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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1章 汤池


    ◎她们很久没纵情了。◎


    守在门外的宫女们都听到了于皇后这声喊,大惊失色的同时面面相觑,然而她们只是各宫调来的底层宫女,并不知晓这妻妻二人之间的亲昵。


    高高在上的女君闻声微怔,随后显而易见地露出让人更加狐疑的高兴笑容,一众宫女只见唐绮抬腿,避开了地上摊放着的草药,随即迫切地踏进药房。


    虽说没有得见宁浩水,但唐绮把澄羽送回了燕姒身边。


    燕姒这几日心情有所好转,能同从前那般亲昵地直呼唐绮的姓名了,而不是怯懦又惶恐地随众人那般,毕恭毕敬地称其为女君。


    唐绮心情好,带着满脸的笑意走到了燕姒跟前。


    她俯下身,凑得很近,呼吸声绕在燕姒耳畔,熟悉的淡香随之而来。


    “阿姒在笑什么?说与我听听?”


    分明是极为亲昵的举动,燕姒却在唐绮靠近时浑身一僵,稍稍往后挪了挪,动作小心得几不可见。


    唐绮察觉到了,随即站直身。


    “稍后一起用晚膳。”


    燕姒答说:“好。”


    她心道,不是每日都会一起用晚膳的么,忽然这么一提,是察觉到她的别扭了。


    近来这些天,唐绮偶尔会抽空陪燕姒,与燕姒讲自己如何在鹭城突围,手里得到什么势力,如今朝局几何,边关战况进展等等,燕姒便知晓,如今的唐绮,已近乎无所不能。


    召谍令主通晓天下事,燕姒在明和殿里快意报仇那一战,但凡有个亲历者对唐绮提到点什么,保不齐她心底埋藏很深那个秘密将会被唐绮查到。


    疑心一但起了,按照唐绮的性子,不会罢休。


    燕姒惊觉毛骨悚然,越想越是后怕,就怕唐绮疑心她方才那下意识的躲避,立时卖乖地拽了拽唐绮的常袍大袖。


    她近乎驯顺地像一只幼犬,巴巴地讨好道:“香囊味道淡了,今夜给你配一支新的……”


    唐绮听后,果然心软,继而又凑近了些,声音里带了笑。


    “不急,明日再配也可。”


    她的气息将燕姒裹住,手从背后环上燕姒的腰。


    且不说燕姒现今有些怕人近自己身,光是想到澄羽还在一旁吭哧吭哧捣碎核桃皮,她便顷刻闹了个大红脸。


    这次却不敢再往后躲。


    燕姒只好踮脚,凑在唐绮耳边,声若蚊蝇道:“有人在呢……”


    那尾音都是颤的。


    唐绮听罢,不仅没有放开那只手,反而将燕姒往自己身上一带,低头问:“你饿不饿?”


    “对对对!”燕姒马上乖巧地点头,“该用晚膳了!”


    说着就想推搡唐绮往外走。


    不料,唐绮雷打不动。


    她低头瞥着燕姒一翕一长薄红开合的唇瓣,目光渐沉,里面似乎有化不开的雾色。


    燕姒狐疑道:“女君?”


    眼底的雾色似乎更浓郁了,唐绮握住燕姒纤腰的手不知为何更为用力。她靠近燕姒小巧的耳廓,悄声道:“我饿了很久,很久。”


    刹那之间,燕姒便明白了这句话里隐藏的含义。


    她们很久没纵情了。


    上一次,还是柳阁老辞世,唐绮赶回椋都来奔丧,燕姒因知晓唐绮有个她连名姓都无从知晓的心上人而郁郁寡欢,两个人谁也不提伤痛,把悲凉化作纵情的欲。


    再之后唐绮困于边南吃紧的战事,燕姒入宫成为唐峻的御前女官,紧接着唐亦谋逆,都中大乱,忠义侯府覆灭,燕姒报仇重伤。


    她们的确已经许久没做了……


    暧昧的话语像一把钩子,从意会那刻起,狠狠在燕姒心上勾了那么一下。


    “我……我的伤已经都……都好了……”


    话末,唐绮忽地在她腰侧软肉上掐了一把。


    “嗯。”


    燕姒溢出口的轻喘来不及藏,随后听到石臼里“哐哐”声加快,仿佛在直白地告诉她,澄羽将方才那堪称娇滴滴的一声听了去,她顿时面红耳赤,臊得恨不能就地刨个洞钻进去藏着。


    唐绮似乎低笑了一声,面色愉悦地放开了她。


    “走吧,用晚膳,今夜还有要事。”


    那话意味不明。


    帝后二人携手出了药房,澄羽捣青皮的动作慢了下来,抿着唇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笑。


    他扭头望了望被牵着下阶的娇小背影,不由得想,这样似乎也很好。


    唐绮对燕姒的好,曾经他就见过,入宫这几日,就见到得更具体,不论唐绮再忙,两个人始终夜以同寝,燕姒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唐绮都会为她寻来,燕姒稍有不适,唐绮便会想方设法除掉她的不适,她在唐绮身边,不仅安全,还是幸福的。唐绮对她称得上是尽心尽力,不论言行举止,或一个简单的眼神,都溢着爱意。


    燕姒再不是奚国公主了,她是唐绮的心中挚爱,身后有辽东为盾,身侧有女帝为刀,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受过那么多的罪,她应当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晚膳毕,宫女准备好盥洗之物,纷纷退到汤池外,把偌大的内殿留给了帝后。


    这不是周氏深居过的寝殿,佛堂容不下红尘,关于成兴帝的爱恨情仇都被推倒废弃。


    唐绮为燕姒另择新殿,精心挑选工部好手个把月翻新好,凿地镶砖时意外挖到一股活泉,只好围着活泉修成殿中圆池——


    恰能供人泡个舒坦。


    暖白的绡纱一层又一层垂下,把活泉里弥漫的水雾与主殿寝榻隔绝在两端,燕姒站在帘子前,唐绮从后面拥住她的腰,便要动手。


    燕姒的手立时按到她的手腕骨处,躲着追来的亲昵,说:“女君等等。”


    唐绮停下了,默不作声。


    燕姒扭转过身,环抱住她。


    “东宫有锦衣卫把守,我不能随意出入,明日,明日你能让曹公公带我去一趟么?”


    “大哥有望醒转?”唐绮眼里明显有所期盼,连说话声都不自觉拔高了些。


    燕姒本不愿意让她失望,可更不愿在没有十足把握时给她希冀,越是有希冀的事儿越会期盼,越是期盼,希冀落空时便越失望。


    那是燕姒所经历过的,看到希冀,全力一搏,而世事并非尽如人意,蝴蝶折翼,大厦倾塌,愿景破碎,再也无法力挽狂澜。


    更何况……


    燕姒摇了摇头。


    唐绮不知是在安慰她亦或宽慰自己,摸了摸她的脸说:“无碍,你尽力便可。”


    “其实我……”燕姒垂着睫,欲言又止。


    唐绮的吻落下来,轻碰她的脸颊,一半贴于指间。


    “阿姒想要说什么,都可以同我说。”


    唐绮是温柔的,体贴的。


    自她们二人成婚,这样的温柔与体贴,淋漓尽致渗透朝暮,持续了近一年,直到唐绮出征,倏然的分离让燕姒食髓知味,她并不知这样的温柔与体贴对于相爱之人而言,是否应是常态,除了唐绮,她不曾爱过别人,此时,她只知她爱疯了这样的唐绮。


    烟雾云绕里,活泉水声悠悠入心。


    燕姒的手指绕着唐绮的腰封,细细打转,祈求更多,她软糯的声音里都含着缱绻,她说:“唐亦将阿娘关在东宫,我想去她生前最后住过的地方看看……”


    她已许多时日不曾提过荀娘子。


    那是她心里的伤。


    唐绮顿时只觉她的央求像一把软刃,剐过五脏六腑,让人心如刀绞。


    “好。”


    但凡是她所求,哪能不依。


    无非是多下一道令,让锦衣卫控制好已经疯傻的楚可心,不要再让她添堵。


    唐绮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那只小手除下了她的腰封,已经收回来,钻进了衣襟。


    唐绮心跳骤快,在温情的缠绵里有些失神。


    人都要经历这一遭,亲手撕开已经结痂的疤,直视血淋淋的伤口,接受既定的痛,旁人即便能感同身受,也无法真的替其承下这样的痛处。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如同恩师辞世她回椋都奔丧期间,她妻所为她做的那样,用相互拥抱的爱意,将那伤痛尽数宣泄。


    几乎不等燕姒反应过来,唐绮已经抬手捏住了她薄消的下巴尖,低头贴了上来。


    女君的衣衫,比殿下的衣衫繁琐许多。


    燕姒被抱进汤池时,不禁这般想。


    她紧紧攀附着唐绮纤长脖颈,空气被激烈的亲吻所剥夺,快要窒息时,才逃出狭小的温情之地,贴在唐绮唇角小声道:“等等……”


    两人下了水,唐绮抱着燕姒往池子中间走,搅乱一片水花。


    唐绮虽是被打断,还很有耐心地问:“怎么了?”


    燕姒注视她的眼睛,因为动了情,唐绮深不见底的眸光中,浮着丝丝缕缕的欲,又因她的要求,将那欲克制下去,克制到眼尾发红。


    真好看。


    燕姒贴到她的胸前,柔声道:“女君先前说,等我大好,就带我去喻山……”


    唐绮停下步伐,两人半个身子沉在水里,她将燕姒抱到了腿上,让她面朝自己坐着。


    在汤池中间,燕姒仅能依靠她嘴里这位女君。


    燕姒不知这人方才溢在唇边的笑意为何忽然淡了些,便乖乖坐着,讨好般地蹭了蹭,搜肠刮肚,找补道:“若女君朝中事忙,再缓上些时日也行的,我不急这一时片刻……”


    唐绮的脸色任无波澜,瞧不出是高兴还是不快。


    故技重施,燕姒灵光忽现,抓着她半湿的中衣衣襟,轻摇两下。


    “你答应过的……”


    若方才还是单纯的央求,这便是直白的撒娇了。


    唐绮眼神重新炙热,启唇道:“好,等我安排妥当,就带你去。”说罢带着燕姒往怀里,又要低头亲人。


    燕姒伸手轻轻挡在她唇上,紧张得有些结巴。


    “还、还有一事……”


    这下唐绮兴致下去大半,又无法对着怀中爱妻生气,停下来的未几,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阿姒,你莫不是故意的么?”


    燕姒将头摇得十分诚恳:“不是的!”


    随着唐绮往后仰身的动作,二人之间稍许分开了些距离。唐绮松开一只手,去勾来水面的浮盆,从中取过巾子,打湿后拧到半干,为燕姒擦着泡红的半截颈。


    “那你说。”


    她的神情很专注,燕姒见她不像是恼了,才敢接着道:“去喻山时能不能再多逗留两个时辰,我还想去另一个地方。”


    唐绮手上微顿,挑眉问:“哪里?”


    燕姒就好好解释起来:“澄羽告诉我,他和浩水为泯静寻了块地方,祭拜完亲长之后,我还想去……去看看她……”


    原本出于颈边的手往下走,到肩窝处力稍重了。


    燕姒慌道:“我不会逗留很久的,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的,或是你派人跟着我,也是行的,女君?”


    唐绮忽然掐了她一把。


    不是很痛,却因太过突然,惊得燕姒低呼了一声:“啊!”


    “阿姒,唤我的名字。”唐绮不容置喙地道。


    燕姒狐疑着看向她,看进她的眼里。


    “唐绮?”


    因着这一声唤,汤池里的水彻底乱了。


    (…)-


    次日,早朝之后,唐绮留在勤政殿与诸臣议政,果然叫了曹大德前往坤宁宫,要领燕姒去荀兰生前最后住过的地方。


    因先前太妃在朝堂上对立新后有阻拦之意,唐绮和昭太妃闹着别扭,燕姒伤好之后,唐绮也免了她早起请安,以免兴师动众惊扰到元福宫主子,燕姒没按照皇后规制带足宫女,随行只叫了小娥,连澄羽这个新晋内官也*没带上,就怕昭太妃多心。


    凤辇抬至东宫,曹大德先上前去知会锦衣卫,燕姒就被小娥扶着下辇,而后小娥推来轮椅,燕姒自己坐了上去。


    曹大德瞅过阴沉天色,便笑着道:“娘娘,咱们快去快回,恐怕不多时会有雨来。”


    “有劳公公了。”燕姒将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朝他道谢。


    这边人刚进东宫,另一边周巧就带着囱囱和一干宫女太监迎出来了,两边打了照面,先是行礼,而后周巧便客气笑道:“有劳娘娘一趟一趟的跑,这两日阿峻看着气色好了许多。哟,曹公公怎么也来了?可是女君有口谕要传?”


    燕姒没有接这个话,只微微颔首。


    曹大德在周巧又要跪身时,上前将人虚扶一把道:“女君没有口谕给巧夫人,夫人不必多礼,老奴是带皇后娘娘过来转转的,您忙您的,和乐公主这会子见不到阿娘该要闹了,老奴就带皇后娘娘去西厢那边看看。”


    周巧听懂曹大德话中之意,神色一缓,对燕姒欠身道:“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寒风轻扫,一行人随风穿廊,去往西厢的路上,燕姒想到了些什么,坐在轮椅上扭头问曹大德。


    “巧夫人一直亲自照料和乐公主么?东宫里没有乳娘?”


    曹大德抱在臂弯里的拂尘随风而轻晃,胖子走久就有些喘,回话声跟着拂尘晃。


    “是,有的,啊,不过巧夫人,她生和乐公主,不容易,嘿……一直亲自照料……”


    “原来如此。”燕姒若有所思道。


    不一会儿,众人抵达西厢外。


    曹大德指面前封弃的屋舍,对燕姒道:“娘娘,就是这儿了。”


    燕姒抬手,道:“都在外边等着吧。”


    无人违逆于皇后的吩咐,只小娥在燕姒身后推着轮椅来到石阶之前。


    燕姒按住轮椅两侧的把手,道:“就到这儿,让我一个人进去呆一会儿……”


    她面无波澜,曹大德在石阶下看得唏嘘,不想让她一人去,皇后娘娘太可怜了,而她却已经撑身下地,提裙上了阶。


    屋舍的门被推开,复又重新合上。


    曹大德望着那扇紧闭起来的门,立在原地皱眉叹气。


    荀娘子是为荀门而自杀,她的死间接为于皇后谋求了生。


    这间屋舍被弃放了,西厢上午背阳,午后暴晒,经月余关门闭窗,房内弥漫着一股闷沉的味道。


    燕姒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缓慢,她行至桌前,想荀娘子坐在这里,吃过最后一餐饭食,荀娘子斯文,吃东西从来没有半点声音,连喝汤也是如此。


    她行至梳妆台,看到灰尘朴朴的铜镜,想荀娘子坐在这里,梳过最后一次发,荀娘子看重礼数注重仪态,即使身着朴素沦为囚徒,发也要梳得一丝不苟。


    她行至卧榻,床褥没有被人动过,想荀娘子在这里躺过的最后一夜,那夜,荀娘子一定辗转难眠。


    说起来,燕姒与荀娘子这段母女缘分其实很浅。


    自燕姒以荀四的身份重获新生,母女二人拢共也没有一起生活过多少天,刚逃出周府离开响水郡短短数日,就被银甲军堵在了庆州渤淮府码头,刚在忠义侯府立脚马上就因为身份原因被迫生离,在那之后,母女二人仅通过书信往来,而且于红英怕出岔子,燕姒只能收到信而无法回,再见面,便到那年年末,燕姒出嫁,荀娘子来去匆匆,再后来,再后来……


    燕姒不知何时落的泪,她躺到榻上,枕着荀娘子睡过的枕头,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她再也没有阿娘了……


    她不仅没了阿娘,还没了姑母,没了爷爷,没了于徵阿姊,没了泯静……


    眼角的泪大颗大颗往下滚。


    这一瞬,她不禁想,痛失至亲有多痛,唐绮也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她应当全力救治唐峻,去让唐绮的期盼来日成真。


    她无声啜泣,鼻翼抽动,这样的伤,一点儿也不想分给自己所爱之人。


    她知道唐绮能受,唐绮或许也愿意为她分担,所以这些日子,唐绮变着法子想要讨她欢心,就算心中深爱的并非是她,唐绮好歹也是念着那么一点儿妻妻情分的。


    她们本来便是共同进退,本来便是相敬如宾。


    但真当切实感受过这样的伤,燕姒却不忍让唐绮同受了。


    她这样想着,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自己,胸口闷得生疼,不得不张开嘴大口吸着气。


    吸着吸着,她突然闻到一丝异常熟悉又没来由陌生的香气,随后猛地翻身坐起。


    “!”


    这香味……


    许多零碎的画面劈头盖脸砸来。


    金玲乐坊的行首在夜里送燕姒登船……


    天香酒楼的老板娘近身为燕姒添茶……


    安神的香。


    唐绮也用过安神的香,唐绮用安神香是为了抑制相思子之毒带来的头痛之症,由太医院调配,是唐国配香的法子。


    但燕姒眼下闻到的安神香,不是唐绮用过那种。和她在金玲乐坊行首以及天香酒楼老板娘身上闻到过的安神香极为相似,全然不是唐国配香的法子,而是奚国的!再则,有一处不同。


    这安神香里……


    掺了旁的草药,不是唐国会有的草药,那草药并不名贵,却只奚地才有!


    这间屋舍在唐亦登基大典那日就被封弃,谁来过?!


    留香太浅,少说也有月余,否则燕姒一躺下就该闻到了!


    谁来过?!谁又能接近床帐甚至是睡枕……


    金玲乐坊的行首和唐绮走得很近,天香酒楼的老板娘跟这位行首一样,都是唐绮放在椋都的眼线……


    她们和奚国难道还能有什么瓜葛不成?


    不对!就算是在奚国,喜欢把那味草药放到安神香里去的,也只有……


    很近,天香酒楼的老板娘跟这位行首一样,都是唐绮放在椋都的眼线!


    她们和奚国难道还能有什么瓜葛不成?


    不对!就算是在奚国,喜欢把那味草药放到安神香里去的,也只有……


    【作者有话说】


    章尾存在重要线索,宝子们不妨可以自己推断推断~感谢在2023-08-1623:17:09~2023-09-0700:34: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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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2章 阿姒


    ◎于皇后不是荀四。◎


    散朝后,崔漫云抱刀守在勤政殿外,看到阶下来人,一左一右,皆是朝中青年才俊。


    风掀起年轻男子们的官袍,清秀的更清秀,俊逸的便更俊逸。


    都察院右副都御使走在左侧,歪头与同僚搭话。


    “宁大人也来请见陛下。”


    户部员外郎宁浩水捉着滚动的袖摆,目不斜视登阶而上。


    “青大人若有要务,下官便先等等。”


    “倒也不是十分紧要的公务,宁大人先请。”


    二人谈话间到了勤政殿前,崔漫云将他两个看来看去,青跃说:“崔大人,先禀宁大人求见陛下吧。”


    崔漫云进殿,将话传了。


    唐绮坐在御书案前,扣手合上唐国编年史,允了宁浩水的求见。


    片刻后,宁浩水行跪礼。


    唐绮抬手道:“起来吧。”


    宁浩水端正跪在地上没有起身,现下已经入冬,朝臣们该换更厚实的官袍,他身上却仍穿着秋日的样式,显得身形十分单薄。


    内宦放好香炉和炭盆,一一退到殿外。


    唐绮撑着头,问道:“为何想辞官?”


    宁浩水俯身以额贴地,拜完抬起头来。


    “秋收已过,飞霞关捷报频传回都,不日即将大胜,无需再筹备军饷军械粮草等等作战物资,户部闲下来了。”


    唐绮目不转睛看着他。


    帝王威仪倾轧过来,宁浩水不自觉干咽了一下。


    “臣出身商贾世家,幼年有幸,算不得金尊玉贵却也深受祖辈疼爱,臣志不在仕途,而在商道,望陛下成全……”


    唐绮起身,负手背对着他。


    方才那迫人窒息的气势缓和了下去,宁浩水心下松了口气。


    唐绮背朝他说:“陈侯给你留了一笔钱财,拿着这笔外祖所赐的家财,你要辞官做生意,可去通州,朕有书信一封,替你引荐一人,在通州,她可助你,假以时日,再成巨贾皇商。”


    “谢陛下成全!”宁浩水再叩一首,起身取下官帽,恭敬捧于一旁几案上,“引荐人就不用了,宁家的路,臣想自己走。”


    唐绮没多说,摆摆手容他去了。


    宁浩水刚刚走,崔漫云复又入内,禀说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来求见,已在殿外侯了一会儿,唐绮知道青跃是来回禀何事,就先道:“让他再等一等。”


    殿门重新被合上,里边儿一时寂静,杨依依从万里山河图屏风后缓步现身,与唐绮目光相接。


    “陛下。”


    唐绮颔首:“方才议到哪儿?”


    杨依依走近,答说:“各地征银节度使都已按税上供国库,衍州……”


    “朕已着督察院细查了你父杨俭荣与周氏的牵连,又从其下选了人,衍州新府君的任命文书很快就将送到。”唐绮说到此处顿了顿,盯了杨依依须臾,想从此女眼中看出些什么,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她便又道:“朕答应过你,饶其一命,你也曾说他,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杨依依方才的风平浪静被投进一颗石子,眸子里掀起微弱的波澜。


    “陛下。”她在距唐绮五步处跪地,叠手道:“家父已年过半百,近日家中传来书信,他一入冬便病得不轻,如今这活罪只怕是……”


    唐绮自然知晓此事,唐国谍网何止衍州‘言’字处,她从容道:“也不是不可商量。”


    杨依依肩上卸力,抬头问:“陛下需要微臣做什么?”


    唐绮将负着的手向前放,横在腰腹前,右手搓动左手大拇指上新得的玉扳指。


    “在鹭城的时候,你助我大破中麻痹蛊而暴.动的景军,曾提及皇爷爷的贵妃是奚国人,她住在衍州多年,撰写过一本奚地百蛊杂集,你回一趟衍州,拿此集来换朕赦免杨俭荣的活罪。”


    一本杂集,女君想要只需一提,她无法不奉上,可唐绮此举……唐绮此举直接让杨依依免除以命相抵,以身报恩。


    唐绮知晓她的烈性。


    杨依依有些哽咽:“陛下……”


    唐绮并不想她说破,只道:“还不快些回去收拾行囊,你父不是病着么?”


    杨依依走后,唐绮这边仍没忙完,她叫内宦让青跃继续等,先去传来了项一典,翻开那册唐国编年史,指着其中某个姓名。


    “老项,周氏起源是此女,她既然是奚国人,那后来的周氏子弟……甚至我兄长,不都算半个奚国人?”


    项一典俯首看那贵妃的名字,忽而道:“陛下,这记载不全。”


    唐绮挑眉:“你知道些什么?”


    项一典抓着脑门儿,皱起粗矿的眉。


    “周氏子弟分成了两脉,这位贵妃并非前朝周太后,周太后早她进宫,且有另一说,说她是周太后胞妹,周氏在衍州扎根那位奇女子并不是她,而且她虽是入了宫,从贤妃升为贵妃,荣宠一时,却并没有生过孩子,臣幼时听闻……姜老太妃说起她,她名下两位皇嗣都是从别的宫嫔处抱回的。要说她是周氏起源,未免有失偏颇。至于她入宫前在宫外有无婚配有无子嗣,就难说了。”


    唐绮听后一惊,蓦地想到了些什么,忙抓住项一典胳膊问:“有人见过她长什么样子么?姜老太妃,见过她的真容么?!”


    项一典满头乱麻,被她突如其来的紧张震住了。


    “陛下不是……在查……查皇后娘娘是否用……”


    唐绮瞳孔猛缩:“不该问的别问,朕不便见姜老太妃!由你去见!今夜就去!务必问清了来回话。”


    项一典听到女君连呼吸都变得湍急起来,立时道:“臣记下了!”


    他抱拳要告退,唐绮松开手,道:“出去让青跃进来罢……”


    青跃进殿,已临近午时。


    唐绮半靠在椅背上,阖眼揉太阳穴,她有了疲态。


    “微臣参见陛下。”


    “废话少说,起来回话。”唐绮道:“你是来禀康悯怀的事。”


    青跃见殿中无旁的闲杂人等,挺腰蹦起来,随意理了理跪皱的官袍,继而走近御书案。


    “正是此事,已查明许久,只因连着两月陛下政务太忙,才没来得及禀。”


    唐绮问:“是和连易有关么?”


    青跃道:“不错!怀公死的时候,连易那小子就在当场!臣还没告诉屿哥,您说要不要拿下连易审……”


    “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唐绮蹙眉道:“此事乃白屿心中一结,若真相未明就告知他,保不齐他会做出什么,如今他回到工部述职了,就让他先忙着眼前事。连易和许彦歌一般,都在谋逆案里帮过唐亦,要审他,需得一些手段,且他……同大哥曾经相交甚好,个中必然还有内情,眼下不急。”


    青跃连连点头:“陛下思虑周全,不过话说回来,皇后娘娘近日可还安好?臣在查怀公之死时,意外查到了点别的。”


    唐绮放下手,一双凤眼直视而来。


    “你又查到了什么?和阿姒有关?”


    青跃道:“就……就正好是那个时候,臣同崔指挥使对过了,怀公出事前一日,荀氏出城南下,途中难产……”


    “难产?”唐绮脑子里嗡嗡作响。


    青跃接着道:“当时有乡下行脚女医路过撞见了去查看,因动了胎气,只怕要一尸两命,所以那行脚女医便吓跑了,说是说去寻人帮忙,可她没有回去,那……皇后娘娘是……”


    是怎么平安降生的?


    唐绮只觉自心口涌上一股恶寒冲上太阳穴,上下两处皆在此刻突突直跳。


    青跃还在继续絮絮叨叨:“据说是大出血呢……极巧的是,第二日都中就燃起一把大火,怀公出了事……”


    “别说了。”唐绮脸色已煞白,“朕要去一趟忠义侯府,你随朕同去。”


    “啊?”


    青跃一头雾水,但急忙跟上了唐绮的脚步。


    出殿时,锦衣卫并一干宫女内宦行拜礼。


    唐绮将崔漫云拽到一侧,小声道:“朕要出宫,你同我换换。”


    崔漫云扭脸看雾蒙蒙的日头,疑惑道:“快午时了,可陛下每日这时候都要回坤宁宫陪皇后娘娘用午膳啊。”


    “今日有事儿,记住了。”唐绮目光冷冽,“朕是在勤政殿用的午膳。”


    崔漫云退后躬身:“是。”-


    忠义侯府的地牢里,关押着一个再见不得光的人。


    巨大铁笼直立嵌入顶端岩石,笼中囚徒于昏暗中盘腿枯坐,笼外摆着残羹冷炙,有骨瘦如柴的三两只老鼠围成团抢食。


    外头响起脚步声,有火把的光渐渐接近。


    唐亦从散乱的长发缝隙间看过去,倏然裂开干燥的唇,笑了笑。


    “你来了。”


    “我有事要问你。”


    “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唐亦抬眸,仰视来人,“二姐?”


    唐绮揭开黑色面纱,脸色极其难看,目光格外冷淡。


    那眼神仿佛是在向失败者宣告——


    没有爱,没有恨。


    一切都已过去。


    唐亦见不能刺激到她,唇边沾着血丝,笑意更甚。


    “姒妹妹与我在宫中同住那些日子,是我这辈子最逍遥快活的日子……”


    唐绮猛地抓住铁笼,凑近道:“拜你所赐,我没空想这些拈酸吃醋的事儿!”


    唐亦笑出了声。


    “我知道,二姐定能抽出空闲,来瞧一瞧我的。”他慢悠悠道:“那日,你为何不一剑刺穿我的心脏,杀了我,就像杀了当初的奚国和亲公主一样,对你来说,不是很容易的事儿么?”


    唐绮怒目与他对视。


    “少扯这些,我不会杀了你,我要慢慢折磨你,让你在这里用余生赎罪。”


    唐亦浑不在意,笑得轻掩起面。


    “我发现了,你必然也会发现。否则,你不会来见我的,唐绮,不对,如今我该唤你一声‘女君’才是。我给女君讲个故事罢,就不劳烦你费心问了,你想知道,我便说与你听……”


    唐国顺安年间,远西、远北受外地不停滋扰,辽东不仅要对抗列岛屡屡来犯,还要分兵长途增援另外两处边境。


    成兴帝先为忠义侯第五子于颂升衔,后又为其赐婚,目的是让已丧四子的于延霆,放于颂出都领兵。


    荀氏遗孤荀兰不得已离开椋都,但她在离都途中因动胎气而难产了。


    “所以,现在的姒妹妹,并不是真正的荀四。”


    唐绮攥紧铁笼笼柱,指关节发出脆响。


    “你没有证据。”


    “我的确是没有证据的,皇室亏欠荀门,荀门冤屈还是你同大哥联手翻了前太子案,才沉冤昭雪呢。荀娘子,又如何不想报仇?即使她不想报这仇,父皇在世时,让于家长房这一脉落得了个什么下场啊?子女死的死,残的残,孙字辈只剩下一个,偏这一个,还不知真假。”


    “父皇如何能不知?见过于颂大将军的人,都知晓,阿姒与她父生得何其像!”


    “你在自欺欺人,你查得到的。荀娘子有没有在离都途中难产,我都查得到,你不可能查不到,只是我查的时候,是在追查姒妹妹生母行踪,你查的时候嘛,是心头已起疑。”


    唐亦目不转睛,眼里竟都是得意。


    唐绮是来向他求证,可并不会听信他的一面之词,或许,要疑的东西太多,线索太乱,她急于理出些头绪,而真相,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唐亦不管她,又道:“一年多前,父皇初丧,你同大哥一道处决周淑君,探子回传消息时与我说了另一桩秘辛,‘泄露奚国公主和亲路线的是你的母妃,证据是一封藏在勤政殿的通敌密信’,我本想用这封信来报杀母之仇,可惜,江先生告诉了我更为震惊的事儿。”


    奚国弱小,唐国强大。


    成兴帝是求长生蛊,才抓幕后元凶,几次派使臣入奚国赔罪说和。


    唐绮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额上甚至冒出一层冷汗。


    唐亦虽为阶下囚,神态却怡然自得。


    “姒妹妹里通二十四衙门的杂碎,在明和殿与我不死不休,凭她和一群太监?她的阿娘又不会武,立安十八年初才回椋都进忠义侯府认祖归宗,一载罢了,她本是个弱女子,莫非还能摇身一变成武学奇才不成?她要取我的命,为于家亲长报仇,用的除了你的佩剑,还用了一种飞掷而出在瞬息间就能夺人性命的虫,后来我想啊,那便是蛊……”


    唐亦睁大双眼,不想错过唐绮脸上任何挫败的神情。


    唐绮一直保持着沉默,他便兀自说下去。


    “我对奚国的蛊术其实了解甚少呢,不过女君不觉得奇怪么?当初手无缚鸡之力的姒妹妹,是怎么做到让国舅爷之子没能得手的?而后周昀更像是患上了失心疯。”


    “周昀那是自作孽不可活!”唐绮振声反驳道。


    “是啊,不过这事儿都过去了许久了,再要查证是死无对证的,不如我们来想想,登基大典那日,姒妹妹在用飞虫抵抗金羽卫的同时,跳了一支舞,那舞姿,我见过,就在……”


    唐绮绷直了背,见唐亦艰难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靠近笼柱,放低声音轻笑道:“就在当年奚国使臣送来的那张公主画像上,女君若有兴致,可去寻当日活下来的内宦,让他们为女君重现当日情景……”


    于皇后不是荀四。


    而是奚国人。


    荀兰藏身鹭州响水郡,离奚国很近,她寻人替女,回都报仇,于家通敌,要图谋唐国江山。


    这就是唐亦想要告诉唐绮的话,他得不到的,唐绮也别想握在手中。


    唐绮几乎是落荒而逃。


    唐亦的笑声,就在空旷的地下暗牢里长久徘徊。


    话不需要说尽,凭今日的唐绮,自然能找出来真相的-


    唐绮回宫已经是未时三刻,一路上她都像受到巨大惊吓一般一言不发,青跃着实放心不下,进了勤政殿便道:“陛下,那人说的话,都是信不得的!”


    “你先回督察院办事处吧,朕自有判断。”


    她说话的声音都有气无力,可青跃跟她这么些年,深知她是什么样的人,这时候不好贸然打扰她,就合手行过礼出去了。


    唐绮跟崔漫云在殿后头换回装束,脑子里昏昏沉沉,拽着崔漫云的肩,说:“你去将曹大德叫来,让人把好外围,不论是谁一概不见。”


    崔漫云侧目看她满头的冷汗,焦心道:“陛下外出一趟,怎生发这么多汗,不需替您传唤太医来瞧么?”


    “不,不。”唐绮说:“叫曹大德。”


    她语气坚决,崔漫云领命去照着办了。


    半柱香后,曹大德苦巴巴地说:“陛下啊,当日实在是太乱了,老奴学不会啊……”


    “学不会……”唐绮靠在椅上,精神不济,话却锋利,“学不会的话,那日进明和殿的,你手下心腹,便一个都活不了了。”


    曹大德身形不稳,听罢心头大骇,一个趔趄摔得四仰八叉,随即顾不得呼痛,翻身跪好。


    “陛下!陛下恕罪!陛下开恩呐!”


    他上了年岁,本身也没多大的骨气,说着就嘤嘤哭起来。


    唐绮忍着浮躁的气息,说:“去问一问,先问有谁会跳,再问有没有自愿赴死的,家中赐厚恤。剩下的,就都收拾干净吧。”


    说来说去,这些内宦左右都逃不过一死了。


    唐绮不仅独断,还有铁腕手段。


    曹大德心痛难当,他跟了三任帝王,有些事儿,已能猜出个七八分,自知无力回天,便只好顺着去做。


    勤政殿大门紧闭着,原是历代帝王批折子的文地,这日却见了血。


    唐绮酉时回皇帝寝宫,已是大宫女的百灵兴高采烈命人备晚膳,却见女君进殿后,整个人都在发抖,没走两步,就踉跄着跌倒了。


    百灵震愕地冲上去扶人,喊说:“陛下!出了什么事?!”


    唐绮将她的手从自己肩侧剥下来,推开她,摇头道:“无事,关门,让朕静一会儿。”


    殿中静无人声,唐绮走到龙床后的陈列阁前,触动机关,陈列阁往两侧退开,凉风和檀香蔓出。


    她一步一步,踏入密室。


    踏入唐国立安十四年的冬天。


    供奉的那幅画已经变得有些陈旧,裱纸泛黄,画上人却未褪下一丝颜色。


    唐绮注视着画像,伸手却不敢触摸。


    她的目光停在那双眼睛上,脑海中闪现出响水郡大雪之夜的长街,人群息壤,红衣姑娘撞入她的怀中,抬眸与她四目相对……


    “怎会如此……”


    这副画的左下角有一行极不起眼的奚国文字,唐亦不识得,唐绮却识得,她此时不去看,是因当年便记住了这八个字——


    公主姒独创惊鸿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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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3章 弃子


    ◎唐绮昨夜闹得太过。◎


    东宫。


    内宦将针工局新做好的冬衣送了来,领事太监笑着对周巧道:“遵陛下令,这都是刚为夫人赶制好的,另有和乐殿下的份例,需得晚上几日。”


    “为何会晚?”周巧捧着汤捂手,一听孩子的冬衣要晚几日,皱眉不悦道:“同一日量的尺寸,你们针工局就这般做事?”


    领事太监赶忙赔罪,解释道:“夫人稍安勿躁,只因……”


    周巧不想听他在这里絮叨,打断道:“你只说还需得几日,天已冷起来了,瞧见外头的云多低了么,都酉时三刻了,不知何时大雨将至,你还不抓点紧?”


    领事太监本欲把话说清楚些,让周巧知道女君有意立和乐为储,已经吩咐下来,今后小公主一切吃穿用度都要按储君份例来备,故此针工局才要多耽误几日,这位现下看上去无权无势,将来那可是位份极高的主儿,不是一个针工局的小领事能惹得起的,所以他只答了还需几日就直接闭了嘴。


    幸而这位巧夫人平日脾气极好,只在孩子的事儿上有些不悦,并没冲他发难,等他答完就摆手道:“囱囱,送领事出去吧。”


    堂内一干人等走完,周巧放下汤碗,立时绕到屏风后,被一只横来的手抓住腕子,按到了屏风上。


    周巧微惊:“彦、彦歌你……”


    宫女打扮的许彦歌,已在屏风后躲了好一阵子。


    她凑近周巧,贴到周巧耳边,小声道:“您将那人照料得那般好,是还念着与他的旧情么?”


    周巧发懵之际,终于弄懂了许彦歌之意,她勾起唇,眼中透出一丝不加掩饰的狠戾。


    “怎会,是于皇后,半月来一次。她会一点医术,我瞧着不像是‘会一点’,自打她来看望那人,那人的气色便渐渐有所好转。之前我派人送过信给你,可你说被盯上了,一缓至今,我已经多久没有见到你了……”


    当周巧的目光再与许彦歌相接,那狠戾又化作春水,柔而可怜。


    许彦歌不禁心口狂跳,来时听下面宫女嘴碎几句,此刻得到了解释,隐忍多年的情便脱了缰。


    周巧顿时瞪大双眼:“唔……”


    还未说完的惆怅和埋怨都被堵在了口中。


    许彦歌扣紧周巧的手腕,贪婪汲取着周巧的柔软和湿润,毫不挣扎的态度令她满意,直到周巧气喘吁吁,她才将人放开。


    周巧一时忘光了自己想要说什么,胸口起伏,竭力喘息着。


    许彦歌用拇指擦拭她的唇,擦着擦着,惊醒般退开半步。


    “臣……臣不是有意要冒犯……娘娘……”


    周巧‘噗’地笑了,拉着许彦歌往后边寝房走。


    “已经不是什么娘娘了,我喜欢听你叫我姐姐。”


    二人穿过帘,走到罗汉床边,周巧把着许彦歌的肩,让她先坐下。


    “姐姐。”


    她乖得像一只小犬。


    周巧轻轻“嗯”了一声,想到方才那个有些强横的亲吻,脸颊浮出薄红,忍不住想,小犬也是会急的。


    许彦歌胆子大了,想要去牵那只落在肩头的手,又回忆起太过接近容易失控而逾矩,抬起的手臂往回缩。


    周巧抓住她,牵在手里,靠着她坐下来。


    “锦衣卫大约是得了女君的令,每逢于皇后要来,就将人看得死死的,所以后来我便没那么急了,你那边如何,督察院的人还在找麻烦?”


    许彦歌这才想起来正事,忙道:“我的麻烦还好,当初得过摄政王令的哪个不被盯?这次进宫,就是想同……姐姐说,楚可心留不得了。”


    “留不得?”周巧侧目。


    许彦歌说:“于皇后进出东宫频繁,东宫里可不只有囱囱,这些宫女太监大多是女君的人,是因现下女君体恤于皇后刚养好伤,加之元福宫的态度,所以才没让于皇后立即接管后宫诸事,但这是早晚的事,若哪日有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想在于皇后面前邀功,楚可心被关在东宫的消息早晚要泄露,于其防备万一,不如主动把这个消息递到于皇后面前,毕竟,您当初留她,是出于女君对楚谦之的态度,将来您也用得上。”


    周巧没说话。


    她留楚可心在宫中,其实并非只为将来利用其牵制楚谦之,还有一个原因,是当时已经疯傻的楚可心,让她心中生出了悲悯。她又比楚可心好得到哪里去?都是无所倚仗的孤魂野鬼罢了。


    这短促的前半生,周巧一开始受制于周淑君,为周氏所活,嫁给唐峻,两人互不倾心,怀了孕成为筹码,生子险些丢命,围在她身侧的,除却一个许彦歌,再加上一个楚可心,其他的全都是利用算计。


    无穷无尽的利用和算计。


    楚可心,是一个没什么脑子但会毫无目的与她亲近的人,在她还没有当上皇后的时候,楚可心便会围着她嫂嫂长、嫂嫂短地喊。


    这样心思单纯甚至有些蠢的小妹,让她如何忍心……


    周巧闭目叹气道:“若我将她在此的消息泄露给了于皇后,她怕是没活路了,我听闻,于皇后对那个贴身丫鬟的死,一直是耿耿于怀的,毕竟那丫鬟陪着她长大。”


    就像囱囱陪着周巧长大一般。


    许彦歌毫不留情道:“姐姐要为一个楚可心同于皇后结仇?以今日势,岂非自掘坟墓?”


    周巧说:“我真的狠不下这个心,她已经傻了,她什么都不再知晓……”


    许彦歌抓紧周巧的手,道:“一但今日您对她心软,来日必将大祸临头,您走到今日不容易,难道您不为小公主想想?”


    提及和乐,周巧眼皮直跳。


    一个小小的针工局,都敢耽误公主的事,可见唐绮并不重视和乐这个小侄女,封周巧为巧夫人也不过是为了博取个仁厚的名声,让原本就因嗜杀传闻而不被保守旧臣看好的女帝,在登上皇位之后,少被诟病罢了。


    周巧蹙眉沉默了片刻,才下决心道:“看来,只能牺牲她了。”


    话及此处,地上窗影忽闪而过。


    周巧猛然起身,朝窗外厉声喝斥道:“谁?!”


    这一喊,就将囱囱给喊了进来。


    许彦歌安抚着周巧,让囱囱追出去查看,过了好一会儿,囱囱回来禀告说:“姑娘,找到了,是一只野猫。”


    周巧心神不定,抓紧许彦歌的手,目光依依不舍,却坚定道:“你先走,尽快出宫,当心些!”


    许彦歌点头,由囱囱带着从侧门离去。


    周巧望着窗发呆,她心道,或许许彦歌是对的,楚可心的事,大约是该有个了结之日了。


    这东宫里……


    并不安全!


    廊子的尽头是看押楚可心的地方。


    两个锦衣卫守在院门口,看到楚可心蹦蹦跳跳地回来,脸上粘着泥巴,乱蓬蓬的发间夹着枯叶,新穿上的厚实*冬衣拢住她手,那模样说不出的狼狈,又十分可笑。


    左侧的锦衣卫拿刀鞘鞘尾捅了捅楚可心的袄,笑道:“你这疯子老往巧夫人院里跑,讨得什么好?真不让人省心。”


    右侧的锦衣卫将那刀鞘按下来,谨慎地看了看四周。


    “别生事,除了中宫娘娘半月一探,平时咱们这差已够清闲的了。”


    “知道知道,我就是跟她玩玩嘛,怎么说以前也是户部尚书家的掌上明珠……”


    “你还要多嘴?咋地?瞧上这疯子细皮嫩肉,不想要你的命了?”


    “好了,啰里吧嗦,比女人还矫情……”


    已疯傻的千金对锦衣卫的戏谈充耳不闻,她蹦蹦跳跳过院门,嘻嘻哈哈地往屋子里去,进了寝房,整张脸蓦地阴沉如厉鬼-


    天黑透了。


    殿内门窗尽数掩上,外头的风声被掩得虚幻,里头宫灯照出的溢彩流光也跟着虚幻,但所触是真实的。


    燕姒赤足踩着跟前的毾,任由身后人为她揉擦湿发。


    “尽管宁氏只剩他一人,但他身后还有远西陈侯,你不用太过担心。”


    唐绮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发梢的水顺着脸颊流淌进脖颈,燕姒微扬起脸,闭着眼睛感受唐绮细长的指穿过她的发,按抚着她的头皮。


    “嗯……既然这是浩水的决定……女君已经应下了,我……”


    唐绮站在燕姒身后,燕姒看不见她听到这声“女君”时,变得越发黯然的脸色。


    身后动作窸窣,与加重的呼吸声一同落进燕姒耳中。


    “没让你见到人,真没生我气?”


    燕姒睁开眼,扭身环抱住唐绮的腰,她说:“浩水同澄羽不一样,孩子大了,总要离开家出去闯荡,他有自己想做的事,有志向,也有那个能力,我很欣慰。”


    宁浩水即便认了燕姒为主,燕姒却从未把他当做仆从。


    其实,不光是他,奚国不是奴制国,所以不论泯静也好,澄羽也罢,这三个人对于燕姒来说,都并非是独属她的物件,他们名为主仆,实则情同手足。


    何况,宁浩水乃商籍出身,他跟澄羽和泯静都不同,他在明面上,也是个自由身,来去自然能替自己做主。


    这些话,燕姒不便一一说给唐绮听,只好从大处去说,让唐绮知道她对此并无什么不满。


    唐绮手里半湿的帕子被扔到一边,她捧起燕姒的脸,托高燕姒的下巴,低头凝望抱着自己的人。


    “阿姒,不要恨我。”


    燕姒轻笑,张口含进唐绮的指尖舔了舔。


    “女君言重了,虽说没能再见到浩水,可您为我寻回了澄羽,已经很好了……”


    唐绮曾在囹圄困囿时封步,又在贪嗔痴恋里前行。


    燕姒的视线因她推动而颠倒,温热柔软的腔壁被探入的指节胡乱刮擦,亲密的拥抱又显得小心翼翼。


    “阿姒。不要恨我,好不好……”


    两个人都陷入厚实云榻,怀抱是温暖的。


    舌根被捣得麻痒,燕姒浑然不懂唐绮到底在问个什么,她有什么要恨唐绮的?过往许多许多事,错都不在唐绮。


    就连澄羽如今这样子进了宫,成为她身边的内官,也是她向唐绮要,唐绮才给的,更是澄羽……自行抉择的。


    “唔……”燕姒说不出话。


    唐绮的手还没有停,反复进出,像是要从燕姒口中掏出个“好”字,才会善罢甘休。


    “阿姒,阿姒。”


    燕姒被她的举动激得发软,又被她的执着逗笑,实在有些难耐了,就捏捏唐绮的脸,含糊不清道:“好。”


    覆在上方的人猝然而笑,随后将她抱坐起来。


    (…)-


    翌日燕姒睡醒时,唐绮已经去上朝了。


    小娥和侍奉洗漱的宫女们候在床前,大约已等了许久。


    燕姒翻身撑坐起来,问:“现在什么时辰?”


    锦被在她起身间滑到腰际,引得宫女们低呼出声。


    小娥红着脸偏身挡住那风光,斥道:“大惊小怪做什么,都退到外头去。”


    宫女们不敢声张,更不敢议论,一溜烟儿往外退走。


    小娥这才回燕姒的话,说:“娘娘,巳时过半了。”


    燕姒抬胳膊,由她给自己穿衣,她的目光却来回闪躲,脸涨得通红,饶是才睡醒,这样的神态举止,也让燕姒清醒三分,低头往自己敞着的前襟处看。


    这不看尚不打紧,一看简直吓一大跳!


    她顿时抬起手抚住额,掩住面,窘迫非常。


    唐绮昨夜闹得太过。这紫一块青一块的,难怪宫女们反应如此之大!


    可是……


    风月里的事儿,唐绮从未像昨夜那般……


    燕姒思索间,不觉蹙了眉。


    小娥将她的衣物穿好,尴尬之余将话引向别处。


    “早膳是温在炉子上的,燕窝炖过几个时辰已经很软糯了,娘娘洗漱好就可以用,女君上朝前特意吩咐过,让您不可在殿中光着脚,今日还是穿上袜罢……”


    这日,燕姒只是心有所疑,但她先前去荀娘子生前最后住过的地方回来后,就执着于那安神香,加之忙活唐峻的病情,着实分不出心思去猜唐绮这边究竟是一时纵情,还是旁的原因,于是洗漱后用过早膳,就唤来澄羽,一头扎进了药房。


    帝后感情深,整日如胶似漆,坤宁宫里的宫婢们在接连七八日里,摸索出了些意思,从起初的大惊小怪,渐渐习以为常。


    到第九日,药房里燕姒忽地打翻了陶罐,神色慌张至极。


    澄羽被惊动,忙跑到案前问:“姑娘?您怎么了?!”


    “失了手……”燕姒仓促回答着,蹲下身去捡碎裂的陶罐残片,“啊!”


    鲜血从被扎到的细嫩指尖涌出,她太慌了。


    澄羽紧皱眉头,忙将她抚回椅上坐着,蹲下去捡好陶罐残片,一一放到她面前。


    淡香扑鼻。


    “这不是安神香吗?”


    “是,安神香。”燕姒盯着残片上的粉末,轻声问:“澄羽,你是在唐国长大的,也识得此香么?这香里边,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话音刚落,澄羽浑身一激灵,蓦然看向燕姒。


    这种安神香,在奚地并不少见,制作简单成本低廉,不光王宫里用,寻常百姓人家也用,本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不寻常的,是那后头的半句话,意有所指!


    燕姒仍旧盯着那散发淡香的粉末,似乎是要将什么看透一般,继续问:“说起来,一直没有问过你,你的蛊术,也是我师父教的对么?”


    她将手伸出去,在快要触及到案上的陶罐残片时,被澄羽猛地抓住了手腕。


    “姑娘!”


    药房里气氛刹时死寂,澄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紧张的喘气声,还有万马奔腾似的心跳声。


    燕姒终于抬起了头,疼惜的目光移到澄羽脸上。


    一时情急,他力重了些,惊觉过来赶紧放手,双膝在地面砸出闷响。


    “姑娘,求求您,不要去找……不要问。”


    两行热泪汹涌滚出,一切便尘埃落定。


    静默了不知多久,燕姒发出微弱的叹息,从怀中拿出锦帕,一点点擦拭干净澄羽脸颊两侧的泪痕。


    “出宫吧,离开这里。”


    澄羽双目瞪大,惊骇着摇头。


    燕姒俯下身,靠近他耳边,悄悄道:“太危险了,不管在做什么,都不要继续做了,出宫吧,隐姓埋名,去找浩水。”


    吱呀——


    药房的门被人从外猝不及防地推开,高大的人影投在地上,像紧压过来的乌云。


    宫女们惊愕地纷纷低头,小娥第一个跪下去,求饶道:“陛下恕罪!”


    唐绮微眯着眼,冷厉的眼神在几个跟着跪地的宫女之间来回逡巡,手放到腰间,摸着‘沐春风’的鞘。


    “女君!”


    燕姒遥遥喊了一声,将唐绮唤回神,她已不想再让燕姒见着血雨腥风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头疼地从牙关里蹦出十分危险的字眼。


    “今日,你们什么也没有看到,记得住么?”


    “记得住!记得住!”


    宫女们瑟瑟发抖,跪在地上没一个敢动。


    远的不说,只说近处。


    在这高墙之内,已经凋零的熙和宫,被当时还是二公主的唐绮血洗过,眼前的坤宁宫,被当时还是安顺长公主的唐绮血洗过,就连历代储君所住的东宫,也被当时尚未继承女君之位的唐绮血洗过。


    如今,还有命跪在这里伺候的,都不是坤宁宫老人,宫婢从各处调来前,身家底细全被查了一遍,可见唐绮对她这位帝妻的重视。


    谁敢说三道四?


    “东西放着,都下去吧。”


    跪在前列的四个宫女将手中托盘放在原地,由小娥领着走了,唐绮低头看了看托盘里的东西,蹲身拎起一只琉璃酒壶,提起脚跨进药房。


    燕姒已经离开雕花椅,快步迎到门边,欠身行礼。


    “拜见女君。”


    唐绮顿在原地,将人拉起来,手中酒壶在燕姒眼前晃了晃。


    她笑道:“猜猜是什么。”


    燕姒摇头:“猜不到。”


    唐绮将酒壶塞进燕姒手里,笑说:“是你喜欢的葡萄酒,阿姒同我吃一盏?”


    第274章 情困


    ◎“阿姒……”◎


    还不到午时,唐绮拉着燕姒出了药房,叫澄羽将送来的其他物件儿收妥,她要先跟燕姒去吃酒。


    两人携手,一起穿过抄手回廊。


    元福宫定然监视着这里,帝妻同宦官举止亲密,会招来不小的麻烦,昭太妃……


    本就是说一不二之人。


    燕姒知晓唐绮方才动了杀意,是为了护她,可那些宫女,都是无辜的。


    幸而唐绮没有真的动手。


    她的手指勾着唐绮手指上的薄茧子,甜腻腻地笑着,偏头问:“女君中午饮酒,会不会不太好?”


    唐绮脚步轻快,空着的那只手伸过来,蜷指在燕姒鼻梁上刮了一下。


    “我还能吃醉了不成?”


    燕姒耳根有些烫,垂眸跟上唐绮的步伐,脑中浮现出她因和离书而同唐绮耍过的那场小性子。


    那时候唐绮刚刚丧父,她本不该那般,可当时知晓,对于唐绮而言自己根本无足轻重,她还是郁郁寡欢,难过了数日。


    直到唐绮翻墙进侯府去寻她。


    “我见过你醉酒,你醉后很能折腾……这已多少天了,我腰实在乏……不能再……”


    后半句话,她委实说不出口。


    “不能再?”唐绮俯首,边走边贫嘴,“不能再什么?”


    这下子,燕姒连脸都热起来,羞恼道:“你晓得!”


    “我不晓得!”唐绮笑得弯起唇:“阿姒同我说说看,不能再什么啊?”


    再同她掰下去,人就要整个儿烧起来了。燕姒垂眸看着脚下的路,目光随斜过来的阳光而游曳。


    “下午再没有事儿要忙了么?”


    唐绮与她并肩而行,答说:“批折子,已经吩咐过曹大德,送到你这里来批。”


    燕姒心中仍有些芥蒂,重复问道:“真的无碍么?”


    庭外忽然灌来一股冷风,唐绮抬起大袖,把那寒意严严实实替燕姒挡住了,笑说道:“你方才已经都问过了,我心里有数,近日没什么大事的。”


    天是真的冷起来了。


    回到寝殿时,燕姒将酒壶搁在案几上,转身就见唐绮关好了殿门,快步过来抱住她。


    “受凉没有?”唐绮说着,将燕姒的手捧在掌心中,快速揉搓,“冬衣都做好了,你乖些,大病初愈不久,定莫疏忽自己。”


    燕姒的手被搓热,心窝也热。


    “有女君时常叮嘱着小娥她们,我即便是疏忽了,她们也会上心。”


    唐绮牵着她在罗汉床坐下,抬手翻开一只杯子,斟满酒。


    燕姒靠上案几,就痴痴望着她。


    唐绮说:“怎么?”


    燕姒唇角微扬,短促地笑了一声,指着酒杯,道:“女君怕我受凉,却拿冷酒给我吃。”


    唐绮跟着燕姒笑起来,只是那笑容说不出的狡黠。


    “谁说要让你吃冷酒了?”


    女君话音一落,端杯把酒一口吞掉,而后凑到燕姒面前,趁其不备,按住燕姒的后脑勺封住薄唇。


    “唔?!”


    温酒渡到燕姒嘴里,唇齿上全是甘冽的酒香。


    唐绮退回去,用手指擦了自己的唇,笑道:“甜不甜。”


    那酒顺着喉咙滑入胃里,暖意将五脏六腑都熨帖了,骤然间,燕姒兴致盎然,弯起眼睛笑道:“差点儿意思。”


    换唐绮隔着案几一愣。


    “美色佐酒,你竟还觉得差点儿意思?”


    燕姒撑桌而起,跨坐上唐绮的腿,兀自重添一杯酒,摸着唐绮的脸,将酒给她喂了。


    唐绮眼中火光乱溅,抱紧燕姒,笑道:“小狐狸。”


    而后又是一吻。


    燕姒吃了酒,脸渐红润,慵懒地歪靠在唐绮的肩上。


    “女君……入冬了……”


    唐绮会意,轻轻抚着她的背,温声哄道:“三爷爷家的二公子,也就是你我的二叔,于坤,是个悍将。”


    燕姒回应着她:“嗯,听说过……”


    唐绮接着道:“待唐国的旗帜重新插满飞霞关,我就陪你去喻山,阿姒,就是这几日了,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燕姒笑着落泪,手攀着唐绮的脖颈,在她额上印下带着酒香的亲吻。


    没过多久,小娥来送午膳,帝后用过之后,曹大德送了折子来,唐绮坐在案几前,遣散一干伺候的人,她更多时候,想要跟燕姒独处。


    大约是酒劲上来,燕姒犯困,连连打着哈欠:“我想靠着女君小憩一会儿,会影响您么?”


    “不会。”


    唐绮拉她躺下,她就枕着唐绮的腿,歪在罗汉床上,闭上眼睛。


    唐绮替她盖好小被子,边看奏折,边轻拍她肩膀,哄人说:“睡吧。”


    殿内燃香,燕姒嗅着唐绮身上的香囊味,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元福宫。


    杨昭听着宫女回的话,心头一顿,笔下的字就坏了。


    “……”


    云绣观其脸色,忙摆手让过来回话的宫女先走,而后对杨昭道:“太妃,朝堂上不怎么忙了,女君她就算是……”


    暖阁里烧了地龙,杨昭只披一件单衣,急匆匆就要往外去。


    云绣忙拦住她,抱紧她腰跪地道:“太妃!坤宁宫里外都有女君亲卫守着,您既已拒了她加封您为太后,就当知此时不能硬来啊!奴婢求您了!”


    是啊。


    唐绮是个当皇帝的料。


    杀伐果决,政事独断,有成兴帝的仁心,也有杨门的狠辣。


    她先利用远北牵制远西,拉拢辽东,阻止了兵乱,又以虎符大肆调动了天下兵马,飞霞关一役,马上将迎来大捷。


    她把召谍令化零为整,给现存的九处添了个总调人,搞得九处相互掣肘,再无法单独行事。


    她甚至,亲筛各地州府征银节度使,将唐峻当初的心腹逐个瓦解,尽数收归到自己麾下,换下衍州府君,轻放楚谦之,获得国库财权的同时,将户部银库也拽到了自己手里。


    秋收之后,她一边敲打老派旧臣,一边提拔实干新臣,牢牢稳住局面,不仅在朝堂上将成兴帝的制衡之术用的炉火纯青,连后宫诸事都没放过。


    曹大德手下二十四衙门,锦衣卫十二所,神机营和御林军,包括于家的银甲军,椋都里里外外,都让她给控制严实了。


    没空子可钻。


    杨昭紧攥着衣角,沉重叹出一口气。


    “本宫是不是应该放开些手,可守一那边还没有确切的消息,年底又是百官稽查的关键时候,她身边那丫头实在太过危险……”


    云绣道:“女君不愿意纳男妃,已定下立和乐公主为储,于皇后是女君枕边人,她就算要对女君动手,想必也不是现在。”


    杨昭言辞激烈:“谁也不知,奚国国谍是为景国行事,还是有更大的阴谋!再或是只为了他们的公主复仇!”


    云绣回应道:“至少百灵九日前传来消息,说女君已将密室里的香案拆了,画也收起来了,她如今贵为九五之尊,想必已对于皇后的身份已有所疑,奚国必定有国谍潜伏在皇城不假,但咱们女君……”


    “坏就坏在此处。”杨昭神色更差了,“你是不知阿绮有多固执,她为奚国公主扫了三年的坟!如今若是知道枕边人有可能是奚国国谍,她该作何想?本宫当初也以为,她已寄情于家女,可谁知,她到头来……到头来……”


    情之一字,会让人变强,强到勇往直前。情之一字,也会将人击溃,溃不成军。


    俗话说为情所困,杨昭早就对此深有感悟。


    罗萱被困,周淑君被困,她也被困,困在这高耸宫墙里,到死难寻出口。


    逃不掉,舍不下。


    那太痛了。


    她担心成兴帝穷尽一生的心血被别国细作毁于一旦,也深忧自己唯一的女儿受到伤害。


    云绣知她。


    更知唐绮的性子。


    “太妃,再忍一忍罢,等守一的消息,如今您如何叫得醒女君,她连皇帝寝宫都是交给百灵打理,自己都是宿在坤宁宫的……”


    杨昭窝着火,心知云绣所言非虚,紧攥在衣角的手,最后颓然放下了,她折身走回去,凝视着架上的古朴宝剑,半晌没有说出话。


    沉默许久,她忽然将剑取下,交到云绣手里。


    “送去还给阿绮罢,唐国历代帝王,都看着她。选了这条路,便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杨依依自衍州返回椋都,等在端门前要求见圣颜。


    值守的神机营士兵把消息递到勤政殿,曹大德拎着拂尘指挥宫人清扫灰尘,转头便指外头的锦衣卫,说:“有劳缇骑跑一趟,官家在坤宁宫批奏折。”


    锦衣卫去了,唐绮允见之后过不久,内阁学士终于来到坤宁宫寝殿前。


    殿门没被关严实,昏光透在乌漆地面上。


    杨依依提裙迈入内,唐绮放下笔,朝她做了个静声的手势,而后展臂朝她摊开掌。


    衍州守令人交出的奚地百蛊杂集的确已经有些年头了,唐绮得了书,没让杨依依多留,挥手打发她走,自己翻着书看。


    她在查什么,杨依依无从得知,也没有什么兴致去知晓,那腿间躺着的于皇后正在酣睡,脸色薄红,露出的半截脖颈上,有新旧不同的青紫痕迹,让人多看一眼都要浮想联翩。


    杨依依咬唇,皱眉告了退。


    殿内重陷空寂,只偶有唐绮小心翻动书页的声音。


    她自幼读书用功,习惯下来可一目观十行,但这本杂集记载东西不是用唐国字,而是相对麻烦些的奚国文字,加上杨依依之前就提到过,许多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她便看得有些吃力,仅仅凭着自己的学识,半猜半蒙的,囫囵拼凑个大概。


    奚地百蛊杂集,第二十一,明神蛊。


    孵化后成形为蝶状,双翼有红色鳞粉,食之明神,多用于治疗疯傻痴呆,另有随主追踪行迹作用。


    这是国子监破庙里面那只红蝶,唤醒了孔太保。


    饲蛊方法和驱使方法缺失了,章尾有“高阶”字样,约莫是对蛊师的要求。


    奚地百蛊杂集,第三十八,幻蛊。


    孵化后成无色薄膜状,肉眼难见,点至下颚,可令人短暂失去神志,多用于外伤镇痛,另有受蛊者言行为蛊主所控作用,时效一炷香,自解,受蛊者将时效内所发生之事尽忘。


    唐绮太阳穴突突直跳,周国舅之子到底怎么死的,便也知晓了。还有……


    前朝太子案翻案后,她与阿姒上钟山,在忠山寺后院禅房里,她为何莫名其妙昏睡过去,想来也是中蛊所致。


    “那时,你对我做了什么?”


    唐绮低下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燕姒,睡着后,燕姒像一只乖巧驯顺的小猫,爱抓着一点什么,或是唐绮的发,或是唐绮的衣衫,她在梦中,会不会想寻找一个依靠呢?


    奚地百蛊杂集,第六十四,血蛊。


    用来杀人的。


    这种蛊掷出后专奔着人肌肤的热度去,中蛊后会立即暴毙身亡。


    唐绮的眉皱得更深了。


    她忍不住想,那时的阿姒,提着沐春风与金羽卫厮杀,在有这样致命‘暗器’的协助下,仍旧重伤险些丧命……


    可她,却不在阿姒身边。


    奚地百蛊杂集,第八十七,麻痹蛊。


    鹭城那三万景军,就是中的这蛊……


    半个下午,唐绮翻到了杂集的最后一页。


    奚地百蛊杂集,第九十九,转魂蛊。


    孵化后成圆豆状,食之血魂寄于蛊身为子体……母体死亡,子体复生。


    究竟是何意?


    中间残缺太多,唐绮头疼欲裂。


    怎么复生?


    如何复生?


    她大骇之下,身上如被压了千金重担,连手指都不得动弹,垂眸看向熟睡的怀中人,头痛到快要炸裂。


    浑浑噩噩之际,她想起了那年大雪的寒冷……


    唐国立安十四年冬,鹭城的大雪埋尽同袍尸骨,景军暂时退了,城外狼烟未灭,夜半凄凉,唐绮褪下铠甲,换上一身轻便的夜行衣,便提剑要出城。


    “开门。”


    守城的守备军很为难,听到命令也犹豫不决。


    景军只是暂时退了,谁也不知他们何时又会来袭,援军还没到,这些带着伤还坚守前线的士兵,对军令深感惶恐。


    唐绮固执道:“立即开城门!”


    “殿下,城外太危险了!”


    “恕我等不能从命!”


    “殿下,万一城外有埋伏呢!”


    他们不知唐绮要出城去做什么,但白日里,为防止景军攻破城门,唐绮还下过令,命他们不得出城为同袍收尸。


    此时唐绮的装扮,不管是出去做什么,都无声向他们宣告,她要独身前去。


    她是深受皇帝偏宠的二公主,是唐国唯一的帝姬,她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哪怕鹭城被破,这些人终将死绝,她也不能出半点差池!


    士兵们态度坚决,唐绮心头火起,怒视他们道:“难道尔等要违抗军令不成?!”


    守城将士无动于衷,青跃疾跑而来。


    “殿下!”他喘出白息,上气不接下气,“殿下让卑职好找!府君等着殿下议事儿呢!殿下快跟卑职回去吧!”


    唐绮不走,青跃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回拉。


    “你明知我要去做什么。”唐绮冷声。


    青跃低声含糊道:“您从这里出去哪里成,闹个人尽皆知肯定不成,属下带您换条路去。”


    冷冽的风雪灌进唐绮的嗓子,让她呛了好大一口,顿时,人也清醒了不少。


    她要真从城门出去了,椋都不久就会得到消息。


    因她搞砸了,飞霞关失守。


    也是因她搞砸了,奚国公主命丧城下。


    她不能,她不能再搞砸。


    子时,青跃带唐绮在防守薄弱之处翻出了城,绕路进入尸骨遍布的战场。


    这天的雪实在太大,鹭城外死了太多人,一脚踩进积雪里,浑浊的血水争先恐后浸湿鞋和裤腿。


    青跃猫着腰,同唐绮一道在堆叠的尸山里翻找,夜间视物不清,积雪返出的昏白为光,他们找了很久很久。


    “在哪?”


    “到底在哪?”


    “我分明记得,是这个方向的……”


    燕姒。


    你在哪。


    天寒地冻,手指戳在僵硬的尸骨和坚化的积雪上,火烧火燎的痛却来得迟钝,直到两人大汗淋漓。


    青跃隔着数步之遥,悄声喊道:“殿下!这里!”


    唐绮都快麻木了,喉咙口憋着一股气,闻声双腿打颤,卖力往那处走。


    横在中间的残尸将她绊倒,她咬牙爬起来,继续往那处走。


    雪落在她脸上,落在她心上。


    冻住她年轻的骨和血。


    冻住她所有骄傲和狂妄。


    青跃没有碰那副尸骨,红色嫁衣在夜色中是破败的黑。唐绮终于失去所有力气,跌跪在尸骨跟前,看着断裂的那只箭矢,稳稳插穿未婚妻的心脏。


    她的泪,流下来就冷透了。


    强烈的痛感令人窒息,窒息的压迫感将唐绮推出了回忆。


    “阿姒……”


    她合上书,垂眸凝望安然躺在她腿上沉睡的妻,想要伸手去抚摸燕姒的脸,却又活生生僵在半空不敢去触碰。


    “我明明将你……将你……亲手……葬了……”


    泪涌出眼眶的刹那,唐绮别开脸,抬手狠狠擦拭,不想带动衣袖,到底抚到了燕姒脸上。


    睡梦中的人,迷糊着动了动。


    唐绮五脏皆震,慌忙间立刻将书塞进袖袋。


    燕姒醒了,揉着惺忪睡眼,手背抚额,幼猫儿似的呢语:“唐绮,几时了?”


    “还早。”唐绮紧张地干咽,“还不到酉时。”


    燕姒撑着手坐起来,轻呼:“什么?!都快酉时了!我睡了这么久啊,我是不是耽搁你批折子了?我……”


    唐绮凑近,轻轻吻了她一下,而后把她拥进怀中。


    “没有耽搁,什么都没有……阿姒能在我身边,什么都好。”


    燕姒羞赧着回抱住唐绮,嘀咕说:“你腿麻不麻,要不我给你捏捏……”


    话音未落,殿外来人。


    燕姒还没能给唐绮捏腿,先从唐绮怀中钻了出来。


    外头在下雨,宫女收起油纸伞,小娥等到唐绮唤,才进殿中,双手捧着一只长锦盒,跪着道:“陛下,元福宫差人送来的。”


    “是什么?”


    唐绮起身活动筋骨,伸手去将锦盒揭开,见到盒中之物,整个人随之怔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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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5章 距离


    ◎“浑说什么。”◎


    夜里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哗哗雨声拍击着碧瓦朱甍。


    燕姒听着雨,窝在唐绮臂弯里,小声低喃:“那把剑是什么来历?我依稀记得,你有了沐春风,就没再佩戴过。”


    唐绮把那年的大雪锁在内心深处,她用体温熨帖燕姒不为人知的伤。金丝楠木雕龙刻凤,是该衬公主的,她这样想着,暖热燕姒,自己也跟着热乎起来,不由得又凑近了些,下巴抵上燕姒的额头,温声回着话。


    “是唐国开国女君的佩剑,数百年代代相传,传到我皇爷爷那辈就已经是块废铜烂铁。”


    燕姒的手按在唐绮胸口,指点着心窝,说:“传下来的,不是手中利器,而是心中宝剑。”


    “常人不知其意,父皇将它当做消遣丢给了我,那时候我正年少,意气风发,并不懂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只因看剑鞘别致,就携它招摇过市。直到我败了……”


    唐绮握住燕姒的手,捧至唇边亲了亲。


    燕姒没有抬头,故而没看到唐绮此刻的目光有多么温柔。她想着别处,轻轻叹息,不愿将话续回曾经。


    唐绮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兀自往下道:“它握在我手里,很烫,像一把被火烧红的铁杵,时刻警醒着我,实力旗鼓相当或处于弱势,硬碰硬只会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所以,我隐忍了整整三年。”


    还不止三年。


    燕姒侧首贴近唐绮的心,听里面鲜活的震动。


    “母妃将它送还,是有何深意呢?”


    这才是她想要问的。


    唐绮心知肚明,抱着人说:“我将它送入元福宫那会儿,阿姒已经入椋都了,我有了沐春风,得以新剑出鞘。如今母妃又将这剑送还,是想通过它告诉我,唐国数百年基业,从此便交付到我手中了。阿姒也要打起精神来,知道么?”


    万人之上,她有什么帮得上唐绮的地方呢?


    殿外风雨声冲刷神经,燕姒忽然感叹,一人之力何其渺小。


    从大局说,连唐峻的的病情她都没有个万全把握,从私心来讲,她又隐约觉得这样安稳的日子或不能长久,她要抓住每个瞬间,尽力而为之。


    她不禁扬脸问唐绮:“唐国这数百年的基业,母妃想让你生育子嗣,是么?此事我无法做到。”


    唐绮垂首一愣,随即笑着捏捏燕姒的下巴,笑说:“怎么操心起这个了?你这小脑瓜子转得还挺快啊。”


    “从你称帝起,我便知,我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大约是不能成,可你……”燕姒抿唇,认真道:“女君倘若真要纳男妃,也要多挑,切莫草率。”


    唐绮手上用了力,迫燕姒抬头与她对望。


    “浑说什么。”


    燕姒巴巴痴望着唐绮,耳边似再听不到外面肆虐的风雨,只余下眼前人绵长的呼吸和沉浮的心跳。


    “除了不能替你生出孩子,你让我打起精神,不论是做何事,我都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么?”唐绮湿了眼眶,猛地吻下去,咬着燕姒唇瓣,说:“不会纳男妃,不需要生孩子,大哥留有和乐,阿姒什么都不用想。”


    燕姒在潮湿的亲吻里,一度忘记喘气,唐绮的手从她下巴处攀附而上,伸指将她分开。待眩晕感褪去些,她才红着脸道:“尽管是这么说,可我想帮到你。”


    唐绮将燕姒拥得更加紧了,贴近燕姒耳边轻语:“那就辛苦阿姒帮着走走过场,后宫的常务,总该要帝妻盖玉印,至于其它琐事,有二十四衙门协理。”


    燕姒心情渐好,不住点头道:“嗯!”-


    暮雨朝晴。


    飞霞关大捷传回椋都,景国世子受困关内,呈降书退兵议和。


    满朝文武喜不自胜,唐绮往龙椅上一靠,问:“诸卿家怎么看?”


    如今军机处虽说没什么实权,但议起军务来还是很能搞事的,景军频繁滋扰边境,鹭州百姓多年处于提心吊胆水深火热,成兴帝在位数十年不建立边南防御兵力,好不容易远北远西辅助辽东打了这么场大胜仗,还围困着人家世子,形势大好,便自然想一雪前耻乘胜追击。


    但入冬的仗并不那么好打。


    如今唐国经济命脉还没有死灰复燃,国库因外戚之祸空虚太久,户部财政吃力,六部尚书七嘴八舌合计一番,由礼部尚书提出见好就收适可而止的想法。


    唐绮敛袖说:“朕也是如此想的,不过,景国世子要入椋都为质,景贼犯我国土多年,休战议和,议书详款还需景国派人来详谈,鸿胪寺卿就此事去拟定吧。”


    她这个皇帝自登基以来,就以嗜杀独断出了名。


    军机处那些官儿听她这般说了,只好灰溜溜作罢。内阁和六科的言官们,倒*是觉得这样行事甚为妥当。


    然而唐绮却接连颁出来三道圣旨,让百官唏嘘不已。


    其一,犒赏三军将士。远北侯和远西侯增援有功,各自加封国公,于坤作为收复战主将,擢升虎贲大将军,凯旋归都领封后,即刻返回辽东。


    其二,合并神机营和御林军为都军。取消原本的神机营总督和御林军统领职位,改为都军统帅,由于进担任。


    其三,下调项一典入边南,任职鹭州府君,即刻重建边南守备军。


    要不说她狠呢。


    高壁镇截杀还没过一年,前神机营总督项一典是成兴帝培养起来的,但成了她的心腹,满朝文武皆知,她此举,是在宣告天下,辽东不可能入主边南,过去只为打个仗赶走景贼罢了。


    仗打赢了,论功封赏,赏的是辽东后辈,封的无非名头。


    远北太缺钱,加封之后杜平沙年俸增加了,好处是少不了的,但不多,杜铅华倒戈的账唐绮都没同她算,不多也已经很满意。


    远西虽然不缺钱,不过差点一失足变成乱臣贼子,朝廷不加追究,这一趟跑下来还赚得个名声,陈九柯更是认回了外孙,自得其乐。


    不让辽东独大,就是最好的制衡。


    让景国世子入都为质,边南的和平至少能维系许多年。


    此举不仅妥当周全,还为唐绮赢得了百官的忠诚,可谓是大获全胜。


    下朝时,项一典进勤政殿,二话不说先行叩首。


    唐绮把百官稽查呈上来的折子往旁搁,看向他说:“你是来问那道圣旨?”


    项一典犹豫着道:“毕竟先帝留了道旨,让臣终生不得入仕途。”


    “不知变通。”唐绮起身走到他面前,负手道:“难道还要朕将你搀起来?”


    项一典自然不敢,一股脑从地上爬起身。


    “可是,皇命不可违,况且来说,臣在都中长大,只会带兵,对府君一职实在不知能不能胜任,还请陛下三思。”


    唐绮抬高手臂,拍上项一典的肩膀:“老项,你到现在还认为,当日在高壁镇援手于我,是行差踏错犯的死罪么?是我不够资格当这个皇帝,还是你的选择本就是错的。”


    项一典惶恐道:“臣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啊陛下!”


    唐绮露出欣慰的笑。


    “好了,边南兵乱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项家本是鹭州燕,你该回去了,不要让朕失望……”


    冬雪不日将至,鹭城百废待举。


    项一典笑不出来,他哽咽着,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唐绮观他神色,又道:“老太妃住惯了皇宫,有朕和皇后代为照料,你放心地去。”


    项一典想起那日他夜探后宫,隔墙同姜老太妃叙话,再回禀唐绮之时,唐绮脸色极差,像被雷劈中一般好半天没有回过神,但此事就没有后续了。


    甚至连他受命守明和殿那天发生的事,唐绮都没再提过。


    他隐约感觉唐绮在查什么,如今自己马上要离开椋都,少不得担忧,就壮着胆子问道:“姜老太妃也没有见过那位周贵妃,宫中前朝所剩老人已经没几个,陛下在查的事,是有了眉目么?还有臣同你提及过碧水湖船上皇后娘娘她……”


    唐绮方才的和颜悦色瞬间消失,目光变得极其犀利。


    “老项,这些事,天知地知,烂在肚子里。”


    她一席话夹杂了莫名强烈的杀意,项一典听出了,抱拳道:“陛下放心,臣谨遵圣谕!”


    唐绮摆手,又恢复淡然姿态,说:“你去吧。”


    项一典临走前,朝唐绮再行拜礼,他人及中年,许多事不需要说得明白,都在心中了,最后只用一句“谢主隆恩”,结束了他活在暗影里的前半生。


    女君说得对。


    项家人是鹭州燕——


    他终将飞回去-


    坤宁宫。


    燕姒将皇后玉印取出来,给曹大德命人送来的文书一一落好印。


    曹大德来取时,她问他说:“女君没有其他话让公公带给本宫么?”


    小内宦收好文书,曹大德弯腰道:“女君只嘱咐奴婢以后后宫诸事皆由娘娘定夺,所有文书要落娘娘的玉印,飞霞关大捷,朝堂上有许多公务要女君处理,她今日就不过来用午膳了。”


    “飞霞关大捷?”燕姒转过身去,把皇后玉印交给小娥,“二叔胜了啊。”


    曹大德喜道:“是呢。”


    再多的,他就不好透露了,譬如唐绮一口气颁的那三道圣旨,怎么说都有压制辽东的意思在里头。


    燕姒没有追问,甚至没有因为唐绮不来坤宁宫用午膳,而露出任何不快的神色,她将袄子的襟口拢合,抬眸瞧外头的天色。


    “今日太阳很好,小娥,午膳就去庭院里用吧,曹公公还有公事,本宫就不多留了。”


    曹大德福身:“奴婢告退。”


    边关战事终于落幕,燕姒脸上却没见着多少喜色,曹大德走后,她就穿鞋往外去,小娥过来搀扶她,问说:“娘娘去哪儿?”


    “就去院子里晒晒日光。”燕姒出了殿,没有直接下阶,吩咐小娥道:“将轮椅推过来。”


    小娥照做了。


    燕姒坐在轮椅上,自己往庭院里去,下了廊,停在核桃树前。


    日光照拂着她,她就在脑中回想身处忠义侯府那一年光景。


    她并不喜欢坤宁宫,这里太冷清,她就像一无是处,断去四肢的人,日日等着唐绮来,日复一日,独自舔舐身上的伤口。


    忠义侯府里,有许多处不同的院子,曾经住过于延霆的子女们。不论是主人还是家仆,如今都不在了,那燕姒住过的清玉院和于红英的菡萏院便也死去,同燕姒见过的那些破败院子一样,再见不到任何生机。


    唐绮说,让她再等等。


    等飞霞关大捷的消息传回椋都,就带她去喻山祭祖。


    还要多久呢?


    应该快了。


    唐绮只是眼下太忙。


    燕姒在心里安慰着自己,闭眼贪婪地汲取阳光带来的暖意,不知过了多久,庭院里起了风,她习以为常地说:“澄羽,去拿毯子来罢。”


    后头守着的小宫女,欠了欠身:“娘娘忘了吗?澄内官说身体不适,告了假。”


    燕姒适才想起,辰时小宫女便报过一次,当时她便要去瞧瞧的,随后就被二十四衙门的人给绊住,之后就给忘了。


    “本宫这记性……”燕姒撑着轮椅,站起来道:“去澄内官的住处吧。”


    澄羽住在离燕姒寝殿不远的宫人所里,小宫女领路,燕姒没走多久便到了。


    因为唐绮在坤宁宫里为燕姒建了药房的原因,加上之前唐峻中毒当夜的大宴,忠义侯府的于姒会点医术在宫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燕姒就没有特意支开小宫女,直接上前叩响了房门。


    里边一定动静都没有,寂若无人。


    “澄羽?”燕姒在门口连续唤了两声,仍旧没有得到回应,便有些急了,她加大手上的力道拍打着门,“澄羽!你在房里么?”


    小宫女见此情形,心砰砰地跳,当即阻拦着燕姒,道:“娘娘!这样拍下去您的手会受伤的,让奴婢来吧!”


    “好端端的突然病了……”燕姒退后一步,心中闪过不好的预想,紧盯着房门道:“让开!”


    坤宁宫现今侍奉的宫人大多知道,于皇后身娇体弱,重伤好了之后更像一个易碎的精美瓷器,甫听她话声尖锐,小宫女活生生愣住了,下意识地听她的话往退到了一旁。


    燕姒提裙便是一脚,“砰”地踹开了原本紧闭着的房门。


    “澄羽!”


    正对着门口的是靠墙横陈的一张床铺,澄羽合衣闭目躺在床上,大冷天,汗水浸透了身上中衣,额发湿漉漉贴在死气沉沉的脸庞。


    燕姒冲进房中快步到了床前,顾不得许多,立即抓起澄羽的手腕为其把脉。


    小宫女跟入,随后便慌道:“今晨……今晨澄内官说他只是略感不适,让奴婢们不要打搅他休息,奴婢……奴婢也没想到会这般严重……娘娘,要为澄内官请太医院医者来瞧瞧么?”


    她这般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话,燕姒集中精力冷静下来,转头对她道:“只是感染了风寒,不用请医者,本宫帮他瞧瞧便好,你先出去等着。”


    小宫女福了福身,依言退了出去。


    燕姒把着脉,脸色越发难看。


    片刻后,她收回手,从袖袋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包,低声对昏迷的澄羽道:“都怪我,发现得太迟了,竟从不知你……”


    知你中了蛊。


    床上躺着的人,近三年来容颜未改,个子都没长高半分,依旧是一副少年模样,好似岁月在他身上终止了一般。


    “我早该发现的……”燕姒心里生疼,下好针时,回撤的手已经抖到不成样子。


    未几,澄羽悠悠醒转,睁开眼睛就看到燕姒扁着嘴,将哭未哭,看上去是那么地难过。


    “姑娘……”他气若游丝唤着。


    燕姒竖耳听着,泫然欲泣。


    他们主仆的情谊,都搁在那双水灵灵的泪眼里了。三年相伴,澄羽到底是没做好,让他家姑娘为他伤了一回心。


    “姑娘不要哭。”他忍下五脏六腑传来的搅痛,轻声说:“奴已经没事了……真的。”


    燕姒咬着唇,别开脸抹掉泪,转头摸了摸澄羽汗湿的发顶,冲人露出强撑的笑来。


    她有许多的话想问,话及口中又明白得不到回答,澄羽若能和盘托出,或许在初入椋都那一年,便一五一十告诉她了。


    她便不再去问,哽咽着,收回手。


    “你好生歇,一会儿我让人将午膳,送进来。”


    澄羽目送她出了门,对着她的背影极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他做不到完成大祭司的命令,不愿将忠义侯府地牢的事告知燕姒,就料定会有今日局面。这样被蛊虫啃噬的痛,他已默默忍受了不止一次,终究没能瞒得住。


    反正他已是将死之人,若能让姑娘好过一些,他痛一点,又有何妨呢……


    燕姒走在坤宁宫蜿蜒曲折的回廊上,纵使穿了厚实的新袄,那冷风刮过来,仍旧让她从头凉到脚。


    她不能表露出任何异常。


    “生”副将不知道藏在哪个犄角旮旯,唐绮的亲卫遍布四周,日前她同唐绮前脚刚吃完酒,后脚元福宫的宫女就送来了那把宝剑,到处都是眼线。


    连那萧条的院景,此刻在她眼中,也变得扎眼。


    一切都令她十分不安。


    可她知道,她依靠不了任何人。


    小宫女见于皇后出了澄内官的住处,脚步匆忙面露不虞,惶然以为是自己没有做好分内事,一直紧跟到药房门口,燕姒顿住脚,她才堪堪回神。


    “娘娘,奴婢……”


    燕姒声若寒风道:“不是你的过失,去传午膳罢……”


    小宫女离开后,燕姒侧目看向明和殿的方向,眼神落寞,满脸凄凉。


    她知道,许多事,都是身不由己。


    而曾经那位她倾心仰慕的殿下,如今日日同床共枕的妻,分明那般近,却又真的离她越来越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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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6章 和乐


    ◎“女君在查我?”◎


    燕姒没再提让澄羽出宫,她每日上午看曹大德送来的文书,核对好之后盖皇后玉印,下午则泡在药房,钻研唐峻的病情,以及,澄羽身上所中之蛊。


    年底了,百官稽查要将先前罗党周党两大外戚再筛查,另有因内乱而浑水摸鱼的贪官污吏要抓,唐绮连着三日宿在勤政殿,一次也没有露过面。


    隆冬阴雨连下三日,到第四日,腊月初八这天,终于放晴。


    燕姒用完午膳,小憩一会儿,就该去药房了,澄羽照旧推轮椅,见燕姒换好衣从寝殿里出来,对他道:“你陪我走一趟东宫。”


    澄羽收拢十指,微皱着眉说:“姑娘又要去那里么?”


    上次燕姒去看荀娘子生前最后住过的地方,没让澄羽跟着去,他便以为这次又是去那里,因为女君答应带于皇后前往喻山祭祖,这么些时日下来却不见动静,他猜测燕姒大约是想念荀娘子了。


    燕姒却道:“不是,大哥中毒的事,我有了些眉目,过去施针试试,每个半月都是会去一次的。”


    话刚说到此处,小娥和几名宫女过来回话,说凤辇已经等在坤宁宫门口了。


    澄羽眉头皱得更深了些,犹豫几许,到底还是将轮椅搬下阶,跟着燕姒同往东宫。


    这次随行于皇后去东宫的人比上次要多,澄羽混在一众宫人里,始终埋着头,他个子矮,并不起眼。


    周巧同往常一样,在东宫大门里接驾,不同的是,她没再寻借口让燕姒自己前往唐峻养病的住处,而是跟了一路。


    “娘娘近日夜里没睡好么?”她关切道。


    小娥推动轮椅,燕姒侧首同周巧攀谈:“大抵是下雨的关系,听着雨声不好入眠。”


    “眼下都有些乌青了,幸而今日雨停了,娘娘可以睡个安稳觉。”周巧一边走一边道:“不过,听说女君已三日没去坤宁宫了,您是不是还有些不习惯?”


    燕姒早知这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能当面问的都不算是紧要的事儿,她面无异色地说:“女君忙于政务,本宫慢慢习惯便好,不过,嫂嫂今日为何得空了?”


    周巧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日光刚好抚上她侧颜,燕姒侧首看到她的神态,她不想答,燕姒也没有兴趣去问。


    然而,周巧答了。


    “和乐在午睡,臣妾想着娘娘操劳阿峻的事,就想陪您一起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帮上忙的。”


    燕姒要去为唐峻施针,因这次同往常不大相同,需耗费心力全神贯注,身边有个人看顾是最好的,她原想带澄羽,一是因澄羽中的蛊不知在什么情形下会发作,带在身边她能安心,二也是正好要个帮手。


    此刻周巧话中意思显而易见,她要在燕姒为唐峻治疗时,守在旁边。


    燕姒不知她用意何在,想了想,说:“那就有劳嫂嫂,在旁打把手了。”


    周巧笑说道:“应该的,应该的。”


    唐峻中毒已经昏睡过数月,太医院的院判开的调理方子将养身体,对周巧所说是只能听天由命,而毒性的压制,全靠燕姒来办。


    此事是鲜为人知的。


    燕姒苦心钻研鸩毒当如何解,想到了法子就记下来,半月来一次试着医治,唐峻有起色,从最初汤药都很难灌下去,到眼下能喂进些流食已经相当不易。


    她想试试用银针封住唐峻周身的大穴,再通过放血的法子将毒引出,这个法子是冒险了些,不过若不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唐峻醒转就难如登天。


    到了唐峻住处,燕姒转头去吩咐小娥,说:“你也留下,让宫婢们准备银盆,热水,棉帕,一会儿本宫要用。”


    周巧立在燕姒身边,殷切地道:“这些小事吩咐人做,臣妾可以帮娘娘的。”


    燕姒眼角余光瞄着她,看不出什么猫腻来,只觉得有些奇怪,分不清她到底是有意要将人都支开,还是只想帮忙。


    照理而论,外戚周氏所犯罪孽罄竹难书,周巧与唐峻育有一女,母凭女贵,唐峻登基后顾念她腹中皇嗣没有休妻,而是将周巧直接晋封成为皇后,如今燕姒住的坤宁宫她还安生住过一段时日,唐峻对周巧的情谊,是没得挑的。


    唐峻活下去,周巧才能安稳。


    燕姒想到这些,也就压下心头疑惑,没往她要故意将人支开的方向去想了。


    不过燕姒之后也没让小娥出去,为唐峻施针的整个过程,周巧再没有得到机会说些别的话。


    一个时辰很快过完,燕姒施针结束,有些疲累地撑着额角,满脸都是倦意。


    宫女们正在收拾废弃物,小娥接过其中一人递还来的银针包,帮燕姒收在袖袋里。


    周巧从旁道:“娘娘累了,不如在厢房歇一会儿,臣妾命人做些茨糕,是衍州的风味,送过来给您尝尝鲜?”


    这次施针很顺利,但有没有副作用还需观察,燕姒因此便没有推辞。


    她坐上小娥推的轮椅,客套说:“那就多谢嫂嫂了。”


    周巧心怀鬼胎,燕姒一门心思集中在救治唐峻,故而两人都没有留意到,她们走后,进去收拾的宫女中,有一个身形高挑的宫女鬼鬼祟祟快步离开。


    1


    这宫女离开唐峻住处,很快就抄近路,提前赶到周巧安置燕姒之处对面厢房的墙根下,她到的事和乐公主所居的屋子,离周巧住的地方也很近。


    屋子靠墙有扇窗,里头的嬷嬷将窗推开,外头的宫女便小心翼翼翻窗入内。


    宫女入内后,往摇床那边瞧了瞧,问说:“都安排妥当了么?”


    嬷嬷说:“妥了。”


    宫女朝她行礼,抬头露出狡黠之色:“奴婢替我家姑娘,谢过姜老夫人援手。”


    嬷嬷漠然道:“主子们同仇敌忾,做奴婢的自当尽力替她们办好差事,你快些,锦衣卫都守着你主子那边,但小公主午睡的时辰快要过了,巧夫人不时就要过来。”


    宫女笑得狠辣:“不急,夫人替那位准备茨糕,尚且需得一会儿呢,住在东宫的主子,哪个是得女君眷顾的,巡逻连元福宫都不如。”-


    元福宫暖阁。


    杨昭手上一抖,碗就摔了出去,汤药洒了一地。


    跪着的江守一暗自吞咽口水,急道:“太妃娘娘!可有伤到哪里?”


    杨昭手指被滚热的汤药溅洒红了,她浑然不觉得痛,被刚听到的消息震惊得好半晌没回过神。


    阁内一时间鸦雀无声,云绣倒抽一口冷气,赶忙去寻烫伤膏药过来,给杨昭敷上。


    杨昭由她捉着手,刺痛激醒神志,猛地看向江守一,颤唇道:“响水郡周氏商贾,竟是先帝的人,难怪,难怪了……”


    成兴帝在边南有眼线,唐国的商贾地位虽低,但可在境内自由行走,培养商贾作为耳目,的确是最不费力也最好调用的。


    那么,于家长房独孙回都之事,幕后的主谋就是成兴帝无疑了。


    只有他,彼时才有那个能力做到滴水不漏。


    透过江守一,杨昭依稀看到了当年的帝师江家。


    杨昭幼年,荀门鸿儒和江家帝师,并列为朝中两大肱骨,那时候,边南是有较强的国防守备军项氏的。


    但随着武皇帝晚年驾崩,东宫前太子案落幕,景国初次进犯鹭州,把握政权的周太后失误了,项家军在后援粮草短缺之际,爆发了兵乱,还是荀万森说动弟子于延霆出兵,才稳定了边南局面。


    可在此之后,年轻的兴王被扶上帝位,周太后却没有加强边南的兵力,不到六年,她就在病中薨了。


    最让人可疑之处,是成兴帝得以独立持政,热衷于扶持以罗萱为首的寒门官员,平衡了周氏在朝中庞大的势力,却跟薨逝的周太后一致,没有兴起边南兵力!


    那是个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的巨大空子!


    除非……


    除非周太后和成兴帝,一前一后,都在等着什么。


    可他们到底,是在等什么?


    杨昭的茫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云绣把烫伤膏药涂好,她的茫然已经转变为惊恐。


    接连两代权力巅峰的掌权者,都不惜给景国留下空子钻,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原因了。


    这个原因,便是——


    奚国长生蛊。


    杨昭在震愕中,问江守一:“于皇后的身世,查出来没有?”


    江守一跪得更直了,她的神色变得凝重,话到嘴边,似乎又不敢直言。


    杨昭从云绣手里抽回手,犀利的目光逼视过去。


    “你想步你姐的后尘?”


    江守一猛然叩首,在地上绒毯叩出沉甸甸的响声,说:“属下不敢!实在是……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总不能是闹鬼了。”杨昭沉着道。


    江守一咬牙,呈上追查文书,紧张道:“详情在此,地字处办事不利,随娘娘处置,但只有这么多了。荀娘子怀胎出椋都,途经庆、衍边界大出血难产,此事不仅是‘地字处’在追查,还有别的谍网要员也在查,如今的唐国谍网……”


    被唐绮给整合了,还在九处之上设了个总守令人。


    杨昭知道此事,唐绮果然对枕边人起疑。她看着文书上罗列的消息及出处来源证词等,闷声喘息道:“难产之后呢?”


    江守一道:“怪就怪在这里,难产遇到大出血本该性命不保,结果七年之后,竟再次有她消息,是出衍州下边南,到达响水,同商贾周氏一起居在了周府!”


    衍州。


    衍州是周氏起源之地,周氏祖先出过一位商贾奇女子,这奇女子据说还不是衍州本地人,而是奚国商客。


    武皇帝之前,唐奚两国一直是有通婚往来的。


    这空缺的七年,没人能断定,荀氏荀兰,是真的产下一子,还是在衍州同奚国人达成了合作偷天换日,再之后借助成兴帝的手笔,重返椋都为荀门报仇。


    周氏已经被唐绮给搞垮覆灭了。


    荀门死绝了。


    真相,最后只落在一人身上。


    杨昭倏地起身,正要往外头走,却有宫女匆匆来报,惊慌失措跪在暖阁门口,大喊道:“太妃娘娘!东宫出事了!”


    “东宫又怎么了?!”杨昭急躁地问。


    宫女脸色惨白:“和乐小公主!和乐小公主被!被于皇后杀害了!!!”-


    半炷香前。


    燕姒听到幼儿啼哭,立即走出房门,问守在旁侧的宫女:“对面住的是和乐公主?”


    宫女说:“回娘娘的话,正是和乐公主的哭声,约莫是午睡醒了,寻不着人,方才奴婢见奶嬷闹着涨奶疼呢,去偏房办差了。”


    小奶娃睡醒见不到人是要闹腾的,燕姒心生爱怜,穿过院子进了对面厢房。


    不想,房中的啼哭声没了,她同小娥一道走近摇床,只见摇床里的幼女眉心被钉入一根银针,刚断了气!


    燕姒大惊失色:“快叫人去请巧夫人!让锦衣卫通报女君速来!”


    小娥忙不迭跑出去,周巧正好领着几个小宫女从后厨返回。


    “巧夫人!小公主……小公主……”


    周巧心中大骇,冲入房中,便见燕姒的手探在和乐额头,满目警惕地回头看她。


    她快步冲向摇床,一把推开燕姒,而后抱起和乐,哑声喊着:“和乐?和乐,睡这么久,该起来了呢……和乐!和乐!”


    “嫂嫂。”燕姒愣在摇床边,心头钝痛,却冷静道:“和乐遇害了,当务之急,是抓到凶手。”


    周巧涨红着脸,看也不看燕姒,全身颤抖着,抱着尚有余温的和乐公主,跪坐在地。


    “和乐啊,阿娘来陪你了,阿娘带你出去晒太阳好不好,咱们和乐不是最喜欢晒太阳了么?和乐啊!!!”


    巧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引起东宫骚动,厢房外围满宫人和锦衣卫,和乐公主遇害的消息飞速传报到各处。


    为首的锦衣卫控制好案发现场,照顾和乐的奶嬷和守在燕姒暂时歇脚厢房外的宫女,以及燕姒身边的小娥,一一被叩住。


    澄羽挤在宫人外围,内心焦急如焚。


    厢房内,周巧怀抱已经毫无生气的孩子,哭哑嗓子,状似疯癫,燕姒无法抽身,简要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任何的端倪。


    在等唐绮到的时间里,她兀自做了各种猜测,却没有一个有用的。


    周巧今日留她的确反常,但周巧断无加害自己亲生骨肉,来陷害她的动机,唐绮要立和乐为储,周巧将来的日子不会差,她们妯娌之间并无任何利益冲突才是。


    门窗都关着,此刻是和乐公主午睡的时辰,东宫平静这许久,若是宫女太监里,有人要加害和乐并同时构陷她,达到一箭双雕的局面,那不必是今日,她已经来过东宫不止一次,往常带的人比今日少得多,对方早有机会动手,时候又不对。


    再来的异常就是澄羽,她带了澄羽来,可如果澄羽受命大祭司要加害和乐,上次她要来东宫之时,澄羽就可以同她一道来,澄羽那天却并未提出要陪她同行,况且,她至今也没有摸清她那位师父到底要做什么,当初是她师父告诉她,唐绮在鹭城外为她立有坟茔,让她放下前尘珍惜眼前,那便绝不是为爱徒报一命之仇。


    何况,澄羽一直同其他宫人候在外头,没这个机会杀害和乐。


    眼下最让她摸不出头绪的,就是和乐眉心的那支银针。


    那是她为唐峻引鸩毒的银针!


    究竟是谁?


    燕姒推敲半天,女君和昭太妃前后赶到。


    唐绮跨步进屋先蹲身,探了和乐鼻息,见周巧已经崩溃,就试探着道:“嫂嫂,把和乐给朕……”


    啪——


    所有人愕然,周巧伸手扇了唐绮一巴掌。


    竭尽全力的一巴掌。


    随后,她怒瞪着唐绮,啜泣道:“都是你!你从未将和乐当亲人!从未!”


    唐绮眉头紧蹙:“嫂嫂……”


    周巧忽然失心疯般桀桀森笑起来,她指着燕姒道:“锦衣卫看着那边院子!她要为她的丫鬟报仇!要杀楚可心不成!就来害我的和乐!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畜生!我的和乐,我的和乐才这么一点大……”


    此言一出,不仅后脚进屋的昭太妃愣住了,连燕姒也呆在了当场。


    楚可心?


    “楚可心不是死了么?”燕姒脑中轰响,她望向唐绮,忽觉那张脸尤为陌生,“你不是告诉我,将楚可心依法处置了么?……女,君?”


    杨昭已经到了,唐绮满头乱麻,咬牙对周巧道:“即便阿姒知道楚可心在此,那也当知是朕下的旨,怎会怨恨到嫂嫂头上,嫂嫂先将和乐给我,仵作来了,朕定会还嫂嫂一个真相的。”


    “你省省吧……”周巧绝望地闭上眼,死死抱着和乐的尸身不撒手,“你省省,你能给什么真相,和乐眉心这支银针不就是最好的证据,我亲眼所见,这是帝妻用来治病的针,她袖袋里的银针包,一查便知。”


    唐绮这才回首看向燕姒,燕姒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是她的银针,她随身携带,唐绮认得那针,今日为唐峻施针,她才用过,她想到此处,蓦地回忆起施完针时,是谁帮着收的针。


    “小娥!今日在大哥住处帮着收针的……”她对唐绮道:“不止,当时进屋前后收拾东西的有三四个宫女,这些人都有……”


    她话未尽,被周巧怒声打断道:“真相就在眼前!你还想狡辩!若是东宫宫女要害和乐岂会等到今日!可怜我和乐生的这个命,她同我都是可怜的命……你要替于姒脱罪,不就是因为忌惮辽东……你唐家,全是薄情寡义之辈……”


    唐绮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说,等在屋外的仵作没能擅动,满屋子的死寂里,只能听到周巧如风中残烛将要熄灭般的喋喋痛声。


    此事疑点太多了。


    杨昭忽然走到唐绮身侧,手搭在她肩上,低声道:“事已至此,女君不是已经查过于姒身世了么?唐国皇嗣罹难,你还要无动于衷?”


    查过于姒身世。


    她在查她。


    燕姒被当头棒喝,一颗心扑到嗓子眼,她错愕地看着唐绮,唐绮却没在看她,她忽然意识到,从唐绮迈进这间屋子,所有的注意力其实都不在她的身上。


    而是在周巧怀中的和乐身上。


    “女君在查我?”


    唐绮垂眸,整张脸埋在阴影里,眉头深锁,口不能答。


    燕姒颤着唇,淡淡笑了。


    “你是该查的,所以……查到了什么?唐绮?”


    唐绮不答,杨昭朝燕姒看了过来,她自上而下审视着燕姒,冷着脸道:“于家长房唯一的嫡孙女,你是么?”


    第277章 争执


    ◎“那孩子……绮儿早就知道了……”◎


    “于家长房嫡孙女,是你么?”


    杨昭重复的诘问让燕姒如坠地狱,她在袖里掐着自己手心,强行保持着最后一丝冷静。


    转魂蛊在奚国并非寻常蛊术,举国上下成千蛊师也没有练成的,就燕姒所知,此蛊在两大逆天改命之蛊里排第二,这样的秘蛊,复杂隐晦难度太高,连大祭司当初也只是尝试,并没有报着能成的希冀。


    歪打正着,奚国公主幼年吃过的那枚糖豆作为子蛊,寄宿唐国荀门大家荀万森孙女荀兰胎中,胎儿出生后转化为母蛊,荀四若不遇意外身亡,母蛊不死,子蛊便无法苏醒。


    这样的过程是很漫长的,若非亲历者,很难知悉内情。


    “于家长房的嫡孙女,是我。”她本就是在代替荀四继续活着,仓促一笑,看向死死盯着她的周巧,“若我知晓楚可心没有被正法,要报仇,要讨回公道,谁阻我,我便杀谁。”


    这话是对着周巧所说的,但她说得实在太云淡风轻了,让在场每个人都莫名不寒而栗。


    她说得极是,如今她已经是帝妻,整个辽东在她的身后,她要讨回公道,杀楚可心,没有人敢拦着。


    满室一窒,周巧悲凉地又哭又笑。


    “你说不是你,可还能是谁呢。不论是谁,让我们母女落到今天这样地步的……”


    便是此时,她突然奋起,手持金簪朝面前的唐绮刺了过去!


    燕姒眼疾手快,袖里骨钉转瞬即至。


    锵声来得格外突然,杨昭眼皮猛抽一下,周巧手里的簪子已被打落,但她扑到唐绮身上,双手掐住了唐绮的脖子。


    她刚经悲痛欲绝,身上其实不剩下什么力气了。


    叫喊着,要唐绮给和乐陪葬。


    唐绮把住她两只胳膊,任由她掐着自己,低声道:“嫂嫂,我同你一样心疼和乐,我会为她找出真凶的……”


    “你们唐家,没有一个,没有一个好东西……没有人,拿我和乐当过一回事……”


    “可我……已拟了旨,待和乐年满十六,便接任储君之位。”


    周巧闻声抬眸,眼中错愕瞬息,而后垂下双手苍凉而笑。*


    她知晓,事到如今唐绮已经没有任何骗她的必要。


    她其实早该知晓的,可是她长期处于周氏的胁迫下,又受唐国皇权压迫,这高耸的宫墙将她压得喘不过气,她是在亲族丧尽之后,登上了唐国帝妻之位,完成了周家人该做的事,但她远不如周太后,甚至连周淑君都比不上,她早就活得如同行尸走肉,唐峻当了多久皇帝,她便只做了多久的帝妻,她和唐峻,都是唐国历史上最短暂的一瞬,根本无足挂齿。


    而她自己呢?她没有为自己而活着过,她只盼望着,盼望着自己的孩子能平安长大,能在这么个凶残的虎狼窝里得到庇护,可惜,和乐死了。


    她想将悲痛发泄出来,她不是个愚昧无知的妇人,只要找那么一个人来发泄,不论是于皇后,还是唐绮,但一切都已经毫无意义了。


    和乐死了。


    “可惜啊……”


    可惜她醒悟得太迟了。


    唐绮深吸一口气,只觉如今这情形,她已经不大好把控,燕姒没有杀害和乐的动机,但见到燕姒来这里的,可以作为人证的人太多,她的母妃查了她妻的身世,但凡稍稍处理不当,纵使是她,也无法一手遮天。


    “锦衣卫听令,将……”唐绮抬头看向燕姒,咬了咬牙,道:“将皇后娘娘送回坤宁宫,禁……”


    话音未落,一枚银针飞驰而来,在众人都来不及反应之时,直奔唐绮脖颈处,燕姒瞳孔猛缩,周巧整个人压向唐绮,那根细长银针,就直射入她的脖子。


    “嫂嫂!”


    鲜血喷涌而出,外头的锦衣卫忙着抓刺客,喧哗声骤起。


    唐绮动手捂住周巧的脖子,按着伤处,急声大唤。


    周巧勉强发声道:“我有罪……不敢信……你……你不查……能查到……”


    唐绮摇头道:“先别说话,先不要说话!”


    周巧失血过多当场殒命,杨昭和燕姒被冲进来的锦衣卫分开保护着,不多时,王路远押着人过来。


    “陛下!就是此人!”


    燕姒拨开锦衣卫,看到身上连中数刀,但还活着的澄羽。


    “不!不是!”她心如擂鼓,强行冲过阻挡,冲到了王路远面前,又被两名锦衣卫横刀相拦。


    唐绮亲自将周巧和和乐的尸体安置在旁侧,刚转回头,就见到燕姒奔过去。


    杨昭伸手扯住唐绮的肩膀,说:“此子,身份造假,来历不知,看来也是奚国人。”


    “哈哈哈哈!啐——”澄羽吐出小口血痰,盯着冲到他面前被拦住的皇后,笑道:“你这个傻女人!亏老子潜伏在你身边这么些年!愣是找不到一点机会要唐绮的命!”


    燕姒顿住了。


    王路远一脚踹得澄羽砰地跪下去,那双膝盖将坚硬的地砖砸出了裂痕。


    “唐国皇嗣真尊贵啊!”被踹的青年内官仍在疯笑。


    唐绮背后冷汗直下,立即道:“还不将刺客押走!”


    “且慢!”杨昭敛起双眉,“和乐和巧夫人的死不能马虎,此子或还有同党!就在此处审!”


    一众锦衣卫很是为难,王路远在大是大非前,一切总要以大局为重,哪怕叫他抗皇命,他没动,锦衣卫们便全都不动。


    唐绮过来得匆忙,亲卫此刻全在东宫外围,她额上青筋直跳,正想摆出强硬态度,眼角余光却瞥到了那跪地的青年朝她投来的眼神。


    她被杨昭压着肩膀,最终坐了回去。


    “有什么好审的?”澄羽嗤笑,血水顺着嘴角而流,“我本奚国人!为报公主之仇而来!”


    杨昭冷眼挥袖,王路远扭手,活生生卸掉了澄羽一只胳膊。


    燕姒眼角烧得通红,目光死钉在澄羽脸上,不住摇着头。


    澄羽不看她,而是看向唐绮,用奚国话说道:“姑娘,这条路奴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贱命一条没什么好难过的,本也是将死之人,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活下去。”


    “说点听得懂的!”王路远脚上施加力道,呵斥道:“你报奚国和亲公主的仇就该去杀景贼,为何潜入我唐国来杀和乐公主?又是怎么做到的?!宫中可还有同党?!”


    “就你们?”澄羽冷笑,“也配审我?”


    “竖子嚣张!”杨昭脸色更严峻了,指着王路远道:“王卿,把他另一只胳膊也卸了,本宫就不信,从他嘴里掏不出来一句有用的话!”


    “同党?我用不着同党。”澄羽瞪着杨昭,“刑部大牢杜铅华,东宫江平翠,都是我亲手解决的。若不是今日依仗的这个蠢货不中用了……”


    他说着,看向燕姒,汗湿了眼,视线已模糊不清。


    “若非这于家女太不中用,我何必铤而走险!”


    杜铅华在刑部严加看守下能离奇遇害,这是唐绮让人暗查许久也没有查出来真凶的事儿,杨昭作为唐国谍网地字处的守令人,自然也知晓个中细节,王路远这个地字处要员,把能给的消息都给到了她的手里。


    当时她得到的情报是,杀人者身材矮小,入刑部大牢作案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是奚国人,进出刑部大牢如入无人之境,是有可能的。


    再借当初混乱之际摸入东宫,杀掉辅佐唐亦的江平翠,也是有可能的。


    他把目的和真相交代得太过坦荡,杨昭看着他那愤恨的眼神,的确信了几分。


    可不一定,不一定就不是弃车保帅之举。


    王路远也想到了这点,脚上施力,碾着澄羽的小腿肚子,重复质问道:“可有同党?!”


    澄羽闷哼一声,佝偻着腰身,勉力答道:“有啊!”


    王路远喝道:“说!”


    澄羽抬起头来,视线在唐绮和杨昭之间来回打转。


    他忽然高声大喊道:“你们这些做帝王的!觊觎我国长生蛊!可我奚国公主难道不尊贵吗?!唐绮!你为你鹭州百姓一箭射杀我国公主时,可有想过!冤有头债有主!欠下的债!总有人来向你讨!今日我已穷途末路!但我奚国子民为报此仇百死不悔!你想不到吧!我今日一死,潜伏在唐国境内所有奚民,都会有所行动!我给于皇后那几百只血蛊是何作用?此刻就让你瞧瞧!!!”


    话罢,他单手摸向腰际,众人皆惊,连燕姒都在瞬息间屏住了呼吸,杨昭降手,风驰电掣般,王路远的绣春刀直挥而下。


    那颗头颅滚落,鲜血爆发般井喷,外围宫女吓得不敢看,唐绮和杨昭双双撇开了视线。


    只有燕姒。


    只有燕姒瞪大了一双凤目,亲眼看着澄羽的头落下去,在地上滚了几圈,滚到她的脚边。


    澄羽咬着牙咧开嘴,到死保持着最后一个口型。


    到死,给她传递了最后一个,一直都没有说出口,但一直都想提醒她的消息。


    燕姒蹲下身,双手将他的头捧了起来-


    “他在周府当了三年仆从,随于家女回椋都近两年,入宫才多久?扬言说杀人蛊是他给于家女的,这个时候为何要暴露身份?只有一种可能,他在保于姒。”


    杨昭捧着暖手炉端坐在罗汉床一侧,把心中猜测分析给唐绮听。


    唐绮坐在她对面的独凳上,整理玄色龙袍的袖摆,安静地听杨昭说完,才道:“和乐的死,不可能是阿姒做的,她杀和乐对于家没有任何的好处,事情没有查清楚前,母妃还是不要妄加揣测了。”


    “你将她软禁在坤宁宫,就不怕她要谋害你?别忘了,当初是她提到要寻旧故,你才将那奚国奴召进宫中来的。”杨昭对云绣招手,“把查到的东西拿过来给女君过目。”


    云绣依言去取了江守一送回的追查文书,奉给唐绮。


    杨昭又道:“你握着召谍令,能查到的自然比本宫这里的更加详尽,当真不防她吗?”


    唐绮将追查文书细看了,合上后说:“澄羽的确是朕召进宫,也的确是她提了朕才这样做的,但她不止提了澄羽一人……”


    “还有户部员外郎,对么?”杨昭住在元福宫,对坤宁宫里事却一清二楚,“朝廷命官,又是一个外男,就算她提了也不可能送到宫里来伴她左右,她是提前想好了这点,避免你起疑心才一道说的吧?毕竟银甲军也只留了一个副将在宫里负责她的安全,辽东经边南一战,明面上好几人获封,实际上并没有捞到什么好处不是么?”


    “母妃。”唐绮揉着额角,神态疲倦,“您是地字处守令人,消息灵通,我整合唐国谍网是为什么?就是为了您不插手这些事,父皇去了,我一直在尽我所能,为护唐国安稳而鞍前马后,若不是三军压境,我当时都不会接您入宫,有父皇的暗卫队保护您,您只需颐养天年,不要再管了行么?”


    “我怎能不管?!”杨昭有些激动,将手里的炉往案几上咚地一放,怒道:“你知道奚国那些蛊师有多难对付么?!一人之力,可抵千军!你让我怎么不管?!边南三万景军怎么死的?!你为什么放火烧城?死里逃生回来,此时就全忘记了?!”


    唐绮道:“我没忘。这几月下来,我是如何做的,不管是皇宫内外,眼前椋都,乃至唐国江山,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向母妃证明,您一直不愿我拿的这个位置,我迫于万般无奈拿了,不是因为我不成,而是因为我始终在顺着您,审时度势一退再退。可是母妃,您干涉我太多了,我做给您看,向您证明我有成为一代明君的能力,您呢?”


    杨昭太阳穴突突直跳,她说服不了唐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的确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根本不听她的劝告,反而嫌她管得太多。


    她心烦气躁,强压着怒气,瞪眼问:“怎么?你先生没有教过你居安思危?如此笃定她不是奚国人?如此笃定她不是和荀兰达成合作,以于家女的身份来椋都报仇的?!本宫将你的东西送还你手里,你现在是明知她有问题还不处置?又为那点儿女情长心软了不成?”


    唐绮忍了这半晌,终于忍无可忍,起身就要往外走。


    杨昭怒道:“站住!”


    唐绮没有应她,转身快步就要踏出暖阁。


    杨昭气急,连鞋也没有穿就追上前,一把抓住唐绮的肩膀,强行将人扳回来。


    “你是不是从来就听不进本宫说的话?!你是要让你的父皇!你的先生!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吗?!”


    唐绮回过头,无奈地闭眼道:“母妃言重了,我心里有数,最多……皇后受到了惊吓,我会让曹大德继续负责□□诸事,母妃如果真的太闲太闷,我让他把折子往您这儿送?”


    杨昭听出了她话里的嘲讽,气得脸红脖子粗,扬手一巴掌就要落下去。


    云绣在后面看得大惊,忙呼道:“娘娘!使不得!”


    杨昭的巴掌没有落下去,转而扯开唐绮的衣襟,推人的同时将那龙袍从肩上直接往下扒,边扒边道:“本宫就想知道你留在身上的烧伤,能不能让你清醒清醒!”


    几乎是在一瞬间的事,唐绮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了,慌张地挣扎,去制止她的手。


    “母妃!您这是干什么啊!”


    杨昭武将世家出身,底子在那儿摆着,本也是因怒而为,没等唐绮挣扎开,就连她的里衣一并扒了下来,看到唐绮光洁的肩背,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唐绮红着脸,挣脱杨昭的钳制后,立即退开两步,重新将衣物给穿好。


    她低着头不说话,杨昭震惊的目光就那样死死定格在她身上。


    “云绣姑姑,扶母妃去歇息。”唐绮说罢,再不耽搁,转身拉开门逃出了暖阁。


    杨昭快要气昏过去前,被云绣扶住手臂。


    她望着那个穿庭而过的背影,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直到云绣将她扶回罗汉床边坐下,给她之前烫伤的手背处抹新的药膏,她才用力抓住云绣的手,惊恐道:“那孩子……绮儿早就知道了……”


    云绣茫然道:“娘娘说什么?”


    杨昭说:“奚地药师,能调配出令肌肤新生祛除伤疤的药膏,武皇帝在位时,奚国大祭司送来的贡品里,有过那东西……她知道那孩子的身份,还要保人……真是……疯了……”-


    勤政殿。


    王路远等候多时。


    唐绮带着他跨入殿中,边走边道:“东宫那边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王路远道:“毫无头绪。”


    “接着查吧,接触过皇后的宫女全部抓起来盘问。”唐绮以掌挡脸,揉着额角。


    王路远惆怅道:“其实那个内官……啊不是,那个奚国奴,微臣觉得他所说半真半假,若真是潜伏在皇后娘娘身边,为当年的奚国和亲公主报仇,他能接触到皇后娘娘的银针,从他身上,也的确搜出了蛊虫,是说得通的。”


    “此处说得通,但和乐的死定然不是他下的手。”唐绮坐到御书案上,翻开唐国编年史,“对了,锦衣卫办事处,有没有皇爷爷在位期间的案宗存档,尤其是椋都三品以上高官,或者武将,死于非命的那种案子。”


    王路远接着方才的说:“有是有的,不过陛下不是要查和乐公主的死因么?为什么断定和乐公主不是死在那奚国奴手里?陛下多日不去坤宁宫,他想引你现身,也是有可能的。”


    唐绮扭头盯着他:“那你说说看,阿姒要杀我,澄羽要杀我,为奚国和亲公主报仇,此刻是最好的时机么?”


    “这……”王路远推断不下去了。


    虽然唐绮多日不去坤宁宫,却把后宫诸事放手给皇后管了,近日不去,是因稽查百官的事儿而已。


    和乐先死,皇后的身份后被怀疑。


    先后顺序就不对!


    第278章 彦歌


    ◎“吾于椋都相候。”◎


    椋都是一座樊笼,困住了太多本可以振翅高飞的鸟儿。那些鸟儿或衣食无忧穿金戴银,或一呼百应风光大盛,或荣华富贵取之不尽,或追随者众用之不竭。


    到底是哪里来那么多的取之不尽?又哪里来那么多的用之不竭?有多少鸟儿能一直做着富贵黄粱梦,直到余生过尽?


    穿金戴银的高门会衰败。


    一呼百应的望族会颓落。


    荣华富贵终究抗不过世事几转有尽时,大厦倾塌成废墟追随者散在转瞬间。


    梦醒之时,再回首去望,所求为何?樊笼太大,天已太远。


    下雪了。


    新主登基后,第一场雪。


    雪不大,细白如絮,从漆黑的夜幕缓慢降临,经风刮得狂飞乱舞。


    许彦歌从屋中走出来,抬头看向天幕,伸手去接那冰冷的絮。


    十多年前,椋都也下过这样一场雪,轻飘飘,细腻似羊脂白玉。


    那时候,庆州许家的马车刚进城门,就被堵在了繁华热闹的大街上,腊八节,四处人山人海,新奇之物层出不穷。


    “哇!快看!好漂亮的花球!”许彦歌从马车车窗探头出去,指着集市上的摊子,“从未见过!”


    “小姐!”丫鬟将她拽回车内,迅速将帘子掩好,“这可使不得,大家闺秀,如何能抛头露面,被老爷夫人晓得了,奴婢会挨罚的。”


    “停车,停车!这是国都,哪里来那么些规矩,待字闺中不好抛头露面?这规矩在咱们庆州用用就算了,咱现在在哪里?天子脚下!女君开国,男儿当街做得的,女子更能做得!走走走,去前面瞧瞧,那边好热闹啊……”


    椋都着实太繁华了,若那一夜,庆州来的小姑娘没有任性下马车,没有穿过人潮去赏过灯会上的杂耍,没有被拥挤的人群推搡倒地,没有被另一位穿金戴银的小姐所救,那就没有后来的许多事了。


    她们相识在唐国最大的都城,相识在人山人海之中。


    漫天的烟火记住了那一夜,一面之缘,许彦歌记住了周巧。


    她曾在无数封书信中如此写过,您的笑颜,吾心所寄。


    写过,又被付之一炬。


    周家女怎可随意去婚配?那是中宫皇后娘娘相中的亲侄,将来要嫁太子爷。


    你一个庆州小地方的小门小户,岂敢肖想?!


    原来进了椋都这座城,男和女地位对等,门户之见却仍存。


    许彦歌攀不上周家的高枝儿,她不甘又无助,唯一的路是伏案苦读,盼着有朝一日能蟾宫折桂。


    什么庆州才女?分明是个可怜的苦情主。


    求而不得,思而不见。


    满腹痴肠无可诉,常伴青灯照夜书。她会试终于中举,她却着绿裳高嫁。


    本以为,这情到此就该斩断。偏又留着那么点鸽子传来的希冀,周巧婚后回函,在尾处添过那么一句。


    “吾于椋都相候。”


    在椋都,等你。


    多么单薄的一句话,却有着莫名之力让希冀重燃,哪怕不能长相厮守,能再有缘得见一次,或也好的。


    许彦歌比寻常人更狠,对自己狠,下得苦功,学无止境,终换得重踏高堂之机,再见梦中之人。


    那又能如何?见过之后,反而更能让她悟出二人所隔岂止山海,那缘何不能就此罢休呢?


    她鄙夷门庭之见,鄙夷高低贵贱,鄙夷所谓的规矩,凭什么她不行?她不甘心。


    她站在长盛大街的大殿下府邸门外,灼眼日光镶嵌出那两个逐渐模糊的背影,那人如何同她作比!不过是比她运道好,生在帝王家!侥幸被过继给中宫罢了!


    她不甘心,而眼下局势光靠不甘难以扭转,不甘无用。


    她只能蛰伏,于其在跟前看人相敬如宾,同进同出,莫不如蛰伏下去……


    殿试后,她因才华出众被钦点为状元,却效仿当年“知鹤君”转身离都。


    彼时,中宫周淑君同宠妃罗萱鹬蚌相争,周党罗党处于胶着情状,背靠辽东军手握虎符掌兵马大权的军机处总府忠义侯迎回继承人,一石激起千层浪,成为两党间炙手可热抢夺的新势力,椋都水太深。


    许彦歌的选择无疑是明智之举,她都中没有什么好的倚仗,都官不好做,从基层做起,得不到过多提拔升迁的良机,唯一的倚仗是表亲家,也就是翰林院解家。


    偏那解家出的是个不成气候的姨哥解星宝,成天只会跟在那位纨绔二公主屁股后面跑,常流连烟花柳巷,实在无甚可帮她。再则,解家本就是投靠罗党爬起来的寒门之一,在朝中和周党成对立之势。若她再贸然掺和进去,目的意图都太容易被发现了。


    离都,回庆州述职,家族根基在,出头之日便不会远。她只需要静待两党相争出结果。届时由举荐返都再回到朝中,品阶能最快上去。


    罗党会败。


    这是许彦歌离都时作过的推测,没想到这个推测会应得那么快,随着边南守备军跨过陵江之举,罗党走向灭亡。


    平昌伯爵府被连根拔起,贵妃身陨熙和宫,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三皇子唐亦,世人都道,罗家再无翻身可能了。


    世事无常,他们都忘了这一点。


    仇恨是最能够激发人的斗志和潜力的,只有无依无靠并身负血海深仇的三皇子唐亦走向那高堂之上的王座,许彦歌才有瓦解唐峻和周巧那桩姻缘的可能。


    她选了唐亦,在墙倒众人推,无人问津的低潮时,自然不会走漏风声,无人觉察。


    后来的唐亦也的确没有辜负她的一番心血,只可惜她到得晚了,没有帮唐亦争过忠义侯府这份强劲助力,让她颇废一番周折,所幸天无绝人之路,随着端午长巷刺杀案和后来的周氏宫变,成兴帝病过世,唐亦扮猪吃老虎,挑拨唐峻和唐绮的兄妹关系,最终促成唐峻中毒案。


    周巧身边的那个位置,终于是她许彦歌的了!


    这一切,都是她步步为营换来的,是她应得的,唯一让她没料到的是,人算不如天算……


    人算不如天算。


    唐亦会被唐绮斗跨,唐亦之能,到底输给了起了争夺之心的唐绮。


    皇位上坐的人,一经几变,不到三年光阴,连换三任帝王,许彦歌成为周巧在朝中唯一倚仗,却仍旧被堵在高墙之外,连二人要见上一面,都得乔装改扮,找出空隙。


    椋都皇城的宫墙太高了,但许彦歌并不曾沮丧灰心,她在往前走,静待时机,静待周巧的孩子长大。


    她们会熬出头,只要彼此的心,是在一起的。


    而她不曾想到的是,又是因为世事无常,羊脂白玉碎在高墙内,她连最后一面都不曾得见。


    和乐小公主被害,周巧当场自戕。


    那心心念念多年的人儿,就那样没了命。


    再也见不到了……


    许彦歌走进漫天细雪里,身上的麻衣是崭新的,胸腔里的心脏却已快陈旧腐朽。


    侍从在侧打着伞,管家卸下门栓,无人说话,默默送她登上马车。


    “爹,小姐已三日没吃饭了,她这次是……”


    “罢了,庆州刚来的家信,老爷子心疾突发,她接连失去心爱之人和至亲,总要缓上一缓……”


    *


    围炉里烧着沸水,百灵捏着帕子,去将壶提出来,添到案上浓茶中。


    “陛下,您今晚还是不去坤宁宫么?”


    “不去了,就在此殿歇息罢。”唐绮接过热茶灌了一口,“你若无事可做,不用在这里一直守着,先去将榻铺好。”


    百灵轻轻叹着气,没有转身走,而是规规矩矩立在案边,轻声道:“陛下,奴有桩心事,从未对您提过只言片语,今日,奴想同您……”


    “有些话。”唐绮打断她,合上编年史,“最好烂在肚子里,你不该提,便永远不要提。”


    烛光错过韶华,百灵从当初蛮横跋扈的二公主大女使,变成了现今负责天子起居逐渐沉稳的大宫女,那些情谊随时而磨平。


    她被磨平的是私情,没丢掉的是衷心。


    衷心催使她劝谏,屈膝跪了下去。


    她对唐绮一拜,而后直起身说:“不是陛下想的那桩事,是另一桩事,您离都下边南期间发生的。”


    唐绮疑道:“何事?起身说。”


    百灵没有动,她心中有愧。


    “去岁柳阁老辞世,您赶回都中,撤下公主府的新门联,离府去为老先生送终时,奴与您妻之间有了点误会,那时候一气之下,就将……将公主府暗室的事儿,同她说了……”


    唐绮眼中情绪几变,愣怔间,没曾说出来一句话。


    百灵连磕几个头,将当时的事详细说尽,而后告罪道:“奴错了!奴因私心才泄露了此事,可之后又经许多事,回首细想,娘娘她是在教奴,指点奴,奴心中难安,一直想说,但您忙于政务,宫中每日都有许多事接二连三的发生,奴不是故意隐瞒至今的!娘娘她确然一心为着陛下啊,连奴都能为之所动,您现在将她囚于坤宁宫,对她而言,她如何能受得……”


    唐绮猛然起身,快步就要往殿外去。


    百灵跟着爬了起来,取了斗篷和油纸伞,追上唐绮道:“陛下!外面下着雪呢!”


    二人尚未出殿,勤政殿殿门从外面被推开了,来人是曹大德。


    曹大德抱着拂尘,急吼吼地喘着粗气,呼出的白息呈于唐绮眼前。


    唐绮被他拦断去路,皱眉道:“你又何事?”


    曹大德喘匀呼了,答说:“陛下,老奴没啥事,是兵部侍郎,许彦歌许大人,她,她她她……”


    “她来求见?”唐绮看了看外头天色,估摸着已近亥时,“这个时辰了,她有说何事吗?”


    曹大德道:“她只说有要事求见陛下,还有一处奇怪,她穿着丧服……”


    第279章 大局


    ◎“你是唐兴放到本宫身边来的吧。”◎


    困在高墙里的亡魂无处可去,活着的人走上绝路,只觉生是无以为继,再也找不到突出重围的出处。


    那便只能往明和殿前的三千长阶下那么一跪,等能了其心愿的一国之君垂怜。


    内监大总管撑着油纸伞来了,雪下得越来越大,地上已经积有半指厚白,宫灯照过去,又凄又冷。


    龙袍外罩着貂裘大氅,金履靴踩出咯吱咯吱的细碎声响,国君由上至下俯瞰,对跪在雪里披麻戴孝的兵部侍郎无话可说。


    早前,忠义侯府被血洗,就是这位召集满长盛大街各府府兵去驰援的,但她到底是不是去驰援,这便要另说了,毕竟再后来,辽东军进皇城,彼时还没封侯的于茂于爵爷也是在此处,对即将登基的摄政王举刀相向讨公道,短短一年擢升成兵部侍郎的许彦歌许大人,没少帮唐亦说话。


    “此一时,彼一时……”


    许彦歌的身体已经冻僵,她感觉不到,她感觉到的只有昏天暗地,唯一的光从高高的台阶之上倾照下来,她的目光便定格那处,从四肢百骸直抵心窝,自小养出的傲气屁都不是,一点点就放下了。


    唐绮站在高处,俯视她。


    已经是一国之君,查出真相不过时日问题,但唐绮看了她一会儿,问明对方的来意之后,没有直接拒绝。


    有她提供线索,不说事半功倍,至少能少废些周折,这是必然的。


    没道理白白送到眼前的便利弃之不理。


    唐绮拢氅说:“进殿详禀吧。”


    这一晚,本要前往坤宁宫的唐绮被许彦歌拦了下来,查出真相,还于皇后一个公道,不论是作为皇帝,还是作为燕姒的妻,对于唐绮来说,都是眼下更要紧之事。


    许彦歌陈情,将自己如何成为唐亦入幕之宾,如何帮助唐亦策反金羽卫杜铅华,又如何协助唐亦坑杀忠义侯府,再如何与周巧一道脱身,和盘托出。


    光是这些言辞口供,就足够唐绮判她死刑的了。


    唐绮八风不动,手肘撑在膝盖上,锐利目光逼视而去。


    “你是来自投罗网的,凭什么认定,朕会帮你查出和乐之死,给巧夫人和孩子报仇。”


    许彦歌从来就是个能豁得出去的姑娘。


    她说:“陛下,您还记得臣当初回椋都探亲时的事儿吗?那时候,臣为了向三殿下投诚,在天香酒楼设局等你数日,到底把您等来了,却不想此局要让我姨哥身死的还有他人,而后,您因涉嫌杀害臣的姨哥解星宝,被带往大理寺,对满座儒生指认不屑一顾,却听之,您明明可以早将那番脱罪说辞扔出,直接甩手脱身,但您没有,臣想,是您有所图。”


    唐绮没有打断她,耐着性子听她往下说。


    许彦歌讲起这桩旧事,眼神变得飘忽,仿佛她已经陷入那场回忆中。


    “等所有诘问抛出,您才道出七寸之言,而后扬长而去。臣还记得您当时的风姿,您在辨别臣属何党何派,有无可能是棋子。您道臣糊涂,在姨哥身死一事上,臣确然糊涂,但您又何曾将臣看得清楚?臣与姨哥,到底不亲……没有永远的敌人,如今,臣已再无生念,可愿未了。臣所愿,与陛下,正所求的,是同一结果。不是么?”


    “你很聪明。”唐绮坐直,“但你为何觉得你如实招供,朕差人查实后,不会直接先要了你的命,事后,真相如何,你也再无知晓的可能,就无法了你心愿了不是么?”


    静谧的大殿里,灯火明亮。


    许彦歌突然笑了笑。


    唐绮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抹笑意,不深,很浅,一晃而过,但很惬意。


    “和乐公主遇害当日的情形,臣已悉数知晓,陛下这些日子,可有想过皇后身份?可曾疑过?”


    唐绮闻言正色。


    “你想要说什么?”


    许彦歌跪得端端正正,孝衣下摆堆叠在身前,于洁净的大理石地面上映出悲伤形状。


    “关于那个奚国人,臣这里还有条线索,是做三殿下幕僚期间,不经意得来,是臣保命的秘密。”


    唐绮沉默了。


    许彦歌怕她不信,便继续往下道:“您想想呢,臣没必要撒这个慌,用蛊的不止于皇后,唐国境内,甚至接近唐国皇室的,背后还有一只暗手,否则,您在边南对敌景军,何至于放火烧城才死里逃生?”


    “你知道得不少。”


    许彦歌颔首,笑得有些苍白无力。


    “以前啊,臣总想着,怎么才能走到挚爱身边去,求不得太苦,陛下轻而易举拥有的,对臣而言却难如登天了不是?是以,总要处处寻些好法子,以备不时之需。形势所迫,陛下勿怪。”


    唐绮命人查了这些时日,甚至都还没弄懂奚国公主燕姒究竟是如何重获新生的。


    加之后发生变故,奚国奴澄羽那番话,没人知道她听懂了,真相指向什么,奚国人到底要干些什么,又为什么而干,唐绮不知。


    唐国境内是否真有澄羽临终前所说的那些复仇者,而这些复仇者,又将用什么办法对付她。


    蛊,着实让人防不胜防。


    她装了满脑子的疑虑,还得追查真相,还真就需得着许彦歌所说的线索。


    她们谁都没有提到奚国的蛊,那蛊的威胁,却直呈眼前。


    一己之力。


    燕姒靠那些蛊,仅凭一己之力就能扛住身经百战的金羽卫。


    更不肖说,这蛊背后的玄妙,能让唐国几代帝王,乃至景国铁骑,都对奚国弹丸之地礼待有加。


    真能起死回生?


    唐绮一时想不出所以然,很是头疼地揉着额角。


    殿内安静了许久,曹大德从侧门进,隔着一条长屏,扬声对里头问:“陛下,已经快卯时了。”


    原来,许彦歌已经跪了一夜。


    唐绮叫曹大德进前,先安排锦衣卫关押许彦歌,随后便着人去请内阁大学士杨依依-


    “已三日了,都集结完毕了么?”


    杨昭双眸紧收,手中绢帕擦拭一只精美的瓷瓶,瓶上寒梅绽放,傲然于雪中。


    帘外,江守一抱剑躬身。


    “禁卫军三千四百八十二人,按娘娘令,兵分六拨,由旭日门换岗之际奇袭,占领入宫口隘,再经冷宫地道潜入,已于冷宫集结完毕,只等娘娘令下。”


    杨昭把瓷瓶稳稳放回博古架上的隔层,凤眼微眯。


    “本宫那儿,岂是那么好糊弄的,今日之计实属无可奈何之举,无非占了她查和乐之死无暇抽身的*便利。云绣。”


    云绣姑姑伺候在侧,闻言上前颔首。


    “娘娘。”


    杨昭抬眸看她:“你寻两个尚膳监的人,一道去,悄悄拿了人回来,不可起冲突,必要的话,上些手段。”


    云绣眼中唰地一惊,只见杨昭伸手过来握紧了她的手,郑重地拍了拍,而后给她一张新的绢子,不是方才擦瓷瓶的那张。


    她背后生寒。


    杨昭定睛,注视着她。


    “切记,不得声张。”


    云绣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娘娘,不如再等陛下……”


    “等什么等!”杨昭忽然厉声,随即又松下神色,将声音放柔,“你知晓的,没有什么比我儿性命重要。更没有什么,比唐国一国之君的安危重要。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


    云绣满脑子转着这四字,心惊胆颤。于皇后是被女帝下令禁足在坤宁宫的,和乐小公主的死因没有查实前,谁也无权将人从坤宁宫里拿出来,此举是忤逆君上杀身之罪。


    但要大局为重,大局为重……


    她嘴里默默反复念叨着这四个字,强行稳住阵脚,将那绢帕藏进宫服袖袋中,便往外头走。


    天已经快亮了。


    宫门将开,早朝将至。


    她要趁此时机去犯下这杀身的罪,双腿抖个不停,脚下步子不听使唤,走得歪歪扭扭,很是缓慢。


    快将要跨出门槛时,她已经感觉到脚下虚乏无力,忽听后面一声喊。


    “云绣!”


    云绣回过头,隔着一张绡纱帘子,杨昭在里面与她对望。


    杨昭是什么样的神情,她是看不清的。


    她只隐隐约约看到,如今已贵为太后的娘娘,对着她张了张口。


    “你要小心。”


    有人衷心护主一辈子,纵使怕,甘愿去赴死了。


    江守一本就是一名死士,她对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不会有半点慌乱和恐惧。


    杨昭很欣赏她这点,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


    “守一。”


    江守一再次抱紧了拳,带动手中兵刃叮当声响。


    “属下在,娘娘尽管差遣。”


    杨昭走到她身前,扯起唇角,笑得牵强。


    “等云绣将人带了回来,本宫这元福宫里,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性命,可就交托在你的手上了。”


    江守一道:“属下定不负娘娘所托。”


    杨昭轻笑两声,笑到令江守一满脸狐疑。


    “娘娘?”


    杨昭将手拢进袖中,更近地凝视她,道:“你是唐兴放到本宫身边来的吧。”


    江守一愕然。


    她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杨昭便又接着往下道:“不必慌张,你明面上虽听命于本宫,却是先帝授意,为他的二公主舍身忘死,如今本宫命你与阿绮对着干,你当如何?”


    江守一不想自己会暴露身份,终于慌了,慌得连退两步,便要跪下认罪。


    “娘娘,属下……”


    杨昭闭眼一瞬,随她双膝落地。


    “你想问本宫是何时发现的,又是如何发现的?”


    江守一感到自己命悬一线,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从来滴水不漏,对杨昭所下达的所有命令悉数执行,自认效忠多年,未曾违背过杨昭半个字,她算叛主么?


    叛主,对她而言是奇耻大辱。


    第280章 飓风


    ◎“怕朕步皇爷爷后尘。”◎


    倘若杨昭已认定江守一叛主……


    这意味着,作为誓死效忠的死士,江守一妄活了多年。


    杨昭会对她说什么?


    杨昭又将如何处置她?


    江守一不免浑然,一时之间脑中空空如也。


    杨昭兀自往桌边去,翻了三个杯子,依次排开摆放,转头朝江守一招手。


    “本宫何时发现,又如何发现,这些有什么打紧的。”她仿佛洞穿江守一所求,温和道:“本宫与你目标一致,你便算不得是背主。此话说在此刻,只是想要让你心中有个数,分清形势,该如何行事,你且过来看。”


    江守一立时爬到桌前。


    杨昭指桌上最左边的杯子。


    “此乃王路远麾下的锦衣卫,眼下值守皇帝寝宫、明和殿和勤政殿。阿绮登基后,改了宫里的戍卫规矩,区区锦衣卫都指挥使,凭何撼动多年老规矩,挤掉神机营和御林军的轮岗差事,专职负责皇帝安危?这是何等殊宠?你觉得呢?”


    江守一已无法定神思索。


    她答:“属下不知。”


    杨昭便又接着道:“由此足以见得,王路远很有可能被阿绮委以重任,此人身份,就不再只是地字处要员,他或已成九处首脑。”


    江守一心乱如麻,更加不解其意。


    “宫中戍卫的职务,跟九处首脑有何关联?”


    杨昭简单明了道:“权越大,利越大。阿绮善用御人之术,师承于柳栖雁柳阁老,那柳栖雁是什么人?满朝之中遍布其耳目,暗线多到令人防不胜防,凡为她所用者,利诱,威逼,施恩,不计其数。”


    江守一听着听着,总算回味过来杨昭话中隐晦的深意,明白了杨昭的意思。


    “属下绝不会只图个人私利,而乱娘娘为陛下所图长远之计!”


    “甚好。”杨昭抱着袖,推开那只杯,“王路远已再为本宫可用之人。再看,这只杯子么,是御林军和神机营改制后的都军,现由于家小儿于进掌管,于进虽年轻,诚然,他仍是敢于冲锋的少年英豪,辽东军南下援鹭城之战就能得见一斑。而今,南北两大营和神机营合并,与皇城内的御林军、神机营改建的都军办事处两厢互通有无,在他的管制下,已逐渐步入正途。”


    “他是辽东于家人,娘娘所求,他必定不会相助。”


    “是了。”杨昭又将此杯推至旁侧,“最后这只杯子是你。”


    江守一眼中惊浪。


    “你乃死士,由先帝设计送到本宫面前,由本宫‘搭救’悉心培养了这许多年,手上功夫和领军才干本宫都信得过,但对付锦衣卫,在此时便是大材小用,交给禁卫军主将更合适。你另带一队人马,去替本宫去挡住于进这只猛鹰。”杨昭定眼看着江守一,“你能做到对么?毕竟你是……江家人。”


    江守一听闻此言,那惊浪化巨涛,直冲天灵盖。


    杨昭不仅知道她是先帝安插的,还知道她的身世!


    大骇下,江守一道:“娘娘……”


    杨昭目不转睛,眼底冷然:“此去若成事,江家,本宫就不追究了。”


    殿中死一般地静。


    须臾,江守一长长呼出一口气,语带出几分哀凉。


    “娘娘都已谋划好了不是么……”


    “不错。”杨昭正色,从袖中取出玉牌,递到她眼前,“本宫已命人切断都军办事处传令南北大营的路,你携此玉令,率元福宫中现今所有隐卫,尽可能把于进拦在忠义侯府,如若失利,在卯时以前,切勿让他踏进端门即可,立时就去。”


    江守一神色木讷,人接近麻木,她想起了唐绮。


    两年多前,成兴帝将一颗石子丢进看似风平浪静的浑水里,已故大将军于颂抛妻弃子的传闻洒满椋都大街小巷,坊间一时沸议纷纭。


    杨昭坐不住了,令江守一立刻南下,催唐绮返回都中。在响水郡客栈里,唐绮对江守一动怒。彼时的唐绮就已经把握全局,不喜人悖逆。


    再后来,大殿下唐峻继位,迫唐绮出都,唐绮固执,非要携妻一道前往鹭州,江守一奉命阻拦。


    长公主府中密道里,二人交手。唐绮三言两语,便占尽上风。那会儿唐绮说江守一是个蠢的,毫无长进。而今看来,江守一的确蠢。


    她并不惜命。


    她将一生都献给了唐国皇族,从未生出过半点儿异心,但她和她的胞姐江平翠,又有什么区别?终究只是权势下一枚不足挂齿的棋子罢了。


    而她所依附者,一旦事败,她死不足惜,江平翠临去前的托付,却不能成化为空谈。江家……


    江家只剩下她了。


    她不能死!昭太妃不能走上绝路!


    杨昭的声音细沉,形成不可违抗的箭在弦上。


    “本宫受过杨淑君算计,元福宫内,如今人人可战,你无需太过担忧。”


    两人视线相对,对视须臾,江守一的话方得以冲出喉头。


    “娘娘如何要做到这等地步,岂不是让你自己陷入……陷入……为何不,再好好同陛下推心置腹地详谈?”


    杨昭叹气:“那便是本宫自己的事儿了。”


    杨昭心意已决,再无回旋之地。


    江守一跟随杨昭身侧多年,已然明了,她接下玉牌,垂首漠然起身出去。


    外头刮起飓风,一股脑地扑将进来,接连扑灭数座灯盏。


    杨昭抬臂,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


    她瞧了瞧外间雾蒙蒙的天色,愁绪满腹,心道,本宫这个女儿,倘若当真能说通,又何至于我母女二人,要走到如今这步?-


    炉里的香又烧光了。


    杨依依如坐针毡,曹大德奉茶后,殿内侍奉的内宦全都退到了外间,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快一炷香。


    唐绮将人传来,却不问话,只伏案翻阅卷宗,不时用朱笔在手旁的宣纸上勾勾画画,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国君静着,内阁大学士还不好冒然开口询问。


    枯等许久,唐绮终于搁下了笔。


    她抬眸便问:“关于奚国蛊书一事,杨卿对朕,可有隐瞒之处?”


    哐当声骤起骤歇,杨依依手里的茶碗摔出去跌得四分五裂。


    到底是瞒不住。


    唐绮身上有浑然天成的帝王气势,尊贵逼人,锋芒毕露。


    当初在衍城初见时,杨依依便觉察到,如今这气势更盛许多。


    杨依依起身跨过茶碗残尸,跪到唐绮跟前,俯身叩头,和盘托出。


    “那实在太令人匪夷所思了,臣着实怕……”


    “怕朕步皇爷爷后尘。”


    “陛下大慧!”杨依依直起身子,看着唐绮道:“臣不愿表什么衷心,好听的话谁都能张口就来,可那无用。但臣望陛下垂怜,瞧清唐国眼下大势,景国世子还在宫中为质呢!”


    “那便是确有其事了。”唐绮托腮,手指磨磋下巴,低眸沉思片刻,道:“朕早先一直在想第九十九蛊,从而疏忽了。分明叫奚地百蛊杂集,怎会平白无故少了一蛊。”


    殿内地龙烘得热,就近还烧着炭盆,杨依依额上起薄汗,取袖袋中的绢子擦了擦。


    “臣……早年刚读完奚地百蛊杂集时,就已见帝王心,那转魂长生之蛊术,定然是妖言惑众,否则何至于让陛下的皇爷爷乃至陛下的父皇,更甚至是景国,都将奚地弹丸小国敬为上宾多加礼待呢?”


    唐绮一静,心中云雾渐渐拨开。


    杨依依飞快掀起眼帘,偷偷观了她神色。


    “陛下,那两页纸并非臣不愿奉上,是当年得到此书,看后便焚毁了的疯魔之言,若陛下因此要降罪于臣……”


    唐绮抬手,阻了杨依依后面的话。


    “不如,你同我说说,那转魂蛊后边儿还详写了什么,你当初无心仕途,根由在此处,想必记得很是清楚。”


    眼瞅着天就快亮了,卯正就是早朝,唐绮没功夫再同杨依依耗,宣纸上的墨迹还没干透,便裹成手卷,虚握着离了座。


    杨依依见她走出两步,龙袍下摆便直抵自己面前,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再次俯下身。


    “臣已忘光了……”


    唐绮宣召她,本就是要从她嘴里要出个果,既是真的毁掉第一百蛊,长生之说和转魂蛊便是存在,不论真假,存在,便是唐绮想要找出的果。


    “早朝前,你便在此跪着吧。”


    女君的语气是平稳的,听不出喜怒,杨依依叩首,却不再敢直起身-


    两个时辰前,坤宁宫偏殿。


    风声摇动窗扉,拍出啪啪响声,又有铃铛声紧随其后,好似穹檐下的宫铃在晃荡。


    燕姒从睡梦中醒转,趿鞋下地去掌灯。


    偌大的坤宁宫里,如今只剩下她能知晓,那不是宫铃的声音。


    叮叮当当,叮当,叮当。


    一袭暗紫色闪入殿中,停在光亮背后。


    燕姒霎时屏住呼吸,僵着脖子,轻声道:“师父,您缘何来了?我在禁足,坤宁宫中守卫森严……”


    话音未尽,两只惨白的手握住了燕姒的双肩,使她不由得一颤。


    大祭司的红唇,被燕姒手中烛火照得更是妖艳。


    那唇一开,一合。


    “为师收到了消息,你可知,你今夜有险。”


    燕姒强行定住心神不擅动,装乖卖傻道:“什么?陛下只是让我在坤宁宫禁足啊。哪来的危险?”


    大祭司轻笑,掰动她肩膀让她转身面向自己。


    冷冰冰的手抚过燕姒鬓间散下的发丝,将其捋至耳后。


    动作何其亲昵。


    “徒儿,你在宫中消息闭塞,不知道也情有可原,为师何忍你有性命之危,特此前来相助。”


    燕姒被她带着往回走,二人行至卧榻,一道坐在床沿。


    晞牵握燕姒的手,汲取燕姒掌心的暖意。


    “怎么?女君还没将你的身子调理好?出这么些虚汗。”


    燕姒皱眉,显得苦恼。


    “她如今正猜忌我。”


    “为师听说了。”晞气息不稳,“小公主和乐一死,澄羽身份暴露被杀,皇室忌惮你,杨昭那小妮子岂会纵你不管?为师来的路上,她的人已切断都军大营至办事处的消息往来。”


    “她要害我?!”燕姒佯作激动,不可置信道:“可女君怎会允?我与唐绮……”


    晞闻言冷脸,收回手,侧身冷嗤道:“唐绮此刻不动你,是因你身后站着整个辽东,振东侯于茂离都前,不是放过话给她?但帝王心,如海如渊,等她掌握你不是于家人的证据,她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燕姒愕然,接连摇头。


    “不会,她不会,她……她倾心于我。”


    “是。”晞道:“你们成婚后,为师也为你找到归宿而替你欢喜,先不提她,先想想如何应对杨昭。”


    燕姒眉间结着愁绪,问:“师父探听到多少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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