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深谋
◎“你要娶我?”◎
剧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守备军行过之处,火光直冲而上,沿街的火势越来越大,很快烧亮半边天。
唐绮打马穿过主街,斥候急行并辔。
“大帅!景军已全军入城!”
唐绮高声道:“传令让设伏的队伍立即封锁城门!让他们有来无回!”
斥候扭头绕进窄巷,前面的房屋在爆裂中极速坍塌,白屿跟至唐绮的身边,看身后景军紧咬,情急道:“咱们不剩多少人了!殿下!此时再不抽身就来不及了!”
唐绮眉梢猛跳:“不行!等季充追上再议!”
本来守备军不会折损这么快,但是唐绮先前临时决定出城诱敌,为的就是败走时,让季充求胜心切,追着她入城。
因为沿途燃爆火油,季充的后路算是断了一半,他的胯.下是重骑,光看那身盔甲就四十多公斤,唐绮的目的只有一个,牵制住他,让他越跑越深,再无法穿越火海撤退出城。
此时,季充带领一列重骑,正紧追在唐绮的身后,举着弯刀高声怒喊道:“唐绮!你放火烧城!是要与本将军同归于尽吗?!”
“季将军现在才发现!是不是太迟了?!”唐绮在马上大笑。
季充入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发现唐绮用大量火油烧城,服用了麻痹蛊的士兵攻势再猛,他们不过暂失五感,肉身怕火,好在因人多势众,景军还有胜算。
毕竟追到主街之后,沿路没有其他部队出来堵截,季充便知道唐绮为保护百姓,把大部队全都撤离了。
他拉紧缰绳,让骏马跃过坍塌下来的梁柱断木,咬牙喊话道:“迟什么!待老子生擒了你!还怕跑不出这座城!”
白屿跟在唐绮的身侧,汗下得跟瀑布似的,侧首躲过景军甩来的弯刀,他忍着耳内蜂鸣声,急着对唐绮道:“殿下!别跟他废话了!咱们得撤!”
说时迟,那时快,火势蔓延过了主街中心一片紧密连接的高楼,白屿身处的位置就在高楼之间。
被烧到火红的梁柱断裂倾塌,庞然大物骤然袭来。
白屿脑子霎时一片空白,随后就被巨大的冲击力掼下了马,在空地上连滚了数圈,才堪堪停下。
也就是这片刻时光,景军追上了守备军,将滚下马的人团团围住。
季充打马上前,长□□下。
唐绮抓住白屿的胳膊,拉着人又滚出一段距离,后背撞在主街广场的石碑壁上,哇地一声吐出大口鲜血,随即忍不住地大声呛咳起来。
“殿下!”
唐绮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笑道:“还好,荷包……没有掉。”
白屿脸色煞白,直见她咳嗽不止,慌道:“殿下快别说话了!”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唐绮的手始终抵在自己心口,她受了重伤,季充像一个即将捕捉到猎物的猎人那般,充满耐心,一步步缓慢地朝他们走来。
“山雨……”唐绮低声道:“待他走近……就、靠,你……”
话音未落,眼前蓦地陷入黑暗-
辽东的援军已经前往边南,唐绮挂帅出征这寥寥数月,几乎屡战屡胜,于家拥有重兵,老侯爷手握虎符坐镇椋都,唐亦不敢轻易给燕姒定罪。
这是入狱之后近十日,燕姒心中所想。
她身处刑部大牢,并不知外边情形如何,独坐牢中这些日子,她等的无非是个耐心,不管从哪个方面来推论,心急如焚的应当是唐亦。
唐亦亲自提着糕点盒子,出现在牢门前时,燕姒还在思忖,澄羽有没有把她的话带到,外面又究竟如何了?
“姒妹妹。”
临近用午膳的时辰,唐亦让狱卒打开锁,径直跨了进来。
燕姒闭着眼睛,不看他。
“三殿下怎么又屈尊来了。”
唐亦先把糕点盒子放在矮木桌上,后从怀中拿出一方绢帕,蹲下来仔细擦着桌面的灰尘。
“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燕姒眉心微跳,闭口不言等着他说。
唐亦很快擦完了桌子,却没说什么‘好消息’,而是轻声道:“这几日你在牢中过得可还好?其实,你早该听我的提议,让你那个贴身婢女替你顶罪,反正她已经死了。只要你说此事是她听由唐绮指使,不就能从这里出去了么?”
若他不提泯静还好!
燕姒怒火中烧,猛然睁开双眼。
“你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唐亦迎上燕姒的目光,眼神里却泛着盈盈笑意,“左右如今身临高位的是我,是你从来看不上的我,哪怕你再不情愿,此事已成定局。你该不会想为那丫头讨要公道吧?毕竟她是为你挡刀,替你赴死……不如我们来说一说,怎么好好合作?”
“不可能。”燕姒斩钉截铁道:“我绝不可能与你合作。”
“别急着拒绝嘛。”唐亦含着笑,把盒子里的糕点碟子逐一取出来,“饿不饿?先垫垫,我们洽谈过后,便带你去东宫好好吃一顿。”
原来摄政王现下住进东宫了,他还没有立即篡位。
燕姒起身,坐到了桌边。
“辽东于家三十万大军作为震慑,我妻在边南用兵如神,想必很快就要凯旋归都,三殿下也不能拿我怎么样,或早或晚,我总会从这里出去的,你想跟我谈点什么?”
她慢条斯理拿了一块糕点,咬掉一小口,在口中细细品味,随即皱了皱眉,将剩下的放回去。
唐亦正等着呢,观她神色如此,颇有点遗憾地说:“看来你不喜欢。”
燕姒答说:“味同嚼蜡。”
唐亦听后轻轻一笑。
“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今后我再学着给你做不那么甜的。”
他不再理会那些糕点,手伸向燕姒,想要替她擦掉唇角的残渣。
燕姒偏头躲了,冷声道:“不要用你的脏手碰我。”
“我的手,哪里会脏。”唐亦无不失望,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笑道:“姒妹妹,你是不是在等唐绮回都,可惜,她回不来了呢。”
燕姒整个背绷直,惊愕道:“什么意思?”
唐亦从袖中拿出来一封军报递给燕姒,是军机处常用军报,制式燕姒再熟悉不过,于延霆的书案上经常会放,她曾替爷爷整理过。
“数日前啊,三万景军杀进鹭城,主帅唐绮与景国大将军季充,一同葬身火海。”
“我不信!!!”
唐亦的手按到了燕姒的肩上,他笑得那么温和,却那么令人反感。
“我知你不会信的,所以才特意拿来给你看。”唐亦说话间捉住燕姒的手,强迫她拆开军报,又按住她的头让她去看上面白纸黑字,“长公主作为守备军统帅,为保城中百姓,分兵护送他们撤离,随后亲自出城诱敌号令烧城,跟那位景国大将军来了个同归于尽。哈哈哈哈!她是多么深明大义的帝姬,当年鹭城城墙上杀妻那一箭,不正是为身后七郡百姓所射?辽东援军主将于进亲自呈送的八百里加急,将印可造不了假,看清楚了么?!”
燕姒浑身颤抖,经受不住这样的噩耗,脸色控制不住地煞白,她抖得厉害,脑中阵阵发昏,军报上的字竟一个都认不得了,那些字密密麻麻像一根根尖锐倒刺,狠狠卡进了她的心脏。
她张了张口,想要嘶吼,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怎么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呼吸凌乱不稳。
唐亦微微侧目,松开她的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你当本王为何隐忍不发?实话告诉你,早在去岁端午长巷刺杀案之前,本王就稳坐幕后,用解星宝的一条性命,收归状元许彦歌于麾下,再经周氏逼宫,彻底断了江平翠改投他门的退路。本王隐忍到今日,就是要做给你看,做给这天下人看!哪怕是一介书生,也能登上王座!本王之智,岂会输给颓废了三年的唐绮!”
燕姒在唐亦一番近乎咆哮的剖白下,逐渐恢复了一丝神智。
她反捏住唐亦的手腕,哑声道:“是你。原来真正怂恿解星宝以命构陷殿下的是你。”
“不错!”唐亦狰狞地笑道:“本王知晓周氏地位岌岌可危总会坐不住,便故意泄露解星宝求助被拒心生歹意的消息,无非稍加推波助澜,就借周氏和许彦歌的手,让唐绮名声受损,若非有这桩命案,后头端午长巷刺杀案,她怎可能那么容易被吊了御林军统领的腰牌?这哪里够呢?我!要!她!死!”
“所以,你还干了些什么……”
燕姒心口钝痛,双眼紧盯着唐亦越发扭曲的嘴脸。
唐亦兀自得意道:“江平翠你可能没听过,她出生庆州享有帝师盛名的江家,原本是周淑君身边的谋士,后来为我所用。我跪在父皇灵堂里的时候,始终想不明白一件事,当初唐景之战,奚国公主和亲路线,究竟是谁泄的密。”
“此事,跟你现在下毒弑兄又有什么干系?”
“我母妃没有通敌卖国!”唐亦突然暴躁起来,低吼道:“唐绮却因为一碟相思饼把罪名扣在她头上!我不甘心!你要知晓,周氏逼宫之后,促成皇兄登基,我受封亲王,再无替母妃报仇的机会!我怎能甘心?所以我留用江平翠,装傻充愣套出她的话,得知当初泄密之人不是周淑君和杨昭,我便在想,谁会是那个连通敌国的幕后主谋,周淑君不是,杨昭也不是,那么只剩下唯一一种可能。”
燕姒心底那个声音呼之欲出,不自觉地挑起了眉。
唐亦看着她神情变化,继而平静下来。
“你猜到了吧。”他志得意满,“就是江平翠。江平翠出身谋士江家,一辈子最渴望的事就是爬上权力巅峰,成为辅佐帝王的名士,这样的名士,不惜背主求荣,手上怎么可能干净?”
燕姒细想起因和结果,喃喃道:“当初唐景大战,奚国和亲路线泄露,唐绮不得不阵前杀妻,以至于受朝中文武大臣弹劾,天下儒生口诛笔伐,给她戴了顶凶残弑杀破坏两国邦交的罪名,以至她沮丧了整整三年。从风光无限的帝姬,变成街头巷尾人尽皆知的纨绔,再难和记到周淑君名下的嫡长子唐峻争夺储君之位。这位谋士,还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正是因为必须有个人下这一步棋,所以才让本王在忍气吞声大半年后,有了弄死唐绮的绝佳机会。”唐亦满不在乎地道:“皇兄若因忌惮于家实力,不放唐绮出征边南,那有皇嫂在身后替他谋划高壁镇截杀,唐绮会死得更早。可惜啊,皇嫂的性子还是太优柔寡断,那时她怀着和乐,到底没有步死局。但这也不妨事,唐绮去了边南,江平翠为扶本王称帝,势必要不遗余力地出谋献策,先让我派人指使衍州周氏余孽刺杀未果,又没让唐绮因刺杀怀疑皇兄而举兵谋反,最后就只能再次像当年一样,瞒着她主子,连通景国,让唐绮死在边南。”
燕姒看到近在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却仿佛从未曾认识过他。
“可江平翠到底是不是那个通敌卖国的人,你根本就没有证据……”
“要什么证据呢?”唐亦笑意更甚,“江平翠住在我的府上,经常有人半夜潜入王府,你以为本王无从察觉?何况来说,大哥登基,远北侯刚退走,景军立时卷土从来,椋都之内能没个景国国谍?再往后,柳阁老辞世,召谍令不知所踪,景军却屡战屡败退守飞霞关。前些日子鹭州又怎么会突然告急?若非有人指使景军以退为进出其不意,唐绮只要固守鹭城,坐等辽东第二波援军抵达便好。但她心急啊,皇兄中毒,都中乱局,她急着凯旋而归,不然怎会闹到现在这个局面,放一把大火,送自己下地狱。她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燕姒低嗤:“您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让人厌恶作呕。”
唐亦闻言却并未动怒,反而淡淡地笑了。
“是啊……我一直就是个不讨喜的人,于家长房嫡孙,高门贵女,你看不上我,毕竟当初受宠的是我寒门出门的母妃罗萱,父皇眼里也从来没有看得上他这个性子软弱的小儿子,在你们所有人的眼里,只看得见沉着稳重的大殿下,文武出众的二公主,哪里能看得见我呢?”
其实不是的。
两年前的初春,国子监读书那些时候。
唐亦的二姐疼过他,广邀勋贵子女们游湖,都要将不善交际的他带在身侧,还派功夫最好的女使相护,更曾以言辞恐吓过燕姒,想让燕姒对唐亦真心相待。
即便是后来的百花春日宴上,唐亦跪在成兴帝面前,坦言要求娶于家女,唐绮也未曾给她这个弟弟使过什么绊子。
燕姒对唐亦并无儿女之情,但也从不曾在外薄过唐亦的颜面,不管是他要送什么吃的玩的,一概没有拒收,他的邀约,也几乎全是去了的。
她把唐亦当朋友,连利用都不情不愿心怀愧疚。
“三殿下很好……”燕姒从回忆里抽身,垂眸道:“我认识的那个三殿下很好,他一直是我的朋友……”
“谁要做你朋友?”唐亦凉薄地笑出了声,“你我曾经差点成亲,要不是唐绮横刀夺爱,父皇早就允了你我婚事。不过,旧事不*必再提,时至今日,你也该知晓我绝非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我步步为营走到现在,即为母妃报了仇,也将登基称帝,你我之间,再没什么阻碍了,姒妹妹。”
燕姒静静看着他。
“你要娶我?”
唐亦目不转睛:“有何不可?”
燕姒道:“我是你二嫂。”
唐亦从未承认过这点,他握住燕姒的肩,无比柔情地道:“她死了,就算她不死,你跟着她有什么好的?你们连孩子都不会有。”
燕姒已经觉不出心痛的滋味,神情麻木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楚可心?”
“我与她并未……”唐亦的脸上难得有了少年人该有的稚气,他面颊薄红,小声道:“并未有夫妻之实。”
燕姒双目空洞,一字一字说得缓慢。
“她,杀了泯静。除非,你休妻。”
唐亦听到休妻二字,握住燕姒双肩的手松了些。
燕姒接着道:“忌惮楚家?”
唐亦不言,午时的日光透窗而入,燕姒看到他眼底的犹豫。
“你不是为我而来的。”燕姒拨开他的手,“深谋远虑如三殿下,对权力的渴望只怕远超儿女情长。让我来猜猜,在我入狱这些日子,忠义侯府的两位亲长,并未听从我的劝阻,于家动了,所以你才会前来向我袒露你的……这些计策和成果,对么?”
唐亦脸色已变。
燕姒不紧不慢地道:“你先前说什么来着?让我把脏水泼到唐绮身上,构陷她指使泯静毒杀皇兄,你急需拉拢于家,可见辽东军对你登基称帝威胁极大。可你又不愿意休妻,皇兄中毒案没得出个结果,你登基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故此你又必须得到楚家的支持。那么……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太聪慧,反正也是瞒不住的。
唐亦思及此处,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他直言不讳道:“楚谦之是个正人君子,他不认可本王欲行之事,称病告假许久,可你有个好堂姐,千防万防,也没能防住她掳走可心。楚谦之这便无路可走,只得向本王奏请相救,于家要让你从这里出去,换楚可心一命。”
燕姒疑道:“仅凭阿姊,就能掳走楚可心?”
唐亦说:“金羽卫杜铅华出面,断了于徵一臂,但人到底还是被掳走了。”
燕姒点头道:“所以你要我答应婚事,以我作为筹码,拉拢于家。我若不答应呢?”
唐亦再次叹气道:“那便只好布告全天下,辽东于家……反了。”
第252章 远虑
◎“你想诱杀于延霆?”◎
“阿姒,跟我走吧,去边南鹭州,我们在那里建一个家……”
“一定等我。”
“天冷,不需送,下次我归家时,你来迎我就成。”
燕姒神情麻木,脑海中盘旋着一幕又一幕回忆,唐亦走后,她全身脱力靠到了牢门上,突然获悉唐绮的死讯,她几乎无法接受,一个人静下来,才发现掌心已经被长出来的指甲掐烂了。
那里的伤口会腐烂,再结巴,重新愈合。
可是唐绮食言了。
不管是逢场作戏还是虚情假意,再或是各取所需,她们好歹缔结一场婚姻,同床共枕的朝夕和携手进退的过往历历在目,这些所有的一切都无法从她的记忆里消亡。
唐绮再次背弃了承诺么?到底是生是死?
燕姒控制不住地抽搐,用力抱紧了自己的双膝。
她不信。
她不信唐绮就这么撒手人寰了,唐绮是那般有勇有谋的人,连亲事都能彻头彻尾地算计其中,这样的帝姬,充满隐忍的耐心,不惜朝朝暮暮耗神钻营,岂能轻易把自己葬送于火海!
她一个字都不信!
因为她不信,所以她固执地僵持,最后唐亦只好让步,提出再给她一夜时间考量。
于是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睁大眼睛,直面刺目的阳光,逼自己面对。
唐亦方才对她说过什么来着?
她绞尽脑汁去想。
是,是了。
唐亦说辽东援军已经和项一典等人会师,景国三万来敌尽数烧死在鹭城,战事暂歇,剩下的就是安置百姓,重建百年老城。
唐亦还说和乐尚在襁褓之中,国不可一日无君,他即将称帝,礼部和太常寺已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登基大典,朝堂上下对此也并无异声。
于徵断去一臂,掳走了摄政王妃楚可心,不知所踪,锦衣卫和刑部正在四处搜捕。
皇帝中毒案的结案,在等于家交出人质向新皇俯首称臣,如果于家决意不肯拥戴他,被扣上反叛的罪名就是这两日了。
于延霆是要保住自己唯一的孙女,还是要晚节不保?
银甲军会不会为了一个养在响水十七载的小主子,拼尽几千条性命?
倘若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就不会是于徵带人乔装蒙面夜潜楚府。
唐亦近乎蛊惑般的向她传递了结果——
她之所以还未被于家所弃,是因于家先前还在等唐绮归都。
提出婚约,不急于成亲,一切只要燕姒松口,安安静静呆在唐亦身边,于家的危局就能打破。
而燕姒和唐亦彼此都心知肚明,唐亦要的并不是她。
燕姒呢喃自语:“这唐国皇室的人,还真是无出其右……难道,我注定要成为权谋下被利用干净的棋子么……”
唐绮现在生死不明,而于家已成唐亦眼中钉。
她该如何抉择?
她在仅存一缕微光的幽牢中,用指甲挖开了掌心的伤口,让血肉模糊带来的痛楚,保证充裕的理性。
“何必把自己逼那么狠。”
身后突然传来说话声,将燕姒从疼痛中拉回,她只听声音就判断出了来人。
连易身着刑部尚书的官袍,在她入狱之后,首次出现在她面前。
燕姒哑声道:“你竟然归顺了唐亦。”
约莫只是半个来月不见,牢门外的尚书大人已清减许多。
连易掀袍蹲下身,洒脱自若道:“夫人说笑了,是陛下先弃了我。”
燕姒侧首,目光冷淡,看不出警惕。
“您一定想问我为什么来。”连易手里的扇子未开,扇柄敲着碗口粗的木柱,仿佛怕人听不见似的,“昔日安乐大街天香酒楼的宴席上,您妻曾对连某有过解围之恩,您可有话要转述于家?再奉劝一句,望您惜命,于家人态度强硬,看上去拼个鱼死网破,也要设法要救您出去呢……”
“于家跟我本就不亲厚。”燕姒闲话家常般说:“难道大人竟忘了,我回椋都才两年多,在于家也就待过一年。”
“那为什么劫持楚可心这个事儿,你姑母不派别的人去,而是要让于徵亲自出马?”
燕姒不明此人来意,将唐亦用来蛊惑她的说辞重复:“无非在等长公主归都,于家和她连着亲呢。”
连易见她握住手心伤口,似笑非笑看着她。
“是么?那今日勤政殿上,楚谦之指着老侯爷的鼻梁骨骂骂咧咧,咱们大柱国却惶然不知情,再则,当初你回到的椋都,还有一顶轿子从侧门抬进忠义侯府……”
燕姒攥紧袖中锦盒和竹笼,寻回暌违已久的锐利,像一只逼到墙角无路可去的弱兔,用坚韧不屈的目光乜视企图投草的猎者。
“你要什么?”
连易微微一愣,而后笑了。
“夫人聪慧。”他洞察局势道:“摄政王坐不稳皇位。救不出楚可心,他没钱,救出来他没兵,这是他犹豫的根由。而成大事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长公主虽为全大义慷慨赴死,但于家手里三十万驻边大军,此战过后入主边南,唐国倘若一拆为二……”
小半个时辰后,连易抽身离开刑部大牢,挥手招来随从,与其耳语片刻,随即道:“去吧,忠义侯府。”
那随从快步隐入黄昏的人潮,连易折扇一展,盖住头顶的霞光,又叫身侧亲信上前。
这亲信问:“主子还有何差遣?”
连易笑得如鱼得水:“你跟着他去,待他将话带到,便处理干净。”
亲信脊背一僵。
连易的扇子点在他肩头。
“你怕什么?宫里不信任我,我总要给自己留点后路。”-
王路远在酒肆喝酒,云霞漫过街,穿进帘,托出他脸上醉意。
对坐的妇人一筷子敲到八岁小童贪食不规矩的手上,责道:“别跟你爹似的那么糙。”
王路远乐不可支,托着胖胖的腮帮子道:“我儿随我有什么的。”
妇人噌他,板着脸说:“已是最后一顿饭了,该叫他知道言行有度,免得将来尽学了你的坏处。”
此话分明是说孩子不知礼数,听在王路远耳朵里则一语双关。
“唉……”王路远忽然觉得眼有些热,须臾后才道:“是我伴你母子二人少了,亏待了你们。”
妇人听后不板着脸了,脸上露出些微柔情。
“没怪你。”她放低声音道:“明日,明日我便将儿子送走。”
王路远错愕回头,盯着她妻的眼睛看,而后指对面刚被大理寺查封的那家酒楼,叹道:“盛名,虚名,浮名尔……锦衣卫随朝堂几经更迭,传到我手中,不胜往昔。直到今日我才顿悟,有时候,躲,是躲不掉的。‘天’字处的覆灭就是最好的警训。不管成不成,该我担起的责都不应当带累你,听我一回。”
妇人低头给自己斟上满杯的清酒,喝完时也壮足了胆。
“安……那位,当真没了?”
王路远从袖中伸出一根手指:“凭我对她的了解,还活着的可能性只有一成,她绝不是会弃城逃走的人,就怕火势太大,后路留得不够万全。”
“那你这是为何?”
王路远俯身,手穿过桌间,替他妻理鬓发。
“你们都不在,我才能彻底放心。而且,就算我败露了,身上不是还有一道先帝留下的保命符么。”-
夜半,皇帝寝宫。
曹大德命手底下的内宦打来温水,给昏迷不醒的唐峻擦净了身子,再为其换上新的里衣。
白日里天热,到了晚上有风送入寝殿,凉快许多,但亲力亲为做完这些事,大总管还是出了身汗。
他转身靠着龙床席地而坐,抄着袖子扇风。
“陛下,老奴这只手,被您给伤了之后,还真是一直没好利索呢。”
寝殿里无人回应。
曹大德对此不以为意,而是继续轻言细语的絮叨。
“老奴伺候您的时日虽少,可在这宫里待的年生久了,到底也是亲眼见着三位皇子皇女从小娃娃,长成这么大一个儿……”他动手比划着,说着说着鼻子酸了。
谁输谁赢,他都不好受。
他在心里疼,可怜二公主竟葬身鹭城,再也见不着了。
眼前这个中了毒,还不知能活几日。
另一个现在是摄政王,马上就要登基称帝。
只是,这高台,哪有那么容易登?即便登上了,又哪里那么容易坐得稳?
他想着想着,不争气地偷偷抹起泪花子。
“先帝还在时,教过奴婢,身在大内,必得顺势而为……。”
进来收拾的内宦埋着头,刚好将曹大德的絮叨打断,问说:“总管,这?”
胖太监从地上爬起身,指着换下的衣物说:“把陛下的衣物送到浣衣局吧,水盆留着咱家去倒。”
脚步声来又去,殿内再次空寂。
曹大德端起水盆,又往龙床上看了一眼。
“奴婢约莫是最后一次伺候您了,望您龙体安康,长眠好梦。”-
东宫。
唐亦捧茶,敛袖而坐。
周巧不喜欢喝茶,端的是一碗红枣甜汤,汤匙刮擦碗壁,轻微的碰撞声打破了静夜。
“曹公公进过坤宁宫了。”唐亦说:“皇嫂好手段。”
周巧面不改色:“皇上中毒,宫中诸事得有个做主的,三弟还没登位,这担子不就只能落在本宫身上。”
唐亦道:“希望皇嫂不要忘了,你我如今是拴在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和乐还小,按照顺位继承,也是本王先,她在后,待登基大典顺利度过,本王必定先下诏立她为储,这一点是不会有所改变的。”
周巧仪态端庄,笑说:“自然,于姒不答应你,本宫早便料到,既然如此,你也只剩下平翠姑姑指的那条路,诱银甲军出城,围剿忠义侯府,逼迫老侯爷交出虎符。”
“就怕老匹夫不肯就范,他在椋都这些年,拿的并非实权,仗的是他堂弟振东伯于茂,可堂弟毕竟不是胞弟,辽东那边不一定会为一个于姒举兵来造反,他们背后还有外敌。”
周巧点了点头:“言之有理,所以呢?”
“所以,今夜本王才会到这儿来。对付老侯爷,要用到二十四衙门大总管。”
“你想诱杀于延霆?”周巧放下甜汤,眸中惊疑不定,“你疯了?”
坐镇椋都的大柱国手掌虎符,有号令天下兵马之权,一旦身死,辽东各支哪里会认下他那位年纪轻轻的后继之人?别说辽东了,就是西边的陈九珂和远北的杜平沙,都会觊觎中原!
这是最显而易见的推断。
而刚把持朝政的摄政王并不这么认为,他仿佛初尝权力带来的甜头,开了这个荤,不知餍足的心变得狠厉非常。
“要做就做绝。”唐亦抿了茶,目中是不言而喻的果断,“御林军奉皇兄命令追查唐国国谍,查到唐绮在暗中经营天香酒楼多年,通敌卖国勾连敌军垒驻假军功,于姒的陪嫁丫鬟是由她买通才下毒谋害的皇兄,她意图谋反,被辽东援军识破后,将计就计让她葬身鹭城,而她手下亲信余孽不惜要入宫行刺本王,忠义侯挺身救新帝于危难不慎丢命。至于于徵藏在哪,老侯爷风光大葬之时……就会有眉目了。”
如此精彩的话本,想必落入民间必成典著广为流传!
辽东和椋都之间毕竟还隔着青州,路途尚远,功劳都给于家,振动伯没有任何出兵椋都的正当理由,除了归顺拿他们可以说是毫无办法。
周巧沉住气,默过半晌,道:“夺个虎符而已,犯不着用上曹大德。”
唐亦诧异道:“不在宫中动手?”
周巧拍手叫来囱囱。
大宫女还领进一个小太监。
二人在座前跪地,唐亦面露不解。
周巧解释道:“这孩子在御马司养了一年多的马儿,原本是本宫那位姑母的卒子,又巧与太常寺的人交好,如今也算是能排上些用场。”
唐亦听得更糊涂了。
“与太常寺交好?”
“太常寺有于家的人,不得不说,我姑母在世做皇后,许多事还是查得很仔细的。”周巧道:“明日你关在笼子里的雀儿不是要送去郊野‘秘密处决’么?于延霆上朝坐轿,着实慢了点。让这孩子跟太常寺的人一道去千步道演练登基大典的走马礼节……”-
于延霆闷坐在清玉院主屋檐下,盯着被灯笼照亮的那些桃树出神。
院里的小厮端了几根洗干净的生黄瓜,走到他身侧,恭敬道:“侯爷,桃子还没熟。”
“嗯。”于延霆应声,目不转睛,伸手拿起黄瓜,啃得没滋没味。
小厮转身要走,于延霆叫住他,前者顿住脚步,露出疑惑。
于延霆侧抬起头说:“你是叫澄羽吧。”
小厮答:“回侯爷的话,是叫澄羽。”
于延霆吧唧着嘴,侧头过来看他。
“衍州人士。”
“是的。”
院子里起风,灯笼的光忽明忽暗,老侯爷看过来的目光让人捉摸不透,澄羽绷直了背。
“老夫同小六商议过了,你的身契不归侯府,仅有一个主子,但你主子这次往家中递话,说不论她的生死,于家不可反,若是她回不来,你可自行离去。”
澄羽眉心皱了皱,杵在原地不动。
他曾见识过这位皓首苍颜的活阎罗精神矍铄,率银甲军杀向高壁镇震慑皇帝只为护住孙女的绝佳魄力。
如今被风轻轻一吹,双目里的光便一点点晦暗下去。
“你还有何事?”
澄羽想了想,犹豫着还是问出了口。
“侯爷,您难道就这样不管姑娘了么?”
于家,是燕姒如今唯一的支撑。
大祭司出手,唐绮没有半点生还的机会。如果连于家都放弃了,以姑娘秉性,不会妄动那只引神蛊。
三百枚血蛊,好像太少了……
澄羽正琢磨到此处,忽听老侯爷长长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很是沉重,连风声都作了陪衬。
“徵儿被她手下那个阿暮藏起来了,连同楚府千金销声匿迹,想必出了城,她与家中断了消息,如今户部紧逼于家交人,老夫扬言没抓到之前空口无凭,但摄政王态度暧昧,只能待明日老夫上朝交出虎符,先稳住他再作打算。”
“您是要交出兵权?如果兵权交上去……摄政王还不放姑娘回来吗?”
“哈哈。”于延霆干笑了两声,“小年轻,皇室赋予于家虎符,哪天能需得天下兵马倾巢而出?所谓兵权,只是困老夫在椋都的一个名目罢了。”
“那岂不是,根本稳不住摄政王?”
于延霆苦笑不减,从他那唯一的宝贝孙女儿入狱起,就没有一日不焦灼,此刻濒临绝路,反不在乎与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厮多说上两句话。
就像院子里那些桃树上青涩的果子,这个小厮对于他来说,也算作与他的宝贝孙女儿相干。
他便无所顾忌道:“稳不住,只是尽力一试。若他当真不松口,这忠义侯府,怕是要有场血光之灾。”
这才是他先前让澄羽自行离开的因由。
澄羽定神,不禁垂首,在这不合时宜的古怪里,又站许久,最终无话,抱手告退了。
于延霆在清玉院枯坐彻夜,待到次日寅时天蒙蒙亮,他起身拍了拍官袍上的尘灰,阔步去往于红英所居的菡萏院。
院门还是那个院门,把落下终生残疾的小女儿隔绝其间。
微风吹不醒死在边陲的忠肝义胆,头一日酉时的交谈不欢而散。
于延霆才如梦初醒。
于红英从未真心待过那可怜的小女娃,所有的布局都是有心利用,今日的于六,不论亲侄还是堂侄,皆权衡利弊待价而沽,早不是那个唯家国至上恪守父命的巾帼红颜。
“没说不救,救过了,可救不出。”
这句冷情冷性的话还回荡在耳朵边上。
随侍将误听谈话的荀兰抓走,关进府中地牢的画面还在眼前。
于延霆被冷风灌了个激灵,收回要跨上阶的步子,从袖袋里取出银甲军传令烟花和竹哨放在地上,转身步入晨曦中。
第253章 诀别
◎“你不该坏我的事。”◎
阴云密布在椋都上空,将夏初的日光遮蔽得严实。
赶卯时早朝的文武百官陆陆续续入宫,三五成群聚集在明和殿下的千步道。
唐峻中毒案还没有结果,唐绮葬身火海的噩耗就从边南传回,摄政王将在半个月后登基已定,这几桩事先后成为近日新臣老臣热议的话题。
寒门出身的大小官员对唐亦的大势乐见其成,崭露头角的来日已经依稀可见,而勋贵一派则大多面色凝重,纷纷开始担心不久之后被分化权柄。
尽管担心,也是多余。
自姜国公告老、柳阁老辞世,内阁实权还归六部,再到今日,摄政王已经成为眼下能继承大统的唯一一个人选。
正统不容置疑。
哪怕许多忠于唐峻的朝臣感到不快,对唐亦生母罗氏一族为叛党颇有微词,言官们也敢怒不敢言。
因为——
和乐还在襁褓之中。
如今他们扶不起这位没有庞大外戚威胁的嫡公主来做傀儡皇帝。
皇后周巧携同二十四衙门内官的默认,神机营邹军和金羽卫杜铅华的投诚,锦衣卫对调度的听从,御林军中级以上官员被吊牌,局势对摄政王唐亦来说十分有利,一切的一切都在无声宣告这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景军在边南遭受重创,外患得到短暂的平息。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辽东军入主了鹭州,尚未接到任何椋都的任命,于家的态度就变得模棱两可,让人格外想要揣度忠义侯对此事的态度。
故此,于延霆的轿子落地,大柱国迈着稳健的步子踏进端门的这一刻,千步道上近乎所有的目光都被引了过去。
“还好……”有人不由自主地感叹道:“长公主妻入刑部大牢,于徵统领失踪,老侯爷也挺住了。”
那边正感慨,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这边,于延霆走着走着,有人追上了他,隔着一两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
“下官的人已顺着碧水湖出城,避着神机营在探查令侄孙的下落,一有消息,必定告知。”
于延霆面色如常,边走边正自己的官帽。
王路远又道:“十二所昨日所获消息,摄政王有意对忠义侯府斩草除根,侯爷万事当心。”
听闻此言,于延霆脸侧筋骨攒动,低沉的声音散落开来。
“准确吗?”
王路远飞快道:“以唐国国谍组织-椋都‘地字处’的名义向您担保,准确无误。”
于延霆眼底闪过瞬息的诧异。
二人说话间,见有一列内官从明和殿后绕出来,在千步道上寻了太常寺官员们交谈。
紧接着,那为数不多的几位官员就跟着内官一道走了,帷幔仪仗在千步道两侧漂浮,被头顶的灰云压迫笼罩。
接近人群,王路远放慢步子偏离了方向。
他所说的话,在于延霆脑中久久回响。
斩草除根……
看来昨日姒儿传话回家中,已经对唐亦的意向有了明确判断,忠义侯府和唐亦的杀母仇人连着亲,唐亦不会大意放过此事。
这虎符还不能立即交出,兵马大权一经收回,全天下都会怀疑唐峻中毒是不是于家搞的鬼!
他需要谈判!
于延霆走到朝臣最前列的每一步,都在深思熟虑进明和殿之后,该如何应对。
他不用东张西望,眼角的余光就能感受到朝臣们不时投来的视线,还有不远处周遭城墙上,神机营井然有序的驻守督监。
与千步道上的喧杂不同,东宫此时显得格外安静。
“她拒绝了?”唐亦轻声说着,展开手,让服侍的宫女替他穿上朝服,“那把剑没给她送去?”
杜铅华目视东宫主殿中间悬挂的‘天道酬勤’匾额,声音一如既往不带任何波澜。
“长公主的佩剑不敢递到她手上,隔着牢门让她看过了。”
唐亦腰间一紧,宫女颤抖着双腿一软,跪下去认错。
“奴、奴婢失手……”
“下去吧。”唐亦并未对其有任何苛责,他的笑容几乎称得上是温润如玉,言语间却已经有了不容置喙的威严意味,他转过身对着杜铅华,“你还怕她自戕,她不敢。”
杜铅华不明就里,但不喜主动提问。
外头的内宦来报了,态度谦卑地向着唐亦躬身:“王爷,卯时将至。”
唐亦摆手让人退去殿外等候,对杜铅华道:“去把她带入宫来,今日让她看一场好戏。”-
早朝期间,燕姒被金羽卫接手带进皇宫。
杜铅华从唐亦的令,小轿由月华门送往坤宁宫偏殿,要在周巧处让燕姒更衣梳洗。
周巧把和乐公主交托给乳娘,指了四个宫婢,和颜悦色地笑着说:“让她们伺候你沐浴,这几个都是心灵手巧的。”
殿里点着好闻的安神香,燕姒紧绷的神经却得不到半点舒缓,好在她面上看不出半点慌张,一双含水凤目半睁着,瞧不见里头的灵气,只有一望无际的空乏。
“不必。”
这声音冷淡到极致,拒绝得彻底。
周巧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不禁愣怔。
燕姒在她的注视下再次启唇道:“于家子女,应有尊严。”
言语直白又坦然。
周巧得知她要过来洗漱,提前吩咐囱囱不必随行侍奉,听了此话反而觉得是自己小题大做了,此女从容有度,不容小觑。
“罢了罢了。”她依旧笑着,“那就随你的意。”
燕姒独自沐浴更衣,袖袋里的锦盒和竹笼被掩盖在堆叠的衣物下,她翻出一张干爽的绢帕,打开锦盒,将里头‘沉睡’的引神蛊抖到帕子上,再贴身放于胸间。
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藏了。
浴盆刚好遮挡窥探的视野,屏风后面的宫婢看不到里面的情形,时间紧迫,燕姒只好拆开周巧连着衣物一并送来的一只香囊,打开竹笼,把血蛊倒进去换掉里头原本搁着的香粉。
这种蛊虫见不得风,一见就要往蛊主投掷的方向飞窜而去,直到触及人的肌肤,迅速吸食血肉膨胀起来,把自个儿撑死的时候,被寄宿的人便毙命,而撑死的时间,往往只在须臾。
蛊虫撑死爆成肉浆查无可查,毙命的人会先口吐白沫再浑身发青发紫,死状更接近于中毒。
一旦用了……
唐峻中毒的情形在众目睽睽下,跟她就很难不被联系到一块儿。
明明她已经拒绝了唐亦,这人今日还要颇费周折把她接到宫里来,她现在不清楚唐亦到底要做什么,只能先不动声色。
屏风后头的宫婢久不见里面有动静,出声询问道:“夫人,需要侍奉么?”
“已经好了。”
燕姒绕过浴盆,穿戴齐整地走出。
回到偏殿时,杜铅华还端立着,他身边的木几上放有茶,但没被碰过。
燕姒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两厢无言。
周巧见状,立即说:“小杜将军在等你,妹媳,随他去吧,本宫有些乏,就不远送了。”
跟尊冷佛似的小杜将军朝皇后抱拳行过礼,扶刀往外走。
燕姒没有言语,沉默着跟出去上了轿子。
稳健的脚步声和行走间金甲发出的摩擦声响在轿边,隔着一方轿帘,杜铅华难得开了尊口。
“您没有想问的?”
轿内人道:“你带我去哪儿,去做什么,摄政王意欲何为,就算我问了,杜将军难道会告诉我?退一步说,你告诉了我,我也不会信。”
杜铅华随轿而行,说:“你不该坏我的事。”
“哦?”燕姒挑起轿帘,乜望杜铅华,“将军都知道啊。也对,官家如果接纳了杜家女入后宫,金羽卫不会改投亦亲王,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不如将军跟我讲讲,选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正妻还是楚家嫡女,这条路是你擅自择的,还是远北侯授意?”
杜铅华剑眉星目,行走带风,闷声不响。
燕姒定神瞧他,须臾后说:“那就是你擅自择的了,我想远北侯也不至于老来糊涂到这样的地步。”
杜铅华倏然侧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安顺长公主葬身鹭城,皇嗣里只有摄政王能继承大统,目前来看,我的选择没有错,因为于家不会交出楚家嫡女。”
燕姒挑眉,“你如何笃定?”
杜铅华迎着她的视线,断定道:“神机营满城搜捕数日无果,封城后,于徵回不来。”
而且于徵受了重伤。
即便是想交人,也交不到楚家手上。
“看来你和邹军已有暗合。”燕姒仔细推敲,眼底流出不加掩盖的不屑,她嗤笑道:“这也是亦亲王的意思吧。辽东和远北素来不合,你猜半个月后新帝登基,于家在朝中的地位,跟远北相较又如何?将军只见今日金羽卫深受唐亦信重,殊不知来日他权衡利弊,还会不会让远北受到更好的待遇。”
在这样傲世轻物的目光里,杜铅华心念电转,匆匆移开了视线。
燕姒的轻笑声随即响起,胸有成竹地道:“唐亦不会杀我,我与他可有同窗之谊,他待我么,自然与别人不同,你杜家,算得个什么……”
轿帘迟迟没有放下,杜铅华肩骨微震,尽管脸上还是冷若冰山无动于衷,燕姒却已察觉到他细微的情态变化。
这家伙,已经被激怒了。
轿子在端门边停下,杜铅华沉声说:“不要得意,今日过后,你在椋都孤掌难鸣!”
燕姒下轿的步子一顿,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此时明和殿里正在朝议,该怎么把这个消息传递给老侯爷和于六?!
她还没有想出好办法,后背被一只手猛推,整个人向前趔趄两步,便听杜铅华道:“登楼。”-
于红英把最后一件瓷盏放进木箱,拾起手边的竹哨,递给随侍。
“留下‘予’,‘生’字队先往钟山待命,让另外两队从南北门出城绕道。”
随侍双手接过竹哨,犹疑道:“会不会被神机营阻拦?”
“神机营无权阻拦银甲军。”于红英眼神里透出几分戾气,“他们也拦不住。”
随侍领命先走,于红英转动轮椅面向西窗,对守在身后的两名银甲军道:“把箱子抬进地牢。”
银甲军过来动手,抬起箱子就要往外去,于红英听着沉重的脚步声,只看片刻窗外葱郁,而后叹声说:“罢了,我还是去一趟吧。”
忠义侯府飞檐琼居草木繁盛,夏日里重峦叠翠,隐埋的小道曲径通幽。
菡萏院的女使和府中的府兵都被勒令停在了外边宽道上,一名银甲军扛着箱子在前头走,另一名银甲军推着于红英的轮椅跟随其后。
地牢入口守卫见到人来,单膝磕向地面,抱手见礼之后去开了石门。
于红英被推入内,里头干燥的气流倒灌而出,紧随着有人快步朝她走来。
“别动。”
单薄的身影晃了晃,迟疑瞬息,还是停在几步开外,那似乎是名为信任的举止,不知从何时自荀兰心中扎根而起。
外面的光亮,地牢内的灯火,将荀兰憔悴面容映得发白。
于红英绑缚她,只用一扇内侧无法打开的石门,并不曾再添置别的枷锁,加诸她身上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有她喜欢的,也有她不喜欢的。
两个人就这样彼此凝望,千言万语都哽咽在喉头,堵在严实的心墙。
自从于红英把荀兰留在身侧,两年多来,昨夜是二人第一次没有同塌而眠。
睡得好么?
不用问。
荀兰忧心女儿的安危,苦于无计可施心焦如焚,于红英彻夜沉思如何破局,连夜让‘予字队’送信辽东。
椋都城里的耳目实在多到汗牛充栋,府兵归兵部掌管,如今兵部握着实权的是年轻后辈许彦歌,此女*与现今中宫关系匪浅,又是唐亦手中谋士,‘予’字队的消息不会有误。
再倒退至两年前,荀兰入府,外戚之势盘根错节,万一她在这里并不是秘密呢?
于红英不敢冒半点险。
她关人,实在情非得已。
不将东郊秘密处决的风声透露给于延霆,是不想于延霆那个老家伙奋起抗争,辽东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明路。
不管最后登上王座的到底是谁……
于红英不能拼上整个家族。
而明知“处决”是陷阱,是调虎离山的计谋,于红英却不得不受。
否则,荀兰会恨死她的。
她原本以为,她不怕荀兰恨她,就怕荀兰记不住她,甚至曾疯魔地想要这人恨她更多,恨她更深。
事到如今濒临绝境,她瞧了大半个时辰的朦胧西窗景,收起满箱好风物奉给心上人,在依稀间听到阳春细雨和盛夏蝉鸣,回顾金秋高风和隆冬白雪,才幡然悔悟。
不想要恨。
菡萏院的两年,已经赚得足够多。
她只要这个人活着。
“你……”
荀兰话音溢出唇齿还未发出清晰的言语,于红英立时打断了她。
“别说话。”于红英神情固执,迫切地交代后事,抬手指向荀兰身后数尺开外镌刻兰花图样的石壁,“昨夜找过其它出口吧?就在那里,通往城东钟山,你随时可以走,走出去,就不要回头。”
荀兰的眼眶泛起了红。
“我……”
“让你说话了么。”
于红英满目的强硬,阻止荀兰再开口。
“姒儿是银甲军的小主人,他们会去救,救出来就送上钟山,你上山后会看到山间一座寺庙,顺着山路去忠山寺里等。今日未时,不管等不等得到,银甲军都会来接你去往喻山行宫,阐明身份,唐绮有一支亲卫队留守,昭太妃会护你。”
话毕,轮椅转动,于红英离开地牢,荀兰追上前去,石门在二人眼前慢慢闭合,最后那条半指宽的缝隙中,于红英看到她眼角滚落的一滴泪,这便算作她们无声的诀别。
她不敢靠荀兰太近,不敢听荀兰说出只言片语。
因为——
她很难得地体会到恐惧,她在害怕。她害怕离那人太近,再说上两句话,她就走不了了。
闷沉的机拓声平复消失,牢中死一般静。
荀兰还站在石门前,面露苦色。
她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竭力睁大眼睛盯着这扇隔绝彼此的屏障,近乎执着地轻声询问。
“你昨日可瞧见桌上的帕子……”
荀兰绣工出色,于红英喜欢她随身亲绣过的小物,束发的缎带,缠身的腰封,压裙的香囊,袖中的锦帕……只要是她一针一线留出属于自己别致纹样的那些东西,都爱盯着瞧。
可是荀兰从来没有为于红英绣过。
这两年之中的某个毫不起眼的夜晚,荀兰没瞧见托盘里有白绢,又不好再问外头的随侍去要,只得从袖中拿出自己的帕子,打湿了去给于红英擦身。
于红英闭上眼睛,让耳根通红的荀兰有了缓息的机会。
拧帕子的水不小心溅到地上,炸开晶莹的滚珠,那只绣着兰花的帕子触碰到柔软的腿。
于红英的腿不会有知觉,荀兰像照顾小孩一样仔细妥帖地替她清理干净一切。
烛火残尽时,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双肩放松下去。
倏然间,于红英俯身握住她的手腕,猛地睁开了眼睛。
“什么时候也给我绣一块。”
荀兰听到她声音沉了,像浸泡在深水里的游离水面,在人猝不及防时咕咚吐出来一个泡。
煞是可爱。
“你也没有叫我给你绣。”
视线躲避,平静的话语巧妙抗拒那份呼之欲出的旖念。
于红英不满地嘟囔着:“我叫你你才绣,那我不要。”
好像还夹带着一声轻微的“哼”音,风一吹就轻易散了。
自上次于红英答应荀兰会救人起,荀兰每日都会趁其睡着后,熬夜对烛绣帕子,昨日绣好了,本想换阿英开怀一笑,却没有来得及看到那一笑,她便意外听到于家父女的交谈,随之被于红英关到了这里。
阿英凡诺必践,恐怕凶多吉少,她又如何能孤身出城?荀兰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当她慢慢转过身,面朝镌刻兰花的石壁,背向石门缓缓蹲下去,终是在心里做出了决定。
我就在这里等着。
第254章 绞杀
◎城楼上的风都是腥的。◎
这一天,还是来了。
银甲军主战的杀、夺两队冲出城,绕着椋都城南城北跑向东面,马蹄踏过茂密的林荫在东面官道上大规模集结,稍作整顿之后,由两位副将带领赶往东郊荒废已久的刑场。
不出片刻,城内长盛大街所有的府兵临时接到兵部调令,将忠义侯府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似铁桶一般。
许彦歌正要下令,杜铅华身边的亲信带着小队金羽卫策马来了,府兵见到远北手牌,退至两侧给他让开一条路。
这人跑得急,下马时把缰绳一抛,对着许彦歌抱起手。
“许大人,我家将军传话。”
许彦歌撩起斗笠垂纱边角,笑问:“他说什么。”
这人凑近半步,小声说:“摄政王对于家女旧情未断,府中于六身边的那位夫人当留活口。”
于六身边的那位夫人会是谁?
许彦歌思忖片刻,大约猜出了眉目,她眼里闪过一抹狡黠。
“晓得了。”
这人还不走,许彦歌看向他,问:“怎么?金羽卫要代劳摄政王给兵部的差事?”
“小人不敢冒犯许大人,只是……将令在身,还望大人不要为难。”
原是来监督的,许彦歌收手折立臂膀,不甚在意地发号施令。
“进——”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随侍和留下来的数十名予字队银甲军护着于红英退后,渐渐显出疲态。
刚破开浓云的日头晃乱了人的视线,再往后是院墙。
于红英抬眼瞧那金乌,圆滚滚像个白瓷盘子,两侧刚散开不久的云又将汇聚,一点点把瓷盘吞噬。
“要变天了!”
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府兵前仆后继与银甲军缠斗,图的无非以少胜多,用车轮战耗空予字队的精力。
于红英翻手甩出金线,尖啸破风声压过刀戈碰撞声响彻庭院,待极细的丝染血回缩,数名府兵应声倒地,血从脖子上奔涌流泻,迸溅进不加雕琢的园圃,将碧色点缀上朱红。
“好手段。”
月门前穿进来的人击掌赞叹,女子白纱覆面看不到容貌,身侧却跟有数名金羽卫和近卫。
随侍护着于红英要往廊庑上去,于红英制住轮椅动向,不愿再退。
“庆州许彦歌,见过六小姐。”
话音初落,女子摘下斗笠,露出莞尔一笑。
于红英与她遥遥相望,勾唇不屑应答。
素色裙裾浮动,许彦歌踩着石子径,面朝于红英而来。
“六小姐是要往哪里去?”
唐亦崛起如此迅速,其中不乏此女功劳,于红英微眯起双眼,静待时机。
“安顺长公主收买家妻贴身丫鬟在中宫生辰宴上下毒鸩杀官家,辽东援军在边南鹭城发现她勾连外敌垒驻假军功,妄图拥兵造反,于家顾全鹭州百姓安危,已经设计让她葬身火海,今日唐绮旧部余孽潜入忠义侯府想要抢夺虎符,本官奉摄政王命,前来助六小姐,一!臂!之!力——”
于红英在数步外翻出花掌,金线出击之际,许彦歌退去半步,她身侧的亲卫立时竖盾抵挡。
击打盾面的咄声轰响,持盾亲卫半个手臂都被震麻了。
“制盾手艺。”于红英咬牙轻蔑地笑,“连家小子可是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交了出来,可惜,竟会是便宜你这佞臣。”
许彦歌站在坚盾之后,举臂隔空连续拍掌三次。
“还有更妙的。”
背后是院墙,前路被堵,右侧府兵步步紧逼,左侧廊庑已经沦陷,当最后一名银甲军死于乱刀之下,来敌纷纷架起钻心弩,于红英回望已被摧毁的庭院,银铃般的笑声倏然落出。
“哈哈哈哈哈!于家长房!死有何惧!阿楠!”
随侍闻声横剑在颈,毫不犹豫自裁倒地。
许彦歌瞳孔骤缩,眼见着轮椅上红衣似火,腹间急速晕开暗潮,雪白的手指缝隙里流出生命的绝唱,于红英缓慢闭上了眼睛。
“人呢?人呢!”许彦歌慌乱推开护在她身前的盾,冲上前去抓住于红英的肩,“于姒的生母呢!!!”
于红英手臂无力垂下去,掌中死死捏着什么物件。
许彦歌掰开她的掌心,看到一枚信号烟花。
她竟然到死,都没有将银甲军召回。
跟上来的金羽卫面色越发凝重,杜铅华的这位亲信跟许彦歌同样清楚,唐亦现在是放出笼的猛兽,一旦他想要的没得到,他就会对投诚产生怀疑!他在此刻急需用人谦让三分,那是因为还没有坐上皇位,半个月后,不论杜家或是中宫、兵部,都不一定讨得到什么好!
两边陷入进退维谷的僵局,许彦歌的慌乱倒是没持续多长时间,忽有忠义侯府的府兵上来递消息。
“许大人!那个女人被关进地牢了!”
许彦歌和金羽卫同时神色一松,从于红英手中夺过信号烟花,许彦歌转头对府兵道:“立即带路!”-
早朝还没散,唐亦坐在周氏曾经垂帘听政的珠帘后,听礼部和太常寺为登基大典的事吵吵嚷嚷不可开交,不管哪方提出观点,他都应声说上一两句。
“的确如此。”
“此话不错。”
“言之有理。”
但他迟迟没有拿个明白的主意,光叫两边朝臣信心剧增,越吵越激烈,一时间明和殿内火气蔓延,唇枪舌战闹得是口干舌燥,其它朝臣想要往下奏边南的事儿,都抓不到空隙插上话,更别说于延霆想要得到的谈判,他咬牙切齿,深知见不到楚可心,唐亦是不会放过忠义侯府的了。
挨到巳时许,二十四衙门的内宦进殿,迈着小碎步到了珠帘后头,将带血的东西交到唐亦手中。
“王爷,事儿妥了。”
唐亦亲眼见证过午门流血夜,对于家鹰式图腾记忆犹新,他的手指摩挲那枚未放出的烟花,扶额问:“怎么耽搁这么久?”
内宦说:“小杜将军派人去得慢,许大人那里遇到点棘手问题,忠义侯府那地牢难开,寻了火油炸开的。人已寻到,请到宫里头了。”
“卒子丢出去,先往登天楼。”唐亦嘱咐完后,大手一挥,“曹公公,今日众爱卿议累了,先赐一盏茶,用过后就散朝吧。”
朝臣们一阵窃语,忠义侯等不到机会,还想前去一试,结果人还没追上率先离去的唐亦,就被神机营的邹军挡住了去路。
“大柱国,还请随诸位大人一起,饮过茶再走。”
千步道上,太常寺的人带着御马司在演练登基大典上的走马队形,场景尤其热闹,于延霆被内宦盯着吃过茶,刚走出明和殿便见此景,一名锦衣卫倏然凑近与他耳语。
“侯爷且待,刚得到的消息,您府里出事了……还有……”
于延霆眼皮狂跳,锦衣卫支支吾吾话没说尽。
“还有什么?!”
“银甲军辰时出了城,往东郊荒废的刑场去的。”
要处决谁?
于延霆神思大乱,快步下阶。
锦衣卫跟在后面也顾不上到处都是眼睛了,抓着他的官袍袖子就道:“您可三思!”
老侯爷甩开他的手,心里叫骂连连。
老六!王八蛋!竟敢骗你老子!
他风驰电掣冲下三千玉阶,好在下盘很稳没有一脚踩滑,文武百官下朝,千步道上人头攒动,不约而同侧首来看。
坐轿是怎么都来不及的,于延霆边跑边想,抓着一个看上去眼熟的太常寺小子,就指其身前的御马司小官儿。
“这厮马养得如何?!”
太常寺人被他的举动惊着了,大着舌头回答道:“好、好着呢侯爷!”
于延霆一把将小官儿掼开,抢了缰绳翻身骑上马背,大声道:“家中急事!借马一用!”
后头唏嘘声成片,那小官儿定定站在原地。
太常寺人分不清情况,忍不住高喊:“大柱国!宫中禁止打马啊!!快!拦住侯爷!!!”
神机营在端门前聚拢要列阵,于延霆奔马上前掏出袖袋里的虎符举着,马蹄狂奔不歇。
他坐在马上大声道:“虎符在此!尔等速速退开!”
登天楼上,唐亦闻言站起了身。
“姒妹妹,你跟我来。”
燕姒由他带着踏出楼阙,站在城墙上往下看。
神机营为于延霆让行,端门大开。
端门外,两侧停满各府轿子,轿子后头设有埋伏,人影蠢蠢欲动,高处对底下的情形一览无余。
燕姒大惊失色捏紧了拳,双手撑上墙垣,正要对下大呼,接着就被唐亦从后面捂住了嘴巴。
“不要出声,老侯爷可是活阎罗,区区数十个江湖草莽能奈他何?”
燕姒眼中翻出热泪,滴在唐亦手上。
唐亦一手叩紧她的肩膀,凑在她耳边,温声说:“我要让你看的是另外一场好戏。”
“三。”
燕姒心如擂鼓。
“二。”
远处天际闷雷低吼。
难言的恐惧从脚底直窜上背脊再冲向大脑,她身后站着的,是地狱里走出的恶魔!
“一。”
闷雷冲破云层轰然炸裂!
悍响惊马,于延霆胯.下骏马突然失了智,痛鸣之后前蹄扑地,他毕竟上了年纪,应变能力大大衰退,早不胜当年,此时忽觉头晕目眩,心道,不好!中计了!
再勒缰绳为时已晚,他还没作出应对便摔了出去,双腿骨折不能挪动。
便是此时,那发了疯的马乱窜退后,奔踏着踩上他的胸襟。
“噗——”
一口鲜血喷洒扬空,两侧埋伏的刺客随即俯冲而出将其团团围住。
登天楼上,燕姒早已泪流满面,爆发出蛮横的力量挣脱了唐亦的手,她将唐亦推得往后一仰,被杜铅华从后头搀住才堪堪站稳。
“爷爷——”
城楼上声嘶力竭的惨呼另几欲昏死过去的于延霆醒神,就地翻滚数圈脱离了那匹马的踩踏范围,而后抽刀撑地,勉强看清周围情形。
他的五脏六腑都被那匹马踩碎,此刻瞪大眼睛喉咙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燕姒眼见着杀手接近他,不禁浑身颤抖着,转头朝唐亦哭喊:“停下来!你停下!我答应了!”
唐亦直勾勾看着燕姒,轻轻笑起来。
“你终于应了我。”他仿佛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眼里的狂喜藏不住,面上的肌肉失控,表情变得格外扭曲,他颤着唇,似乎要笑,又不像是笑,“可是,迟了!”
话罢手掌落下,神机营邹军在另一侧对着城楼下摇动锦旗。
燕姒双眼瞪到最大,眼尾充血通红。
在老侯爷奔马穿过端门甬道时,宫门就被落了锁,还没来得及散朝归家的文武百官全都滞留在千步道,对门外这场血腥绞杀毫不知情。
端门外。
于延霆挺着重伤的身躯,奋战到了最后一口气。
没有人敢砍下这位活阎罗的头颅,一刀覆盖一刀让血肉翻飞,冲上去的人折损过半,横陈在他周围的都是冷冰冰的尸体。
他身上的伤处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却仍旧面朝皇宫保持着跪立的姿势。
直至——
血尽而亡。
遥远天际的闷雷接连冲破束缚,雷声如战鼓急骤滚滚而来。
大柱国昂着首,盯着城墙的方向,死不瞑目。
握刀的手被砍断,左臂执拗地往前伸。
太远了。
那个地方太远了他够不到。
他想保住于家长房唯一的骨血,却亲手将人送进了炼狱。
过往的许多年,他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一个又一个疼爱到骨子里的子女。
好在这一次,是他先走了一步。
尽管至死,他也不知,能否保得住那唯一的孙女。
临死前,他回忆起数十年前忠义侯府建立之初。
他的堂弟与他对坐在钟山瞭望台亭子里,下过一盘棋。
于茂说:“于家坐拥三十万大军,本可以在辽东雄踞一方,阿兄为何非要执意留下?”
于延霆不似于茂那般桀骜不驯,他的战功是铁拳铜臂硬打下来的。抗击倭寇浴血奋战已成少年时期的大梦,东宫之变教会他权柄人心,荀万森教会他舍生取义,成兴帝告诉他能力越大,该承担的越多……
总要有人站在最前面。
河山如画,四时入眸,他捉襟落子,笑得肆意豁达。
“椋都才是唐国的心脏,我站在这里,便安天下兵马,定各方诸侯。承天意,稳民心。”
他是辽东的眼。
也是辽东的盾。
他是皇室的看门犬,也是忠于国忠于民的一代豪雄。
没能护住子孙,没能死在沙场,或成为了他此生两大遗憾。
而功与名,终作身后事。
燕姒流干了泪,崩溃迟迟不到,神情逐渐麻木,心口的锥痛感愈加清晰,待端门大开,神机营将士横冲出去围杀江湖草莽,她已经身心俱疲,近乎耗空所有的力气。
城楼上的风都是腥的。
唐亦走到她身边,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今晨你若应了我,哪至于此刻一无所有。”他把因由推到两人的婚事上,又很惋惜地说:“啊对了,于家的人都很有骨气,你六姑姑是自我了断的。”
话音一落拿出那枚带血的信号烟花,展到燕姒眼前。
燕姒耳中嗡鸣,双腿钻心的刺痛蔓延起来,她强定住神,在极端的愤怒里神思空乏,唯一的念头就是——报仇。
她的手伸向垂挂裙前的香囊,一点点接近了,就差那么一点,还未触及到,便被唐亦扶住肩膀。
“你要怪就怪唐绮,若不是她设计害死我的母妃,若不是她从我手中抢走你,你哪会失去至亲?不过一切还不晚,刚才有一句话我骗了你,你也并非一无所有。”
燕姒胃中泛酸,恶心感如层林百舸刮过心尖,手指已捏住香囊上绳结。
唐亦的声音盘旋耳边,轻巧如风:“你还有我,还有你的……阿娘。”
万物空寂。
瞬息后,嘹亮的嚎哭声自登天楼上传开,在风中久久徘徊不绝。
端门外发生的一切都会被史官的笔写作另一番情形,等到新皇登基,真相将被埋进嘈急的雨里,再无回旋余地。
若想报仇,拼个鱼死网破实乃下下策。
历史应当正确记载,半生戎马的忠义侯和他铁骨铮铮的子女们,不该是这样憋屈的结局-
喻山行宫别院。
于徵心悸难当撑坐起来要下地,江守一过来搀扶她,没好气地说了声:“倔驴,又要作什么死呢。”
“我难受。”于徵进气少,出气重。
江守一无可奈何地叹声:“断了条胳膊,能不难受么?”
于徵捂着胸口,脸显痛色。
“是这里,难受……说不出来,很慌,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没有底。”
她不顾胳膊上的伤口,坚持要站起身来。
江守一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实在拗不过她了,索性放开手,脱离搀扶,于徵刚迈出半步就天旋地转,整个人晃荡着要摔倒。
“唉。”江守一在一念之间接住她,手固定她的腰,把人带着坐回榻上,“你现在这个鬼样子,出去又能做什么。”
于徵什么话也没说,两行清泪唰地跌出通红眼眶。
江守一知晓她不好受,原本多么豁达的人突然失去一只胳膊,在家门罹难时她束手无策,的确会很受打击,可江守一并不懂得怎么去安慰一个人。
憋了半天,看见于徵的眼泪,又思及这人前阵子助青跃逃出城,她心里跟着不是滋味,憋不出什么好话来,只好退而求其次。
“我出去帮你探听,看看都中如何了。”
于徵满目感激,苍白的脸上勉力扯出一个笑容。
江守一错开目光,有些不自在地道:“别这么看我,我就是,看你可怜而已。对了,只要有小夫人被释放的消息,你就可以带着楚家女回去了是吧?”
于徵哽咽着点了点头。
江守一起身出门,听到她在身后沉声道:“多谢。”
厢房的门刚刚关上,廊庑上快步过来了女使。
江守一迎面接近来人,看出对方急切。
女使道:“江姑娘,太妃娘娘正差奴婢来寻您。”
“是有殿下的消息了么?!”
女使摇头,面色发白:“椋都城里出了大事。”
第255章 清醒
◎此刻她嗓子干燥冒火◎
外面的雨说下就下,阵雨哗然,敲打着屋脊和庭院。
杨昭靠窗坐着,凭栏听稀里哗啦的雨声,抬头瞥那灰青的天色。
沉闷。
厚重。
如同久传不回的音讯那般令人倍感压抑。
江守一急冲冲来了,由女使打帘钻入书房,立在两步外朝杨昭行礼。
“娘娘。”
“忠义侯遇刺,侯府六小姐身亡,唐亦对于家下手这么快,看来,本宫那女媳妇是坚持本心不肯向其低头的了。”
手边的密信递出来,江守一接过细看后,皱了眉。
“小夫人就在宴席上,官家中毒当晚,她那贴身侍女为救她而丧命亦亲王妃之手,不愿低头也是常情。”
“于徵不也掳走了楚可心。”杨昭抬手示意江守一将密信销毁,“唐亦不放姒儿,姒儿不肯低头,于家罪名没定,仇却在姒儿心中结死了。唐亦不想让楚可心回去,是要用这桩事迫楚谦之打心眼里效忠,因为这孩子知道,姒儿一日不被放出宫,楚可心的性命便会无恙。但他又不得不怕,两边如果再僵持下去,辽东军入主边南迟迟不愿交权,对椋都威胁着实太大。”
形势变幻莫测,江守一不是蠢人,也并不算多么聪明,她一时半刻悟不出其中症结所在,对先后事件理不出明确因果,只看到杨昭神色愈发肃穆,连前阵子初闻长公主遇难的噩耗都不见如此。
她便想,事态尤为严重了。
杨昭凝神沉思不语。
江守一轻声问:“娘娘?”
雨声越来越嘈急,溅入窗扉的水滴打到杨昭手臂上,泛起冰冷的凉意,她被这凉意激了心,瑟缩着回过头来。
“唐亦这一子又一子地落得利索,让本宫苦想了许多日,总觉着有些事经过多年尘封就快要浮出水面,但眼下还不宜打草惊蛇,你亲自去一趟边南,务必寻到你家殿下……”杨昭说到此处顿了顿,掀起眼帘看向书房中堂,而后道:“寻到她以后,暂且不要让她回来,唐亦要称帝就让他称,于徵还需静养,等能走得了,凭她意愿去留。”
江守一还在迟疑不定,杨昭抬眸看她。
“有话要说?”
江守一抱手道:“要将‘地字处’守令人的身份告知殿下么?”
这还真是个好问题。
杨昭伸腿下地,趿着鞋往中堂走,停在古朴宝剑前,伸手却虚空悬着,没去触碰。
她沉着眸光,缓声说:“当初本宫命阿绮将这惹眼的风头搁置,最担忧的就是隐在暗处的那股力量。柳阁老执掌召谍令,调动十处共同协查整整三年,连边南的地下钱庄都未曾错漏,可她到底什么也没查出。反而是阿绮,如今继承她衣钵成了令主,这是本宫不曾想到的。‘天字处’意外覆灭,‘地字处’更要谨慎行事。”
眼前是一柄极品宝剑,经手历代帝王,早已被世人所遗忘,斩佞臣,除奸邪,它本该在唐国王朝熠熠生辉,谁知由成兴帝当做赏玩的废铜破铁,随意扔给了年少时期的唐绮。
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巧合。
多年来,杨昭没琢磨出个结果。
她可以用严谨而不失诙谐的方式将历史讲给女媳妇听,而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并未随着白驹过隙的岁月一同消失。
景国与奚国之间早因质子有良药来往,皇室之中,还潜藏着那股神秘力量,而今这股力量,疑似在扶起唐亦。
杨昭想到此处,心中越发惶恐不安,连那急雨声都在耳中模糊不清了-
唐绮纠缠于噩梦。
梦里鹭城的大火烧过陵江,让唐国半臂江山都陷于熊熊火海。
她在火海里拔足狂奔,看见一个个熟悉的人出现在端门城墙上,于烈焰流火间匆匆显现。
唐峻长身而立,眉宇刚毅,铿锵有力的声音传了过来。
“阿绮,你退罢,你退一步,退一步就是唐国数十年安定,我没有软肋,我刀枪不入!你拿什么赢?”
柳阁老道袍风扬,鬓如霜雪,对唐绮郑重道:“此行路远,再见遥遥无期,为师没什么可以再教你的,只盼你珍重自己,护好你身边紧要之人。”
成兴帝隔空伸出干瘦的手:“时到今日,父皇想问你一句,是想走帝王之路,还是甘为一代辅政贤臣?”
而后出现的人,是她日思夜想的妻。
响水郡的大雪无端扑进她的心中,灵动的凤目看过无数次就成为执念再也挥之不去。
那个身影娇小单薄很是难将养,火舌化作其身上艳丽嫁衣的红。
她看到她妻抿紧唇,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们对她笑,又在翻滚的热浪里匆匆消弭,仿佛从未在她命里经过,惊鸿一瞥,昙花一现,最后全被滔天火势吞没,连灰烬都没有留下半寸。
不!
唐绮猛地睁开眼睛,背后钻心蚀骨的痛楚随之牵发。
“嘶——”
她不敢轻举妄动,忽然瞳孔骤缩,垂眸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殿下?”
唐绮急道:“我的荷包呢?!”
杨依依见她眼中清明,探手试了唐绮额上温度,随即展眉大松一口气。
“可算退了热。您手背烧焦了,郎中要为您治伤,将荷包扒了出来,您拽得那么紧,想必是很重要的东西,就放在枕下。”她说着扭头,吩咐丫鬟道:“去请郎中,再通报其他人过来。”
丫鬟大喜过望连忙跑了出去。
唐绮动不了,在枕下抓出荷包握着,方才的心神不宁得到缓和,思绪慢慢回拢。
鹭城的大火烧红半边天,坍塌的废墟里暗藏通道,是白屿提前挖出来的,从主街广场石碑下直达城外北郊,为她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尽管大家都认为,不必非得大帅涉险。
景军破城时,唐绮仍旧留到最后,如此才让季充中了圈套。
她犹记当时被白屿背出地道,随后陷入昏迷,在之后这些日子里,身上的伤势好得慢,高烧反复持续不退,只在神智不清的依稀间,偶尔听到过熟悉又沉重的谈话声,以此判定自己真的获救了。
此刻她嗓子干燥冒火,清醒了,便哑声问:“这是哪儿?我躺了多久?”
杨依依拿着冰水里浸过的湿帕子,坐到床边,替唐绮擦拭后背伤口。
“殿下躺了有十日,中途短暂醒来过,或是久睡不记得了,您伤得实在太重,我们不敢把您安置得太远,这里是临金。”
临金郡,鹭州七郡之一,离鹭城最近。
唐亦咬牙抽气,双手回折,垫在锁骨之下,歪头看向杨依依。
“鹭城……”
杨依依嫣然一笑:“殿下放心,百姓都没事,虽说城毁了,但景军元气大伤,值得。”
“白屿呢?”
“事发当时他被你护着,自然没什么大碍,不过一直很愧疚,近日越发寡言少语了。”
思及此事,唐绮道:“他已做得很好了。”
话刚说到这里,门口呼啦来了一群人。
项一典和崔漫云,以及吊着半个胳膊的白屿,还有一副生面孔,唐绮不认识,只见众人簇拥着女郎中进屋,吵吵嚷嚷地来到榻边,争着关切唐绮的伤势。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让女郎中频频皱眉,忍无可忍地道:“贵人刚醒,不得喧闹。”
这边人立时静了,隔着半落的帘子,看不见唐绮背上的大片灼伤,只静若寒蝉等郎中把脉。
过了一会儿,郎中收回手,舒眉对杨依依道:“幸有姑娘精心照料,贵人的伤已无大碍,只待烧伤连续清创直至愈合,饮食尤其要注意,以清淡……”
唐绮听到“无大碍”就有些趴不住,盯着郎中,问:“我何时能起身?”
不想,郎中很是诧异。
“您急什么?先前被重物撞击,内伤外伤差点要您的命,内伤刚调养好些,大片的烧伤却并不容轻慢,要想起身,至少还需八、九日。若再因穿衣或行走,引发伤处感染,势必又会高热不退!”
在唐绮昏睡的这些天里,就算是短暂的醒转也是浑浑噩噩,对外界一切事物都没有清晰的认知,她只挂碍那场大火前,椋都谍网‘天字处’传回的密函内容,不免心急如焚。
大哥中毒,阿姒入狱。
不论是哪个消息,都很糟。
她必须尽快将鹭城之事了结,立即返回椋都!
“八、九日太久。”
郎中啪地合上药箱,不快道:“您以为在下将您从鬼门关拉回来,把内伤调理好,又日日来为这血肉模糊的后背清创,是那般容易的?久也得等着!”
唐绮身侧都是近臣,无不为令所从。
可她说不过郎中,眼神逐渐黯淡。
杨依依见状,立即将话峰引向别处。说:“先听郎中的吧,这儿还有许多事等着您定夺。”
唐绮颓废叹气,只得顺从。
等女郎中新拟了药方,定了酉时来清创,被丫鬟送出门,众人复又重新围拢。
一直站在崔漫云身后的中年男子跨出两步,抱手对唐绮见了礼。
“这是振东伯的二公子,此次辽东援军主将。”杨依依从旁道:“于进小将军随同林霜姑娘去安置百姓和流民,还没回来,二公子在临金等您醒转洽谈鹭城要务。”
振东伯的二公子单名一个“坤”字,是于徵的父亲,从于家来算,唐绮要尊称一声二叔,而此刻两人是以君臣身份谈事。
唐绮颔首。
“久闻二公子大名。”
于坤直言道:“扰殿下静养了,坤深怀歉意,奈何鹭城城防迫在眉睫,季充负伤潜逃,线报传景国王子已经抵达飞霞关,就怕他们或要再战。”
比起大大受挫损失惨重的景军,唐绮更焦心的是椋都。
她眼珠转了一圈,朝于坤看过去。
“景国王子少不经事,又跟*季充素来不合,翻不起大风浪,来问罪比再掀战事的可能性更高。不过,二公子到多久了?”
于坤伸手比划:“七日。”
算算时间,鹭城被烧的消息和辽东援军抵达的消息,前后传回椋都,再等椋都传令过来,怎么也够的。
辽东援军进驻鹭城,之所以没有命令重设城防,只能说明,身为摄政王的唐亦没有下达任何指令给鹭州。
唐绮思忖须臾,便道:“边南守备军所剩不多了,短期之内招募重组没那么快,鹭城城防,全权交由二公子,放手去做就是。”
于坤先前拿不定主意是因椋都没调令过来,辽东军进驻鹭城,干涉政要和军务都有越俎代庖、窥视鹭州的嫌疑。
哪怕事出从权,他素来行事稳妥,也不敢贸然动作,苦挨到唐绮醒转,得了长公主的授意,这才忙不迭下去安排起来。
于坤前脚一走,后脚崔漫云和白屿就开始禀报公务。
崔漫云先说:“殿下先前神志不清,我等又怕延误要事,擅作主张,让于进将军负责往七郡奔走,安置救济鹭城百姓,林姑娘与他同行,尚未归来。”
白屿补充道:“明尧副将带着人马去开辟了鹭城周遭避火地段,阻止了火势的蔓延,属下让军匠造有水车浇灭余火,但是城中屋舍楼阁损毁很严重,重建颇要费些事,咱们缺钱。”
唐绮静静听着,中途没有插话。
白屿说到这里就没继续往后说了,瞥眼偷瞄着床边人。
那湿帕子挨到反复渗血珠子的伤口上,火辣辣的痛感一股股叠加,唐绮咬着牙,侧眸凝视杨依依。
后者不为所动,不急不缓道:“边南和椋都连番出事,季充不惜对三万士兵用麻痹蛊,是有人要置殿下于死地。”
唐绮道:“所以?”
“所以属下让于坤将军呈送军报回都,还将殿下的软剑一并交了,谎称您葬身火海,以观椋都的态度。很妙的是,摄政王非但没有派人来探此事的虚实,反而诏告天下,将在不日后举行登基大典。”
杨依依收了帕子,起身跪在床前。
唐绮对她这样的安排并未评说,而是木然道:“知晓了。”
这是杨依依的提议,由唐绮身边还剩下的人一同做的决定,崔漫云和白屿不想杨依依独自罪责,双双跟着跪下去。
崔漫云说:“殿下的处境太过危险,臣等不得不隐瞒住行踪,周遭都是您的亲卫队,除却我等,绝没有外人,以保殿下周全,还请您恕罪。”
“起来吧。”唐绮说完沉默少顷,须臾后,眸光一转,“去收拾行装,即刻出发返回椋都。”
“殿下!”白屿惊道,“此去凶险万分!何况您身上的伤还没大好,如何能受得住长途奔波?!”
“我心意已决,不必再议。”
唐绮赶走了一屋子的人,勉力动了动胳膊和腿。
躺太久,四肢酸乏。
她静望窗外和风旭日,出了许久的神。
鹭城的大火熄灭,枝头翠鸟清鸣,唱出盎然生机。她听鸟鸣声,心绪错综复杂,难得片刻宁静,就在这错综复杂的心境中,回想许多曾察觉过又被忽视掉的细微端倪。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银甲军自庆州渤淮府码头迎忠义侯继承人回到椋都,成兴帝着令年轻后辈们入国子监听学。
也是如今这样的时令。
国子监里草木繁盛,骄阳清风,莘莘学子日复一日听着《孔》《孟》。
斑驳的旧墙经一场夜雨,诡秘的红蝶在破庙中揭开尘封多年的秘辛,连太医院见多识广的院判悠仲,都不识得让人恢复神智之物为何……
不一定。
万寿宴上唐绮中周冲一刀,睡在长乐殿的卧榻上,昏沉间似乎听到过“毒”、“奚国”等字眼,只因那时候的二公主,绝大部分心思都放在斗外戚上,才将这些忽略。
或许有人知晓。
屋内焚香忽地被一缕细风抚燃,房顶瓦片轻响声意外撞进耳中。
唐绮蓦地回过神,警惕感霎时而生,沉嗓问:“何人?”
未几,白衣跃进窗,来人无声走向床榻,矮身跪下时看到帘后情形。
“主子,是我。”
唐绮见到顷刻泛红的眼睛,紧绷的神经放松,伸下巴示意江守一站起来。
“不必难过,养些时日就好了。”她对江守一说:“阿姒因何入狱?”
江守一把中宫生辰宴上的事详说过后,如实道:“娘娘命属下来寻您,让您不要急着回去,毕竟于家……”
话到此处就生硬地断掉,唐绮因唐亦递那杯毒酒和宴席上楚可心和周巧的反应,已推断出当日情形,她努力克制愤怒,挑眉时,迫人视线直逼向江守一。
“于家怎么了?”
江守一顶不住这样严刑逼供般的目光,咬牙叩首,说:“殿下恕罪!”
言外之意她无可奉告。
唐绮的声音沉下去,透出一股子冷然的威严。
“你不说,就能瞒得住?”
室内气流都冻上三尺,江守一不敢抬头,强忍着腾升的压迫感和满腹的痛惜,低声道:“若是属下都说了,您定不会滞留临金,属下不能说。”
唐绮心里骂她是根木头,面上狠道:“可惜晚了一步,在你来之前,本殿已下令立刻返都,你跟在我身边许久,令到无改,再清楚不过。”
匐跪的死士倒抽一口凉气,在震愕中抬起头:“您……”
“大哥中毒,我妻入狱,三弟摄政,光凭这三点,难道你和母妃还认为我能不为所动?”唐绮垂眸,冷漠道:“现在你还不说?”
江守一头皮发麻,违逆主子,是大罪。
她听杨昭调遣,真正的主人却由始至终只有唐绮,曾经唐绮虽有责罚,却不似如今这般视若无睹的神情。
额上凝聚起细汗,背后爬满尖刺,扎得她胸中钝痛。
她实在受不住,泄气般闭紧眼,再次叩首道:“于侯遇刺而亡,侯府无一活口,夫人她被关在了宫里,眼下生死不知!”
床板发出沉闷之声,唐绮重拳砸出一大块凹陷,随后撑身坐了起来,整张脸布满阴霾,愤怒无所遁形。
生死……不知!
第256章 怀恨
◎“整军!过青州!直入椋都!”◎
辽东,天衢城。
马蹄声冲过长街,消失在于府大门口,斥候栓了马,快步跨上阶,抱拳对走出来的门房道:“椋都急报!”
门房立即命两侧卫兵退开,放行让斥候入府。
片刻后,正堂上坐着的人大震,一掌削断桌角,大怒道:“狗屁摄政王!狗屁皇室!竟敢坑害我大哥!老子要跟他们拼了!”
“家主稍安勿躁。”幕僚羽毛扇送凉意,“前些日子六小姐传回家书,其中提到官家中毒,长公主身死,摄政王将要登基称帝,让您审时度势,那时便是提醒。要报仇雪恨,也要找对人。”
幕僚口中所称的家主不是旁人,正是于延霆的堂弟,如今的于家家主——振东伯于茂。
于茂年不过半百,正值壮年,一身结实肌肉连袍子都掩不住,动起怒来,莫说于府,整个天衢城都要震上几震。
他混迹于军中多年,平日还好,是个性子豪爽的铁血汉,洒脱不羁宽容大度,唯一的逆鳞,就是于延霆。
“提醒啥?!辽东这些年,靠着海产和贸易,大多自给自足!唐亦小儿提个笔都费劲,也敢骑到老夫脖子上拉屎!阿兄留在椋都,是给成兴帝三分薄面,顾全唐国大局!眼下好了!眼下好了……”铁血男儿也有绕指柔肠,他说着说着热泪涌洒,悲愤牵起腮侧鼓动的肌肉轮廓,“我于家长房除却那病歪歪的小孙女儿,一个不剩!这托词,一看就他妈是胡编乱造!真当老子傻的!”
于茂抓着信函撕得粉碎,碎纸屑洒了一地。
幕僚回顾信中所叙,沉着道:“照家主的意思来看,长公主不会设计毒害官家,这一切都是摄政王主导的是么?可您是否忘记了,高壁镇上官家率众截杀过她呢,后来她挂帅出征却被勒令伪装出行,沿途更遭过不少埋伏,您不妨去想一想,出征并非大张旗鼓,谁会把出征消息和行军路线透露给周氏余孽?长公主的确有下毒动机。”
“不知道!”于茂火气直窜天灵盖,恨意冲天起,哪里还想这么多,只凭直觉拍案吼说:“我阿兄死了!在端门前遭遇刺杀!那些人只是一帮乌合之众!受谁人指使都杀不了他!更何况老六也绝非善茬,且有府兵在外策应,哪至于殒命?阿徵和银甲军还不知去向!此事处处都不对!椋都必须给老子一个说法!”
幕僚心知已触及振东伯逆鳞,于是不再劝说,而是道:“您打算如何行事?”
于茂唰地站起身来。
“整军!过青州!直入椋都!”
幕僚挽袖,说:“可是摄政王收回虎符,着令辽东军不得擅自过界。”
于茂虎躯直震,狞笑道:“什么狗屁摄政王!唐亦黄毛小儿于社稷无功!除去椋都那帮子穷酸官员,谁认他称帝?他要给不出说法,老子直接就反了!”
幕僚在旁侧,对着于茂行了一个礼。
“唐亦那里好说,他生母罗萱就是个谋逆叛党,国库财权一时半会儿收回不到他手里,他缺钱,即使此刻登基称了帝,也不好立即跟辽东翻脸,但天下儒生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咱们不能落人口实。既然家主去意已决,咱们就来好好谋策下,拿个什么正当理由,顺利入都,找唐亦讨这个说法……”-
唐亦坐在东宫,自然不知道他已经被辽东的直肠子给大刀阔斧地惦记上了。
龙涎香烟雾如丝,将锦袍下的摄政王衬得犹似谪仙,宫婢跪匐,只觉凛凛不可犯,连答话声都压得小心。
“于姑娘同昨日一样,早膳和午膳都用得极少,几乎都只动了几筷子,她不跟奴婢们说话,愣神便是好几个时辰,偶尔翻翻您送过去的话本子和小玩意儿,大多时候是一副冷情冷性的模样,奴婢们着实……着实摸不清她的喜好,她似乎对什么都没兴致……”
唐亦听得有些心软,又忍不住暴躁。
唐绮都死了!到底要跟他犟到什么时候?
于家妹妹吓不得,那日一吓痛哭一场,直接哭晕在了登天楼。辽东还没有消息过来,他握住的筹码不算多,搏的无非皇室正统和于门名声。
眼下这人是被他圈在宫里,却形如活尸,气恼之余,让他不知道该拿人怎么办,而他面上则四平八稳,随意摆了摆手,让宫婢退出去。
宫婢还没离殿,外头有金羽卫进来禀报,说:“皇后娘娘到了东宫门口。”
唐亦暂且压下心里窝着的火,说:“传吧。”
他整了袍摆,周巧从容迈进殿,脸上笑意如常。
“王爷苦恼着吧。”
唐亦自觉比唐绮藏得还深,也不知周巧这般能洞察人心,强笑道:“没有的事儿,嫂嫂坐。”
“你呀。”周巧随意坐在下首,言辞间温柔又直攻唐亦痛点,“你杀她爷爷,害死她姑母,擒了她阿娘,让她的家里鸡犬不留,还要把脏水泼到她那大义凌然的妻身上,她怎能同你欢笑?”
唐亦嘴角抽动,一口气闷在胸中出不了咽不下。
“本王先前未曾动于家,若非我下令让杜铅华留活口,于徵用断一臂的代价还能掳走可心?是她逼我,始终高高在上,不肯低头!”
周巧侧首,视线扫过屏上挂着的字画,画中人是于家千金,身着国子监学子服,立于阳春三月的细风里,衣袍和黑发暗暗起伏,飘进少年人的执念中。
“宫婢们唤她于姑娘,是因你从不承认她是唐绮的妻,而今唐绮虽去了,她自己却不能忘这段情……”
“哪来的情?”唐亦出口打断,“当初唐绮娶她,是想利用于家的势,她们的姻缘皆由算计而起,只有我诚心相待!”
周巧噗嗤一笑。
“可算叫你说了实话。先前你不按照弟妹的构陷叛她死罪,本宫就觉着不对,再到知晓你以她生母性命迫她写和离书,大致明了,你对她还存有私情。”
唐亦如今就算还没登基,已成万人之上,周巧跟和乐母女两个都倚仗他,他索性不再掖着藏着,转头摊起手。
“那又如何?本王不仅要这唐国天下。”
宫中已被清理干净了,唐峻中毒案不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于家只要没反,他的帝位铁板钉钉。
宫婢进出奉茶,周巧听着唐亦猖狂,随手将茶盏搁置。
唐亦笑道:“二十四衙门鱼虾多且杂,要得民心我也不会在此时谋害嫂嫂,至于这么小心么?”
周巧先是一愣,随即展颜。
“王爷您多虑了,只是人各有所喜,本宫不爱这一口罢了。今日前来,是为您排忧解难的。”
唐亦道:“嫂嫂打算怎么替我排忧解难?”
“好说。”周巧双手交叠,目光沉静,“你让兵部许彦歌去办的事,银甲军的信号烟花还捏在手中,只要这位后起之秀不出岔子,于六的死就不会成为于家妹妹的结,她同她这位姑母,要比上了年岁的老侯爷更亲近吧。”
唐亦摇头:“不好说,说不准,传闻于六小姐性子古怪得紧,她这些亲长留着,势必碍我的事。”
周巧认真聆听着,接话道:“于家妹妹的皇戚身份不必操之过急去改,眼下先将长公主的罪责定了,抄掉公主府,另将当年帝姬城头一箭射杀未婚妻之事重新宣扬,不日,辽东来人时,让于家妹妹亲眼看看她叔爷的态度,她是个聪明人,听闻这些,慢慢就能想通。”
“本末倒置。”唐亦抓住要处,垂首道:“皇兄中毒是构陷,她认死理。”
周巧却笑得以手掩面,根本不管唐亦狐疑的神情,笑了好半晌才缓缓停下来。
“你方才也说,唐绮与她成婚是为借助于家的权势,这妻妻二人朝朝暮暮一年多,难免像坊间传言那般留有许多温情,不是一时半刻能抹灭的,那你何不妨靠得再近些,将那些温情做得更好,让她自个儿去判断区分,谁都可以被代替。适当时候,不如对她纵容些。”
唐亦蹙眉喝了茶,当即要起身。
周巧先他一步站起来,手还撑在扶椅上。
“你现在就去?”
唐亦说:“怎么了?”
周巧走近两步,小声道:“登天楼的事你也看在眼里,她只得侯府养了一年,就如此看重老侯爷,很难说她对你没有怀恨在心,放也要放得有度,儿女情长的事,讲究个细水长流……慢、慢、来。”
唐亦停留在原地,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
“嫂嫂对大哥用的就是这样的手段?”
周巧唇角微微一僵。
“被我说中了?”唐亦又追一句:“不知嫂嫂对我,可有怀恨在心?”
殿内霎时陷入莫名紧张的氛围,周巧没有说话,只稍稍扬起脸,迎着唐亦的视线。
须臾过去,她苦笑着叹息。
“你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你不知……”
她的眼里有了恨意,唐亦抱臂欣赏着。
长叹后,又听见她细声说道:“我从鬼门关里爬出来,日久生出的情谊,就死于和乐降临的那一刻,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唐亦点点头,目光错开,瞥过那盏原封不动的茶,而后笑道:“多谢嫂嫂今日赐教,亦就不送了。”
周巧走出东宫,坐上凤辇,撩起纱帘看一路朱墙碧瓦。
随行凤驾的‘宫婢’不是常人,眼角余光始终定在皇后的脸上。
“是谈得不好么?”
近在咫尺,许彦歌的声音只有她们彼此能听到。
周巧怅然若失,眸子里印出黄昏绯霞。
“不是。”她低喃着:“从试探上来看,他并未对你起疑。”
许彦歌为唐亦做事,当初联合中宫,也是由她提议,因围剿侯府时金羽卫突如其来的监视,就怕唐亦对她生疑。
她想为周巧谋长远的出路,决计不能先暴露自己。
凤辇摇摇晃晃过甬道,坤宁宫的大门依稀可见,四下都静了,周巧的轻叹尤为明显。
她问:“什么时候了……”
许彦歌看天色,霞光渐渐黯淡。
“酉时三刻。”
过了宫门下钥的时辰。
周巧一改方才怅然,唇边浮现悦色。
“囱囱,你先行一步吧,命内厨做鱼!”
许彦歌爱吃鱼,闻言跟着笑了。
她们眼前的路不算远,不管此时用什么身份作伪,能在相互能看见的地方,便已很好-
御膳房的太监们吓得不轻,眼看着即将登基称帝的摄政王进了门,又眼看着他纡尊降贵系上攀膊,再眼看着他和起面,纷纷退到一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敢贸然打扰。
小半刻很快过去,宫灯逐一亮起来,唐亦满头大汗,提上锦盒走了。
来得突然,去时踩风。
谁也不知这是什么路数。
一阵唏嘘后,太监们在掌事的督促下管住嘴,又各行其事。
唐亦回到东宫径直去往西院,杜铅华跟至门口,被他抬手阻止。
“本王自己去。”
杜铅华面冷,不过问,不探究,抱着刀靠门而站。
庭院幽静,住在里头的妹妹近日心情不佳,不适宜被人打扰,连宫婢也没多放几个,一路走进去,难免显得冷清了些。
唐亦并不排斥这份冷清,相反,更期盼着独处。
宫灯照见前路,他穿过小径,跨步上阶,隔着半放下的竹帘往里瞧。
窗下,那妹妹一手托起清瘦的腮,一手捧着话本子,看得出神,洁净的面庞上没有半点杂色,纤长的卷睫落下两簇虚薄的浅影,唐亦忍不住去想,钟灵毓秀从来浑然天成。
有宫婢发现矗立门口的摄政王,正要跪拜,被唐亦挥手潜走,而后跨门而入。
他来到看书人身后,又站了片刻,不曾出声,恐惊扰绝无仅有的温存。
这份温存只存于他心中臆想,燕姒从他入门那一瞬就绷紧了心弦。
已过去好几日,唐亦迫她写下和离书之后,就将她安置在这处院子,金羽卫盯得紧,宫婢伺候无不尽心尽力,可唐亦自己再没有露过面。
此时入夜来,是要做什么。
唐亦对她抱着何种心思,燕姒不是不知。
倘若唐亦又以阿娘的性命要挟,她该怎么做?拼个鱼死网破,老侯爷和六姑姑就枉死了。
可要强行让她同除唐绮之外的任何人肌肤相亲,她打心底是抵触排斥,甚至光是想想就会感到恶心。
燕姒一颗心跳到嗓子眼,目光还停顿在话本子上,连半个字都不认识了。来人一直没见到动作,也不曾说半个字,无声的折磨更容易击溃人的意志。
她很快便忍受不了,选择了先发制人。
“王爷想说什么。”
唐亦被清冷的声音叫回神,手里的食盒举起来,和颜悦色道:“我给你送吃的,是你喜欢吃的,鲜花做的酥饼。”
曾经他们还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唐亦有送过这样的酥饼。
燕姒得他馈赠,几乎都是客气地道谢,难得那次夸赞过几句酥饼好吃,被他记在心里,一记许久。
“唐亦。”
话本子被扔到一旁桌上,燕姒喊过这声,目光跟过去,落在唐亦的眉眼间。
她曾经叫‘三殿下’,再后来是叫‘王爷’,似乎从未这般郑重地直呼姓名。
唐亦稍是愣怔,继而装作不以为意地道:“趁热,你吃一点,恨我便罢,亏着自己不是个聪明的决定。”
微风探入窗,掀动两人袍角。
食盒被唐亦揭开,匀称颀长的手指捏着温热的鲜花酥饼,送到燕姒薄唇边,馥郁的香气跟满腔恨意一道纷至沓来。
不见着人还好,见着人,便恨不能立刻将其剥皮拆骨,千刀万剐!
叫她何以装得下去?!
她扬手将鲜花酥饼打落,眼中的肃杀之色骤现。
“我曾以为,我有了一个家。”
她还坐在圆凳上,用力过猛掌间痛楚都觉察不到。
“我曾以为,我有了爷爷,有了姑母,有了妻子……”
她声如泣血,字字剖心。
“你夺走了我那么多!”
她浑身发抖,竭力克制也无法阻挡原形毕露。
“我不该恨你吗?!”
最后这一声,几近喑哑,形如困兽嘶吼。
沉默少顷,唐亦缓慢吐出一个字。
“该。”
房中没有旁的人,连宫婢都只在远处静静候着。
单凭于红英所教授的暗器法门,燕姒也能在顷刻间一击即中让唐亦毙命。
而她在极端的愤怒里,却也无比清楚地知悉,困兽犹斗,是为徒劳。
只有抓住时机,让即将登上高位的人狠狠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摔得身败名裂,才能一泄心头之恨。
唐亦能看出她眼神里的杀意,也能看出她紧攥的愤怒,被周巧说对了,怀恨在心,很难释怀,可是唐亦不愿意就此放手。
姒妹妹是他的战果。
是支撑他走到今日的所求。
他最喜欢的,就是将一切牢牢握在掌中。
他喜欢看姒妹妹安静下来的模样,也喜欢看毫不伪装的愤恨,因为这样他更能清晰地感知到,姒妹妹的眼里,终于有了他。
他笑起来,又从食盒中拿了一只香喷喷的鲜花酥饼,送至燕姒唇边,这次却没有再等对方接纳,而是用另一只手钳住燕姒的下颚,将酥饼囫囵个儿硬塞进去。
“我夺走你许多,可我还给你留了些不是么?你以为于家能帮你洗脱下毒的嫌疑?你招人喜欢,也招人恨,可心在中宫生辰宴上那么一闹,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出刑部大牢?还不是我,你现在能同我这般说话,皆是,我的恩赐!”
燕姒双眼干涩,流不出泪了。
抵抗的后果是被揉碎的饼渣呛住,疯狂地咳嗽,疯狂地挣扎,她抓伤唐亦的手背,却又不能真跟唐亦动起手。
唐亦冷笑道:“我劝你,乖乖吃下去,别忘了你阿娘还在我手中。”
他松开手,笑盈盈的盯着人。
燕姒合着血沫,吞咽酥饼,比起报仇来说,屈辱算什么。
唐亦满意了,便道:“早这般多好,何必受罪呢。”
第257章 落葬
◎“可还受得住?”◎
燕姒咬碎了牙,就见唐亦展臂抱过来。
控制下颌的手一经松开,燕姒反而不挣扎了,她脸上的愤怒归于平静,灵动的双眼失去神采,隐在其间的是两汪空荡荡的死水。
平静,漠然。
视一切如空物。
唐亦拥着满怀的冰凉,深埋内心的不甘再次漫出坚韧的墙。
他用力抱紧燕姒,得不到任何的抗争,反而焦躁难安,不由自主地想要更加恶劣。
“你我将在不久之后成婚,姒妹妹,不要逼我作出更过分的事。”
语气渐冷,燕姒双肩颤了颤。
唐亦倏然落出来两声森寒的笑,又道:“明日老侯爷出殡,你还想不想去了?”
燕姒松开齿关,阴冷道:“你想我如何。”
唐亦的手抚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抱抱我。”
似命令,又似乞求。
凉风吹散热意,哪怕是相拥,也让唐亦心寒如冰。
燕姒在他看不见的背后,露出一个阴鸷的笑。
垂在双侧的幼细胳膊回拢,她环抱仇人,恨不能摒弃五感,撕碎魂魄。
唐亦最终没再做什么,静静地抱了一会儿,就将人放开,伸手为燕姒理了理方才挣扎时散乱下来的发。
他对燕姒笑,说话的声音也温柔至极。
“老侯爷一生功绩如山,明日歇朝,举国同哀,我在喻山为他选了块风水宝地,葬在皇陵下,他也算是圆满了。”
燕姒不语。
唐亦的手停在她脸颊边,舍不得碰。
“寅时我来,接你一道去为爷爷送葬。”
燕姒心道,庶子也配?!
她忍得辛苦,直到唐亦转身离去,外面再听不到任何动静,她整个人脱力,跪倒在地,仓皇失措地动手挖喉咙,将方才吃下去的鲜花酥饼呕出来。
还没有吐干净!
还没有!
她的手指抵在舌根,反复施力按压。
胃里痉挛,呕出来的污秽物弄脏了裙裾。
她丝毫顾不上,震红了脸,震红脖子,震红双眼,手上的动作却固执不停,直到她再也吐不出什么,只剩酸涩发苦的清水。
听到动静冲入房门的宫婢将燕姒从地上扶起,架着她重新梳洗,最后将她扶回了床上。
这一夜太漫长了。
豆大的烛火熄灭时,燕姒翻身坐起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用力抱紧自己。
泯静去了。
那个响水郡客栈里为她暖过脚的笨丫头,临去前对她说,姑娘不哭。从此再也没有人在她备受煎熬时默默陪在她身侧。
爷爷去了。
分明初见时围着她转激动得大笑还红了眼眶的老头,才与她阔别不久,那声宝贝大孙女儿犹在耳畔,从此以后再也听不到。
姑母去了。
银铃般的笑声如昨,替她护住阿娘,每月帮她送信,教会她防身术和谋略的狠辣女人,再也不会斥她半句。
唐绮……
唐绮说过会回来,唐绮说过的。
可是唐绮如今,又在哪儿?
夜太黑了。
宫里真的太冷太冷了。
燕姒止不住地颤抖,手上的掐伤已经痊愈,心口的创痕难以抚平,裹紧的棉被带不来丝毫暖意。
她太痛了。
痛到手脚冰凉呼吸不畅,痛到全身发麻心脏抽搐。
太多的遗憾,太多的来不及,只能诉于长夜,无人倾听。
她浑浑噩噩熬过去,睁着眼睛坐到了天亮-
唐亦寅时而至,金羽卫和神机营一并同行伴驾,仪仗队后面跟着太常寺和礼部官员,浩浩荡荡拉成一条黑漆漆的长龙。
燕姒在东宫西院外上马车,憔悴面容已让曾亲临过那场认祖归宗的官员,认不大出了。
只有礼部尚书走过来,抱手对燕姒道:“节哀。”
燕姒回望她,默默颔首点头。
女尚书鬓发染霜,目中暗含湿润,眸里映出燕姒一张与于延霆有些肖似的面容。
一身孝衣,一只木簪。
忠义侯的继承人被无罪释放,摄政王体恤她举目无亲,养在宫里代为看顾。
这是明面上的说法,朝臣们心中有疑,却无法表述。
天下大势已定,唐国江山急需新主。
憋着装孙子,对大家都好。
礼部尚书跟于侯同朝为官多年,如今也只能遗憾地叹上长息,对昔日同袍身死,暗祷哀思。
除了操办丧事的官员,主动来送忠义侯最后一程的人不多,通往喻山的路上便没多耽误。
巳时许,棺椁就入了山腰。
前头的人马原地停下来休整,大总管曹大德打起马车帘,对消瘦了一大圈的燕姒行礼。
“小夫人,到地方了。”
宦官行走大内,最需趋炎附势,燕姒能明白这些人的苦衷,没有多言,避开曹大德来搀的手,径直踩着墩子落地。
是个大风天。
狂风刮过白色幡海,吹得许多人迷了眼。
连为首的摄政王都横臂来挡,燕姒弱不禁风,却走得很稳。
唢呐声凄凉,喇叭鼓手弦乐齐响。
众人只见于家长房遗孤一步步走至十六人抬起的棺椁最前沿,伸出颤得不成样子的手,扶上了灵柩。
她咬住唇,没有痛哭流涕,面如死灰的神情,却让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不由得心生出怜悯。
唇上泛出血渍,她的眼神变得越发坚韧。
唐亦跟至她身边,抬手的瞬间,万悲声止,山坳里只余风吼。
燕姒在送葬队伍的百余人前,扬声大喝:“走!”
太常寺的官员颂词,下葬入土的途中,许多人默然感慨,而那于家长房唯一还活着的姑娘,由始至终没有哭过坟。
她在新墓前跪立,迎来送往,礼数周到,一跪便是数个时辰。
待所有的仪式走完,已经是这日的申时了。
天色不好,看上去将要落雨,礼官怕届时下山的路不好走,尊贵的摄政王受颠簸,早早进前来催。
唐亦点头示意,弯腰对燕姒说:“该回了。”
燕姒双腿有旧疾,这些时日又没有好好用饭,加上久跪,一下起得猛,只觉足下麻痛难挡,头晕目眩,天地都要颠倒。
身侧的人正要一把扶住她,被她退后躲开,面无表情地低声道:“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还请自重。”
唐亦心情似乎极好,对着坟茔一拜。
“老侯爷放心,亦定会照顾好姒妹妹。”
说罢,他微笑着转身往路边仪仗队去了,留下燕姒在原地恨得咬牙。
曹大德过来得很是快,大胖子用宽阔的体魄挡住后头的视线,福身对燕姒道:“小夫人,天将落雨,摄政王交代让您跟他同坐一辆马车。”
“如此不合规……”
那个‘矩字’还没有说出来,燕姒就见曹大德伸出手扶她,袖口的折纸半隐于掌间要递于她,大总管关切劝慰道:“还请小夫人此刻务必不要推辞。”
燕姒飞快捏住折纸藏进自己的袖袋中,随即反手把了曹大德的腕,皱眉朗声道:“公公,我有些不适,先去行个方便再回马车。”
曹大德左右看看候在外围的金羽卫,扭头对两个宫婢使眼色。
“还不过来伺候小夫人。”
那两个宫婢忙不迭走上前,陪同燕姒往新坟外边的草丛去。
这四周布满神机营和金羽卫的士卒,自然不会有人担心她潜逃,燕姒钻进草丛,蹲下身,命两个宫婢背朝自己,随即埋头展开折纸来看。
纸上如此写道:中毒案有老太妃和太医院院判可为您作人证,若愿追查,二十四衙门随时恭候驱使。
燕姒微怔,心头狂风刮过,激动不已,如同在绝望的深渊里看到了头顶稀薄的天光,那点光少得可怜,却让她在极尽苦楚里顽强。
反正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她这样想着,当即将一指长的小折纸塞嘴里嚼碎吞进腹中。
片刻后,雨点滴滴答答地降下来,燕姒在众目睽睽下猫腰钻进摄政王的马车,引来一直低声唏嘘。
有言官不忿道:“瞧见没,于侯刚落葬,这便急着另攀高枝儿了!”
随即又有人附和道:“人家死了亲长,可是半点泪都不曾流,当初坊间传闻乡野丫头难登大雅*之堂,足见其粗鄙!”
更甚还有人道:“称一句狼心狗肺也不为过吧!听说她现下住在东宫里,摄政王妃都还下落不明……”
旁侧的人一听此言,马上堵住对方的嘴,慌张道:“莫叫有心人听去!”
这些声音不大,护在唐亦马车前的杜铅华一字不漏地听着,随即皱眉沉思。
同样,言官们的议论多多少少钻进了燕姒的耳朵。
她充耳不闻,进马车之后,就在唐亦对面坐了下来。
唐亦抱手瞧着她,眼神里带着探究和玩味。
“可还受得住?”
燕姒淡漠道:“骂声和颂赞,皆从他人口出,与我何干。”
唐亦很是赞赏地道:“姒妹妹能这般想,我心甚慰。”
他也不怕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母妃罗氏一党曾为叛贼又能怎么样?将来迎娶曾经的二嫂又如何?历史都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写成离经叛道还是美名佳话,还不是由他高兴。
夏日的雨是及时雨,噼里啪啦敲打尘世,时停时起,没什么道理可言。
马车车轮转动,就往山脚下去。
喻山行宫离这里不远,唐亦侧首问:“要不要去探望昭太妃娘娘?”
刚过一处颠簸,路面不平,燕姒掌住车壁,抬起了眉。
“昭太妃性子古怪,我与她不怎么亲近,王爷若作为晚辈要去探望,非要叫我陪同,我也没得选。”
唐亦面露诧异,没想她会这般说,心里又不免多了些期盼,但尚且半信半疑,问说:“你对唐绮的母妃……”
燕姒自嘲般道:“王爷不是都知道?何须再问我。”
唐绮同于家女的婚事是利用,是计谋。
于家女自打同帝姬成婚后,除了必要的会面几乎没有进过元福宫。
杨昭的脾气,的确出了名的差劲。
马车内没有宫婢,只有他们两个人,唐亦靠坐着,把玩腰间的白玉司南佩,目光悠然落在燕姒的脸上。
今日,姒妹妹的话比昨日多。
他一边想,一边好奇地问:“你记不记得,那年你在百花春日宴上说过的话。”
燕姒收回盯着那枚玉佩的目光,看向唐亦道:“嗯?”
他又往下说:“那日我跪在父皇面前,表明心意,求娶你为妻,不想周氏也想从中插一手,让周昀出来同我抢,父皇当着满御花园的人面问你,是喜欢我还是他。你说我好。”
的确说过三殿下好。
燕姒在心里讽笑,可后半句您就贵人多忘事儿了。
“酒后失言,少不经事,多有冒犯……”
“望我海涵?”唐亦打断她的话,兀自剖析道:“你在乡野长大,性子柔弱,回到椋都之后谨小慎微,终身大事全凭家中长辈做主,而你同他们本不亲厚,唐绮风流成性,惯会各种手段,她能笼络你,我并不诧异,只恨当时我母妃出事,罗氏一族气数已尽,我初丧母,无力同她争抢。可是姒妹妹,你瞧瞧,我比她要好得多。”
燕姒垂着睫问:“是么?”
唐亦道:“她设计害死我母妃,害了我亲族许多人,可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动过昭太妃,我对她何其仁慈。”
“你现在不动,不过是怕落人口实。摄政王德行宽厚,血脉正统,是一位仁义之主。这不就是你对外披的皮么?”燕姒毫无感情地揭露他面目,“你将我留在身边,又夺我良多,知晓我有理由恨你,是个不定数,如此说来,还真不明智。”
马车走得平稳了,唐亦侧首撩开车帘,瞥了一眼外头雨后初霁的林间景色。
“江山革新,老将还归。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本王登基在即,且忍一时算不得什么。唯独你,是我坚定不移的选择,谁人说什么,都左右不了。”
面上听着他说这些话,就好像在说——
你看我为了你什么都不怕,不是足以见得我心诚。
其实,燕姒了解的唐亦,是说不来什么动听情话的,他此刻这般迫切地向燕姒诉衷肠,无非要将更多有利的东西握在自己手里。
燕姒心里不屑憎恶,眼睫则煽动起来,仰脸故作疑惑的看着他,而后不露痕迹地放软了声音。
“你又能给我些什么,自古便没有弟娶嫂的先例,何况你还有楚可心。”
唐亦一听这放下戒备的软声,心险些化了。
他激动间又显出些笨拙,手脚都似无处安放,动来动去,放开原本捏着的玉佩,抓紧自己膝上的袍子。
“楚可心在于徵手里边儿,她回不来。姒妹妹,你再等等我,等我登基之后,你想要有个家,我给你。我会疼你,会爱你,会给你想要的所有,我能成为你的依靠,唐绮能给你的,我能给你更多……”
“你眼下更应该想的,难道不是边南的归属和国库财权?”燕姒还扶着车壁,儿女情长的戏码她听得腻味,又将新的问题抛掷出来,“御林军可以暂充神机营,我徵姐姐你却不得不让她回来,而且还得请回来。”
唐亦被提点得来了兴致,坐直道:“怎么说?”
燕姒思如泉涌道:“其实你明白我的处境,我也不妨让你知道。响水郡的十七年,我和阿娘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并不容易,回到椋都之后我就想成为人上人,皇嗣之间选择一人去嫁,搏上前程,受制于忠义侯府。我和于家本就生疏,和辽东的堂亲们更是没有交情,除却徵姐姐,谁也没曾见过……”
话及此处,她顿了顿,试探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期望。
唐亦看在眼里,催促道:“接着说下去。”
燕姒便道:“徵姐姐是振东伯嫡孙,她与我不同,若她出了事,辽东军岂会善罢甘休,相较于我而言,你更不能动的,反而是她。如今于侯已经入土为安,你编造的谎言能不能称心如意,全靠你对徵姐姐的动作。”
唐亦点头附和:“确实如此,我的幕僚也这般剖析过,可我当时拒了这番提议,因为她回来,楚家那里就交不了差,楚家那里交上了差,我与你便很难有可能了。”
燕姒对他的示好视若无睹,说:“诚然,楚谦之任户部尚书一职以来公正廉明,从不贪赃枉法,算得上是当朝好官,可只要你拿到国库财权,他又算得什么。寒门子弟众多,户部不愁没有好的苗子培养起来,来日方长。”
接连多日,燕姒对唐亦都没有过半个好脸色。
她此番出言为唐亦谋划着想,反倒让唐亦恍然若梦。
实在匪夷所思。
昨夜还强硬反抗的人,今朝为何转变如此大?
唐亦先前的紧张都散了,留了一肚子的疑惑和猜忌。
他稍稍向前倾身,凑近了些,这次对面的妹妹没有躲开,只是直愣愣地与他对视。
“王爷有疑问?”
唐亦笑道:“你昨夜还恨我至深。”
“识时务者为俊杰。”燕姒漠视他,说:“唐绮回不来了,于家长房垮了,阿娘在你手中,蝼蚁尚且偷生,我一介弱女子,想要在椋都生存下去,靠辽东军是不可能了,不顺着你岂不是自寻死路,谁会在意我?”
弱者,只能依附强权。
周巧费了心,她果然要自己去想通这些。
唐亦志得意满,不忘煽情:“我待你真心不假,自然有我在意你。”
燕姒内心嗤之以鼻,表面四平八稳。
“你留我在身边,不必说私情,更是为了给全天下一个明确的交代,构陷唐绮才能成立,我姑且顺了你的意,可于家长房的银甲军还在外游荡,我虽不知你如何将银甲军调开,然后摧毁了我的家,但你既承诺要还给我,那就拿出诚意。”
唐亦思索未几,问:“你是要银甲军?”
燕姒道:“我在宫中,银甲军在我手中,对你而言有什么损失呢?你身侧已有金羽卫和神机营,待登基之后,锦衣卫也只能死心塌地追随。”
那日许彦歌让金羽卫送回于家的信号烟花,唐亦和江平翠商讨过对策,本想着登基前设下埋伏,释放信号烟花将隐藏在椋都城外的银甲军残部引出,全部歼灭,但这几日忙着于侯出殡,没来得及。
此刻听到燕姒这般说,他反而迟疑了。
燕姒见他不语,又追问道:“你是在疑心我?我又能做什么?银甲军在我左右,我尚能安心,毕竟要同你在一处,楚家第一个站出来闹腾不是?”
不管怎么样,她最亲的阿娘如今在自己的手里,连和离书她也没迟疑就写了,不怕她另做打算。
唐亦认真细想后,便笑着道:“我没有疑心姒妹妹,明日我便放信号烟花,将银甲军替你召回。”
燕姒心口石头落地,回他一个恬淡的笑。
那笑如同经年初入椋都,三月的细雨无声润了春色。
她在心中想。
于家亲长在天有灵,我与此贼,不死……不休。
第258章 端倪
◎唐绮是在六日后抵达椋都境内的。◎
江平翠被接进东宫好些天,以谋士的身份客居,时常会想起相隔不远的坤宁宫。
她几乎可以说是挨着坤宁宫长大的,由前朝太后,送到周淑君手里,周家还如日中天的时候,她也曾想过和人携手攀顶,共瞰山河,只是后来周淑君对成兴帝用情颇深,一招错,满盘输。她料尽了所有先机,死谏无果,被弃出宫墙。
本以为谋士江家被主子抛弃,已经走到绝路,不想会改遇明主,受尽礼遇。
这山水一转,她扛着巨大压力和胁迫,兜住背后阴谋,终于有惊无险地,扶唐亦走进这储君才有资格居住的地方。
高殿明堂,往来其间。
朝臣跪拜俯首听命,进出幕僚络绎不绝。
唐亦为江平翠正了名,奉尊称为‘江先生’,并许诺她,登基大典之后便着吏部点籍契,赐官太师,位列从一品。
她就快要等来出人头地,却因得不到江守一的消息而内心惶惶,连着几日议事,都没什么精神。
这日唐亦下了朝,坐在江平翠对面,说近来的事儿。
江平翠面色疲惫,时不时点点头。
“国库钥匙拿到了,椋都征银节度使已经换成了本王的人,余下各地州府那些大哥选的角色,待日后再慢慢替换,已经交代连易之后逐一去办。”唐亦放下茶盏,问:“先生精神不济,有心事?”
江平翠自知失态,正襟危坐,道:“王爷恕罪,夜里常听虫鸣,没睡好。”
唐亦抬手招来内宦。
“吩咐下去,把这边偏院的虫除尽,不得扰到先生好梦。”
内宦接差告退,江平翠回过首。
“王爷继续说。”
“我想请回御林军统领于徵。”
江平翠闻言诧异道:“您先前不是为着楚家,打算追究到底么?”
“还是觉得该听先生的。”唐亦姿态乖觉,“先生高瞻远瞩,哪里是本王能企及。”
江平翠看他态度诚恳,不疑有他,静心剖析局势。
“中宫生辰宴上,于姒的贴身丫头当场没了命,死无对证,边南辽东援军在重建鹭城城防,椋都没给调令,振东伯家老二已经着手控权,一时半刻不会入都,更别提配合您演这出戏。三法司里跑了督察院的青跃,大理寺和于家相交甚好,只剩刑部拥趸,长公主的罪名难定,证据不够充裕,今日早朝,文武百官多有异声吧?”
唐亦颔首,对此状很无奈,叹气说:“坊间已经在传唐绮当年阵前杀妻的事,许彦歌被父皇钦点为状元,是因她笔力过人,此番煽动国子监学子,奈何老臣中不乏对有社稷之功的帝姬名声据理力争,吵得是不可开交。”
“也不必操之过急。”江平翠说:“许彦歌的文章我看过了,她是能煽动太学的人,况且马上就是登基大典,等您当上皇帝,辽东于家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逆您的意。接回于徵,就随便给个名目,说她救王妃有功,只要杜铅华不出面佐证,谁又能定死了她掳人的罪呢。”
唐亦先前就是想不透这里如何处理才妥当,因此不得不亲自来向江平翠讨教。
他虚心道:“楚家能认吗?姒妹妹,现在住在东宫,一旦可心回来……”
江平翠定定看向他。
“这就要问王爷,到底如何作想。”
虎符已经收回,辽东如果胆敢造反,远北和远西的大军可以调动抵御。换句话说,辽东如果有自立为王的盘算,一个于姒也不足以让振动伯受制,还不如于徵有用。
留下于姒,只能说有她的臣服,能更好将中毒案推卸到唐绮头上。
唐绮死在边南,在唐亦看来远远不够。
罗萱获罪时,唐亦在端门大雨里跪了那么久,闭府病一场,翰林院里埋没偷生,这些仇和耻辱他不会忘,他要让唐绮身后名声尽毁。
但是楚谦之掌握户部太多年,楚可心这个掌上明珠娇生惯养娇蛮跋扈,本跟于姒就有旧隙,加之唐亦对于姒的情谊,楚家不可能容忍得了于姒住在东宫,更甚至日后与楚可心争夺后位。
国库财权只是唐国国财的半数,户部银库也是命脉。
二者相较权衡,昭示唐亦只有拿下楚家,远北和远西才受椋都支配,这时候的强权没有用,登上王位也不可能马上将户部大清理,换掉人来替楚谦之。
供养军队,尤其缺不得钱。
这些事,他们近日没有细商,光是忙着忠义侯下葬和登基大典,朝中已经不可开交,唐亦无暇抽身他顾,耽搁到现在才来探讨。
江平翠趁着外头内宦们忙碌除虫的功夫,把个中厉害全部理了一遍,就等唐亦表态。
唐亦起身走到窗边,负手往外看。
“如此说来,姒妹妹还不能留在东宫里了。”
江平翠道:“暂时的。”
杜铅华昨夜回宫,就对唐亦提及过,闲言碎语太多,对他登基难免有影响,希望他能慎重思忖此事。
唐亦好不容易抗到今日,却不能将最想要的东西牢牢攥紧,一时气闷。
江平翠见他沉默,复又道:“许多事都要徐徐图之,王爷苦等数月,何必急这一时半刻,只要于家女配合您,给全天下一个明面上的交代,让刚经内忧外患的唐国喘上口气,您想要的,总归逃不出手掌心。”
唐亦却道:“难道要让我放她回侯府么?昨日老侯爷出殡,她提醒了我国库财权的事儿,如今她无依无靠,正是需得着我的时候,她应承了中毒案顺我的意,我也承诺了她,今日帮她召回银甲军……”
“银甲军?”江平翠倏然皱紧眉,“我们不是商定好,用于家信号烟花引出银甲军,设伏将之一网打尽么?!”
唐亦说:“是,先前本王采纳先生的计策,的确打算这么做,都已让邹军和杜铅华着手安排了。之所以答应她,是因为她人在宫中,就算握着银甲军,也不能怎么样,只是给她给心安。”
江平翠严肃道:“王爷可要小心,切莫……因情误事。”
不能够。
唐亦比江平翠所了解到的,薄情得多。
他的情谊都在背叛和坑害里喂了狗,剩下的只有自己的欲求。
要装作明主仁君,自然不会将之表露出来,特别是,在江平翠这种背后有隐秘势力的谋士面前。
唐亦转过身,又是一脸纯然。
他朝江平翠郑重其事地拜。
“亦为求大业,的确让她失去了家,她在这局棋里是最无辜的,就当是亦还给她。”
该用霹雳手段的时候,唐亦没有手软。
该用怀柔之术时,他更给得体面。
天下悠悠众口,各有评说是何其多,而辽东于家不同,于氏一族从前朝先帝起,就稳坐在定国安邦的武将位置上,死一个于姒容易,笼络人心却难,江平翠明白这些,对他的决定没有异议,毕竟卸磨杀驴这种事情,放在各方诸侯面前,都会推及到自己的将来。
儒生本身就势弱,何况唐亦在朝中根本不怎么让人信服,朝臣们如今对他称帝没有意见,全然是因为,唐国皇室到目前,只剩下这么一个人能立即称帝,再无别的法子了。
江平翠忧思了一阵,手里的茶就凉透。
她搁下茶盏,起身走到窗边,倚着窗看外面花红柳绿。
这是唐亦的大好年纪,不过二十岁,刚及弱冠。摄政王没有行过冠礼,他的亲长都殒在权谋,身边缺长者的看顾,什么都需要人来教,这样的年轻君王,就像当初的闲散王爷唐兴,最好拿捏。
唐亦等不到江平翠的话,起身跟至窗边,又再次行了学生礼。
“先生,别生气。”
江平翠微微摇头道:“何至于,王爷言重了,臣只是在想,您要将银甲军召回,送到于姒手里,又不想放她这样出宫……”
唐亦说:“她若是回侯府,就没有在宫里那么好控制,如今已跟朝臣说了是惜她丧亲之痛,留宫里最好。”
江平翠便道:“那就让她去住元福宫吧,搁在东宫实在不像一回事。”
元福宫是杨昭以前的居所,离东宫比较远,唐亦有些犹豫。
“元福宫是宫妃居地,会不会越了规矩?之前大哥让她做御前代笔女官,居住在勤政殿的宫人所,再不行的话,坤宁宫的偏院她也是住过的,和嫂嫂一起也有个照应。”
江平翠暗自在心里发笑,他的心事简直摆在脸上,就差直言离远了我不便看到人了。
“王爷,既然听了劝,要防止他人诋毁,宫人所就住不了。另外,中宫那边,你可要留个心,皇后娘娘看似温吞,实则心计智谋不逊于寻常人,光看高壁镇她为皇帝出的截杀之策,里应外合、环环相扣,也足以见得。”
唐亦最后只好妥协,毕竟元福宫位置偏,私下出入无非多走几步路,总比弄到宫外去强。
定下此事,江平翠又说:“锦衣卫和神机营那里,可有了于徵的消息。”
“昨日侯爷落葬,已在沿途发现蛛丝马迹。”唐亦答说:“目前尚在追踪。”
江平翠点头道:“如此很好。”
唐亦奉承道:“还是先生有高见,命我让两处共同追踪于徵行迹,邹军和杜铅华互为牵制,谁也不敢背地里翻什么花样。昨夜姒妹妹也提到过,待将于徵请回来,只要对方识时务,就还是让她管着御林军。”
“于徵自然可以请回来。”江平翠道:“御林军在周氏两次谋逆中大受磋磨,后来在唐绮手上稍微像了点样儿,结果再次易主到于家这位后辈头上,已经形如散沙没什么可忌惮的了,但于徵作为振东伯的嫡孙女,留在椋都比放回辽东更能起到作用,这也是为何您父皇在世时,要让于家再出一人接管御林军的原因。”
唐亦和江平翠商忖好这些事,当日夜里就到椋都南城门放了信号烟花。
亥时,燕姒坐在软轿里等。
唐亦不好出宫,是杜铅华亲自带金羽卫以保护的名义暗藏四周,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银甲军四散,燕姒在刑部大牢里呆了数日,知道的消息太少。
另一方面,喻山行宫里的人则都有些坐不住。
于徵说要走,她的伤还没有彻底养好,断臂之痛此刻已没什么心思去想,忠义侯府的灭门才让她心郁成结,她住行宫里,有昭太妃的亲信云绣姑姑悉心照料,这份恩情没地方还,就要立刻离开了。
油灯下,杨昭专心推着枣磨,甚至没有正眼看过于徵,漫不经心地说:“救你是本宫顺手之举,你的去留自然随你的意,大可不必来问本宫。”
于徵抿着唇,垂头不语。
昨日老侯爷喻山落葬,云绣姑姑就劝告过她,千万莫去白白送命,今夜此去更是凶多吉少,但看到于家信号烟花那一刻,她还是动了要走的念头。
她兀自闷了半天,最终还是强撑着说:“辽东得不到我的消息,这会子,臣必须得去,鹰头图腾一出,不管刀山火海银甲军都要现身,这是于家银甲军历代铁律,姒妹妹还在宫里头,银甲军需要人主持大局。”
“你要往辽东送什么消息?”杨昭头上的珠钗没有卸,随着她回身的动作虚晃了晃,“你将你还活着的消息送出去,你爷爷也许就不会来这一趟了。”
听到这样的话,于徵惊诧抬头,见昭太妃双眼透出睿智的光。
“娘娘的意思是?”
杨昭弃了枣磨,侧身看着她。
“好孩子,本宫不为难你,听说银甲军有四队人马,生杀予夺四位副将,他们听命于家长房两位主人,现今也该守在自己小主人身边,你要对你的堂妹有信心。”
于徵迎着杨昭的视线,手脚无处安放。
“难道,臣如今真真是个废人了么?”
她的眼里有泪光,曾经英姿勃发的少女将军,一脚踏入椋都,落得下场凄凉,她自幼习武,不爱红装,不屑远北杜家诸将,只钦佩过杜平沙一人,没曾想过会败在杜铅华的手上。
败了就是败了。
杨昭并不会宽慰人,招手叫云绣扶她回房。
夜间风凉,像是又有阵雨,藏匿于浓厚灰云,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密集地落下来。
云绣扶着于徵穿过庭院,到了她暂居的屋子前边。
“莫要忧思过甚。”云绣劝她道:“不过是断了一臂,您风姿依旧卓越,已尽力而为了,再等一等罢,等到咱们殿下回来。”
于徵黯然神伤,最终只轻声说了句谢谢-
唐绮是在六日后抵达椋都境内的。
路途中,她有和椋都谍网地字处通过消息,并且联络上了身在喻山行宫的杨昭。
杨昭让青跃接人,喻山行宫不够安全,有神机营在外围把守,于是,青跃将聚首的地点定在了南边钟山。
黄昏过后刮起北风,忠山寺撞钟声惊走飞鸟。
天色暗下来,层林交叠的小道上,军马踏尘先至。青跃从粗壮槐树枝干跳下来,急奔过去帮着牵马。
“路上可还顺利?”
“顺利,就是绮殿下伤势反复。”
白屿翻身落地,抬起袖子擦了汗,青跃站在道中间,往后头看。
“殿下她,伤得很重么?”
“当时……”
白屿眼眶红了,月色当空,他回想起的却是昏天黑地和茫茫大火。
青跃静声,听他往下说。
白屿转头把泪憋回去,往下道:“景军中过一种蛊,不惧斧钺加身,无法感知伤痛,破敌之策来得太突然,我没有充裕的时间做好地道支撑,殿下从昏迷里醒过来,为了救我,在地道坍塌时她硬生生抗下漫进来的火海,她对我说,我的手不能废……”
话及此处,眼里的泪还是憋不住飙了出来。
青跃拍他的肩膀,勾住他脖子说:“你们在边南死里逃生实在很不容易,好歹回来了。”
白屿说:“是啊……好歹,回来了,椋都形势如何?”
谈及椋都,青跃脸上有了短暂的茫然。
唐绮把后方交给他,他却没做好,那茫然里头,又掺杂许多内疚。
“官家中毒人事不省后,亦亲王得权摄政,于老侯爷和于家六小姐先后去了,忠义侯府被府兵围剿鸡犬不留,小夫人如今还困在宫中,六日前大约也是这个时候,我见到了于家的鹰头图腾,就在南门方向,离这里不远,是有人召回了银甲军。”
白屿回勾住青跃的肩。
“不碍事,绮殿下回来了,一切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林道里的马车慢慢出现在厚重树桠拱护之间,里头的人正是他们的殿下。
青跃翘首以盼,抬手打出个口哨。
这样的口哨声对于唐绮来说,再熟悉不过。
她后背的伤,经过郎中潜心医治,杨依依从旁精心照料,已经都结了疤,此刻穿了中衣,听到口哨声,就坐直起来。
杨依依看她眼色,去打起帘子。
唐绮看到月光下牵马站立等着的亲卫,对望时,两边互相点头。
半个时辰后,杨依依取来薄斗篷,给唐绮罩在肩上,待队伍跟着青跃、白屿二人抵达忠山寺门口,她才搀着唐绮的胳膊下了马车。
一行人入寺,主持让两个小沙弥引路,把贵客接入后院禅房,山里十分清雅幽静,风吹在脸上很惬意,唐绮感知不到惬意,她还有许多事急着要询问。
禅房里的人都被打发出去,杨依依从外头关好门,青跃就砰地跪到唐绮脚下。
“主子……”
他喉头哽咽,满腔的话找不到从何说起。
唐绮神色如常,将人侍奉过来的清茶吃了,手动时,盖碗刮出细碎的声响。
她没有说话,青跃见状,把头磕得干脆。
“属下办事不利,叩请责罚!”
默过半晌,唐绮才说:“起来吧。”
青跃没有动。
唐绮适才弯唇:“难道还要我亲自扶你?”
跪得老实的人哪里敢啊?当即爬起来端端正正地站好。
“你是我一手提拔的。”唐绮说:“从贴身近卫里挑选出去入仕的拔尖人才,三弟要动你,实在无可厚非,后来我们断了消息,好在我已召谍令主的身份,对都中事尽能知悉。今夜,是我母妃派你过来接应的吧?”
主仆两人分隔已经有小半年,青跃事无巨细要禀,先捡着唐绮的问,具体说了自己怎么被金羽卫追杀,被御林军统领于徵相救逃出城,逃到喻山行宫,被昭太妃捡回庇佑至今。
唐绮听完,胳膊架在桌边,问:“母妃可有什么话,让你带来。”
“娘娘的意思是,让殿下等到摄政王的登基大典再动手。”青跃说着,从怀中摸出供状和证词,双手呈上,“阁老离世,是受奸人所害,罪魁祸首是楚家老太,户部尚书楚谦之,对此事并不知情,但有人见过亦亲王夜入柳宅,此案至关重要的证据,在小夫人那里。”
唐绮在灯下看完供状和证词,抬首问:“这笔先记着,皇兄中毒案还没结吧?”
“没有。”青跃摇头,说:“亦亲王当上摄政王,将此案交给刑部主查,二十四衙门协查,查到现在也没有结果。”
“因为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谋害皇兄的,舍他其谁。”唐绮绷起脸,目光隐晦,“我在路上得到椋都谍网地字处的消息,说三弟要把所有罪责推到我头上,他卧薪尝胆,干得不错。母妃是怎么想的,我妻被扣在宫中,还叫我等?”
青跃在唐绮的冰冷里体会到隐忍不发的怒火,经不住低头,说:“您先前命属下暗查当年怀公之死,牵扯出的东西,实在让人不敢贸动。”
“哦?”唐绮侧目乜视。
青跃肃然皱眉。
“和奚国人有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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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爵爷
◎“那便一子定江山。”◎
燕姒住进元福宫的第五日子夜十分,有红蝶歇在了窗扉上。
残烛下,她搁笔抬眸,静静端详须臾。
外头的宫灯经一阵骤然袭来的风吹灭数盏,红蝶艳丽的羽翼煽动,向花园飞去。
燕姒起身出门,脚下步伐加快。
元福宫中今夜静得出奇,不仅宫婢内侍全陷入酣睡,连看守的金羽卫和神机营士兵都沉进深梦。
绕过幽长的回廊,庭院草木幽香四溢,红蝶停在花丛间,石榴树后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燕姒见到人,眉心猛跳。
她疾步下阶,朝来人一拜。
“师父!您怎么来了?宫里危险!”
晞戴着大兜帽,蓝紫洒金长袍拖曳下去,抚动成片碧色兰草。
铃铛声在她抬臂搀人之时轻微作响,朱红的唇浅浅勾起,她对燕姒说:“新皇登基大典在即,宫中守卫森严,澄羽那小子要混进来实在费事,只能我亲自来。不过,你我师徒二人已经许久未见,如此也好。”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燕姒谨慎地左右四顾,“师父随我回房再说吧。”
话罢,她便要转身,晞从后头按住她的肩膀。
“不必,先让为师好好看看你。”
燕姒被拨回来,师徒二人四目相接。
晞的手抚摸她如瀑黑发,眸光淡而温柔。
“好孩子,你瘦了。”
夜风凉悠悠的,本是夏日,却不知为何院中起了雾,轻烟袅袅,将她们连同满庭芬芳一道裹进暗芒中。
尽管许久不曾相见,燕姒依旧敬重晞,雾中看不清楚兜帽下的脸,她只从隐约的身形上看出一点点端倪,便道:“师父也是。”
大祭司见徒弟,身上浓郁暗香未加遮掩,盖过庭中芳香,燕姒对这味道熟稔,一时想不起曾又是在哪里闻到过类似的香气。
正愣神沉思,晞扣在她肩上的手放了下去,曾教过她许多,不惜远赴异国他乡,滞留椋都,要守护她的师父,站在雾里幽幽开口。
“你忘了。”
“你不是一个人。”
“你不是真的于姒。”
“你还有师父。”
晞捧起燕姒的脸,一句接着一句,说得认真。
那声音在长夜里起到了很大的安慰作用,紧绷多日,这是她难得心安的一刻。
半晌后,燕姒哽咽着出声。
“徒儿没忘。”
她并未忘。
她不是真正的于家女,外头这个壳子是,里头却换了人。
而在入都两年余,她切切实实做着忠义侯独孙女,尊爷爷和姑母的意愿行事,受忠义侯府上下庇佑。
他们养她,用于家的方式护她。
情谊看似浅薄,却在她心里迅速长成参天大树。
名为血脉传承的东西,就此扎牢了根。
直到某一日,奸佞闯入她的家园,砍倒了这颗她可以倚仗的树。
枝桠尽毁,不可回旋。
她心口闷得慌,却固执地高高抬起头。
眼里热意来势汹汹地翻涌,她咬住唇不愿哭。
大祭司的叹气声至上方落下来,似乎对这个爱徒尤为无奈,只低声说:“你想好了,要为他们报仇。”
燕姒没应声,默认着点头。*
她没有在澄羽带蛊虫入刑部大牢之后,独自逃生去寻师父,就已经将这个决定交了出来。
晞对燕姒的秉性了若指掌,通时达务地道:“椋都朝廷久经磋磨,已形同朽木,你想报仇,就是逼自己走一条独木桥,即便一脚踏上去摔个粉身碎骨,你还是要报仇么?”
燕姒斩钉截铁。
“要!”
欠人的恩情始终要还的,该报的仇也是定要报的!
况且,荀娘子还在唐亦手中。
她怎能见死不救,又有何颜面苟且偷生?
晞问:“有何计划?”
“联合二十四衙门详查了官家中毒案的经过,已掌握唐亦毒害官家的人证、物证,留待登基大典之时,当场揭露其罪行,为防止杜家的金羽卫捣乱,我已唆使唐亦替我召回银甲军,另接回于徵阿姊,御林军的牌子还归回去,有银甲军和御林军为我断后。”
晞忍俊不禁地笑了笑,矮身折下一尾兰草,捏在手里。
不过咫尺,燕姒看到她未达眼底的笑意。
“师父笑什么?”
晞掌心的兰草已枯,她抬手捏草化灰,将之扬进风中,而后转身负手。
“为师还以为,失去忠义侯府,没了唐绮,你会跟我离开这里,不曾想,我的小徒儿已经很有出息了……”
燕姒垂首,便听铃铛声轻轻浅浅,而后消失在浓雾之间。
待风再来,雾散尽,庭院里花草依旧浮香,除去她,院中空无一人。
她在心中兀自呢喃道,徒儿恭送师父。
大祭司趁着夜幕出了宫,绕进永泰大街旁的民巷。
一轮皓月高悬苍穹,月晖倾洒,青年在民宅门前躬身相候。
蓝紫长裙摆动,大祭司随青年入宅。
二人走到四方天井里,澄羽还用余光瞄着人。
晞忽地停住脚步。
“你想问什么。”
“祭司大人,见过公主了?她可还好?”
“好着呢。”晞回过头,精明的目光定格在澄羽一成不变的五官上,“她打算在登基大典上揭露摄政王的罪行。”
澄羽心头一顿:“她还是不跟我们走么?”
晞将兜帽取下来,拆开系绳,拉掉斗篷丢给澄羽。
“走什么?家事不抵国事,国事不抵天下事。唐绮死后,唐国皇室除却唐亦,再没有任何人可以立即顺位继承大统,从大局去推论,就算人证物证确凿,谁会听信呢?人都是趋利避害的。”
也就是说,就算揭露了唐亦的罪行,对社稷没有好处,文武百官乃至天下百姓,都不会选择丢弃他。
澄羽听着大祭司所说,心里一紧。
“姑……”他立即改口,“公主她,岂不是很危险?”
大祭司的长发被清风撩动,才没多少日,她的白发又多出来不少,银丝耀于夜,衬托那张将老未老的脸,看上去很是瘆人。
澄羽低头,不敢细看,忽听立在院中的女人爆发出连串闷笑声,接着是大笑。
大笑之后,晞道:“唐国新皇登基,各方诸侯会派人入都观礼,外战刚打完,国库和户部银库两空,唐亦小儿身后无强军倚仗,于侯一去,辽东还不生出异心?我要你去办件事。”
澄羽看着她一开一合的红唇,在震愕中好半天回不过神-
“振东伯动了?”
杨依依落棋,抬头看对坐的唐绮。
唐绮举子不定,皱着眉,说:“刚收到消息,他领携三千精锐,已过青州,进入椋都境内,明日能抵达东城门,但在他的身后,或还有大军潜行。”
“明面上看,新皇的登基大典,不光三方诸侯,各地州府上也会派人入都观礼,于侯初丧,振东伯亲自来也合乎情理的。”
唐绮选了两处,半晌犹豫不决。
“你说,我见不见他。”
杨依依摇头:“最好是不要见,宫中现在处处是摄政王臂膀,但凡殿下暴露,勤王伴驾将功亏一篑,我们不占绝对优势,谨慎为妙。”
唐绮头疼,将指间白子颠来倒去。
“三弟身侧的高人会是谁,连地字处都摸不出头绪,而今眼下,还有更好玩的事呈到我跟前来。”
杨依依说:“殿下不妨说来听听。”
唐绮道:“远西和远北,各派了一支军队,正在赶来椋都的途中,明日或许也能抵达。”
“远西侯竟然要掺和此事?”
这倒是让杨依依没想到,远西入都,不仅要跨过大峡谷,还要横渡陵江,路程着实远,若非局面已经不为唐国皇室所控,草原上的儿女偷得清闲,鲜少入中原。
来得这般快,只能说明一点。
在振东伯于茂没有动身前,远西和远北就已经打定主意入都。
唐绮说:“当年鹭城守城战过后,陈九柯连续递了七八道折子进都,只为弹劾我过于狠厉,不顾两国友好邦交,不思他法坚守救人。”
杨依依瞥着烛光明白过来。
“殿下是担心起事受阻。”
唐绮点头:“不错。”
“对于唐国的三方诸侯来说,您现在已经葬身鹭城大火,连公主府都被刑部抄了。”杨依依指她的棋路,“鹿放中原,群雄皆可逐之,辽东军入主边南,忠义侯府出事,振东伯离开天衢城奔椋都而来,消息既然能传到殿下这里,想必远西和远北早有所料,于家有将山河一分为二的重大嫌疑,不论是陈九柯还是杜平沙,都要防这一手。但他们防的,并不大会是殿下您。”
榆盘上黑白纵横,唐绮顿悟。
“那便一子定江山。”
话音刚落,子敲棋盘。
白子突出重围,周遭黑子被杀个片甲不留,而雄踞各方的黑子随之被引为相互掣肘之势,局势巧妙绝伦。
杨依依不由赞叹道:“精彩!”-
登基大典前夕。
于徵从御林军办事处归府,昔日被屠杀殆尽的忠义侯府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侍从女使,除却冷冰冰的军人在各处站岗,看上去显得极为凄凉肃穆。
她解下软甲,阿暮就端着一碗疙瘩汤四平八稳跑过来了。
“阿姊,刚煮的。”
于徵看她乖,没说话,接过疙瘩汤,坐在屋檐下吃,不出一会儿,碗就见了底。
阿暮笑得单纯,讨赏般痴痴望着于徵。
残阳血红,天幕渐沉。
于徵说:“今夜会很忙,你早些去休息,养精蓄锐得好。”
阿暮扁扁嘴,一副很失望的样子。
于徵笑道:“要服从命令。”
阿暮像个赌气的孩子,噘嘴道:“阿姊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此番又……”
又要为了长房的人去犯险,那长房的妹妹拿回银甲军,就要一意孤行,哪里管自己堂姐才丢了一只胳膊!
她不敢说出来。
于徵不大习惯地抬起左手,揉揉阿暮的头,随即沉默着展眼望向皇宫方向,眼神变得越发深邃。
阿暮不知她在想什么,悻悻然收走了碗-
四更,于家军扎营椋都城外东郊,距东城门不过十里。
振东伯埋头看堪舆图,听到脚步声过来。
斥候进军帐,说:“家主,都中来函!”
于茂随意摆手,幕僚上前接了信函拆开来看。
“如何?”
“御林军于南北大营集结,分百人为小队,往椋都城潜伏前行。”
于茂研究着路线,目不斜视说:“你怎么看?”
“是徵姑娘的领军作风。”幕僚摇扇,“看来她与她的堂妹关系很不错。”
“同一个祖宗么。”于茂说:“是她应尽的责。”
幕僚道:“明日进城,家主务必要仔细神机营和金羽卫。”
于茂冷笑抬头:“你咋不叫老夫注意锦衣卫。”
幕僚知他,没再接口。
夜已经很深,辽东军过青州,并非只带三千精锐,后续大军会接连赶到,只待破晓。
于茂此行冲冠一怒,实打实地做足准备。
不从唐亦口中讨到个说法,他是绝不会退兵的。
于家沉寂太久了……-
卯正。
百官入端门。
号角声自登天楼冲进云霄,响彻椋都上空。
唐亦穿戴好崭新的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在内官簇拥下走出东宫,坐上神机营和金羽卫护卫的龙辇,经亢长宫道,吉象御马伴驾,直抵明和殿。
同一时间,坤宁宫的凤舆穿出月华门,停于明和殿前的白石抱厦边,周巧被宫女搀扶着下地,囱囱捧着盛有玉玺的托盘,跟在她身侧。
太常寺卿快步走过来,对周巧福过一礼,说:“皇后娘娘,按照规矩……”
周巧没有为难他,招手示意囱囱将玉玺交过去。
待皇后这边的人上了抱厦,明和殿前,礼部尚书已经按照规制诵完了仪式宣辞。
隔着高耸的三千玉阶,千步道上密密麻麻列满椋都官员和各地州府奉召进都观礼的地方官员。
唐亦心血沸腾,眼见着太常寺卿托传国玉玺上前。
晨曦薄洒,登顶之路仅一步之遥。
曹大德拂尘回袖,高唱:“叩——”
文武百官先跪。
唐亦后跪。
曹大德望着这一幕,遥想起当年的成兴帝,又想起去岁的唐峻,他走了神,身后的小内宦不由得碰他的胳膊肘,小声提醒道:“总管……”
唐国的将来,究竟何去何从。
曹大德迷茫了。
他不知,今日唐亦伏法,来日这天下百姓,又该奉谁为主。在他重新抬起头的这一刻,却见到一双双渴望的眼,透过重重庄严,传递来如山海般亘古的坚定。
世无两全法。
二十四衙门大总管,再次拉长尖亮的声音。
“传玉玺——”
唐亦恪守礼数,抬高双手去接。
礼部尚书无奈叹气,太常寺卿把托盘递到她手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正逢紧要关头,倏有汹涌擂鼓声自端门外爆响,在场之人无不惊愕,纷纷向后方看。
杜铅华侧首,小声问身后亲信。
“怎么回事?”
亲信连连摇头表示不知。
邹军凑过来嬉皮笑脸地说:“小杜将军不用慌,咱不是都守在这儿么。”
唐亦不悦,左右张望。
阶上除却皇后周巧,其它无外乎当朝的六部尚书,内阁老臣,二十四衙门的内宦和宫婢,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
反正金羽卫的杜铅华和神机营的邹军,都在近前护卫。
底下内宦脚踩风火轮般奔过千步道,边跑边喊:“登闻鼓响!振东伯前来鸣冤!!!”
高喊声引起了阶上众人的注目。
杜铅华一脸冷然,旁侧的邹军则笑道:“小问题,于家军一刻前自东城门入城,此事早已禀报到上面了,咱们新皇有数。”
唐亦知晓于茂带三千精锐来椋都,他索性让神机营、金羽卫直接开放城门,拦也拦不住,但他不曾想,于茂连一刻都没有停,直接奔宫里来,还声势浩大地敲响了登闻鼓。
不管了。
先接玉玺,再作分说。
他这般想着,便直接去接那托盘,不料,礼部尚书忽然退后一步。
“王爷,不急这一会儿。按照旧制,爵位以上文武官员敲响登闻鼓,必须接见。”
不久前,唐亦广贴告示迎回御林军统领于徵,楚可心虽病了,却被直接接进宫中,尚在坤宁宫静养。
楚老太一气呕血,临去前抓住楚谦之的手,遗命他务必保住子孙。刚丧了母,楚谦之悲痛之余,被逼向唐亦投诚,此刻不得不站出来说话。
“登基大典的仪式还没完,哪来的天子?礼部尚书,还是照章先办事要紧!”
不料,礼部尚书根本不打算买他的帐。
“楚大人此言差矣。”她鬓发才白,站得挺拔,“摄政王暂代天子职,我泱泱大国,制不可废。”
该来的总躲不过。
唐亦知晓朝中许多人并不信服他,就像这个一直中立、从不选边站的中年女尚书。
待女尚书转头看向旁侧提笔的史官,他干脆道:“罢了,不必无畏争论。”
作为摄政王,如今已是大权在握。
代天子之职无可厚非。
唐亦迎风甩袖:“宣!”
少顷,神机营打开端门,百官退避至两侧,于茂打马入宫,两侧精锐重踏,盔甲声铿锵不绝。
这阵势,让朝臣们心中大悸。
打马骑行,带兵进宫门,自古只有危难时刻,武官救驾才会行此举。他们不由得猜测,振东伯此行,意欲何为。
于家确然有三十万驻边大军不错,但他们无一不是唐国的兵啊!
就于茂堂而皇之进宫而言,无非是要为忠义侯府讨个明面上的说法罢了。他此行只带了三千骑兵,还没到跟椋都闹个你死我活的地步,这是唐亦得到消息之后,江平翠就已推测过的。
唐亦往前走,在玉阶边挺直背脊。
于茂很是嚣张,打马到玉阶下才勒缰绳,让周围的神机营士兵和金羽卫都紧张得握紧刀柄,向前移了几步。
他并不在意,就坐在高头大马上,昂首望向高台上穿起龙袍的年轻摄政王。
两厢对望,各自警惕,气氛霎时剑拔弩张。
周围议论声起,朝臣中忽然走出一人,挡到阶前,振声斥责道:“振东伯无召回都,带兵打马入宫,还真是,好大的阵仗!”
于茂手持马鞭,俯身往前凑,仔细看了两眼才又重新直起腰。
“我当是谁!”他狞笑道:“原来是督察院左都御史,宋大人!多年不见,您的嘴脸,还是那般讨人厌!”
宋玥华对他嗤之以鼻,虽说恼怒,仍旧端着言官的架子,站在前边不让分寸。
“爵爷也不遑多让!”她中气十足道:“您这般姿态,难道辽东这是要造反吗?!”
于茂敲了登闻鼓,要的就是讨公道。
倘若整个唐国列武夫排行,他必夺个兵痞榜首。
“你跟老夫论造反?”于爵爷利眼横扫,两侧兵士无一敢擅动,他勒马不动如山,声如洪钟道:“老夫今日来此,就看诸公何以辩驳!我六侄女于红英,保家卫国落下终身残疾,她好好住在侯府,是怎么丧的命?!我阿兄于延霆,自前朝武帝在世就为肱骨匡扶社稷,东征西讨,百战从无败绩!他手握虎符,成兴帝还在位时,便官拜军机处总府,掌兵马大权,受封忠义侯,老当益壮,又是如何遭遇江湖草莽刺杀血尽而亡?!”
这些事背后的因果,在场的朝臣,又有谁会猜想不出,就连各地州府赶来的地方官,心里都已经有一本清楚明确的帐。
唐国皇室,满朝文武。
举起屠刀的人背信弃义,瞒天过海的人全为帮凶!
辽东于家,长房个个精英,战死在沙场,那是为社稷江山百姓同袍百死不悔!可要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那就是寒了整个于氏一族的心。
太阳还没出来,许多心虚的文官额上已经冒起大汗,默默往后缩了缩。
这番诘问,就是一身正气的宋玥华,也顿时哑口无言。
玉阶上,唐亦招来内宦,耳语了几句。
于茂看在眼里,直接锵地抽出刀,直指高台。
“摄政王!不如您来说说!”
【作者有话说】
(捉虫.)
第260章 绝言
◎“我门之心……天地!可鉴!”◎
“好说!”
唐亦上前一步,正面迎向刀锋。
万籁俱寂里,他展袖招手。
曹大德会意上前,对千步道上退避两侧的朝臣道:“督察院院首!大理寺丞!还请出列!”
这两位唐国三法司要职文臣,一位已经到了入暮之年,一位曾与忠义侯府私交甚好,他们秉公执法,说出来的话总能服众。
于茂偏过头,便见二位大人从队伍里各自走出,离他不到数步之远,先朝玉阶上拜了拜,又对各位同僚拱手,最后才面朝他行了礼。
督察院院首率先发声。
“说起忠义侯府惨遭血洗,下官便要提一句,此事乃家门不幸。”
于茂眼神如豺,看其摆头颤振,便放下刀,说:“老大人,还请解惑!”
督察院院首一脸板正。
“事发当日,银甲军出城,原因不知,去向不明。侯府中出了奸细,打杀声起来的时候,整个长盛大街诚惶诚恐,兵部侍郎许大人紧急调动各府府兵解救未果,此事,许大人或可说明。”
话音刚落,兵部年轻女侍郎出列。
“调动人马需要时间。”许彦歌朗声道:“爵爷也知悉府兵作用,为朝中大臣府邸看宅护院,论起对战实力,实在不堪重击。何况侯府事变,乃奸佞提前预谋,否则不至于在银甲军出城之后,掐准时机立即行动!因此,尽管臣去了,也没能顺利将人救出。就下官所知,这批埋伏在侯府的杀手,与暗杀大柱国的杀手,乃是同一批,大理寺丞请说!”
大理寺丞是个老奸巨猾的,他当初得于家力挺而同督察院、刑部平起平坐,是成兴帝在最上边授意,要平衡朝中势力。
如今往事已矣,他不得不被迫站出来。
于茂看他朝自己揖手,眼里尽是“你好好说”的警示。
大理寺丞道:“圆安壹年,五月初六,边南鹭城陷入大火,三万景军和安顺长公主率领的边南守备军及部分辽东援军,一同葬身火海。”
说起此事,于茂已有耳闻。
他的马很安分,同文武百官一起聆听大理寺丞陈述案件因由。
“五月初十,鹭城知府在辽东援军主将于进的协助下,侥幸逃回椋都,将安顺长公主通敌卖国垒筑假军功的罪证呈入勤政殿,于进少将军设计烧城,大挫敌军,此战险胜,百年老城毁于一旦。”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
安顺长公主为守边南三年前不惜阵前杀妻,经两场宫变,迎娶忠义侯独孙女掌管中馈,更是倾力辅佐此刻陷入昏迷的皇帝唐峻登位,她对唐国的忠诚,岂能由三言两语随意抹黑?
朝臣交头接耳,于茂听得更是愣怔。
大理寺丞也不想这么说啊!
无奈形势比人强!
他们只有一位皇嗣可以推上帝位。
大理寺丞硬着头皮接着往下道:“安顺长公主受柳阁老言传身教,智谋无双,追随着众,仗先帝隆宠,几陷劣案全身而退,偏于家忠心耿耿,从无拥她夺位的野心,故在官家设局高壁镇截杀、出征途中截杀等一系列事件后,生出立军功拥兵谋反恶念。”
从情理上来剖析,这也能说得通。
毕竟当初高壁镇截杀,椋都可以拿得出手的所有作战队伍,都亲身参与其中。
连银甲军,都能记得当初唐峻是如何将唐绮迫出椋都的。
议论声渐起,于茂皱眉沉思。
大理寺丞从官袍袖袋中取出巾帕,惶然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而后倒豆子般将后面的话一气呵成。
“中宫生辰宴过后,刑部与二十四衙门奉摄政王命联手调查官家中毒案,椋都进入全城戒严时期。”
“五月十一日,中毒案尚未查明,安顺长公主已身死,其在椋都经营多年的党羽,奋起报复于家,血洗忠义侯府,并趁银甲军出城,埋伏侯府和端门外,围杀大柱国,大柱国年迈,寡不敌众,最终身亡!”
于茂脑子嗡嗡地响,他握刀的手扼紧,指关节发出并不引人注目的脆响,因抓马鞭和缰绳的手在愤懑中施加力道,身下军马不安地原地踏起步。
在踢踏声响过几许后,爵爷回首瞪视大理寺丞。
“说完了?”
大理寺丞刚擦过的额头再次瀑汗直下,他拽着巾帕颤巍巍地闭上眼,冲于茂喊道:“案宗上就是这么记的!!!”
“很好。”于茂在一片哗然声中,稳住马,马鞭指向大理寺丞,“你欺本爵此时无法立即跟于进对质!”
振东伯离开忠义侯的规束,就是个实打实的兵痞子。
大理寺丞都快要吓尿裤子了,连忙拱手作揖:“下官何敢,下官不敢啊!辽东军骁勇,边南守备军几乎在这一战死绝,若不是于进小将军和鹭城知府提早发现端倪,怎么可能他们没有死于那场大火,对吧,是的吧?”
他紧张到语无伦次。
于茂还是将这些话里的潜在含义,听明白了。
按照唐亦的意思,设计诛杀通敌卖国的安顺长公主,于家居功至首,保下边南七郡不惜烧城,于家也居功至首。
害皇帝中毒再也无法醒转的是安顺长公主。
害于家长房被血洗的也是安顺长公主。
把所有的罪责全推到一个死去的帝姬身上去,就能保证唐亦安然登上皇位。
于茂的马鞭反手再一指,指向仍在摆头的督察院院首。
“这是你们三法司仔细调查之后出的案宗?”
督察院院首还在不住摆头,不知他得了老来颤振毛病的人,甚至搞不懂他的意思。
结果他没有退缩,在万众瞩目的视线里,复又张口。
“此案前后牵涉复杂,涉案之人颇广,尚在详细整理,还没出最终结案文书。”
于茂便道:“那证据呢?!”
唐亦负手立于高台,身侧站着六部尚书,身后有杜铅华和邹军相护,他一直不曾插言,就是笃定这些朝臣们,会因唐国江山不能一日无主,而出来替他说服振东伯。
果不其然,于茂诘问刚至,朝臣中远远赶上来一人,停在离于茂五步开外,踉跄着扑跪下去。
“小臣乃鹭城知府,是此案人证,案宗所述,绝无虚假!”
他可是请于进小将军吃过酒的,于家被戴高帽子,只要不想与整个唐国为敌,怎么着也不能不认。
于茂并没有就此罢休,只淡淡看了这人一眼,就扭头望向玉阶之上。
“人证姑且算有了。”他振声道:“那物证呢?!”
许彦歌挺身而出:“爵爷!忠义侯府里发现多处景国惯用标识,您可亲自前去察看!”
一提景国标识,大理寺丞又畏畏缩缩补充道:“是呀是呀!当初臣奉先帝命查办后街黑市,抄过一家暗庄,安顺长公主……也、也曾去过那里,在那里头,也发现过那标识。”
人证、物证全都指向安顺长公主。
于茂再继续诘问下去,就有伺机挑事的嫌疑了。
他的幕僚是文官,今日没跟着一道来,此时犹如被人在背后敲了一闷棍,光觉得痛,又找不到下黑手的人还击。
唐亦便是此时云淡风轻的笑了笑,他俯视沸议的群臣,目光最后停留在于茂脸上。
“于家世代忠良,振东伯与大柱国手足情深,此番无诏进都情有可原,便不再追究了,登基大典尚未礼成,还请振东伯下马观礼。”
于茂勒马在原地打了一个圈,环视周围,心中已知晓辩不过,于进远在边南,唐绮死无对证,二十四衙门看样子和这些朝臣一个鬼样子,同唐亦沆瀣一气。
他今日再要就忠义侯府罹难死缠烂打,势必将陷整个于家不义。
当马头重新朝向明和殿,于茂定睛看向唐亦。
“观礼好说。”
唐亦稳如泰山,眉眼含起笑意。
不想,于茂长刀重新抬起!
千步道百官沸腾,金羽卫和神机营全都神经紧绷如拉开的满弓,所有的眼睛全都死死盯住马上的振东伯,就怕他一声令下,当场反了。
握刀的兵痞却只是在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冷笑出声。
他爆喝道:“尔等休要糊弄老夫!”
话罢,身后铁骑齐齐往前进了一步,抽刀声接踪而来。邹军和杜铅华同时跨出,跟着拔刀指向阶下。
外围的金羽卫和神机营士兵跑步围拢,两边瞬成严阵以待之势!
文武百官不由得急如热锅上蚂蚁,左右絮叨,连声发问,问的是于茂此举,难道辽东真要造反?!
于茂回首,声振玉阶。
“五月十一日!忠义侯府出事!端门前杀手行凶!巡防皇城的人呢?!御林军!神机营!锦衣卫!全都是死了不成?!”
邹军第一个上前接话。
“端门当日是神机营值勤,大柱国遇害时,才刚散朝!宫内百官大部分手无缚鸡之力,且摄政王和中宫还需我等相护!自然是以大局为重!众所周知,大柱国素有活阎罗盛名,谁曾想他没能撑到开宫门救援!尽管振东伯拥兵前来问责,我等也不惧,事发当时,满朝文武皆可佐证,神机营的确开宫门出去营救,并将所有杀手全部就地诛灭,为老侯爷报了仇!”
于茂面部肌肉频繁抽动:“御林军和锦衣卫呢?!”
这厮竟不顾于家名声,堂而皇之再三刁难!许多朝臣吓白了脸,纷纷不敢接话。
许彦歌见状,当机立断出列。
“爵爷!御林军和锦衣卫彼时当值四面城门,离皇宫和长盛大街都还远着呢!方才不是已经同您说起过,官家中毒之后,全椋都就已进入戒严状态!此事,您可以去问您的嫡孙女,御林军是先帝交托到她手里的!”
于茂心知于徵现担着要事,再下一成,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听罢对唐亦眯起眼睛。
刀劈开风声,他压抑着暴怒,对唐亦再提一问。
“我的侄孙女,于姒何在?!”
唐亦默忍这半晌,双手紧握成拳。
正当他要开口,右边抱厦观礼的后宫队列里,内官护着身着孝服白衣的女郎,快步走出来,众人只见,于家女面寒如霜,稳步向前。
唐亦脑子里快速闪过许多念头,当人走到他身侧,立即用口型快速胁迫。
你的阿娘。
燕姒森然露齿,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侧身高举起来。
千步道下蓦地一静。
“唐国女子开国!经数百年而成当世大国礼仪之邦!满朝文武当知!天下百姓当知!毒杀兄长!残害忠良!谋权篡位!此等奸佞如何能成为一国之君?!”
朗声清传,顿时让全场炸开了锅。
唐亦怒急反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于家人才辈出!果然早有不臣之心!”
宋玥华和许彦歌立时左右煽动,以唐亦为首的许多寒门官员,立时配合起来,纷纷对燕姒和于茂发起了声讨。
重点只有一个。
于家闹这么大一出,就是为了谋取唐国皇室的天下!
燕姒愤然大声道:“诸位大人静一静!我有证据!”
她的手才伸进衣襟要去取物证,不想此时,先前被唐亦遣走的近卫回来了,押着一位身穿素衣的中年女人,她的手蓦地顿住,转头就往内监大总管曹大德看过去,她明明……
唐亦稍微转回过身,笑看着燕姒。
“此人身份,想必鲜为人知!这便是于家姑娘生母,前朝鸿儒大家荀万森亲孙女!于家得荀大家传承,学得一手好兵法!如今都要用到争夺我唐国江山上来了!本王早有先见,已提前下诏请远北军和远西军拔营驰援椋都!”
他说过,他不会放弃他的姒妹妹。
可于家终究是个太大的隐患,他不得不留这一手,当机立断,反咬一口。
“振东伯!是于家长房联手安顺长公主谋逆?!还是你整个辽东,都要乱我江山!若是前者,便请你放下刀,束手就擒!本王谅你秉性至纯,绝不追究!”
话及此处,唐亦当空朝登天楼一指,于茂猛然回头,便见宫墙上的神机营士兵吊放下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哪怕隔着千步之远,于茂也马上认出了身着绯袍的女人。
是于徵!
于茂喉头被堵,唐亦笑谈风声。
“御林军统领于徵,受于家长房挑唆,今日寅时许,潜上登天楼,欲歼灭神机营守宫队伍,不慎被擒,此等里应外合的大罪,还等着本王登基,大赦天下而侥幸保下一条命!”
云层湍急,晨风掀动明和殿四角宫铃。
沉默良久之后,于茂缓慢放下刀。
他尽力了。
要保住于家的血脉,他不能在此刻轻易擅动。
“可笑。”
突然响起的一声极轻的嗤言,让所有人的视线再度汇聚三千玉阶之上。
长风不破城,天光迟未至。
荀兰仰面,趁身侧押着她的近卫不备,唰地拔出对方的刀,在疑惑不解和仓皇失措的种种目光中,横上秀颈。
她看向燕姒的眼神,温柔固执,从容不迫。
她就站在那里,明明是触手可及,却让人感觉什么也抓不住了似的。
“史官的笔要记住今日之耻!满朝文武食君之禄取之于民!唐国刚经战祸!椋都内患却久除不尽!诸公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要推奸佞为主,是何因!又是何故!”
字字诛心,铿锵话音长长传彻在庄严的明和殿前,令三千玉阶上下群臣羞愧低头。
燕姒心如乱麻往前奔出一步,被杜铅华横臂拦了下来,那只臂膀有千钧力,拦住了她仅剩的、唯一的光。
荀兰闭眼,细听清风。
她说:“祖父的学生,岂止于门,在场诸公,谁人不曾读过他的文章,便是在含冤灭门之后,谁人不曾暗中为他扼腕叹息!这唐国天下好啊!黑既不是黑!白又如何作白?!”
唐亦负手。
这儒门遗女品性高洁,只可惜太过糊涂,而今唐国需要正统皇帝,他是不二之选,纵有千万般过错,礼教大不过局势,可惜,可惜她要的黑与白之间,本就还有那吹不散挥不尽的一抔灰色。
旁侧的礼部尚书不禁劝解道:“夫人!先放下刀!一切都可以再详查!”
荀兰早已存了死志。
一个时辰前,曹大德的手下内宦摸进东宫,想要偷天换日救走她时,她便拒了。
她知道她的姒儿已经查清皇帝中毒案,她若走,便有暴露的风险,何况,早在昨夜那个神秘女郎现身,她就知道唐国天下要面对的不仅眼前这些明患,之后还有巨大的暗忧,在这种危机时刻,任何一步踏错了,都有可能导致全局惨败。
所以,她才会站在这里。
好在还有人愿意说话,好在,还有人听得进去。
还不算太糟。
荀兰和蔼地笑着,朝礼部尚书点了点头。
她最后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女儿,眼里没有留恋与不舍,她们都有了自己的路,这匆匆数十年,她将她的孩子养得很好,她的四儿终于长大,她无声而笑,笑过之后,转身朝向长阶之下。
“荀家子弟!不愿再作权势下的蝼蚁!更不受任何脏水玷污!”
“我门之志归于护国安民!”
“我门之愿同袍回头是岸!”
“我门之心……天地!可鉴!”
金声玉振,终成绝言。
天光霎时破开云层,自苍穹倾泻而下!
荀兰自刎于明和殿*三千玉阶之上,她瘦弱的身躯倒下时,燕姒双瞳布满血色,悲痛欲绝,失声连一句“阿娘”都喊不出。
于茂默然垂首,百官避视长叹。
混乱之际,不知从哪里射出一只飞箭,不偏不倚正中被吊在登天楼的于徵胸口。
神机营士兵慌了手脚,邹军远远听到喊声,大喝:“怎么回事?!”
唐亦还没来及反应,燕姒跪匐在地,睁着血红双眼,如狼般凶厉,直瞪向她的仇人。
“于徵被杀了!是要把知情人都杀了吗?!”
朝臣中有人这样喊道。
燕姒闻声攥紧手,抽搐着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于茂勃然大怒,刀起令至,千步道三千辽东军精锐对玉阶发起攻势,杜铅华和邹军下令护驾,金羽卫和神机营从四面八方围护过来,两边陷入乱战。
接着,所有官员四散逃难般乱窜,周巧被囱囱紧护身后退至抱厦,杜铅华丢弃燕姒,转手去拉住唐亦往明和殿里边退,邹军则独自迎头堵截率先冲上玉阶的辽东军。
唐亦在要紧关头,对杜铅华道:“要人!”
杜铅华跟亲信打了眼色,这亲信便冲出去抓了燕姒,一道拉进明和殿。
殿门一关,杜铅华立即道:“王爷莫要担心,远西守备军还没到,远北守备军已经将椋都皇城围住,振东伯无论如何,也杀不出去的!”
“哈哈。”
笑声一出,整个明和殿鸦雀无声。
唐亦不解看过去,却见是被杜铅华亲信抓着胳膊的弱女子在笑。
成败紧要关头,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打乱人心,哪怕是杜家锤炼出来不近人情冷面佛的青年将军。
杜铅华太阳穴突突狂跳,咬牙侧首斥问:“有何可笑?!”
燕姒的笑至纯无害,她轻掩着口,目光纯然。
“中计了呢。”
中计了呢。
中计了呢。
中计了呢……
杜铅华愣怔无措,唐亦心口一紧回头四顾,只见原本在殿内打扫的内宦蜂拥冲向门口,殿门应声关闭,出路被封。
曹大德已退至一边,金羽卫和唐亦的亲卫们尚没明白就里,燕姒倏然抽出腰际软剑,沐春风扫起剑花,擒住她的金羽卫立时毙命。
鲜血泼洒出去,弄脏了新铺的绒毯。
杜铅华护住唐亦连连后退,进殿的唐亦近卫和金羽卫反应过来,立时上前围攻。
唐亦在打斗声间隙里说:“给本王捉活的!”
曹大德隐在内宦群中,忙喊道:“还不快帮帮小夫人!”
内宦们哪里是武卫对手,上去不过白白断送性命。不出半盏茶的功夫,面前血流成河,燕姒身上挨了数刀。
转眼间,又至穷途末路,她浑身鲜血淋漓,却边逃边杀,毫不手软。
唐亦听到她的嘶吼,仿佛从心门深处压抑后勃发。
“去死!去死!全都去死!!!”
可杜家的金羽卫出身正规军,实在太强,仅凭燕姒和内宦根本报不了仇。
她将心一横,矮身躲过一击之后,伸手解开垂挂腰间的香囊,双指取出血蛊,旋身掷出。
细小飞虫让人猝不及防,等率先攻上来的金羽卫接连倒地身亡,杜铅华才大喝一声:“当心暗器!”
燕姒又笑道:“躲不过的。”
唐亦望着方才倒地口吐白沫迅速浑身发青的金羽卫,瞠目结舌呆滞,恍然间想起江平翠曾与他谈起过的那些异国轶闻——
奚国王族,不论男女,能歌善舞。
忠义侯独孙女,在明和殿里,起了这样一支舞。
身姿翩然,动若惊鸿。
她挥袖之间,手中掷出索命血蛊,要为丧命的亡亲,讨回天理公道。
可她怎么会奚国的舞?她手里的蛊虫又是从何而来?!
金羽卫一个个倒下,杜铅华脸色越发难看。
唐亦慌不择路,抓紧杜铅华道:“爱卿!爱卿!快杀出去!”
纵使殿外的喊杀声滔天响,也抵不住弱不禁风的女子使出的妖术。
杜铅华不惜拉人作盾,挡住燕姒掷出的蛊虫,还要同时砍倒冲上前的内宦,好不容易才将唐亦送至殿门边上,二话不说用蛮力破开门,唐亦疯冲出去,就见邹军见鬼般抖着腿,跌倒着爬了过来。
“鬼……有鬼……”
“什么鬼?”唐亦抓住他肩膀,只见锦衣卫冲上玉阶,由三面围来。
走在最前列的,竟然是——
“唐绮!!!”
【作者有话说】
(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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