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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1章 对垒


    ◎“朕乃一国之君!”◎


    天际乌云压顶,大风呜啦啦吹过来,眼看着将有一场降雨。


    坤宁宫里里外外都很安静,不仅门口的都军撤掉了,暗处的银甲军也都撤得看不到影子,守卫十分松懈,寝殿前几个守夜的小宫女忍不住打瞌睡,靠在廊子底下东倒西歪。


    密集脚步声来得快,赶在雨落下来前,一群黑衣人从侧门潜入坤宁宫宫门,为首的女人将面纱又紧了紧,这场由太妃杨昭亲手谋划的处置好戏,便正式揭开帷幕。


    计划很顺利,顺利得出奇。


    从皇帝寝宫到勤政殿,乃至明和殿周围,王路远麾下锦衣卫毫无察觉。


    都军南北大营和都中办事处消息阻塞,两营兵马悉数未动。


    江守一带着人将忠义侯府围成铁桶,别说于进了,连一只麻雀都飞不出来。


    每处要隘实施过程中,不曾出现半点纰漏,那雨始终没有落下来,人就已经被押往元福宫的路上了。


    杨昭在暖阁外的廊檐下走来走去,身旁亲信宫女奔走传消息,前一刻,刚报完乔装改扮的死士们已经拿到人往这儿回撤,后一刻,竟有宫女惊慌失措跑来,仓促中没留神积雪融化后未干的水洼地,脚下一滑直接摔跪在廊前。


    “太妃、太妃娘娘!女君往了坤宁宫!怕是很快便会发现人不见了!”


    “慌什么?!”杨昭尽量沉住气,捏着娟子的手却不自觉用力,她问:“云绣眼下到了何处?”


    “奴婢不知……”


    很快,又有宫女来,与前头的宫女跪成一排。


    “回禀太妃娘娘!云绣姑姑已过月华道!距元福宫还需时半炷香!”


    杨昭抬头看天,而后闭眼拾着衣裙,下了廊檐,疾步朝元福宫大门方向走,她边走边高声招呼道:“都随本宫来!接迎皇后娘娘!”


    寅时过半,高墙下的宫道幽长而静谧,好似数百年间的风雨,都与这偌大后宫相错而过,任那风雨凶猛,都并未影响它长久耸立不倒。


    匆忙的脚步声打破如此静谧。


    黑衣人行动如风,随风疾跑与那大片脚步声想撞,为首的蒙面女人抬高手臂,身后队伍骤停。


    女人拉下面纱,朝脚步声停下的方向行宫礼。


    “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原是云绣。


    杨昭往云绣身后看,数十名黑衣人皆是她精挑细选培养出来的好手死士,中间两人抬着人卷子。


    “这就是你办的差事儿?!”杨昭惊惧,变了脸色低声斥道。


    云绣不解道:“卷子里确然是皇后娘娘,您……”


    杨昭心神已乱,强行稳住阵脚,说:“用那帕子了?用了?何时用的?速去传太医!”


    云绣适才意会过来她所言,忙说:“并未用!娘娘莫慌!奴婢在呢!拿人时她要呼救,被打晕了,到这会儿还未见醒转……”


    杨昭抓紧云绣的胳膊,听她详述后,适才回了些神,又立时贴耳对云绣说:“陛下去了坤宁宫,本宫带人回元福宫先审着,你去冷宫,若元福宫被锦衣卫围了,你知晓应当怎么做!”


    此事迫在眉睫,云绣福了福身,点了三五好手,就地脱下夜行黑衣,又从杨昭身后跟的宫女手里接过宫灯,便改道往冷宫方向去了。


    如今的后宫不比唐国任一国君主政的前朝,成兴帝在世时,后宫好歹还有三处位高权重的娘娘住着,唐俊登基后虽没再纳侧妃,也有从储秀宫里挑几个身世简单的秀女进位,到了唐绮坐皇位,后宫里除了住太妃,只剩下一位独个儿的皇后,大多数宫殿都空置下来,由二十四衙门的内监领头人曹大德打点着。


    曹大德此人,是个顽固保皇党。


    哪怕这后宫再大,他都能手眼通天。


    杨昭顾忌着他,心道不好再让死士做如此装扮,却又因时间紧迫,不得不想着给自己留后路,合计着一入元福宫,再让这群人脱掉夜行衣。


    她不曾耽搁须臾,带着人,立即往回赶-


    唐绮匆匆赶到坤宁宫,小娥正在迎她的门,见了皇帝先作揖行礼,惊恐地说:“陛下!娘娘不见了!”


    “什么叫作不见了?”唐绮蹙眉,往院子里扫视,只见一众宫女跪在地上,其中没有一个不是柳阁老为她训练出的好手。


    小娥一张脸惨白,直道:“奴婢值夜,突然起了一阵风,脑袋发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醒来就见娘娘寝殿大门敞开着,奴婢赶紧进去查看,娘娘已经不见了!”


    坤宁宫里少了些人。


    银甲军。


    皇帝近卫。


    唐绮恍然有所悟,绷着脸转身跨出坤宁宫的门槛,外头天麻麻亮,锦衣卫守着龙辇,王路远站得最近。


    “王卿,发令今日当值所有锦衣卫,立即堵断月华道,将元福宫给朕围了。”


    王路远心里苦啊。


    这才安生多少个日子,皇家的事儿就这么说不清,当女儿的现在要把当娘的寝宫给围起来。


    事后如何收场?


    天子近臣着实难做。


    可他又有何办法?还不是只有去?于是立刻招呼手下,从龙辇周围迅速撤离。


    曹大德瞧见了王路远临走前的那副苦瓜脸,憋着笑。


    唐绮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唐绮说:“你带着二十四衙门的人,去守宫门,有人要攻过来了。”


    曹大德差点脚下一趔趄,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女帝。


    “奴婢去守宫门???”


    早知如此,就不该笑王路远。


    曹大德心里苦啊。


    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在早朝前去守宫门,也不知道是谁要打来了,凡事儿论个道理,这天下都已经是唐绮的天下,继位之后她的雷霆手段让朝中风平浪静的,景国质子在唐国的皇宫里住着,边境线上也很是安生。


    如果非说有什么不痛快,那就是婆婆和媳妇儿之间有了些龃龉,太妃娘娘跟皇后娘娘不对付,但那些事儿……


    算是女帝的家事儿。


    关起门来,自家人解决。


    何至于要惊动到外头的人?但他转念一想,前有许彦歌,后有杨依依,今日注定不是个寻常日子。既然是元福宫的先动了手,那皇后娘娘身边儿的银甲军,不得马上传信出去,好通知正居住忠义侯府的娘家人儿。


    “天爷!”曹大德嘴唇打哆嗦。


    他一个中年发福的大胖子,率领二十四衙门的软脚虾们,哪儿能挡得住于进那雄鹰!


    可他跟王路远一样,没得个指望,只能听命行事。他可怜巴巴往前瞧了一眼,唐绮已带着几名近卫快步往元福宫的方向去了-


    燕姒迷迷瞪瞪地醒了过来,眼前一片漆黑,她被人扛着走,没吃什么苦头,只手脚被捆,不能活动,身上裹的是麻袋,很轻,足以见得元福宫的人并未打算多为难了她。


    她没出声儿,静静等待,端看这出戏要唱到哪一出才算能好好唱完。


    没过多久,她感受到了些许颠簸,约莫是抬她的人在跨门槛,前后高低不一,再之后,脚步停了,她也就停了。


    她的眼睛无法视物,但能清晰听到外面的声音,外头有了些逼近的脚步声,大概是四五人,紧接着有人说起话。


    “主子!”


    这人是元福宫的云绣姑姑。


    燕姒刚嫁给唐绮那时候,每次去元福宫向唐绮的母妃请安,都会听到云绣姑姑说几句话,再后来大皇子登基,逼着唐绮下边南,燕姒要跟唐绮走,趁夜色上了唐绮母妃的船,也听云绣姑姑说过话,故此,她记得住这个声音。


    “竟还是慢了一步。”


    这是唐绮的母妃,如今的太妃。


    燕姒与她之间的关系说来很是微妙,她曾经并不喜于家女,却又拦不住成兴帝,几乎算作被迫接受了燕姒与她女儿的姻缘,她们一个当长辈的没什么长辈样儿,一个当晚辈的也只表面恭顺,若没出什么大事儿,这样客客气气似乎也能过。不想后来唐绮要自卸对新帝的威胁,下边南时却不愿对媳妇儿放手,闹得母女俩更因燕姒不快。直到后来唐绮要去争,燕姒陪着唐绮争,才稍稍缓和了关系,结果到如今,燕姒反成唐绮身边最大的威胁,不怪婆婆要生气。


    一出接着一出。


    她又到底哪里让人误会了呢?她对唐绮的心意,经过这么许多事,竟还能让人不安。


    燕姒在心里默默叹了一息,随后就听到了熟到不能再熟的声音。


    “母妃,这是何故?”


    唐绮的声音朦朦胧胧传进燕姒的耳中,可她却听得真真切切。


    这母子俩,势必要争执了。


    为了她,其实大可不必。


    燕姒想笑,只听二人已经争执起来。


    “母妃如此行事,将朕置于何地?”


    “女君若心软,本宫替你来做,此女是个妖孽,一日都留不得!”


    “母妃还请慎言!事情还未水落石出!”


    “谋害皇嗣!人证物证俱全!还有何可查?!她连身份都或是假的!”


    “母妃!”


    “难道本宫说错了?她是皇后,本宫是太妃,这后宫之事,本宫说的算!”


    “谋害皇嗣便不再只是后宫之事了!朕乃一国之君!”


    剑出鞘之声,伴随一声暴吼。


    “此乃开国女君传下的尚方宝剑!持此剑可问责天子!!!”


    一片静默。


    静默后,不知唐绮作了何举动,抽刀声响起。


    第282章 作别


    ◎“你还记得么?唐绮。”◎


    “咳咳咳……”


    麻袋里,突然响起一阵咳嗽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岔进剑拔弩张的争执中,使得当朝最位高权重的两个女人都为之一怔。


    唐绮率先反应过来,握着沐春风就要往声音发源之处去,杨昭随她所动察觉她意图,立刻朝抬着人肉麻袋的宫女们吼道:“还不速速回宫!”


    但唐绮是何等的身手敏捷,众人都还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的反应,就在杨昭说话的片刻之间,她已经三步并作两步逼近抬人的宫女面前,当即毫不犹豫一脚踹出,出招风驰电掣,仅在几招之内便夺下了人。


    麻袋顶端捆缚的抽绳被解开,眼前得见蒙蒙亮光,燕姒半倚在唐绮身上,偏头仔细瞧了瞧她。


    “阿姒,可有伤着?”


    唐绮说话的声音依旧是温和的,一如她们自成婚后在一起朝朝暮暮的时光里,唐绮只要在她身边,总会这样对她体贴入微关怀备至。


    可她们之间,早已有了许多的龃龉,不再似从前那般毫无顾忌地相信彼此,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燕姒感慨万千,却不知自己陷入如今的境地又该当如何,她咬了咬唇,终究没有说得出什么话来,只轻轻颔首,对唐绮点了点头。


    长长的宫廊,高高的宫墙,在凄凉的隆冬里围住她们,贯穿整条甬道的寒风冰冷刺骨,刮搔着人的心脏酸涩地疼,只有靠着彼此才能汲取些微末的暖意。


    她望向唐绮的眼睛被宫灯晃得忽明忽暗,而唐绮也同样注视着她,唐绮似乎还想要再对她说些什么,她的手已经往前一挥。


    冰凉的指腹贴上唐绮眉心,唐绮忽地瞪大眼睛。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了。


    众人只听见女君怀里的帝妻用清脆的嗓音细细念道:“奚地百蛊第九——引神。”


    “阿姒你……”


    唐绮话音未落,那双深邃凤眸骤然暗了下来。


    燕姒在电光火石之间扒下头上白玉飞燕钗,钗头逼近唐绮喉头,继而以冷冽目光扫向四周。


    “谁敢再向前一步?”


    杨昭倒吸大口凉气——


    那钗她认得!


    两年前的中秋夜宴,唐绮用那只精心打磨的玉钗,换下了罗萱赠予于家女的珠花,还是亲自给人簪上的,因着彼时杨昭着实对蒙受圣宠的宣贵妃吃味,故而印象颇深,如今这丫头竟敢用此钗挟持唐绮!


    愤怒,惊恐,争先恐后涌上杨昭心扉,但更要紧的是唐绮的命。


    杨昭遏制住自己心底蔓延出的强烈怒意,立即抬袖大喊道:“统统退后!于姒!休伤我儿!”


    燕姒轻轻一笑,那钗一经拔下,她的长发散落,发丝迎着寒风飞扬,天还是那么暗,鹅毛细雨随风淅淅沥沥飘落下来,慢慢润湿墨青。


    “太后娘娘。”燕姒唤着尚且不属于杨昭的尊称,无比沮丧地说:“臣媳也不知怎会走到如今地步,这唐国江山,已经属于你们母女了不是么?又何必要逼迫臣媳至此?”


    杨昭见过她这样的眼神,就在高壁镇截杀的前一夜,那艘送杨昭出宫的船上。


    “你对我儿做了什么?!你这个妖女!你究竟是何人,对唐国有何图谋?!”


    “我有何图谋?嗤。”


    又是一声轻笑,燕姒的笑声像锋利的剔骨刀,贴着人五脏六腑刮过去,杨昭听闻后,瞬时从头凉到脚底。


    众人却听,这弱不禁风却犯下诛灭亲族大罪挟持女君的女子又不疾不徐地说:“立安十八年春时,我与唐绮在边南响水郡相遇,是我用祛毒良方救唐绮一命,否则她早已在同年秋日就该因相思子毒而命丧黄泉,哪里还有今日我图谋之说?欲加之罪您何患无辞?何况是太后娘娘您想要置我于死地,众口铄金,我又何能生?可我不能死!”


    打雷了,九天雷霆划破苍穹,轰隆隆的巨声就响在燕姒话末。


    一道紫蓝闪电直直劈向不远处东宫,年久失修的高堂殿宇瞬间燃起大火,火势凶凶很快照亮大半片天,不出多时惊动整个□□,敲锣打鼓声、呼喊声、脚步声接踵而来的响起,二十四衙门的宫人不得歇了,和乐公主与巧夫人身亡之后,东宫里还住着中毒昏迷的前一任天子唐峻。


    “走水了!!!”


    “快救火……”


    燕姒瞅着那处火光,眼中一寒。


    这不是天意,没有这么巧的事情,今夜逃亡,是她师父在后步的棋,她要请君入瓮只得顺从,不过曹大德将二十四衙门治理得井井有条,唐峻约莫是不会出事的,可若是她一人独自拿主意,并不会做到用唐峻的命去冒险的地步,她总还想为唐绮留着些什么,哪怕只尽绵薄之力。


    东宫那边走水十万火急忙得热火朝天,这边狭窄的宫道里形势更是万分紧迫不容人分神,杨昭额上冷汗骤起,人在燕姒手里,她是全然没了主意,被人拿捏的滋味儿相当不好受,一颗心直直提到嗓子眼儿。


    “皇后娘娘!您怎可如此待官家?!”忽地一声质问,从皇帝近卫中传了出来。


    燕姒抬眼看去,那人取下覆面黑纱。


    “崔指挥使。”燕姒扬首,这也是位老熟人了。


    崔漫云拔出绣春刀,冷言道:“殿下曾用臣的身份暗中相助姑娘多次,与姑娘成婚两年有余,在边南死里逃生时,只因姑娘受制于三殿下,便忍着大火灼烧留下的重伤,千里奔波不分昼夜赶回都中,若姑娘今日是要清算恩怨,也该想想殿下数次救您于危难,护您在身后!”


    “她是待我不薄的,可我待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如今,说这些又还有什么用呢?”燕姒眼中情态微动,温声道:“过往种种,都是我们二人之事,我心中自有分寸,今日之举实乃被迫,是母妃容不了我,这椋都城亦容不了我。”


    崔漫云怒目道:“您这是恩将仇报!薄情寡义!”


    “就不废话了罢。”燕姒从衣襟取出一节竹笛放至唇边,“嘘——”


    尖锐的竹哨声冲破黑暗,银甲军在两侧宫墙上冒头,搭弓拉弦弄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宫道里的众人立刻察觉动静,纷纷乱了阵脚。


    云绣急喝:“保护太妃娘娘!”


    她警惕,立即要让死士将杨昭护至身后,但杨昭是何等心高气傲,一把推开死士,上前一步,目光迫向燕姒。


    “妖女!今日你若伤我儿,来日我定让辽东血流成河!让你不得好死!”


    她赌的就是辽东不会反,否则岂会不知这深宫内还埋着猛禽?皇室是唐家的皇室,唐国是皇族的唐国,诸侯若要背千古骂名,唐家几代君王岂非是白打了江山白使尽了帝王术?


    尽管成兴帝不在了,这朝纲还在,谁也辱不得她们孤儿寡母了去。


    “我怎会伤她?”燕姒转眸,*眸中渐冷,“分明是您不肯放过,劳驾诸位陪我走这一遭了,撤向端门!”


    话音一落,银甲军前前后后悉数跃下墙头,将燕姒和唐绮掩护着往宫道另一头撤离。


    杨昭带着皇帝近卫和她的亲卫紧追其后,但不敢离得太近,都生怕唐绮出点岔子,微雨里一直跟随,跟过空旷千步道,到了端门前。


    燕姒在端门门楼下停住脚步,周围的景物和三年前并无二致,她忽然觉得鼻间有些酸涩,手里挟持着的人目光黯淡,手心温热,却没了神志。


    “你还记得么?唐绮。”


    她低声细语。


    “那年的中秋宴,我随爷爷入宫,就是从这端门进的,登天楼好高,八月十五的月亮浑圆,父皇在千步道摆了菊花阵,阵中设席金黄夺目,可那日啊,你对我说,我做不了主择不了路,你便要帮我,我只觉得你的笑容比跟前月辉下的花阵还要惹人眼。”


    “唐绮……一个人,为何会倾心于另一个人呢?”


    今日的千步道上没有硕大的菊花阵,眼瞧着便又要到一岁除夕,天色昏暗,阴雨湿冷。


    “匆匆三年,后来的我们竟走得这般不易,你还记得后来吗?”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只她与唐绮二人可闻。


    “后来你向爷爷求娶我,你总说我是小狐狸,可你比我还要狡猾十倍,百倍,千倍……哈哈,后来我们成了婚,你还惦记着一张画,我的的确确有许多事是瞒着你,可后来的你,又何尝不是都瞒着我的?何尝不是呢?”


    她只管说她的,却也不在意唐绮是否能够听得到,中了那蛊的人,本也不指望她会听到。


    “后来你去了边南,我为你留在都中,大哥被奸人谋害,我的爷爷,姑母,整个忠义侯府都遇了难,而我却束手无策,你是赶回来了,可你却回来得那么迟,都迟了,我必须要报仇,你又做了什么呢,你偷偷包庇了我的仇人,唐国律法比我重要,国事比我重要,什么都比我重要对么?其实,我全部都记得,你待我的种种好,你义无反顾抓紧了我的手,是我不好么?是我薄情寡义?是我恩将仇报?可分明是你失言在先……”


    说到后来,她的话已经颠三倒四,没了逻辑更是不讲章法,谁能心疼心疼她呢?放眼整个天下,奚国、唐国,两世为人的她,都未曾被谁一如既往的放在首位过,谁也看不见她的心,千疮百孔。


    “我们怎么算得清啊?唐绮,唐绮……我一步又一步,走得好难啊,唐绮,我是真的很累很累了……我们,我们就在这里作别罢。”


    她重新抬起了下巴,放眼也不知道所望该是哪,而已经泪湿满面。


    “开门!”


    女君被挟持,城门上的都军都事前换作了杨昭的人,待杨昭示下后,不得不从。


    轰隆声过后端门朝两侧大开,不知何处飞来无数只黑鸦,纷涌冲入皇宫,杨昭被人护着往后退,宫门外马蹄声滔天,银甲军由生副将带队奔来,这是于延霆留给孙女的生路。


    燕姒转身抱紧唐绮,含泪摸了摸她的脸,而后万分不舍地将人往里一推。


    “过去!”


    她咬破了唇。


    再见了,唐绮。


    她在心中与她作了别,冲出端门翻身上了马,银甲军如潮涌化作身后之盾,城墙上射下的弓箭没能伤到她半分。


    在那端门之内,高墙之内,尊贵的太妃悬着的心并没有落回肚子里,下令追杀后,立刻传唤太医院,而失神的唐绮眼中忽然有了光亮。


    第283章 释然


    ◎不是早已不在乎了么?◎


    卯正。


    本该洞开容百官上朝的两侧宫门依旧紧闭,才叫人回想起这日已是小年,忙碌了一年的新老群臣迎来年假,女君同臣子一块儿休朝。


    “朝光发,万户开,群臣谒——”


    细雨飘飘如絮,端门前一干人等并未见着报时直官口中所唱的朝光,反而是见着女君发了力将太妃娘娘猛地推了个踉跄。


    众人大惊,有人小声窃窃,却无人敢出言置喙国君,云绣恰在后方接扶,杨昭刚急呼过通传太医院,锦衣卫刚要走动,便遇着唐绮这一推。


    “不必传了。”她沉声说道。


    杨昭随被推了一把,此刻却只着急唐绮是否有恙,站直了怒道:“你方才一路都失了魂!龙体关乎国运,怎可如此轻慢!斥候!速去传太医院院判悠仲前来!”


    唐绮倏然高声呵斥道:“朕说不必了!”


    龙颜震怒,天威乍然尽显。


    此刻两厢僵持的,是一国女君和未来必会晋封的准太后,也是血脉相连至亲的母与女。


    唐绮眼神深邃,瞧不出她喜怒,只听她云淡风轻但不容置疑地对身侧人下令:“开旭日门,传令都军冷宫收网,禁卫军,不留活口。”


    传令人还不知到底要不要先去传太医,崔漫云偏头指点道:“女君口谕,还不快去!”


    “是!”斥候不再踟躇不前,一溜烟跑了。


    雨势渐大,杨昭还在那句“不留活口”里回不过神,唐绮往她走近两步,母女二人之间只余下半丈距离。


    “母妃,可还有何要说?”


    杨昭被她冷漠目光盯得心颤不止,脑中更加是百转千回,唐绮都知道,唐绮精准无误料中她的后手。她不由自主想到数日之前母女二人在元福宫里的那场争执,彼时唐绮话中之意便是自己干涉太多,而唐绮如今再也不是那个颓废了整整三年的纨绔二公主,一直以来的确都会听她的,唯母命是从,那又是从哪一刻开始?


    从哪一日开始,唐绮对她不再言听计从了。


    她想了又想。


    “三年前,你是从三年前,边南回来之后就不再听话。”杨昭忽然笑了,她的笑像自嘲,又像讥讽,“三年又三年,奚国弹丸之地竟如此不可小觑,那妖女这般本事迷得你晕头转向好歹不分,让你连家国都不顾了要包庇纵容她至此,如今竟生出忤逆本宫之心,妖女祸国……”


    “又是这些揣测之辞!”唐绮显然听不下去了,耐心全无地出声打断她道:“这么多年以来,母妃为何就不能认可我哪怕一点?您的女儿当真如此不堪?何为包庇纵容?和乐之死与她无关!”


    “难道你未尝不是轻下定论?众目睽睽下跟在她身边的奚国蛊师以银针刺杀你,你又有何凭据说皇嗣遇害与她无关?!”


    “近日已有眉目!东宫一个叫喜子的宫女畏罪自杀了!那是当初周淑君提携过的人!周淑君与周巧是血亲!”


    “那又如何?明和殿以一人之力……”杨昭本想说控蛊杀人,话到嘴边瞧见唐绮脸色更冷了几分,又知唐绮有心偏私包庇,还得留些余地,当下人多眼杂,她便改口道:“以一己之力对敌金羽卫的不是奚国那蛊师,而是你妻!”


    唐绮扶额,头痛难当,诘问道:“所以母妃就要越过朕,私自处死朕的皇后是么?后宫弄权,掌私兵,养死士,要不这个皇位,朕让予母妃?”


    话及此处周遭蓦地一寂,众人大气都不敢喘。


    须臾后,杨昭气冲天灵盖,方才强行让自己镇静给唐绮留余地的心思是半点都没有了,她气得浑身发抖,气急之下手中的剑便直冲唐绮刺了过去,愤然道:“忤逆不孝的东西!今日本宫就用这尚方宝剑替列祖列宗教训了你!”


    死士和留守的锦衣卫等人哪见过此等大阵仗,崔漫云等人横刀要护唐绮,死士们则拦住已是气过了头的杨昭。


    混乱之中,云绣急道:“主子万万不可!女君还不快跟娘娘服个软!她也是心系于您才会如此行事!”


    唐绮又如何不气?


    她纹丝不动站着,心直口快愤愤然道:“朕宁愿她不曾生下我!误人误己昏了头!”


    此言诛心,这下坏了事,死士也拦杨昭不住,那宝剑虽已盛名不复,此刻却如有无坚不摧的冷冽锋芒,割裂冷雨往前冲去。


    唐绮下意识抽出腰间沐春风格挡,力道没收住,双剑剑锋相向,只听铿锵锐响,沐春风竟直接将杨昭手中宝剑打落了。


    杨昭整条手臂被震得狂抖,尚方宝剑脱手摔到地上,剑柄着地顿时便断裂成两段,露出里头的端倪。


    “这是什么?”崔漫云眼神好,瞬时鞠身去将剑鞘中跌出的一截铜管拾了起来。


    “……”唐绮默不作声,握着沐春风直愣愣注视杨昭发抖的手臂,一时间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不是早已不在乎了么?


    为何听到杨昭那般说她还是会心痛难当,她仍旧会又气又无奈,杨昭对她失望,她依然会被失落所裹挟。


    她自年少成名,深蒙双亲喜爱偏疼,是成兴帝的手中宝,杨昭的心头肉,彼时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母妃痛斥忤逆?


    六年前,还是萱贵妃的罗萱指使那会儿的边南守备军都指挥使罗鸿夕,设宴下毒让她遭暗算,从而导致奚国和亲公主被景军所擒,鹭城城墙那杀妻一箭,她一败涂地,可能正因如此,年少时父母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她说过,是以,生平初次尝到败的滋味,才使她性情大变,收敛尽所有锋芒,唯母命师命是从,她不再心高气傲,而是在母妃杨昭和恩师柳栖雁的庇护教导下,久久隐忍不发。


    那口气憋了太久太久,继而才有了后来,响水郡初遇她妻,情不自禁被其顽强心性所吸引,椋都一年权利旋涡里盘旋,让她看到她妻大放异彩,燕姒是她无路时的希冀,是她向前阔步的明灯,是她深埋的柔情和全部的真我,而她看似身入池中,实则置身局外,是权利交锋的见证者,是勾心斗角的旁观者,还是跃跃欲试的推波助澜者。


    她太想证明自己了,向她的先生、她的父皇,她的母妃,乃至整个唐国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兀的冷笑声在登天楼下骤然响起,经由空旷的千步道扩散至四面八方,攀上三千玉阶直达明和殿,再回旋传至四面高耸宫墙。


    那笑声起初冰冷至极,而后又像是老僧顿悟时彻底的豁达。


    “都不重要了。”她细声道,话罢沐春风收回入鞘,再抬首,她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二公主,心酸苦楚统统算不了什么事儿。


    崔漫云已将那铜管管口塞子拔将开来,里头卷着两个食指粗细的羊皮小卷帛,其中一张是一个女人的小像,另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唐国文字,羊皮小卷帛已经发旧,但上头的字迹并没有被岁月腐蚀模糊,崭新如刚落完笔,她看着看着,神情愈发惊恐,慌张间,忍不住开口道:“陛下,事关重大,您还是看看罢……”-


    “看什么呢?”楚畅将帷帽往下压了压,对守在一侧的银甲军副将不满,毕竟人木头庄子似的杵着,不愿出去也不愿挪开视线,盯得她浑身不自在,她摇着燕姒的手腕晃了晃,撒娇般道:“姒妹妹,你让他先出去呗,这样你我如何叙旧啊?都不能说说体己话了。”


    门窗紧闭,屋中烧了地龙,倒也算不怎么冷,只是光线略微昏暗了些。


    “他职责所在,夫人何必同他计较。”于进把油灯灯芯剪了一段,用火石点燃,让屋中的光线不再那么昏暗,“生字队甩尾巴是好手,任谁也想不到我姐会上这儿来,唐家那些个没良心的已下令海捕,布告上说的是宫中有乱党余孽行刺,你们瞧瞧。”


    “哎哟还是有个别存了良心的。”楚畅摆摆手,笑容有些许尴尬,“不然我怎会在此?秋收时那位就休书一封言辞恳切请我回都,那会儿姒妹妹伤还没痊愈,只是我手上生意太忙,一时间难以抽身赴邀,拖到至今,也算在你危难时赶上了。”


    “畅姐姐,别说她了。”燕姒低眸不愿谈及,她接过于进递来的海捕公文,仔细瞧下去,却好像又不得不提,便只能道:“她要将我缉拿回宫,又是想软禁我罢,既然逃出来了,咳咳,我是怎么也不会再回去的咳咳咳咳……”


    “怕不是感染了风寒啊,哎哟。”


    楚畅一着急,要去拍燕姒的后背,手刚落到她背上,她却若惊弓之鸟,立时弹开了,气氛莫名怪异,楚畅只得折回手,改从袖袋里取了绸帕拿给她。


    她接过去,这番咳嗽如同水呛进了肺管子,一旦开始咳,就怎么也停不下来,她捂嘴咳嗽半晌,那洁白的帕子染了脏污,惹得撇眼瞧见的楚畅和于进两人大惊失色。


    “这怎会是普通风寒!”于进将燕姒手中帕子夺过,脸色煞白道:“我这就去找郎中!”


    “不用了。”燕姒拽住他的胳膊,直起腰,眼睛湿漉漉的,哑着嗓子道:“这里我不能久留,还是要寻个时机出城,免得牵连了你……”


    “阿姐!这是说的什么话!”于进是个愣头青,性子是辽东土生土长养出来的直来直去,当即就不高兴了。


    燕姒软声哄他:“你乖,你能庇佑阿姐,阿姐心里已很宽慰,听我的去安排,要尽快。”


    于进默然,拽着那被血染得猩红的帕子难过地扁了扁嘴。


    楚畅有别的担忧,从旁谨慎道:“这不成,还是得寻个郎中来看诊,你又何必急着走,外面风声正紧,此刻要走那是万难,被捉回去的可能性更大,莫不如安心呆个两三日,等看了诊确定无大碍,再从长计议。”


    燕姒闭目沉思了片刻,心想以唐绮的性子,回过神要将她捉回去必定要将椋都掀个底朝天,楚畅的话不假,于是便道:“行,暂且看过诊缓缓罢,时下已是年节,阿进也不用上朝,便称病不出,闭门锁户,容我想想再从长计议,对了阿进,那人如何了?”


    她不急着走,还愿意看诊,于进稍作心安,答她道:“在地牢里关押着,先前我去瞧了她一眼,面容尚算年轻却满头的白发,反复说着让阿姐过去见见她,阿姐,这位妇人究竟是何人啊?”


    “阿姐的一位故人。”燕姒皱眉,沉吟后撑着红木桌案起了身,“左右也是要见的,便此刻罢。”


    第284章 内情


    ◎“您信么?”唐绮问她。◎


    冷雨被风推搡过来,于进给燕姒新裹上的皮裘被雨抚得表面湿润,雨水浸不透那上等的皮料子,她在内宅走动内里尚且暖和,一进入地牢,阴暗潮湿的环境无孔不入,让她打起寒颤。


    楚畅不便跟随没有同行,于进搀扶住燕姒,走在她身侧。


    燕姒和于进说到底并没有多么熟稔,只因于茂一封接一封的家书从辽东天衢城孜孜不倦往都中传,于进又是个天性纯良且孝顺的孩子,他顾念着自家手足的关系,自然一心扑在燕姒的身上。


    “阿姐可还撑得住?”他还担忧燕姒的伤,紧张地劝说道:“若是冷,便等阿姐瞧过郎中,缓上一缓再来也不迟,降服此人虽说是费了一番周折,可人不已经被我等扣下了么?晚些审她又何妨?”


    这地牢不是忠义侯府的地牢,是于进早前私下购置的,按照燕姒的吩咐所建,远没有忠义侯府地牢的规制,狭窄的甬道只能容他姐弟二人并肩通过,相距甚近,燕姒稍有异样,纵使甬道里光线较暗,于进也能马上察觉。


    盖因他不够了解燕姒秉性,更无从知晓燕姒的诸多秘密,她心里埋藏了太多隐晦,又经受了两世为人的磋磨,许多小事能轻巧揭过,稍大的事权衡利弊也能咬牙和血吞,而唯独一桩,是怎么都等不得的。


    甬道不长,凉风习习。


    燕姒今晨被元福宫的死士所擒获吃了点苦头,逃出皇宫又经过一番奔波,借由楚畅的相助得以摆脱追捕到于宅藏身,歇下来后已经没了心思束发,姐弟二人并肩往里走,那风吹动燕姒散落额前的两缕青丝,她不适,抬手将之往耳后勾了勾,脚下步子更快了些,她面上平静,并没有将腿上旧疾复发告诉于进等人。


    “无妨,我怕迟则生变,阿进,无需太过担忧我。”


    拖着病都要下地牢,还刻不容缓,于进不知道燕姒如此固执的性子是随了谁。


    他只是忍不住想他的这位表姐如此苦命,回到椋都认祖归宗才短短三年,前面的那十七八载都流落在外。


    认回祖宗亲人团聚,换作寻常人家本是喜事,奈何她生在高门大户中。彼时,她是朝廷肱骨重臣大柱国的唯一血脉传承,生母又源自前朝儒学世家荀门,注定要搅进权谋争斗里头去。


    是以,她才堪堪桃李之年,遍尝了颠沛流离之后,又闯进龙潭虎穴,紧接着遭逢家门罹难,已然是教人痛心疾首的心疼,报仇重伤大病未愈,又与托付终身之人离了心,如今还能这般站立于世间,除了心疼之外,还让于进生出钦佩之意。


    因是临时要去收押擒住的人,地牢没来得及仔细从里到外打扫,有鼠窜出于墙角,就从脚边窜过,让燕姒低呼一声,将走神的于进唤醒,立时搂住她,顺嘴便安抚道:“阿姐别怕!只是一只鼠。”


    于进要将燕姒往怀中揽,燕姒心里不自在,下意识抵触着往旁侧推推他,于进莫名,再看她时,她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前头道路扩宽了,他们到了地方。


    银甲军装束破破烂烂分崩离析,入眼是一片凌乱的雪白。


    燕姒并未露出任何惊讶之色,刑架上被锁链捆缚的女人抬起了头。


    “徒儿,你总算是来了……快替为师松绑,有水么?为师觉着好渴……”


    如雪般银丝之下,露出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布满皱纹的脸庞失去少女的晶莹饱满,干瘪的肌肤让那火红的双唇显得更加可怖。


    于进只看一眼,心头立即涌出恶寒之感,震惊之余,张大口指着人说:“她!她她她!她怎变作如此模样了?!”


    “阿弟,你让我跟她单独呆一会儿吧。”燕姒说。


    于进为难道:“能让我留在这儿吗?我堵住耳朵不听,闭上眼睛不看。”


    燕姒侧目看着他,轻叹一息。


    他又道:“生副将把阿姐的安危交给我了,只守在外头,地牢里没个看守,此人又来自奚地,是个大蛊师,很是危险,我着实不放心。”


    燕姒拍拍他还扶着她胳膊的那只手手背,笃定地道:“我不会有事,她不会伤我,你若是不信就不走远,到甬道里等我。”


    于进看她这般坚持,再要强留只怕耽误她的事,只好作罢,道了句“阿姐当心”就转身往甬道去了。


    刑房里除了她们师徒二人,再没有旁的人。


    燕姒将手拢进袖中,眼神平静得如一潭死水,晞看向她,对视之间,双双心头都积蓄着事儿,可谁也没打算先开口说,这般沉默了好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晞约莫是想到了些什么,口中漏出来一声轻笑,而后道:“你为何要叛我?为师自认待你不薄,难道师徒之情终究比不过情爱?那唐绮小儿究竟是哪让你下不去手?她害你失尽亲故,背着你包庇你的仇人,将你软禁在深宫,桩桩件件,你竟不怨恨?”


    提及这些事,燕姒的手在袖中攥紧,冷言说:“我不想再与她纠缠了。”


    她平静,晞却激动起来。


    “不想纠缠了,你便哐我说对她用引神蛊,让我混在银甲军队伍里看你作戏,还将我骗出皇宫擒拿?!你可知你此举坏了为师大事!”


    “什么大事?”燕姒抓住她的话头,目光直勾勾定在她双眸之间,“师父,您究竟为何要害唐绮?您到底有何所图?只要您告诉徒儿,你我师徒之间还能有回圜的余地。”


    是啊,她费尽周折,苦心经营这么多年,自然有所图。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了……”她的眼泪来得毫无征兆,簌簌而下,顺着许多条数不清的肌肤褶皱往下滑落,“我没有时间了,一切都晚了……可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刑架上的锁链在震动,被束缚的人形如枯槁,自然是无法挣脱的。


    燕姒见晞已如风中残烛,于心不忍别开了视线。


    地牢刑房尚有一处通风口,时至正午,雨还未停,云烟散开,天光漏了进来,燕姒侧首朝那光下走,脸上的无奈尽数显露。


    “澄羽身上的蛊是您所下,中绝言蛊者,不仅需要守口如瓶,甚至不可在脑中回想蛊师不愿他泄露出去的事,否则必定受蛊虫噬心之苦,万分煎熬。您将他送至我身边,便是最佳耳目。此蛊与真言蛊并列为奚国百蛊中最恶毒的两大黑蛊,是惩极恶才用的。您身为奚国大祭司,差遣他办事只需一声令下即可,他何其无辜,为何要如此待他?”


    “他是自愿的!他是自愿中蛊,否则奚民数以万计,本祭司凭何择选他伴你身侧?他早便知今日结局,若说受那蛊虫噬心之苦也是他自找的!其心不坚不贞,自然受苦!”晞不禁辩驳,说到此事,忽然一静,沉思须臾才往燕姒那处看,“你为他那贱命才叛为师?他只是个有唐国人血脉的杂.种!”


    “大祭司!”燕姒蓦地回首,眼神如刀,“他已为您办完了事,赴了死,死前对您的秘密未曾泄露半分!只说奚国子民要为和亲公主报仇雪恨!”


    晞听得微一愣怔,而后便又更疑惑了。


    “那你到底因何叛我?”


    “是师父您为何这么执着?别说什么为我报仇了,当初我与唐绮大婚,是您叫我将前尘往事抛却,您还说希望我顺遂一生,她虽杀我却也情非得已,何况她也为我报过仇,惩治了泄露奚国和亲路线的罗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晞听着听着爆发出一连串小声,她笑得歪了头,眼里全是苦涩,笑过后口中喋喋有词,“又是如此,还是这样,还是这样……”


    燕姒莫名,问她:“您笑什么?”


    晞摇头不语,整个人显得无比落寞。


    她不愿说,燕姒也没本事立刻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只真言蛊,便只好接着往下道:“命澄羽潜伏我身侧的是您,命他杀远北杜铅华的是您,命他趁乱入东宫杀江平翠的是您,您还做过什么?究竟又为何要做这些?”


    晞不断落泪的眼睛里含着笑,还是不答。


    燕姒见套不出她的话,两人已到无法回旋的局面,所幸不再绕弯子,直言道:“从发现澄羽中蛊那日起,不,更早,从我发现师父独门配方安神香先后在天香酒楼老板娘和金玲乐坊行首身上,我便猜出了,您才是这幕后的始作俑者,她们是柳阁老掌唐国谍网时期的人,后经柳阁老手送于唐绮,不论柳阁老择哪位殿下为主,您的耳目都洞悉唐国皇室,澄羽,澄羽在我重生前就已跟随荀兰母女三载,您布这许久的局,绝非一日之功,更绝非为了报什么我的一命之仇,您将鱼饵撒下水,搅动的是整个唐国的局……您与唐国皇室,究竟有何瓜葛?又是何仇怨?”


    “问得好!”晞瞠目,那泪水不知何故混杂了血水,浑浊不堪,“我与唐国皇室是何仇怨!不共戴天之仇!”-


    奚国神女,宴。


    天资聪颖,秉性纯善,擅医蛊,好商道,年芳十七便出奇策屡屡为国建功,深受奚地子民爱戴。


    唐国武皇帝初登大宝之年,其为寻适应贫瘠土壤存活的优质粮种,随奚国大祭司通关参加万寿宴而入唐地。


    入关后,神女宴并未透露自己的身份,更未在万寿宴多留,而是独自去了唐国经济中枢衍州。


    初来乍到,神女宴被人蒙骗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幸寻到儿时旧友农商周氏女,得助报恩,后二人结拜为金兰姐妹。


    凭借过人才智,她联手周氏女共同经营生意,为唐奚通商打开了全新面貌,身处异乡力救奚地疾苦,次年便名声大噪,与微服私访的武皇帝相遇。


    武皇帝与神女二人一见钟情,又碍于周氏女的阻拦,一番周折下武皇帝将二人双双纳入后宫。


    周氏女城府极深,很快在后宫争斗里崭露头角,武皇帝待神女宴如珍如宝,神女宴却无心名利,三人之间屡生嫌隙,神女宴想一走了之,武皇帝不舍遂将其困于唐国内庭冷宫,直至暮年。


    神女宴本是奚地子民信仰,魂归极乐后,武皇帝痛心疾首,出于私心将其葬于喻山皇陵,追封其为皇贵妃。


    或是晚年心有所愧,武皇帝将此事记在了羊皮帛上,连同神女小像,藏在从不离身的尚方宝剑剑柄之中。


    从羊皮帛最末一段话里不难看出,他的遗愿是要将神女宴的灵柩送回奚国。


    唐绮坐在椅上,将羊皮帛连同小像一道递给杨昭。


    “母妃看看。”


    这桩秘闻事到如今得见天日,皆是因武皇帝兰因絮果,才有了后续诸多变故。


    帛书甚小,所载不够详尽,杨昭很快看完了,半猜半蒙,最后捋出了个大概,不知该作何感想,小半个时辰前对唐绮生的那通气散得差不多了,人便冷静了下来。


    “你皇爷爷是贪图这位神女的好处,不放人走时,可没见着他有愧。”


    “是长生蛊,奚国的长生蛊。”唐绮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道:“强抢了人家的圣女,何怪人家此后寻仇……”


    杨昭微愕,把云绣奉上的茶水挪开,那羊皮帛被她展至面前案上,“你是说于姒……不对,奚国人是为那位神女前来寻仇的?”


    “我查了唐国编年史,还翻看了唐国杂史,阿姒绝非独身和荀娘子达成合作来报仇,她年岁才多大?背后必定另有主谋,和乐遇害绝不是她做的,此乃国事而非家事,兹事体大,母妃可还记得唐国谍网的召谍令是何时一拆为十的?”


    身侧香炉里燃着香,杨昭在烟雾里凝神回想。


    杨昭起初不是唐国谍网地字处的守令人,第一位是成兴帝唐兴,武皇帝东征时临阵换帅,促使辽东杨门最后族人全部战死沙场,只留下杨昭一个襁褓中的孤女,后来武皇帝也是说心中有愧,让她嫁给了还是闲散小王爷的唐兴,大婚之日她被一块硬疙瘩膈疼了,唐兴便与她讲了这召谍令一拆为十的由来。


    此时再忆经年,不免黯然神伤。


    “说的是你的皇爷爷为防止召谍令落入外戚之手,唐国谍网事关国祚,这才一拆为十的。”


    “您信么?”唐绮问她。


    杨昭细思极恐,眉头深锁道:“是怕谍网被奚国人渗透!走漏神女被困唐国宫中的消息!化整为零层层往上走,紧要消息掌握在你皇爷爷绝对信得过的人手中,如此才可保万无一失!”


    “神女是随奚国大祭司来的唐国。”唐绮说到要害,“以其在奚国的威望,神女宴之后在衍州失踪,这位大祭司便与她失去联络,丢了神女,岂会不找?何况是这样出众的一位神女……盖因如此,几十年过后奚国大祭司再入椋都,皇爷爷见她容颜未变,见识到了那所谓的奚国长生蛊,便更不愿放走神女了,光凭推测逻辑能通,但我知母妃要问证据,这记载说的皇爷爷待神女如珍如宝,但这宫中尚有知情人还活着。”


    “姜老太……?”杨昭话一出口惊觉失言,立刻捂住了嘴。


    “我妻瞒我许多,如母妃所说,我并非是个傻的,岂会不查?”唐绮压低声音道:“我一直都在查,前朝工部那位奇匠怀公您可还有印象?他的死,也是与奚国人脱不开干系。”


    “康悯怀?你可掌握了证据?”


    唐绮镇定自若说:“自然,连易不是病了,而是被我关押起来了,经他招供,他当年亲眼所见,康悯怀不是死于大火,而是……奚地杀人血蛊,杀金羽卫同样的那种蛊。”


    杨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背后冷汗湿透里衣。


    “奚国人如此神通,我们当如何是好?”


    “不仅如此,此前查怀公的案子让我想到了于家横死边关的子女们,旁的不说,光是忠义侯第五子于颂大将军和那姜家嫁过去的姜舒,死因就极其不明朗,很是蹊跷……”


    杨昭和成兴帝当初的确恩爱,可杨门覆灭得太早,等成兴帝登基,她怀上唐绮困在内庭,对朝堂上的国事没什么心思问津,故此所知不多。


    听唐绮谈及,忽而想到过往每次一旦有戍边大将报国丧生,成兴帝都会闷闷地来这元福宫里坐上一夜,那是的成兴帝,看上去苦闷不已无可奈何,每次都像是遇到难题苦恼何解,每当她问,他又不说,只是对她笑,告诉她有她在身边便觉着总会好的。


    杨昭怅然,对唐绮的后话更是好奇,问说:“可有查出什么端倪么?”


    “顺着这条线索,追到了军粮上。”唐绮的手放在膝上轻敲。


    杨昭眉皱得深了些,她的担忧看来不是白操的心。


    “这些是不是都与奚国有关?”


    “当初边关供应军粮的是皇商通州路家,先师柳阁老受先帝之命派我往边南查地下钱庄,那时看似真相的真相浮出水面,景国从中作梗不至于留下那么明显的图腾暴露自身,我还当是罗党一手策划,远北里通中宫,没曾继续深究过,而在路家之前,皇商之中称王称霸的本是远西姻亲宁家,宁家因手里掌控着举国漕运而兴盛不衰,商斗无可厚非,可宁家与远西联姻,怎会说跨就跨掉?”


    杨昭虽不过问朝堂事,毕竟是召谍令地字处守令人,她知晓一些个中内情,便道:“宁家当初是造纸术失传,漕运又被路家截了胡,不见得就一定与奚国有何牵扯。”


    “非也,青跃由此往下再查探,追根溯源,查出来不论是先前的宁家,还是后来的路家,*亲族内都与奚国女子有通婚。”


    “奚国女子?!”杨昭低呼,随即又心中了然,“是了,六年前,也就是奚国和亲公主还没被景国俘虏,没被你射杀之前,唐奚两地不仅通商,也是允许通婚的。”


    “到此所有线索才串联上,越往深处挖,此事牵涉越广,横跨了两朝三代,长达数十年,招招暗棋滴水不漏,一步步将唐国推向盛极而衰的境况,究竟是谁能铺出这么大的手笔来?阿姒的身世或是粘黏着其中一条关键线索,可您不是将她逼走了么?”唐绮重叹了一口气,“她若有心害我,我早死八百回了,母妃糊涂,眼下是后悔也无用了……”


    杨昭听她说了如此多,回想那女媳身处椋都的三载,不由得心中一紧,可若要问她是否后悔,她扬起下巴,抬头道:“本宫未曾后悔。”


    唐绮神色稍变,道:“母妃不是要替父皇守好唐国江山么?奚国人作乱,如此要紧事前错失了有可能是唯一的一个机会,竟半点不后悔?”


    午时将近,外头传膳的宫人们已在等候,杨昭往门外影子瞧了瞧,起身覆手道:“阿绮,本宫……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可以失去所有……我已经失去了你的父皇,不能再失去你……”


    暖阁里无风,唐绮听闻此言,心头却波澜涌动。


    第285章 结果


    ◎“主子,椋都急报!”◎


    “竟是这样……”燕姒浑浑噩噩,听完这些,总算懂了晞的动机,她沉思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唉,神女宴为奚国百姓耗尽心力,想必是为了防止两国之间战事激发民不聊生,才甘愿留在武皇帝身边,若她在天有灵知晓您为此耿耿于怀做了这许多害人之事……”


    “不可能!”晞怒发冲冠,爆吼道:“她是被软禁的!被威胁的!是唐皇将她强抢入宫!”


    燕姒透过地牢刑房的黯淡看她,满目皆是怜悯。


    “她,是整个奚国最擅用蛊之人,是大泽神对这世间的恩赐,若她想要脱身,谁又能困得住她呢?师父,她已离世多年,您为何由着私心不愿放下?”


    “我为何要放下?!徒儿说的真是好轻巧!你拼了性命也要为忠义侯府报仇时可曾想过放下!凭何叫我放下!你算个什么东西!都是你坏我大计!我苦心谋划数十载!全被你给毁了!我要杀了你!”


    晞挣扎得厉害,她到了快油尽灯枯的时候,满心的不甘全化作怨恨,所有的不平端的是不吐不快,而她再挣扎,不过都是徒劳。


    燕姒在宫中那些时日,大费周章让唐绮为她弄来各种药材,制成能隔绝晞身上气息的药粉,又托银甲军生副将带给于进,涂抹满整个地牢的墙壁,为的就是留此后手。


    当师徒二人走到必须要开诚布公这日,晞绝无可能再召蛊前来对付她了,几经尝试,最后才朦胧间嗅出个所以,震惊道:“这地牢!好啊!甚好!!!噗——”


    晞往前倾身,一口污血自口中喷出,拉扯住她的锁链巨颤不停。


    燕姒两行热泪当即纵横,她朝晞扑过去,但腿部的刺痛已经不容忽视,她跌倒在刑架前,哑声道:“师父……您对我有教养之恩,虽罪大恶极却从未伤我,师父,您回头罢……善恶到头终有报应,您做了这么多,已让唐国损失惨重了,您还要如何啊……”


    执迷不悟,倘若没有那点执念,仅凭神女宴当年那枚驻颜蛊,晞不可能撑到今日。


    她活了太久了,深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她别过头,不去看燕姒,手腕不再挣扎了,仍旧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一掌拍死燕姒。


    “若非你坏我大计!那唐绮小儿早已形同废人,唐国江山必定大乱!这普天之下谁无私心?当各地诸侯举兵杀入椋都!这破碎山河必将四分五裂!我的挚爱没了,我便要唐国皇室也尝尽痛失所爱之苦,我要他们死尽死绝!”


    燕姒往前爬行,扑倒时撑地的双手带着尘灰,抓住晞的腿,抬头泪眼婆娑。


    “可即便如此,神女也回不来了,长生蛊只是谣传,起死回生也不过是还没有死透,但她真的死了,遗体早已化作白骨永眠……”


    晞猛烈摇头,枯槁般的面容已青春不复,她心痛到麻木,绝望着闭眼,眼泪混杂蛊虫反噬所逼出的血水肮脏不堪。


    那双手好像再也抓不住什么了。


    燕姒颓然不已,只听晞哽咽着泣声,话中全是悔与恨。


    “是我,是我不该答应她的恳求,不该带她来唐国,是我害了她,是我迟了,转魂蛊养出得太迟了,都是我……阿宴啊,阿宴,你为何独留我在这人世,你为何不再等一等,我……啊……”


    七窍流血,死状奇惨。


    “师父?师父!师父!!!”燕姒喊哑了嗓子,她耗尽全身力气攀爬起来,抓住人的手如同万蚁啃咬,“您不能死,您不能就这么死了!您还没有告诉我究竟还留着什么计什么谋!澄羽临终前说的那番话是何意?!唐国境内究竟还有多少您的人!师父——”


    “阿姐!!!”-


    极疼。


    唐国历圆安二年正月初十,连绵下了数日的冷雨终于停了,积水顺着穹檐上的瓦当往下滴,接在手心里是极疼的。


    数日不见的阳光铺满了洗涤洁净的三千玉阶,唐绮收回被水滴打湿的手,指尖惧寒似的颤了颤,早在燕姒离开那日,她就知晓她定会这般疼,那日她与她作别,登天楼垂着长长雨幕,端门紧闭,一门之隔仿佛将她们的界限分了个清楚,再回过身,过往种种皆随雨幕落尽。


    思念泄洪。


    叫她如何不疼?


    “官家心里苦啊。”曹大德抱着拂尘站在抱厦下,遥望明和殿前驻立的女君,对着身侧的王路远叹了口气,“您说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儿?皇后……那位这么一走,元福宫的主子跟官家生了嫌隙,母女俩还不知何时能重归于好,二十四衙门办事儿谨小慎微,个顶个儿提心吊胆,上头不顺,下边儿就很难安生。”


    说到底,他们都是过来人,经历历任帝王,把朝堂上的风云看得七七八八,对眼下这位女君的秉性也摸得七七八八。


    他们都知唐绮重情,尤其是共经患难的那位帝妻,这些日子以来,谁也不敢当唐绮的面提及。


    人还是二公主的时候,就一心惦记于家女,明争暗夺也要娶回府中,婚后蜜里调油,恩爱至极,满椋都城鲜有不知的。


    成兴帝驾崩,举国同悲,二公主成了安顺长公主,被迫要南下前往鹭洲去戍边,她妻妻二人在那般危境之下,竟还要携手共同进退,虽未如愿以偿,足见伉俪情深,无人得知不为此动容。


    大殿下继位同年年终遭遇不测,摄政王唐亦把持朝政,安顺长公主在边南死里逃生,不惜拖着重伤之身奔回椋都,大局初定,便将报仇重伤的长公主妻安置于明和殿中救治,破前朝先例,不合唐国礼制,待其伤愈力排众议封其为皇后,哪怕是个摆设,同妻之间能这般历经风雨不分散,那是将人奉在心尖尖上的。


    王路远微蹙着眉,弹掉箭袖上的雨珠,对曹大德拱手,冷不丁道:“大总管此言差矣。上头是什么事儿,岂是为臣者能妄议的,官家心中自有论断。”


    曹大德听罢,愁容换作笑脸,圆滑回道:“是了是了,咱家就是牢骚两句则个,失言失言。”


    那日杨昭谋定而后动,唐绮在听闻风声的档口立即就暗中调动了都军和锦衣卫,放开口子让杨昭手里的禁卫军入了宫,当她得知燕姒于坤宁宫失踪,只需要须臾功夫就能将杨昭的全盘谋划判断得精准无误,都说知子莫若母,到了她这里亦是知母莫若女。


    成兴帝留下的禁卫军三千四百八十二人在一夜之间全军覆没,于其说杨昭自知触怒龙颜龟缩元福宫不出,不如说唐绮知她关心则乱误大事,关她紧闭让她颐养天年,锦衣卫至今还将那处围得水泄不通。


    尚方宝剑里的武皇帝遗书,将奚国神女宴之事曝露了出来,成为至关重要的线索,如同串上珠子的一根线芯,所有疑窦得以衔接,唐国两朝三代风雨飘摇,陈年往事因缘际会,再要追究个中细处已无益处,左右她们摸清了来龙去脉。


    杨昭与唐绮的一番深谈,最终让她重新审视了自己,唐绮斩断她手中的爪牙,她也上了年岁,一是感到倦了,二是唐绮确然在近三年内突飞猛进成长许多,她也该到了放手的时候,不论是奚国人之事,还是帝妻之事,唐绮都不会再让她插手分毫。


    至于追杀燕姒和银甲军……


    “陛下当日不是中蛊了么?”崔漫云把油纸伞往唐绮肩处移了寸许,不让那龙袍沾着寒气,原本该放在刀柄上的那只手则往怀中摸索,“奇也,帕子今日像是忘记带。”


    “无妨。”唐绮失魂落魄,将个中内情说出:“为保她无虞,朕得知消息便放了银甲军的信号弹,那日母妃自己心也不定,专注眼下不得分神,自然并未注意到往忠义侯府方向炸开的鹰式图腾烟火。”


    崔漫云微讶,茫然道:“您不想让娘娘有个差池,她犯的却是大不敬之罪,挟持国君要诛灭九族的,您怎好封了所有人的口只对外宣称皇后在病中?”


    唐绮用余光瞄看崔漫云,没好气说:“你去翻过雀奔山,杀进天衢城,诛她九族试试?诛了九族顺带接管辽东守备军,正正好替唐国百姓戍边。”


    崔漫云语噎,脸红道:“可她的的确确伤了您龙体……天家威严怎能容臣下随意触犯。”


    “并未。”唐绮目不转睛盯着登天楼方向,摇头道:“那玩意儿不会伤人,她亦不会伤我。”


    燕姒给她下的根本不是什么引神蛊,而是早前就对她下过一次的幻蛊,过了一炷香,人便恢复如初,毫发无损。


    这倒是让崔漫云更糊涂了,蹙着眉思来想去,最终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小心翼翼问她:“您与娘娘,这是事先商议好的?还是为何?既不想伤到彼此,又要这般折腾,您还派了人对她穷追不舍……”


    唐绮目中酝出复杂神情,随后笃定道:“虽未事先商榷,但我与阿姒同心,我与她先为妻妻,后才是君臣。”


    崔漫云:“……”


    崔漫云只觉得唐绮是鬼迷心窍失心疯了,自古便是君臣在前,夫妻在后,唐绮倒好,直接给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反着来,既是如此,哪怕帝妻将天捅下个窟窿,估摸着女君也只会笑笑问人可有累着,更何况挟持脱身这等小事儿,权衡利弊或于情于理,女君都不会追究。


    二人说话间,听到脚步声靠近,是曹大德和王路远往这边来了,踩着湿地哒哒哒在上台阶。


    唐绮放低了声音,说:“我做错了许多事,她才不愿同我在一处,我等不及了,漫云,劳烦你相助。”


    崔漫云听她三言两语吩咐,猛瞪大眼睛。


    “您想好了?”


    唐绮趁人还未至,将怀中贴身放着的一封信递给崔漫云,点头应道:“想好了。”


    她转头往坤宁宫的方向去,崔漫云跟在她后头,边走边拆开带着体温的书信。


    信上只寥寥数字,字迹鬼斧神工很是难看——


    事已平,从此别,愿无恙,相见无期-


    鹭洲,响水郡。


    七月暮色金光灿灿。


    院墙外搭着一张长梯,小娥踩着梯子,将隔墙偷来的桃往下扔。


    “主子,您瞧着这也差不多了吧?再摘的话,一定会被发现。”


    等在长梯下的人飒飒而立,接下又一颗个头儿硕大、汁水果肉都很饱满的桃,神态自如地笑了笑,这笑很浅,短短一瞬不着痕迹。


    “不会被发现。”


    小娥这些日子以来学会一门新的技艺,翻白眼,她连翻两个,对爬墙偷桃的事儿不耻,不满地小声嘀咕道:“树都快给薅秃了,不被发现才怪。”


    “发现了就发现了。”唐绮神色丝毫未改,就着粗布衣衫擦了擦桃,张嘴咬了一大口,赞道:“真甜!”


    这时,门房匆匆跑来报,说有人砸她家的门,把门拍得砰砰响,大有要入室抢劫的架势,瞧着是来者不善。


    唐绮啃着桃,不以为意地说:“可能是讨债的打上门来了,走,瞧瞧去。”


    门房跟着她走,小娥还骑在墙头,没人扶梯子她下不去,伸了伸脚,朝走远的背影喊:“主子!女婢怎么办?”


    唐绮说:“自个儿看着办!”


    小娥:“……”


    不过多时,“吱呀”一声院门就开了,门口站着一个年芳二八的妙龄小姑娘,梳着双髻,丫鬟打扮,肥嘟嘟的脸蛋因腮帮鼓气显得浑圆,她瞪着眼,一手叉腰,一手径直指向唐绮。


    门房为这敢直指女君的小丫鬟捏了一把汗,但唐绮还笑着。


    “我家姑娘说了!您若是稀罕桃子!”丫鬟倒也不废话,手又向下指,“这框都送您了,别再来烦人!”


    话罢,她转身要走。


    唐绮立刻提起裙跨过门,跟出去,张开双臂拦住丫鬟的去路,讨好般微笑着说:“菲菲,你是叫菲菲对吧?好妹子,先别急着走,你帮帮我。”


    菲菲一个劲儿往后退,离她远了些,面露谨慎,瞪着唐绮道:“你这人,怎的这般厚颜无耻!每月里三十天,这月您偷桃偷了足足十八日!上月在响水大街东市口抢我的菜抢了二十二日!上上月坐在墙头砸我家姑娘寝房窗户砸了十五日!现下还想做什么?”


    门房哑口,捂上耳朵不愿听了。


    唐绮还含着笑,不让菲菲走,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只精致的竹编小鸟,递上去说:“你就帮我同你家姑娘说说好话,容我见她一面罢,算我求你了。”


    “不见!”菲菲被她碰到了手背,遭雷劈似的往后缩,涨红了脸又退两步,已然不耐烦了,“三个月前我家姑娘就拒见您了,您怎么这么不识趣!”


    话音刚落,远处有人快马加鞭朝这边奔来,转眼及至,来人一身便衣装束,下马后立刻三两步走向唐绮,单膝点地抱拳。


    “主子,椋都急报!”


    菲菲见状没有丝毫惊讶,毕竟隔壁院门庭若市,隔三差五就有椋都来人寻,她日出采买,已撞见过不少次,自家姑娘也再三交代,绕道走,要离隔壁院的贵人越远越好,不可得罪只能忍气吞声。


    唐绮这边有事了,不能再同菲菲纠缠不休,一股脑儿将手里的小玩意塞给菲菲,虚扶一把来人的胳膊。


    “进门说。”


    来人跟在她后面进了院门儿,摸出随身携带的信函,小声禀报说:“陛下,忠义侯府地牢那位,没了。”


    唐绮脚步猛地一顿,过了须臾才说:“知晓了。”


    来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唐绮接过崔漫云手书的信函,问说:“还有何事?”


    “东宫偏院那位,上吊自戕了,楚家想讨个恩旨,接回去安葬……”


    唐绮头疼,重重按太阳穴。


    “你下去休整,朕晚些时候再定此事。”


    “是!”


    唐亦一死,楚可心不愿独活,她就不疯了?


    早前东宫宫女疑似畏罪自尽,唐绮命人查和乐遇害一案,不是没怀疑过她,只是那时还没有眉目,就紧接着出了杨昭逼走燕姒的事。


    风拍海棠叶,墙角海棠结起了果实,唐绮晃眼看到那些青色压在枝头,腹中有了话。


    唐绮没有走正门,回到院墙前,小娥刚收好长梯在点盘子里的桃,打眼就瞧见女君飞奔而至,大跨步跳过高高的院墙,半片裙衫留下残影。


    她张了张嘴巴,随后笑弯了眼睛。


    “这是急了。”


    唐绮稳稳当当落在兰草从中,院中空无一人,桃树枝上几只麻雀抖擞着羽毛,扭头睡去。


    斜阳已经淡了,门扉紧闭,她知道该往阴影那里走,那边开有小窗,几步路的距离步伐仓促,分明很近却恍若走了许久。


    窗确然是开着的,房中女子手中持笔,正聚精会神临窗作画。


    唐绮隔着一道懒散的霞光看她,恍恍惚惚想到当初她们还在公主府的那些日子。


    “阿姒。”


    她唤她的名字,一步步向她走近。


    燕姒忽闻这熟悉的声音,描金的笔峰歪出老远,当即抬头,二人视线隔山隔海,终于交汇。


    “我……”


    唐绮的话哽在喉间。


    室内烹着茶,茶气氤氲,融成燕姒眸中水雾。


    “菲菲!菲菲!送客!”


    小丫鬟方才被她支使去送桃子,时下估摸着绕到后厨监督晚膳了。


    燕姒一身沉疴宿疾,夏日不能再贪凉,饮食也都颇为讲究,这几月过去,她不是不知唐绮跟着,不远不近跟着,但她不知该以何姿态再与唐绮相处,不速之客还是来了。


    她躲不开,却只想躲。


    唐绮不再气定神闲,见燕姒这般抗拒,脚步骤停,就立在阶沿下,她说:“我寻你有事。”


    菲菲叫不来,燕姒只好将轮椅往窗边移,撑起半个身子要去取下顶窗的木棍,她的双腿没有任何知觉,全凭心志,摇摇晃晃一鼓作气够到那木棍了,视线下垂不让自己朝外看,狠下心要将木棍抽离。


    唐绮吃了闭门羹,站在窗前,急道:“燕姒!”


    【作者有话说】


    正文还有最后一章即将完结,大伙儿说说想看什么番外,我要从前面查漏补缺修改bug和捉虫,征集点儿番外到时候写写。感谢陪伴,祝诸君顺遂无虞!


    第286章 分说


    ◎(正文完结)◎


    已记不清有多久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了。


    太阳沉落。


    响水郡的日暮如同奚国王宫大殿的清晨,她置身日暮清晨里,遥远的声音穿过岁月缝隙直达耳畔。燕姒知道那并不是幻听。她取下木棍的手已经有了迟疑,掀起眼眸,微怔后露出些许怅然。


    “你已然知晓了。”燕姒脱力跌回座,“奚国大祭司呕心沥血用了数十年时光,养出的那枚蛊不是长生蛊,而是转魂蛊,我带着不属于我的记忆在响水郡周府醒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实实在在是于颂荀兰之女,于姒。至于燕姒……”


    奚国公主燕姒,生于奚国王室,其母早丧,父王不喜,由王后捧杀长大,手足兄弟不睦,师父性情凉薄,十七岁时受王命肩负重任秘密远赴唐国和亲。时逢唐景两国交战,和亲路线泄露,她被景军所擒押至鹭城城门下威胁唐军弃城投降,死于唐国二公主唐绮箭下。


    这便是燕姒的一切,半生烟雨如梦影,朝夕变故如雷霆。


    死了,便是死了。


    唐绮目不移睛看着燕姒,沉思半晌,往前又进两步,双手掌至窗框,她说:“不论你是谁,你都是我的妻。”


    “是么?”燕姒往左侧歪头,她隔窗凝望眼前人,沉默少顷,眼眸低垂下去,“若我不与你分说个明白,你是断然不会善罢甘休的,对么?”


    唐绮皱了眉,没有承认,也未见否认。


    燕姒的侧脸印着窗花漏影,她拽住膝上薄裳,微微叹息道:“那你先说罢。”


    唐绮攒了许多话。七个月,她追到燕姒身边已经足有七个月之久,她不敢贸然靠得太近,总有什么将她们阻隔,或是一处院门,或是一堵墙壁,再或是一扇窗,跨过这些俗物对她来说本该轻而易举,当真跨过了,叫她分说,她却露出年少才有的紧张姿态,心跳快得出奇。


    她在燕姒的面前,不再是矜贵帝姬,不再是风流不羁的二公主,更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女君。


    “对不起,”她心中抱歉,笨口拙舌,但她知晓错过今日或将再无机会,便一口气将攒了许久的话吐露出来,“我不该对你失言,迟迟都没有带你去喻山,我不该疑心而不问擅自去查你,可你也不曾将真相告知于我,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纵使我不查,也会有其他人去查,事情总会败露,我要是都被蒙在鼓里,有朝一日一旦东窗事发,我如何护得住你?我做那些都有缘由,但我知道我错了,你可愿……”


    “我不愿意。”燕姒斩钉截铁,不待唐绮说完,便拒绝了她。


    唐国的帝姬生来尊贵无比,她天资过人,文武双全,有勇有谋,自小学什么都比旁人要来得轻松,她有偏爱她的父皇和母妃,有悉心教导她的恩师,有忠诚跟随她的心腹好友,还有许多许多,她在锦衣玉食里长大,如果七年前飞霞关一战没出岔子中毒,她的人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骨子里都是高人一等的傲气。所以,哪怕她败了一时,她依旧能爬起来,于世间强大地站立。


    偏她是这样的一个人,叫燕姒好不艳羡,于是当这样的一个人坦诚相待倾心求娶之时,谁又能保证干净抽身而不是心生贪恋?


    “都错了。”燕姒无可奈何地笑,“我们其实都错了。普天之下错的人何其多,既然错了就该及时修正,信任已失,窥见真相当回头是岸,尚不算晚。”


    “你哪里错了?”唐绮受不了她这般冷淡,急着道:“和乐不是你杀的我从未在此事上怀疑过你!和乐遇害是我失察,楚可心才是罪魁祸首!她已自戕伏法,我没有不信你!只是当时事发突然,澄羽不该……”


    “别提澄羽。”燕姒目光骤冷。


    “是奚国那位大祭司对不对?神女宴养出奚国长生蛊,她因此获益,所以神女在唐国故去她才饮恨而动,深入唐国搅风弄云,多次用蛊害我戍边将才仍不罢手。”唐绮把话挑明,追究前因,手指轻轻点敲着窗桓,“启安年间,她入都暗杀工部奇匠怀公,一把火毁尸灭迹,又将转魂蛊种在你和荀娘子腹中胎儿身上,使你二人命运牵系,这只是她的一步棋,父皇英明,帝王术造诣炉火纯青,她行事困难,待到唐景飞霞关一役,奚国突然就提出和亲,是她要启用你与荀四这枚棋,父皇一直以为泄露和亲路线的人在唐国皇室,却不知,祸端从皇爷爷那里便伊始,真正泄密的是这位奚国大祭司,你莫要被她给诓骗了。”


    “她死了。”燕姒说。


    云霞翻涌,唐绮听着急促浪潮。


    “她七个月前,就已经死了。”燕姒面无波澜,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不论豪雄或鬼才,天骄或草芥,都有要死的那天,人死如灯灭,恩怨为烟云,过往皆空谈,她说:“女君未曾收到我的信?她死了,您将心放宽罢。”


    唐绮抓着那些看不见的心思,急于把一切都解释详尽,想要重获心上人的信任,她很不安,全然无法做到燕姒所说的放宽心,她说:“神女宴之事,已是皇爷爷那辈的旧事,即便是我多番追查也不能还原当初的个中详情,你莫要听她一家之言便因神女与我离心,阿姒,这些年来,我与你朝夕相处,难道抵不过旁人几句挑拨之言,让你弃我如敝履……”


    “休要再提。”燕姒听了满耳朵计较,胸脯起伏,终究忍不了,“我与你之事,和旁的人有何干系?唐绮,你为何至今还执迷不悟!难道你不明白么?你我之间注定就无法信任彼此!”


    “为什么不能?!”唐绮也气,她的手指快将窗框掰碎,她全然不能接受燕姒与她离心,她怒,她气,但她是来求和的,深吸好几口气才放缓声音道:“我们为什么不能信任彼此?我查你并非出于不信任,而是为了护你,我已是女君,你是我的帝妻,我们携手并肩站在高台上,承受下面万千目光所视,我只是想尽力护你,你当真不知?”


    她当真不知么?


    燕姒咬牙,太多的过往历历在目。


    奚国王宫中那些尔虞我诈,身为公主的燕姒不是不知道,她聪明,她骄傲,她守着小小方寸,学贤良恭顺,学家国大义,她以为那是对的,从大祭司那里得到一点甜倍感珍惜。当命运叩问,她踏出方寸得见广阔天地,敌人的弯刀,对准她的利箭,打得她溃烂倒地。


    唐国椋都内一番权势交锋,身为忠义侯嫡孙女的于姒也不是不知道,她来自奚国大祭司的一场阴谋,重获新生为这场阴谋拉开新的序幕,她承载家族命运,认祖归宗后一刻不敢松懈,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她又以为那是对的,因缘际会嫁作人妇,为其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她拼尽了全力,结果落得个一无所有。


    两世,这满身的创痕,终于让她认清了世道的道理。


    它娘的命运弄人。


    命运不公时,反抗也徒劳。


    她终于,认了命。


    “我是于姒,确然也是燕姒,燕姒早已被你一箭穿心,你杀了我一次,如今,还要来杀我第二次么?”


    耳边爆雷,过了许久,唐绮才喋喋道:“我从未想过要杀你,我当初是万不得已,如今我……如今我更绝无害你之心……”


    “你无害我之心,我便要随你回去,继续作那池中鱼,笼中鸟?”燕姒忽然讥讽一笑,“唐绮,这世间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亦不是个蠢钝之人,你我之间,早便该结束,立安十四年冬,在更往南边的鹭城城下,就已结束。”


    “但你重生了!你随荀娘子回了椋都!你嫁给了我!你是我妻!我绝不就此结束!”唐绮终于爆发,嘶吼声昭示她的不甘。


    燕姒的轮椅向前,她从案上墨盏下取出个檀木盒,反手抛向唐绮。


    “这是和离书,尊驾如今贵为一国女君,不可无子嗣,签下姓名,你还可以再觅良配。”


    唐绮手中盒似有千斤重。


    她听见燕姒又说:“就当于皇后,病中薨了。”


    唐绮的泪夺眶而出,她近乎哽咽地道:“你还爱我么?”


    “那你呢?唐绮,你可有爱过我?”燕姒不看她,不待她答便继续道:“你不曾爱过我,你要的也并非是我。既然要清算,你我今日便清算干净。奚国送我来和亲,你应下是为你父皇解忧,是想远离夺嫡之争,你这个人,本就不想独坐高台。椋都权贵争抢于家女你来凑热闹,你为的无非我爷爷手里的虎符军权,二公主多么高贵,如何忍得了一朝惨败,你志不在我,而是在忠义侯府唯一继承人,在收复飞霞关。这些,是也不是?”


    连番诘问,唐绮苦闷不已,可她无法否认。


    当初,当初确然如此。


    她是被一步一步,逼至登基称帝的。


    这唐国江山总要有人来守,唐国皇室责无旁贷。


    “成婚最初,你都不愿要我。”燕姒绝望地讽笑,“你斗外戚,下边南,安抚母妃,辅佐兄长,我为你守着家宅,为你谋,为你计,为你身入险地,为你去争去夺,你呢?你供着那张画像,给我平妻身份,只要我是于家女一日你便不得不留着我,你得知我身份之秘,却不与我坦诚相待,不过是对奚地蛊术有所忌惮,是也不是?”


    “不是这样!”


    唐绮急中失了分寸,翻身跳进房中,燕姒见她如此,身下轮椅转动,目露惊恐,频频后退。


    唐绮的拳头握得紧了,见其如此,又不免露出颓然神色,努力辩解道:“不全是这样……”


    燕姒调转轮椅,背对向唐绮。


    “唐绮,没有人会永远在原地等着你,我曾经确然真真切切爱过你,如今我已不爱了。”


    “你撒谎。”唐绮咬破了唇,她品尝到无尽苦涩,“你若真的是不爱我了,为何过了七个月还滞留唐国境内不曾返回奚地?你命浩水四处探查奚民踪迹,寻到椋都郊外一位老叟,亮出奚国公主身份,使其听命于你,所求不过将威胁于我的隐患拔除,你如何否认?”


    她们对谈,各自胸中惊涛骇浪,适才没有觉察到有人走近,唐绮话及此处,忽被一阵巴掌声打断。


    有人推开房门,青袍束发,疾步而来。


    他拍着手,面寒如霜。


    “宁某离家才不过数日,不想贵人不请自来。”宁浩水几步走到燕姒身侧,蹲身双手掌住轮椅,“姑娘可还好?”


    燕姒伸手摸了摸宁浩水的头,顷刻间泪如雨下,嘴角溢出鲜血。


    宁浩水自她眼神中看到了长长久久的痛,起身挡在二人中间,挡住了唐绮的灼热视线。


    “寒舍粗陋恐怠慢了贵客,宁某事多,恕不远送了。”


    “阿姒。”唐绮固执,不愿意走,“阿姒!你分明还爱我!为何不敢承认?”


    燕姒说不出一个字,她紧紧攥着膝,拼命克制住颤抖的身体。


    宁浩水毫不客气地道:“女君这便是,要耍无赖了,她不愿同你一处,你也并不属意于她,何必要死缠烂打?纵然您是女君,也不能不讲道理罢?”


    唐绮被激过了头,剑鸣声乍起,燕姒对沐春风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当即回头甩袖。


    金丝脱袖而出,直直刺入唐绮右肩,入骨三分,血转瞬于白袍上晕染而开。


    沐春风并未刺向宁浩水,而是横在唐绮颈间。


    她是顽石。


    “我倾心于你,你也还爱着我,”那剑动了,唐绮喉头肌肤破裂,血渍顺着剑锋往下滴,她重复着问:“为何不愿意承认?”


    宁浩水呆若木鸡。


    燕姒适才反应过来往回收力,唐绮先她一步,徒手抓住金丝。


    “放手!”燕姒声嘶力竭。


    “为何不愿意承认?”唐绮毫无所动。


    “你放手啊!”燕姒涕泗滂沱,再也撑不下去。


    宁浩水也撑不下去了,他对唐绮咆哮道:“姑娘身子骨不好!女君为何非要逼她作答?!您的倾心,姑娘消受不起!”


    说话间,他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蛮力,双手往前猛力一推。


    燕姒见状整个人往前一扑,没抓住宁浩水,人却摔到了地上。宁浩水竟将唐绮推动,金丝抽离后回*袖,唐绮后背重重砸在窗桓。燕姒抬起头轻喊了一声“浩水”,喉头涌上一股子腥甜,顿时呕出一大口血来。


    唐绮早知晓燕姒身子不大好了。


    起初见到燕姒坐轮椅,用袖里丝,只当她是思念亡故的姑母,后来宁浩水四处访医,汤药味飘满庭院,燕姒再没离开过轮椅,才知是旧疾复发。


    这七个月,唐绮也没有闲着,她让唐国谍网遍寻名医,几次传书太医院院判,送上门的方子宁浩水也不拒,于是她总想着,会把人治好的。


    如今凑近看到如此场景,一时间心如刀割。


    三年多前那个冬天也是在响水郡,燕姒的腿脚就不便利,除了腿伤,她的身上还有明和殿对敌金羽卫留下的隐病,她才不过二十来岁,就已遍体鳞伤沉疴难愈。


    唐绮的眼泪没有停过,燕姒也不输她。


    二人之间,似有一场无形较量,可她们谁都不是胜者。


    宁浩水大呼唤人,不敢离开。


    唐绮却在这慌乱中,屈膝跪了下去。


    她要抱起燕姒,燕姒没有抗拒,宁浩水便知,不必再拦着了。


    燕姒哭得很厉害,她几乎耗光了精气神,没有再推开唐绮的力气,她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又捂住唐绮的肩,指间全是温热的血,不知是她的还是唐绮的。


    她有气无力地说:“我已腐朽不堪,我再也不能直立于世,命运终究还是摧垮了我,而我还想要挣脱它,唐绮,你会不甘心,我亦如此,我想丢掉我的宿命,逃出我的樊笼,唐绮,你放过我罢……我,治不好了……”


    唐绮坚守的那份心意溃不成军。


    她们相拥许久。


    暮色四合。


    天渐渐黑了下来,房中昏暗无光,廊子上有人在挂灯笼,风把桃叶吹得娑婆细响。


    怀中人不知何时昏睡过去。


    唐绮痛彻心扉,神采荡然无存。


    她说:“好。”-


    “她就这样走了?”楚畅深感遗憾,手里的汤药吹凉,喂到燕姒唇边,“我真是弄不清楚你们。”


    燕姒眉眼间有笑意,手缩在大氅里面,脖子都不伸,她乖乖喝药,不言语。


    外头有人点爆竹,火树银花啪啪炸响声不断,期间夹杂孩童和青年人的嬉笑说话声。


    “水哥,你不是读书人吗?君子应当端方,怎能使诈?”


    “于叔乃都军统领,就不要和浩水舅舅计较了嘛!”


    “对啊,辽东人这般悍勇,和我比胜之不武!”


    “辽东是哪里?”


    “是你姒小姨的家。”


    “切!你浩水舅舅还有远西人血统怎么不说?小丫头偏心!”


    “远西又是哪里?”


    “远西啊,远西是……”


    门房还没歇,哒哒哒跑到院中,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大声喊:“有客登门——”


    于进和宁浩水转眼好兄弟,二人肩把着肩,交换眼神,异口同声道:“又来了。”


    楚畅的女儿提着小花灯,扯宁浩水裤脚。


    “谁来啦?谁来啦?”


    房中。


    楚畅搁下碗扭头看外面的热闹,回首要去点燕姒额头,被她偏头避开。


    “你……”


    燕姒说:“抱歉。”


    潭水乱时,她失去了所有,从此不敢再与人亲近。


    楚畅悠悠叹气,复又去瞧院子里的光景,瞧见旧人款款而至。


    除夕过,新岁始。


    世事难料,只待来日。


    【作者有话说】


    完啦,没啦,正文结束啦,抓虫修BUG去啦


    第287章 番外1


    雀奔山脉巍峨绵延,其下有一城,名曰天衢。此城偏安一方,仿若世外桃源,城防修筑得甚是高大坚固,端的是有几分天高皇帝远的悠然之态,书上说辽东之地兵戈扰攘、人尽可兵的乱象,在此竟似乎早成了遥不可及的传闻。


    城内大道宽阔平坦,茶馆酒肆林立,药铺银号亦是鳞次栉比,足有数百之多。百姓们安居乐业,丰衣足食,街头巷尾,往来车马不绝如缕,好一幅繁华热闹的市井画卷。白日里,纵马于长街之上,马蹄得得,快意非常;待得太阳西沉,夜幕笼罩,家家户户竟能夜不闭户,安然入眠,真真是民风淳朴,世风清正。


    这夜不闭户啊,却也有一桩妙处。


    且说这一日,炎夏刚过,秋风乍起,卷着满地的枯槁,将那青黄相间的树叶纷纷飘落,宛如一场叶雨。两个小厮匆匆忙忙地奔进一座黄土堆砌的小院,脚步急切如骤雨,将那地上枯树的叶片踩得嘎吱嘎吱作响,一路碎出一片嘈杂之声。


    那稍大些的小厮,看上去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梳着一个整齐的高髻,额头被一刀齐的额发挡住了,衬得那双杏仁眼老气横秋。他一路跑来,虽已是满头大汗,可神态却从容不迫,脚下步伐虽急,却不见大口喘气。不多时,便来到了偏厢之前,先是恭恭敬敬地合手行了一礼,而后才抬高了声音,对着厢房门朗声道:“荆郎中!您歇下了否?城西刘家的娘子,此刻正急着要生娃哩,这三更天的,特来请您去帮忙接生呀,还望您快些起身嘞!”


    久没听见应答,稍小些的小厮急眼了,他比大的年幼,两人装扮相同,只这位饱满的额头露在外面,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上前就咄咄拍门,张口催命似的喊道:“荆郎中!不得了了!快起身嘞!您家房子着火了!”


    厢房中,荆郎中本已经睡下,闻得此声,睡梦里惊醒,险些滚下床,赶忙应道:“莫急莫急,这就来!”说着,匆匆披衣起身,边蹬布鞋边问:“哪里着火了!”


    “你这丫头!怎能瞎糊弄人呢?”大些的小厮瞪小的一眼。


    小的这个立时瞪回去,责怪他道:“咱俩说好的,不许将我的事往外边说!”


    荆郎中胡乱套上外衫,趿拉着布鞋猛地拉开房门,一股初秋的凉风夹杂着枯叶腐朽的气息涌了进来。他一眼便看到门外两个喘着气的小厮,大的那个面带无奈,小的那个缩了缩脖子,一双眼睛滴溜乱转。


    “荆郎中,没、没着火……”大的小厮赶紧又行一礼,飞快地解释,“是城西刘家娘子要生了,遣我们来请您!这小丫头片子不懂事,乱说……”


    “你!”女扮男装的小丫头——名叫铃铛的,气得跺脚,却也不敢发作。


    荆郎中悬着的心落回肚里,又好气又好笑,但也知事态紧急,顾不上责备,只点指着铃铛低斥:“回头再找你算账!快,前面带路!”说罢迅速抓起药箱,跟着两个疾奔的小厮,融入了夜色中。


    一路疾行赶到刘家,屋里的呼痛声已一阵高过一阵。天快亮时,在荆郎中的帮助下,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终于划破了黎明的寂静。然而短暂的喜悦之后,产房内却传来刘家主人、一个经营布匹生意的小老板刘富的低吼和斥骂:“妖孽!这是什么东西?生了个什么怪物!”


    接着便是婴儿凄厉断续的啼哭和一个妇人虚弱的呜咽哀求。


    荆郎中眉头紧锁,隔着门帘劝道:“刘老板,不过是一双异色瞳罢了,并非妖孽,乃是天生异象,不足为惧啊……”


    “呸!不足为惧?”刘富的声音带着厌恶和恐惧,“一蓝一褐,这分明是妖怪托生!荆郎中,这事儿您别管!留着这孽种,我刘家还怎么在这城里抬头做人?传出去还不被人戳断脊梁骨?快!门口那俩小子,进来!”


    帘子被猛地掀开,刘富铁青着脸,眼睛因惊惧而布满血丝,怀里胡乱裹着一个细软棉被卷,正微弱地蠕动哭泣。他不顾产床上妻子的哀求和荆郎中的阻拦,粗暴地将襁褓塞到稍大的小厮手里:“拿着!现在!立刻!给我扔出城去,扔到十里坡那边!越远越好,听见没?天黑前必须弄走,别让人看见!”


    大的小厮,名叫木头,捧着这小小一团温热而脆弱的生命,只觉重若千斤,手都在抖:“老…老爷,这……”


    “快去!”刘富几乎是咆哮着,“再多嘴,连你们也滚蛋!”


    木头被吼得一哆嗦,求救似地看向荆郎中。荆郎中正要上前,却被刘富一把拦住:“郎中,我知道您心善,但这事您别管!您救了贱内,我们记您的恩,但这妖孽,绝不能留!”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商人特有的、面对潜在灾祸时的决绝与自私。


    木头只得抱着孩子,硬着头皮往外走。铃铛默默跟上,小脸绷得紧紧的。


    出了刘家那压抑的小院,天边已透出鱼肚白,清冷的风吹散了残留的血腥气。通往城外十里坡的小路寂静无人,路两旁是稀疏的灌木和收割后的枯黄田地。婴儿在木头的臂弯里哭累了,只间歇地发出小猫似的抽噎,听得人心里发紧。


    铃铛越走越慢,终于猛地停下脚步:“木头哥!我们真要把她扔了?”她掀开襁褓一角,借着熹微的晨光看去——那小小的婴儿闭着眼睛,眉头微蹙,眼缝儿处依稀可见长睫毛覆盖下那奇异的一点蓝和一点褐的边角。非但不可怖,反而有种异乎寻常的脆弱与纯真。


    木头的脚步也钉在了原地,他看着怀里那毫无威胁的小生命,艰难地开口:“老爷的吩咐……”


    “那是个活生生的人!”铃铛压低声音,带着孩童的倔强,“‘夜不闭户’的城,怎么能干这种事?你看她多可怜!扔在荒郊野岭,不是饿死冻死就是被野兽叼走!”她想起了自家小姐也曾因为身体弱差点被嫌恶的经历,一股同病相怜的悲戚涌上心头。


    木头叹了口气:“那…那你说怎么办?带回去?我们就是两个小厮,主家知道了我们都得完蛋。”他也只是个半大孩子,遇到这种事,只觉得天塌下来一般。


    铃铛乌溜溜的眼珠转了几下,急切地四下张望,当目光扫过不远处掩映在几株巨大银杏树后、晨光中露出飞檐一角的天光寺时,眼睛猛地一亮:“有了!”她指着那晨钟开始悠悠回荡的方向,“天光寺!那里常有善心人上香,大和尚们心肠也好!我们把孩子放那儿去!佛祖保佑,准会有人救她的!”


    木头犹豫了一下,看着铃铛期盼的眼神,又看看怀里弱小无辜的孩子,终是重重一点头:“…好!但只能放在门口石阶上,放下就走,千万别让人瞧见!天快亮了,城里人该多起来了。”


    两人一路小跑,绕开初醒的街道,来到天光寺紧闭的侧门处。这里背街,相对僻静。铃铛小心翼翼地从木头怀里接过襁褓,感受着她轻得像一片羽毛的重量。她把自己的脸在婴儿冰凉的额头上贴了一下,低声道:“小丫头,对不起啊…但愿佛祖给你指条好路,遇到好心人。”然后,她万分轻柔地将襁褓放在侧门边干燥洁净的石阶上,又细心地将襁褓的边缘掖了掖,遮住那对醒目的异瞳,只露出小小的鼻尖和嘴巴。


    做完这一切,她拉着木头,头也不回地飞快跑开,只留下那个细微呼吸着的生命,独自在青石与晨风筑成的天地间等待命运之神的垂怜。


    晨钟第三响,悠长肃穆。


    天光寺的漆红大门缓缓洞开,今日并非大节,寺中香客尚稀,唯闻诵经声袅袅。现任天衢城城主是朝廷敕封的振东伯于茂,虽非古稀之年,但鬓角已染秋霜,脸上留下了戍边守土的沧桑痕迹。今日他身着常服,神态却依旧沉静威严。他一手牵着六岁的嫡孙女于徵,在几位家将的跟随下,登上寺前台阶。


    于徵继承了母亲的清秀,小丫头挽着可爱的双丫髻,穿着淡粉色的绸衫,本应无忧无虑。她紧紧拉着祖父温暖而略带薄茧的手,大眼睛里却藏着一抹与年龄不符的安静,那是自幼父母早逝后沉淀下来的早慧与寂寥。他们今日前来,是为在外的于家子弟及故去亲眷祈福,更添几分对逝者的追思。


    祖孙二人绕过照壁,走向大雄宝殿。刚走到侧殿与回廊转角处,眼尖的于徵忽然“咦”了一声,指着侧门石阶角落:“爷爷,那里…有个小篮子?”


    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略显凌乱的襁褓卷儿。


    城主府侍卫立刻上前查看,谨慎地掀开襁褓一角,随即退开一步,面露讶色:“大人,是…是个弃婴!活着呢!”


    何人如此狠心,竟将这初生骨肉弃之古刹?


    于茂皱眉,威严的眸中闪过一丝怒意和不忍。他快步上前,于徵也挣脱了他的手,小跑着跟了过去,探着小脑袋。


    襁褓中的婴儿似乎被众人惊动,小嘴瘪了瘪,发出微弱的嘤咛声。


    于徵正好奇地俯身,看清了婴儿的模样。


    就在这一刻,婴儿费劲地睁开了一条眼缝儿——于徵清晰地看到了一只犹如清透溪水的淡蓝眼眸,和一只如同秋日泥土般温暖深沉的褐色眼眸。这奇异的差别并未让小姑娘感到害怕,反而觉得那双不同颜色的眼睛像是装着两个不同的梦,清澈又深邃。


    于徵完全被吸引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房间,也是窗子一边挂着蓝色纱帘,一边挂着褐色布幔。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去碰碰那微颤的长睫毛。


    “爷爷,”于徵忽然直起身,仰着小脸看向于茂,那乌黑的眸子里泛起一圈薄薄的水光,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却说得异常认真,“她…她也没有爹娘了,对吗?就…就像徵儿一样。”


    于茂心头蓦地一酸。


    孙女幼年失怙,其痛楚他最深知晓。他看着孙女眼中那纯粹至极的悲悯与感同身受的孤寂,再看看石阶上那小小的、命运未卜的弃婴。


    于徵又低下头,小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襁褓边缘,像在安抚一个脆弱的梦境。她声音更轻了些,却透着一股执拗:“徵儿有爷爷疼。她…要是没人要,多可怜呀。爷爷,我们…带她回家好不好?”


    天生异瞳,实属旷古未有,于茂一时有些犹豫。


    于徵的小手微微蜷起,有些紧张地抓住了祖父的衣摆,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反驳的“交易”理由,她补充道:“我会把我的东西分给她吃……把我的小摇床让给她睡……”她补充着,


    初升的太阳光芒斜斜地射入寺门,恰好落在那婴儿微微睁开的异色双瞳上。那双眸子在熹微晨光中,闪烁着奇异却又纯净的光芒。于茂看着孙女充满渴盼的眼睛,再看看晨光中这弱小而奇异的小生命——那双异瞳,仿佛隔绝尘嚣的隔世山水,竟让老人在这心潮翻涌之际,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


    乱世之中弃婴常见,寻常人家避之唯恐不及的不祥之物……这并非一个轻松的抉择。然而,孙女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持与悲伤,像一根柔软却坚韧的弦,深深拨动了他心中那处关于家、关于亲情的柔软角落。


    “那成吧,带回去让府里老妈子养着。”良久,于茂终于沉声开口,这个决定仿佛重逾千斤,却也落得稳稳当当。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作一声长叹,随即,他伸出手,粗糙却温暖的手掌轻轻覆盖在孙女的头顶,又缓缓移开,最终落在了婴儿柔软的襁褓外。


    “爷爷还有何顾虑么?”


    朝阳初升,落在祖孙俩身上的金辉如同佛光。


    于茂肚子里没有几两墨,站在晨曦里犹似苦恼:“咱给她取个啥名儿呢!”


    于徵笑着看那在初阳下微微闪耀的奇异眼眸,目光里全是喜爱之意,仿佛看到了某种命运的隐喻。她像是在对婴儿说,又像是在对祖父解释:“她如同暮色中被遗落的灯火……便叫她‘阿暮’。暮色虽沉,亦蕴有明光。”


    第288章 阿暮(中)


    时值暮春,振东伯爵府的演武场上,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枪杆破风,带起尖啸,于徵一身利落的赤色劲装,马尾高束,额间沁出细密汗珠,正与一家将模样的壮汉过招。她步伐稳健,身姿灵敏,手中长枪或挑,或刺,虽力道稍逊,却胜在迅捷狠准,专攻人薄弱之处,竟丝毫不落下风。


    “喝!”一声亮叱,于徵寻得一个空档,枪身猛一记斜扫,击中对方小腿腿侧,家将下盘一晃,踉跄半步,跪倒在地,只得抱拳认输:“大小姐枪法愈精进了!”


    于徵收枪而立,气息微喘,脸上却绽开明朗笑意,带着几分恣意的张扬:“承让!赵叔。年纪大了,您得服老。”


    赵副将笑着爬起来,拍了拍膝上的灰:“是,老咯!”


    于徵随手将长枪抛给一旁的亲兵,接过汗巾胡乱擦了一把脸。


    “今日就到这,收拾了吧。”


    她转身朝外头走,步伐阔大,背影挺拔,自有一股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的飒爽风流。夕阳余晖将她身影拉得老长,融进暮色四合的武将府邸。


    到了自己院子,刚跨进院门,一道娇小身影便如乳燕投林般迎了上来,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欢喜:“小姐回来了!”


    正是阿暮。


    她已年芳十四,没穿着府中高等丫鬟的服饰,而是一身兵将的轻装。爵爷让她常年跟随于徵习武,因此身形柔韧纤秾合度,眉眼长开,那双异色瞳眸一蓝如碧空洗,一褐如蜜糖凝,非但无损其容色,反添一种惊心动魄的异域风情,此刻正亮晶晶地盛满了于徵一人的倒影。


    “嗯,”于徵应了一声,很是自然地伸手揉了揉阿暮的发顶,触手微湿,“又自己加练了?”


    “小姐布置的功课,不敢懈怠。”阿暮微微仰头,享受着那略带薄茧的掌心温度,像只被顺毛的猫儿。


    于徵笑了笑,大步走进屋内,一边解着劲装的束腕,一边吩咐:“打水来,身上腻得慌。”


    “早已备好了。”阿暮忙道,脚步轻快转入净房,试了试浴桶中水温,正温热合宜。她又手脚麻利地撒上于徵惯用的香粉,热气裹挟清香顿时上浮。


    于徵跟进来,毫无避忌地舒展手臂。


    阿暮上前,垂着眼睫,替她解开劲装背后的系带,动作熟练至极。外衫褪下,露出里头吸汗的中衣,也已湿透,紧贴在于徵线条流畅的背脊上。


    中衣除去,光洁的背部肌肤展露。于徵自小便习武,上过阵杀过敌,肌肤是健康的蜜色,肌理分明,线条紧实优美。然而,就在那漂亮的肩胛骨下方,一道寸许长的擦伤红肿赫然映入阿暮眼帘,边缘还沁着细微血珠,是今日刚落下的新伤。


    阿暮呼吸一滞,解衣带的手指蓦地顿住。


    于徵正要将中衣完全脱下,却听身后吸鼻子的声音。她诧异回头,只见阿暮眼圈泛红,那双奇异的眸子里水光潋滟,竟是瞬间蓄满了泪,欲落未落。


    “怎么了这是?”于徵挑眉,有些莫名,“好端端的你哭什么?从前也不曾瞧见你哭啊。”


    阿暮不答,只伸出发颤的指尖,极轻极轻地碰了一下伤处边缘,声音带着哽咽:“疼……疼不疼?”


    那眼泪终究是没兜住,珠串似的滚落下来,划过白皙脸颊,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于徵愣了一瞬。


    她自小摔打惯了,比这重十倍的伤也不知受过多少,从不觉得有什么,敷点金疮药便是。府中上下,包括祖父在内,也早就习以为常,至多叮嘱一句“下次小心”。阿暮被奶妈子养大,七八岁便做了她的贴身近卫,往常也不是没瞧见过她身上七零八落的皮外伤,怎今日就哭了?


    这眼泪,并非同情或怜悯,而是纯粹至极的心疼,仿佛那伤是烙在了她的心尖上。


    于徵的心口被不知何物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一种奇异悸动迅速蔓延。她看着阿暮那副小模样,泪眼朦胧地望着自己,心绪系于自己一身,那双眼眸里盛着的,是毫无保留的关切与依恋。


    这眼神,莫不是……


    她忽然觉得口干舌燥,抓起一旁的温茶水猛灌了一口。


    “傻阿暮,”于徵的声音不自觉放低,“从前没瞧着你疼我,咱家的人可不能这么性子软呐。”


    阿暮却摇摇头,泪珠掉得更凶,固执地看着那伤痕,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重创,可她从何解释:“从前……从前……”


    从前她还不曾有私心,是上次于徵赴好友宴,她陪着去了一趟群芳楼,瞧见那些娘子们黏腻着在一处。


    彼时她不敢仔细瞧,收回目光时死死盯着身前于徵的背影,快步跟着走。穿过人群时,有个阿姆来迎人,嬉笑着同于徵打趣,说她这次怎么带着近卫来了,瞧着倒是可人儿。于徵将她护在身后,说这是自个儿疼大的妹妹,年纪尚小还什么都不懂呢,她可不好小姑娘。


    阿暮一下子很是不服气,回府便追着奶妈问,娘子们能一直在一处么?要怎么疼人?怎么才能讨喜?


    “娘子们为何就不能一直在一处?稀罕谁便想同谁一直在一处,想同谁在一处,对方倘若也稀罕你呢,自然能在一处。”奶妈将针线活放回竹筐里,语重心长道:“你若心里有了稀罕的人,想讨喜,至少得先学会怎么哭。唉……”


    阿暮不会哭,她几乎不曾有过喜怒。性子随于徵,在伯爵府里大咧咧惯了,不曾有什么心事儿,也鲜少有心绪波动之时。


    可自打那日起,她便有了私心。


    她想同于徵在一处。


    一直。


    学会了哭,自然要派上用场,府中的娘子们说过,你不愿意瞧见什么,疼惜什么,多想一想,金豆子就能落下来。


    她不太能感知到疼,但经常瞧见谁生了病,受了伤,疼起来十分难受,这会儿瞧见于徵的新伤,又听于徵说伯爵府的人不能性子软,便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武将世家的原因,于徵才忍着不哭,实际上十分难受。


    不想于徵疼,不想于徵难受。


    想着想着,金豆子就真的落下来了,她越哭越伤心,越哭越难过,她难过极了。


    于徵见自小就没心没肺的小东西突然这般情真,先是一滞,心道再哭下去,她要受不住了。随后她猛地转过身,面对阿暮,抬手用指腹有些粗鲁地揩去她脸上的泪痕。


    阿暮惊得忘了哭,长而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怔怔地看着于徵突然逼近的脸庞。于徵的眉眼英气勃勃,此刻因那未散的热气和眼底翻涌的情绪,显得格外具有侵略性。


    下一瞬,于徵低下头,精准地贴上那两片因惊愕而微张的唇瓣。


    “唔……”阿暮彻底僵住,大脑一片空白,只感受到于徵唇上带来的灼热而柔软的触感。瞬间点燃她全身血液,让她四肢百骸都酥麻无力。


    于徵的吻毫无技巧可言,带着她一贯的强势和急躁,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掠夺和占有。她揽住阿暮纤细腰肢的手臂收紧,将两人身体紧密贴合,不留一丝缝隙。


    阿暮起初是惊惶的,被动地承受着。但在于徵炽热的气息包裹下,在那份她依赖了多年的熟悉气息里,她生不出丝毫反抗之心,只有全身心的交付。她生涩地回应了一下,轻轻闭上了眼睛,睫毛上的泪珠终于跌落,没入两人相贴的唇间,带着微咸的味道。


    这一下细微的回应,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烧得于徵呼吸骤变,抱着阿暮吻得更深。


    原来是这般滋味。


    于徵晕陶陶地想,比打赢一场仗或驯服一匹烈马,更让人心跳如鼓,热血沸腾。她想要更多。


    水汽氤氲的净房内,温度攀升。于徵抱着阿暮,几步便转入相邻的寝卧。


    “小姐……”阿暮无意识地呢喃。


    这一声“小姐”更是刺激了于徵的神经。她看着阿暮,这个被她捡回府的孩子,竟已长这般大了,明明日日都见着,却好似未曾仔细去看过。


    那双异瞳,实在漂亮得让她难以置信。


    “阿暮……”于徵在她耳边低语,“别叫‘小姐’了。”


    阿暮尚不明白:“那叫什么……”


    于徵说:“叫‘阿姊’。”


    “阿姊。”


    帐幔低垂,掩去一室风光。


    半个时辰后,云收雨歇。


    于徵心满意足地侧躺,手臂仍紧紧环着阿暮,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卷弄着她汗湿的发梢。阿暮偎在她怀里,脸颊绯红,眼睫低垂,羞得不敢抬头。


    “高兴么?”于徵低笑,声音带着慵懒,指尖划过阿暮脸颊。


    阿暮轻轻“嗯”一声,声音细若蚊蚋,将发烫的脸颊更深地埋进于徵颈窝。怎会不高兴?她只觉得像踩在云端,整个人都轻盈欢欣得要飘起来。


    娘子们互相稀罕,自然就能在一处。


    于徵不让她叫她“小姐”了,让她叫“阿姊”。


    于徵感受到阿暮对她的依赖和欢喜,心中爱意更盛,。她捧起阿暮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眼神亮得惊人:“阿暮,过两日我要去一趟椋都。等我从椋都回来,我们就成亲!”


    阿暮蓦然睁大眼睛,异色瞳眸里满是震惊,随即被巨大的狂喜淹没:“成……成亲?”


    成了亲,她可以永远和于徵在一处!


    一直!


    “对啊,成亲。”于徵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她一贯的洒脱,“我有一个堂妹于姒,是我大爷爷的嫡孙女,她要大婚了,祖父让我代他前去椋都贺喜。等我观礼回来,我就向祖父禀明,娶你过门!”她想象着阿暮穿上嫁衣的模样,心头火热,“以后,你就真是我的了。”


    椋都……小姐的堂妹……阿暮听她讲过,这些词汇对于阿暮来说并不陌生,她不甚在意,只听进去于徵要出远门。椋都距天衢城很远,她几乎从不离开天衢城,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雀奔山脉旁的边境,随于徵去剿灭流寇。


    可看于徵的意思,这次去椋都不会带着她,一丝不舍立刻缠绕上来,她下意识抓住于徵的手臂:“小姐要去多久?不能……不能带我去吗?”


    她从未与于徵分离过如此之远。


    于徵捏捏她的鼻尖,笑道:“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我也不舍得你受累。乖乖在家等我,我快去快回。”


    阿暮眼里期待的光黯然了下去。


    于徵顿了顿,又凑近亲阿暮的唇角,哄道:“回来就给你带椋都最时兴的绸缎和首饰,把我的阿暮打扮成一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阿暮虽失落,却更不愿给于徵添麻烦。


    她乖巧点头,将对于徵的不舍压回心底,满心满眼只剩下对成婚的憧憬:“那……我等着小姐回来。”


    于徵这次咬得有些重,眼睛一瞪:“阿暮该唤我什么?”


    阿暮红着脸埋进她颈窝,小声地道:“阿姊……”


    于徵办事向来都雷厉风行,几日后便点齐随从,跨上自己那匹骏马,照月驹扬蹄嘶鸣,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了天衢城。


    阿暮站在府门口,直到那队人马消失在长街尽头,仍是久久不愿回去。


    此后每日,她除了更加刻苦地练功,便是数着日子盼于徵归来。她一遍遍在心中描摹成亲的场景,想着于徵说那话时亮晶晶的眼眸,心里便甜得如同浸了蜜糖。


    她过得顺遂,眼里心里只有于徵,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的身世。


    直到那日清晨。


    她一如往常在院中练剑,身姿翩若惊鸿,剑光缭乱。一套剑法练完,气息微喘,想去厨下瞧瞧给于徵预备的糕点材料可都齐全了,于徵不曾来函,数着日子想必归期将至。虽说人还未回,她却总想提前准备着。


    途径后院那几株老槐树下时,忽听树后传来压低的絮语声,是府里两个管浆洗的婆子,正借着清晨凉快,偷闲嚼舌根。


    “……要我说,那位真是好命,一个弃婴,竟得了小姐这般青眼。”一个声音略带酸意。


    “嘘!小声些!什么弃婴,那是俺们小姐心善,捡回来做伴的。”另一个稍显谨慎。


    “伴?哼,你瞧她那眼神,黏在小姐身上!心里不知寻摸什么呢,真当自己是半个主子了?不过是捡回来给小姐作伴的,说难听点,以后也就是个陪房丫头的命,还能翻天不成?”


    “可不呢么!俺们小姐是何身份?爵爷的嫡亲孙女!将来要继承这爵府,执掌天衢城的!你看看这次去椋都,侯府的那位堂小姐,嫁的可是当朝二公主殿下!那是真正的天家贵胄!俺们小姐这般人物,虽说不拘小节,没定下婚事,那是眼光高!寻常人哪配得上?这次去椋都见了大世面,说不定就被哪位皇子王孙、公侯贵姬瞧上了,那才是门当户对!”


    “就是就是……我看呐,大小姐当初说那些话,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哄小孩子玩罢了。她那样洒脱的性子,外面见过的出色人物不知凡几,回来还能真记得一个捡来的……还有她那双眼睛……”


    “嘘……这可不兴说,被传到爵爷耳朵里可得挨军棍,我看她啊,是妖孽来的……”


    话语声渐渐低下去,转而议论起别的闲事。


    树后的阿暮,却如遭雷击,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这些话是何意呢?


    于徵骗她的么?怎会如此呢?她才不信,于徵不会骗人,可她忽而想起群芳楼那夜,于徵从厢房里出来时,醉晕晕挂到她身上,脖颈处有些……


    那是于徵的一时兴起?


    内心隐隐不安。


    她转头便去耳房寻了奶妈,门吱嘎一声被猛力推开。


    “娘!”


    奶妈正折浆洗好晒干的被褥,瞧她进来,撇她一眼道:“你个野猴子,又是作甚?”


    “门当户对是何意?”她抠着手指,亟待有人解惑。


    奶妈不像从前那般对她笑了,今日的笑总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可具体是何因由,她尚不知,只听奶妈说:“门当户对,什么人家出生的孩子就和什么人家出生的孩子在一处。我可听说了,小姐要娶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去岁我还当你去了群芳楼,被那里的小妖精勾住了呢,没想你竟敢把主意打到小姐身上。你也不上街边儿打听打听,哪家高门大户把闺女许给流民?”


    “我……我不是流民啊,爵爷给我安了户,我是娘的孩子,是家奴。”


    “叫谁娘呢,我可没你这么妄想攀高枝心术不正的孩子,你这样勾着小姐娶你,那是在害了主子!”


    “为什么?”


    她不是,她不是,她没有要害于徵。


    奶妈瞧她的眼神怪怪的,让她感到好冷,她听见奶妈又问:“你有当爵爷的爹吗?”


    阿暮咬紧嘴唇:“我没有。”


    奶妈又问:“稀罕这事儿吧,今儿稀罕你,小姐明儿也能稀罕旁的人。但若论及婚嫁,她得寻一位家世匹配的夫人,这才叫门当户对。”


    阿暮恐慌道:“我……我不信!小姐不会骗人,她说过她回来娶我!她真的说过!”


    奶妈指着门说:“你不信,你且等着瞧,若她过一阵子还稀罕你,过了这个新鲜劲儿,那她要纳你做个妾室,爵爷想必也会点头。你可别去祸祸俺们小姐了。”


    巨大的失落盘旋心头,阿暮失魂落魄地转身,落荒而逃。她没有回于徵的院落,而是下意识地躲到了后厨,仿佛只有这些琐碎粗重的活计,才能让她找到一点自己本该存在的位置。


    她抢着帮厨娘挑水、洗菜,一言不发拼命地做事,试图用身体的劳累来麻痹那颗阵阵抽痛的心。


    那里闷闷的,可她并不明白为什么会痛,真的,真的会害了于徵吗?一定要门当户对吗?


    就在于暮心神不宁地提着第二桶水,脚步虚浮地走向水缸时,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熟悉的爽朗笑语声。


    是于徵!她回来了!


    阿暮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就想放下水桶奔出去。可脚步刚动,那些婆子的话和奶妈的话又如冷水泼下来,让她僵在原地。她此刻灰头土脸,一身灶间烟火气,如何去见那个光芒万丈的于徵?


    她缩回了脚步,往后院角落的槐树后躲了躲,垂着头,假装没有听见前面的动静,只顾用力将水倒入缸中,水花溅湿了她的布鞋。


    于徵归心似箭,一路快马加鞭,比预计早了三日抵达天衢城。她风尘仆仆,却精神焕发,眼底带着畅快笑意,显然此行甚是愉快。她一路与人打着招呼,脚步不停直奔自己的院落,心想阿暮定然如往常一样,早在院门口翘首以盼了。


    然而,院门口空无一人。


    于徵脚步一顿,眉头微蹙。进入院内,依旧静悄悄,不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阿暮?”她唤了一声,无人应答。


    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她拉住一个路过的小丫鬟:“见到阿暮了吗?”


    小丫鬟怯生生回道:“回小姐,好像……好像看到阿暮姑娘往后厨那边去了。”


    于徵心中疑惑更甚,转身便朝后厨寻去。刚穿过月洞门,一眼便看到槐树下那个正提着水桶的纤细身影。


    才数日不见,她的阿暮似乎清减了些。


    “阿暮!”于徵心头一喜,几个大步跨过去,声音里带着惯有的亲昵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跑这来做什么?我回来了都没见着你人。”


    说着,她自然而然地伸手,想要像往常一样将人揽进怀里,好好亲昵一番,以慰多日相思。


    谁知,阿暮却像是受惊一般,猛地侧身躲开了她的手,水桶晃荡,溅出更多水渍。


    于徵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住了。


    她这才仔细去看阿暮。只见她始终低垂着头,不敢看自己,手指紧紧攥着桶梁,周身笼罩着一股抗拒又不安的气息。


    这是怎么了?


    于徵心头莫名窜起一丝火气,更多的是不解。她不喜欢阿暮这样躲着她,这让她觉得烦躁。


    她不由分说,再次上前,这次带了力道,一把抓住阿暮的手腕,将她猛地拽向自己,另一只手挥开那碍事的水桶,木桶哐当一声倒地,清水汩汩流了一地。


    阿暮被她直接按在了身后那棵粗壮的老槐树树干上。


    槐花尚未开,浓密的树叶投下斑驳阴影,在于徵逼近的气势下,微微晃动。


    “你做什么躲我?”于徵的声音沉了下来,盯着阿暮被迫抬起的脸,望进那双闪烁不定的异色眼眸,“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嗯?这是什么意思?”


    阿暮的脊背抵着粗糙的树皮,无处可逃。


    于徵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风尘仆仆的尘土味和椋都带来的繁华气息。她心跳如擂鼓,混杂着巨大的眷恋和更深的惶恐。


    她看着于徵英气逼人的那张脸,总是盛满阳光和自信的眼睛,此刻正牢牢锁着她,眼中困惑,还有愠怒。小姐还是那个小姐,可她……


    她没有当爵爷的爹啊……


    于徵到底是不是一时兴起要娶她?


    阿暮的眼圈一点点红了,泪水迅速聚集,却强忍着不肯落下。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微不可闻,颤抖着问:“小姐……您真的……真的要同我成亲吗?”


    于徵一愣,没想到她憋了半天问出这么一句,顿时气笑:“废话!我临走前怎么跟你说的?当然是真的!难不成我还会骗你?”


    她语气笃定,暗含被质疑的不悦。


    阿暮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只有坦荡和理所当然,没有丝毫闪烁。是了,小姐和从前是一样的呀,没有变过的。小姐想要什么,便会直言不讳,可她也知道,群芳楼的娘子们永远不会得爵爷点头,被小姐娶回府中。


    她们门不当,户不对。


    当奴的,怎可去害了主子呢?


    她垂下眼睫,泪水终于滑落一滴,声音带着哭腔,却很是坚持:“那……那便等两年。”


    于徵眉头紧锁:“等两年?为什么?”


    她迫不及待想要名正言顺地拥有阿暮,恨不能日日同榻而眠,一天都不想多等。


    “等我年满十六……”阿暮的声音越来越低,“如果……如果到那时,您还要我的话,我们就成亲。”


    于徵完全无法理解。


    她盯着阿暮看了半晌,试图从她泪眼婆娑的脸上找出缘由。但阿暮只是咬着唇,倔强地沉默着,那小模样可怜极了,仿佛受尽了天大的委屈,又仿佛在守护一个脆弱的秘密。


    于徵心底那点火气,对上阿暮的眼泪和这副神情,瞬间消散无踪,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和无奈。虽说她性子爽直,看到堂妹于姒和二公主唐绮大婚很是艳羡,但她却并非不懂察言观色,更不是对阿暮一时兴起,那日……


    她还从未对人动过心呢。


    她叹了口气,松开钳制的手,转而用指腹抹去阿暮脸上的泪痕,语气放缓,却依旧霸道:“哭什么?我要不要你,难道还用等两年才知?我也没说不等。”


    阿暮只是摇头,泪眼朦胧地望着她,重复道:“等两年……好不好?阿……阿姊……”


    于徵看着她这副样子,终究心软。虽然不明白为何要等,但既然这是阿暮的要求,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好吧好吧,”于徵不耐烦地妥协,重新将阿暮揽入怀中,这次阿暮没有躲闪,乖顺地靠在她胸前,她说:“两年就两年吧。反正你早晚都是我的人,跑不掉。”


    她低头,吻了吻阿暮的发顶。


    第289章 阿暮(下)


    自那日于徵许诺阿暮等两年后再论亲事,心里虽说惦记,却一直不曾再提。


    她不是个傻的,心想出这一趟门去给于姒送亲回来,阿暮就变了主意,定是她不在家这些时日里发生了什么。另是回府数日,总隐隐觉察出哪里怪异,府中下人瞧她的眼神多半像是欲言又止,待她抓来人问,又未能得出什么话,最后只好作罢。


    因这头动了心,便比从前更加仔细着异瞳小丫头,不仅非要拉着人同食同寝,得了什么稀罕物也只管塞到人手里,连平日里巡营也不爱自己快去快回了,时时刻刻都将阿暮带在身边形影不离。


    阿暮本就是于徵的近卫,这番举动倒也没引起振东伯多加注意,偶尔听到些闲言碎语也只当是两人不拘小节,毕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行为上亲密些也不妨事,便没管。


    他不管,于徵便更加无所顾忌。


    直到这日辰时,前院有人吵吵嚷嚷。


    于徵正剥开橘子皮,把果肉往阿暮嘴边递,听到外边嘈杂,便扬声朝着院子里问:“谁搁外边儿闹啥呢!”


    底下的婆子急急忙忙到门口来回,气喘吁吁地说:“小姐,是进哥儿来了,说他近日得了本册子,在册子上学了远北侯的平沙枪法,这会搁演武场耍给大伙儿瞧新鲜呢!”


    阿暮嚼着清香带涩的橘瓣,眉还皱皱巴巴粘作一团,听到平沙枪法,眼睛霍然亮了亮。


    于徵攥着剩下半颗橘子,另一手十指在她额间反敲两下。


    “瞧把你给激动的,走吧,一道瞧瞧去。”


    阿暮怯生生说:“可……可以吗?”


    “瞧你问的什么话。”于徵抓着她手腕起身,笑嘻嘻地说:“有啥不可以。”


    于进在前院演武场里耍枪,看到于徵牵着那异瞳小丫头过来了,枪柄往地上一杵,震得其下木台嗡香,“锵”的一声。


    他贼笑着同于徵说:“徵姐姐,我早听闻,你进进出出都带着她,不知的还当你从哪儿捡来的宝贝。”


    “可不是我捡回来的宝贝么。”于徵拉着阿暮站到演武场的栏杆边,朝于进摆手:“接着耍你的枪,我们都没见识过,不知远北侯的平沙枪法究竟有多出神入化,又到底是何妙处能上阵时令敌人闻风丧胆,你且放开了手脚,让我们瞧好。”


    于进那套枪法舞得虎虎生风,周遭的叫好声不绝于耳。独独于徵抱臂倚着栏杆,塞了最后一只橘瓣进口,在齿间碾出甜腻腻的浓香汁水,她眯着眼看了半晌,忽然笑出声来。


    “停停停——”她扬手打断,“你这套平沙枪法,怕是南边货郎用三文钱一本的假册子糊弄你的吧?”


    阿暮站在一旁听着,她是瞧不出来的,只觉得这套枪法确实耍得很好,心道还是小姐厉害,见过大世面,才能识得进哥儿是被卖货的货郎坑了,毫不质疑于徵会论错。


    于进收势站定,额角汗珠滚落。


    他拄着枪杆喘气,不服道:“徵姐姐怎的胡说?我可是花了二十两银子从远北行商那儿淘换来的孤本!那远北侯上了年纪,只要他们不是反了,咱可没机会千里迢迢跑到远北去瞧,你都没瞧过,怎知是真是假?”


    “二十两?”于徵噗嗤笑个没完了,顺手将橘子皮放到阿暮手里,大步流星走进场中。她随手抄起架上的练习枪,腕子一抖,红缨如血绽开。


    “看好了,”她声音清亮,身随枪动,“平沙枪讲究的是势如瀚海,枪出如龙。你又不是不知,你徵姐姐我呀,从小就爱研究远北杜侯,凭啥她能封侯,咱们阿公却只是封爵呢?你这套花里胡哨的,看似霸道刚猛,但灵活劲儿相去甚远,战场上敌人早把你捅成筛子了!我虽没见识过真正的平沙枪法,但又不是个傻的!”


    银枪在她手中化作游龙,点、刺、扫、挑,每个动作都带着沙场上拼命过的,特有的凌厉杀气。阿暮看得目不转睛,异色瞳仁里映着她矫健的身影。


    于进目瞪口呆,等于徵一套枪法演示完毕,才讪讪道:“还真是被骗了原来徵姐姐早已会了,不仅不教我,还诓我,忒小气了!”


    “谁说我会,我是听爷爷讲完自己悟出来一些的,与真正的平沙枪法只怕也不在同一水平。”于徵扔了枪,勾着他肩膀往树荫下走:“说说,哪来的远北行商?大老远从远北来咱们辽东,没准儿是冒充,明儿姐带你去讨公道。”


    树影婆娑,落下斑驳光点。于进擦着汗,摆手道不过二十两,权当做了善事劫富济贫,他劫自己的富,于徵却道那不行,天衢城里绝不纵容江湖骗子,于进只好把如何遇到行商又如何上当买了册子的过程一一交代。


    话末,他忽然压低声音:“徵姐姐,底下人都在传你要娶阿暮,真的假的?”


    于徵脑中尚且还在默记他说的远北行商,听他这般问,下意识便接了句:“怎么传到你院里去了?”


    “何止我院里!”于进面色发红,压低声音道:“我估摸着整个辽东都快知道了!阿公那边怕是也”


    “知道便知道。”于徵漫不经心地理着袖口,“我要娶谁,还需要看旁人脸色?”


    “可阿暮毕竟是个来历不明的异瞳咱们伯府虽说不是极重门第,但你们这也……”于进眼角余光瞄到阿暮在朝他们这处盯着,又怕于徵不悦,绞尽脑汁找了出个说辞:“不相匹配啊,你怎么说服爷爷阿公同意?”


    “匹配?”于徵轻笑一声,目光扫过远处刚走开去小心翼翼收拾枪架的少女,“你瞧我哪里不好?我不好看吗?我不英姿飒爽吗?我一不作妖二不骗人,文武功课皆拿优等,行军打仗也有小胜,哪里和阿暮不匹配了?再则她是我捡回来的,便是我的人。”


    “你能纳妾啊。”于进把着于徵胳膊,“看你这人是哪里都好,可风月里的事你就……你若是纳妾,她还能接受你心思淡了另找旁的,你直接娶她做妻,转头又去群芳楼,她怎生吃得消?”


    于徵双手叉腰,对着身边栏杆踹了一脚,拽着于进又走出去几步,离那娇小身影愈发远了,她才义正言辞道:“我发誓,我不纳妾,以后也再不去群芳楼!你就瞧好了吧!我待她是真心实意,她待我也是,如此便很是匹配!我非娶她不可!”


    这番话实在不像少年意气,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于进愣愣看着她,好半晌才笑叹道:“徵姐姐,真有你的。”


    “人生苦短,何必委屈自己?”于徵拍拍他肩膀,“倒是你,少买些假册子,多练练真本事。”


    待于进悻悻离去,于徵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她转身走向演武场边候着的管家,声音冷了下来:“去查查,是谁在底下乱嚼舌根。”


    是夜,于徵院里跪了三个婆子两个小厮。她坐在廊下,慢条斯理地擦着枪尖。


    “我院里的事,倒劳烦各位替我宣扬了?”枪尖在月光下泛着寒光,“既然这么爱说话,明日便去马厩伺候吧,那儿只需要动手,不需要动口。”


    处置完下人,她再回到房中时,已是月上中天。阿暮正坐在榻边缝补她白日里练枪刮破的衣袖,烛火描摹着少女专注的侧脸。


    于徵心头一软,走过去抽走她手中针线:“这些让绣娘做便是,你怎还学起这个?”


    阿暮仰起脸,异色眸子里盛着不安:“小姐,他们都说”


    “说什么?”于徵爬上了床,将小小的阿暮揽进自己怀里,手指一下一下梳理她除去束带的长发,“说我非要娶个不匹配的?”


    阿暮在她怀里一颤。


    “怕什么?由得他们说去,他们瞧着不匹配是他们的事儿,我瞧着……我欢喜你极了。”于徵低笑,吻阿暮通红的脸颊,“说好的,等你两年后及笄便成亲。我于徵说话算话。倒是你,你可不许抵赖啊。”


    怀中的少女沉默许久,忽然伸手环住她的腰,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紧紧圈抱。


    “阿暮配不上小姐……”


    “胡说八道!”于徵抬起她的脸,仔仔细细盯着她看,随后贴近她耳边吹着热气:“我捡到你的那日就想过,这双眼睛,是上天赐我的宝贝。你好得不得了……”


    她吹熄烛火,拉过薄薄的被搭在阿暮的腰间。


    “且睡,莫再多思了,明日陪我去巡营。”


    阿暮在她怀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脸烫到快要出汗,鼻尖嗅着于徵的体香,渐渐入眠。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于徵依旧去哪儿都带着阿暮,巡营、练兵、甚至去校场与将士们切磋武艺。辽东的夏日来得快去的也快,转眼已是秋凉。


    这日于徵正在院中指导阿暮习字,忽见父亲身边的亲兵疾步而来:“小姐,侯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振东伯于茂的书房里燃着檀香,案上静静躺着着一封火漆被揭掉的密信。见于徵进来,他推过信笺:“椋都来的旨意,要调你去御林军任职。”


    于徵展开信纸,眉头渐渐蹙起:“这么急?”


    “皇命难违。”于茂沉吟道,“你那妹媳妇,就是二公主唐绮,还有印象罢?先前在御林军做统领,这次被吊了腰牌……官家此时调你去椋都,怕是另有深意。”


    于徵指尖轻叩桌面:“何时动身?”


    “明日即刻动身。”于茂目光扫过窗外,阿暮正蹲在院里一角喂竹笼里的兔子,“那丫头你带着去?”


    “自然,椋都这一去,我便也是皇城笼中鸟了,她自小没离开过我,我也离不了她,爷爷难道不允吗?我可是为于家去的。”于徵斩钉截铁,“我在哪,她在哪。”


    椋都龙潭虎穴,于茂心中不是不知,他收回视线看向于徵,这孩子自小便没了阿爹阿娘,是在他跟前拉扯大的,可她长得很好,心善但不盲目心软,不似他大哥那般一切以唐国永固为信念,独独承继了于茂自己身上那种家人平安高于全部的决心。


    他注视了她许久,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重重拍了拍于徵的肩膀。


    夜里。


    阿暮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上次她这般毫无睡意难以入眠,还是于徵去椋都给堂妹于姒送亲的前一夜。她这个人心很大,用奶妈的话讲,是个没心没肺的,既没有大多数人那些丰沛的情感,也没有大多数人面对变故的恐惧和不安。平日里几乎一沾床,就能立刻进入梦乡。


    这太反常。也是在那一夜,她仔仔细细将自己的反常琢磨了一遍,因着实找不出别的不同,便把反常归因为于徵。


    她同于徵之间,发生了一些……超出主仆间的事儿。


    睡不着,那大抵是在担心于徵。


    “你是怎么了?”于徵翻身回来,在昏暗的青纱帐子里盯着她,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十分明亮。


    阿暮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轻轻触碰于徵的脸颊。


    “阿、阿姊。”她还尚未彻底习惯这个异常亲昵的称呼,叫一次便脸热一次,心也慌慌地,跳得像竹笼里圈养的小白兔,“阿姊,椋都很繁华吗?”


    于徵的手覆上阿暮的,弯唇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雪白牙齿。


    “椋都很繁华,是皇城,是唐国最好的地方。”她好似能察觉到阿暮心里的不安,捉着阿暮的手吻了吻那烫热的手心,“那里人很多,没有流匪,没有敌国军队,更没有凶猛的野兽,且,我是去做御林军统领的,跟在天衢城一样,带兵呢,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阿暮听着于徵耐心的解释了这么多,悬着的心终于稍稍安稳了些。


    于徵伸长胳膊,对她说:“过来。”


    她马上撑起半个身子,拱进于徵的怀抱,枕住于徵的胳膊。


    于徵将她抱牢了,轻轻拍她的后背:“快睡罢,明日就要出发……”


    她闻着于徵身上的香味,模模糊糊有了一些睡意,听着于徵逐渐均匀的呼吸,便知于徵约莫是要睡着,可很快,她又在昏暗里睁开了眼睛。


    “阿姊。”


    于徵没有回应,呼吸声很轻微,像夜里收敛了嗓门儿的虫鸣。


    阿暮呆呆看着昏暗里这张极具魅力的面容,此刻不再强势,而是安静得像没有受惊的兔子,居然有些驯顺。


    院子里的人们都说,椋都是一个极好极好的地方,那里遍地王孙贵胄,三步就能碰见谁家出来买胭脂的小姐,十步之内就是都官们的亲眷,只有这些人才能去安乐大街逛最好的楼子,享最新鲜的乐子。奴籍出身的人,便做着最低等的活计,永远都够不上长盛大街上那些大户门的门庭。


    “去了椋都之后……你会变么?”阿暮用气声悄悄问于徵。


    问完她又感到很是后悔,她自小便不比常人,她无法正确感知到人们的喜怒哀乐,她很笨,很蠢,她什么也不懂。


    尽管她后来努力学着去懂,学着去与常人相似,但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同常人是不一样的。


    她能确定自己很喜欢于徵,但她并不敢确定于徵也同样非她不可。这无疑是一件很令她难过的事,可她又忍不住会去想,既然无法确定于徵对她的感情是否与她对于徵的相同,那么于徵即使变了,即使真的是大家说的那样一时兴起,她又有什么可以不满的呢?


    是于徵将她捡回伯爵府,是于徵保住她的命。能与于徵这样相拥而眠已是上苍给她最大的恩赐了。她说出让于徵等两年再娶她时,便是在给于徵来日后悔的余地。既是如此,变与不变,又有何可问呢?


    所幸于徵真的睡着了,于徵每日作息格外严谨,更漏声敲响已临近子时,自然听不见她这般小心地问。


    因此,也不会忽然醒过来答她。


    想着想着,阿暮自己也开始真的困了,明日如何她不知,但她似乎也无所求。


    翌日,一列马队辚辚出辽东。阿暮第一次离开故土,紧紧跟在于徵身侧。于徵怕她不适,特意放缓行程,每到驿馆,必先要查看她可有什么不舒服。


    椋都实在是很远,她们走了许多日,中途更换过马匹,但于徵自己的坐骑是自己驯的,她不会换,这是一匹辽东悍马,宝马日行千里,因吃着上等草料,一路上倒是比人还要精神抖擞。


    于徵接的乃是皇命,路程很赶,没带多少人,都是些跑马惯了的近卫,年轻的男男女女数十个,于是休憩的时候很少,在阿暮快要换第四匹马时,他们顺利抵达了椋都东城门,远远看到门楼上飘着两列数十只白色经幡,在夜风里凄凄惨惨地摇曳着。


    “斥候。”于徵皱眉抬手,“上前去问问,都中出了什么大事?那我腰牌,叫门。”


    阿暮在于徵身侧勒马:“阿姊,今晨你沐浴时我听官道上的乡民讲了。”


    “哦?讲甚?”于徵的马和她的马并辔。


    她本不想说的,但似乎这事儿于徵需得知晓,瞒是瞒不住的。


    阿暮将缰绳攥紧:“皇帝没了。”


    于徵这些日子紧着赶路,又紧着阿暮的身子能不能吃得消这般耗时长的骑行,适才没留意旁的,这会儿经阿暮提起这惊天消息,脑中便回忆起那些不起眼的细枝末节,他们这一路行来,越是接近椋都,路边白经幡出现的越多,路过的百姓也是无精打采,大多面上哀颓,本当时办白事的寻常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原竟是成兴帝驾崩!


    她霎时愣住。身下辽东马似是觉察到了主子的变化,原地踏着蹄子嘶鸣几声。


    阿暮从旁瞧她凝固的神情,更加小心地试探道:“既然皇帝都没了,俺们是不是就不用留在椋都了?”


    于徵还没有来得及作答,斥候策马跑回来。


    “将军!举国办丧!官家驾崩了——”


    话音刚落,东城门传来吊桥放锁的咕嘎之声,威风凛凛的御林军在门楼上舞动旗帜,迎他们入城。


    于徵双腿夹住马腹:“走——”


    椋都比辽东繁华许多,忠义侯府更是气派非凡,这里的屋舍楼子修得极其精美,可惜此刻全都沉溺在悲伤中。


    皇帝是个好皇帝吧。


    月光下经侧门入侯府时,阿暮盯着于徵的背影这样想着。


    侯爷于延霆亲自等在府门前,见到风尘仆仆的侄孙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院子替你收拾好了。”老侯爷目光在于徵身上停留一瞬,又往后瞧了瞧面显疲惫的近卫们,“带你的人去歇着,明日一早再同老夫进宫。远北侯就在近前离北门不到一百里,此时……罢了,明日再详同你议。”


    于徵抱拳行礼:“多谢阿公。”


    国丧期间,于徵到御林军任职,首先要应对的便是远北会不会反这个棘手难题,待远北隐患消除,她却没轻松下来,比阿暮想象中更忙碌。新官上任,要整顿军务、熟悉布防、还要应对各方势力的试探。


    于徵每日早出晚归,却始终将阿暮带在身边。


    可朝堂上的暗流涌动,岂是一个从小在辽东长大的小丫头能看懂的?阿暮坐在值房角落,看着于徵与各色人等周旋,那些机锋暗藏的话语,意味深长的眼神,她都似懂非懂。


    她只能在于徵疲惫时递上一杯热茶,在于徵忙碌一整日终于要入睡前,悄悄帮着揉捏酸痛的手臂。夜深人静时,她望着身旁熟睡的于徵,心里渐渐涌起了新的恐慌。她的小姐正在一步步踏如她全然陌生的生活里,而自己却连替小姐分忧都难以做到。


    她太没用了。


    这样恐慌的日子持续了近半年,新皇帝突然发难。于徵接到密令时正在用晚膳,筷子“啪”地落在桌上。


    “备马!”她厉声吩咐,转身对阿暮道,“你留在府里。”


    阿暮却第一次违逆她的意思:“我要跟着小姐。”


    高壁镇一战形式紧张,可谓是万分凶险。于徵带人冲杀在前,阿暮死死跟在她身后,手中短剑不断格挡流矢。


    为什么新皇要对自己的二姐发难?阿暮怎么都想不明白。她只知晓于徵很惜爱自己的手足,哪怕不是一母同胞的于进,再或堂妹于姒,于徵似乎一直都在帮着家人,那位二公主,从公主变作了长公主,长公主也要被围杀?


    太多疑问了,不是阿暮的脑子能想明白的,混乱中,她看见长公主与于姒被迫分离的那一幕。


    那么决绝,那么无奈。


    回程的路上阿暮一直很安静。


    于徵以为她受了惊吓,夜里特意将人搂在怀里轻声安抚。


    可阿暮只是仰起脸,月光下异瞳里水光潋滟:“小姐,我们成亲吧。”


    于徵失笑:“不是说好等你及笄?”


    “我怕”阿暮把脸埋进她颈窝,“怕等不到那天。”


    “傻话。”于徵吻了吻她眼角,“等我忙完这阵子就”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急报:“统领!侯爷请您速去书房议事!”


    又是要议事。她每次去前院书房议事,都不能带上阿暮,阿暮转身面向墙壁,竖着耳朵听到她下榻,披衣穿鞋,脚步匆匆出了房门,门被吱嘎着合上。


    其实从到了椋都之后,她们就没有安生的日子了,只是那时候的阿暮隐隐有着预感,却拦不住于徵。


    她拦不住于徵去保护于家的人,就像她拦不住天要落雨,拦不住于徵要议事。


    最后那次议事,于徵接到一个新的命令,因为于姒受困宫中,于延霆命她带人去掳摄政王妃楚可心,以此作为交换,换于姒出牢笼。阿暮依旧固执地跟着于徵去,不想他们乔装改扮后的队伍仍然对上了金羽卫。


    于徵的胳膊就是在那时候丢的。


    她是为了保护阿暮,活活被一个叫杜铅华的人斩断了一只手臂。阿暮想尖叫,可她张大了嘴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是哑的,她叫不出声。


    杜铅华太坏了。


    她恨不得将杜铅华抽筋剥皮,可是于徵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她必须先带于徵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逃到天边去。


    于徵脸色白得像小白兔的兔毛,她大汗淋漓,忍痛抓住阿暮的手:“人……楚……楚可心,你去。”


    阿暮不愿意,可是于徵扁了扁嘴,好像要哭了。


    “听话。”


    她好生气,但她能怎么办?死了那么多人,杜铅华被乔装的银甲军纠缠住了,于徵要她带走楚可心。


    必须要逃出城,椋都太不安全了,哪里都是敌人,全是摄政王的人,顺着碧水湖游出来爬上岸时,阿暮先检查了于徵包扎过的伤口,又没好气地踢了昏死过去的千金小姐一脚。


    “咳……咳咳咳……”


    人没死就行。


    新皇是个窝囊废,赶自己二姐走的时候那么凶,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偏偏防不住身边人,这次搞不好就是被自己三弟给害中毒的。


    长公主也是个窝囊废,护不住自己的妻,被自己亲兄长疑心赶去边南那个鬼地方守城,守城便守城,怎还折在了一场大火里。她妻不是该她来救?


    摄政王这个大坏蛋,据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曾想骨子里竟这般歹毒,老天怎么不来收了他呢?


    阿暮背起于徵,揣着一肚子的不满,拖拽着楚可心身上的昂贵衣料子,心道椋都得千金也不过如此,然后默默往山林方向走。


    “阿姊,其实我身体养得很好,我很大力气的……您不要睡……”


    于徵迷蒙着,在她耳边艰难地念:“这次瞧出来了……”


    她记不清自己当日究竟杀了多少人,只记得血溅在脸上是温热粘腻的感觉,碧水湖的水很冷,最后背着一个拖拽一个,躲进喻山山洞时,她几乎成了个血人。


    于徵昏迷了三天。阿暮采草药,猎野兔,硬是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而很快,喻山行宫的人找到了她们。


    行宫的太妃是个好人,云绣姑姑也是好人,她们会熬很难闻的药给于徵疗伤,还会每顿给阿暮做她爱吃的白面馒头和大白菜炖猪肉。如果能一直待在喻山,那好似也很快活。


    然后阿暮的心愿,似乎总不能如意。


    她们在喻山才没度过几日安稳,又得到了长公主起死回生的消息,以及……忠义侯府满门被屠。


    于徵说:“走吧,回皇城。”


    阿暮默默站在她身后。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她只能伸出手,轻轻覆上于徵颤抖的肩背。


    当夜,于徵通过银甲军旧部与宫中的于姒取得联系。烛光下,她眼底燃着疯狂的火焰:“阿暮,这是我最后能为于家做的事。”


    阿暮望着她空荡荡的一只袖,心脏抽痛得厉害。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帮于徵穿好铠甲。


    端门城墙上的火把如繁星点点。于徵带着残部登上城楼时,杜铅华那张讨人厌的脸再次出现,笑容得意:“于统领,杜某恭候你多时了。”


    混战中,阿暮始终护在于徵左侧,那原本是该由她持枪防守的位置。箭矢如雨,刀光如织,她拼死挡开每一道攻向于徵的致命袭击。


    直到那柄长枪破空而来,直刺向于徵后心。


    阿暮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枪尖穿透胸膛的瞬间,她听见于徵撕裂的呼喊。


    更多的刀剑落下。阿暮数不清自己中了多少刀,只死死抓着于徵的衣角,用尽最后力气将她推向城墙缺口。


    “走……”鲜血从她口中涌出,异色瞳仁渐渐涣散,“阿姊……走……”


    她突然觉得畅快极了。


    这一生她都畅快极了。虽然她没有做爵爷的爹,也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可她得过的那些都很不错,她早该死掉的,于徵捡到了她,她被伯爵府的奶妈养大,从小就跟在最耀眼的人身边。她是有用的,她也不算很笨,她有幸心悦过一个人,还得到了对方的喜爱,最后她保护了她,替她抗下了致命一击。


    如果非要在她短暂的人生里找些遗憾,大抵是,余下的路,她不能再同于徵在一处了。


    于徵踉跄着跌下城墙的瞬间,看见那个总是怯生生跟在她身后的小丫头,终于缓缓倒在血泊中,正朝她笑。


    她最终没有等到她的十六岁。


    第290章 番外2


    武昌七年秋,暴雨。


    哗啦啦的雨声如瓢泼,从暗黑天幕倾斜直下,雨幕里什么也瞧不清,倏地一声惊雷,闪电如厉鬼爪牙撕破了昏天,紫白电光将端门照得雪亮。


    登天楼上的御林军这才将下面情形瞧清楚,永泰大街上来了黑压压一大片人。他们穿着国子监的学生服,不畏眼前大雨加身,个个神情肃穆,簇拥着一位青袍老者往前走。


    “是国子监的监正!鸿儒荀大人!”


    “快去报!”


    雨下得太急,砰砰砰落豆子似的砸响门边登闻鼓,国子监上千学子停在了这面鼓前。


    荀万森全身被雨水浸透,他抬起被学生搀扶的胳膊,一指那鼓。


    “去。敲响它,为太子鸣冤。”


    声音不大,却带着极强的穿透力,从嘈杂的暴雨声中冲将出来。


    当鼓声被擂动,这位老者率先掀起沉重的袍角,对着紧闭的端门,朝向明和殿的方向,挺直肩背跪了下去。


    无人吵闹,无人大声诵读状书,国子监的学子们只是陪着这位文坛泰斗,肃静地跪在暴雨中。


    唯有那从敲响后就持续不断地登闻鼓声,从登天楼飞入宫中,又从永泰大街扩向椋都整座都城。


    这一夜,武皇帝咳吐三次血,锦衣卫上前来报端门情形时,他从病中支撑着坐了起来,靠着宫婢垫好的金丝绣龙纹软垫,颇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谷爱卿……嗯,咳。”


    指挥使上前,这满寝宫漂浮的苦药味叫他紧锁着眉,压在刀柄上的手拿起来抱拳:“官家,微臣一直在。”


    经风微动的帷幔后,武皇帝又咳了起来,太医院几名太医小声劝他,可他猛烈咳了一阵,却急着说话,不仅没缓和,反倒是咳得更加厉害。


    外间候着的众人心下打鼓,脚下虚软,嗓子眼都发起紧,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


    沉滞中,谷指挥使又道:“请官家放心,微臣誓死护您周全,已将寝宫里外三成围作铜墙,歹人插上翅膀都飞不进。”


    武皇帝稍有慰藉,汤药顺着喉咙滑下,过了片刻功夫,好歹是缓了缓。


    “荀万森这个老伙计,是……想替太子说情。”


    谷指挥使不擅揣摩圣心,直白道:“官家可是要微臣传令御林军将他轰走,微臣这便去。”


    “你且住。”武皇帝叫了他,示意宫女请人入里。


    谷指挥使走进去,站在离龙榻丈许的青铜灯柱前边。


    武皇帝又朝着他招招手,他便再上前,单膝跪在武皇帝身边。


    “朕日子不多,”武皇帝压低了声音道:“爱卿,太子是无罪,可他不是周氏的对手,荀万森的笔这时候无用武之地,为保万全,你将他拿了……”


    谷指挥使不解其意:“拿了?”


    武皇帝用帕子擦掉唇角残余的血渍,一双眼透出精明锐利,他深陷枯槁的双眼忽然很亮。


    惊雷又是一滚。


    谷指挥使在雷声中听清了武皇帝下一句口谕。


    荀万森荀大人包庇太子,口出狂言,打入昭狱,暂且羁押,来日再交由三法司共审。


    这事不能在端门前正大光明的做,需得将荀大人请入宫再拿下,否则会寒了天下学子的心,读书人都是一根筋,极其认死理,还很难劝得住。


    眼下形势紧迫,武皇帝已病入膏肓,风烛残年了,手里仅余着锦衣卫还算衷心,他无法再替太子计,但他不得不在临终前为唐国江山计。


    谷指挥使冰冷如刀削的脸,沉进雨幕里。


    暴雨太大,连老天爷都知道太子的冤。中宫把持朝政,若不将荀万森抓牢里去关着,只怕性命难保。


    但武皇帝万万不会想到,七日后,他便驭龙宾天,太子依旧被软禁在东宫,私兵案尚未昭雪,荀万森会先被周氏下令判了个满门抄斩,未择日子,即刻执行-


    长盛大街上又来了一群兵。


    白日里乌云蔽日,街头人云亦云。


    “是谁家?”翰林院院首府邸前的婆子在那踮着脚瞧。


    她身后的小童拽她衣摆,指着御林军跑步涌入的那座府邸道:“荀爷爷家!是荀爷爷家!官兵为什么去他家里?我已好几日没看到荀爷爷从永泰大街那头遛弯下学回来了。”


    婆子见那群御林军抽了刀,忙不迭转身将小童的眼睛和嘴巴都捂住,惊恐无状,抱了小童便躲回府中,边走边道:“莫看莫看!罪过啊,罪过!”


    这长盛大街一座高官府邸连着另一座高官府邸,是整个唐国最显赫的都官世家才能住的好风水宝地。


    庭院纵横,飞檐参差,连檐下的燕子都知晓,从那翰林院院首家往前飞,不过三户便是新敕封不久的忠义侯府。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菡萏院的小娘敲着木鱼,紧闭的双眼眼尾处和微蹙的眉心间,皆是风霜的印痕。


    “阿娘!您快别敲了!”穿大红袍子的小姑娘一脚踹开门,火急火燎跑进屋,“出大事了!”


    妇人手一抖,犍稚没有握稳,骨碌碌跌滚进了供桌下。


    她起身往门前去,攀抓女儿两只臂弯,径直将人拉了进屋。


    “红英,是不是那边?你……你荀伯伯家……”


    “是!”于红英跑得满头大汗,抬起袖子横擦过去,喘着气正色道:“街上贴告示了!我不敢揭,荀伯伯家被判了满门抄斩……御林军已经去他家里了!我得去救姐姐!您将院门钥匙给我,放我出去!”


    啪——


    于严氏从未打过自己的孩子,此时听到这些荒唐话,已是按捺不住,怒急而乱,乱中下了狠手,于红英不曾想会挨这一巴掌,猝不及防被扇得偏开了头。


    门外灌入一股凉风,恰巧将香炉里的香吹灭,最后一段香灰甩成残烬。


    于严氏要去摸于红英霎时红肿的脸颊,于红英活生生往后退出两步。


    母女两人面对着面。


    于严氏劝慰她道:“侯爷都不敢说去救人,你要去救?你才多大的姑娘?同那荀家又有何干系?!不要命了吗?阿娘只你这一个孩子,那荀家犯的可是包庇太子罪才入的狱!你可知太子是何人?太子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连太子现在都……都被禁足……岂是你这个侯府庶出的丫头能……”


    “够了。”于红英的声音蓦地冰冷,才入秋不久,却像凝固成冰刀子,一刀刀割断这份本就不甚牢固的母女情,“幼时,您见荀伯伯德高望重,赞他鸿儒风骨,只娶妻不纳妾,便恨阿爹先娶了嫡母掌中馈,怨自己是个妾,连带着也瞧不上我!日日叫我同荀伯伯晚来得的最受宠的荀家姐姐玩在一处,这便学着些文人做派,将来能得个好亲家或是能入那宫闱,叫您面上有光。荀家姐姐待我极好,而她家此时落难了,您便如此急着撇清!您好糊涂!”


    她说罢,便甩开于严氏来抓她的手,怒气冲冲出了门。


    后头来送茶点的大丫鬟见自家小姐往厢房那边跑了,端着碟子走出来小声问:“娘子,可要叫人看着点儿六小姐,她与那荀家小姐感情甚好,只怕别是惹出祸事来……”


    于严氏这个当娘的,被当女儿的训斥顶撞,此时心里正憋闷,走回草蒲团前重新跪好,腕子上的佛珠碾在手指间。


    “随她罢,本就是怕她横生是非,侯爷吩咐锁了菡萏院,她出不去的。”


    于红英确然出不去。


    八日前阿爹下朝回府来说荀伯伯被关进昭狱时,便怕她上街乱跑,说外头正乱着,到处再抓太子党,不允她出府,她不过是接了两句嘴,讲自己已不小了,功夫也练得不错,寻常官兵不是她对手,结果别说出府了,被罚在菡萏院里闭门思过。


    忠义侯的后院共有六处院子,菡萏院偏僻,离得最近的是她五哥的清玉院,可也有一段路,外间常有府兵巡逻,还有银甲军埋守在暗处,此刻想要逃出去救人那是万万不能。


    她前思后想,苦思无果,最后只得搬来根小马扎,往紧锁的菡萏院院门前一屁股坐下,边磕着南瓜籽,边瞧外边的景致,这一坐便坐到两三个时辰,连晚膳也坐这里用了。


    随侍乖乖站在她身边,站得双腿发酸,也没见她要起身的意思,眼瞧着天上乌云更厚实了,似乎即刻就要落雨,便想着劝她两句。


    “小姐,您坐这儿,也无济于事,院门钥匙在娘子那儿……”


    “我晓得的。”于红英嗑瓜子,那双眼睛一瞬不瞬透过门缝往外瞧,瞧得十分专注。


    “天色已晚了,约莫又是要下雨,前些日子才下过一场,您仔细在这里受了凉,莫不如先回房歇着?”随侍又道。


    “言之有理。”于红英突地站起身,手里剩下的小半捧南瓜籽扔进随侍捧着的托盘里,拔腿便往门边冲去。


    随侍一惊:“小姐!”


    于红英没理她,而是整个人扒在门缝上,朝外面小路上的人喊:“蓝萤!蓝萤!这里这里!”


    池边大朵大朵的枯荷伞柄,被劲风吹得东倒西歪,那风将她的呼唤送出老远,正过桥从前院回清玉院的小丫鬟回了头,冲这处扯了个笑,然后快步赶来。


    于红英看到了希望,猛地朝蓝萤招着手,等人从石板小径匆匆行到了菡萏院前,她才稍稍松泛紧绷了半日的神经。


    “蓝萤,你靠近些,对,过来。”于红英放低声音,小声叫她:“再走近些,我有事同你讲。”


    蓝萤左右看看守卫的府兵,她不敢乱说话,也怕于红英乱讲,这便将手从门缝中伸入,要了于红英的手。


    “六小姐恕罪。”说着,在于红英掌心一笔一划,两个字,连写了足足三遍。


    于红英苦着的脸顿时见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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