”
睢昼唇角勾了勾,神色有些莫测的神秘。
“你见过狸奴么?”
点星摇头,在这塔上,不能豢养猫狗。
睢昼道:“我虽没有亲自养过,但见过,也在书上读到过。”
“狸奴美貌可爱,性情单纯又敏锐高傲,若是惹恼了它,便非要挠回来一爪子,否则能天长地久地记仇。”
点星爪爪脑袋,不解道:“那,同大人您又有什么关联呢。”
“自然有。”睢昼点头道,“我要送上去给她挠一下才行。”
点星痴傻地歪了歪脑袋,开始转动着目光四处找猫,心道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瞎了。
睢昼又出声道:“殿下要来将龙塔,你高兴么?”
这话点星总算答得上来了:“高兴啊,大人不是也很高兴么。”虽然大人没有直说。
睢昼随手拿起一支玉笛,在掌心上轻轻敲着:“不能太高兴。或者说,最好是要一脸不高兴。”
“你过来。”睢昼用玉笛指了指点星,把他召过来,在耳边附语一番。
点星听得不住点头。
金露殿中,也是一片乱糟糟的。
方才公主一口气将殿中的大半侍卫和太监都支使了出去,现在只剩下侍女们在到处忙得团团转。
鹤知知已经把身上的火药灰尘洗干净了,曲着腿,抱着膝盖坐在窗边发呆。
她指使人去月鸣殿闹,有一半确实是为了发泄脾气,但还有一半是带着目的故意为之。
母后不理解她,胡乱给她添麻烦。
真要关她禁闭,关在哪里不好,非要选月鸣殿。
难不成是因为,从前鹤知知常常叫睢昼过来讲经,让母亲误以为她能有慧根?
不愧是因果循环,终有报应啊!
鹤知知头疼得简直想在床上打滚。
要是以前还好说,她说不定还会窃喜。可现在以她和睢昼之间的关系,怎么好和他一起共处?
她没办法违抗母亲的旨意,只好借着胡闹发脾气,在月鸣殿给自己找了最偏最远的一间屋子,只盼至少能离睢昼远些。
她、她真的不想去。
睢昼怎么那么笨,怎么就一口答应了呢,说句谎话,找个借口拒绝都不会吗。
天边滚过一道道雷鸣,傍晚的云层里穿过明亮的闪电。
绿枝轻轻凑过来,小声劝道:“殿下,该出发了。等会儿雨落下来,可就要淋湿了。”
鹤知知叹了一口气。
“侍卫长他们回来了没有。”
“已经回来了,月鸣殿那边已安置好了,公主可以随时动身。”
“那,我……”鹤知知咬咬唇,“国师那边什么态度。”
“听说,点星小哥很生气,国师大人倒没说什么。”
鹤知知哼了一声,嘟囔道:“他总是大度。”
刚说完这句话,门外又追着跑进来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支支吾吾,最后才说出来:“殿、殿下,点星小哥让人来传话,说……”
“说什么?”
“说,殿下高兴住就住,不高兴住,月鸣殿也不会请殿下去住。”
绿枝脸色僵了僵,担忧看向鹤知知。
这话虽然是出自点星之口,但若没有国师的默许,点星绝不可能把这句话送到这里来。
鹤知知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用力在桌上拍了一下,直接站了起来:“这下不大度了?耍起性子来了是吧,只有我气他的份,我还没气完呢。绿枝,去叫曈曈。”
绿枝应诺着快步出门,叫上曈曈,准备一起去月鸣殿。
虽是气势汹汹地出发了,临到将龙塔下,鹤知知却又畏缩起来,打起了退堂鼓。
“绿枝……要不,我们还是不去了吧。我回去跟母后求求情,她一定会放过我的。”
绿枝面露为难:“殿下,您要怎么去请求娘娘呢?”
“我就,我就告诉她,我害怕,我看见国师我就难受!”
“那您觉得,这样说了以后,娘娘会心疼您,就不让您去了吗?”
“不,她会更兴奋的。”
绿枝拿一把小扇子给她扇扇风。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面如死灰,紧紧闭上眼。
尽管已经竭力去忘记,可上一次在将龙塔发生的事情还是历历在目,只要看到这般景色,便会立刻回想起来。
那日的心悸、慌张、羞窘,交缠在一起,像一条黏糊糊的水蛇,时不时就在心底爬过,带动着水草摇动,窸窸窣窣的发痒却挠不着。
偶尔如此便已经很难忍受,更何况以后要天天……
鹤知知觉得自己长这么大没认过怂,这次她真的认了。
想缩进壳里,想找些借口来保护自己。
比如,都是母后不讲道理,为什么不想想,她可能有难言之隐。
比如,都怪睢昼是个笨蛋,为什么要答应,现在害得她不高兴,他也必须得跟着不高兴。
想到睢昼说“好”的时候,笑眯眯的样子,鹤知知就气不打一处来。
是不是那天的事,真的只有她一个人放在心上,斤斤计较。
睢昼怎么就真的那么轻易地把它抛到了九霄云外?
公主沉默着不再发话,软轿便没再停,一路抬到了月鸣殿。
鹤知知揪紧蔽膝,又定神许久,才咬着牙下轿。
下轿后,面前跪了一排,都是月鸣殿的宫人在迎接。
却没看见国师。
宫人主动禀告说,国师大人有事出去了,这会儿还没有回来。
鹤知知下意识要开口问,却又反应过来赶紧忍住,简单说了两句,便往自己选好的偏远的屋子走去。
这间空屋已经被打扫得整洁如新,窗外的景色也确实新鲜,鹤知知呼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慢慢放松下来。
四月末多雨,鹤知知坐在桌边玩自己的玩具,殿门大开着,外面春雷阵阵滚过,雨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安静的雨声之间,多出了一串脚步声。
踩着雨水,越来越近,还有远远传来的说话问安声。
鹤知知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转头看向门口。
没过多久,睢昼执着一根玉笛,身姿清朗翩翩地出现在殿门口,面上颇有些恼怒,点星在身后追着给他撑伞。
鹤知知眼神频频闪烁,下巴却昂得很高,体现的就是一个骄纵。
睢昼似乎也很是不悦,目光直直盯着她,好像要将她烧个对穿。
“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呵,不敢叨扰国师。”鹤知知摆着谱。
“殿下真是体贴,可既然体贴,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备好的院子不要,选了这里?”
听出睢昼话语中带上的几分火气,鹤知知眼眸又闪烁起来,心里却悄悄地多了几分得意。
气到了吧,气的就是你。
谁叫你是笨蛋!
鹤知知下巴抬得更高,抱着手臂哼道:“我就喜欢这儿,除非国师大人这么小气,不肯让我住,那我就回金露殿去好了。”
睢昼没什么表情,但胸膛的起伏似乎证明了他的恼怒。
他甩袖而去,留下一句:“我既然领了娘娘的旨意,便要负起职责。明日起,请殿下按规矩来上课。”
说罢,又转身走进雨中。
鹤知知看着他被飘雨打湿的肩头。
一旁的绿枝和曈曈看着这针锋相对的一幕,沉默紧张地朝彼此对视一眼。
“殿下……娘娘吩咐了,这些日子殿下需得好好听国师教诲,殿下可不能跟国师置气。”
绿枝柔声劝。
“我,我已经不气了。”鹤知知嗫嚅着说。
看到睢昼无风无波,她心里刺挠,非要去惹睢昼不可。
他真不高兴了,鹤知知又有点后悔。
其实本来就是她任性,睢昼又有什么错呢。
绿枝呈上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这一个月的日程安排。
何时听课,何时静坐,何时修心,都写得明明白白。
鹤知知看了头疼,推开绿枝的手,不要看。
曈曈来到新屋子,有些好奇地到处转了一圈,惊讶道:“哎呀,这儿和我们院子里的东西都好像。”
鹤知知不解:“不是从金露殿带来的么。”
一旁的小太监答道:“回殿下,这些东西皆是国师大人亲手一样样挑选的,原本放在东苑,那儿一应事物俱全,连摆件风格也仿照着金露殿中来,因殿下吩咐,才搬了一些必要的到这边来。”
看来,国师是花了心思的。
鹤知知趴在桌上,心里更愧疚了。
一来二去,也就不再计较睢昼明明知道她要拒绝、还非要答应母后了。
其实他自己也说了,不是他要答应的,是母后逼他的。
他肯定也不想和她待在一起,只是没办法。
“算了。”鹤知知摆摆手,“你们去安排吧。遵照国师的吩咐便是。”
绿枝与曈曈诺了一声,慢慢退出门去。
她们一齐去准备公主的衣物,将一件件装进箱笼的衣裙又拿出来理好,免得生了折痕。
一边做着,曈曈一边小声说:“绿枝姐姐,你说刚才,殿下和国师大人,是不是在……”
“嗯。”
曈曈继续说:“小孩子……”
“斗嘴。”绿枝熟稔地接过话头。
“嗯。”
曈曈点点头,淡定地弯腰拉平一道裙边。
回到东苑寝屋,睢昼脸上哪里还有什么恼怒之意。
他一派怡然在窗边坐下,窗外的雨声也似乎格外悦耳。
睢昼抽出一卷经书,书卷在桌上渐次滚开,悉心研读,那沉凝的眉目,清冷的气质,似是要将所有凡尘烦忧摒弃在书卷之外。
点星疑惑道:“大人为何今日突然勤勉?”
自小侍奉国师大人,点星很清楚,国师大人学识渊博,天资聪颖常人不可比拟,只要进了屋关上门,从不看正经书,要么闭目休憩,要么读些通俗册子陶冶情趣。
睢昼曾对他解释过,这是天人合一的要义,经文自在心中,多读无益,该放下书卷感受自然时,就应该放纵天性。
点星一直觉得睢昼所言深深在理,这还是第一次见睢昼在屋中捧起了经书,不免惊愕。
睢昼微微一滞,抬眸扫他一眼,叮嘱道:“有客人在,不可妄言。我身为国师,当然是一向都很勤勉。”
点星赶紧闭上嘴,虽然觉得国师大人说的好像跟事实不大相符,但很乖觉地不再乱问。
虽然已经是傍晚,但今日忙着收拾东西搬来搬去,还没有吃上晚膳。
月鸣殿挪了一间厨房专门给公主使用,尚食正在忙碌。
突然听到吩咐,说公主还额外要一碗姜汤,于是又赶紧叫人先煮好姜汤送去。
鹤知知趴在桌上,嘴巴上的肉被挤得嘟起,盯着汤碗看了好一会儿。
哎。
睢昼都淋湿了,不管怎样,她应该要去关心一下的。
给他送碗姜汤而已,又没什么的。
他都那么生气了,要是再淋雨生病了,可别说是她气病的。
雨刷啦啦打在花叶上。
月鸣殿在将龙塔顶,山峦之间,这样下着雨的傍晚便笼着一层濛濛水汽,花朵静谧,绿叶无声,确实有几分仙境的意思。
鹤知知又咽了咽口水,她现在已经在睢昼的寝殿门外了。
送完姜汤就走,不会出什么事的。
鹤知知闭了闭眼,艰难地抬起手,仿佛自己的手臂重逾千斤,好不容易,终于敲了几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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