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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1章 报仇


    ◎“长公主杀了摄政王!!!”◎


    明和殿的门向外敞开,里面还活着的人都听到了唐亦这声惊呼。


    唯独燕姒没有。


    她身上多处负伤,失血过多导致头晕目眩,视物不清,耳朵已经听不清什么话了。唯一支撑她还顽强保持站立进攻的原因,是她对唐亦怀着至深的恨意。


    杜铅华带的金羽卫不畏死,在唐亦被推出殿门之后,又左右夹击而来。


    殿里的内宦死伤惨重,曹大德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了,燕姒顾不上这些,血蛊已经不多,她掷出两只将冲上来的金羽卫解决掉,心知自己濒临力竭,不愿再同剩下的武卫缠斗,提起沐春风径直冲向殿门。


    她假意顺从唐亦之后,要回这把剑,等的就是这一刻!


    剑锋转瞬即至,杜铅华抬刀去挡,不想这娇弱女人爆发出骇人力量,软剑回折,在须臾间划破甲胄,若非他闪躲及时,险些被其削下来整条胳膊!


    他深皱起眉,对燕姒大喝一声:“妖女受死!”


    护在殿外的金羽卫顿时朝地明和殿殿门口汇集,外围激烈的打斗让燕姒全然不能迟疑,她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却又什么都听不清,视线过于模糊,以至于她全神贯注,再次掷出的血蛊紧随退走的杜铅华而去。


    她知道,不论局势多么混乱,这人也会拼死保下唐亦。


    人山人海里,藏在最中间的便是她的仇人。


    手中血蛊连番掷出,清理出复仇的道路,燕姒腾身跳出明和殿,所过之处金羽卫接连倒下,最后一只血蛊,直扑杜铅华而去。


    杜铅华已退至唐亦身后,本意是要护人,但见那浑身浴血的女人疯魔般厮杀过来,手里不知捏着何种烈毒,连金羽卫都拿她没有办法,保命还是护人?


    千钧一发之际,杜铅华错身,挪开了半步。


    恰好就是这半步,燕姒计谋得逞。


    她跃过横陈的尸体和脚下蔓延开的血泊,软剑撕开耳畔凄厉风声,剑锋不偏不倚御风而至。


    那身着龙袍的人闻声回头,瞬息之间,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胸口。


    鲜红的血顺着剑锋往回淌,迟来的痛觉,让唐亦再开口的嗓音变得暗哑。


    “为……什么?”


    为什么。


    燕姒也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泯静会死,为什么她的爷爷会死,为什么她的姑母……她的阿娘,她的阿姊,为什么他们都会死?!


    燕姒大叫着往前冲,孝衣被鲜血浸得斑驳褴褛,飞舞的袍裾起伏如她心中层层叠叠的恨在肆意翻滚。


    剑尖凭力洞穿了身躯,唐亦单手握住剑锋,在冲力里退出去七八步,琼宇移转,红日金辉照洒,让鲜血愈发夺目。


    杜铅华和邹军都和锦衣卫缠斗在一起,而他身后便是三千玉阶。


    他怎么会输?


    他望向燕姒的目光,犹似爱恋,又像怜悯。


    被日头晃到眼睛,燕姒快到极限了,手上的力不敢泄。


    锦衣卫为什么和金羽卫及神机营的人打起来?他们受的谁的意?


    三面宫门的银甲军已集结包围明和殿,正从不同方向朝内进行清剿,于徵被擒,由谁吹响的传令竹哨?


    这些疑问根本没有机会去思考,燕姒脑中恍惚,她的腿几乎没有知觉了,她怕撑不到杀死她的仇人。


    “你杀不了我。”


    唐亦伸手按住燕姒的肩,拖着人又连续退后好几步,直接退到阶边,他拽住燕姒的手,转向对面躲着文武百官的抱厦,在剧烈的痛苦里大笑着喊道:“长公主诈死!同于家早有密谋!杀兄杀弟!就为今日霍乱我唐国江山,于家早与奚国——”


    话音未落,燕姒震惊之余,身后突然有人扣住她的肩膀,将她拉离唐亦的控制,与此同时,一只手横过来,带着她的手抽出洞穿唐亦身体的软剑,唐亦仰面倒下,而那只手,便轻松拨开她已经僵硬紧握的手指,从她手中接过了沐春风。


    抱厦内的朝臣们惊疑不定,喧哗声在混战中幡然大起。


    “长公主!!!”


    “是!是长公主!!!”


    “长公主居然还活着啊!难道她真的通敌卖国?!”


    “长公主杀了摄政王!!!”


    耳边的嘈杂振聋发聩,燕姒靠入身后人的怀中,侧首闻到熟悉的味道,她眼见着唐亦倒下,身下晕开大片鲜血,视线定格在那里,充耳不闻那些质疑和惊恐的声音,只贪婪地汲取日光洒来的暖和怀抱的热。


    她不住颤抖,哑着嗓音问:“死了吗?死了吗?他死了吗?”


    唐绮的心揪着疼,转脸亲吻燕姒额头,第一次违心地出言骗她的妻。


    “死了。”


    怀中人终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泄尽所有力气,晕了过去-


    唐国历圆安壹年五月十九日,安顺长公主唐绮带亲卫队勤王护驾,携锦衣卫十二所杀入皇宫,斩摄政王唐亦于明和殿前。椋都三军中参与叛乱者,由银甲军与内官二十四衙门联手抵御诛杀-


    两个时辰前。


    于徵带着提早藏匿在街巷的御林军亲信,趁天没亮往端门方向潜伏前行。


    队伍摸进永泰大街旁的民巷,正面遭遇了一群黑衣人。


    两股人马打上照面皆紧张不已,阿暮闪身挡在于徵前头,就见对面的黑衣人里走出一个束高马尾黑纱蒙面的女郎。


    “自己人。”


    于徵有些激动,拍着阿暮的肩膀让她退到一侧,女郎也在同时抬手阻止了自己身后的绣春刀。


    一柄火折子在狭窄的巷道里亮起来,唐绮拉着于徵靠在挂着红辣椒的民宅门边。


    “徵姐姐。”


    “回来了啊。”于徵眼眶微热,“殿下何时到的?”


    “天刚黑那会儿到的。”唐绮目光揶揄,“马上是三弟的登基大典,我这个做二姐的,总该要回来观礼。”


    “长话短说。”于徵倚墙,“姒儿要在今日的登基大典上,揭露摄政王毒杀兄长和残害忠良的罪行,她让银甲军予字队给臣传的消息,臣必须尽快潜进端门。”


    唐绮刻意避着于徵空荡荡的右袖,沉声问:“她已有了周密部署么?”


    于徵颔首道:“银甲军兵分三路分别攻占旭日门、照月门和午门,御林军能信得过的人手不多,负责潜入端门登天楼,形成策应。一旦她和曹公公的人在明和殿的行动失败,臣便以竹哨为号接管银甲军,立即清理神机营和金羽卫,杀上三千玉阶。”


    唐绮严肃道:“胡来。”


    巷子里的穿堂风刮起她面纱边沿,腰际悬挂的荷包,被火折子的光映亮笨拙的针脚线。


    于徵微微低着头,从起伏的黑纱向下一路看到荷包,不禁欣然笑了。


    “殿下犯了跟臣一样的错呢。”


    她的话语里夹杂着感慨般的叹息声,唐绮侧目看过去,不解道:“什么?”


    于徵含笑道:“您与臣都将姒儿当做孩子,却是将她轻看了,这话,还是昭太妃娘娘提醒臣的。”


    “我没有那个意思。”唐绮皱着眉说:“登基大典上做局,非同小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银甲军和御林军一旦动起手,于家造反就将成为事实,老侯爷和六姑母之所以不退,便是把于家长房和整个辽东于家分隔开,她没有想透这一层面,难道你也糊涂?”


    于徵放轻了声音,说:“是啊,她没想透。边南传回殿下的‘死讯’,大爷爷和六姑母这一走,她且得孤注一掷了。可糊涂的到底是谁呢?殿下,于家长房才是辽东军的主心骨,我阿爷和大爷爷同气连枝,怎生分得开?天亮之后,不论成败,都将一战了。”


    御林军不能拖延,他们要赶着时辰去,阿暮连番几次探头探脑,于徵便要告辞。


    唐绮横臂说:“你知道你爷爷入都了么?”


    于徵有了短暂的惊愕:“啊?”


    唐绮告诉她:“不要问我怎么得到的消息,振东伯的确亲自来了,来的还不仅是辽东守备军,明日登基大典热闹非凡,远北侯和远西侯也赶着来观礼,你当真不等你爷爷到了之后再从长计议?”


    于徵已经下了石板阶台,回头朝唐绮明亮一笑。


    “姒妹妹还在宫中等着我……”


    后面或还有半句话,不知是何因由,她没有直接说出来。


    唐绮呆立原地,目中深邃。


    于徵走得极为潇洒,青跃从屋顶跳下来,抱着胳膊,说:“行宫那边留有守一姐,明副将驻扎钟山保护杨姑娘,事情都妥了,殿下,咱们也该同王大人碰面去了。”


    不多时,锦衣卫带路,将唐绮领进王路远家门。


    唐绮四下一顾,说:“这不是你家吧。”


    王路远提着灯笼,挥手让护卫各自散去,他走在前头,说:“有一物,不敢放在家中,这处宅子是好友所赠,还没来得及改房契呢,正能用着,委屈殿下过来一趟。”


    “是什么?”唐绮跟在他身后问。


    “殿下跟臣来,一见便知晓了。”


    锦衣卫其实只听命于皇帝,唐绮无权调度,而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的王路远,究竟能不能为唐绮所用,这本身是个难点。


    不想她刚到钟山,和青跃会面之后,便收到线报,王路远以妻儿去向换唐绮信任,才有了此刻聚首。


    唐绮扮作锦衣卫入宫勤王护驾,身侧不仅带亲卫队,还带着王路远属下十二所,她并不怕王路远反水,进到宅子里,王路远打开堂屋的门,突然说:“殿下,还请屏退左右。”


    随行的青跃不愿意走,瞪着身穿常服的锦衣卫指挥使。


    “殿下身上有伤!”


    唐绮和王路远对视后,拦下青跃:“退下吧。”


    青跃不甘心,还是听话地退到了门外。


    王路远从‘正大光明’的匾额底下取出一个青铜匣子,面朝唐绮跪下去。


    “唐国谍网椋都地字处要员王路远,敬听令主差遣。”


    能知悉唐绮诈死,清楚唐绮回都,还能及时摸到唐绮的落脚点,不是国谍身份,就说不通。


    此人是友非敌,否则不必多此一举相邀,大可直接将消息透露给唐亦,恭候唐绮的,早就是金羽卫和神机营了。


    唐绮欲搀扶他起身,王路远却固执地跪着,又将手中匣子举高。


    “臣这里有个不情之请。”


    唐绮含笑说:“王大人但说无妨。”


    王路远道:“明日一旦事成,望殿下饶三殿下一命。”


    这句话声音不大,但浑厚有力,就在屋中绕梁回旋,昭示王路远所请的决心,唐绮冷下脸,松开了握住王路远腕子的手。


    “你再说一遍。”


    “臣晓得。”王路远跪得笔直,“成王败寇,胜者生,败者死,是这么个理儿!摄政王不仅残害忠良,更甚至涉嫌毒害官家,一旦查明论罪,的确当处死刑,但是殿下,先帝有遗诏在此,不论三位皇嗣谁人登基称帝,都不得手足相残要人性命。请殿下谨遵先帝遗命!否则锦衣卫……锦衣卫……”


    锦衣卫就没有办法站在她这边。


    唐绮忍着被要挟而产生的不快和怒意,从王路远手里接过青铜匣,打开取出诏书,逐字逐句看了。


    她挑眉道:“这遗诏,你是什么时候得到的?”


    王路远诚实道:“先帝临终之前。”


    “所以,高壁镇截杀?”


    “臣没来得及用!”王路远咬紧牙关,绷直了脸,“何况官家,官家没有置殿下于死地。现下却不同了……”


    “是啊。”唐绮冷笑起来,“若本殿不是召谍令主,身后没有辽东支撑,今日你是否依旧跪立在此?”


    王路远叩首振声:“是非曲直拼不过权势,臣不敢拿十二所上下八千兄弟的身家性命去同强权抗争,忠于皇帝,是我辈唯一出路!望殿下海涵!”


    早在高壁镇截杀前夜,唐绮已经由澄羽带着摸清出入皇城的狗洞所在,哪怕神机营和金羽卫分兵同守城门,她也能神不知鬼不觉混进椋都城,再有酒醋面局的孙掌事作为内应,乔装混进宫也轻而易举。


    辽东军进椋都,振东伯要问唐亦讨人,唐亦顾着仁义贤名也不会动杨昭,所以唐绮就算不靠锦衣卫,也有极大的胜算在登基大典上让唐亦落马。


    有锦衣卫只能说更容易成事。


    这道成兴帝的遗诏,反成唐绮掣肘。


    八千锦衣卫,换汤不换药,唐绮伪装崔漫云身份那些日子,她是在王路远跟前混过的,早知这人精打细算,又在周氏逼宫一事里,知道了王胖子对皇帝的绝对忠诚。


    杀之,不利。


    绝对忠诚的人,能分清形势,他算是椋都群臣中立派里头,独树一帜的存在。况且,他还是地字处要员。


    留待后用,必然如虎添翼。


    唐绮沉吟一阵,思量好这些,最后便点了头。


    直到两个时辰之后。


    王路远配合振东伯带来的三千精锐,连同银甲军和御林军,将宫里所有金羽卫和神机营人马剿灭,急冲冲地跨上玉阶,蹲身去探唐亦的鼻息。


    四下都是眼睛和耳朵。


    唐绮皱眉道:“将摄政王的尸首暂扣太医院,王卿,还不速速去办!”


    王路远猛擦一把汗,在众目睽睽下俯首大声答:“臣领命!”


    刚经过一场大动干戈,又是于家暴起讨说法,又是长公主诈死突然出现在宫中,朝臣们已经萎靡不振了。


    局势倒转太快,寒门出身的官员更是大冒一身冷汗,三五成群缩在一起,共同围着楚谦之和宋玥华、许彦歌等文官,想找到主心骨,得到安抚。


    唐绮手刃摄政王,到底让人暴露贪生怕死的本性,不少胆子小的默默站到了除楚谦之以外的五部尚书和勋贵老臣后头,军机处和各地州府来的武官们哑了火,先前被迫拥护唐亦的言官们一面后悔又一面担忧。


    民间疯传帝姬嗜杀,成了许多人心头的噩梦。


    反观玉阶上,振东伯怒意未消,举刀挡住了正要抬走摄政王‘尸体’的锦衣卫。


    “且慢!”


    唐绮搂着昏迷的燕姒,抬首看向于茂。


    “于家所受冤屈,本殿定会给振东伯一个交代。”她这样说着,顿了顿,视线错开振东伯,投向登天楼,“三爷爷先去为徵姐姐敛尸要紧。”


    于茂刚刚痛失了嫡亲孙女,闻言不由得老泪纵横,收刀的同时对唐绮拱起手:“是。”


    风停了,宫铃声止,炙阳当空,万里无云。


    唐绮打横抱起她的妻,往明和殿里走的同时,朝左右吩咐道:“青跃,传太医院院判上来为小夫人治伤。漫云,清理千步道,护送朝臣出宫。”


    酉时。


    太医院院判抬袖擦着不停坠下来的汗,着急道:“要续命的千年人参入药,否则夫人只怕挺不过今夜,实乃命悬一线……”


    “公主府里有。”唐绮声音不稳,跪坐在公案临时拼凑的台子边,紧抓着她妻的手,“青跃,你策马出宫去取。”


    明和殿的门开了又关,宫灯都亮起来了,玉阶上前前后后来了数拨人要请见,都被拒之门外。


    楚谦之跪着,大理寺丞和督察院院首也跪着,项一典劝不走人,礼部尚书和太常寺卿看到青跃出来,马上上前说话。


    礼部尚书问:“青大人,殿下可得空了?”


    太常寺卿道:“咱这儿还有许多事,都要问殿下拿主意……”


    青跃朝他们抱了手,什么也没说,径直迈步下阶。


    曹大德带着小内宦迎上前,拦了朝臣,劝道:“诸位大人!诸位大人,稍安勿躁!院判还在为长公主夫人治伤呢,请诸位大人再等等……”


    这边正劝着,刑部连易提着官袍上了阶。


    “曹公公。”


    曹大德拂尘一扼:“连大人,何事这般急?”


    连易躬身:“国子监乱了,宋玥华请翰林院老院首出山,带着学生们正往端门来!还请速速禀明殿下。”


    “砰”的一声巨响从明和殿中传出来,是有人踹翻了桌案,殿外候着的朝臣纷纷一怔,就听里头的唐绮勃然大怒。


    “都给我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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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2章 同悲


    ◎“殿下,您必须下令。”◎


    唐绮这头刚震怒完,千步道远远抬来一顶软轿子。


    明和殿前的朝臣们正诚惶诚恐,连易微侧过身,看到轿子停在抱厦边,宫婢打帘请下来一位姑娘,由昭太妃身边的管事姑姑云绣领上阶。


    一行人径直往殿前走,两侧站岗的亲卫队便逐个儿行垂首礼。


    连易好奇问道:“这是何人?”


    项一典站在最右侧,低声说道:“是殿下在边南时收来的幕僚。”


    要是放在从前,唐绮身边能者不怎么多,除却已经辞世那位柳阁老,连易并不高看谁。


    而今日非同往昔,长公主能从边南活着回来,暗中撬动了锦衣卫,还指挥得了银甲军,带着千人亲卫队就杀进宫,并说服振东伯没当场造个反,那就是大势所趋了。


    云绣姑姑往这女子身边站,更昭示此女深受看重。连易如此想着,待人到近前仔细一看,才依稀间想起来这女子是谁。


    他拱手道:“杨姑娘。”


    说话间,朝臣们也认出了人,两边各自一礼。


    这姑娘之所以会让人记住,并非长相出众,而是她有一身横溢的才气,当年差点被成兴帝钦点为女状元,遗憾的是那时候新科状元入宫面圣,她跪在明和殿里,说出了“登科不枉十年书,宁作闲云野鹤去”的志不在此,从而得了个“知鹤君”的雅名。


    换而言之,她清高得很。


    成兴帝惋惜她的才情,却又不好强人所难,体谅她家中有老,遂放她归衍州,不想她最终,还是踏入了仕途。


    不论是何因由,此时的杨依依,已经受到了重用,否则不会畅行无阻。


    朝臣们心中各自有评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也不好去说在明面上。


    杨依依倒是率先开口,十分从容地道:“诸位大人宽心,太妃娘娘有话,命小女来劝殿下。”


    宫里头多的是人精,曹大德赶忙作揖。


    “姑娘稍待,咱家这就进去传话。”


    杨依依侧过头,看到天际的火烧云往下沉,她立在夕阳余晖中,透过宽阔的千步道遥望登天楼。


    距她上次站在此处,竟已过去六年余了。


    没等多久,明和殿的偏门再度开启,曹大德抱着拂尘出来请了人入内,朝臣们也纷纷面露缓和,总算是能放进去一个说得上话的。


    殿中间支着四面屏风,将里头的情形挡得严实,但挡不住没散光的血腥味。面朝殿门这边,唐绮撑腿而坐,手里的折扇不停摇动,看得出,她烦闷到了一定地步。


    杨依依俯身要跪。


    唐绮手中折扇外挥,屏退了两旁的亲卫和宫婢内宦。


    “直接说。”


    她的声音很冷,冷得让杨依依心头不是滋味。


    杨依依没有抬头,好歹站着说起话。


    “太妃娘娘让臣女进宫来,按照她的意思,宫中的事要尽快办,辽东等着您给交代,远北和远西的军队已至,都在观望椋都城里的局。”


    唐绮不言,似在出神。


    杨依依不由得掀动眼睫:“殿下?”


    “在听。”唐绮神情麻木地说:“你何时尊起我母妃行事了。”


    杨依依站得直,摇头道:“殿下这话实在是冤枉臣女,臣女是自己要来。”


    唐绮抬眸:“嗯?”


    杨依依深吸一口气说:“摄政王已除,玉玺已拿回,宫乱平息,按照原定的计划,殿下此时该发诸令,着项大人接管神机营,让其与锦衣卫、御林军一道护卫皇宫,请振东伯入宫探讨应对远北、远西之策,接见候在外头的重臣们,尤其是三法司,要将摄政王的罪落在实处,随后立即昭告天下,择日登基称帝以安民心。”


    的确,在唐绮带人离开钟山时,她们是这么商定的。


    唐亦只是个书生,罗党倒台后他并无实力强大的依仗,身侧的金羽卫和神机营都是临时策反,拿下杜铅华和邹军,唐绮就算胜。这事儿不论有没有其它势力从旁协助,对唐绮来讲,都不难。


    难的全在善后。


    方才,刑部尚书连易就送上一个。


    文臣言官们对长公主有疑。


    在“亲眼”看到她手刃亲弟后,这疑就更加凸显了出来。


    谁为乱臣,谁为正统,皇家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


    倘若真如坊间传闻那般,唐绮生性冷血嗜杀,她还没安民心,就要被流言蜚语打下高台,给各方诸侯起兵的话柄。


    到时候就真的乱了套。


    唐绮不是不知道这些事迫在眉睫,偏偏杨依依的话才说完,屏风后头突然传出太医院老院判的呼声。


    “快!按住夫人的手腕!绝不能让她乱抓!”


    屏风外,唐绮整个人直接乱了章法,起身就要往里走。杨依依顾不得礼数,冲上前拦住她。


    “殿下,您此刻进去也做不了什么。”杨依依急言相劝,道:“让太医安心给夫人治伤,您把外头诸事安排妥当了,才能让夫人不受任何打扰,您……抢下那剑,不正是为了挡在她身前,替她抗下来?”


    唐绮垂首,盯着杨依依看。


    未几,她才疲惫不堪说:“你都知晓了。”


    杨依依缩回拉住她胳膊的手,福身道:“臣女职责所系。”


    “也对,有什么是唐国谍网捕捉不到的。”唐绮轻笑,两行清泪瞬时而下,她几近哑声地说:“可你要我如何,你要我想什么?我让她一个人面对了些什么?我此刻什么也顾不了了……”


    堆砌高殿明堂的是金砖玉瓦,至高无上的权柄由无数尸骨垒筑,多少人望向明和殿正中那把王座,在此时此刻,唐绮却连正眼都没瞧过一眼。


    她心之所系,无非屏风围护住的那个弱女子。


    至此——


    王权富贵皆云烟,山河天下皆虚无。


    杨依依曾眼见她蹚过尸山血海,走出明枪暗箭,跨离阴谋阳谋,冲向千军万马,杀入权力旋涡……


    不想她这样的人,竟会怕。


    她怕得双肩发起颤,捂面痛哭失声,怕得双腿一软跌跪下去,跪后再无金尊玉贵的尊严。


    “殿下……”杨依依哽咽着说:“您得下令。”


    唐绮处于高度紧绷,沉浸于悲痛和懊悔,甚至听不到她说话似的,哭得不能自已。


    杨依依复又咬唇,再次伸出手时,心中大慑。


    老天爷,这可顽笑不得!


    跪在地上的人,是即将要登临帝座的天之骄子!她的妻,是辽东于家长房现存的唯一血脉!


    杨依依惊恐地垂手,强打起精神,一遍遍地重复道:“殿下,您必须下令。”


    唐绮的崩溃并没有持续多久,屏风后头渐渐安稳,老太医悠仲施好针,如释重负地叹道:“成了!”


    听到这一声,杨依依便从唐绮脸上看到重新活过来的神情。


    大悲之后大喜,导致矜贵的长公主殿下颓然坐地,空洞的双眼渐渐汇神。


    “着令……”


    曹大德进前躬身听令,杨依依堵在心口的闷气得以松懈。


    唐绮道:“杜铅华、邹军二人,押往刑部大牢,严加看管,让连易去办。以……我妻之名,差银甲军散出宫待命。项一典立即接管神机营和御林军余部,部署四面宫门防守。命王路远、崔漫云二人领锦衣卫十二所清缴残存唐亦同党,亦亲王府内,东宫之中,不留活口。传□□各处,不得走动。再宣振东伯,入宫觐见。”


    酉时过半,外头风声鹤唳。


    杨依依蹙眉道:“没了?”


    唐绮大喇喇坐在地上,昂首道:“国学闹,随他们闹去,宋玥华向来爱出风头,等她这一次出个够。让项一典部署完宫防,去把刀立在端门甬道前,想死的就赶紧死。”


    最后半句话,把身侧的胖太监大总管吓了个机灵。


    “你怎么还不去?”


    唐绮乜视着人,曹大德后脖颈发凉。


    他忽然就想,成兴帝看着是羸弱,大殿下看着是敦厚,三殿下看着是文雅,二殿下看着是佻达,结果呢?他们这家子,决断只在三言两语,个顶个儿的都是狠角,无非狠在不同处。


    “殿下若没旁的什么吩咐,老奴这就去了,这就去!”


    曹大德小碎步跑得快,一溜烟儿跑出明和殿。


    殿里宫婢和内宦紧着太医院院判忙,跟前跟后递些物什,接连几个时辰耗过来,已是累得人仰马翻,但中途尚膳监掌事的已来过两趟,每趟都被唐绮用刀斧般的目光给凶走了,年轻人还好说,而老太医吃不消啊。


    这会子就有尖滑的宫女冒出头问:“大人,可要给您传晚膳?”


    说话的声音不怎么大,屏风外头刚好能听到。


    杨依依叹息道:“殿下。”


    唐绮适才想起从地上爬起身,勾手招来小内宦,说:“去让尚膳监为院判大人和里头帮手的宫人传膳。”


    她把话撂下,内宦自去办,杨依依不免提醒她道:“朝臣们还都等在殿外呢。”


    几位尚书大人,三法司的人,以及太常寺卿。


    “等着。”


    唐绮说完绕过屏风,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手里多了一只锦囊、一只锦帕和一份文书,一并交到杨依依手里。


    杨依依问说:“这是?”


    唐绮刚进去见过满地鲜血,不敢看那周身被染血白纱裹成粽子似的血人儿,心气还没缓好,嘴唇细颤,说:“雪花炭,是我恩师柳阁老被谋害的证据。锦帕上有鸩毒,小心拿着,是皇兄中毒案的证据。文书里都写清了,你以内阁大学士的身份,去帮我这个忙……”*


    内阁早就没有什么实权,而唐绮此时的话,无疑是要往内阁放权,杨依依以其他别的任何身份,去办这桩事,都难在朝堂立得住脚,唐绮把将写进史册的事件大要交到了她手里,足见其信任。


    杨依依没有犹豫,唐绮叫她帮忙,言语中竟隐含着请求之意,她接下这些东西,轻飘飘,又沉甸甸,还没琢磨出头绪,唐绮忽然弓起背,呕吐出来一大口血。


    “殿下?!”杨依依惊叫。


    唐绮摆手,不让她扶。


    “没有什么事,就是累的了……”


    杨依依看着唐绮缓慢挪动步伐,又缓慢坐回了方才坐的那把椅子上,闭目养起神。


    她的脸色惨白得骇人,杨依依终究忍不住对旁边恭立的内宦说:“等院判大人用过膳,让他帮殿下再看看。”


    刚受封内阁大学士的女郎走出明和殿,但见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


    微风攀过血色残阳,抚动所有人的袍角衣裾,把这一天刻画成悲凉的历史。经时数载余,属于唐绮这一代的唐国皇嗣夺嫡之争,彻底落定。


    内斗终止,百废待兴。


    众人各归其职,还有许多事要去做。各位大臣需要去做,杨依依也需要去做。只是,离开明和殿的时候,杨依依踏上千步道,回头向后方望了一眼,她说不清内心的五味杂陈,不知对那尚未谋面的夫人,是艳羡,还是同情,亦或者悲悯。


    于家长房,只存这一位弱女子了。


    那位弱女子,站在万人仰望的地方,为求公允拼尽全力殊死一搏不留余地,那样的孤勇,着实值得钦佩万分,非常人所能企及。


    而在她的身后,最终有人接住了她,与她同经大悲,同承伤痛-


    振东伯住进了忠义侯府,为于姒的生母荀兰和他的嫡孙女于徵准备后事,府里鸡犬不剩,所有办事的都是跟辽东军入椋都的于茂亲信近卫。


    他的幕僚等他把一干事宜交代下去,捧着一大盆子凉水,摆到了他跟前。


    于茂操起袖子往堂屋台阶下坐,一手拿盆牛饮片刻,喘好气,便问:“先生有话要讲?”


    幕僚正色道:“家主先前说,今日宫变,长公主殿下活着回来了,您对长公主是何看法?她所作所为,是否当真是……”


    “有得好去计较那些吗?”


    于茂往浓厚暮色里去分辨几经荣宠和衰颓的忠义侯府,那些亭台楼阁九曲回廊,立在蔚蓝苍穹下,繁盛国都中,活了又死,死了又活。


    幕僚立于他身后,随他沉重目光所向而去,便听到他重重叹了一声。


    “老夫今日看到荀大家的孙女,从即将登基的摄政王亲卫手里抢下了剑,她站在三千玉阶之上,痛斥千步道新老群臣,质问何为黑白,大呼荀门三则,而后自刎于明和殿前,血染素衣,魂断玉殒。才终于明白,当初阿兄执意接受侯爵,究竟是为的什么,留在椋都,也就跟着明白了银甲军离城,红英因何会把命,留在这里。”


    将军是立国的尖枪,但只是一把尖枪。


    这把枪可以征战沙场,可以百折不挠护国保疆,可以冲锋陷阵,也可以锋芒归箱,可以守住万千同袍的家园,独独不可以叛国自立称王。


    他得片刻的闲暇,却在短暂的休憩中不禁涕泗滂沱。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心,他不是没有体会过,看惯了太多聚散离合与英年早逝,他至今也没逃得开痛断肝肠。


    他用沉默的痛哭告诉身边的幕僚。


    椋都不属于他,那是他至亲将生死抛掷身后的战场。


    且等着吧。


    即将登上高大明堂的皇嗣,总要让他心服口服跪向前方的辉煌-


    狂风漫卷,端门前鼓声大作。


    国子监学子成群结队聚集,为擂动登闻鼓的宋玥华山呼问罪书。翰林院老院首重新穿上陈旧官袍,立在学生队伍前头,老不驼背,站似劲松。


    宫门过了下钥的时辰还没有关上,而不得传召,老院首始终没有让学生踏过界。


    不多时,有盔甲声齐响,神机营的人列队跑步出现在甬道,在距离学生六丈开外停滞,山呼声被老院首挥停,众人便见士兵分出条缝,身形魁梧的前神机营总督项一典,扶刀跨步而出。


    他先朝着老院首抱拳一礼,而直接拔刀相向,随即振声道:“长公主殿下有令!过此门者!杀无赦!”


    老院首处变不惊,冷嘲道:“长公主龟缩宫中!难道就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吗?!”


    神机营齐刷刷抽刀,学生们有了骚动。


    最前端的老院首纹丝不动,他侧首,指向登闻鼓,又说:“宋大人!接着敲!长公主一时不出!此鼓一刻不停!”


    永泰大街入夜才宵禁,不到亥时,震动不歇的鼓声很快引来许多不明情况的百姓,远远涌在外围,朝端门口翘首探望。


    当问罪书再度被老院首领诵,学生们群情激愤,其声如洪,导致流言四起,百姓们纷纷惶恐,指责和谩骂渐渐有了水涨船高的趋势。


    项一典被吵得头疼不已,可一个人是很难管不住那么多张嘴的,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殊不知武行的人遇到书生,更是攒了满肚子的火还发泄不能。


    他们就吵嚷。


    打不得。


    骂不过。


    再这样喊下去,不知内情的人都会对长公主存疑。


    论个眼见为实,朝臣们今日见到唐绮手中的沐春风从摄政王腹部抽出,六年前鹭城城墙上杀妻一箭断却唐奚两国邦交是流传至今的事实,至于那些所谓的“通敌叛国、毒杀兄长、撺掇军队谋反”等欲加之罪,就不再显得欲盖弥彰。


    真假混淆,假的也都听着像真的了。


    当项一典烦躁憋屈又替唐绮担心之际,登天楼上出来了人,此人手握一道奏折,俯身朝下喊道:“诸位!请听本官一言!”


    老院首抬起头,于宫灯光亮下看清换上从一品朝服的杨依依。


    喧哗声暂歇,老院首朝登天楼上随意拱了拱手。


    “原来是知鹤君!几年不见,老夫眼浅,不知你入了仕!此来是为长公主当说客罢!你我虽无交情,但你考取功名那年,老夫为翰林院副院首,有幸瞧过你笔下才情,而今不得不奉劝一句!内阁的朝服好穿呐!可想过所侍之主为虎狼!社稷百姓何以高枕也?!”


    杨依依同样朝他拱手而礼,宽袍大袖回折,拜得谦逊,继而开始了她与唐国国学诸子长达两个时辰的对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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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3章 遇害


    ◎唐绮冷冽一笑。◎


    东宫偏殿。


    江平翠心神不宁,外头内宦进来奉新茶,她起身不慎带翻了桌前的香炉,香灰倾洒,慢吞吞沉在芙蕖花毯上。


    “江先生。”


    内宦埋低的头忽然抬起来,帽下是一张陌生的、年轻的脸。


    江平翠顿在原地,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声音。


    “王爷……败了?”


    少年模样的杀手面无表情点了一下头,他从袖中拿出半个巴掌大小的竹笼,淡然道:“这只是祭司大人一步微不足道的棋罢了。”


    江平翠背脊猛僵,冷汗冒出,随即双目清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哈哈,原来如此……”


    少年朝江平翠行了一个奚国待能者的礼,而后道:“不会有痛苦。”


    江平翠倏然抓住他伸过来的那只手,用力攥着,挣扎地问道:“我妹妹……”


    少年先是一愣,须臾间摇摇头。


    江平翠的泪夺眶而出,她颔首闭眼,绝望地说:“我明白了。”-


    五月十九日。


    傍晚。


    西街民巷,宁宅。


    两个女使把新做的芙蕖糕摆上桌,又添了新的雨前茶,随即拿着托盘福身告了退。


    澄羽从假山后面绕出来,宁浩水刚掀起衣袍落了座,面前的账本被他摊开,斜阳晚照,院中脉脉残辉如血。


    “过来喝口茶吧。”宁浩水说。


    澄羽踩过石子小径,气息不稳的在对面坐下,等宁浩水把茶给他掺好。


    “这是长公主府的账簿吧?你冒死将绮殿下椋都的财产护住大半,躲在这里,是还她的恩?如今她从边南回来了,你要升官发大财了!嘿嘿!”


    他一笑起来,脸颊两边浅浅的梨涡就单纯无害地卖起乖。


    宁浩水年岁上比他要小,性子却沉闷得多,对他所言皆置之不理,只淡淡瞥他一眼,手里的茶就落到他跟前。


    “姑娘怎么样了?”


    澄羽把茶一口吞下去,杯子又放到宁浩水手边,用眼神示意他,再来一杯。


    宁浩水轻叹着气:“羽哥。”


    澄羽托起腮帮,正色说:“受了不少伤,在宫里医治。”


    对面的弟弟变了脸色。


    澄羽思索着,立即又说:“莫怕,绮殿下回来了,振东伯率兵进皇城,咱们姑娘有的是人护。”


    宁浩水抬眼看向他,目光深沉,仿佛知道一些什么。


    澄羽被他看得不免心虚,默不作声喝起茶,这次喝得比方才慢了。


    兄弟两个沉默了好一会儿,宁浩水提笔在账本上利索地写出个“结”字,澄羽看到他吹干墨,账本被他合上,人就要起身回屋。


    “浩水。”澄羽略显尴尬地笑道:“我饿了。”


    宁浩水顿了顿脚,指着桌上的花糕道:“都给你吃,吃完去把这身晦气的臭汗冲一冲。”


    澄羽笑盈盈地拿糕吃,就见宁浩水携着账本转身往前走,没走两步,他又回过头,目光沉甸甸定在澄羽脸上。


    “咋?”


    有细风从一坐一立的二人之间穿过。


    宁浩水说:“我不知道你究竟在为谁做事,但若是你胆敢伤害到姑娘,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这话说完了,人便不再停留,转身快步离去。


    澄羽叼着花糕,细嚼慢咽吞进肚子里,而后舔舔唇,自言自语笑道:“臭小子。”-


    暮色褪尽,黑夜降临。


    登天楼亮起宫灯,灯火亮如白昼。


    内阁新晋大学士杨依依以一人唇舌暂时稳住局面,说服了翰林院院首及其领携的近千国学学生。


    她从立安年末二公主阵前杀妻那一战,辩到了圆安年初安顺殿下披甲挂帅再守边南。或许椋都的百姓鲜少耳闻,只因曾经唐奚商道断裂之后,商收锐减,许多人都把问题归咎到得罪奚国这事儿上,然而只要踏过陵江,随处去打听,边南鹭州的百姓们,无不对唐绮歌功颂德,尤其刚经历过惨痛守城战事,身先士卒的帝姬风头更甚当初。


    不论唐绮得罪奚国,还是唐绮下令放火烧掉百年老城,儒生们骂声滔天,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唐绮保下来这一州千千万万的性命,保下来无数家园,她成为了民心所向。


    换而言之,用最通俗的理来论,那就是命都没了,还拿什么赚银子?


    唐绮坐帝王位,顺理成章。


    那么,饱读圣贤书的学子们,亦或满腹经纶的老学究,谁又能站在爱民如子的皇室正统面前,去听信谣言忧恐社稷危矣?


    杨依依辩过了所有人,却没料到自己辩不通寒党扶起来的宋玥华。


    要说宋玥华有私心,她却又处处质问在要害。


    从皇帝中毒案,到摄政王之死。


    二公主到底是不是生性嗜杀?


    宋玥华指出这一点,杨依依拿不出证据证明长公主是无罪的。


    高壁镇截杀,出征途中再次截杀,唐峻继承皇位之后,的确算计过他的二妹,这在椋都里不是什么秘密。


    长公主有毒害兄长的动机,摄政王死在登基大典上,是辽东于家先远西和远北入了皇城,长公主勾连御林军,并与其妻于家长房嫡孙女里应外合,才能弄死手无寸铁一心良善的摄政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能说得通。


    杨依依抓耳挠腮,唐绮交给她的证物和一纸文书,根本就不被宋玥华放在眼里。


    眼看老院首和学生们又将动摇,她不得不跟宋玥华打起嘴仗,涨红脸道:“宋大人谬论!本官既拿不出证据证明长公主无罪,您又如何能拿得出证据证明长公主有罪?”


    登闻鼓前,宋玥华昂首挺胸,对答道:“你方才同老院首辩个声音谁大啊!你不是也说起了前朝鸿儒荀万森和荀门三则!我等今日所作所为,便是效仿当年为前太子鸣冤跪端门的荀大家!同样是无法证实,巧舌如簧又如何?”


    杨依依再无法冷静,超然物外的性子全在这时抛却了。


    她从大局道:“退一万步来说!远西、远北大军就驻扎在城外,和辽东大军成三足鼎立之势,若椋都推不出一位皇帝把握大势,宋大人将至唐国安稳于何地?!就算长公主当真有罪!也该由三法司查明公审!而不是为人臣子,煽动学生在此闹事!”


    宋玥华手里的鼓槌愤然砸了出去,仰头指着杨依依喝道:“我国自女君开国,便一直遵循孝悌为首!天子犯法与民同罪!你一个自请离都的所谓状元郎,有什么资格,叫我们认下有罪在身的长公主为尊?!”


    而就在此时,杨依依身后架起一只白羽箭,直向下方瞄了个准头,箭拉满弦,在她还来不及阻止的刹那间朝登闻鼓前飞射而去。


    宋玥华一个文臣根本闪躲不及,转瞬鲜血溅洒向鼓面。


    端门前登时鸦雀无声。


    杨依依轻叹,后者往前跨步,俯身的同时,利眼扫向登天楼下的老院首和国学诸子。


    “多费口舌。”唐绮声冷如冰:“先帝在世时,世家勋贵挤破头抢占国子监学生的名额,本殿也曾被送去听圣贤、习诗书,在我兄长没有继任国君之前的三年里,国子监是个什么鸟样,历历在目不敢忘却,既然你们愿意给人当出头的枪与棍……”


    她话音未落,抬手拉弓搭弦,对准了学生。


    老院首目中惊变,底下乱做一锅粥,就连杨依依都面露惊恐。


    只见,老院首张开双臂护住学生,颤栗着喊道:“长公主殿下!您不能这样做!”


    唐绮冷冽一笑。


    “老大人也曾是教过本殿史论的夫子,而今您来告诉我!我唐国先辈世代守护的黎民百姓,今日还受不受得住国乱兵祸?本殿自出生以来,二十六年的殚精竭虑,不求功劳永载史册!但退能拔除外戚之患!进能忘死冲锋陷阵!不论文治武功,何以受不起国君之位?!”


    老院首被这样的质问堵得哑口无言,注视着唐绮的狠厉面容,张口道:“你、你……”


    他说不出话,唐绮也不想继续同他废话,放下弓后,拍了拍杨依依的肩膀,只高声道:“再过半炷香!无人退走,就传令项总督,全部剿灭!”


    这话不仅登天楼上的人们全听到了,端门前围着的学生们也全都听到了,一时间喧哗声炸开滚沸。


    杨依依咽喉一紧额间爆汗,她为难地向骚动人群看过一眼,而后转身去追要离去的唐绮。


    “殿下……您来真的?”


    唐绮脚步不停,低声道:“当然是假的,吓唬他们而已。”


    杨依依讶道:“可都说天子一言九鼎?”


    唐绮无甚情绪道:“现在,本殿还不是天子。”


    杨依依紧绷许久的心弦终于松了,心道,还好,只要不是真的把学生们都杀光。


    她茫然地跟到阶梯前,才想起来问:“殿下怎么还是来了?”


    唐绮噔噔噔下阶,头也不回地说:“虽然他们堵在端门,到底没有耽误青跃取东西回来救人。”-


    五月二十一日。


    丑时。


    坤宁宫宫门紧闭,扮做宫婢的许彦歌由囱囱领进寝房。


    房中点安神香,周巧已坐立不安了整个晚上,见到囱囱打起珠帘,登时起身,小跑近前迎了人。


    “彦歌。”


    “娘娘千岁。”许彦歌欠身行礼。


    周巧急如热锅上打转的蚂蚁,拉着许彦歌去罗汉床边坐了。


    “外头到底是何情形?”


    “长公主有勇有谋,早在解星宝命案时,我就已经知道她很难对付,不过也不算太糟糕,一切都是摄政王的主意,娘娘不会被牵连的,就算长公主疑心,您也可以咬死不认,我先前提过那事,您可办了?”


    周巧点头如捣蒜,眼神涣散。


    “办了办了!那个养马的小子失足落井,查不到本宫头上,只是……我只是……担心你。”


    许彦歌反握住周巧的手,温柔笑道:“娘娘尽管放心,臣下遵令办差,一切都不由己。而且,看长公主今日之态,于家有意让恩宠正盛的长房小女儿稳坐后位,绝不会让唐绮另择男妃,等此事平息下去,来日咱们和乐公主,照样是皇位第一继承人。”


    周巧慌了整晚,听她这般说,终于得到了一丝安慰,泪光盈盈道:“我的路太难了,还好,有你在。”


    同一时辰,御林军北大营被明尧接手,密切注意着二十里之外远北杜家军扎营处的烽火。


    斥候兵片刻不歇来回跑,只要前头有异动,这边马上就会得到新消息。


    此事是唐绮入都前就提早部署好的,然而让明尧意外的是,他稳坐大营固守阵地,没有等来杜家军的进攻,反倒是先等来了别的消息。


    明尧腾地站起来,握住腰刀厉声问:“你再说一遍!”


    斥候兵中气十足大声答道:“南营兄弟传来话!远西军往椋都西城门前进,先头骑兵队已跑出五里地!”


    远西陈九柯,已经很多年没跃过大峡谷涉足中原腹地。


    他带的兵大多擅长骑射,在千里草场驰骋,以畜牧和朝廷补给为生,当年成兴帝为西塞不受蛮夷滋扰,把远西军养得那叫一个人强马壮,虽说这些年朝廷补给渐少,但他是能自给自足的,这时候怎么有要先当起白眼狼的趋势?


    明尧双眉皱起,快步回身到桌前写了加急军函,封好之后立即交托给斥候兵。


    “速速回都,呈送军机处!”


    斥候满脸严谨拔腿就走,明尧临时反悔叫住了人。


    “等等!”他想了想,说:“军机处如今顶不上事儿!直接送进宫!送到项总督手里,让他直呈给绮殿下!”-


    椋都西郊。


    老叟佝偻着腰,杵着拐杖到院子里送一盏油灯。


    篱笆地里的枯木凳上坐着的人,被油灯光亮照出通身蓝紫长袍,影子斜砌出神秘细状。


    老叟放好油灯作揖,年迈无力的声音响起。


    “祭司大人,陈九柯果然是个莽夫,他收到密信才不出一刻,远西军动了。”


    晞白皙双臂肆意搁在木桌上,两只手指尖拨弄一只翩翩煽翅的红蝶,说话声同细碎铃铛声共鸣。


    “兵祸不是目的。”


    老叟茫然道:“那为何命澄羽射杀于徵,又暗杀江家遗孤?”


    晞掀起眼帘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这里头门道多着呢,你等着往下看。”


    风起得莫名,刮掉了大祭司罩在头上的兜帽,一头银丝飞得乱。


    老叟不敢多看,面露担忧,垂下眼。


    “您这些年受太多苦,神女的仇却迟迟没能报,那驻龄蛊又……”


    晞闻声冷起脸,再抬眸,目光渐显凶光。


    “怕什么?!”她手指一翻,红蝶跌在桌上垂死挣扎奄奄一息,又没断掉最后一口气,“杀人如碾死蝼蚁,可那是不是太便宜唐家了?我不仅要唐国大乱,更要唐家子子孙孙全都痛不欲生不得好死!”


    老叟干涩的眼睛流不出泪,凹陷的双眼努力睁大,他望向不远处涌动的军火,轻声叹息道:“若是如此,您能解脱……”


    那也算不枉神女大恩?


    晞不这样想。


    想到奚国最后一位神女,凶残的大祭司也会露出孩童般稚气的目光。


    晞柔声道:“必须要如此,才能以泄我心头之恨,小徒儿在明和殿弄蛊起舞的事儿,我已纵人传到了喻山行宫,唐绮若当真有能耐平息兵祸安稳各方诸侯,那就是小徒儿该向我报恩的时候了……”


    老叟颔首应是,又问:“澄羽那边不会出岔子吧?属下怕他跟在公主身边日久,临到关键时候坏您的事。”


    晞回手盖住红蝶一动不动的尸身,笑说:“除非他不想活了,蝼蚁便是这般,苟且也要偷生。”-


    唐国休朝这两日,燕姒脱离性命之忧,被安置在明和殿躺了整整两日,一直在昏迷中未曾醒转。


    后半夜,曹大德要奉药进殿,在门口被王路远叫住。


    王路远脸色复杂地说:“曹公公,去旁边讲。”


    曹大德只好把手里的托盘转交给门口候着的一个小内宦,自己跟着王路远走到红漆大柱后头。


    “王大人有何事?”


    王路远下巴往殿里的方向示意,压嗓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自古就没有这个理,长公主夫人虽说是忠义侯独孙,于家奉若至宝,绮殿下也爱不释手,但明和殿好歹是上朝的地方,岂能这般,我等外臣,实在不好去相劝,还劳烦公公在殿下跟前说上两句。”


    不光锦衣卫进出的十二所兄弟在议论此事,实则近日入殿得觐见的朝臣们也颇有微词,只是刚经过宋玥华血洒登闻鼓,大家都有异议,不敢言明。


    曹大德抹了头上并不存在的汗,跟着虚弱道:“大人着实抬举老奴了,咱们当奴婢的,哪里又敢置喙主子的事儿啊!”


    “您伺候了几代国君,这点儿面想必长公主还是会……”


    他两个话都还没有说完,只听里头响起打斗声,内宦宫婢的尖叫声,其中还有桌椅翻倒之声,随即双双脸色巨变,王路远抽刀率先往殿内冲,曹大德紧随其后。


    王路远先入殿,只见唐绮的软剑从一个小内宦腹部抽出,她铁青着脸,抬头朝王路远看过来,骇得王路远瞬时腿软。


    曹大德险些撞到王路远,站稳后便听唐绮朝他们道:“二位办的好事情。”


    两人齐刷刷跪地,朝唐绮告罪。


    唐绮往榻边掀裙坐下,面前是打烂的绸屏。


    她的脸冷到让人不敢直视,内宦宫婢和负责看顾的太医院医者们,吓得趴在地上抖。


    王路远抱拳说:“殿下息怒,下官立即去查!”


    唐绮的靴子还压在死透的内宦脸上,血泊在明和殿地面铺陈的大理石蔓开。


    “慢着。”唐绮一脚将人踢翻了个面,俯首辨认后,声冷如冰道:“曹公公,宣振东伯和三法司二品以上大臣入宫。王卿稍留。”


    曹大德走后,王路远跪在原地,静等唐绮后面的话,前边久久不听人声,他悄悄用眼底余光瞄了瞄。


    不瞄还好,正好瞄到长公主一手握着随身软剑扇柄状剑柄,另一只手捧了榻上昏迷之人的脸颊,倾身在其额上印下个亲吻。


    宫灯明耀灯辉中,唐绮的神情痛苦不堪,瞬息间又如释重负。


    【作者有话说】


    (改时间小bug,不影响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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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4章 兵祸


    ◎“小夫人不能少一根毫毛。”◎


    寅时。


    天雾蒙蒙的。


    奉诏入宫的官员们全都汇聚到明和殿门口,王路远跟为首的振东伯擦肩而过,被沉重的盔甲声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他接了唐绮密令,马上就要去奔走一场,心中难免惶恐。


    这是自立安年成兴帝登上帝位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的紧要情况,就在他跪于明和殿里那不到半个时辰里,御林军南大营传来了加急军报,由唐绮现在的亲信项一典亲自呈送。


    驻扎在城西郊外的远西军,动了!


    驻边军队无召过界碑进椋都,本就意味着有谋反之心,此刻唐国刚经过一场外战,死了摄政王,唐绮又整日守着她昏睡的妻勉强理政,她甚至都还没有登基,内空外虚,要怎么打这场硬仗呢?


    然而那一心扑在妻子身上的长公主殿下听闻军报,却没有显现出任何异样来,连一丝惊讶都没有,似乎早有所料。


    锦衣卫十二所的临时调度,说明唐绮是信得过王路远的,起码保卫皇城的重担,唐绮在此种境地下交给他了。


    只是——


    神机营和御林军全部撤出城的计划,难道暗示着辽东于家不足为信?!


    于家可是所有人眼里,唐绮最后的底气了啊!


    王路远不敢深想,顶着一团乱麻快步穿过晨曦未至的千步道,只能琢磨着走一步看一步了。


    相较于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沉默的焦躁,反观明和殿里,则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先前刺杀的残局没有被收拾,打翻的桌椅和破烂的绸屏横七竖八乱躺在地,三法司的官员们无从下脚,被曹大德领到右侧空旷之处,在唐绮抛下话要让他们三日内交出满意的结案书之后,就一直交头接耳絮叨个不停。


    着实是没办法啊!


    先前皇帝中毒的案子还没结,接着又是重臣遇害案和忠义侯府血洗案,原本准备好的呈堂证供都要推翻重查,牵涉人员广泛,时隔又不算近,哪里是那么快能理清的?


    眼下,还又出一桩刺杀案!


    三法司的人皆不敢高声讨论,更不说叫苦连天,毕竟这次被刺杀的不是别人,而是还躺在明和殿里头昏睡不醒的那位——长公主妻、忠义侯独孙女、于家长房现存唯一血脉,不论那个名头拿出来遇个刺,都能让人吓软腿。


    何况……


    长公主妻在明和殿养着伤,外围有无数锦衣卫和唐绮亲卫把守,内廷二十四衙门穿梭其间,不分昼夜看顾,竟然都能有人胆大包天在此时此地行刺!就在唐绮的眼皮子底下,这是多么讽刺。


    官员们只得个个耷拉着脑袋瓜子,比那霜打了的茄子还要蔫巴。


    长公主不做人啊,乡下拉磨的驴子都没有他们这么赶的。


    不做人的唐绮对愁眉苦脸的官员们视若无睹,她已下了令,只等着要来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结果,不将里里外外的人降罪处罚,已是她尽量克制过后的宽仁。


    于茂差不多候了有半盏茶功夫,唐绮便将人叫到新架起的绸屏里侧,同其说起话。


    唐绮呢语说:“方才接到军报,远西军向椋都西城门来了。”


    于茂进明和殿不比于延霆生前,他卸过了刀,手没个地方放,不时抬起来搓搓胡茬子。


    “殿下是要老夫守皇城?日前您召臣来那次已有约在先……”


    先前唐绮召他进宫,二人已约定过,辽东军不进都城,原地驻扎东郊等候案件结果。


    不守城,也不擅动。


    唐绮摇头,帕子从铜盆里浸泡过冰水,拧干后帮昏迷的爱妻擦拭脸颊,她做得很仔细,动作轻柔,目光就没从那张姣好的面容上移开过。


    她慢声对于茂说:“不必。”


    于茂眼角的余光从四面绸屏的空隙中间瞥出去,瞥到盘龙大柱旁靠站着的大高个儿。


    他收回视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那您召臣来是?”


    唐绮说:“眼前事多忙不过来,阿姒生母的后事您费心良多,还没有来得及向您道声谢,有劳了。院判大人说,她这两日大抵会醒个一时半会儿的,我想着……有个亲人在她身侧,等她醒来看到,能得些慰藉,也是记着您惦念她,我叫内官打扫了偏殿,三爷爷近日不妨先住着。”


    于茂是个铁血汉,比寻常人更要重情重义,听过这番话,不禁动容,抱拳说:“殿下所思周到,只要三法司给出于家一个明确的交代,臣遵先辈遗志,定会尽力阻止兵祸。”


    他把话绕回来,也算是干脆果断地表明心意。


    唐绮听懂他话中之意,微侧首说:“嗯,已传令下去了,三日后定有结果。另还有一事,需得向您请教一二。”


    于茂躬身道:“自当言无不尽。”


    这绸屏把外头的议论声拦掉许多,唐绮沉默的片刻就显得有些静谧。


    “您来椋都前,就已知晓本殿还活着么?”


    于茂一怔:“殿下此话何意?”


    流动的水声下去,唐绮将再次拧干的帕子搭在铜盆盆沿上,等上前的宫婢端走盆,才侧头回来看向于茂。


    “绮并非怀疑三爷爷,而是想推测远西和远北进都前的盘算,兵祸就在眼前,杜平沙很看中杜铅华,如今杜铅华入狱,远北尚不能动,但陈九柯早就对本殿不满,椋都之于远西,已失了军机处总府作忌惮。”唐绮顿了顿,定睛道:“可我唐国皇嗣,还未死绝。”


    明和殿的宫灯精心布置,尤为柔和,透过那柔光,于茂却从唐绮的眼里看到了无上威严,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天潢贵胄之姿,血脉的传承,让她得天独厚。


    传闻中的唐绮不是这样的。


    传闻到底是传闻而已。


    长公主有身临绝境也从容不迫的气度,并非什么全凭嗜杀和运气的纨绔,直到此刻她仍旧慢声细语待下宽和,仿佛只要她还活着一天,唐国就不会走向分崩离析无法扭转的灭亡。


    饶是驻守边关多年的铁血汉,也被这样的气度所折服。


    于茂拱起手,郑重道:“臣在天衢城只收到了家兄遇害、忠义侯府被血洗的噩耗,并未事先知晓殿下还活着,绝无半点虚假。”


    唐绮颔首,微微点了点头。


    须臾后,她道:“多谢三爷爷如实相告,今夜绮还有事未了,就不亲自送三爷爷去休息了,来人……”


    于茂被内官带去偏殿暂歇,项一典从盘龙柱边走过来,抱拳等唐绮的令。


    不知何时,唐绮的目光又回到了卧榻上,极尽爱怜,还有些迷茫。


    项一典被不远处那些交头接耳的大臣嘀咕得有些烦,等不到唐绮说话,就先自个儿开起口*。


    “殿下把振东伯留在宫中,他已表忠诚,为何不就势让他帮着度过今夜危机?”


    唐绮没抬头,只朝人勾勾手。


    项一典走到她跟前,听见她低声道:“我们有言在先,忠义侯府血案未昭,只要他人在宫中,辽东不动便可。”


    要认真论起来,项一典也算是跟唐绮历经过好几场生死局了,不论当初高壁镇截杀,还是后来鹭城的险象环生,唐绮总能化险为夷。项一典奉她为主,对她的能力了然于胸,见她都这般说了,就没再追问下去。


    唐绮手肘撑在膝盖上,闲适地捻着指尖,目光沉在那儿。


    “老项,眼下有个重任非你莫属。”


    她分明是一副淡然的姿态,却将重任二字咬得让人慎重起来。


    项一典问:“什么重任?”


    唐绮忽然撑站起身,负手道:“我要去会会陈九柯,你留在明和殿,务必照看好小夫人,能做到么?”


    项一典诧异道:“殿下不让神机营同行?”


    “本殿自有打算。”唐绮的目光沉得更厉害了,“你这里没有闪失,便是帮了我大忙。”


    远西军临近椋都西城门,说不准哪一刻就要攻城,项一典不敢怠慢,立时道:“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唐绮与他错身而过,抬高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夫人不能少一根毫毛。”


    项一典应声:“是!”


    唐绮快步往殿外走,不远处的朝臣们还不明就里,曹大德跟到唐绮身侧,合手说:“殿下要去哪儿?大人们……”


    摆动的玄袍没有停歇,唐绮边走边道:“送大人们去勤政殿,涉案卷宗随后呈到,这三日,就在宫中暂宿吧!”


    一片热议声又起,三法司的大人们焦头烂额,却又拿唐绮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出了明和殿-


    寅时三刻,椋都西城门外大军蠢蠢欲动。


    先锋军领着一个文弱少年疾驰向后,将人完好无损送到了临时搭建的中军王帐前,帘子往上掀起,虬须大汉快步迎出,在飘红火把光亮里朗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竟能避过神机营和御林军耳目出城,好外孙!都长这么大了!和你阿娘还真像!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宁浩水两边肩膀被此人用力拍了拍,他皱眉忍着震骨的疼意,勉强抬臂拜礼。


    “唐国立安十九年探花宁浩水,拜见远西侯。”


    大汉面部稍僵,笑意尽失。


    跟在远西侯身边的幕僚当即打起圆场,说:“侯爷,小公子离家多年,初见着您,一时还有些拘谨,不如先入内说话罢。”


    宁浩水维持拜见的姿势没有动,陈九柯听完幕僚的劝,才稍缓和了脸色,又笑着道:“是是是,老夫激动坏了,孙儿,跟外公进帐再说!”


    帐内布局粗陋,仅沙盘前点着一盏豆大灯火。


    陈九柯把人带进来,见少年左右四顾薄眉轻蹙,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挠着头说:“行军嘛,图个便利,就简陋了点……”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宁浩水退后一步,再拜打断。


    “晚辈此来只为一事,请侯爷退兵。”


    陈九柯再好的脾气也绷不住了,他转头瞪着清秀少年,视线直逼,不想这孩子到底身上流淌着一半他陈家的血,是个看上去文雅实则倔强的杂草性子,爷孙两个僵持半晌,帐篷内的气氛越发紧张,幕僚都静声不敢劝了,少年的目光却半点不曾退。


    最后,陈九柯懊恼地败下阵,在沙盘前来回踱步道:“我明白!我明白是我愧对你阿娘!十多年前她传信回远西,刚好遇到二十八部大迁徙,宁家落难,我这个当外公的远水没救到近火嘛!你怨怪我是应当的!他奶奶的!这就是个巧合!等我部回迁都又过去五年了,你娘坟头的草都长三尺高了,你说说这糟心事儿……”


    “阿娘没有坟。”


    宁浩水在陈九柯的絮叨声中红了眼睛,顽强地咬着后槽牙忍泪。


    陈九柯闻声停步,错愕地看向他。


    他再次道:“阿娘没有坟。阿娘是自尽身亡,她和阿爹的尸骨就在您跨过的那条陵江里,我飘零数载,孤苦无依受尽凌辱……”


    陈九柯踉跄一步,手把住沙盘,用力时活生生掰下了沙盘一角。


    宁浩水掀起洁白的衣袍,在陈九柯面前直挺挺跪了下去。


    “后来,我遇到了一位贵人,是忠义侯独孙女,长公主之妻于姒。姑娘救我在危难时,给我容身之所,教养我成人,她的大恩,我尚未来得及还报……”


    陈九柯耐心听完宁浩水这些年的种种,待烛火渐残,才回神伸手欲将人搀起。


    宁浩水固执地跪着,又道:“请您退兵,外公。”


    这声“外公”着实期盼已久。


    宁浩水的阿娘,是陈九柯膝下最小的女儿,他上一次进中原,还是吃外孙的满月酒,一晃过去这么多年,曾经那个最孝顺他的小女儿已经不在了,后来他也不是没有派人寻找过爱女留下的遗孤,只是中原地大,久寻无果。


    这些话闷在心里,不是作为远西二十八部首领能够随意拿出来倾诉的,如今能得见外孙,对陈九柯而言已是慰籍。


    但要说退兵……


    陈九柯转过头,朝幕僚递下巴,示意人去取东西,随即他将宁浩水强行拉起来,躬身帮其拍了袍子上的尘土。


    待幕僚走回,他接过信函,塞到宁浩水怀里,叹气说:“远西军无诏不涉中原,摄政王用虎符才把我们调过来,来的不仅是远西军,还有远北军也在日前到了椋都北郊。原意是因辽东军大举入边南,忠义侯遇刺身亡,上头要防止辽东分化唐国江山。但是,你看这信……”


    宁浩水把信靠近灯下,认真细看。


    陈九柯接着道:“你方才说长公主待你的好,长公主妻待你的好,这些是恩,咱们自当涌泉相报,但总归只是私情。孙儿,外公能坐稳二十八部首领这么多年,靠的不单是讲私情,天下大事前,家事都要往后放,遑论一己私情。长公主嗜杀成性早已疯传,摄政王已经没了,虎符和国库财权均落入长公主之手,她还在这个节骨眼上射杀言官,届时辽东独大拥戴她,岂不更加猖狂,你让外公如何放心唐国江山她来为君?当年她射杀奚国和亲公主,我就觉得她绝非善类是个先帝宠坏的纨绔子!今日我军先动,趁辽东军分兵镇守边南,此刻拿下椋都,是天赐良机!”


    “是亡命之路!”宁浩水把那信攥成一团,抬眸道:“唐国立国两百余年!除却周家陷害前朝先太子后扶兴王登基那次,哪一次谋逆成功了?遑论那次,外戚之势空前绝后!此信来得蹊跷!您留在椋都的探子不定换了人!外公不妨冷静想想,振东伯在五月十九日只领三千精锐就入城进宫了,剩下的人马如今在哪里?倘若真的是匡扶社稷大义之举!远北军为何此刻不动?!辽东此刻的确分兵边南了,但都中除却神机营和御林军,尚有于家银甲军,孙儿在去岁端午长巷刺杀案就见识过银甲军的骁勇!这次围剿摄政王,银甲军已被长公主调动!椋都街头巷尾口口相传!您今日揭竿起义,岂知不是中了他人下怀!又岂知这不是远北或辽东设下的圈套?!”


    陈九柯大惊,侧头看向幕僚。


    幕僚唯唯诺诺拱手道:“侯爷,小公子所言不无道理,属下起先也想劝您三思而后行,只是您……一贯嫉恶如仇,在咱们远西,拳头是硬道理,而如今,咱们入中原,中原并不一定吃这套。譬如草场上打不过能跑,靠着咱们养的宝马良驹也能把敌人拖死,中原则要讲更多的谋略和战术……”


    陈九柯背上已被汗湿,他留在草原上的三个儿子都已成家,个个靠着拳头强硬领衔数部,离开远西亲赴中原那时候,还以为此来只是护国,震慑住辽东军就算完事,不想局势改星换月这般仓促,听闻长公主炸死的消息,他便坐不住,接到探子的密信,才直接沉不住气了。


    唐绮的性子绝不似先帝!陈九柯怕迟疑。


    他沉思片刻,道:“多年安插的探子,一日被更替实在说不过去,此刻退兵,就怕延误战机!长公主眼下为何没有立时登基?由此可见椋都朝臣多有异声,远北不敢先动,或是因为杜平沙怯了!杜家军大多靠朝廷供养!若她胆子大些,去岁先帝驾崩,她已经兵临椋都,那时就该揭竿而起!”


    “此一时彼一时!”宁浩水道:“远北军的确要靠朝廷供养,可长公主还未登基不是因为朝臣异声,而是因她妻受了重伤还在昏迷!外公,长公主不是您想的那样简单,她是孙儿见过最有勇有谋之人!且她重情重义!您久不入中原,许多事您没有亲历故而不知,长公主蛰伏三载,一起平定两场宫变,彻底瓦解了椋都外戚之势,她明明有机会在先帝驾崩时夺位,可是她没有!她谨遵先帝遗旨,拥护大殿下坐上高台,又在高壁镇截杀之后甘心前往鹭城戍边,更是死里逃生护住一州百姓,深受边南颂赞,若非大殿下遇害朝中巨变,她根本不会对毫无威胁的三殿下动手。孙儿知道您对她已有成见,此时多说无益,但为了您的安危,也为椋都百姓免受战火之苦,孙儿恳求您,暂先撤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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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5章 设席


    ◎“殿下是何时细查了编年史?!”◎


    唐绮离开明和殿是寅时三刻,她骑着唐峻当初送她的马,带亲卫队自照月门出宫。


    她走后不久,明和殿外不知为何突然刮风下大雾,风掀得四处宫铃乱响不止,雾还把三千玉阶和千步道硬生生地隔成了两段。


    风和雾来得莫名,瞬时迷惑了值守卫兵和内宦们的视线。


    项一典正靠着盘龙柱发呆,曹大德飞快进了殿。


    尚膳监的小宫女们刚把早膳送至,曹大德就挥手让她们先行退出去进偏殿,不要都滞留在这里。


    项一殿问:“去偏殿做甚?”


    曹大德喘着粗气说:“项大人!外头刮起妖风来了!夏日里不知为何生出场大雾!”


    “雾?”项一典挺身站正,立时察觉有蹊跷,他谨慎地握着刀柄往门口走,“大总管,您在这儿守着,项某出去看看!”


    在明和殿里养伤之人,才经过一场刺杀,凶手至今来路不知,唐绮又动身去阻兵祸了,曹大德提心吊胆,抄着手散开屏风内伺候的宫婢和内宦,亲自守着,一双眼紧紧盯着,生怕唐绮的心头肉少去半根头发。


    然而,曹大德尽忠职守,也顶不了什么事儿,外头的乱声杂七杂八,他没撑到项一典回来,万分紧张的时候,下巴突然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而后他就脑中空空什么也不知道了。


    有人入殿。


    搅风弄雾而至。


    殿外的人围个水泄不通,殿内的人早有所备。


    “小宫女”见近处伺候的都昏睡了,快步钻进绸屏,矮身坐到榻边。


    她的手伸向昏睡之人,目光中有显而易见的兴奋展露,她将昏睡之人鬓边的发理了理,像对待精心养大的花草,极其轻柔。


    没有人能听见,她的声音如痴如狂。


    “徒儿,你妻是个好对手,她还真叫人刮目相看,为师活了这么久,已迫不及待想要看她如何万劫不复,看来……你不能在这里躺着躲懒了……”


    说话声渐隐,“小宫女”一把将人从榻上拽起,另一只手卡住此人下颌毫不费力使其张开了嘴,一枚褐色小药丸顺势喂了进去。


    一炷香后,项一典从殿外退进殿中,见曹大德抱手盯着榻上人,殿内一切如常,便大松口气,靠回盘龙柱,横袖胡乱揩了把脸上的汗-


    卯正,鸡鸣狗吠。


    杜平沙坐在小道边一块光秃秃的石头上擦枪,不时抬头往身前密林尽处望。


    身侧的副将念完了信,俯身问:“家主,咱们动手吗?”


    “动什么手?”杜平沙瞥着副将,“小不忍则乱大谋。”


    副将犹疑道:“这信上说长公主谋逆把持朝政,手刃亲弟,射杀言官,实在不是……”


    “不是明主。”杜平沙补上副将没说完的那句大逆不道之言,又道:“远西军离西城门还有二十余里,传本侯令,全军原地待命不得擅动。”


    副将道:“这信函?”


    杜平沙从他手中拿过信,看也不看直接收进怀中。


    杜平沙已经一大把年纪了,若非朝中巨变,摄政王携虎符调动杜家军,她是决计不会再入椋都冒什么大不韪的,去岁她已经来过一趟,当时她顺势借杨昭之策为成兴帝哭灵,有唐绮在唐峻身侧辅佐,才使得远北走上新的道路,早年粘连周氏那些事儿尽不追究,而她也兵不血刃全身而退,过后便事必谨慎。


    此番一路行军以来,都中对长公主众说纷纭,原本杜平沙还在惋惜,惋惜的同时对远北的未来感到担忧,江山易主,权柄交替。


    不想,唐绮在边南并未葬身火海,如今再看,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局,这对目下的唐国来说,可算是件幸事,但对远北来说,则又有不同。


    杜平沙怎么也没有料想到,一向沉稳的杜铅华会贸然与不成气候的唐亦搅和到一块儿,杜铅华择新主没有获经她同意,她对身后缺乏庞大势力支持的唐亦本就无法信任,而今唐亦倒台,唐绮就要站上去了。她率军过界碑,进入椋都界后,得到种种消息没有掉头回远北,是因远西也没有回撤之意,也是因为杜铅华,她怕杜家受牵连,又不想弃车保帅。


    从杜铅华入狱开始,杜家军就在这片密林扎营,不前进,不后退,只为等一个一蹴而就的机会。成王败寇,稍微走错半步,就将是整个远北的灭顶之灾,此刻,她更要慎之又慎。


    杜铅华的举动推她往前,身后是整个远北。


    杜平沙擦好枪,在拂晓到来时慨然站起,枪尖直挑旭日红光,沉吟道:“椋都……”


    “椋都腹背受敌啊殿下。”


    明尧双手撑在西城楼楼垣上,对远处幽幽浮动的大片萤火叹息。


    唐绮立在明尧左侧,她的左边是杨依依。


    二人都没说话,明尧极目远眺,又叹气说:“这仗不好打。”


    城楼下有两列挺拔的梧桐,树欲静,而风动,掀起的叶潮声直奔向远方。


    远方密密麻麻的细小光亮形成了蜿蜒流动的星河,从他们这里看过去,就像生生不息的萤火在游曳,实际上那是远西军正在有序行进,观火把移动的速度,能判断出一个明确结果——


    再过不久,远西军就将抵达西城门下。


    “没有打不好的仗。”唐绮的目光投向萤火,闲适地说:“杨卿以为呢。”


    杨依依一身宽袖官袍,袍裾随着迎面的劲风翻滚,她静静立着,经端门对辩之后,又恢复了从前那不似人间物的谪仙样,双目澄澈,面无忧色。


    “殿下说得是。”


    明尧没有谪仙的淡定,也没有长公主的从容,见二人毫不心焦,不由得抓耳捞腮。


    二十里。


    十五里。


    十里。


    远西军越行越近,唐绮和杨依依始终站在原地,直到萤火逐渐变成明灯,明尧实在观望不下去了,双手往石垣上一拍,道:“殿下!杨大人!待会儿打起来,城楼就是最危险的地方,二位要不还是先回避宫中吧!”


    唐绮不语,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杨依依侧首问明尧:“神机营和御林军的人,是不是都在这里了?”


    明尧扶着刀说:“遵殿下旨意,神机营和御林军本有隔阂,但邹军落马,于徵统领又……现下便必须将他们拧成一股绳,协同作战,所以全都在这儿了,杨大人!末将得下去部署了,您二位?”


    杨依依听他所说,一边点头,一边道:“去部署吧,我与殿下再留会儿。”


    明尧还想劝她们走,杨学士不走也就罢了,绮殿下可不能在此时有半点差池,他心里毛焦火辣,奈何留给他部署迎战的时间已经不多,他又看了看没挪过脚的唐绮,只得安慰自己,殿下是什么人?殿下肯定有数!然后无奈地扶刀快步走了。


    待明尧离开后,杨依依回过头去问唐绮。


    “殿下有几成把握平息兵祸?刚才得到的消息,远西军动身前,获过一封城里送出去的密信,都中有人为陈侯传信,但还不知晓传信的人是什么身份,更不知晓信上是何内容。”


    “不妨大胆来猜猜。”唐绮说:“陈九柯早就看我不爽了,他在椋都有探子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探子摸清今夜本殿接母妃回宫,他想当回土匪趁火打劫也未可知。”


    风太大,杨依依听得不太真切,脸上露出狐疑之色。


    唐绮凑首离得近了些,将方才的话大声重复后,又道:“再或是!他稳了两日,得知本殿还在与振东伯周旋,怕错失逐鹿的良机!”


    杨依依的手在大袖中攥紧,不动声色避开了寸许,跟着提高嗓音道:“鹭城危机时陈九柯没动!椋都疑似有景国国谍游走!殿下为何不怀疑是远西里通外敌!从马道送人进椋都他可以做得滴水不漏!”


    唐绮胸有成竹:“陈九柯不会通敌!唐国编年史上有载!远西早年养不活幼马崽子!得皇爷爷的贤妃所助才破此困境!后有前朝工部名匠康悯怀又受皇爷爷意为远西锻造独门兵刃,才能逐渐壮大的!他倘若真的早有不臣之心,何至于等到如今!当初前朝太子遇难,荀大家蒙冤,于家避嫌时!他就该助景国起兵!”


    杨依依讶道:“殿下是何时细查了编年史?!”


    鹭城一战,杨依依掌管唐国谍网“言”、“泪”二处,可也仅对鹭州、衍州情报了如指掌。编年史比唐国正史要详细得多,封存椋都皇宫,除却历代皇帝,无人有权阅览,她就自然无处知晓远西和椋都这些陈年旧故。


    唐绮在风声中镇定自若:“就这两日!曹公公提到,兄长此前得我恩师一万八千五百零三卷策论!他伏案苦读,中宫生辰宴前刚看到治国篇里提到编年史!命人找出来晾晒,还没来得及看,他像是在……”追查什么。


    后半句话声轻了,经风吹得四散。


    谈话到这里,二人忽闻,号角声乘着拂晓的薄光,骤然而起。再低头一看,神机营和御林军倾巢而出,于城楼下列起御敌之阵。


    杨依依观严谨阵型,随即失笑道:“都什么时候了?殿下还拿远西侯练兵!”


    “有何不可?!”唐绮大声道:“椋都需要强军!这个时候正好!你既什么都不知,又为何无怖?”


    杨依依说:“既然殿下把神机营和御林军全部聚集到此处,另外三面城门,自然是要调于家的银甲军去把守了!殿下大才,微臣何怖?”


    她是看得懂唐绮排兵布阵的。


    唐绮捉襟,一指三里外熊熊烽火,坚定道:“是时候了!”


    杨依依随她所指之处遥望出去,身后有长公主亲卫接二连三跑步上前,对唐绮行礼禀报。


    “报!远西侯在三里外停驻!暂无攻城之势!”


    “报!银甲军生、杀二位副将已抵达东、南两面城门!守城部署完备!”


    “报!昭太妃将在一炷香后经高壁镇换船顺碧水湖入城回宫!”


    “报!远北侯抵达北面城门,正按殿下旨意分兵!”


    “报!席已备妥!”


    唐绮听罢所有消息,挺身负手站得笔直,脸色毫无变换。


    这一次次来报的新消息,传到“远北侯按殿下旨意分兵”时,已令杨依依瞠目结舌。


    唐绮不等她问,率先为其答惑解疑。


    “杜侯同本殿有三分交情,而今时局,制衡之术,她不是个愚人。”


    杨依依张口:“可是夜间刑部大牢,杜铅华被杀了……”


    唐绮这才皱眉:“本殿已让连易先按下来,畏罪自尽。”


    杨依依道:“您用远北侯牵制远西军!那真相呢?!”


    杜铅华不是自尽死的,他是被杀的,杀人者身材矮小,混入狱卒中毫不起眼,夺人性命如探囊取物般轻松,事后溜得全然无影无踪,可谓来去自如,连易失职,报到唐绮面前之时,人在永泰大街上给不出半点头绪。


    真相是什么?


    唐绮赶着前往西城门,当机立断让他回刑部按下此事,是因唐绮早就让崔漫云暗传信给杜平沙,两边为阻止兵祸达成了一致。


    她转身往城楼阶梯处走,扬声对杵在原地的杨依依说:“真相,总有大白那天,你在鹭城时讲回都后自请代人受过,一命抵一命的说辞,又在情急下接了本殿递的官印,足以见得,这人世间,还有值得你留恋的东西……”


    这日。


    远西军先锋营和神机营、御林军临时拉起的队伍干了一架。


    远西马悍人也悍,神机营和御林军遭遇正规守备军原本有些犯怵,但事到临头没有退路可言,只能硬着头皮听从明尧的指挥豁出去干,两边打得头破血流皆有伤亡,明尧尽力了,也挫了远西先锋营锐气,但后续远西大军却没有立刻围攻西城门。


    唐绮在交战地设席,偃旗息鼓时,带着杨依依于万军之中盘腿而坐。


    陈九柯来赴邀,单枪匹马,仅带一名身形魁梧的副将随行,他不似于延霆或杜平沙的岁数,连双鬓都未白,搓着络腮胡大喇喇抱拳见了礼。


    “殿下青出于蓝。”


    亲卫倒酒,甩在席案上,陈九柯欲端酒碗,被唐绮隔着桌子按住了手。


    “本殿倒是很好奇,陈侯既已兵临椋都,怎么不干脆举个‘义’旗呢?”


    “说笑了。”陈九柯汗满面首,故作镇定道:“殿下如今虎符在手,唐国守备军不论挂的哪面姓旗,不都得任您差遣吗?”


    他心道,还好有个好外孙,耽搁他一阵,继而收到远北军抵达北城门却分兵,大有回护椋都皇城之意,才让他没有下令揭竿而起全军攻城。


    这个长公主,太精了。


    满腹鬼谋。


    经此一通变故,就连他先前收到的那封暗含挑唆野心的信,都显得尤为可疑。


    然而有满腹鬼谋的唐绮,并没有打算在西城门耽误太久,她等了片刻,亲卫队就将杜平沙接至席前。


    三碗酒各占一角,唐绮端起碗,眸色深邃,声出而沉。


    “两位侯爷的守备军,不在边陲保家卫国滞留椋都徘徊不去,怎么?要反啊?”


    杜平沙先俯首:“臣不敢!”


    远北太穷,杜铅华走错了路,若是唐绮能宽宏大量,不祸及无辜,就是皇恩浩荡了。谋反,于茂人都住宫里,她没那么傻,硬拿鸡蛋去碰石头。


    陈九柯愣了愣,随即也俯下首:“臣被摄政王虎符调来的,没等到后头的令,反而是……”


    “反而是听闻一些关于本殿嗜杀谋逆的谣传。”唐绮替他将话补全了,率先饮尽碗中烈酒,吐出醇厚酒香,“侯爷大动干戈,无非是不想便宜其他诸侯,可唐国自开过以来,皇室从未薄待任何一方侯爵,你要亲眼看看本殿是什么人,本殿就坐在这儿了。”


    这番话说得敞亮,从陈九柯拔营动兵,到远西军抵达西城门,算来算去也没多长时间,唐绮稳坐宫中,获取消息的速度迅捷堪比及时雨,在仓促时辰牵制下能亲身前来跟他对垒还不输半分气势,他不得不心服口服。


    宁浩水说得对。


    长公主,是什么人?


    有勇有谋。


    刀戈先行试探,陈九柯就能看出椋都并非谁囊中之物可轻易取之,他向椋都展现了远西的实力,又侧面印证了辽东和远北的态度,鸣金收兵容易,没导致战火蔓延殃及百姓,但此刻他心中还有顾虑,低着头不言语。


    远北侯已把酒喝了,陈九柯手里的碗还端着。


    唐绮耐心等,亲卫很快到了席前,降膝对她说:“太妃娘娘已安全回到宫中!”


    她听后微眯起眼,侧首看向杨依依。


    “那年唐景之战本殿的确在鹭城城墙上一箭射杀了奚国和亲公主,陈侯若有闲暇,不妨听听个中详情。”


    大家都不是愚昧的人,陈九柯大军不动来赴邀,便表明了远西不会反,唐绮设席以酒相待,便表明了非常时局她不会抓着远西过错不放。唐绮提到皇室从未薄待任何一方侯爵,已经拿出她的诚意。那么……


    留杨依依细说当年唐景之战的事,给足陈九柯颜面,远西便要拿出自己的诚意来才行。


    照理来说,唐绮根本没道理向陈九柯解释她的所作所为,她是和乐公主之前唐国唯一的帝姬,这代皇嗣里最后一位还“活”着的。


    制服了国学,让有异议的言官哑火,她身上被唐亦泼的那些脏水很快就会洗净,何况历史皆由胜利者书写,对于亲自把握虎符和召谍令的她来说,杨昭回宫除后顾之忧,说服杨依依可间接操控衍州,兵祸一阻,权、钱、兵尽数执掌,登基称帝就是水到渠成。


    她没有等远西侯,天大亮时,就先回了宫。


    第266章 定夺


    ◎所有的线索,全断了。◎


    三日后,皇帝中毒案、柳阁老遇害案、忠义侯遇刺案、忠义侯府血洗案经并案调查,由刑部主理、大理寺及都察院协理、内阁及六部尚书旁听,在证据、证人具备的情况下,很快有了结果。


    明和殿四面八方放下帘挡,大暑的天透不进一丝风,只因太医院院判特意叮嘱过,屏后伤者不宜见风,殿内闷得紧,唐绮从杨依依手里接过结案文书和白玉司南佩,久坐后有些喘不过气。


    来回禀案情的各位大臣顶着高热满头大汗,个个焦虑得愁眉苦脸,毕竟涉案主谋和同谋几乎死绝,还需拖至何时?


    他们都在盼着唐绮表个态。


    三方诸侯共聚椋都,国不可一日无君,炎夏一过马上就将面临秋收,各地州府之前赶来椋都观礼的官员都还被困在都城没能离开,太多的事儿被耽搁。


    柳栖雁的女使就跪帷幕边上,她伏低身,双掌贴于地面,额头抵在手背上道:“殿下。主人临去前说她是寿终正寝,民女本不想悖逆她遗愿,但民女自五岁入柳宅迄今二十年整,虽未学富五车,但深受主人教诲,知何为通达,知何为明理,见家国有危难,社稷需明主,适才递上物证,不只为替主人报仇雪恨,只求长公主殿下追溯凶手,昭告天下,以安民心。”


    她说的凶手是户部尚书才过世不久的老母亲,雪花碳浸毒不易被察觉歹毒如斯,而这事早被青跃联手于徵暗中调查到了,相关药铺和杂货铺经手的掌柜皆从乡下庄子里寻回扣押,结案不难,呈上白玉司南佩无疑是将此事与唐亦牵连上,为唐绮“手刃亲弟”铺出个合理说辞。


    尤其是“昭告天下,以安民心”这八个字,点拨之意无需言明,朝臣们都听得懂。


    女使是柳宅衷仆,更是唐国子民。


    不仅她在为唐绮称帝着想,事实上兵祸一阻,不管是曾对唐绮不满的寒门官员,还是对唐绮颇有微词的中立官员,在案件还没水落石出前,这三日就已经跟拥戴唐绮的朝臣一起急上了,纷纷上书请奏,催着长公主称帝。


    女使话音一落,都察院院首立时跪了下去。


    他合手奏道:“长公主妻协助刑部和内官二十四衙门详查,陛下在中宫生辰宴上中毒一案,已有详细结案书,摄政王乃主谋,其妻为杀人灭口的同谋,人在坤宁宫,因涉及内庭,三法司暂时未能将其羁押,还请殿下定夺。”


    有人先开了口,大理寺丞这棵墙头草见风倒,跟着道:“三法司得二十四衙门协助追查,获悉忠义侯遇刺身亡当日,摄政王扣留忠义侯在偏殿吃过一盏茶,老侯爷已入土为安,仵作无法验看,但咱们在宫人所花圃下挖出了打碎的茶皿,确乃当日所用,经查实里头有卸劲散,涉案宫人均已伏法。”


    再往后边推,大家便能一目了然。


    唐亦牵涉柳阁老遇害案,亲手布局毒害唐峻,煽动神机营邹军和金羽卫杜铅华,困住长公主妻,围杀于延霆,血洗忠义侯府,把握政权夺过虎符,调动远西和远北的驻边大军以震慑辽东,只为顺利登上皇位。


    唐亦才是谋逆之人。


    坠地帷幕后,于爵爷听完这些话,紧皱多日的眉头稍稍松开了些。


    这时,曹大德从殿外匆匆来,从帘外呈进一本折子,小声道:“殿下,户部尚书楚大人来请罪了,这是他的罪己诏,人跪在殿门口,等您宣见。”


    唐绮托腮思忖,没说不见,也没让宣。


    “殿下。”


    杨依依立在曹大德对面,她低柔的声音打破寂静,引得众人往她这边侧目,朝臣们确实心急如焚了。


    唐绮隔着半透光的帘子问:“嗯?”


    “东宫和摄政王府里的余党已经被您下令清缴,于进小将军此刻也该接到诏令正在入都的路上,远西无非凑个热闹,远北受椋都供养,眼下只差于进小将军的证辞,兵祸已避。”


    言外之意,该结案了,该择黄道吉日登基称帝了,振东伯这几日守着他于家长房的遗孤,此刻不再提出异议便不会对唐绮称帝有什么异声。


    唐绮知道这些人的意思,只是她还有诸多细微处没有弄清楚。


    往回细想。


    第一件事儿,唐亦去柳宅,没有动柳阁老留下的毕生心血,所有策论都被唐峻搬进了宫,那唐亦明知柳阁老中毒,他跑*去柳宅,还在慌乱中落下随身玉佩,只有一个可能,他在找东西。柳阁老身侧,除却那些策论和召谍令,再无长物,不是策论,就剩下召谍令了。唐亦急着谋逆想得到召谍令自然合理,而他又从哪里得知召谍令在柳栖雁手中的?若是江平翠告诉他的,江平翠又是何时得知的?怎么得知的?


    可是,清缴唐亦余党时,江平翠在东宫自尽。


    第二件事儿,杜铅华乃杜平沙幺弟之孙,在远北年轻一辈里素有冷面佛威名,为人极是沉默寡言,做事恪守规矩分寸,手上功夫了得,下起狠手毫不心软,唐绮离都前甚至还特意叮嘱过家妻留心此人,后来,唐峻虽三番五次拒绝远北女入后宫,但原先许诺杜平沙给远北的,节衣缩食省吃俭用从牙缝里都挤出来兑现了,他为什么会倒戈?甚至是瞒着杜平沙就做了决定,除非,他在椋都有了什么把柄,被于家所掌握?再或是……被于延霆的孙女,唐绮的妻发现了?


    而参与谋朝篡位的杜铅华,在刑部大牢遭到暗杀,有可能知道内情的长公主妻,重伤未醒转。


    再是兵部侍郎许彦歌声称听令行事,忠义侯府内也的确拓印出当初唐绮亲眼见过的景国标识,那么许彦歌就当真能摘得干净?唐绮没有回椋都之前,那些重新沸传于椋都大街小巷的长公主嗜杀谣言,以及国学端门闹事,当真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不过,许彦歌回都述职后,去的是兵部,她在武官列里从文职,日前唐绮阻兵祸紧急调用椋都军备库,她也立即配合,若设想她挟私报复或被唐亦收买参与这些事,一时还刨不出确凿证据。


    再则是唐亦要登基那日太过混乱,让于徵当场身亡的那一箭又究竟出于何人之手?若说于徵是于茂会不会当场造反的火引子,最不想于徵死的怕就是唐亦了,这里又不通。事后三法司追查到射死于徵的箭矢源于神机营标准装配,根本不能充分寻出源头。


    所有的线索,全断了。


    但冥冥之中唐绮就是有种感觉,这一切还没有结束,许多事对不上,那就另有内情。


    相较而言,眼前来请罪的楚谦之,反而成了最易解决的。


    楚谦之写了罪己诏,唐绮拿着看了,他意思明确,说要代其母和其女受过,老母亲已过世,眼下只求唐绮饶恕楚可心,但案子里写得清楚,楚可心牵涉着皇帝中毒案,身上还背有一条人命。


    楚老太人没了,楚可心无法脱罪,而户部在楚谦之执掌的这么多年里,并未出过什么大差错,楚谦之自身算是无过。


    第三炷香烧完,曹大德朝唐绮躬身。


    “殿下,楚大人还跪着,您看……”


    唐绮在一时之间想不出隐藏幕后的头绪,又瞧几位焦头烂额的大臣连番抬手拭汗,心道磨得够久了,可以先定夺楚谦之的事儿,再接着敲打其他大臣。


    她站起身,手里的玉佩随意丢到身后御书案堆叠如山的奏折上,果断道:“楚谦之有隐瞒之过,他自己都摘不干净,还敢替人求情,传他进来。”


    或是因唐绮现在代替唐亦变成了皇位第一继承人,是唐国眼下唯一的希望,她虽没雷霆震怒,但就前头抛出这几句话,也足以让殿内有心替楚谦之求情的朝臣们屏住了声儿。


    楚谦之脱了官帽,跪进殿中,唐绮从帘子后面走出来,他立即对着唐绮叩首,声泪俱下将皇帝中毒案经过又叙一遍,并说自己明知家门不幸,老母糊涂,女儿犯了大错,都是因为自己迂腐乏教,要以死谢罪。


    唐绮早在他进殿前就做出了决定,等他嚎完,便合上罪己诏扭头去问:“众卿,参与谋逆,按唐国律例,可有子替母受过、父替女偿命之说?”


    三法司的人各自答说:“并无。”


    唐绮面不改色,负手端立,玄袍长曳静如芝兰玉树。


    楚谦之整个身子都颓败下去,他闭眼颓然道:“母亲,儿子尽力了……”


    法不容情,楚可心作为唐亦谋逆的同谋,楚老太作为毒害柳阁老的元凶,唐绮愤积多日,没有诛连楚家,只对楚可心按律法论处,剥去楚老太的诰命,已经仁至义尽。


    自然,她的仁至义尽也掺杂唐国眼前局势正需楚谦之这个能人的原因,唐亦一时寻不到替换楚谦之的新户部尚书,唐绮同样不能立即乱动成兴帝留存下的六部均力,平衡不宜在此时来打破重建。


    楚谦之以包庇之过被贬职,留用户部,职位降了俸禄降了,要做的事儿一件落不下,他是个明事理识大体的官,对唐绮这样的处置无所非议,沮丧地认了命,叩首谢恩。


    唐绮看他不再胡搅蛮缠,一锤定音道:“既然案子已查明,督察院照章办事吧,散了。”


    她说散,锦衣卫就上前将证人送出了殿,朝臣们却不愿意走,个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们围在一块儿互换眼神。


    最后,礼部尚书站了出来,恭恭敬敬朝唐绮拜道:“殿下才智过人卓尔不群,待下宽厚英明贤德,臣等愿拥护您为君,您看是不是应当交代下去,择日登基了?”


    唐绮心里讽笑。


    她自然懂朝臣们的急迫,如今举国上下要她做主,登基是早晚的事儿,只是案子明面上了结,内里盘根错节实则还有诸多疑点,她面对这一张张瞬息万变的脸孔,忽而明白何为帝王多疑虑,谁都不能轻信。


    加之,她妻未醒,这些天,她想的最多的便是,越离那个位置越近,越令人窒息。


    为君者从大局,只要坐上那个位子,她将同她的父亲一样,不能事事随心,因国事天下事而深藏自己,身不由己。


    可她又不愿丢失本心。


    她心里烦闷,正打算开口说点什么,帷幕后的医者忽然惊喊一声,将外头的谈话斩断了。


    唐绮霎时色变,提裙就往里走。


    里边的宫婢赶着出来,飞快欠身道:“殿下!夫人醒了!”


    帷幕内外骤然间乱作一团,杨依依合手立在桌案边,只见那连日阴郁的长公主捂着面抖着手掀帘,先惊喜交加,随后又俨然一副如临大敌之态。


    唐绮在边南鹭城那场大火里差点交出去性命,昏迷长达数日都没能立即醒转,反观长公主妻于姒身负重伤这才过了几日?连太医院最经验老道的院判都说这生死一关难过,醒转还不知要多久,这么快就醒了?


    不仅杨依依狐疑,外头的朝臣也是好奇,一时间殿内脚步声四起,众人都不自觉往帷幕前靠近了几步。


    杨依依只走近一步,她离得最近,隐约瞥见医者面露大喜之色正同唐绮小声说着什么,随即那如云如雾的帘子便又垂了下去。


    她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只愣愣望着帷幕出神。


    这一帘之隔,大抵便是她与唐绮之间,最远最远的距离了……-


    坤宁宫偏院厢房。


    楚可心失手打翻汤碗,连声咳嗽起来,震得面颊通红。


    贴身女使凑近一步,帮她拍背顺气。


    “主子,急不得。”


    楚可心挡开女使的胳膊,瞪着跪地的宫女,问:“你都听清楚了?我阿爹当真没有管?!”


    小宫女本不大聪明,只管拿银子办事儿,看贵人的脸色才意会到事儿不大妙,吓得直打哆嗦哪里敢有所隐瞒,倒豆子般将话囫囵个补全了。


    “听!听清楚了!长公主殿下说完话,尚书大人磕头,谢恩……然后,然后长公主妻醒了,明和殿里忙乱起来……”


    楚可心怒火攻心,伸脚将地上的碗踹出去老远,愤然道:“又是她!又是她!!!”


    楚可心恨得咬牙切齿,可是她这次输得彻底。


    她自少时爱慕三殿下唐亦,说不上处心积虑至少是全心全意,嫁作人妇之后,才渐渐知晓自己认定的姻缘有多可笑,哪怕她全心全意为唐亦着想,当上摄政王妃,离皇后宝座仅差一步,唐亦也没有多么重视她,她原是比不过于家女,她明明哪里都比于家女更出众,连个儿都要压那弱不禁风的丫头一截,凭什么就输了呢?


    无非是她的姻缘求错。


    唐亦若早些看清她的好,不受于家女蛊惑,怎会在登基大典上被诈死归来的唐绮一剑要了命?


    唐亦输了,所以她才会输。


    没想到,到了最后,连向来疼爱自己的阿爹都不愿护住自己,而唯一护过自己的祖母,在她被于徵掳走后,骤然病逝了……


    楚可心心高气傲,尤其不愿意认错。


    她将下唇咬得冒出血珠子,手指甲掐破掌心的皮,明知错了也不愿意认栽,她突然抬起头,对着院外累结硕果的杏树咯咯咯笑了。


    内官领着都察院的人冲进坤宁宫偏院刚好是在午时,楚可心衣衫不整鬓发散乱,正趴在院子里顶着太阳拔草。


    青跃停步,指着躬身旁侧的宫女们问:“这是在作什么?”


    宫女们怯懦不言语,周巧从屋里端着盆水姗姗来迟,她将盛满清水的木盆放在花圃边的石桌上,叹气道:“青大人,是前来提审弟妹?”


    青跃抱手道:“都察院奉绮殿下令,前来缉拿谋逆案同谋,请娘娘暂避。”


    “这样啊。”周巧作沉思状,而后苦笑道:“还真不是本宫要拦着大人,大人请看。”


    她说着唤了一声“弟妹”,朝趴地上拔草的楚可心招招手。


    楚可心满手泥巴呢,抓着一根刚拔出来带着嫩白根茎的草,就着满手泥巴提裙就跑到了周巧身边,痴笑着说:“嫂嫂吃,阿娘吃,吃,吃,好吃……”


    青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周巧拨开楚可心的手,强颜欢笑指了指她。


    “你瞧你脏的,快洗洗干净。”


    楚可心听了周巧的话,一头扎进了木盆里,水花溅出来,周巧往旁侧挪动了小半步,偏头对青跃无奈地道:“大人可瞧明白了?”


    平日里大家族的贵子贵女最为注重礼仪,曾经人前显贵一跃成为摄政王妃的楚家嫡女,现在一头扎进木盆就不出来了,也不怕活生生把自个儿憋死。


    按照唐国律法,疯傻之人可免除死罪,羁押终生。


    楚可心疯得太是时候了,都察院要提审她,让她认罪画押,全无可能,那么羁押她,又该将人发到哪处去羁押呢?这事儿青跃作不了主。


    他眉头紧锁,对着周巧施礼:“既是如此,下官便先回去请示绮殿下,就不叨扰娘娘了。”


    待都察院的人一走,周巧赶紧将还埋在水里的楚可心拽出,楚可心对着她憨憨地笑,整张脸憋得通红,竟没有半点痛色。


    周巧看不出端倪,叹息着帮她抹掉眼睫上的凉水。


    “三弟已故,你祖母撒手人寰,你阿娘也一病不起,就连你阿爹如今也被降了职,若你当真疯傻了,又何尝不是件幸事……”


    楚可心摇头晃脑甩着湿发,混着泥泞的污渍溅到了周巧脸上。


    “嘿嘿……阿娘……”


    囱囱护主,黑着脸拦开楚可心,捏了帕子给周巧擦拭,边擦边说:“娘娘,何必要护着,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啊!”


    周巧仰起脸眯眼看日光。


    “墙倒众人推,那本宫于无情无义之辈,又有何分别?她既已什么都不知道,那位现下醒了,即便本宫有心,也护不了多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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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7章 疑点


    ◎“阿姒,眨眨眼?”◎


    云绣才把午膳布好,宫女就匆匆地来了,外面日头晒人,因走出一身汗,云绣便让人只站在竹帘外,回了话。


    杨昭听完回话,放下刚刚拿起的筷子,一时胃口尽失。


    她望了一眼没有被挑开的竹帘,回想起去岁约莫也是这个时候,久等不来前头消息,到死也没和成兴帝解开心结,如今烈阳还烘烤着元福宫的一砖一瓦,又好像回到了过去,有所不同的是,内庭与外朝,当初隔绝的是她的丈夫,现在隔绝的是她的女儿。


    自打杨昭回到宫里,唐绮一直都在明和殿没有抽开身,连请安也不曾有,母女二人竟是一面不曾见到,前边的消息倒是回来的快,因唐绮还未称帝,杨昭的耳目才能探听自如。她自然知晓个中原由,对刚才宫女回的话,越发疑心。


    杨昭出神,云绣便让内间伺候的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她为杨昭拣两块凉拌黄瓜进盘子,轻声唤道:“娘娘。”


    杨昭喃喃自语:“居然醒得这般快……”


    云绣说:“娘娘先用饭吧,小夫人醒来,于咱们殿下来说是件值得高兴的好事儿。”


    杨昭勉强吃了两口,甚觉食不下咽。


    她道:“本宫哪里还吃得下,在喻山的时候探子报信,回到宫中,安插在曹大德身边的人又将老三登基大典那日的事儿回了一遍,两处消息都对得上。你说于家这个丫头,究竟是何身份?她莫不是荀兰从外头捡回来充数的?可她那副模样,又的的确确与当初的青玉公子神似。”


    云绣说:“世上相似的人也不少的。”


    杨昭眉心绞紧:“如果说她是奚国的细作,这事儿不就瞎了么……”


    前后几桩大案子办了,唐绮即将登基,这是杨昭这辈子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可事到临头,哪怕是出身名门荣居太妃高位的杨昭,都无法阻止什么。


    唐绮登基已成定数。


    由此而来的,还有杨昭满心的担忧。


    江平翠、邹军等人择错主子论罪死有余辜,杜铅华和于徵的死因却十分含糊不清,忠义侯府的灭门血案不似兵部侍郎呈辞那般简单,光凭失去罗家倚仗的文弱书生唐亦,何德何能同景、奚两国互通?


    再则,杨昭这个女媳妇儿,在登基大典那一出,彼时并不知唐绮是诈死,她的所作所为,若为的是挑起唐国兵祸令天下大乱,振东伯于茂明明已经控制了边南,却没有就势抓住机会造反,剖析下来是不知情,那她蛊杀金羽卫和唐亦近卫,进而亲手了结唐亦,意义在哪?


    为忠义侯府报仇雪恨?


    她的身份必然同奚国有干系,这时候暴露自己只为仰仗了两年的忠义侯府报仇么?


    杨昭想不透。


    边南一战成迷,都中诸案衔接上有参差,身侧枕边人还身份可疑,唐绮的前路并非一片坦途高枕无忧,看不见的危险更让人恐惧。


    云绣跟在杨昭身边太久,对杨昭忧思可谓无所不知,不免又宽慰道:“此女身份究竟如何,地字处已尽数出动调查,她重伤刚醒折腾不出什么花样,就算安排刺客对她行刺,也无法脱清嫌疑,因为只有奚国人才养得出夺人性命的蛊,娘娘不妨先放宽心,敌暗我明,当下最要紧的是让殿下立时登基,但照殿下今日口风来看,似还拖着日子的。”


    “她在等于进。”杨昭起身,走到窗边,靠坐上贵妃榻,揉着额角说:“本宫这个女儿,最大的优点就是情深义重,她要以理服人,又沉得住气,没让锦衣卫和二十四衙门查行刺,约莫已经在怀疑她妻,怕就怕于家女的身份查出来,她因情误事,若当真是于家出里通外敌的问题,那要彻底瓦解这股势力,还需从长计议,很是费时费力……”


    窗外没有风,热气直往里头冒,内官送来的冰盆也降不下去闷意,云绣站到榻边给杨昭打起扇,恭敬道:“咱们殿下心地是极好的,她与她妻的情谊,经高壁镇一事就能瞧出,可是,咱们殿下胸怀家国,若她妻查出有问题,在大是大非面前,她应不会行差踏错。”


    杨昭倏然轻笑一声,摇头说:“本宫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正是因为太知道了,反倒不会担心她包庇,担心的是她因爱生恨,她现下的处境,着实危险……”


    云绣颔首说:“娘娘所忧不无道理,不过,左右近前都换了咱们自己的人,先帝身前为娘娘单独留下一支暗军,又将召谍令椋都地字处主权交到您手里,是提早为您打算好了,殿下有登基称帝的机会,这一天到来,她也不只单靠着外力,所有的隐患都会解决的。”


    杨昭道:“罢了,唐国自开国起就有规矩传下来,帝姬娶女妻想要称帝,还得另立男妃延绵后嗣。远北远西一经归顺,届时辽东军拔营回天衢城,应对于家不会太难。”


    换而言之,只要唐绮登基称帝,她的后顾之忧自然有法子被逐一排解,杨昭手里存有一股势力,她比唐绮还要沉得住气,连鹭城大火都没有动用这支暗军,她放手让唐绮自个儿从钟山出发进入椋都破唐亦的局,就是要试探唐绮到底有没有能力踏上帝王路,若唐绮成了,皆大欢喜,唐绮不成,还有她在后头援救。


    杨昭和于门同样出身辽东,先后两家将门,骨子里都有把控大事的精明,只是杨昭嫁给了成兴帝,于家直到于姒这代才促成皇戚,于门相比杨门又大不同,因为于门是得前朝鸿儒荀万森的指点跃出龙门的,杨门靠的全是自己,两家后代较量,可谓虎豹相争。


    从结果来看,唐绮的确也没有令杨昭失望。


    眼下唐绮的妻身上是有太多疑点,杨昭虽担心,经云绣劝解,又思长远,最终决定道:“先静观其变,一切等阿绮称帝之后,再议不迟,不过……人既然醒了,就让宫婢去传个话,挪出明和殿搬往东宫吧。”


    话一说完,人就歪在榻上闭眼午睡了。


    云绣轻声应了句“是”,退出里间,出门照她的意思差了人立即去办-


    元福宫的话传到明和殿时,唐绮正连番朝太医院院判悠仲致谢,帷幕里不能围着太多人,闲杂人等都被她遣走了,朝臣们仍旧不愿意先行离开,被曹大德安置在偏殿吃茶,帘子外就只剩下负责把守的亲卫和项一典。


    项一典仍旧是靠在盘龙柱上,见唐绮恭恭敬敬对老院判行礼,又听到外头宫女说昭太妃的意思,脸上跟着露出犹疑之色。


    当初,唐绮要离开椋都去边南,高壁镇截杀落幕时,曹大德传成兴帝遗旨,明明白白给出项一典一条终生不入仕,去浪迹江湖逍遥自在的路。


    但他没有走。


    他与长公主妻作了一个约定,长公主妻帮他照顾姜老太妃,他留下为唐绮所用,这是对于他们彼此来说都很实在的合作,各自获利,达到双赢。


    日前唐绮要回椋都,项一典万死不辞一道跟着回来,本不该再入仕,而当唐绮需要用他时,他还是接过了重掌神机营的差,就将原本的约定继续下去,另一方面,也着实是经过鹭城数月,他被唐绮心中大义折服。


    本一切都好。唐绮需要用他,他就留下,唐绮不需要用他,他就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去。偏不巧,唐绮得大势这数日,他日日守在明和殿——


    守出了些端倪。


    这就要说到三日前唐绮出宫去阻兵祸,那日明和殿前莫名起一场大雾,妖风乱刮,人进入迷雾中,立即陷入整片白芒,全然辨不出方向,项一典很快就与同来查看的侍卫们走散了,他独自在里头寻了许久,警惕到四肢都开始发僵,那雾才缓慢地消褪,等他定睛再细看,自己好端端地就站在明和殿殿门口,那许久的寻找仿佛是白日里倒头一梦,所有种种都不真切。


    他盯着紧闭的殿门,刹那间冷汗直冒,心道莫不是中的调虎离山计,而当他再回到殿中,曹大德就同他离开前一样站在榻边守着,殿内并没有什么异常。


    彼时是没觉察出什么异常的,他的心思都放在唐绮所托上,只要榻上人毫毛不少,大家则相安无事,所以那会儿有个小宫女手心受了外伤,赶着下去包扎,他也只觉得那伤处眼熟而没当回事儿,直到唐绮回来,后边这三日,他闲得快发霉了,才慢慢回想起来。


    那个小宫女手心的伤处,同高壁镇截杀当日,碧水湖游船上,长公主妻手心的伤是一模一样!


    怎就会那般巧合?


    更不巧的是,此事刚过去三日,原本太医院对长公主妻何日醒转上下一词都说不知,或要多日,结果人就醒了。


    才三日。


    长公主妻身上大大小小的刀伤不计其数,好几处再偏寸许就是致命伤,又遇盛夏,天气燥热,伤口难免反反复复发炎,哪怕一个身强体壮的年轻将士,都很难这么快醒过来的。


    太蹊跷了。


    项一典心里装着这些疑问,一时间却无法同唐绮说,唐绮因爱妻醒转,正喜形于色,他就愣愣靠着盘龙柱,闻着满殿飘散的药味出神,偶尔往里头瞟两眼,心中在思索,要不要寻个时机,问问唐绮对这些事儿有何见解……-


    帘子里,太医院院判开了新的方子,唐绮让宫女把人送出去,才隔着帘子理睬元福宫来人的话。


    “告诉母妃,绮会照办的。”


    宫婢被打发走后,唐绮坐到榻边,动作轻柔地摸了摸榻上人的额头。


    “你醒了,我就放心了。”


    燕姒头脑昏沉,全身针刺般痛,她被包扎成了端午吃的粽子,一动也动不了,就听唐绮俯身与她说话,以此确定自己还活着。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瞬不瞬描摹唐绮容颜。


    不知道过去几日,身侧都是什么人,这些好像也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唯一愿意知道的,不是刚才元福宫的宫人传昭太妃口谕,让唐绮把她挪出明和殿搬去东宫养伤,也不是背对着她站在一边那穿辽东铠甲的人是谁,是那日她快死掉了,差一点死掉了,而唐绮,接住了她。


    “院判大人说,你神志清醒的,你能听到我说话么?”唐绮温声细语,又低头凑近了些,“阿姒,眨眨眼?”


    阿姒,眨眨眼。


    燕姒恍惚间想起她刚开始觉察到自己好像动心那会儿,和唐绮同往钟山,为了试探自己的心意,她对唐绮用了一枚幻蛊。


    那是唐国立安十八年的重阳。


    忠山寺里恰逢清谈会,庭院幽静,禅房无人声,帝姬大意中蛊,燕姒逗她,摸着她的下巴,说出了第一个指令。


    殿下,眨眨眼?


    她的眼睛缓慢眨动,阴影里彼时的水青色化作此时的玄墨,岁月如白驹过隙,溜走的昨日又在今日重现。


    唐绮慌了手脚,从怀里摸出帕子来给燕姒擦拭眼泪。


    “别哭,别哭,你眼睛旁边有伤口,才涂过药膏,会很疼的……”


    那日受了太多的伤,杜铅华刀锋再快些,或是她的反应再慢丝毫,只怕右眼早瞎了。


    不过那会儿,燕姒是不在意这些的。


    伤了残了死了,她都要报仇。


    唐绮不在椋都这大半年,她失去了太多太多,几乎已经没什么再可失去的了,才会让她于最绝望之时执血蛊一舞‘沐春风’。


    她又经历一次生与死,别和离。


    她又一次,侥幸捡回来了一条命。


    如今大仇得报,爱妻在侧,她与唐绮炙热目光相对,感慨油然而生。


    痛快!


    痛快啊!


    那日她踩着尸海杀出一条通往报仇的血路,不顾周身遍体鳞伤,但凡阻挡,不是成为沐春风下亡魂,就被她送去祭了蛊,这副本就孱弱的身躯再也不堪重负,倘若是玉碎不能瓦全,也足以全了再世为人于家和荀兰的生养大恩。


    痛快过后,又是无比清醒的噩梦。


    她没了泯静。


    没了爷爷。


    没了姑母。


    最后连阿娘也没了……


    越是心有所感,那不争气的眼泪就越来得快,唐绮颤着手,不停地擦拭,又耐心地哄着她。


    “阿姒,好阿姒,不要哭,一切都过去了,我让你等我回来,我做到了,我回来了,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不会让你一个人,不哭了……”


    明和殿上这把王座前,死去了太多太多的人。


    燕姒不愿回想,噩梦却萦绕脑海挥之不去。


    最后,最后是唐绮要坐上去定江山,她的眼睛定定看着唐绮,将人从上到下仔细打量。


    玄墨的袍子不是龙袍,腰侧垂挂着的还是那只新婚不久后燕姒亲手为她缝的、奇丑无比的荷包,不合帝王礼制,应当是还没举行登基大典继承皇位。


    但她心里再清楚不过——


    离那天不远了。


    燕姒突然生出强烈的恐惧,她怕唐绮称帝,她怕唐绮从此属于整个唐国,再也不会属于她……


    这种恐惧从成兴帝到唐峻再到唐亦历经的结局,延续回六年前拜别奚国王宫时父亲隐忍眼底的痛色。


    眼底的痛色又以雷霆之速化开、聚拢,聚在心口,那是奚国和亲公主在鹭城城墙下挨过的一箭,钻心的痛……


    燕姒张了张嘴,喉咙里全是汤药的苦味,她痛得想要大呼,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眼角的泪是真切的,珠落玉盘连绵不绝。


    唐绮更慌,见她露出恐惧之色,惊慌失措地喊道:“你不要怕!我就在这里,你的亲人也在这里,三爷爷,三爷爷!您快过来看看阿姒,她一直在哭……”


    一直背榻而立的铠甲在这连声低沉的惊唤里,忽然震了震。


    于爵爷见惯太多生离死别,不说心若磐石,至少是铁骨铮铮,天下大势已定,兄长死因已查明,仇报了,却累得长房仅剩的小女儿满身伤痕,他在满室药味里苦苦熬三日,直到此刻,终于绷不住霎时红了眼眶,待扁嘴快速将泪花子憋回去,他才转身快步走到榻边。


    “姒儿,我是三爷爷……”


    于茂半蹲下身,手都不敢伸出去碰缠着纱布脆弱不堪的小孙女儿。


    燕姒听得见他们说话,眼珠转动间,就看到了那张同于延霆神似的脸,她愣了须臾,随后蓦地沙哑哭喊出了声。


    “爷爷……爷爷啊……”


    那哭喊声传出帷幕,经明和殿富丽堂皇直冲出三千玉阶冷透热血,在亢长千步道上,都能听到雏鹰失巢痛彻心扉的回响-


    于进到椋都那天,于茂要的答案在明和殿里得以呈现,鹭城之战弃城而逃的知府撞墙自尽,长公主的冤屈大白天下,言官先前的疑窦顿解,诸侯心中再无顾虑,内外呼声一致,唐绮适才下令不日择选良辰吉时登基称帝。


    这个“不日”来得快,唐绮没像唐亦那样大肆筹备,只说国遇危难还需喘息吩咐了一切从简,连登基大典要用的一应服饰配物都让二十四衙门两日赶制出来。


    除了女帝所需,另就是新后所需。


    辽东势大,唐绮要让她的平妻接替周巧的位置统管内庭。


    朝臣们自然没有什么异议,杨昭听到消息,当即盛装前往明和殿,要见女儿。


    王路远和项一典立在明和殿前左右两侧,相互交换了眼神,双双侧首没加以阻拦。


    这位不久也要被加封成太后了。


    人家母女两个的事儿,旁人插不上嘴,再说他们绮殿下根本也不是顾及规矩的性子,妻子重伤都能安置在上朝的大殿里多日,何况眼下是母妃来见。


    杨昭由云绣搀扶着跨步进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先叠手对唐绮见了礼。


    “拜见储君。”


    唐绮坐在龙椅左侧,双手抓了膝头,而后微微一笑。


    “母妃怎么来了?”


    杨昭的目光穿过金碧辉煌,与唐绮短暂四目相接,而后她扫视朝臣,看向武将首列的振东伯于茂。


    她说:“长公主之妻于姒,在摄政王谋逆案中受了重伤,如今还没有大好,但殿下登基的时日却不能再拖下去了,于进小将军从边南来,飞霞关外是何情形不必本宫来提醒,依本宫之见,立后仪式,暂不与登基大典同日举行为妙。”


    唐国不似景国,没有完全杜绝后宫干政的陈规,但朝堂上的事情,本不该由后妃指点迷津,杨昭在朝中并无任何实权。


    朝臣们先是窃窃私语一通,后是不停用余光瞄向振东伯,就想看看于爵爷作出何种反应。


    于茂仔细听完了杨昭所说的话,抱着袖伫立不动。


    他反正是在小孙女醒来那日深夜,就已经同唐绮摊过牌了。唐绮能坐上帝位的确没怎么依靠于家,这门亲事当初却是唐绮自己费尽心思求来的,他有言在先,唐绮称帝后可以设男妃以延绵皇室子嗣,而于家女必须是皇后不二人选,于家女为皇后一日,辽东向椋都俯首一日,他和于延霆一样是粗人,比于延霆还要不好相与,雀奔山脉跑惯了的猎鹰,是不会管皇室那些条条框框规规矩矩的。早前于徵便同于茂在家书里提到过,唐绮曾自个儿写过一封和离书,要是唐绮做不到永不相负,眼下唐国刚受重创,辽东自然不会乱来,但他要接人回辽东,唐绮也拦他不住。


    于茂的幕僚肚子里有几斤墨,此事倒是先料中了,果不其然,唐绮对他那小孙女有情有义,杨昭却要先为自己的女儿所筹谋。


    聪明人说聪明话,于茂自诩不够聪明,只会直说敞亮话,唐绮那夜,诚心实意地应了他。这会儿,他就只管站着看好戏,连个声儿都不漏。


    殿内僵过片刻,龙涎香都快燃完了,唐绮才撑腿站起,笑看着自己的母妃,温和道:“儿替内子谢过母妃体恤,先前便已想到这点,内子伤势要痊愈还需静心修养月余,的确不能立即接过后位,所以……”


    杨昭满身华贵重担,在唐绮温声细语里慢慢松弛了紧绷的神经,面色也好了不少。


    朝臣们不想唐绮转变如此快,且不说辽东军还没走,振东伯就站在这里,他们内心不得不替唐绮捏着一把汗。


    然而,唐绮却口风突变。


    她负手站定,俯视*而下道:“仪式不必大张旗鼓,跟登基大典一样从简,在东宫接过皇后玉印,迁往坤宁宫居便是。”


    第268章 拜别


    ◎因为,她是女帝的帝妻。◎


    唐绮鲜少违背杨昭的意愿,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受制于母妃太长时日,纵使理解杨昭用心良苦,也积累有许多不甘,这次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驳回杨昭本意,她心中难得感到一丝畅快,她最终还是做了杨昭不愿意她做的事,成为了杨昭不想她成为的人,她们母女两个,都要学着适应。


    以后,这样的事只会更多。


    杨昭也没有想到,唐绮现在不听她话的本事已经登堂入室,三言两语就巧妙地避开掉她不想让于家女入主中宫的意图,并让她一时再寻不出别的理由来追击。


    唐绮马上就要登基,天子一言九鼎,不管是作为太妃还是作为唐绮的母妃,杨昭都不能再当众薄她颜面,这与杨昭入明和殿前所思唐绮不会薄她颜面如出一辙,后者善用更见青出于蓝。


    杨昭被堵得没了后话,只能强忍着点了头。


    此事落定,二十四衙门连同礼部和太常寺紧锣密鼓忙起来。礼部和太常寺只需将前边唐亦要登基的流程从繁改简,最忙的要数曹大德,按照规制唐绮登基用的冕冠服饰配物全要重做,时间太仓促了。


    尽管仓促,曹大德耗费心力,好在最终赶上了,让属于唐绮的登基大典得以如期举行。


    唐绮登基时,没有改年号,她沿用了唐峻钦定的“圆安”,在明和殿三千玉阶上没出任何岔子完成登基大典,接受椋都百官和各地州府的朝拜,诸侯观礼,众臣臣服,为唐国拉开了新的序章。


    而彼时,唐绮并不会认为,对于她生命中尤为浓墨重彩的这一日有什么可遗憾的,等她再感有憾,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儿了-


    “母妃没有生你的气?”


    燕姒的纱布被拆了,趴在软榻上等唐绮给她换药。


    唐绮仔细着手上的药膏,从罐子里小心翼翼挖出来,边挖边说:“她当然气,不过她知道,我与她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冰凉的药膏被温热的指尖抹到后背上,燕姒呲牙咧嘴,却没有喊痛。


    “疼了吗?”唐绮察言观色,歪头看了看人,当即放轻了动作,说:“所以,她生着我的气,把自己关在元福宫,只有登基大典那日露了个面,已有半月了。”


    燕姒蹭着唐绮的袍角把玩,说:“母妃不想让我入主中宫,是因我是女子?”


    唐绮慢条斯理涂药膏,闻言也没有作出什么旁的反应,只话家常般继续答燕姒的话,她道:“不论是什么因由,你都是我妻,皇后之位断不可能再择旁的不相干的人,就算我母妃有想法,其他大臣有想法,那都没戏,三爷爷可是看着的。”


    燕姒没有亲眼得见唐绮的登基大典。


    她是在东宫接的皇后玉印。


    她见过唐绮许多模样,自她从获新生替了荀四,与荀娘子一道被逼入椋都,踏进忠义侯府,出入庙堂高阁中,周旋王孙贵胄之间,她嫁给这个人,陪其斗外戚、抗皇权,一同穿大红喜袍,一起浴血满衣襟。她一直紧绷着,坚持着,若不是这次真的没路了,她太累,才歇了这么久,以至于错过唐绮荣耀加身的那一日。


    她原本也为唐绮的伤疤涂过药,而今却都颠倒了。


    殿内烛灯悠悠,世事瞬息万变。


    她凉凉叹了一口气,有些自嘲地说:“可惜我没有见到……”


    唐绮的心就在此时此刻,因这微弱的一声叹,而感到遗憾。


    自响水郡大雪里初遇小狐狸,二人的命运就转到了一处,萍水相逢她出手相助,就得其良方还了救命之恩,小狐狸在雨夜里拉她一把,她便设连环计解了其婚事之困,婚后百般爱护相濡以沫,她们慢慢懂了彼此,本以为一切都是一场交易互利合作,直到高壁镇截杀,唐绮才完全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她败了,败于亲情和大义,又赢了,赢得一个为她孤身入皇权旋涡的爱妻。


    没有人知道她在三千玉阶上拥住鲜血淋漓几乎当场丧命的妻那个瞬间,心有多痛,悔有多深。


    到如今,便也没有人知她是有憾的。


    与她并肩之人,携手她登上王座之人,该要亲眼见证她的强大才是。


    唐绮沉默着抹药,燕姒见她不语,安静了一会儿,又道:“不过,人的一生,总要有一些憾事的,虽然没能有幸亲眼见证你登上王座,但是如今我们还在一起……”


    这样的话足以宽慰,唐绮微微掀起眼帘,眼里有了光。


    她对燕姒道:“我们还在一起,我享有的荣耀,也属于你。”


    燕姒接了皇后玉印,就没有再袭侯爵的道理,内阁和六部各抒己见,原本要让于茂来承于延霆留下的位置,他们都不放心于茂回辽东,椋都只留于家长房遗孤在,椋都怕拴不住辽东三十万大军,但是唐绮比他们更果决。


    唐绮继位后,以雷霆之速直接收回虎符自掌,军机处不设总府实权削弱,又将于茂抬成了振东侯准予归返天衢城,随后年仅十八岁的于进论功封赏为新任御林军统领,直接断了人家后辈回椋都的路。


    “我那傻表弟,就这样被女君拐了。”燕姒笑说道。


    “怎么能叫拐呢?”唐绮涂好厚厚一层药膏,把人从软榻上扶起来,拿过纱布重新裹缚,一本正经道:“他经鹭城一战,是自愿要留椋都历练的,而且……”


    话说到一半就断了,唐绮的手抖了抖,目光变得深沉。


    燕姒随着她的视线往下看,看到胸下从右肋斜至左腰的长疤,伤口虽已愈合,却狰狞丑陋得吓人。


    “不碍事,会长好的。”她宽慰着唐绮,自己并不在乎,她又道:“而且什么?”


    唐绮移开目光,兀自盯着宫灯出神。


    那灯辉在她眼里散作碎芒,仿佛所经旧事变得朦胧。


    又过须臾,她才郑重道:“而且,爷爷之后,唐国再无忠义侯。”


    于延霆困在椋都多年,至死得了个埋骨他乡的结局,于家长房为唐国所付出罄竹难书,在唐绮心里,只独他一人配得上“忠义”二字。


    即便是于延霆那样戎马半生的大柱国,也曾为子孙动过造反的念头。


    燕姒没有明说,她闭口不提心里的伤痛,唐绮的祖父无愧于家,是成兴帝继位后的朝廷欠了于延霆。


    活阎罗之后,唐国再无忠义侯。


    唐绮默契地顺着燕姒的意,她们都想着,身上的伤已足够多,那是属于胜利者的功勋,她们一起胜了。


    生肌膏终有一天会让伤疤重新长好,燕姒有那个能力,唐绮早领教过。


    她坐在榻边,日复一日,看着燕姒身上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那些伤,吞咽下一次又一次差点失去妻子的痛,便把自鹭城带回的许多疑窦锁在长夜尽头,等白昼新日将之掩埋,而不去叩问。


    燕姒用痴缠的眼神乞望着她,纱布换了新的,人往榻里挪了挪。


    “女君……”


    唐绮除袜合衣在燕姒身边躺下,横着胳膊垂下去手,轻轻抚燕姒的发。


    “一会儿就要走。”


    燕姒知她还有奏折要批,声若蚊蝇地道:“嗯。”


    唐绮说:“三爷爷明日会入宫来看你。”


    于茂刚从伯爵荣升为侯爵,早前因燕姒养着伤而一直住在宫里,算新后的娘家人,只是宫中规矩多,振东侯作为外男,并不能久住,唐绮登基后第八日就搬回忠义侯府了,他在忠义侯府里安顿好家事,又待于进搬入新赐的宅邸,再没什么理由要滞留椋都。


    而于此之前,远北侯和远西侯已经各自回了守地。


    燕姒盘算着日子,细声呢喃道:“明日,便是告别了。”


    唐绮的手指移到燕姒的眉眼,轻触着说:“阿姒,我会一直在。”


    燕姒无声点点头,随后倏然皱起眉。


    唐绮侧目问:“哪里不适?”


    燕姒缩着下巴,凑近她的指尖闻了闻。


    “女君日前同我说,把百灵寻回来放在身侧伺候了。”


    唐绮先是一怔,而后弯唇笑道:“想什么呢?”


    哪怕是个瞎子呢,都能瞧得出唐绮原先那个贴身女使百灵的心思,燕姒并不是因为这事儿才感到不适,她在唐绮指间闻到了不同往日的味道。


    “除了百灵呢?女君可是,又红袖添香了?”


    唐绮闻言立时端坐起来,对着燕姒认真竖起三指:“苍天可鉴,绝没有的事儿!”


    燕姒半信半疑:“哦?”


    唐绮甚至提高了嗓音:“真的!”


    燕姒拉过她的手,直接放到自己鼻子前,再闻了闻,仔细辨认,而后盯着她,说:“女君,要不您再好好想想呢?想好了再说?”


    唐绮的确努力回想一番,看她妻这般煞有介事的样子,她如何不慎重对待。


    “下了早朝就在勤政殿跟大臣们议事,议的是各地征银节度使的调配和飞霞关的收复,午膳在殿里用了,之后处理政务,再接见了刑部尚书和三爷爷,再之后回来同你一起用的晚膳……”


    燕姒听得连连摇头:“你沾惹的是女儿香。”


    唐绮懵了:“我手上?”


    燕姒说:“对。”


    唐绮自己收回手闻,闻完打了个响指,豁然道:“想起了,送走三爷爷后还仓促见了见内阁的杨学士。”


    燕姒不喜道:“这个杨学士,就是你与我讲的,衍州那位知鹤君?”


    “正是她!”唐绮说:“好阿姒!你可要信我,她不过是帕子掉了,正好落到御书案上,我一个顺手……嘶!”


    燕姒一个顺手,隔着衣物狠拧了一把唐绮的大腿。


    唐绮“嘶”完抿起唇,垂头认错说:“再也不捡了。”


    燕姒默默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女君走吧,臣妾困了。”


    话音初落,人就立马闭上眼睛,再也不看她。


    唐绮哪里敢马上走,她俯身凑到燕姒耳边:“阿姒?”


    燕姒不吭。


    唐绮又喊:“好阿姒?”


    那呼吸声潮热,就在耳边,让人有些痒。


    燕姒受不住,没好气道:“做什么?”


    唐绮用低缓的声音坚定地说:“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燕姒稍偏过头,就瞥见她眼里毫不掩藏的爱意,一时噎语,后知后觉地说:“我……那个……手……还使不上什么力呢……”


    她将这句话断断续续才说完,整张小脸已经红透了。


    唐绮爽朗笑了两声,捏着她下巴与她交换短暂且黏腻的亲吻。


    二人再分开时,唐绮又爱怜地啄了啄她的唇角。


    “我该走了。”


    燕姒放开她的袍角,把脸再次埋进云被。


    “赶紧走。”-


    翌日辰时许,坤宁宫的宫婢谨小慎微将于皇后推出殿,炙阳当空,华盖随行,有细微的风拂面而来,像沸水洗过岩石,触及就是滚烫的热浪。


    新后行动不变,繁琐的头饰没有佩戴,黑发间别着一只保存完好历经弥新的雨燕钗,着缂丝飞凤玄色单袍,坐在轮椅上送别亲长。


    于茂得到女帝特许,隔着小桥流水银杏飞黄,朝锦衣卫和银甲军层层守护着的侄孙女行礼。


    蝉声细鸣里,内宦唱声道:“拜——”


    唐国的新侯在桥对面降下膝,盔甲声铿锵有力。


    此拜之后,君臣有别,内外不相见。


    于家长房最后一点血脉便从此深锁宫墙,于氏一族出了一位母仪天下的帝妻,而于门这一代的家主却深知,成为帝妻,荣华富贵围绕下的孩子,却并不一定能就此长乐未央。


    因为,她是女帝的帝妻。


    那炙阳将人烤得汗流浃背,大暑。


    于茂头顶烈日,再抬起头时,看到那坐于荫庇中的年轻皇后,对他挥了挥手。


    又是一个自甘画地为牢,成全忠义的傻子。


    汗水不小心淌进眼睛,于茂扬手搓了搓,大声道:“姒儿!辽东永远在你身后!”


    于皇后听见了。


    于茂瞧见她扬脸露齿一笑,于是振东侯腾地站起来,转身时用力拍了拍银甲军副将的肩,他说:“生,她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了……”-


    元福宫。


    杨昭放下笔,将仍旧不满意的花鸟图揉成团丢到了一边,颇有耐心地问宫婢:“走了?”


    宫婢叠手弓腰:“刚出坤宁宫,女君要在端门登天楼为振东侯践行。”


    云绣新铺出一张宣纸,杨昭重新握笔蘸墨。


    “这次收复飞霞关,远西军出两万人马自鹭州右翼阻击,远北军出两万人马自通州左翼包抄,辽东军除却起先留在鹭城的于坤那一支三万人马,振东侯还要从天衢城亲帅四万大军增援,阿绮刚称帝,想要立这收复河山的功绩,辽东为重用,登天楼践行,应该的。”


    笔走龙蛇,墨香四溢。


    云绣示意宫婢退了出去,杨昭一边作画一边问:“守一那边有没有新的消息?”


    “还没有。”云绣替杨昭添茶,“当年在暗中助荀氏离都是于六小姐所为,已经查明了,但荀氏离都那会儿胎儿即将临盆,她孤身一人逃离椋都,路上就该生产,挺着个大肚子能跑多远,于六小姐的随侍只将她送出了椋都界,没有这层庇佑,途中如何尚不得知。”


    杨昭坐不安稳,起身绕着桌子成她的大作。


    听到此处,她收起笔势,思索着又问:“响水郡那边打听了么?”


    云绣如实道:“打听了,周府已经门庭破败,邻里探不出多少东西,不过,据当地渔人说,周夫人是翻大浪那年出船,在陵江大渡口收留的人,那时候荀氏身边已经带着个七八岁的丫头了。”


    “也就是……立安七、八年左右。”杨昭再落笔,在花枝旁草草添了个屋舍,“响水周氏的来历要查,此人虽死,身份却不简单。她收留荀氏长达十年,当初的荀大家蒙冤,荀氏身上没有籍契文书,一介商贾哪来的胆子?”


    云绣说:“奴婢这就去传书。”


    杨昭搁笔:“等等。”


    云绣还没有走,颔首听着吩咐。


    杨昭看着画上屋舍,又道:“巧夫人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唐峻昏迷后安置在皇帝寝宫,唐绮登基后,将之挪住东宫,周巧从中宫搬离,也被安置于东宫,她是唐峻的妻,理应照顾唐峻,连和乐公主也在那处,杨昭先前就晓得周巧心思不纯,只是周淑君死后,周家什么都没有了,她料定周巧不足为患,就没去跟唐绮提个醒。


    这半月要追查于家女的事,谈及响水郡商贾周氏,忽地联想到周巧,疑心这中间有无瓜葛,故有此一问。


    云绣也想到了这层,答说:“巧夫人安生呆在东宫带孩子,没有别的动静。”


    杨昭所思缜密,嘱咐云绣说:“叫下边的人盯住了,她可让出中宫之位,是因她无权无势,为人母,不会不替子女计,有和乐在一日,她就还有整出幺蛾子的可能。”


    东宫里的巧夫人倒是没有整什么幺蛾子,让周巧不满的不是唐绮登基,于家女入主坤宁宫,而是她要一边带孩子,一边对着昏睡的唐峻恨而不能,最苦恼的是,相见的人还见不到。


    周淑君把她害了。


    唐峻更是把她给害惨了。


    孤儿寡母,没有得到过半分怜惜,享有后位时,没能为女儿争来一口气不说,如今困在东宫还要跟仇人共存同一屋檐下。


    囱囱捧着冰盆走进屋内,见周巧又在对着凉透的早膳叹气,不忍道:“主子,多少还是吃一些吧,等奴婢找到机会,就传信给许……”


    周巧猛然抬眼,目光凌厉地打断了她的话。


    “不要胡说。”


    话语里是不加掩饰的训斥,周巧性子一直都很温和,难得同人红个脸,囱囱心有不甘,闷闷地道:“早前主子就不该护那楚家女,若非您心软,此刻怎会被前边盯得这般紧,奴婢是替您不值!”


    周巧却道:“你懂什么,此人于我有用,我……”


    她的话才说一半,外头突然有宫婢过来叩门,往里传话说:“夫人,于皇后她来问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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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9章 惶恐


    ◎她其实早就死了。◎


    唐绮给燕姒选了一个机灵的婢女,婢女年芳十四,是从宫外寻来的,一入坤宁宫就马上给燕姒磕了头。


    燕姒当时问:“叫什么?”


    婢女微微抬起头,答说:“奴婢小娥。”


    燕姒认得她。


    去岁秋末,唐绮要动身去边南,让人护送燕姒登太妃的船出皇城,从金玲乐坊走,婢女小娥跟在乐坊行首身后,替燕姒准备过宫女装束。


    小娥的来历不必说,自是唐绮信得过的人。


    燕姒便把小娥放在近前贴身伺候,坤宁宫事事由这个机灵的婢女操持着。


    这日拜别了于茂,燕姒说要去一趟东宫。


    小娥不多话,差人准备好凤辇,将皇后从坤宁宫抬出月华门。


    东宫与坤宁宫离得并不远,穿过月华门走主宫道,经过三个小岔道就到了,宫门前有锦衣卫把守。


    锦衣卫见到燕姒的凤辇,立即行了礼,为首的锦衣带刀女子说:“娘娘,东宫不能随意进入。”


    小娥将纱帘挑起,燕姒靠在凤辇上看着带刀女子,目光几变,而后笑盈盈道:“本宫前来拜访嫂嫂,看望大哥,有劳通报一声。”


    带刀女子为难了片刻,与同僚小声耳语几句,之后才抱手对燕姒道:“娘娘稍待。”


    凤辇在烈日下等过几许。巧夫人带着四个宫女出来迎接凤驾,风水轮流转了转,如今要行大礼的是周巧这个当大嫂的。


    “拜见皇后娘娘。”周巧欠身,说:“臣妾不知娘娘今儿要来,迎驾晚了,请娘娘恕罪。”


    皇后随行的宫女们停在宫门处,小娥遣两个大宫女将燕姒从凤辇上扶下来改换轮椅,燕姒腿脚不利索,坐在轮椅上抬手,对周巧客气地道:“嫂嫂请起,本宫来看看大哥。”


    当初中宫生辰宴唐峻遇害,是周巧身边那个大宫女囱囱拦了一手。


    不管是有意无意,都耽误了燕姒救治唐峻的最佳时机。


    燕姒深觉由她照料唐峻不妥,可这是唐绮的决定,唐绮自然有自己的考量,燕姒就没有去多那个嘴。


    周巧把她往东宫里迎,路上同她寒暄。


    “同处后宫,巧该去晨昏定省,日日去向您请安,只是娘娘身上的伤还没有大好,女君下了令,不容臣妾去扰您。”


    燕姒扬着下巴,微笑着说:“听由女君定夺,不过长幼有序,待本宫伤好透了,嫂嫂也不必晨昏定省,大哥近日如何?”


    一行人走过空旷的前院,上了廊子往后头寝殿去。


    廊上无风,周巧汲取着热气,满脸疲惫地说:“还是之前的老样子,没有起色,太医用药吊着,也没见着出什么差池。”


    燕姒眼角的余光瞥着她的神态,心道这人不愧是周家培养出来的,几经大事,亲族死绝,还能装得这般驯顺。


    小娥推着轮椅过了弯。


    周巧便伸手指路:“娘娘这边请。”


    她所指的相反方向通往另一个院子,那边廊子上有几个宫女在洒扫,仿佛那处是住了人的,可住的并不是唐峻,也不是周巧。


    燕姒疑了一瞬,试探着笑问:“那边院子住了人?”


    周巧摇头道:“没有呢,东宫历来是储君居住的地方,许多院子都是空着的,为幕僚客卿所备,以前有大臣与储君议事,遇到天晚了的时候,也会留夜,不过年久了,峻没有住多少时日,亦也没有住多少时日,女君又是直接登基的,许多寝殿空置,臣妾便偶尔着人清扫打理。”


    燕姒道:“嫂嫂操劳了。”


    周巧领着她往前,来到安置唐峻的寝殿。


    “没有操劳,是女君恩德,让臣妾有个容身之处。”


    小娥推着燕姒进屋,燕姒说:“嫂嫂为皇室诞下和乐公主,是有功之臣,女君自然不会亏待您。”


    她把立场说了个泾渭分明,周巧避开她锋芒,福了福身:“峻就躺在里间休养,娘娘随意,臣妾去问问汤药备好没有。”


    燕姒本便不喜欢同她打交道,就放了她去。


    待人走了,她才吩咐小娥:“推本宫过去吧,你在门口守着便好。”


    小娥听话照办,里间便只剩燕姒和昏迷不醒的唐峻。


    轮椅靠在床榻前,燕姒从袖中取出诊枕,垫在唐峻腕子下,又将绸帕盖上脉搏,伸指探脉。


    良久后,她叹气睁开眼,盯着榻上这没当多久的皇帝,轻声询问:“那些时日里,大哥可有真心信过我?”


    她想,唐峻是没有全然信过她的。


    勤政殿里的密函不知所踪,唐峻有对她提及过唐绮给的平妻身份,再到中宫生辰宴,唐峻中毒昏迷前,又对她说那封密函是一张白纸,说唐绮对她情深义重,让她护住唐绮。


    唐峻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些话?


    唐峻必然知晓她在勤政殿里寻找密函,密函的内容姑且不提,以唐峻当时所想,缘何要替唐绮说话?


    寝殿里寂无人声,酷暑的闷热,心里的惶恐,将燕姒逼出一头密汗,她把着唐峻的脉,喃喃问道:“为什么呢?”


    唐峻中的毒是凶性非常,出了名的鸩毒。


    “中原的毒,很难解,可那日的银针封穴,还是为您争取到了一线生机,若真日复一日将毒引出……”


    醒转也不是当真全无可能。


    来东宫之前,燕姒便想着这件事,若说把唐峻给救醒了,以唐绮的性子或会禅位给兄长。


    但真当见到了昏迷不醒,被太医院和当时的燕姒判定过回天乏术的唐峻,纵使长久耗费心血能有那一点点醒转的可能,燕姒却陷入了更大的犹豫。


    燕姒有一个秘密。


    除却她的师父,和跟在她身边的奴仆澄羽,无人知道。


    这个秘密,是她的真实身份。


    燕姒并不是真正的于姒,她其实早就死了。


    她死在鹭城,立安十四年的冬天,死于唐景之战。


    后来的她,只是因她师父奚国大祭司早年种下的转魂蛊,得保一丝孤魂,借于颂荀兰之女荀四而重活回来。


    这副身体不是她,而的的确确是荀四。


    所以她以前从不担心有朝一日,有人怀疑她的身份,有人识破这身体里住着的,是属于奚国公主燕姒的孤魂。


    可她拥有了荀四本该拥有的一切,在唐国尝到了亲情的滋味,然后又失去了,正因来得侥幸,拥有时没有加以珍惜,失去时才悔不当初痛不欲生。


    她义无反顾报了仇。


    报仇之后,便开始因蛛丝马迹而惶恐不安。


    她怕人知道,怕人看穿。


    怕人发现这副如今残破不堪的躯壳下,那真正的孤魂被识破。


    最怕的,是唐绮发现。


    唐绮心里住着的不是荀四,更不会是那个被唐绮亲手射杀的奚国和亲公主燕姒,唐绮给她的爱与护,疼与宠,只因她如今的这个身份。


    只因唐绮现在正是要用于家的时候。


    一旦真相大白,于家那位三爷爷岂会认她?


    别说什么辽东在她身后了,若不是因为她入了宫,于家长房哪至于落得后来的下场?只怕到时候亲成仇,爱反目。


    想到这些,燕姒的心口就是刀斧加身的闷痛。


    她收回手把紧轮椅,一时间开始困顿不决。


    救唐峻吗?


    要不要耗尽心力想办法救唐峻?


    当初唐峻坐上了皇位,拥有滔天权势,锦衣卫金羽卫神机营直供驱策,万一真的查到些什么,她又该怎么办?


    不救唐峻吗?


    不救唐峻,杨昭对她已有芥蒂,不论飞霞关能不能收复,辽东再拥护于皇后,也拦不住皇室要延续血脉。


    那一天不会太久的。


    唐绮成了女君,已经不再属于她一人。


    燕姒盯着榻上昏睡许久的唐峻,陷入了长久的矛盾中。


    她不确定。


    良久后,外头响起脚步声,她才大喘着气回过神,对榻拜了拜,温声说:“大哥中的毒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的,姒再回去好好想想办法,好好想想……”


    周巧肆无忌惮将燕姒留在安置唐峻的寝殿,如果没有出什么岔子,那便另说,要真出了岔子,她内心该要偷着乐了。


    但她另有担忧。


    她如今已经不是皇后,按照许彦歌的意思,楚谦之出身寒门为官正直将来好拿捏,唐绮深知楚谦之能堪大用,处置了那么多倒戈唐亦的朝臣,还是留下了楚谦之这位能臣,那么周巧保下楚可心,将来和乐被立为储君,楚谦之能出很大的力。这是出于拉拢中立党最切合实际的预想,许彦歌为周巧谋长远,避不开朝内关系的奠基。


    光凭她们,实在过于势单力薄。


    周巧除去许彦歌,也无人可信得过了。


    昭太妃在明和殿的陈辞,已经摆明不满于家女为后,女帝的女妻哪有那么好当,出于皇室血脉的传承,昭太妃之后一定会为女君纳选男妃。


    尽管于皇后是于家长房的血脉,和振东侯之间到底隔着一层,不是直系嫡出的,加上荀家的关系,于皇后的出身又隐晦,至今还记名在姜家女姜舒名下,于茂哪里会为了她拼上辽东不允女帝延绵皇族子嗣。


    届时,和乐的储君之位,怕要不保。


    正因如此,她怎么都要保楚可心这一手。


    偏生于皇后同楚可心有仇怨,楚可心亲手杀死了于皇后先前的婢女,死一个婢女本身是微不足道的,但周巧见识过这位于皇后的睚眦必报。


    遥想当初,周巧的堂弟周昀只是因为对其起了爱慕之心,后来便莫名其妙被定下轻薄毁辱之罪,于家女差使银甲军押人,当街对垒国舅爷都要把人给绳之以法。


    再后来,于家女嫁给了帝姬,却又与唐亦有过一段姻缘纠葛,楚可心那个丫头偏生还不长脑子,成兴帝的灵堂上将人欺辱得气晕了过去,这些恩怨,周巧悉数知悉。


    她现在保下楚可心,向唐绮提出不论如何也是唐家的儿媳,人已疯了,关在宫里最合时宜,唐绮到是没有拒了她的提议,但叮嘱过要瞒着于皇后。


    既然是瞒着于皇后的,今日燕姒登门,便叫周巧顿时如临大敌,慌张了好一阵儿,还好就人的神色来看是当真不知道此事,她才稍稍放心,提早出去又严令东宫里的内宦和宫婢,不要忤逆女君的意。


    等周巧忙活完,再亲自端着汤药折回,于皇后已经一脸沉重地自寝殿出来了。


    她的贴身婢女小娥推着轮椅,什么也没多说,就告了辞。


    周巧看着那轮椅远去,等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自己腿软,赶紧抓住了一旁的囱囱。


    “怕是瞒不住多久,快!快!传信许大人……”-


    “锦衣卫说你去了东宫。”


    唐绮坐在榻边的独凳上,等小娥把矮几和晚膳摆好。


    燕姒劳神一日,抬手揉着自己眉心道:“嗯,去了,看看大哥。”


    小娥拿着汤勺要给皇后喂饭,唐绮从小娥手中将汤勺和碗都接下,说:“朕来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是。”小娥叠手告退。


    唐绮一勺热粥反复吹了又吹,直到不再烫口,才送到燕姒唇边。


    燕姒吞了粥,说:“东宫怎么是锦衣卫看守着的,女君还不放心大哥的安危?”


    唐绮又舀了一勺粥,极具耐心地吹着。


    “怎么可能。”她说:“东宫历来就有把守,宫里很安全,有我在,阿姒不用担心什么。”


    燕姒的眼睛亮晶晶的,手把着唐绮的手,指尖在唐绮手腕处摩挲,她软软糯糯地应声说:“好。”


    唐绮一边给她喂粥,一边又问:“阿姒会医术,擅解毒,替大哥看过了?”


    这问话听上去漫不经心。


    以前燕姒就替唐绮解过相思子的毒,还替她制过毒,燕姒会医术对她来说本不是什么秘密,加之唐峻中毒当时,燕姒人就在场,因楚可心一通闹,还被构陷为毒杀唐峻的元凶来着,所以她问也合情合理。


    听在燕姒耳朵里,唇角却微不可察地僵了僵。


    她咽下粥,慢吞吞道:“看过了。”


    唐绮大抵是大清早起来上朝,白日里忙着出于政务,人看上去有些疲累,甚至没有察觉出她的异样,喂好粥又去拿绢帕,替燕姒擦嘴。


    “大哥的毒,是不是没有法子解了?”


    燕姒垂着睫想了想,说:“当初耽误了救治,我也束手无策,只能说尽力为大哥瞧一瞧,太医院的院判大人见多识广很有才干,他开的续命良药能起到一定作用。”


    “唉……”唐绮深叹一息,说:“大哥当初与我相争一场,高壁镇截杀,明面上闹得那般僵,但他其实一直是个很重情重义的人,是一位好兄长……有劳阿姒费心了。”


    燕姒见她没有搁碗,又要去盛粥,拦住她说:“有些撑,喝不了了。”


    唐绮劝道:“再吃一些,你身上的伤要好生养。”


    燕姒坚持道:“真的喝不了了。”


    唐绮只得放下碗,弯起食指刮了刮燕姒的鼻。


    “那不吃了,喝点清口茶,我抱你去外头看云霞。”


    不一会儿,她叫小娥进来收碗碟,打横将燕姒抱在怀里,要往外头去。


    婢女半垂着首,对女君此举毫无所动。


    燕姒靠在唐绮肩头,小声说:“女君若不忙了,我们就对弈几局吧。”


    唐绮依着她,头也不回地吩咐小娥。


    “收拾完了把棋盘搬出来。”


    日渐黄昏,暮色四合。


    绯红的火烧云将坤宁宫的瓦墙照得金光耀目,天边云卷云舒,高耸宫墙里,树上茂密的叶片也染上了明亮的黄。


    燕姒歪在轮椅上赏云霞,眼里装满惆怅。


    唐绮坐在她对面,满眼装的都是她。


    没过多久,小娥搬来棋盘,在女君和帝妻之间放置妥当,又默不作声退至了一边。


    燕姒从棋瓮里拣出黑子,随意下在了偏*右下的角落。


    唐绮同她对弈,二人素手来回,一来二去,就起了攻守之势。


    “我的侍卫在忠义侯府菡萏院里搜出了一封遗书,是六姑姑为你留的。”


    燕姒云淡风轻的脸上终于显出异样,抬眸盯着唐绮。


    唐绮落下一子,又道:“近日忙着收复飞霞关的要务,各地州府又遇秋收,太多的事,便没抽得出空给你拿来。”


    她每日都要往返坤宁宫,不是像当初唐峻那样宿在勤政殿,就是歇在燕姒身边,怎会没有空拿遗书来?


    她只是怕自己没有时间安抚,不能照顾周全妻子的情绪。


    燕姒杀倒一大片白子,朝她伸出手。


    唐绮自袖中取了信,郑重地双手奉给燕姒。


    燕姒颤着手将之展开来,就着漫天红云,默念起于红英的遗书。


    唐绮的声音温润响于她耳畔,对她道:“信无署名,起先不知是什么,漫云看过了,呈送到我手里,我便……”


    燕姒没吭声。


    唐绮便道:“对不起。”


    燕姒深吸一口气,不觉湿了眼眶。


    唐绮将棋子尽数敛完,重布起新局,接着道:“我已尊六姑姑遗愿,将你阿娘的尸骨同她埋在了同一处,就在喻山上,等年末诸事定,你身子骨好些,我便带你去祭拜她们……”


    时过境迁,于红英最后的心愿是想死后能与荀兰离得近一些,荀兰却只字片语都没有。


    燕姒接过皇后玉印那日,就曾找过曹大德,问她娘有没有什么话留给她,可是什么都没有,荀兰没有未了的愿。


    于家儿女死后哪怕没有尸骨,也是要身归雀奔山,葬回辽东的,但于茂那些时日陪在燕姒身边,告诉她说不想替于延霆迁坟,于家长房离开了故土,天高海阔,守家护国,那是属于忠义侯的荣耀,他们配得起长眠皇陵。


    纵使唐亦应该千刀万剐,他到底做了一件没有良知尽丧的事。


    红云翻滚了许久,唐绮和燕姒下完了一局又一局棋。


    直到天色转暗,秋风新起。


    燕姒眄望喻山方向,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


    死去的人,都不会再回来了。


    起了风,唐绮从后面为她披上斗篷,燕姒按住唐绮放在她肩上的手,轻声道:“可有浩水和澄羽的消息,我能不能……见见他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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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0章 心药


    ◎“什么都瞒不过女君。”◎


    朝堂上事情太多了。


    言官们没事闲的就谏言,一说流传民间的“帝姬嗜杀”谣言要严令查处,一说远西和远北有辱皇权早该敲打,一说女帝登基该大赦天下对涉事不深曾有功绩的官员从轻发落,一说寒门氏族里还有身正之辈不应闷棍打死,一说女帝女后不宜皇室繁衍该趁早纳男妃入后宫……


    国有危难,唐绮却要借诸侯力在穷困之际收复飞霞关,满朝弥漫着喧嚣的火气,成日里吵成一锅粥。


    但唐绮与她的兄长弟弟都不同,她是个杀伐果决的君主。


    朝堂上再吵,她也孤注一掷。


    连素来最是知事理的礼部尚书这次都道:“独断!”


    独断又如何呢?


    唐绮不听。


    她没允许杀人不见血的唾沫硝烟在朝堂上蔓延多久,仅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专注于大力扶起内阁,将柳阁老曾经赏识的一些年轻人从六科六部抽调出来,很快建立了朝堂上的新势力,这波人全是实干派,紧抓政务不松手,指哪儿打哪儿,让老派朝臣纷纷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杨依依对女君雷厉风行十分钦佩,眼看着曹大德将打回的大堆奏折抱出勤政殿,转身朝御书案拜道:“唐国谍网要员亲身设局,致使景国王子斩杀了季充,景军早前因麻痹蛊损军三万,能挨过我军阻截强守飞霞关已很不易,景国拖延不了多久了。”


    唐绮咬笔托腮,心不在焉地说:“很好,让林霜准备准备,挑个日子犒赏全军,尤其是远北和远西两路增援的部队。”


    杨依依观她神色,不解道:“河山收复指日可待,陛下还忧心何事?”


    唐绮把笔咬出了坑,抬眼问:“有没有什么哄人开心的法子?”


    杨依依懵了。


    感情她站在这里说了半天的话,女君心里装的都不是正事。


    但唐绮既然问了,她总要答点什么,以此才能显得殿内气氛不那么尴尬。


    杨依依想了想,自己也有些不确定地说:“投其所好?送些礼物?”


    唐绮拿掉嘴里的笔,坐直道:“朕还是很了解她的,吃穿用度,都让内务按照她的喜好准备,可她还是不开心。”


    杨依依从唐绮的话里大约听出那个“她”指谁,颔首道:“中宫娘娘如今什么都不缺,心情不好,约莫是还未从当初失去亲人的伤痛里走出来,陛下要想哄她开心,不若寻些故旧,入宫陪她多说说话。”


    “你也觉得,应当寻些故旧……”唐绮思索一番,目光渐沉,“两月前她跟朕提过,想见一见故人,但你有所不知,她哪里还剩什么故人……”


    “那她提到的故人是?”


    “是户部员外郎。”唐绮皱眉说:“一个异性外臣,如何让她见。”


    还有另一个。


    奴籍,也是男儿身。


    如今她的小狐狸已经位居中宫,坐上了皇后宝座,哪里能随意接见外男,何况来说,元福宫那边还盯得紧,就等着坤宁宫出什么纰漏,杨昭才好提春选纳男妃的事。


    杨依依听罢,心道怪不得唐绮犯愁。


    “员外郎也不能入宫做内宦,那可真就屈了才。”她帮唐绮思忖,又说:“除却员外郎呢?原来长公主府的婢女里,可有同她熟悉些的,陛下不是接回了一个婢女么?”


    “你说百灵,百灵同她不怎么亲近,朕起先也着人去寻过她院子里的女使,可惜当初……”


    当初唐亦抄掉长公主府,诸如小竹、小菊这些丫头,全都遇难了。


    泯静一去,根本没有女子能再同她妻熟悉。


    唐绮犹自苦恼,左思右想,最后道:“罢了,说不定有人愿意,朕还有事,你出去时将王路远叫进来。”


    杨依依应着“是”,见礼后出殿帮她叫人去了。


    王路远很快跨步到了御书案前,抱手问:“陛下有何差遣?”


    唐绮已经起身,拍着他的肩膀说:“王卿,朕要出趟宫,你来安排。”


    王路远差点吓个半死,惊诧道:“陛下要去哪?!”


    唐绮打了个响指,提腿就往外走。


    “户部员外郎的宅子。”-


    宁宅。


    仆从放好热水,宁浩水正要宽衣,有人毛毛躁躁冲进屋,勾着他脖子就道:“别洗别洗!咱兄弟俩吃个酒去!”


    宁浩水无动于衷,板着脸解袍子的系带。


    “要去你就自己去。”


    澄羽不满道:“你说说你,人不大,脾气贼大,每天忙着公务,替女君累死累活,多久没有消遣过了?你也抽空理理我?”


    宁浩水说:“我不是在替女君累死累活。”


    澄羽道:“哎呀不管,随便,反正今晚你得陪我吃酒去!金玲乐坊来了个新舞姬,传言她能掌上起舞!”


    他拽住宁浩水的手,又把人刚解开的袍子系了回去。


    宁浩水躲开他,重新解袍子,面无表情地道:“你还记得泯静姐姐吗?”


    澄羽再去作怪的手停下来,僵在半空。


    他生气,宁浩水也不买他的帐,雪上加霜地说:“你要是还记得泯静姐姐,就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成日里混吃等死,算什么出息。”


    澄羽面色铁青,收手回去,不快地嚷道:“小水,跟我提这个,我可就要翻脸了。”


    他们一起认的主子,一起磕的头。


    泯静护主而死,姑娘当日下狱,那夜兄弟两个尾随刑部狱卒,摸上乱葬岗才将人的尸首偷回,又另择良地,好好下了葬。


    如今宁浩水有了自己的出路,澄羽则浑玩享乐,时常拿着宁浩水微薄的俸禄,流连椋都烟花之地,全然不务正业。


    宁浩水也不想看着他这样下去,叹气道:“你若有心,我教你生财之道。”


    澄羽背过身,悄悄红了眼眶。


    宁浩水见他不闹了,又说:“虽然咱们见不着姑娘,但姑娘好好当着皇后,她在宫中一日,我们做好自己的事,保不齐哪日她就……”


    就需得着他们。


    澄羽闷声道:“晓得了,你洗吧。”说罢,快步出了门。


    人才刚走到院子里,宁宅的门房就匆匆来传话,禀说:“羽公子,有贵客登门!要见咱们员外郎!”


    澄羽扶着差点跑摔了的门房,问说:“大晚上的,什么贵客,让他明个儿请早吧!员外郎操劳整日,要歇下了!”


    自打宁浩水年纪轻轻入户部高就之后,椋都里一些青年才俊仰慕他,三不五时就会来登门拜访。


    他们在椋都除却自己的主子,本就没什么旧识,甫一听贵客,澄羽想当然就联想到了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所谓才俊,拒绝得也就利索。


    然而他刚把话说完,外头已经来了人。


    听脚步声,澄羽立马警惕起来,抬头往院门方向看过去。


    来人好几个,身形颇高,虽都换过常服,但一看脚上的靴子就知是会武的。


    澄羽将手背在身后,暗中摸出长针,站端正道:“你们有什么事?”


    这几人让开了路,后头罩黑斗篷的女郎才显现身形,她跨前两步掀开兜帽,在月光下露出一张澄羽熟悉的脸。


    “浩水歇了?”


    澄羽瞠目结舌,镇定后道:“您怎么来了?”


    唐绮摆手,让王路远带着锦衣卫退至外围,自己负手上前说:“自然是来寻人的。”


    澄羽咽着口水说:“小水在沐浴,您先等等,我……奴去喊他。”


    唐绮温和地笑着看向澄羽,说:“叫了他,你也一道来。”


    澄羽被看得缩了缩脖子,总觉得当了女君的唐绮眼里有一种势在必得的微光,盯得他毛骨悚然,招架不住就诚惶诚恐地扭头跑了。


    唐绮是微服私访来的,宁宅两位公子心思各异,但不约而同不敢让女君等太久。两个青年很快并肩从房中走出,同步跨进莹亮月色里。


    宁浩水叫了仆从去备茶水,片刻后,唐绮在院中石桌前落座,对面两人立得端端正正。


    她左右看了看人,问道:“你们两个谁年长些?”


    澄羽主动答道:“奴比员外郎年长些。”


    唐绮从袖中取了文书,放在石桌上,端起茶泯了一口。


    “不愧是阿姒带出来的人。”她慢吞吞开着尊口,将要说的话娓娓道来,“宁浩水,出生通州宁氏,生母姓陈,两个多月以前,是你去的西城门外,劝说陈九柯退兵。”


    明是气候凉爽的秋了,宁浩水仍在这三言两语里惊起一身汗。


    “是。”他僵着脖子说:“什么都瞒不过女君。”


    “你很聪慧。”唐绮淡然笑道:“不枉阿姒从货船上将你救出,一直放在身边教养,在户部好好干,总能有你的一片天地。”


    宁浩水的心思却不在这里,他捏着刚换的新袍子,沉默起来。


    唐绮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后,又看向了比他个子矮出一截的澄羽。


    “你是奴籍,庆州人士。”


    澄羽点点头道:“是。”


    唐绮说:“家中已经没有人了。”


    澄羽咬牙:“是。”


    唐绮道:“今夜我来这里,不是女君,而是作为阿姒的妻,特意来寻你。有一事,想要相求……”


    她的话都还没有说全,对面立着的两个少年郎双双瞪大眼睛,露出满脸惊愕。


    不是女君,而是阿姒的妻。


    开什么玩笑?


    唐国继开国女帝之后的又一位尊贵无比的女君,今日乘月而至,竟然是来求一个奴籍出身的人。


    两人都傻了。


    唐绮却不以为意,她十分诚恳地注视着澄羽,接着道:“没有听错,我来求你。阿姒已经郁郁寡欢许久了,从太医院将她救活过来,她就一直因为至亲尽丧的原因,日渐消瘦,我费尽心思想要哄她高兴,但所获浅薄,没有什么用。”


    宁浩水皱紧眉:“姑娘……皇后娘娘,病还没有痊愈么?”


    唐绮惆怅地叹着气,垂首说:“心病么,想着要用心药来医,你二人都在公主府的院子里住了一段日子,之前就是跟着她来的椋都,前阵子她记挂着你们,跟我问起,想要见见你们。”


    只是见个面,不至于要求人。


    宁浩水还在疑惑,澄羽已经猜出了些端倪,他问唐绮:“需要我们怎么做?”


    唐绮指了指他,说:“不是你们,只是你一个。”


    女君这夜来去匆匆,把难题丢下后,叫上锦衣卫就走人,剩下的就留给了两个少年去思考。


    小半个时辰后,宁浩水望着皎月,脸色灰败。


    “你怎么想?”


    按照唐绮的意思,见一面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如果澄羽愿意知恩图报的话,就净身入宫,做于皇后身侧的内官,长久相伴。


    唐国男女平等,奴籍出身的人却又低贱,主子有事要他挺身而出,他本没有选择的权力,唐绮挟恩图报了,但唐绮还是把选择权交到他手里,给他一整晚的时间去考虑,若他愿意,明日就可以到锦衣卫办事处,找崔漫云领他进宫。


    一旦净了身,踏入宫门,也就意味着他的后半辈子都要在宫里过了。


    宁浩水不能替他选择,才问他怎么想。


    澄羽自己其实并没有考虑太多,当个内官,失去作为男人的能力,对他而言大差不差,他是连命都不能自己掌控的奴籍,何况一种能力,之所以他沉默许久,是因他还不确定大祭司要他接下来做什么。


    宁浩水就在眼前,他有许多话,找不到从哪里开始说,最后就都算了。


    他跟着宁浩水抬头,盯着天上的圆月,轻轻笑出声。


    “其实也挺好,的吧?女君来之前,你还说要教我生财之道,想着姑娘她……指不定哪日就用得上我们。我入宫,能陪着姑娘,好像也挺好的。”


    “放屁!”宁浩水莫名激动,红着眼睛回头怒瞪着他,“你是奴籍出身,姑娘的确对你有大恩,可是你进了宫就……就……”


    宁浩水说不下去了。


    澄羽伸手,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


    “小水,哥真羡慕你。”澄羽小声嘟囔道:“可是小水,你想过没有,入仕这条路,究竟帮到的是女君,还是姑娘?姑娘住在深宫里,她与外臣连面都见不上,辽东于家离她太远了,她身边已经没人可依,你我之力,又帮得上什么……”


    宁浩水被这些话堵得哑口无言,澄羽像泯静当初那样捏了捏他的脸,笑着转身走了-


    安乐大街夜夜笙歌,金玲乐坊里新来的舞姬在表演掌上起舞,不是正的手掌上跳一支舞,而是在只有巴掌大的鼓面上跳。


    尽管如此,舞姬仍旧技惊四座,一曲舞毕,引起满堂喝彩。


    少年郎单手拎着酒壶,将身上最后一块碎银子扔进铜盘,打赏完后,歪歪扭扭绕过梁柱,钻进了后头层层叠叠的帷幔中。


    帷幔后面有个雅室,席前紫蓝长衫铺泻满地,异国女子蒙着面戴着兜帽,惨白的手指捏着一只小巧精致的茶杯,垂眼看杯中清泉。


    “她找宁家那个孩子,是说什么事?”


    澄羽站直道:“祭司大人,她这次是来找奴的。”


    晞偏头:“哦?”


    澄羽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行着奚国的礼,问:“奴来听您差遣。”


    “去吧,届时红蝶联络。”晞将茶喝完,放下那只茶杯,说:“正愁不知道怎么把你塞进宫,你入宫后,寻个机会让公主知道,忠义侯府的地牢里,还关着她的仇人。”


    澄羽瞳孔猛缩,但不敢斗胆问什么,埋头道:“是。”-


    不日,唐绮让曹大德把人领进了坤宁宫。


    燕姒正拿一根竹签逗弄竹笼里的蟋蟀,敷衍着道:“小娥,既是女君给的人,你替他寻个差事吧。”


    话音刚落,新来的内宦扑通跪在了她的脚边。


    “姑娘……”


    燕姒手里的竹签被这一声唤惊掉落地,猛地抬起眸,便看到了澄羽,她坐在轮椅上,颤着唇说:“起来吧,起来。”


    澄羽没有立即站起来,他往前跪行两步,伸出双手却不敢触碰。


    “姑娘这是……这……”


    小娥从旁咳嗽提醒,澄羽便没将后头的话说出来。


    燕姒倒是自己撑着轮椅站了起来,对他道:“没有什么大碍,我只是,我只是有些想念姑母,你看,我好着呢。”


    明明是那么体己的话,澄羽却咬破唇,两行泪直流而下。


    他朝燕姒磕了个头,才爬起来说:“姑娘受苦了。”


    因着久别重逢,燕姒的精神好了许多,她撇开小娥,时常指使澄羽干这干那,澄羽围着她转,主仆两个看似恢复当初在清玉院或公主府时那般,过着清闲又有些趣味的简单日子。


    坤宁宫里什么都不缺,最不缺的就是干活的。


    但是燕姒就是故意而为之,她让澄羽把新得的核桃剥掉表面青皮,用锤子砸开,果肉放在盘里,青皮放在小竹篓里,壳则尽数丢了。


    “核桃你吃了吧,皮给我留下来入药。”


    澄羽吃着新鲜的核桃仁,捧着青皮跟在轮椅后头。


    女君让人把坤宁宫寝殿旁的花房重新布置了,花房变成了药房。


    燕姒带着澄羽进药房,喋喋不休地叮嘱:“小心地上刚晒出来的草药,把青皮放在石盅里捣碎。”


    澄羽依言照办了,手上全是黄汁。


    轮椅停在长案跟前,燕姒从木盒里找出一个瓷瓶回身抛给他。


    “洗手的,核桃皮的汁沾在手上很难洗干净,忙完再去洗。”


    燕姒盯着他的手露齿笑了。


    澄羽见到她笑,也傻乎乎地笑起来。


    “哈哈哈哈,你真傻!”


    澄羽习惯性想要去挠头,燕姒立即出声制止他:“别挠!沾头发上了还得洗头!”


    天还没黑,外边有人跨门入内。


    “老远就听到你们主仆说话,阿姒有什么开心的事?”


    唐绮的脚还没有沾地,澄羽当即道:“女君且住!”


    燕姒摸着心口:“好险!我的古柯叶!唐绮!你差点闯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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