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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1章 步棋


    ◎“我与唐绮,本该最是亲密无间。”◎


    许彦歌走后,唐亦悄悄绕进后院,见四下无人,才叩响房门。


    江平翠把唐亦放进屋,转身就去沏茶。


    “王爷来得突然,没什么好东西能招待您的,请稍等片刻。”


    唐亦沉不住气,匆忙跟到桌边拦住江平翠去沏茶的手。


    “江先生不用忙活了,本王有要事与您相商。”


    江平翠便作出请的手势:“王爷坐下说。”


    唐亦定睛道:“彦歌方才来寻本王了,让本王尽快做决断,此事她想定在三日后中宫寿辰那天,您怎么想?”


    江平翠眸中微惊:“难道说,长公主将要归都了?”


    “正是。皇兄跟姒……”唐亦打了个顿,“跟于家姑娘,亲口说的。”


    江平翠听见唐亦这般称呼他二嫂,暗想他竟还是个痴情种,也难为他们曾经年少一道听学,于家姑娘的风采的确该让他再难忘怀。


    “唉……”江平翠叹了一口气,“倘若长公主真的即将归都,那王爷的确要立即行动,皇帝身边一是锦衣卫,二十四衙门总管太监曹大德又受先帝托孤,实打实的衷心护主,除却您,实在难有人能近皇帝的身了。”


    唐亦神色凝重,视线垂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上。


    “彦歌说,只要皇兄饮下毒酒,她便联合朝中拥护本王的大臣们,在早朝上共荐本王为摄政王,楚家那边,也由她去谈,只是本王心里始终觉得欠缺点什么,此行是否太过冒险?”


    江平翠早在此处等着他,直接道:“王爷是怕宫中无人可用?不妨从金羽卫处着手。”


    “杜铅华?”唐亦皱眉道:“他可是尊谁都请不动的佛,自打杜家把他送给皇兄,此人极少在外露面,三月里好不容易探听到他的居所,本王也曾试图接近他,借由翰林院院首做大寿请过他一回,他直接丝毫不留情面地拒了,不光是本王让请的,朝中其它能接触到他的重臣请他,他也从来不到场。”


    江平翠微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杜家三番五次想要送女入后宫,不是全给皇帝搪塞了去,远北失去罗党路家那条暗线分红利,贫困能直接影响杜家军作战能力,如今远北已到了急需攀附权势的境地。后宫此路不通,唐峻一心把国力投向边南,杜铅华为人再像尊佛,到底也不是座真佛。”


    唐亦道:“那本王明日便叫彦歌想办法请他。”


    江平翠说:“想要把控宫中局势,您还得抓住一人。”


    唐亦问:“谁?”


    江平翠单刀直入:“神机营新任统领,邹军。”


    屋内烛火烧残,火光倒映在唐亦不可置信的眼眸里。


    “他?”连易疑心说:“他现在可是刑部尚书连易的座上宾,两人私交密切,连易那小子,又是皇兄的心腹,本王如何抓得住他?”


    江平翠眼里闪过一丝锐利。


    “邹军为何要上连易这条船,图的无非连易乃皇帝心腹,自从高壁镇一事过后,连易老父退下去,他坐上刑部尚书那个位置,又帮皇帝举荐过不少地方征银节度使,本该御前受宠,但不知为何,皇帝却并未大力扶持刑部,反而让大理寺着手办了地下庄子的大案,论功获了赏。后来更是没有单独宣连易入过宫,王爷认为,其中缘由在哪?”


    唐亦静思片刻,问说:“莫非皇兄与连易之间生出嫌隙了?可他二人是自小的交情,能生什么样的嫌隙?”


    江平翠道:“不管他们之间因何故生出嫌隙,就眼下来说事实便是如此,连易的官途到此就算了却,他只能走到这个位置,再难更上一层。被皇帝冷落这许久,与他在同一条船上的邹军,必将生出旁的心思,毕竟邹军被项一典压了太多年了,他太想出人头地。”


    唐亦不住点头,又问说:“本王应当如何拉拢他?许以高官厚禄,他就不会转头将本王卖了?”


    江平翠笑道:“王爷说的什么话,要笼络人为己所用,利诱在其后,威逼在其前,您说是不是?”


    经过江平翠这一通抽丝剥茧,唐亦心里逐渐有了个清晰的筹划。


    江平翠往窗外看了一眼,便又说:“时候不早了,王爷也该回房去了,亦亲王妃近日虽说回了娘家,但她留有陪嫁的丫鬟尚在府中。”


    说起楚可心,唐亦就有些头疼,立时起身走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耳边响起细碎的铃铛声,江平翠回过头,奚国大祭司已悄无声息到了她身后。


    江平翠低声道:“一切尽在您掌握之中。”


    大祭司轻轻笑起来,笑声里隐含兴奋。


    “若不是让景军故意露出大破绽,唐绮那丫头还不会这么急着问辽东借兵。”


    江平翠道:“是长公主妻到御前做代笔女官的消息传到了边南,她才坐不住的。”


    大祭司幽幽道:“她再坐不住,也赶不回来,就让她安安心心死在边南吧,本祭司给她备了份大礼。”


    江平翠听到她这副鬼魅般阴森的嗓音,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不光是嗓音,她整个人一靠近,就让人如临深渊,不见光,漫无边际的神秘感将江平翠紧紧包围,她身上自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压得江平翠喘不过气。


    大祭司久久不见江平翠再说话,忽地又道:“尽管按本祭司说的去做,亦亲王已羽翼丰满,不必再等。”


    江平翠咀嚼她话中之意,懵懵懂懂道:“既然您胜券在握,何须滞留椋都,要看这君王相争?”


    不知是哪道窗户没有关严实,外头突然窜进来一片风,大祭司的兜帽被风刮落,几缕雪白发丝落入江平翠的眼底,让她猛地收紧了瞳孔。


    晞立即转过身,把兜帽重新戴了回去,比先前更让人觉得森寒的声音低低传来。


    “本祭司要确保都中大乱,唐绮在边南得不到援手,一旦亦亲王事成,接下来要收拾的,就是忠义侯府。”


    江平翠惊恐间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忠义侯府手握银甲军,岂能轻易撼动?!”


    晞快步走入黑暗里。


    “银甲军,没有皇帝准予,无法踏进宫门。”


    江平翠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强者带来的绝对恐惧,此人多年容颜不变,潜伏唐国,几乎没有什么秘密是她不知晓的,她已临近手眼通天的地步!-


    燕姒夜里睡不安稳,连着翻了几次身,把睡在外间的泯静闹醒了,掌灯到她床前,轻声问她:“姑娘是哪里不舒服么?”


    “只是白日里的事情,让我有些心绪不宁。”燕姒回答着泯静的话,坐起来说:“帮我倒杯茶来吃吧。”


    泯静依言去了,燕姒喝过温凉的茶水,躺下去后望着帐顶出神。


    “姑娘还是没有睡意么?”泯静道:“已经三更了。”


    燕姒伸手摸了摸虚空,面无表情地问:“泯静,这几年你陪着我度过,可知我心里最记挂的是什么?”


    泯静想也不想,便答话道:“殿下。”


    燕姒摇摇头。


    泯静在她床边坐下,疑惑道:“不是殿下?”


    燕姒毫不迟疑道:“也许曾是她,后来渐渐的也看不透了。”


    泯静一头雾水,但见燕姒脸上并无忧伤神情,便道:“姑娘既然睡不着,有什么心里话,不妨跟奴婢说说。”


    从何说起呢?


    燕姒眼角滚落一滴泪,悄无声息落在枕间,接下来是第二滴、第三滴,她甚至都来不及抽泣,顷刻间泪如泉涌*。


    泯静霎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找绢帕给她擦泪。


    “姑娘……姑娘别哭,奴婢陪着您呢,奴婢陪着您……”


    燕姒如鲠在喉,张口时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保持平躺的姿势,一瞬不瞬望着帐顶,任由连绵不断的眼泪滚落下去,在深宫高墙重重包围之间,感受心脏猛烈地起伏。


    未几,泯静小心翼翼轻拍她的肩,哄孩子般道:“姑娘不要伤心,您还有阿娘,有爷爷有姑母,澄羽和浩水,还有奴婢,有许多许多疼爱姑娘的人……”


    燕姒在温柔话语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的声音透过凉凉夜色,轻响在帐中,似对泯静说,又似在对自己说。


    “我与唐绮,本该最是亲密无间。过往种种,历历在目,她也的确是我爱到骨子里的人,可是如今,我真的辨不清了……”


    泯静不知燕姒在想什么,依稀间只猜出那位殿下又做了什么事儿,寒了她家姑娘的心,她不是个巧舌如簧的人,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但她实在心疼她家姑娘,只能略尽绵薄之力开解一二。


    “姑娘多想想,奴婢陪姑娘嫁入公主府,殿下待姑娘的确是甚好的,哪怕宫变时她没有及时到姑娘身边陪伴,后来要离都,她也没有想舍弃姑娘,而是与您共进退,不曾想过放手,边南战事吃紧,她日夜兼程赶回来,也是记挂着您……”


    “不是的。”燕姒否认道:“她不是记挂我才赶回来,她身在边南,却有青跃在都中替她传信,她是赶回来办事的,公主府,我在公主府住了那么久,竟然不知她的书房里有个密室,她将她心中所爱之人的画像挂在那里,走的时候便要一同带走,她到底对我有过爱意么?还是说,她待我好,只是在权势争斗中,因于家获利,还报给我?若我不是于侯唯一的孙女,若我没有这个身份,若我不是我,她又将如何待我?”


    泯静答不上她家姑娘提出的这些疑问,却有一点是无可否认的。


    “姑娘在说什么胡话?您不是您,还能是谁呢?”


    燕姒眼角泪痕未干,忽而笑了。


    她轻轻呢喃道:“是啊……我是谁呢……”


    第242章 少年


    ◎“你瞧着朕有闲暇见他吗?”◎


    春夏更替的时令,暮色将至,碧水湖里的鱼儿会浮出水面。


    小白桥下垂钓的渔翁趁着夜晚降临前,大多收竿归家,只有石墩子前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无动于衷,身边行人来来去去,他还坚持凝视着浮漂,等鱼儿上钩。


    “不曾想,刑部尚书大人,还有这般闲情逸致。”澄羽叼着一根野草,站在桥上往下扔了颗碎石子,看着一圈圈漾开的涟漪,说:“您等不到鱼来咬钩了,不如主动出击,尚能饱餐一顿。”


    连易持竿的手背上溅到了水,他在粗布麻衣上擦干水渍,不为所动道:“下来说。”


    片刻后,澄羽吐掉嘴里的那根草,蹲到鱼篓旁边,拨弄鱼篓,看里头少得可怜性命垂危的野鲫鱼。


    “前朝名匠怀公之死,督察院查到你头上了,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连易背脊一僵:“是你要问我,还是大祭司要问?”


    澄羽低着头,没有回答,夕阳余晖层层荡开,湖水扭曲之势不可回旋。


    “大祭司用蛊吊着你我的命,向来只下达指令,并不会问。”连易咬着牙道:“小羽,我的生母是连家老太的洗脚婢,因怀了孩子才被抬为妾室,她出身卑微被奸人所害,才让我走上不归路,步步为营想要博得一线生机,身陷泥沼,我已经没有选择的机会了,但你与我不同。”


    你还能回头。


    澄羽知道他要说什么,日出,又日落,他们宿命的确不同,而他们却又在根本上一致,都无法摆脱。


    “这鱼还挺鲜,你做饭做得好,今晚我想蹭一顿……”


    “小羽。”连易沉声一唤,眼里异色几变,片刻后合上眸子,说:“罢了,她下的什么令?”


    澄羽低头闻了一鼻子的鱼腥味,呆滞道:“两日后,亦亲王在中宫生辰宴上毒杀皇帝,你推邹军一把,擒了他儿子,让他归顺。”


    “知晓了。”连易偏头,出声阻止道:“别再玩闹,鱼都被你弄死,就不好吃了。”


    澄羽方才下桥的时候不留神蹭了一袖子的灰,这会儿丢开鱼篓才发现,站起身时,顺道把那灰拍干净,又说:“我无亲无故的,糙命一条,死在哪日都不足挂齿,有劳你当初给我办的籍契文书,才让我安生多年,连大哥,那位待你不薄,不该放弃的是你。”


    连易眉心耸动,眼角余光瞥见站在他旁边的人转过了身,多年过去,他们这些中蛊之辈,命如蝼蚁,年轻的心早已枯朽,只余下半片身影,还犹似少年。


    入夜,连易坐轿去往宫中。


    他在端门前,奏请面圣,王路远自登天楼往下俯视,扬声道:“大人还请稍待!”


    请见的消息一层层传到勤政殿,小柱子挑过灯芯,问唐峻:“陛下还是不见尚书大人吗?”


    唐峻一愣,看向这个新来伺候的太监,说:“你瞧着朕有闲暇见他吗?”


    小柱子没察觉出自己露馅,谄媚道:“陛下忙于政务,奴婢这就出去让人传话,请尚书大人回府。”


    外头星子高悬,连易端立仰望着天际,那月亮半缺,月辉竟格外朦胧,不多时,王路远再次探头,对他道:“陛下政务繁忙,大人若事出不急,不若待到明日早朝再奏吧!”


    又不见。


    连易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从高壁镇那事过去之后,唐峻再也不愿私下见他,如今这个结果,算来也是他操之过急,咎由自取。


    可他到底听了澄羽的劝解,这是他最后一个机会了。


    城门稳丝不动,连易掀袍下跪,面朝端门叩首,他振声道:“微臣连易,有要事急奏!还请王大人再次通传!”


    王路远坐在城头,无可奈何地说:“大人这又是何必?”


    三更锣声响,高殿上的人到底心软,连易终于跪进了勤政殿。


    唐峻摆手让小柱子撤到殿外,等殿门闭合,他才垂首看向连易。


    “没跪够吗?”唐峻说:“还不起来?”


    连易心头窜过暖流,起身后揉了揉双膝,那暖流又被腿上的酸痛消磨殆尽。


    御书案上堆了太多的书卷和折子,唐峻的手臂都没处搁,他架着胳膊揉太阳穴,满脸都是疲态。


    连易不忍道:“陛下还是要爱重身体。”


    唐峻不由他啰嗦,径直道:“有什么事,非得大半夜来面见朕,说吧。”


    光阴催人,仅仅隔了一张御书案,他们之间的情谊就再难复返了。连易在勤政殿通明的灯火里看唐峻,目光压得低,再无法与之平视。


    “那一年,连家庶子要过问生母何故难产而亡的事,被府中主母构陷,以偷窃的罪名打断了腿扔在柴房,险些丧命,若非大皇子贪连府的点心,过府来玩恰巧撞见,只怕这位庶子,根本活不到今日……”


    “好端端的,提这些做什么?”唐峻面色不悦,将手里的书卷往案头一扔,“连家为周氏所用,后又为朕所用,你的仇早也报了,如今位列正二品大员,可谓一步登天,哪里不好了?”


    是啊,他得了高官厚禄,大仇得报,没有哪里是不好的。


    连易蓦地抬头,双眼直勾勾盯着唐峻。


    “我做了刑部尚书之后,查阅过许多卷宗,其中有一桩,便是去岁端午长巷刺杀案,因案件所涉,其中封存有前锦衣卫指挥使谷允修的出身详叙,适才发现,谷指挥使的生母乃是臣生母的胞姐,此事,想必陛下早已知晓吧?”


    唐峻当然知晓,但谷允修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连易的生母更是红颜薄命,除却家中老父,连易再没旁的亲人了,唐峻当初没想告诉他,就是痛惜他身边无至亲,此刻听他义愤填膺,适才意识到这事儿办的不妥当。


    “这事,的确是朕不该瞒你……”


    唐峻想要申辩,却见连易眼眶发红,连易打断他道:“您承认是刻意隐瞒我了?我一心为您,您又何曾真心待我?”


    这番话来得荒谬,唐峻的眉皱得更深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倘若朕不是真心待你,经高壁一事,谋害皇嗣,朕就该治你的罪。”


    “臣在高壁镇,对长公主下杀心,不也是为了陛下能稳坐龙庭?”连易反问道。


    唐峻不想与他争辩此事,看着他俊美无俦的脸,闭口不言。


    勤政殿明灯不灭,连易心里那点不好也无法说出口了。


    新皇登基之后,长公主离都之后,他以为他该成为那个站在唐峻身边的人,唯一值得唐峻信任的人,可惜,他如今连见唐峻一面,都成了奢求,这不是他最想要的。


    他最想要的,是这世上有一人爱他。


    起先想要个兄长,所以他不自觉地照猫画虎,学唐绮握扇,学唐亦写诗,学着学着自己都以为唐峻待他如手足,结果这人又让他清醒,他哪里能同真正的皇嗣相比较。


    后来周巧诞下和乐公主,唐峻对其的态度却日渐寡淡,他又想起被他间接害死的谷允修,想起某日唐峻醉酒,向他说的那个秘密,他便以为唐峻待他有情愫,可各地征银节度使定下之后,他却再不得御前恩宠。


    说到底,唐峻身边甚至看不到他的一席之地,就是到了今时今日,能这般忍心他长跪几个时辰,他们之间,似乎只剩下君臣有别四个字。


    连易在明耀灯火里笑起来,他说:“长巷刺杀案,当时事态紧急,臣还以为是您疏忽,我父自作主张,原来,真的是您瞒我。”


    唐峻总觉得连易今日有些不对劲,可想了片刻又想不出,便道:“这些事都已经过了,倘若你是来找朕算旧账,当时主谋已悉数伏法,朕替你表兄报过了仇。”


    “并非算账。”连易走近一步,想要把眼前人看得更清楚,他说:“臣心中有个疑问,装了太久,倍感折磨,实在不堪其苦,今日,便想来问个清楚……”


    “什么?”唐峻迎上连易的视线,一种不好的预兆爬满心口。


    连易倾身,双手撑在奏折书卷之间。


    “您这些年待我,是因连家为周氏所用又为您所用,还是因为疼惜可怜我,再或者是……我与我那位表兄,眉宇间分外相似?”


    唐峻遇到连易那一年,刚在宫外开府,正是他与谷允修不相往来的时候。


    他初见连易,就发现那奄奄一息的少年眉目肖似谷允修,那个他根本不敢与之接近的人。他还记得连易伤痕累累血渍斑斑的双腿,也记得少年发着高热,攥住他衣袖,犯着迷糊对他喊出的那声“娘”。


    他之所以能毫无顾忌护着连易,皆出于他当时的身份,是周淑君记在名下的嫡子,连老爷和连夫人,都不敢对他频繁来府加以推脱和阻拦。


    但他并不像连易所说那般,是因谷允修,或连家的原因,才照拂连易的。


    他们曾交过心,互诉过衷肠,同样是连生母的容颜都没见过的可怜人,他把连易,当做另一个自己,这才会在发现连易越过他擅自做主要伤唐绮性命的那刻,没有对连易有过多的苛责,甚至连问罪都没有。


    就如当初他说,他以为连易懂他。


    唐峻揉起酸乏的眉心,想起他曾为治连易的腿,遍访名医,把连夫人给的一顿又一顿的残羹冷炙,统统替连易换成美味佳肴,太多的过往了,他每想到这些,面对连易今日的质问,心就如同被架在火上烤。


    他该对连易说些什么呢?


    连易站在他面前,倾身时身上熟悉的气味袭了过来,眼眸里那份固执的情意,他再要不懂,便真的是愚蠢至极。


    唐峻闭上眼睛,不再与连易对视。


    他发现得太迟了,若早知今日,他绝不会将谷允修的事告诉连易,他一时心慌意乱,只想逃避。


    “朕累了,没事就退下吧。”


    连易咬紧牙关,伸出手,在唐峻不曾看见时,匆匆拂过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他想,他知晓了答案。


    不过是个替代品,又何必为其倾注一切。


    今日他若说出亦亲王将行毒杀之事,就等同于出卖背后之人,同时也暴露了自己。就高壁镇一事唐峻的态度而言,他已经很清楚了,天家这些人,可以互相争斗到要死要活,却不容旁人任何插足,而他不过是在泥沼里爬出来的蝼蚁,根本不值一提。


    若没有一人真心待他,他更该惜这条命。而唐峻,唐峻终究不会保全他!


    “陛下,珍重龙体。”


    连易连退三步,对着御书案折腰拜了拜,随即不再停留,大步走出了勤政殿。


    唐峻放下手,望着远去的孤单背影,长吁一声。


    “但愿今日不曾回答的话,能让你断却妄念,保你一世长安。”-


    咄咄咄——


    夜半响起的敲门声将杜铅华吵醒,他翻身下榻,快步过去开了门。


    “何事?”


    金羽卫来得急,额上布满细汗,抱拳道:“将军,宫中密函!”


    杜铅华接过信就在蔚蓝月色下展看,冷酷的眉峰动了动。


    “连易竟然入了宫。”


    他话音刚落,外头门房又急匆匆跑了过来,报说:“将军,有客来。”


    杜铅华问:“可报了姓名?”


    门房道:“是个女人,没说姓名,但她有信物,说将军一看便知。”


    “信物呢?”杜铅华问。


    门房递上一只檀木雕刻的发簪,杜铅华顿时猜出了来人是谁,他曾在宫道上与那位女状元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彼时两人错肩而过,这根形态古朴的簪子刚好从许彦歌官袍袖子里落出来,就恰巧滚到他的脚边。


    当时,他躬身帮女状元将发簪拾起来,许彦歌与他道过谢,待他要转身离去之际,许彦歌曾小声对他道:“杜家送女入宫的事儿,又被陛下否了吧?将军可想知道,为陛下出谋划策,拟推脱之辞的是何人?”


    杜铅华顿住脚,利眼扫向她:“谁?”


    “代笔女官,于姒。”许彦歌掩着唇笑:“于家何敢让杜家女进宫?”


    杜铅华背脊一凉,警惕地问:“大人任职兵部,告诉杜某此事,是想干什么?”


    许彦歌目不转睛看着他,唇边的笑意更甚。


    “无他。”许彦歌道:“仰慕将军风采,多谢将军替我拾回发簪,只盼来日能换得私下一聚。”


    正因如此,即便已临近五更,杜铅华还是让门房放了人进宅子。


    许彦歌穿了一件最朴素的衣裙,初夏的夜里还是显得单薄了,她抱着袖入门,站在屋檐下打量庭院布景。


    “将军这里,布置得比我穿这身衣还要朴素。”


    杜铅华摆手让其余人各自散走,信步下阶,对许彦歌道:“粗陋,不该入姑娘眼。”


    许彦歌浑不在意他言语间的冷淡,回眸笑道:“夜风有点凉。”


    杜铅华答说:“是。”


    此人不解风情,许彦歌洞悉这一点,就不再对他笑。


    “远北入都要帐,正巧赶上边南筹备军械,怎么说呢?皇帝金口玉言,只好为难了楚谦之,户部上上下下,都不待见杜家军了。”


    杜铅华又道:“是。”


    干站着未免无趣,主人又没有请客人进屋的意思,许彦歌索性往院子里走,顺着石子路,去看转过空荡荡的前院,后头是否别有一番风景。


    她边走边道:“杜家想要送女入宫,皇帝平白得了你这只金羽卫,先前又未能及时履约,算作失信于远北,可尽管如此,他也不愿卖杜家一个人情,坚决不同意扩充□□,这是因为唐国受外戚之祸太甚。”


    杜铅华跟上她的脚步,又没跟得太近,始终在二人之间留有余地。


    “这点,杜某明白。”


    “所以想要攀附皇帝是不大可能了。”许彦歌不疾不徐道:“辽东和远北之间因为青州,一直不算和睦,远北想要拿到青州的支配权,在青州开辟土地充裕粮仓,辽东却以青州为‘门’,始终不愿放权,明争暗斗这么些年,到底是辽东权势更胜一筹。”


    杜铅华不得不佩服此女才学,附和道:“的确争不赢。”


    后院跟前院大差不差,只多出几副假山,没什么好看的,许彦歌略作失望的神色,停下脚步,回首说:“唐国的粮仓总会有装满的那天,可是远北太清苦了,苦等不到,皇帝表面上瞧着好说话,实际上他根本就不倚仗杜家。”


    “他倚仗的,是辽东和远西。“杜铅华咬牙道。


    许彦歌说:“杜侯将您送到皇帝身边,就是想让你为远北谋取新的机会,可差事送到你手里了,你却又办不好,走到这一步,将军该趁早作出谋划才对。”


    杜铅华不喜多言,待到许彦歌转身回眸,他便打开天窗说亮话,问:“许大人攀的是哪根高枝?”


    “够直接。”许彦歌笑了两声,又正色道:“我喜欢聪明人,将军不妨猜一猜?”


    她点破杜家得罪了户部,又道出辽东和远北不睦,最后剖析皇帝不倚仗远北,几乎算是堵死了杜铅华所有的路。


    杜铅华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结果。


    “亦亲王。”


    许彦歌拍手道:“猜中了!罗党虽损失惨重,但亦亲王为人良善,用人不疑,朝中拥护他的寒门子弟,不在少数,而今王爷欲向将军递枝,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都没路走了,许彦歌甚至想不出杜铅华还能找出什么理由拒绝他。


    杜铅华却没说话,只是在淡淡一抹晨曦里,遥望远北的方向。


    良久后,他才沙哑着声音道:“昔日的杜家,不乏铁骨铮铮的好儿女,是万里黄沙无情毁了我们的生路,也是这世家勋贵断了我们的退路,可我杜铅华,年少便以侯爷手中平沙枪为信念,以保家卫国为己任,即便是个粗人!也绝不甘心做乱臣贼子!”


    第243章 交易


    ◎“手中沾铜臭,不过庸俗人!”◎


    “哈哈哈哈哈!”许彦歌大笑起来,“说得好!”


    杜铅华慷慨陈词,脸涨得通红,他红着脸问许彦歌:“你笑什么?”


    庭前夜风不燥,许彦歌侧耳听着那风声,阔步往回走。


    “谁让将军做乱臣贼子了?有古语说‘上兵伐谋,其下攻城’[1],远北贫苦,只有依附皇室,才能活得下去,想必当初杜侯兵临椋都,不战而退,正是形势面前,唐峻唐绮兄妹二人联手对外,杜侯不得已屈膝,可唐峻文不成武不就,何以得承大统的?是长公主好身手好算计!破周家上百年根基!但长公主又落得什么下场?高壁镇一事,将军亲眼所见!唐峻睚眦必报疑心甚重,他过河拆桥,远北的活路又在哪里?”


    “即便如此,杜家也不能背负叛贼骂名。”


    杜铅华咬紧牙关,面上肌肉鼓动,灯笼把他的神情照得一目了然,石板路上的影子无所遁形。


    他只是在强撑着不为所动罢了,远北数十万子民和那十五万大军都要活下去,他已经不再有底气去相信一而再再而三推拒杜家女入宫的唐峻。


    许彦歌的长睫在脸上形成煽动的倒影,她看见杜铅华的影子在细微晃动,随即了然一笑。


    “将军袖手旁观即可。我主仁心,读的是满腹圣贤书,必不会逼迫将军做那不忠不义的宵小,但将军应当想清楚,远北该忠诚于谁?是忠于子民,忠于唐国,还是忠于现如今坐在龙庭上那位翻脸无情之辈?”


    杜铅华沉默了,他负手而立,手中发簪被紧紧攥住,仿佛握的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远处传来几声微不可闻的鸡鸣,天快亮了。


    许彦歌侧目过来,看着杜铅华说:“两日后,中宫生辰宴上,我主起事,若事成,这唐国天下即将再次易主,而从根本上来说,不管谁坐到那个位置上,远北,也始终是唐国的远北。只要将军答应不插手此事,当夜莫入坤宁宫,您的一时疏忽,保住的,可是整个远北的将来。”


    杜铅华额上青筋耸动,他想起杜平沙临回远北之前,曾在郊外握住他的手,对他托付重任,彼时,杜平沙认为,保住唐峻,就是保住了远北的将来。


    事到如今呢?


    远北的将来到底在何处?


    他一时乱了心智,首次对皇权之争感到了没来由的恐惧。


    许彦歌见杜铅华不答话不点头,再次循循善诱。


    “将军,您该不会天真的认为,金羽卫专职保护官家,就必得唐峻信任吧?今日我踏进了您这扇门,来日您若插手,我主一旦事败,您是脱不开干系的……”


    杜铅华汗毛倒竖,眼中戾气顿生。


    “将军为何要这般看着我?”许彦歌走近一步,踮起脚,在咫尺间与杜铅华对视,她道:“小肚鸡肠恩将仇报的,可不是在下不才小女子我。”


    “成交。”杜铅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杜铅华可以不应允许彦歌的提议,但是许彦歌所说绝非毫无道理可言,他如果将亦亲王欲行谋逆之事提前透露给唐峻,唐峻仍旧会怀疑杜家是否有不臣之心,而今日他一念之差放许彦歌入门,就是他连通叛贼的铁证,他根本无力摆脱,相反,就算他提前告密,此事也将成为唐峻手中制裁远北的筹码。


    稍有不慎,杜家一样会背负谋逆罪名,甚至还会连累到身在远北的杜平沙。


    他不得不应。


    许彦歌离开后,杜铅华立即召来了亲信,命令刺杀于家女的事暂延,他既答应许彦歌不插手,就只能把此事搁置,不能再让中宫生辰夜横生出别的枝节,若亦亲王事成,远北无非换一位主子来护,该得的照样得,且那亦亲王还与长公主有杀母之仇,又是户部楚谦之的女婿,杜家能得的好处太显而易见-


    翌日清晨,燕姒穿戴好衣袍,又用膏药涂了浮肿的眼睛,人看上去较昨夜精神不少。


    泯静给她端来热粥,她就着小菜过早,泯静在一旁端详她一阵,说:“姑娘眼睛还是有些肿。”


    燕姒浑不在意道:“昨夜没睡好。”


    泯静心想,哪里是没睡好,分明是昨夜哭的。


    但今日她家姑娘脸上再找不到一丝愁容,仿佛昨夜那个为情所困的不是这位御前代笔女官似的。泯静便觉着不好再提,乖乖住了嘴。


    燕姒用完早膳,站起身时,忽感眼前一黑,而后眼皮直跳。


    “姑娘?”泯静扶住她,急道:“哪里不适?”


    燕姒的手把在泯静胳膊上,摇摇头说:“没什么,大抵是昨夜睡得太晚,你去把我提神的香囊拿过来,再过一会儿,陛下就该下朝去勤政殿了,我需得赶在他之前去。”


    泯静大惊:“姑娘还要去犯险?!”


    燕姒道:“无妨,能有一刻便是一刻,早日拿到那封密信,就多一份筹码,我怕殿下快回来了,陛下届时不愿放我们走,还会用此信胁迫殿下。”


    她虽然嘴上说着看不清唐绮待她的心意,身体力行的,却仍要暗中帮唐绮一把。泯静一想到此处,不免心头发酸。


    “姑娘务必要小心。”泯静道:“纵使您不知殿下心意如何,也该当知道,娘子,老侯爷,六小姐他们,都紧着您的安危呢。”


    燕姒莞尔一笑,拍拍泯静的手:“我知道了。”-


    中宫生辰就在眼前,坤宁宫上上下下配合着酒醋面局和御膳房操持当夜的晚宴,里外进出的人,从破晓一直忙到黄昏。


    周巧本不爱铺张,这次席面却事事过心,因着要同唐亦联手,她万事便谨慎许多。许彦歌下朝之后就偷偷过来了,等在偏厅大半日,才将看完膳单的周巧等到。


    帘子一掀起来,周巧就匆匆忙忙走到许彦歌跟前,有些紧张地说:“亦亲王那里,确定没有问题么?”


    “自然。”许彦歌拉着周巧坐下,“娘娘放心,臣都安排妥了,明晚金羽卫不会插手,曹大德的膳食也给了料,保管他不能在皇帝近前久伴,亦亲王亲自递酒,只要这杯酒喝下去,此事便算成了!”


    周巧单手捂着心口说:“我心里慌得不行,还有锦衣卫呢,王路远并不好应付。”


    “不要紧。”许彦歌温声说:“这些臣都帮娘娘提前想到了,亦亲王已暗通刑部尚书连易,擒了神机营新任总督邹军的儿子,届时锦衣卫只要一动,神机营自然会抵御王路远!”


    周巧闻言稍微舒展了眉。


    许彦歌见天色已晚,便说:“臣该出宫了。”


    一想明日就将成大事,周巧还是觉得心中惶恐,拉着许彦歌的袖,不舍得放人走。


    她眼神尤其可怜,许彦歌一看,立时领会了她的意思,但事到临头,她们必须慎之又慎,许彦歌与周巧对视良久,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摸了摸周巧的脸颊。


    窗外晚霞绚丽,许彦歌眸中浸着霞光,她对着周巧吐气如兰,道:“娘娘,不论成败,臣与您同在。”


    周巧听后,眼眶逐渐湿润,她偏头在许彦歌柔软的掌心蹭了蹭。


    又过去半晌,许彦歌听见她轻声道:“好。”-


    楚府书房。


    席间的茶已经凉了大半,楚老太身着金丝绣万福袍子,坐在正中间,手上做着邀姿,对右座来客道:“姑娘请。”


    许彦歌方才已经将来意说明,见楚老太此举,便知晓楚家默允了她所求,叠手道:“多谢老夫人。”


    两厢事定,亦亲王又得一大助力。


    亦亲王作为楚家女婿,原本就是成兴帝在世时为唐亦寻的自保法子,得楚府嫡千金为妻,可保唐亦在朝中安然立足,当初不论是唐峻登位或唐绮称帝,他们都要碍于独掌户部银库大权的楚家。


    更不用说,楚老太和楚夫人护犊心切,暗害柳栖雁之后,内阁首辅的位子空置,权力分散下,就算是督察院老院首连同其他言官,也对户部行事再难鞭策。


    两个月以前,督察院查到楚家头上,楚老太当机立断,篡改了楚谦之的命令,以至于边南筹备军械补给一事足足拖了七日之久,朝中引起一波沸议,唐绮设在督察院的亲信焦头烂额,只能暂时将那桩案子搁置。


    楚老太本意是为楚可心出口恶气,这口恶气也的确让于家失去了一大臂助,以柳阁老为首的老臣乱成一盘散沙,帝师一去,也让唐峻不得不再防备于氏一门,说到底,延误七日,也没让现下捏着国库财权的唐峻吐出半个子儿,说不得是当皇帝的,有意在敲打于家和唐绮。


    做下这么大的案子,手上沾了重臣的命,楚老太只能一心扶持唐亦,以图将来楚氏家族长盛不衰。


    这本是铁板钉钉的事儿,所以许彦歌此行是有十足把握的。


    但她没料到,这茶才吃了一口,突然有人踹门而入。


    冷风扫来浮尘,楚谦之身上官袍都未曾换,满头大汗的冲了进来。


    “母亲糊涂!”


    当堂一声痛喝,众人只见一直以来孝顺畏妻、性子温吞的户部尚书大人,整张脸因愤懑涨得通红。


    楚夫人本是陪坐,见状立即从左边圈椅上站了起来,冷声道:“贵客在此,你怎能如此失礼?!”


    楚谦之进门后就快步上前,直接走到楚老太跟前,气得脸红了又白。


    他在未几前听见书房内的谈话,将将知道接连几桩事情的真相,此刻反而怒急失声。


    楚老太板着脸,眉宇皱动:“谦之,你都听到了?”


    “一字不漏!”楚谦之胸膛起伏不定,他朝皇宫方向拱了拱手,“母亲当知!若没有先帝知遇之恩,儿子苦心经营数十载,焉能有楚家今日荣耀?!官场如战场,蝇营狗苟、尔虞我诈、当面笑脸背后刀子不计其数,难道靠先父那寒门出身迂腐愚钝来光耀门楣吗?!”


    堂中顿时一寂。


    楚老太被这一直以来最是恭顺的儿子当堂斥问,愣了片刻才回过神,面色铁青道:“你、你怎么如此,如此诋毁你先父?!”


    楚谦之站直道:“儿子受母亲和先父生养教诲,虽不算学识渊博,学的无非经世济民,但到底也知晓何为正人君子,先帝对楚家有大恩,儿子又是为人臣,自当枕戈待旦,竭力尽忠,可母亲您!您竟为了一己私欲,谋害内阁首辅在先,延误军械补给在后,您让儿子,有何颜面再为朝臣?!”


    “愚忠!”楚老太被楚谦之激怒,指着他大声训斥道:“你咆哮于此,又将我这个生母至于何地?!老妇行事自有老妇的道理!”


    楚谦之不认:“手中沾铜臭,不过庸俗人!是儿子不明白!儿子想问母亲一句,食君之禄,取之于民,谋人性命,弃保家卫国的儿女们不顾,弃边南百姓的性命不顾,是何道理?!”


    “边南丢就丢了!景贼还敢跨过陵江不成?!”楚老太狞笑道:“你且来说,就算先帝在位,大力扶持寒门,那又如何了?平昌伯爵府一家满门问斩,宠妃罗萱一朝被弃如敝履,世家勋贵欺我寒门是只拿得动笔杆子的酸夫子,楚家光宗耀祖了么?唐峻登基后,可有把楚家放在眼里过?杜平沙进都来要钱,长公主带着鹭州守备军和辽东于家军在边南打仗,向椋都要军饷要补给,唐峻哪次不是铁了心来掏空户部?!你在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上一坐多年,我楚家可是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何比千古留名?!母亲简直糊涂至极!今日……今日……”楚谦之泪眼迷蒙,哽咽着再也无法将后边的话说清。


    楚老太仍旧端坐在堂上,双眼紧盯着这个从来不曾忤逆过她的儿子。


    “今日,你当如何?”


    楚谦之愤然拂袖,转身欲走。


    楚夫人嫁进楚家这么些年,从糟糠之妻做到大官夫人,哪里见过这母子二人有过一次*红脸,更不必说,眼下已到翻了脸互相怒喝向对的地步,她早已惊得不敢动,一看楚谦之撞破许彦歌前来密谋,登时如惊弓之鸟,起身要追。


    楚老太忽地将手中拐杖奋力跺地,毫不犹豫道:“来人呐!把这忤逆不孝的竖子给老妇拿下!”


    书房外刹那间冲出数十名身强体壮的家仆,楚谦之面对这些楚老太养了多年的亲信,几乎可以说是以卵击石,但他眼神坚定,是一步也没有打算退回书房。


    外头的风起得急,夕阳攀在院墙上,金红色余晖把那身二品大员的官袍照得十分庄严,但到底无济于事。


    楚谦之已知晓事无回旋的余地,涕泗横流之际,面对夕阳颓然跪地,众人只听他痛声大呼道:“我楚家!我楚家!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一直未曾插过只言片语的许彦歌盯着被家仆绑起来架走的背影,怔了片刻,回首笑道:“夫人铁腕手段,不愧是楚家当家主母。”


    楚老太长吁一声,继而道:“让姑娘见笑了,楚家既为王爷的亲家,自当以王爷为尊,只愿王爷成事后,善待我楚家女儿。”


    “这是自然。”许彦歌道:“王爷一旦成事,可心妹妹,必当贵为一国之母。而登顶之路何其艰辛,眼下成事了,之后还有个于家要对付,届时还望老夫人能鼎力相助。”


    楚可心整个人都麻木了,偷听这许久,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唐亦最近常往后院去寻那女人,忙得团团转,是在密谋些什么。


    她从小锦衣玉食长大,深受家中长辈宠爱,嫁了自己想嫁之人,一生算是所求皆如愿,纵使性子跋扈了些,也从来没想过要什么皇后之位,蓦地听到这些,她的震惊不比楚谦之小,更因几乎没有亲身经历过什么关乎生死的大事,她比楚谦之而言,少了一份愤怒,多了许多慌乱。


    当一个人慌乱到了一定地步,反而会在这份慌乱中冷静下来。


    楚可心没有乱动,她蹑手蹑脚从墙角溜回了房,先前跟着她的侍女被她打发了,这会子府中伺候的家仆在后厨备热水,她身边无人,关上门就赶紧去洗了几把冷水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四下静得出奇,她用帕子擦干脸上的水渍,又在房中来回踱步,走来走去,不仅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还能听到心口砰砰直跳的声音。


    桌上灯盏才燃不久,她走着走着,走到了梳妆台前,铜镜里的人生得珠圆玉润,即便作为人妇,也不减少女的神采。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其中隐情。


    自她与唐亦成婚那日起,距今已近一年半载。


    她和唐亦,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楚可心捂着心口坐下,对镜自语道:“你不是爱争名逐利之人,你的诗告诉我你不是……那你如今为什么要谋逆?为什么不能同我好好过平淡安稳的日子,而是要拉上楚家,赌上性命,要去弑兄篡位?为什么……”


    设计陷害罗萱的人,是唐绮。


    平昌伯爵府若不参与谋逆,就不会被满门问斩。


    罗鸿夕不举兵过陵江叛乱,就不会身首异处。


    罗党有今日,都是因为不知满足!


    唐亦就算要恨,也恨不到唐峻的头上。


    那可是他的兄长啊!


    楚可心想来想去,最后猛然意会到了些什么,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个猜测,已成她心中判定。


    “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让你,重新夺回御前那个女人,才能让你报得了杀母之仇,原来是这样……那我呢?我又算什么?在你心中可曾有过我半分位置?哈哈哈……哈哈……”


    楚可心笑起来,不觉自己已泪湿了脸庞。


    她兀自望着镜中的脸愣怔,须臾后又呢喃道:“我不会让你如此顺意,绝不会!”


    【作者有话说】


    [1]上兵伐谋,其下攻城:出自《孙子兵法谋攻篇》


    第244章 成事


    ◎一切都来不及了。◎


    枝头喜鹊啼鸣,这一日是个顶好的日子。


    文武百官照旧上早朝,该奏的奏,该谏的谏,于延霆携军机处众臣,再次将边南借兵的事摆到了明和殿上来议。


    唐峻思虑已久,权衡利弊几日,最后还是没采纳刑部尚书连易的意见,应下了此事,让曹大德拟旨准允唐绮向辽东借兵。


    兵走庆衢粮马道,不日即将抵达鹭城,随边南守备军共同作战。


    下朝过后,唐峻回到勤政殿理政,御前代笔女官相伴在侧,宫中诸事一如往常,除却户部尚书楚谦之称病告假,一切都风平浪静。


    另一边,坤宁宫还陷于忙碌,二十四衙门的内官们穿梭其间,皆在有条不紊地筹备入夜后的晚宴。


    今夜列席的不光有皇亲国戚,还有朝中三品以上官员亲眷,这是周巧登上后位之后第一次做寿,来的人不在少数,光是席面就备下了二十来桌。


    唐峻没有纳别的妃嫔,但先帝和前朝皇帝还留有一些妃嫔,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妃嫔们,也是要赴宴的,其中就有一位年纪不算太大,但论资排辈要称一声老太妃的人。


    此人便是项一典的生母,姜氏。


    戌时开宴,各宫妃嫔早早就到了,各自为周巧备了生辰贺礼,奉过礼的,就围在一起叙着闲话,忽听外头太监拖长声音禀:“姜老太妃到——”


    这姜氏太久没离开过冷宫,任谁都感到惊讶,纷纷往坤宁宫大门口看过去,接着七嘴八舌地窃窃私语起来。


    “她怎么来了?”


    “说起她,多年未出,要不是前些日子得了御前那位请恩呐……”


    “请的是什么恩?她被打入冷宫多年,竟还能出来?”


    “妹妹这便不知了吧?是御前代笔女官跟官家请的恩赐,说老太妃上了年岁,如今朝代更迭两代,该悔什么过也悔清了,念及她年迈,才赦免于她。”


    “原来是这样,那就合乎情理了,毕竟那位可是长公主妻,又是于家高门贵女,官家眼前的红人呐……”


    妃嫔们一阵唏嘘,姜老太妃则丝毫不介怀,人到了周巧身边,也让随行的宫女奉了礼物,聊表心意,之后在主桌旁按长辈身份落座。


    这处热议还没有停歇,众人又听见太监唱声:“长公主妻到——”


    燕姒在众目睽睽下再次涉足坤宁宫,走到周巧跟前行过礼,与姜老太妃互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到自己的席位坐下,没再引起过多的注目。


    周巧今夜似乎心情颇好,来跟她贺生辰的不论出身,她都喜逐颜开的还礼给赏赐,随后让内官安排人入座,尽管应付起来稍显吃力,但到底是周家培养出来的又一位皇后,她稳坐在主席上,凤冠坠流苏,着一身纹绣繁复花纹的长襦,浑然一副华贵气度。


    司乐刚奏,外头突然又是一声高唱。


    “陛下驾到——”


    这下席间一静,众人整齐划一起身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峻步下了龙辇,行走间腰际禁步压住龙袍。


    他走过之处,伸手道:“众卿平身——”


    燕姒坐在主席下首,像一个身外人般观赏着这些来客,如同过往两个多月,她的眼睛转来转去,看似无心,实为有意。


    于家出过多位优秀儿女,到底有几人是真的战死沙场呢?


    昭太妃宁愿装疯卖傻,都不肯让唐绮登上帝位,其中又藏着什么样不为人知的隐情?


    当初那场唐景之战,和亲路线究竟为什么被泄露?


    勤政殿里的密信,为何遍寻不到?


    眼下边南战火已有半年,缘何唐绮每次有所需,都会被耽搁?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萦绕在燕姒心间,她仿佛在毫无波澜的朝廷里抓到了某些头绪,却又不能将真相抽丝剥茧,迅速地挖掘出来。


    席前觥筹交错,她看来看去,目光从楚家姜家那些家眷身上逡巡而过,最后落在一直面带微笑的周巧脸上。


    上一次宫中奢靡铺张,还是为小帝姬庆满月,周巧这个人,平日里是很节俭的,她窝在坤宁宫里,虔心为边南将士们祈求平安,自己过个生辰,不该弄出这么一场大宴。


    燕姒皱了皱眉,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她右边的位置上坐着亦亲王夫妇,周家说到底已经穷途末路,周巧没有亲眷,这处席位上唯一空下来的,便是远在边南的长公主之位,因此,燕姒左边没有人,而一向与她见面眼红相看两厌楚可心,却隔在了她和唐亦之间。


    她弯唇淡淡笑了一下,对楚可心幼稚行径浑不在意。


    等唐峻落座,众人纷纷坐回去,周巧便笑着对身侧宫女道:“既然陛下已经到了,那便开席罢。”


    这宫女去传了令,马上就听乐声四起,丝竹骤响。


    席间一派歌舞升平和美之象,任谁也没料到一场惊天阴谋已在悄然发生。


    酒过三巡,曹大德闹肚子,急着叮嘱了身边的小顺子几句,就跟唐峻告罪后,匆匆出恭去了。


    唐亦抓住时机,自去捉了酒壶,翻了个空杯要去斟酒。


    楚可心就坐在他身边,见状主动拦下他胳膊,醉意微醺地说:“你拿的杯子不干净……”


    唐亦半臂扶着她,皱眉道:“怎么可能不干净?这席上所用杯具,都是内官精心所备。”


    “夜风一吹,难免落灰。”楚可心说着,在怀中摸索一阵,又扭头对身侧的燕姒道:“那个谁,借你绢帕一、一用。”


    燕姒见她醉猫似的,没曾多想,拿了自己的绢帕递过去。


    楚可心接下绢帕,抢过唐亦手中的空杯,就兀自擦拭了几下,随后将空杯塞进唐亦手里,趴在他肩头说:“给!我都喝晕乎了,早点吃完,早点回府啊。”


    要对自己的兄长动手,唐亦本来就已经很是心虚,当下又怕曹大德回来得快,不敢再接着往下拖延,只好就着楚可心递回来的酒杯,斟了一杯酒。


    他起身绕席,走到唐峻和周巧身边,如同平日一般恭敬谦卑,递上酒说:“难得今日高兴,亦敬大哥一杯。”


    旁边的小顺子被乐姬的艳舞吸引了注意力,开了个小差,唐峻已饮过了几盏,这会子人放松下来,借高悬宫灯乜了唐亦一眼,随即毫不犹豫地接过了唐亦递来的酒杯,仰首一饮而尽。


    燕姒在唐亦递酒时,忽然发现不见曹大德身影,心头猛地打了个突兀,可她还没来得及起身阻止,唐峻已经将那杯酒喝了下去。


    宫灯惶惶,恭敬的人挺直了脊背,像捋顺了流水的十里苏河,盈盈目光如波澜,隐含的汹涌浪涛用斯文儒雅骗过天子的眼睛。


    唐亦嘴角浮起一丝笑,那笑里搁着的便是磅礴野心。


    燕姒暗到不好,唐峻心口一痛。


    下一瞬,邻座的姜老太妃忽地大惊失措。


    “官家!!!”


    姜来太妃离得最近,想要上前察看,却被唐亦伸臂拦住。


    众人见势不对,纷纷起身往主席围了过来。


    唐亦大声道:“无妨!皇兄醉酒了!快来人,将陛下扶回寝宫!”


    燕姒一时间心乱如麻,急忙拉住泯静,与她交头接耳道:“快去看看,姑母今日可来了?”


    泯静正要走,楚可心腾地站起发难。


    “等等!!!谁也不准离席!陛下并不是醉酒!”


    唐亦一把拽住楚可心,慌得大喊:“你胡说什么?!”


    楚可心推不开他手,朝外喊道:“快传太医!陛下口吐白沫!是中毒之兆!!!”


    中毒了?!


    燕姒心惊肉跳,桌下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膝。


    一听是中毒,席上惊慌失措喧哗起来,原本往主席围拢的妃嫔和朝臣家眷们大部分硬生生止住了步伐。


    小顺子看到唐峻昏迷倒在桌上,吓得屁滚尿流,拨开人群往外跑,边跑边喊:“有奸佞下毒谋害官家!快快传太医!太医——”


    宫道亢长,此刻要往太医所寻人,只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而此刻席间坐着的,会医术的,仅燕姒一人!


    燕姒当机立断掀裙起身,快步走到了周巧身侧,周巧却也将她拦住,惊慌道:“妹媳你!欲意何为?!”


    “状况不清,锦衣卫呢?!锦衣卫何在?金羽卫何在?!”-


    席上哄乱,外围的锦衣卫早听闻呼声,王路远带着人想要冲上前来,却被神机营的邹军拦住了去路。


    王路远脸上肌肉频现,他抽刀而出,直指邹军:“官家遭奸人暗算毒害!尔等竟敢阻拦于我!”


    风声被大片拔刀声割裂,圆月隐进云层。


    邹军在朦胧宫灯光晕下苦道:“官家识人不明!眼前正有亦亲王主持大局!不得王爷命令!谁也不准踏上宫宴半步!”


    王路远破口大骂:“你他娘的!竟是个祸患!锦衣卫听令——冲上宫宴!保护官家!!!”


    “锦衣卫反了!兄弟们!拦住他们!!!”邹军趁机反咬一口,下一瞬,刀锋迎上王路远当头攻势。


    杀伐声乍起,锦衣卫和神机营陷入混战-


    燕姒看不到半个护驾的人影,马上对今日的部署明白过来。


    她手上有巧劲,推开周巧,立即抓住了唐峻的手腕,正要把脉,周巧立即叫人:“囱囱!”


    那宫女从周巧身后冒出,抽出短匕向燕姒刺来。


    唐亦的计划里并没有这一层,下意识要挡到燕姒面前,却是楚可心先一步扑到怀里,大声朝他喊道:“于家女会武功!先前陛下饮的那杯酒,用了她的绢帕擦拭!她帕子上藏了毒!王爷断不能上前!”


    “你放手!”唐亦咬紧牙关,脸上怒色毫不遮掩!


    想要救人就必须解决掉冲上来这个大宫女,燕姒与她搏斗之间,手臂挨了一刀,捂着胳膊勉强抵挡,一面在心中盘算该怎么做。


    “曹公公!曹大总管!!!”


    曹大德才出恭回来,见到打斗,马上又往外头跑,边跑边喊:“奴婢们终生长在这宫廷之中!今日即便身死,也要护住官家!快来人呐!保护陛下——”


    二十四衙门的内官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燕姒不敢耽误救人,心道:“既是连侍奉的公公们都知道衷心护主,就算暴露了又如何?!”


    她缠住囱囱的胳膊,旋身绕到人身后,翻手扯下荀娘子所赠手钏,便听珠落玉盘,一根极细的线勒住了囱囱纤细的脖颈。


    “囱囱!”周巧面色惨白,伸手僵在半空不敢再动,“住手!”


    燕姒抓住这微末枝节,勒着人退至唐峻身边:“泯静!过来卸下她的匕首!”


    事发当时,泯静没能离席去寻人,砸了凳子正同另外几个坤宁宫的宫婢周旋,这会子坤宁宫的大宫女被困,其他人在周巧的喊声里才停下手,泯静倒退着过去,听燕姒令下了囱囱短匕。


    燕姒一脚踹在囱囱小腿肚上,“拿住她,等曹公公回来!”


    这边打斗一停,楚可心贴到唐亦耳朵边小声道:“事已至此,席间这么多人见证,你保不住她了。”


    唐亦面色几近铁青,扼住楚可心的手腕:“你怎么知道的?!”


    楚可心凄然笑道:“楚家为王爷最强援助,王爷可要想好是听我的,还是执意放弃大好机会?”


    按照许彦歌和江平翠的谋算,唐峻中毒之后,朝中推举唐亦坐上摄政王的位置,接下来必须扳倒于家,否则唐绮归都,战功加身,又有辽东三十万大军拥护,他势必满盘皆输!


    唐亦木然愣怔,张口却说不出只言片语。


    神机营拦住锦衣卫是一时的,金羽卫不插手已经是最大的妥协,唐峻已经中毒,就势陷害于家女,简直可称天衣无缝!


    但她会面临牢狱之灾,再无法洗清身上谋逆罪名。


    唐亦踟躇间,二十四衙门的太监们冲到了席间,以曹大德为首的内官们,团团将主席围了起来。


    楚可心松开唐亦的手,转身道:“大总管!你来得正好!于家女涉嫌毒害皇兄,还不速速将她拿下!”


    这席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曹大德一无所知,这会子看到燕姒身边的那个侍女擒住了坤宁宫的大宫女,眼皮狂跳,急忙猫腰到了周巧身边。


    “皇后娘娘!您就在席上,方才发生何事?陛下怎么中毒的?您快些拿个主意!”


    话音未落,原本昏迷的唐峻突然醒转,匐在桌上呕出一大口鲜血。


    燕姒什么也管不了了,扶住唐峻道:“陛下?可还撑得住?”


    唐峻无力答话。


    周围蓦地安静一瞬,众人的视线从周巧身上移到了燕姒和唐峻身上。


    燕姒扣住唐峻的手腕把脉,而后立即对曹大德道:“救人要紧!曹公公!快寻一寻,有没有银针!”


    楚可心知道这于家女会些医术,就怕她将唐峻救活,大惊失色道:“公公!于家已生反心!不可让她再接触皇兄!”


    话罢,她又转头朝周巧喊道:“皇后娘娘!您倒是说句话!”


    席上人太多了,周巧心道这小女子就算会医术,也不可能对那见血封喉的鸩毒有办法,索性给众人个交代,便镇定道:“让她治,治不好陛下,她死罪难逃。”


    此刻皇后金口玉言,再无人上前阻拦燕姒。


    曹大德马不停蹄去找人寻银针,慌忙回来递给燕姒,道:“只有这试毒的银针,姑娘看看能不能用得……”


    燕姒令众人散开,接过银针就扒开唐峻胸口衣襟,想去帮唐峻封住心脉,她额上细汗密布,全神贯注施针救人。


    可方才被多加阻拦,毒性已经蔓延,再要救人几乎是不可能了,除非她手中有蛊,以蛊虫寄身,吸食唐峻血脉里的毒素。


    而入宫时,她身上并未携带蛊虫。


    一切都来不及了。


    曹大德见她停下手颓废跌坐,直接哭了出来:“如……如何了?”


    燕姒摇了摇头。


    锦衣卫和神机营打到宫宴上时,唐峻已气若游丝。


    燕姒掐着他的人中,便见唐峻微微睁开眼,张口欲言,她俯下身去,听唐峻保有神智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满座跪俯下去,只有唐亦当风而立。


    唐峻说:“勤政殿里……是……是一张白纸……阿绮待你……其心诚,重……重如命……你替朕,替朕……护住……她……”


    “好。”燕姒泪眼婆娑,却咬字坚定。


    唐峻安然闭上眼睛,手臂无力坠了下去。


    原来他那日,当真是发现了。


    燕姒横袖抹掉颊上热泪,起身说:“臣女只能暂时替陛下压制毒性,保住一命,曹公公,着人将陛下送回寝宫罢。”


    席前众人跪拜叩首,周巧高呼:“恭送陛下——”


    待接驾的龙辇送走唐峻,她蓦地起身,指着燕姒道:“神机营听令!将这嫌犯押往刑部大牢!严加看守!不得有误!”


    邹军和王路远已到席前,就站在亦亲王身后。


    锦衣卫是皇帝座前的鹰犬,这时候,唐峻给于家女留的什么话没人知道,万一于家女说唐峻传位给唐绮,那就就相当于今夜亦亲王前功尽弃了!


    楚家还有把柄在唐绮的手上!!!


    楚可心杀心忽起,一把夺过邹军手中的刀,直冲燕姒而去,形势陡转,唐亦甚至还沉浸在亲手毒害兄长的事里,泯静已经扔下囱囱,疾驰到燕姒面前以身挡住了楚可心的刀。


    燕姒瞳孔急缩,低头便见,那把刀,从泯静背后刺入,穿过胸膛,一刀毙命。


    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尖滴下去。


    燕姒嘶哑出声:“啊——”


    楚可心松开握住刀柄的手,整个人抖成了筛糠。


    唐亦面沉如霜扶住楚可心的肩膀,说什么都是徒劳,他已见到燕姒赤红的双眼,痛不欲生的神情。


    这宫里的风,太凉了。


    燕姒抱住泯静,不敢去碰她的胸口,可是那血从伤处汹涌而出,她想为她止血,颤着手指,却乱了阵脚。


    “姑娘……姑娘不哭……”泯静的声音凝固,“奴婢不疼,不疼……”


    第245章 囚牢


    ◎天际昏聩,不见星辰。◎


    坤宁宫前的抱厦下,一名‘宫女’双眼紧盯着神机营士兵上前押住人,正要走出去,却被另一名‘宫女’抓住了肩膀捂住了嘴。


    “是我。”江平翠松开手,把这冲动的‘宫女’按在石壁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江守一瞪着眼睛:“我早便同你说过,你我各为其主。构陷于家女,你可曾想过自己还有半点退路?”


    “真是疯了!”江平翠用气声道:“王爷大事已成,现今的局势怎会是你我能左右的?你现在冲出去相救,莫过于坐实她谋杀官家的罪名!而你又有多少把握,能从神机营的手中,在锦衣卫的眼皮底下,将人抢出这重重宫墙!”


    江守一挣开江平翠的桎梏,愤慨道:“死士奉命行事,我主命我保于家女性命!我不得不为!”


    “啪——”


    一声脆响,江守一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


    江平翠这巴掌扇得铆足了劲,姐妹二人对视,双双不甘示弱。


    “我日夜为你提心吊胆!只想保全你性命!保全我江家一条血脉!”江平翠眼红如泣血,“不想你竟如此轻视自己!你大可去!你去!看你是保得住她还是让她死得更快!”


    江守一迈出去的步伐收了回来,总算有了片刻理智,她怅然道:“今夜诸般,是你们提前设计好的,所以,我是无论如何也完不成任务了,对么?”


    神机营的士兵已经按照皇后的命令,将燕姒押走,唐亦仍站在原地,搂着楚可心的肩膀,没有横加阻拦,几乎是默许了构陷。


    所以说不尽然是,也没什么意义。


    江平翠心知大局落定,明日起,她即将成为唐亦跟前的功臣。但她还有顾虑,奚国大祭司在背后推动这一切,唐峻已经下旨允了边南向辽东借兵,唐绮若侥幸活着回来,晞不会满意。


    那么,一切阻拦唐亦篡位的绊脚石,势必都会被清除干净!


    江守一不能死。


    “现在就走!”江平翠对坤宁宫十分熟悉,她拉着江守一绕过花丛,把人扯到山石布景后,指着一处矮墙,道:“那边有个洞,通往宫中官沟,你匍匐前行便能顺着官沟出宫,立即离开这里,有多远,就走多远!”


    江守一已在宫中潜伏多日,原本要保护的人如今都在她眼皮子地下出了事,她哪里有脸自己逃,逃出去了又怎么交得了差?


    见她愣在原地不动,江平翠索性扒下头上珠钗,对着自己脖颈,胁迫道:“我给你写的信,想必你已经看过,你若实在不肯背主而去,那今日就先让我去黄泉替你探路!”


    “姐!”江守一抬手将那珠钗打落,她漠然盯着江平翠看了半晌,最后咬牙道:“我走便是!你与虎谋皮,好自为之!”


    语毕,江守一快步穿过山石,俯身进了草丛里掩藏的洞。


    江平翠终于舒展眉头,抬首望了望楼宇琼檐飞顶。


    一只乌鸦在坤宁宫殿脊上振翅,转瞬飞往了长盛大街的方向-


    是夜。


    于延霆的寝房门被砰砰砸响,老侯爷从睡梦中惊醒,翻身坐起来对外咆哮:“吵什么!”


    “末将有要事禀报!”


    外头传来银甲军予副将急切之声,于延霆听他这般语气,立时趿着鞋走过去拉开房门。


    “咋地了?天上下刀子了?”


    予副将神色凝重,抱拳道:“宫中传出的消息,今夜中宫寿宴上,皇帝中毒,小主人……”


    “我孙女儿出事了?!”于延霆一抓抓住予副将手腕。


    予副将不敢看他,更不敢隐瞒,说:“小主人被当做嫌犯,下了刑部大牢!”


    “来人!速取老夫蟒袍!”


    于延霆脑中轰地炸了个雷,顾不得穿戴整齐就往外走,予副将跟在他身侧,提说:“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眼下真相不明朗,主子谨防急中出错,不如去菡萏院,寻六小姐商议后,再做决定。”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于延霆脚下如同踩着风火轮,赶来伺候的婢女刚把蟒袍给他披身上,他就调转方向,直奔菡萏院,边走边道:“先将席上经过说与老夫听!”-


    “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予副将说完,躬身站到了一边。


    于红英的手指敲在轮椅扶手边沿,一双细眉蹙紧。


    “下毒之人,有备而来。”


    “这还用说吗?”于延霆怒道:“早就说这丫头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道天高地厚,现在如何了?查个国谍把自己给送进刑部大牢了!”


    “并非如此。”于红英瞟了一眼刚燃起来的烛光,“就太医院诊断来看,官家所中之毒是鸩毒,见血封喉,那么此局必然不是奔着姒儿去的。”


    于延霆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道:“姒儿锁住皇帝的心脉,只能说吊着人的命,官家已经再醒不过来了,无力回天啊!老夫就算现在入宫,也根本无法替她洗脱冤屈!这该如何是好?”


    “刑部连易,是唐峻的亲信。”于红英攥袖,思忖道:“人落到他手里实在不好办,但有一点可突破。”


    于延霆等不及问:“哪点?”


    于红英说:“官家中毒再无醒转的可能,国不可一日无君,明日朝臣便会上谏,接下来大权在握的,只会是亦亲王。唐亦自少时对姒儿生过情,这是其一,其二,姒儿嫁进皇室,便为国戚,牵涉到国戚的案子,阿爹明日进宫,可奏请三司公审,大理寺与咱们交好,督察院又有长公主亲信身居高位,只要这二处插手,姒儿便有很大机会洗脱嫌疑。”


    于延霆坐不住,站起来走动两步,负手遥望宫廷方向。


    “她今日受人陷害,莫不是,当真查出了点什么……”


    于红英肃穆道:“说不清,也有另一种可能。”


    “又是哪种?”


    于延霆回过头来,便听于红英道:“她挡了什么人的路。”


    父女二人相顾沉默,各自在心中将宴席上的事又细想了一遍。


    唐峻早晨才下旨准允边南借兵,晚上宴席就中毒不省人事,要说巧合,是当真太巧,下毒绝非临时起意,否则锦衣卫和神机营不会干仗,金羽卫更不会不知所踪。


    选在晚宴动手,是因人多杂乱,可以浑水摸鱼,唐峻一旦身死,获利最大的无非就是唐亦,毕竟唐绮远在边南一时半会儿根本赶不及回来,也脱不开身。


    于延霆愁道:“难道唐亦是国谍?”


    于红英搅着丝绸帕子,再次看了看烛火。


    “唐亦有下毒动机,但不会是国谍,他太年轻,罗萱如果能连通别国,当初就不会那么快被唐绮击溃,而据徵儿所说,姒儿在查柳栖雁死因,楚可心指认姒儿是下毒元凶,楚家便牵连其中,这般论下来,就只剩下一个缘由。”


    于延霆拍掌道:“柳阁老的死可能是楚家从中作梗!怪说不得楚谦之那家伙今日早朝告了病!莫非国谍在楚家?”


    “也不会是。”于红英指向那簇火苗,“阿爹,火烧眉毛的不是楚家。楚家由先帝一手扶持起来,若为国谍,户部银库早被挥霍而空,但没有。楚谦之手上过的每一笔银子,账目都能拿到明和殿上当堂对峙。”


    于延霆脑子已经不大好使了,要论火烧眉毛,且构陷到他宝贝孙女儿头上来,他惆怅道:“姒儿到底,是查出了什么……”


    于红英又道:“这还真不清楚,但是边南向辽东二次借兵的事已经上奏有个七八日了,军机处和言官们议来议去迟迟没个结果,就算楚家跟柳阁老的死有干系,楚谦之也能再作拖延,不论皇帝允不允借兵的事,都预兆边南战事临近落幕,长公主即将归都。”


    “唐绮要回来,唐亦就坐不住。”于延霆说:“那岂不是又绕个圈子绕回来了,递酒的人是唐亦。他有动机,嫌疑最大。或者他身边有国谍?”


    于红英摇头示意她也不知,只道:“唐亦和唐绮看来是要闹个不死不休,他怕唐绮回来再无机会争夺帝位,私下勾连神机营也说不定,神机营那个新任总督容易攻破,况且罗党虽说土崩瓦解,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虾兵蟹将盘踞各地州府,是有机会重组的。唐峻已经中了毒耽误了救治的最佳时机,这局棋,唐亦下手果断,再无回转余地,一切只能,拖到长公主回都了。”


    “话虽如此,”于延霆愁眉不展道:“唐亦既然有能力把这件事办成,他身后必然是有高人谋士指点,楚家,不太像,或许那高人就是国谍,在背后挑唆撺掇他犯下弑兄谋逆大错。怕就怕,边南战事不止,长公主归期不定,姒儿如果拖不到那么久,又该怎么办。”


    于红英倏地爆出一声冷笑,转动轮椅便往外走,天际昏聩,不见星辰。


    她的身影蒙上灰蒙蒙的夜色,显出几分孤寂。


    于延霆负手看她离去,少顷后听见她说:“若真等不回来唐绮,大不了,派人劫了刑部大牢!”-


    翌日早朝。


    文武百官在千步道上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说宫中昨夜出了大事,纷纷避着忠义侯。


    御林军不久前刚领了差事,和神机营交替轮守喻山皇陵,于徵不在,御前代笔女官就涉嫌毒杀皇帝,朝野上下猜测不断,流言四起,都在推论于家是不是生出了反心。


    于延霆把官袍里的奏折攥得死死的,对那些诛心言论一概充耳不闻。


    他孙女只是疑犯,只要三司公审,就有生机。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早朝上,唐亦被文武百官推为摄政王,用国不可一日无君,长公主又远在边南,这两点作为充分的理由,直接拿下了摄政大权,并对追查真凶的事含糊带过,只说要为唐峻遍寻名医,又夸于家世代忠君,因此案疑点重重,人还是暂押刑部,案发现场是在坤宁宫,就交由中宫皇后娘娘和二十四衙门,携同刑部共同调查。


    于延霆不服,唯恐燕姒在刑部大牢里吃苦头,再三请奏三司共审,皆被其他言官七嘴八舌打断,唐亦不仅不允,还搪塞*说:“老侯爷放心,刑部主理毒杀案经验颇丰,必定会还以公道。”


    群臣同呼“摄政王仁心明智”,算是为唐亦当上摄政王做下的第一个决定,全力支持。


    散朝时,于延霆深感有心无力。


    他在朝中为官多年,这军机处总府也并不是那么好当,因他率性脾气,私底下不满他的大有人在,况且涉案之人是他嫡亲孙女,他再多说犹似偏私,反而会让群臣生出怀疑。


    可惜他于家忠君护国这么许多年,任凭一众子女魂断沙场,不悔马革裹尸还,在泼天王权下,也不过形同火树银花——只有刹那光华。


    他亦步亦趋,踏下三千玉阶,走在空荡荡的千步道上,面对端门登天楼,经不住捂住心口,大呕出浊血。


    曹大德奉命相送,见状登时要上前搀扶。


    于延霆推开他伸过来的手臂,只泪眼模糊地说出一句:“难道这就是我于家子孙的命么?老夫不认!”-


    刑部地牢里见不到天光。


    燕姒背靠着墙,一身绡纱都脏了,双手血迹早已干涸,她垂着睫,愣愣盯着掌心的暗红出神。


    她查出了柳阁老是怎么死的,不将真相大白人前,是在等着唐绮回都。


    她没有完全信任过唐峻,所以才会想去找出勤政殿的密信,结果不仅没挖到和亲路线泄露的根本所在,反而让泯静枉送了性命。


    她自诩学医可以悬壶济世,事到如今才发现她连身边人都护不住。


    她分辨不出过去了多少时辰,也无法闭上眼睛,尽管她并不阖眼睡去,眼前也始终萦绕着那一幕。


    当年,她拜别奚国远嫁,穿着一身艳红嫁衣奔跑在雪中,身侧的侍女便被一把弯刀洞穿胸口。


    于是她在雪地里死亡,又在骄阳下重生。


    而今,她再次嫁给唐绮,成为椋都高门贵女,身为国戚,同唐绮携手步步为营,击垮罗周两大外戚,最终还是泥足深陷在皇权旋涡中,陪伴她数年的女使便为她而死,同样被一把刀当胸穿过。


    她亲眼看着情同姐妹的姑娘,与她死别,模糊的眼睛再也看不清,生路何方。


    她已经麻木了,可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拉扯着她,告诉她,没那么简单,唐亦不是这般足智多谋的人,周巧也尤其可疑,锦衣卫和神机营里出了逆党,神机营的可能性大于锦衣卫,王路远亲手送唐峻登高台,叛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楚可心虽娇蛮跋扈,也不至于恨不得她死的地步……


    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看不见的,摸不着的,在暗中将所有恶欲催动牵连起来的源头。


    那个源头,究竟藏在哪里?


    燕姒想不出来,混乱的思绪堵在脑海,堵在心口,可她还能张嘴,还能呼吸,一切因由,都只能静静地等待到来。


    牢门的锁被打开了,有人裹着长袍跨步入内,贵重的皮靴踩过潮湿发霉的茅草,停在了她的面前。


    燕姒抬起头,昏昏沉沉地望向来人。


    这人凭空摆着手,挥退跟进来的衙役,在这狭小粗陋里与她独处。


    她发出干涩的询问:“您可满意?”


    唐亦抬臂取下斗篷兜帽,从怀中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蹲身去牵燕姒的手。


    燕姒避开他,重复方才的问题。


    “您可满意?”


    唐亦固执地抓住她的手,帕子一点点去擦那些结块的血渍。


    “姒妹妹,不管你信不信,本王从未想过让你我走到今日的局面。”


    燕姒目中无神:“是么?那你为什么,不帮我说一句话。”


    唐亦的眉宇里有了苦衷,他像对待稀世罕见的珍宝那般,小心翼翼捧着燕姒的手,他说:“亦不想骗你,毒是我亲手下的,酒是我亲自递的,嫁祸给你却不是我所愿的。”


    不想他会如此坦诚,燕姒双瞳聚起神,微扬着下巴看向他:“皇后娘娘,在其中扮演的何种角色?”


    唐亦毫不隐瞒,直言道:“她先前帮皇兄出过良策对付唐绮,后来生和乐那日差点丧命,怎么说呢?或是哀莫大于心死。”


    “所以你连通后宫,酿成此等大祸。”燕姒目不转睛,说:“我不明白你,三殿下,你为何要这么做?官家待你亲厚,他是你兄长,你怎么下得去如此狠手?”


    唐亦手上一顿,错愕地迎上燕姒的目光,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待我亲厚?”他说着低低笑了几声,“一个没有封地的亲王,放在眼前形容废物,你知道本王为何非要这样做么?因为等唐绮回来,本王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本王没有恨过皇兄,本王恨的,是唐绮!”


    “是啊。”燕姒淡淡地说:“你是该恨她,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唐亦凝视她,眼里有了一丝慌乱,他突然跪坐下去,伸手要去摸燕姒的脸,燕姒微微偏头,他便停下来,手还伸在空中,却执拗地不肯收回。


    他道:“你以为本王愿意如此?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污蔑我母妃通敌卖国!奚国和亲路线并非我母妃泄露,她却统统算到我母妃头上!我母妃去的时候,我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还有……”


    燕姒挑眉:“还有什么?”


    唐亦垂下手,眸中逐渐浮现出不加掩饰的情意。


    他看着燕姒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夺、妻、之、恨。”


    燕姒错开视线不再看他,轻声叹气道:“所以,三殿下要我的命。”


    唐亦恍惚地道:“姒妹妹,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相信我,只要你将下毒的事推到那个已死之人身上,你就能从这里出去了。”


    牢中阴冷,燕姒不自觉地抱臂取暖,却抵不住由心底腾升出来的寒意。


    第246章 疯魔


    ◎“逗你玩的。”◎


    于延霆回到侯府,进门就推开上来伺候洗漱的丫头们,同人道:“去请六小姐来前院书房!”


    这厢人正要去,他快步到了院中,又转眼改了主意。


    “罢了!老夫直接去菡萏院!”


    不一会儿,于红英的随侍在花厅看了茶。


    于延霆掀袍坐下,一张脸尽现灰白。


    “唐亦没准老夫的奏,他既如此不肯放过姒儿,想必是当初于家同长公主结亲,他怀恨在心。”


    于红英刮着茶沫子,一下又一下,盖碗发出轻微的刮擦声。


    “是我们都看走了眼。”


    “哪里走眼了?”


    唐亦其人,年岁尚轻,当初罗党倒台,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性子柔弱的三殿下要废,结果,人家没有废,不仅没废,反而学会卧薪尝胆,暗中壮大。


    “于家世世代代轻文重武,由来铁打的拳头只拼个硬。”于红英呷上一口茶,“阿爹啊,今非昔比了,文人擅计,唐亦这招赢得利落,我都要给他拍拍掌。儿女私情是小事,能亲手给亲兄弟递毒酒的人,生就一副狠辣,洪水猛兽住在他心头,他要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与他而言,情之一字,最是无用的。”


    于延霆怒火爬上心头,捶桌道:“如你这般说,他更加不会放过姒儿!长公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没法子了,集合银甲军,准备劫狱!”


    于红英亲手教出来的孩子,骨血相连,心中自然也急,但她此刻反而无比清醒,只要她还能稳得住,于家也稳得住,就不至于走到鱼死网破的局面。


    她凝望手中茶盏,摇头否决,说:“不可。”


    “有何不可?”于延霆看向她,“这不是你昨夜同我说的吗?”


    于红英说:“那是昨夜。唐亦今日虽没有准阿爹的奏,反把毒杀案扔给中宫和二十四衙门以及刑部共同查办,但他到底没有直接一口咬死下毒之人是姒儿,他扣着姒儿,是姒儿还有利用价值。”


    于延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沉不住气地问:“他要借此要挟长公主?”


    “唐绮在边南,得到都中的消息少说也要个两三日,我顾虑的不是他拿姒儿的命要挟唐绮,而是怕他有更大的阴谋,想要以此逼迫于家造反,只要您让银甲军动了,于家名声必将毁于一旦。”


    于红英把这点挑明,就是想让于延霆慎重斟酌,但于延霆毕竟活到了这个岁数,膝下子女只剩身有残疾的于红英,孙字辈,唯独一个于姒,高壁镇他亲自出马的症结就在于此,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弃他这唯一的孙女不顾的。


    哐当声乍响,于红英垂眸便见于延霆徒手捏碎了茶杯,茶水花子飞溅,溅湿了他的官袍。


    他咬着后槽牙对于红英道:“老夫不管唐亦背后何人出谋划策,何人保驾护航!只要他敢动老夫孙女一根汗毛,于家就此反了!是皇室不仁在先!他要谋权篡位也好,弑兄称霸也成,何故牵连我孙女!”


    于红英苦笑出声:“何故呢?唐亦有楚家支撑着,户部银库大权既在囊中,缺的就是护卫他的兵和将。阿爹困于椋都多年,早该明白才是,于家世世代代忠君爱国,在面对雷霆皇权时,也不过是一枚可以任意敲打摆布的棋子。一旦于家反了,其它两方诸侯,又焉能坐视不理?尤其是远北,巴不得咱们反呢,金羽卫为何昨夜不在坤宁宫护驾,这是显而易见的。”


    热风送来热浪,外头的炙阳移到了头顶。


    午时正,于延霆被那抹阳光烤出一身薄汗。


    他口中干燥,于红英又重新给他倒上一盏茶,温声对他道:“于家此刻不能反,长公主一日不回,唐亦摄政也无碍,由得他装下去,做他的仁义亲王,唐峻大抵是救不好了,想要救出姒儿,咱们还需得从长计议,阿爹要有耐心才是。不如今夜,先请督察院右副都御史青跃过府,咱们同他通个气,商议接下来怎么行事。”


    于延霆喝了浓茶,人也随即镇定三分。


    “好在你稳重,能时刻提醒老夫,顾全大局。”


    他看着端坐轮椅上的于红英,只觉当年那个会跑会跳的小姑娘,已不再肆意冲动,再也回不去。


    可惜……


    这不过只是于延霆眼里的于红英。


    父辈眼中,纵使小姑娘会日渐成长,耳濡目染的熏陶下,忠义二字更像是嵌在晚辈骨子里的,不到绝路,便不会背离。


    午膳过后,于延霆离开菡萏院,回军机处当值去了。


    于红英等到他走,才冷下脸,目光变得凌厉。


    随侍撤走没怎么动的饭菜,回来后叠手问:“主子可是有吩咐?”


    于红英从怀中摸出竹哨递给她,寒声道:“你去传令予副将,让他潜入喻山,把于徵召回,楚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我头上动土,那就陪他们玩玩!”


    “是。”


    随侍领命走了,于红英兀自转动轮椅,从花厅绕去了寝房。


    门就敞着,桌边的人在焚香。


    “侯爷鲜少来菡萏院里用午膳,是有什么事要同你议吗?”


    “无事。”于红英凑近,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那纤纤玉手,“自姒儿嫁了人,我每日都陪你用膳,他一时兴起来吃一回。”


    荀兰信手灭掉火折子,扭头看于红英。


    “你每次撒谎,右边的眉毛就会轻轻动一下。”


    于红英闻言一愣,而后笑了。


    “看来我是怎么都瞒不过你的。”


    “你既要瞒我,想必此事和姒儿有关。”荀兰挥手散开一缕幽香,“说说吧。”


    于红英波澜不惊地道:“昨夜中宫生辰宴上,亦亲王动手,官家中毒人事不知,命保住了,但太医院说难醒转了,姒儿被构陷,入了刑部大狱。”


    荀兰脸色巨变,仓促抓了于红英搁在桌沿的手。


    “如何救?!”


    于红英是个疯子。


    她反握住荀兰的手,笑容狰狞。


    “救了她,便换我死,你意下如何?”


    荀兰咬住唇,一时没了后话,过了须臾,她挣开于红英的手,起身去关了房门,再走回来,每走一步都算不上翩然,却步步踩在于红英的心尖上。


    她在轮椅前停下脚步,默不作声地转过身,而后解下玉兰束腰。


    “阿英,你将我强行留在府中这两年,我想了许多。当初是我太固执,我祖父的确对于家有恩,是侯爷养我数年,还给了我一个世上最好的夫君,后来侯爷为保于家满门,想要我的命,又是你暗中助我,才让我母女二人能活下来,恩与怨,就此都了却了罢……”


    于红英瞪着眼睛看那光洁的背,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


    这两年,她们之间,所有的温情都是假的。


    她其实一直都心如明镜,从来都逃不过自欺欺人。


    她曾以为,她足够疯,哪怕是手段卑劣,天理不容,也要跟荀兰同寝同食,抱着年少缥缈的梦,沉沦其中不愿意醒。


    直到这一刻,她才幡然明悟,眼前的这个女人,刻板而沉静的皮囊下,有更疯的一颗心。


    荀兰的声音很富有柔情,从豆蔻年华到暮春之岁,柔情里镌刻的坚韧,竟不曾褪色半分。


    “我知晓,姒儿对你们来说不过一枚脱离牢笼的棋子,物尽其用,废子可弃,但她是我的骨血,我不能什么也不做。而今,我没有资格让你豁出一切去救,可我也想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你想要的无外乎此,我给你就是……”


    于红英当即大笑起来,笑声持续半晌,眼泪顺着脸颊流入衣襟,她翻转手腕,用金丝替荀兰穿好了衣衫,又在荀兰回眸之前,抬手擦掉了那不争气的泪。


    她在心里对荀兰说,你赢了,赢得彻底。你眼瞎心盲,这两年,居然都不明白我的心意。


    荀兰转过了身,瞪着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或许是因为没有想到于红英会拒绝,她平静许久的脸上,终于展露出慌乱和焦灼。


    于红英静静注视她,过了少顷后,嘴角浮出一个状似得意的笑。


    “逗你玩的。”


    荀兰秀气的眉皱了皱,顿时脸颊绯红,双手攥着略微松开的衣襟,说不清的羞恼。


    于红英理着袖子,收放自如地说:“楚家不识抬举,我便让他们也尝尝受胁迫的趣味。”


    荀兰自高而下乜着于红英,问道:“你何时才能正经一些。”


    哪怕是低声训斥,听在于红英的耳朵里,却喜欢得无可自拔。


    她甚为满意,把满腔深情藏尽,面上永远不肯正经。


    可她却在心里背道而驰地想,早晚要走到这一步。


    她必须救姒儿,这孩子要是救不出来,荀兰只怕也活不了,于其说她要救的是侄女的命,不如说——


    她是割碎自己也要让荀兰活-


    唐亦当上摄政王,是中立的朝臣妥协下的权宜之计,也是寒门在朝堂重新崛起的必胜之心。


    刑部连易不吭声,户部尚书楚谦之还告着病,翰林院院首和督察院的宋玥华沆瀣一气,军机处拿不出别的主意,兵部上下颇有微词,但最终抵不住其余四部六科,大多只能趋炎附势。


    此事一定,唐亦握住权柄,为图便利,暂时住进了当初的皇子所。


    许彦歌和连易都是初次跨进这道门,二人路过庭院,都瞥到院中悄然绽放的几颗海棠花树,翠绿作衬,粉白相间,花开满枝头,尤为绚丽。


    唐亦亲自出来相迎,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随即微微一笑。


    “皇兄一直惦念着故人,他还没当上储君的那些年,年年要给二十四衙门的内官塞银子,托人照看这些海棠,后来他入主东宫成了太子爷,便让自己的亲信前来将养,再到他登基称帝,宿在花前也是有的,不怪它们开得这般好。”


    许彦歌并未知晓其中隐晦,疑道:“故人?”


    唐亦用眼角的余光瞄向连易,这人换下白衣穿墨袍了,墨袍袍裾在匆忙行走间起伏不定。


    “皇嗣以前都要住这里嘛。”唐亦笑着敷衍许彦歌两句,把人往屋中请,“还是先议正事。”


    连易没有向唐峻告密,意味着刑部对唐亦投诚,疑犯掌握在他手里,而他又来应唐亦的约,已是诚意十足了,唐亦却还要给他泼一盆冷水,去试探他的决心。


    进屋时,他脸色便不太好。


    许彦歌则不同。


    太医院院判作出了诊断,鸩毒无解,唐峻是醒不过来了,唐亦留着唐峻也对周巧构不成任何威胁,心想事成过半,许彦歌眉梢都粘带着喜色。


    她坐下吃茶,率先开口道:“殿下如今已是摄政王,接下来咱们要防止长公主获悉消息,提早返都。”


    在这点上,唐亦与她想法一致,趁热打铁,要图个快准狠。


    “本王已经让邹军去各处驿站打点了,但唐绮在都中经营多年,又有柳阁老生前的扶持,加上于家相助,眼线防不胜防,走漏风声是迟早的事儿。”


    许彦歌看向兀自坐在旁侧的连易,指着人对唐亦道:“这不就要刑部的人助您一臂之力,早日给于家女定罪,早日结案。”


    连易没喝茶,他在心中盘算怀公之死,当初他尚年幼,中了蛊解了疼,受奚国大祭司指使,一把火烧掉人家的房子,还意外得到了前朝名匠的手书,自此有了傍身之技,澄羽说,督察院查到了他的头上,而宋玥华为唐亦所用,压根儿不会去查前朝旧案,能查这桩案子的,就剩下唐绮了。


    他活到今天实属不容易,苦心算计多年,还不想死。


    思及此处,他抱拳道:“既是要尽快定罪,那臣便动刑了。”


    刑部大狱里头,有各种各样折磨囚犯的花样,饶是铁血汉子,也熬不住几日。


    唐亦皱着眉,眼底的异样转瞬便藏了。


    “留着她,本王还有用。”


    许彦歌和连易几乎同时一愣,宴席上那么许多人,觥筹交错都吃了不少酒,根本没有人留意到唐峻中毒的经过,楚可心的确向于家女借了绢帕擦拭酒杯,酒水菜食一概没毒,栽赃之事十分好办,将于家女身上的绢帕搜出来抹上毒便能算物证,周巧能充作人证,饶是三司共审,也难以脱罪。


    “王爷要用她作甚?嫁祸她,于家将受牵连,这是一箭双雕的良计。”


    唐亦几次端杯又放下,“定她的罪容易,杀她更容易,但于家背后有辽东三十万大军撑着,一旦拿她开了刀,那个位置就很难坐稳了。”


    连易倏而一笑:“唐国自开国以来,朝代几经更迭,却一直注重礼法,尊卑有别,嫡庶分明,成兴帝三个儿女,唐峻文武皆不算卓绝,他坐稳龙庭靠的是什么?王爷去思量,名正言顺四个字,才能堵得住悠悠众口。”


    许彦歌附和道:“正是如此,于家女一死,于家和下毒谋害天子的事就再难脱开干系。”


    唐亦眉宇频频皱动:“倘若于家就此反了呢?本王拿什么抵挡那三十万大军?”


    许彦歌笑道:“那岂不是正中王爷下怀?辽东一反,远北和远西两方诸侯就可以用清君侧的名义,直入椋都勤王护驾!而唐绮作为于家姻亲,只要她动,便可就势定她早有反心啊!”


    “容本王想想……”唐亦一时拿不定主意,起身朝许彦歌做了个礼,“先封锁消息,等本王拿到传国玉玺和国库钥匙,再做定夺。”


    许彦歌和连易面面相觑,走出皇子所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一只乌鸦扑着翅膀,从海棠树上飞走,枝丫乱晃,晃下来片刻花雨。


    连易顿住脚步,偏头看那花雨落尽,来送人的内侍出声提醒,他才敛袖跨了出去-


    亦亲王府。


    江平翠等那传话的乌鸦飞走,才回头对晞道:“王爷还有些犹豫,于家女对她来说,实乃命中一劫。”


    大祭司翻身跃下房梁,落在罗汉床竹床上坐定。


    “于家女,不能死。”


    江平翠想不明白了,许彦歌所说与她所想本来是不谋而合,晞要唐国大乱,目的是让唐绮在边南腹背受敌,再无生机。


    于家女一旦定了死罪,辽东很有可能就此反了,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大祭司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她不敢问,因为人家随随便便扔只蛊,鸟兽都能成为耳目。


    晞约莫是看出她的疑惑,疯疯癫癫地笑成一团,笑着笑着抱住了自己的双膝,她蜷在榻间,一双妖异眼睛望着房顶。


    “这一代又一代,本祭司让于家死过那么多人,辽东却没有反呢。生死且好操控,人心着实难辨。留着于家女的命,还能除掉银甲军,于延霆那小子就成拔了牙的虎,不足以惧。”


    江平翠被刚才那一连串的笑声弄得心头发怵,坐在桌边半天本来就一动不动,直到听到这句话,便不是发怵了,而是整个人如坐针毡汗毛倒竖!


    什么叫做……叫做她让于家死过那么多人???


    江平翠还没来得及往深处想,大祭司忽然坐直起来,拽过一缕长发,紧接着抬袖扫翻了案几上盛放瓜果点心的碟子。


    瓷器碎裂的声音刺耳,江平翠尚在恍惚,却见这女人魔障了般,抖着肩膀将那一根根白发扯拽下来。


    “再坚持、再坚持一阵子,撑下去,大仇未报!一定要撑下去!!!”


    江平翠眼见着她拔了许久的头发,而后瘫坐,双手撑在竹席之间,眼角滴出血泪。


    光阴飞逝去,哪有人能真的长生不老。


    江平翠直愣愣看着罗汉床上的女人,那层神秘似乎消散掉,眼尾的皱纹露出端倪,她的心怦怦直跳,隐隐猜测出了一个秘密。


    这奚国的大祭司,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屋中静谧良久,晞忽然掀起眼帘,笑似邪魅,哑声问:“小丫头片子,本祭司,好看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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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7章 反戈


    ◎“活过来的死人吗?”◎


    飞霞关,景军将军帐。


    “大将军!那位送来的。”


    身着墨黑轻甲的副将弓身奉上一只锦盒,盒上印刻古朴花纹,分不清来处。


    景国大将军季充猿臂狼腰,掀袍把锦盒接入掌中,双目眯成一条细长的窄缝,他对奚国大祭司送来的礼不敢轻举妄动,先在灯下细细研看。


    “可有乌鸦使者传信?”


    “来使说,盒中是九十九只麻沸蛊碾碎成粉末,兑酒水服食,可让我军将士血气充裕暂失五感,受杀戮之驱,啖血肉而存,刀枪斧钺难杀,唯惧火焚而灭。这……”


    季充偏头,双眼如刀光凌厉。


    “你想说让本将军慎重考虑此事,以防奚地来者不善,服用此蛊留下祸根,是这样吧?”


    副将说:“古有圣贤云‘兵者,诡道也’[1],大将军不得不防……”


    “哈哈哈哈哈!”季充打断副将的话,大笑着道:“奚地国君怯懦,宁肯将送子为质,送女和亲,都龟缩在毒障深处不出世,还非要让景国给他们报公主的仇,才愿意乖乖交出长生不老秘术,若不是用得着他们炼制治伤良药,老子早就把这帮刁民斩杀干净了!待老子打进鹭州,横渡陵江直取椋都,还怕他们不向我景国跪下来叫爹?”


    “可一旦服用此蛊,咱们的将士,便形同死尸无异了,此法甚为阴毒,着实有伤天理。”副将心肠软,又规劝道:“大将军乃我辈翘楚,领军多年统御有方,咱们要打赢这场仗,不必急于这一时啊!”


    季充听他这般说,忽地红了眼。


    “赢?!老子在唐绮手里吃的亏还少吗?五年前!捏着她未婚妻的性命都没叫她出城投降!飞霞关前的数座城池穷得叮当响,老子耗空粮草,当时不撤军只怕脑袋都丢这儿了!你以为上次使者飞来,老子为什么会溃败,真是卖唐绮一个破绽吗?奚地停了疗伤良药,过这个冬,刚挨完饿,兄弟们经得起跟她周旋几场?都他妈的退到飞霞关来了,再不全力出击,千秋霸业何时成?!”


    副将扑通跪地:“是末将愚钝了!景国荒芜,牛羊存活日渐艰难,圣上对大将军寄予厚望,末将不该瞻前顾后妇人之仁,一切尊听大将军令!”


    季充叹着气,把锦盒递给他,说:“去吧,兑酒水里,今夜犒劳全军将士,明日与唐绮殊死一战!”-


    狼烟起,烽火熊熊。


    边南守备军前锋损失惨重,东方槐中箭撤军,后头追兵不断,她徒手掰断插进肩头的箭矢,咬牙对身侧的卫晓雪嚷道:“速回大帐!景军今日不对劲,让大帅撤回鹭城!”


    话毕持刀,转身迎敌。


    卫晓雪勒马疾驰,却被一个断了双臂的景兵用身体堵住了路。


    东方槐边打边退之余瞥到这番情形,大惊之下冲刺上去,劈刀砍掉此人首级,那颗头咕咚滚地,身体却如同拥有万钧之力,还在不知死活地冲撞战马。


    在剧烈的撞击之下,战马嘶鸣着喷出鲜血,侧翻倒地的同时,连带着大骂出口的卫晓雪一并摔出去老远。


    迎面又冲来伤重不倒的小股景兵,个个目眦尽裂,七孔流血还要顽强阻挠。


    “见了鬼了!”东方槐当即大喝一声,接连砍下数颗头颅,在乱战中替卫晓雪杀出一条血路,“你快走!!!”


    这边鲜血淋漓,吸引无数景兵如同潮水滚滚而来,卫晓雪被推了出去,抢过一匹战马,忍泪回头:“将军放心!末将必护大帅退回鹭城!”


    东方槐放声而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待本将军杀光这群妖魔鬼怪!让大帅记我大功!!!”


    然而卫晓雪已经模糊了双眼,她看到那些本该死去的景兵一波一波冲上去,毫无退意,他们成为肉盾,死死将东方槐包围其间。


    号角声呜咽,守备军前锋部队已所剩无几,卫晓雪坐在高头大马上,看着满地尸首,再也无法抽身。


    她垂首时,斥候兵正从她马前掠过,于是当即翻身下马一把将人拖了回来。


    “你听我说!”卫晓雪从怀中摸出一只银镯子塞给斥候,“你跑得快,拿着它,交给明副!让明副立即护大帅回撤鹭城!绝不可耽搁!”


    斥候哽咽道:“卫副!您若是现在不走,东方将军怎能甘心?”


    卫晓雪摇头坚持道:“这是命令!”


    斥候扶住她的肩膀道:“您还有话要卑职转达的么?”


    卫晓雪摸了摸那只银镯子,眼里尽是不舍。


    她提刀转身,面朝高耸的飞霞关,轻甲下袍摆风扬。


    “烦请转告大帅,转告明副,晓雪此生,值了!”-


    “什么?”


    唐绮双手撑到沙盘上,对东方槐和卫晓雪遭围堵无法脱身感到诧异。


    斥候兵不敢怠慢,再次将交战情形报了一遍,并说:“请大帅立即拔营后撤!”


    唐绮昨夜得到线报,说景国大将军季充大宴将士,这酒喝到了三更,辽东第二拨援军没到之前,杨依依主张乘胜追击,加之前面景军吃了败仗士气受挫,退守到了飞霞关,其它将领也一致认为,这时候出其不意,有很大机会通过奇袭获取胜利收复失地。


    于是,此刻帐内只留守了明尧和崔漫云,唐绮不仅亲自出鹭城,扎营飞霞关外十里,还把项一典和于进等将领分别派出去了,令东方槐、卫晓雪等作前锋主攻关口,项一典和于进各自领兵从左右双翼奇袭。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这次出战,会换来如此惨痛的代价!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明尧将染血的银镯子小心收回怀中,在唐绮思忖的间隙里,屈膝抱拳跪了下去。


    “殿下,请下令立即回撤鹭城!”


    时不可待,唐绮抽出沐春风,阔步往外走。


    “来人!传令项统领和于小将军回撤!切忌恋战!立即牵我马来!”


    明尧跪行数步,拦断唐绮去路。


    他坚持道:“敌情不明,殿下绝不可以身犯险!”


    唐绮却是将身上铠甲卡扣按将下去,三下五除二卸甲,利索地扔给跟在身旁的崔漫云,随即拍了明尧的肩。


    她弯下腰来,与明尧对视道:“先大张旗鼓地拔营回撤,我去把我们的前锋将军和你未过门的媳妇儿接回,鹭城汇合。”


    崔漫云已在套唐绮的主帅战甲了,明尧还在犹豫着,东方槐和卫晓雪生死不明,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不敢让唐绮去冒这么大的险。


    明明景军的轻骑已被数月交战打得七零八落,这场奇袭不该是这么个局面,但能拿下边南守备军整个先锋部队,这其中的蹊跷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若唐绮再出事,东方槐和卫晓雪,便算是白白牺牲……


    唐绮已经蒙上了崔漫云惯常用的面纱,明尧猛地抱住她的腿。


    “殿下!杨姑娘没有跟来,情报必定有误,召谍令想必出了问题,倘若殿下执意如此,那就换卑职前去!”


    “召谍令乃我先师临终所赠,不会有什么问题,景军里的线报也不是第一次送到本殿面前了。”唐绮皱眉说:“明尧,本殿此生经历大小战役数十场,全是与景军交手,对季充要比你更熟悉,只有亲自去看,才知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此刻已来不及与你细说,本殿要赶在景贼鸣金收兵前去战场,一探究竟。否则,前锋部队的牺牲才真是枉费了!”


    她已下了决心。


    崔漫云躬身拉开明尧的手,将人从地上拉起,说:“明副,遵守军令,你我后撤!”-


    待唐绮赶到飞霞关外,景军早已鸣金收兵。


    她还是来迟一步。


    晨曦的光穿透云层,风中浓烈的血腥味裹挟着铁锈之气,遍地的狼藉无从落脚。


    飞霞关就在触目可及的百步开外,关口前是全军覆没的边南守备军前锋部队,浮尸遍布,血肉横飞,分明横陈在骄阳晨光下,却让人忍不住胃部痉挛,只觉四下死气森森。


    狼烟已灭,万籁俱寂。


    没有人清扫战场,收缴军械。


    唐绮在堆积如山的尸首里,快步走着,靴底踩着被鲜血浸泡过的土*壤,越走越心惊。


    她在一具残尸跟前蹲下了身,翻看这具前锋兵的尸体。


    又起身走了几步,在另外一具残尸跟前蹲下,重复验看。


    如此循环往复不知过去了多久,她翻了不知道多少死去的同胞,终于在尸堆里找到了失去左边半幅身躯的卫晓雪和失去了右边半幅身躯的东方槐。


    她们二人以一个十分怪异的姿势相互拥抱着死去,完好的那半边身躯紧紧依附彼此,而另外半边,从胳膊到腰身,再到大腿,轻甲被利器割裂,血肉被不知何物啃噬一空!


    不光是她们二人如此,整个战场上,随处可见的前锋部队尸首,全都是如此!


    景军豢养了什么猛兽吗?!


    这是唐绮首先想到的,但紧接着,她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整个战场上——


    没有任何一个景军的尸首!


    战场根本没有被打扫过,但勇猛如东方槐,机敏如卫晓雪,竟都不能伤景军一人?这绝对不是一场寻常的交战!


    唐绮百愁莫展,疑问一个个接踵而生,她颓然坐在尸堆中间,一时焦躁不已。


    “呜——”


    短促的号角声突然鸣响,飞霞关关口打开,有景军出来了。


    唐绮双瞳紧缩,心当这是打扫战场的后勤队伍,立即吹响口哨,召来自己的马,同时俯身把东方槐和卫晓雪的尸首抱起来送上马背,而后翻身上马。


    “还有活口!”


    “快看!那是何人?!”


    远处的景军陆陆续续由远及近,唐绮奔马与他们拉开距离,不敢贸然回头厮杀,以雷霆之速窜入了右侧丛林,消失在景军视线里-


    唐绮的确带回了东方槐和卫晓雪的尸身,并和项一典等人顺利在鹭城汇合,但奇袭飞霞关一战损失惨重已成既定事实,最让人火冒三丈的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输。


    “线报无误,军令未改。”杨依依坐立不安,“实在是太诡异了……”


    边南守备军沉浸在痛失前锋部队的悲伤里,东方槐和卫晓雪的丧事尚没来得及办,院中议事众人也是一筹莫展,个个沉默寡言。


    正逢毫无头绪之际,突然又有军报频频送达唐绮宅邸。


    “报——景国大军前行三十里!未见扎营动向!”


    唐绮眉头深锁来回踱步,项一典握紧腰刀:“再探!”


    “报——鹭城知府携带家眷叛逃!自西门出城后不见踪影!”


    底下哗然,项一典坐不住,腾地站起来,说:“这个老匹夫!胆小鼠辈!项某这便去将他给殿下活捉回来剐了!说不定就是他通敌,向景贼泄露了我军部署,否则帅帐拔营,景贼怎会追得那般紧!还好明副和崔指挥使跑得快!”


    “且慢,此战应当不是输在泄露军机。”唐绮哪里还顾得上去管跑路的文官,招手让崔漫云上前,道:“你先去知府府邸,收回知府印。召鹭城文武官员,来此共商御敌之策。”


    “报——景军前锋三万人马,已急行军前进,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即将抵达鹭城城墙之下!还有……”


    唐绮静听其言,不时偏头,目光在诸将身上来回游移。


    于进今年才十八岁,正是青春年少热血轻狂的年龄,且看唐绮不为所动,便摩拳擦掌,自告奋勇出列,对唐绮道:“大帅!末将愿率军布阵守城!不就是战吗?!还有什么可想的!”


    他此言一出,不想明尧也沉不住气了,出列抱拳道:“大帅!末将愿往!”


    唐绮左右看看他们二人,一个眼神便震慑住他们的不忿,继而朝来传信的斥候兵问:“还有什么?你且说下去。”


    艳阳当头。


    斥候兵汗流浃背,急忙补充道:“那三万兵马有异常,缺胳膊断腿的冲在最前边,竟是连伤处都没见着包扎医治的痕迹,像是……像是……”


    “活过来的死人吗?”于进口无遮拦道。


    众人闻言色变。


    “这世上就没有死人再活过来刀枪不入的道理!”白屿在旁边想半天了,这时猜测道:“难道是什么机关做的?”


    “有血有肉,实在难以定论。”唐绮蹙眉,当即拂袖往前走:“项一典!于进!明尧!东南西三面城门交由你们各自领兵把守!漫云留下来,陪同杨姑娘安定城中局面,防止百姓暴.乱!白屿!陪同本帅亲自去南城门,会会这帮亡命徒!”


    众人异口同声:“谨遵大帅令!”-


    中宫寿宴过去的第三日。


    于徵回到忠义侯府,趁于延霆往军机处处理紧急军情之际,直奔菡萏院。


    于红英让她推着轮椅沿小池边散步,晒着太阳,一张脸明艳动人,她抹了口脂,启唇时暗香浮动。


    “徵儿,你来椋都这大半载,可有怨过你大爷爷和我?”


    于徵昂首阔步:“辽东是我年少放肆的纵情,但我常听爷爷说,在家族庇护下的孩子经不起任何苦难,我要强大起来,就必须走出暖室,孤身闯进风霜雨雪里。姑母,徵儿有自己想保护的家人,为家族所驱使,从无怨怼。”


    于红英笑着闭上眼睛,抬起下巴沐浴阳光。


    “如今,有一件事只能你去办,若办得好便可救你姒妹妹平安归家,若办不好,你便死无葬身之地,你可愿意去?”


    于徵停下脚步,走到轮椅前,向于红英叠手一礼。


    “姑母尽管吩咐。”


    于红英道:“银甲军不便出面,你率领御林军里的亲信,扮做土匪,去将楚家女楚可心给我绑了。楚谦之告病好几日,势必被囚家中,楚府眼下定当有重兵把守,王路远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唐峻中毒之后锦衣卫十二所不见任何动静,他尚在观风向,你最有可能遇到的,不是邹军统领的神机营,就是杜家那支暗处的金羽卫。”


    于徵在微风中面露狐疑:“金羽卫不是杜家送给皇帝的暗卫吗?他们会反过来帮亦亲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1]。”于红英道:“远北早就不是当初的远北,你此行务必小心,楚家门下全是无用的庶子庶女,只楚可心这么一个宝贝嫡女,倘若亦亲王坐视不理,不管亦亲王妃的安危,也不肯放过姒儿,那么楚家再不会拥护他。国库钥匙拿到了又如何?各地州府的征银节度使,都是唐峻的人。没有户部支持,杜家怎可能拥护一个文弱书生?”


    于徵听明白了于红英的提点,便放言道:“楚家害死柳阁老的证据还在姒妹妹手中呢,姑母放心!此行,徵必定救出姒妹妹!”


    池里的莲刚打起花苞子,翠绿衣衫未褪,还得等上些许时日才能闻到花香,于红英深吸一口气,闻着那清淡气息,说:“若你失手,不可暴露于氏身份,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于徵头皮发紧,咬牙沉声道:“事关国之存亡,于家不能反,徵心中已有决断!”


    她说完便转身要走,于红英忽地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箭袖袖口紧实,纤细不足一握,筋骨则强而有力,是常年用功所至。


    于徵愣怔着回头:“姑母还有交代?”


    阳光下的女郎眉宇间透出一股女子少见的英气,和年少时的于红英颇有些相似。


    于红英静静注视她,轻声道:“摄政王下令封锁了皇帝中毒的消息,督察院右副都御史已被秘密监视,辽东派去支援边南的大军才过雀奔山脉,尚在庆衢粮马道,但军机处刚获悉前线军报,景军突然反戈一战,鹭城告急,咱们等不到长公主归都,坐以待毙只会让于家陷入绝境,成败就在你此举了,你……谨慎待之!”


    于徵满目震惊:“鹭城……告急?”


    于红英却拍拍她的手,说:“莫怕,光凭一个唐亦,还不能把于家如何。”


    【作者有话说】


    (捉虫.)


    ‘兵者,诡道也’[1]:出处《孙子兵法计篇》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2]:俗语.出处《增广贤文上集》解释:指人常常因贪财而枉送了性命。


    第248章 先机


    ◎(第四卷完)◎


    光凭一个唐亦,想要扳倒于家,抵御辽东三十万大军,几乎是不可能的。


    椋都里有能力作战的不多,锦衣卫算一支,王路远这个人精不表态,十二所保持着中立,御林军又算一支,从周冲伏诛之后,先经由唐绮管辖,后落到于家后辈于徵手里,余下可供唐亦所驱使的,只剩下邹军所掌的神机营,以及唐峻中毒后倒戈归顺的金羽卫。


    尽管还没入暑,门窗紧闭的情形下,江平翠还是闷出微汗,持一柄墨竹画折扇,扇着风,说:“御林军不足为惧,哪怕王爷只有神机营和金羽卫,也够用了,因为椋都军械库由兵部统管,唐峻的亲信如今上下受限,你便顺利取而代之。以兵部尚书一家老小的命来换得军械库,办得很好。”


    许彦歌已枯坐半晌,仰首看立在窗边的女郎。


    “下官不敢贸然居功,是仰仗连大人将制盾手艺交付出来,只需半个月,就能为王爷组建一只抵御能力极强的军队。只是……”


    “只是什么?”


    “这样的军队,虽不能抵挡辽东军,可能同银甲军一较高下?”


    许彦歌话音初落,江平翠敛起大袖转身走过来,与她对坐饮茶。


    “或可一试。”江平翠道。


    许彦歌浅尝杯中风雅,又道:“但是于家轻易不会反的,今日于红英私自召回了刚换去喻山守皇陵的于徵,为的无非刑部大牢中人。”


    江平翠弯起唇说:“我看未必。”


    许彦歌说:“哦?”


    江平翠把手里的茶杯搁回案几上,又起身去了书案边,提笔写起字。


    许彦歌跟过去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连字,其次落成的是个楚字。


    “刑部由连易掌管,于家不知连易已与唐峻离心离德,便会以为,他看待于姒是下毒谋害皇帝的凶犯,这般重犯,刑部一定是里三层外三层严加看管,去劫狱么?无疑坐实于家谋反。”


    江平翠说完,手中笔圈住了楚字。


    许彦歌颔首道:“江先生确然高见,于姒一日不被定罪,于家就还有一日转圜之机,想要让于姒脱罪,当下掌握大权的摄政王才是可攻之处,那么楚家,能成突破口。”


    “毕竟自打余来了这亦亲王府,着实没见着亦亲王妃在府中住过多少日子。”江平翠微微笑道:“中宫寿宴一过,人又回楚府了。”


    许彦歌道:“只要她不碍着王爷的大事,咱们提前设防,就随她高兴吧,毕竟王爷需要楚家,楚谦之早晚要想通。”


    江平翠对此深表认可,须臾后,又心事重重道:“于家还坚持着不愿意反,王爷又不愿意尽快给于姒定罪,只能盼逐个击破顺利推进。”


    “连您都劝不动王爷么?”


    许彦歌出言诧异,若非今日唐亦让她来亦亲王府,向府中后院厢房赐教,她都不会知道,唐亦身后还藏着这么一位深藏不漏的谋士,更不会知道这位与她还算同乡,源自曾经享誉盛名的庆州江家。


    方才一阵恳谈,二人对扶唐亦称帝之事也算彼此互通有无,各抒己见之下,许彦歌便觉江氏聪颖,能受唐亦如此礼待,必然是唐亦最能信得过的幕僚。


    不像她,做着个微不足道的兵部小官儿,万事亲力亲为冲在最前头,说得好听点引为知己,可唐亦到底没对她推心置腹过。


    此来,就是唐亦嘱咐,要她听江平翠出谋划策。


    江平翠放下笔,把那写过字的宣纸放到烛火上燃了,而后侧首道:“王爷自有他的道理,眼下,先让金羽卫去楚府守株待兔罢,劳烦许姑娘转告王爷,不必定于姒的罪,但要演一出戏,拔掉御林军之后,即刻透露出去假消息给忠义侯府,在东郊刑场秘密处决于姒,引银甲军入瓮。”


    “万一于家不上套呢?”许彦歌蹙着眉道。


    “无妨,你不是有调动府兵的权力么?”江平翠说:“不管消息真假,银甲军定会前去探个虚实的,就算不明目张胆劫囚,他们也会出城,只要银甲军出了城,于家六小姐便无生路了,辽东不会为于六反,但于延霆会以命换命。于延霆一死,振东伯何能安坐?”


    许彦歌拍手叫好:“这招声东击西还真是妙啊!”


    于家不反,另外两方诸侯怎么受令回都?于家不反,唐绮万一活着呢,他日就是归山猛虎,届时唐亦就无法顺利称帝,唐亦无法顺利称帝,周巧之女和乐公主又如何名正言顺地成为储君?


    为长久而计,于延霆必须得除!


    许彦歌想清楚这些,便马上起身告辞,按照江平翠所说去安排了。


    她走后,对江平翠来说已经很是熟悉的银铃声再次响起。


    “不愧是江家的后辈。”晞拍着手走出来,兀自坐到江平翠对面,给自己斟上一杯茶,“所思甚密。”


    江平翠颔首道:“您谬赞了,晚辈只是按您想要的步棋。”


    大祭司笑面如花,饮过茶便道:“牵制住于家,唐绮在边南势必孤立无援,是这么个形势,放手去做。”


    “就怕连易那边不是诚心归顺王爷,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王路远,也是个明哲保身的,朝中另有六科言官,督察院和大理寺,皆不算好控制。”


    对坐的女人今日盘起了发,即使在闷热的屋中,兜帽也不愿取下来,不知是不是白发又多了。


    江平翠不敢直视于她,只用压低的目光偷偷瞄过去。


    大祭司手指捏着茶杯轻轻旋转,随即道:“本祭司已为你们摆平了邹军,连易交出制盾手艺就不必再操心,至于其它,该是看日久天长,你们这些王爷的幕僚,去想出可行之策。”


    言而总之,她只要唐绮好好地死在边南,其它的,一概不管了。


    江平翠心念电转,就见晞站起来,转身甩袖,紫蓝长衫拖拽长尾,翩然向屋外去。


    “您要走了?”


    江平翠跟到门边询问。


    外头清风拂过杏枝,灯笼的光在地上晃晃悠悠,大祭司踩过漫漫光影,声音飘忽:“小丫头,你与我各取所需,这些日子多谢你款待,愿从此以后不再相见了……”


    庭中灰烟骤起,那身影随之一闪,待江平翠眼中再现清明时,人便消失无踪。


    她望着空无一人的碧色庭院,恍神低语:“就这么过去了?是我忧思太重,还是您藏得至深……”-


    椋都城内宵禁,因摄政王下令封锁皇帝中毒的消息,大街小巷遍布巡逻的神机营士兵。


    安乐大街关门闭户,融于黑沉沉的夜幕,唯独天香酒楼五楼一处雅间,还剩下豆大灯火,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澄羽头埋得很低,脊背绷直跪在那豆烛光前。


    “祭司大人。”


    桌边的女人弃了杯,拎着酒壶灌下一口梨花白,垂手时,一只红蝶栖在了她惨白的手背上。


    “公主府里藏着的那只蛊拿回来了吗?”


    “拿回来了。”


    “很好。”晞眯着眼,“你去刑部大牢寻你主子,将蛊交给她,知道该怎么说吧?”


    澄羽不露声色道:“摄政王联手中宫谋害皇帝,已掌控朝中大权,让姑娘找到机会对唐亦使用此蛊,助她顺利脱身。”


    “你还需对她直言相告,师父不便入宫,能为她做的实在很少,但不论如何,师父都会在椋都等着她,等她渡过危难。”


    言下之意,她还是在乎她这个徒儿的生死的,哪怕她对唐国皇室充满鄙夷和仇视,她还记挂着当年的师徒之谊。


    可澄羽根本不会信,此人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哪里会心存一丝情谊。


    姑娘落得今日的困境,哪一步不是由大祭司计的?


    他心中惶恐,不敢表露出分毫,只恭敬地道:“奴记下了。”


    大祭司摆手:“去吧。”


    临走前,澄羽又转念试探道:“若公主殿下顺利逃出,可要让她来此与您相见?”


    提及相见,晞犹豫了。


    她垂下卷翘长睫,思索片刻,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如今椋都内草木皆兵,本祭司只能凭借和天香姑娘的浅薄交情,暂居于此,不便与她见,容后再议吧。”


    澄羽翻窗而出,雅间里的灯火晃将熄灭,风静一瞬,门外暴露出细微响动。


    晞侧首向门口看去,“何人?”


    须臾间,门被轻轻叩响。


    天香的声音传进屋中,她隔着门说:“姑娘,见您还没歇息,天香冒昧前来,问问您是否需着什么?”


    晞眉头微动:“茶水没了。”


    天香就立在门外道:“这便吩咐小厮给您送来。”


    脚步声走远,晞反手扔出一只红蝶,在复燃的烛光中瞧了瞧那煽动的羽翼。


    “去。”


    大风刮过,天香酒楼里刚点的灯笼被风扑灭。


    天香将密信塞给身侧的黑衣人,额上瀑汗直下,悄声叮嘱道:“送至召谍令主手上,不得有误!要快!”


    这黑衣人前脚才走,后脚就有小厮匆匆到了寝房前拍门。


    天香转过身去拉开房门,看到小厮慌乱的神情,便知道她已经人察觉,随即抽出匕首,对小厮道:“把大伙都叫起来,紧锁楼门!”


    小厮拱手道:“是!”


    不料,他刚提脚要走,劲风吹来漫天尘烟,迷住了他的眼。


    灰蒙蒙的院子里,清脆悦耳的铃铛声细碎响起,紫蓝长裙显现。


    那女人立在烟尘中不动,抬首时,一双妖异的眼睛泛出寒光,她透过小厮,直接望及原地止步的天香。


    “你以为,谁该逃?”


    小厮目眦欲裂,尚来不及喊叫,便见两只他不识得的飞虫自那女人掌中飞出,向他所在的位置径直飞来!


    不!


    是向他与天香飞来!


    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小厮死不瞑目。


    天香举扇抵挡,那飞虫刺破绢帛偏了方向,钻进她左眼的瞬间,鲜血顺颊而流,她痛到头脑嗡鸣,踉跄了半步,却固执地持刀冲向前方。


    一只冰冷透骨的手扼住天香的手腕,轻叹声顿时响在耳边。


    “本想让你死得快活些,谁知晓你这般不识趣呢。”


    那只手陡然收紧,天香渐感窒息,涨红着脸,却笑得弯起了唇。


    泪和血不停涌出眼眶,她被提离地面,于半空中笑道:“所侍之人为明主,纵身死,乃我,之幸,不、悔……”


    风停了。


    那右眼中装的是四方苍穹,天香酒楼闻名一时,悄无声息陷入长久的静谧之中,前朝旧臣的遗孤,终是守住了属于她的使命-


    半个时辰后,澄羽潜入刑部大牢。


    “姑娘!”


    牢门上的锁被钥匙打开,燕姒猛坐起身来,急问:“你怎么来了?”


    “奴已蛊迷倒了外面看守的狱卒,时间不多了,姑娘且藏住这只竹笼,若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便拿出来用!此刻先随奴走罢!”


    澄羽将随身的小竹笼解下来,交到燕姒手里。


    燕姒低头看了一眼:“里面是?”


    “是三百只血蛊。”澄羽道:“奴养这么许久,就是怕姑娘有一日用得着。”


    血蛊,杀人之蛊,一只可夺去一人性命。


    燕姒收好竹笼,又坐回去。


    澄羽急道:“姑娘?!”


    燕姒面色憔悴,鬓发凌乱,却目中坚定。


    “我不能走。”


    “为什么?”澄羽急得跪到她面前,“如今局面已非您能掌控!您再不走!恐怕就迟了!”


    燕姒生性固执,靠着潮湿的墙壁,抬眸看向澄羽。


    “我一旦离开此地,便将于家谋害皇帝的罪名坐实,澄羽,我既用于姒的身份多活了这两年,受于家庇护在危难时,就不能不仁不义。”


    她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澄羽听罢无可奈何地笑了。


    “姑娘可知,摄政王是以姑娘为饵,要钓于家这条大鱼,椋都已全面封锁了皇帝遇害中毒的消息,您等不到长公主回来,一旦被定罪,那就是死局。”


    “都到这种时候了,我岂能不知。”燕姒面目僵硬道:“只看谁耗得过谁了,辽东三十万驻军,唐亦不能拿于家如何,更不敢轻易定我的罪,此时该想对策的是他才对。因为就算长公主没得到皇帝中毒的消息,辽东援军已去往边南,唐绮总有归都的那天,我有预感,离那天,并不会太远了……”


    澄羽眼眶不由得湿润,他还是忍不住问:“万一长公主回不来呢?姑娘又怎么是好?”


    燕姒坚定道:“她会回来的。”


    澄羽心里极不是滋味,他没办法将大祭司使的手段告诉燕姒,燕姒身陷囹圄,也无法得知边南战况。


    牢中昏暗,只有半扇可见天色小窗,他抬头看了看那扇窗,重声道:“既是姑娘决定,奴便不再劝了。”


    见他是要走,燕姒叫住了他,强打起精神说:“你帮我给忠义侯府带个话。”


    澄羽又转身回来,凑近听她耳语。


    她道:“务必让侯爷和六小姐按兵不动。”


    澄羽眼中一惊:“您……”


    燕姒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道:“不管出于作何考虑,唐亦暂时不会杀我,但若是我不幸真的死在了这里,你就走,我早不是奚国公主了,泯静都已经不在,你着实不必为我再孤身犯险。”


    见她固执至此,澄羽咬牙,还是从怀中摸出一只锦盒塞进了她的手里。


    “您的师父就在城中,她说……”


    小窗外久不见晨光,外面不知何时开始下起小雨。


    夜色如水,风雨如晦。


    澄羽离开后,燕姒盯着头顶那扇小窗,发了许久的愣。


    她在寂寥雨声中想起诸多过往,有无关痛痒的,也有撕心裂肺的,有缠绵悱恻的,更有痛心疾首的。


    遥想当年年少,她脑中浮现起大祭司的模样。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走过葱郁草地,大祭司在花海蝶影里回眸而笑,随手赠她半寸初夏,那一幕似乎已太久远了。


    奚国公主燕姒,虽自小无生母在侧怜爱,却得良师悉心教养,全家国大义,才逝在了飘大雪的寒冬,埋骨鹭城城外,芳冢渐成荒坟。


    一生短暂,到底无憾。


    再得见天日,她成为于家女,有老侯爷相护,六姑母传艺,阿娘惦念,也是她师父出关后,为她奔赴千里,赠她新婚贺礼,教她放下过往十七载,迎接另一个自己。


    从此走出阴霾,散掉那盘桓不去的噩梦,将身心都交付给她心爱之人。


    今日,她便满二十岁了。


    再次摸到袖中锦盒,她犹豫不定,忽地辨不清自己走上了一条什么样的路,又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唐国皇室实在太过错综复杂,两年多来,她几乎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舌战姜夫人,跪入勤政殿,进国子监听学,立足椋都。


    为孔太保续命,惩戒国舅之子周均,进喻山皇陵寻密诏,联手唐绮,翻前朝太子案。


    再往后,再往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罗党谋逆,周氏逼宫……


    唐绮求娶她,她选定了唐绮。


    本以为唐峻称帝后,一切就该尘埃落定,谁料朝野内外百废待兴,边南却战事突起。


    唐绮的处境太过艰难,于家手握重兵也没比唐绮好到哪里去。


    经高壁镇一事,柳阁老之死,本以为最该要防的是新帝,不想亦亲王和新后又折腾出幺蛾子。


    没完没了。


    当真是没完没了了!


    罗萱死得干脆,最庞大的依托平昌伯和边南罗鸿夕也死得其所,但儒门没死绝,成兴帝早早为唐亦择楚家嫡女为妻,本意是让这个小儿子有所倚仗,不知他若得见今日亲手毒杀兄长的唐亦,又将作何感想。


    周氏一族倒是几近死绝了,偏生唐峻的妻周巧,怀上了皇嗣,诞下小公主母凭子贵,没能从中宫的位置上跌下去,此次出手,想必是放不下灭族之仇,怕唐峻来日充盈后宫,再没有她翻身的机会。


    这些都能想得通。


    那么她到底该不该听她师父的,对唐亦用引神蛊挽回局势?还是再等一等,等唐绮返都?


    燕姒独坐牢狱,听雨声渐嘈杂,心事渐沉,最后沉为一潭深水,深不可见底。


    【作者有话说】


    马上迎来本文最后一卷啦,这篇文写的时间比较久,感谢一路陪伴的亲们,能够喜欢它,无比感谢。


    写文的过程中,作者君也经历过许多,从一开始的在榜双更,到后面三次元生活渐渐忙碌隔三差五断更,我也不知道还留着看文的亲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o(╯╰)o,成绩也不好,不过怎么说呢,还是很开心你们能陪我到这里,甚至不久的以后陪我到完结,到全文捉虫改bug,到番外和暗号全面补齐,到彻底完结……


    本来想煽情一下的,但是我脑子卡了一下,想说的话好像有很多,好像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说来说去,最后不外乎一句,古百权谋正剧的初心让我没有砍掉大纲,没有在忙成狗的时候想过烂尾,因为我知道还有小可爱在看,还有人在等,等燕姒和唐绮的HE,等姑母和阿娘的终局,等大祭司揭开神秘内心,等所有的遗憾和所有的圆满,等一场必须要圆的梦,那么,就让我们在即将到来的浪漫初夏前,一起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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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五:真相大白


    第249章 心结


    ◎“殿下,出箭吧……”◎


    圆安壹年五月初六,景军全面出击,强攻鹭城,来势汹汹。


    唐绮从城墙上退下来,奔马赶回宅邸,刚到宅子门口,就见一名小卒迎到她马前,抱手对她道:“殿下,八百里加急!”


    “何处送来的?”她将马鞭扔给随行的白屿,接过那封信函。


    小卒走近一步,放低声音道:“椋都谍网‘天’字处,送呈令主。”


    唐绮摆手让小卒退下,随后掀袍进院,步伐急切。


    距离上次唐绮下令密切注意都中各处动向,已过去不少时日,这还是第一次有密函送达,白屿跟在唐绮身后,见她并不看信,便忍不住出声询问。


    “都中来函,殿下不先看看么?”


    唐绮边走边道:“你知道召谍令为何能拆分成十块吗?”


    白屿道:“属下不知。”


    唐绮:“皇爷爷以武定国后,为防召谍令落入外戚之手,命前朝名将康悯怀,也就是你的师父怀公,将其一拆为十,自此彻底将我国谍报机构化整为零,散入民间,后来经我恩师柳老踏遍四境五州,重新将其寻回,才能稳坐都中而知悉天下事。上次让你拆开后,发往椋都的那‘天、地’两块,便能号令椋都谍网。”


    二人经过假山,院子里的合欢树开起了花,枝桠上一簇簇粉白针绒垂散如丝,清风缓抚,摇曳生姿。


    白屿瞥见合欢花,忽生感慨,眼鼻泛酸。


    唐绮未曾停步,又接着道:“你不说,我也知晓你想问什么。山雨,青跃那边没有信来,怀公的事就且先放一放,眼下鹭城危机迫在眉睫,我们要先解决最棘手的。”


    “是。”白屿低了头,心中有愧,“属下知错。”


    唐绮没有责怪他,穿过月洞门,拍着他肩道:“去忙吧。”


    时近正午,灰云盖顶瞧不见日光。


    杨依依坐在院中石凳上,仰望墙角花树正出神。


    唐绮快步到了她跟前,负手道:“这一仗怕是难打。”


    “是么?”杨依依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唐绮,“愿闻其详。”


    唐绮与她对视,眼中流露出探究的意味。


    “你与城中大小官员商讨共同对敌,结果并不理想。”


    杨依依面上波澜不惊:“殿下才从城墙上下来,宅中事竟已知悉。”


    唐绮干脆坐下来,将胳膊搭在石桌边沿,二指敲了敲桌面。


    “他们只答应帮忙维持城中秩序,但不愿开放城中粮仓供给守备军,并声称城中没有储备粮食了,以此搪塞你。就算不放人在你身边,本殿也能想得到。”


    “地方官员对守备军有芥蒂,是罗鸿夕当初搜刮民脂民膏留下的旧怨,若非如此,殿下此前也不至于靠林霜姑娘从通州买粮贴补。”杨依依推锅,叠手说:“依尽力相劝了,事没办好,任殿下罚。”


    唐绮摇头,眉间紧皱:“本殿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杨依依倏然浅笑:“自然。”


    唐绮一愣,心道景军都打到家门口了,她竟然还能笑得出来,这还是唐绮初次见她脸上有别样神情,不由得道:“奇也。”


    杨依依倒是从容,起身朝唐绮而跪。


    “殿下亲自去为前锋将军敛了尸,又亲自登上城楼,察看了敌情,想必心中对此战胜负,已有定论。”


    说到景军,唐绮挑眉:“景军像疯魔了一样,不惧刀箭杀伤,战意正浓,嗜血凶残之态实在是前所未有。季充这次连个攻城的阵型都没要,全然是让士兵以命相搏,他们为卷土重来的攻城战,准备了新式投石车和攀岩的铁索铁钩,图的就是一鼓作气拿下鹭城。再这么下去,只怕等不到辽东援军到来城就被破了。你想要什么,便直言吧。”


    聪明人不绕弯子,唐绮早知她有退敌的办法,所以让她尽快直言,是因唐绮不想耽搁,再耽搁下去,一旦城破,城中百姓必遭灭顶之灾。


    杨依依思及此处不再犹豫,果断俯身大拜。


    “民女养父杨俭荣自任衍州城主以来,受周氏胁迫,曾犯下欺君罔上贪污受贿等大罪,但杨俭荣对民女有养育大恩,他膝下无女无子,民女不得不报此恩,请殿下重返椋都之日,能为他在御前求得一条生路,只要殿下允诺,民女便献上退敌之策。”


    “你在威胁我?”唐绮攥拳,垂眸凶光乍现。


    杨依依直起脊背,朗声道:“并非威胁!民女所求只图个功过相抵!”


    唐绮顿时拍掌:“好!很好*!你能出山助我,便是为着今日吧,因为你早便知晓,杨俭荣勾连周氏,迟早要被查出。”


    杨依依面不改色道:“不错。”


    唐绮愤然道:“现下你同我说要报养育大恩,我且问你!杨依依,你生于唐国,长于唐国,若无国!何来家?前锋部队全军覆没后,我带回将领尸首时,你已对此战异状有所觉察了,却只字不提!等我亲自去领教,再来问我要个功过相抵!你可知被你耽误的这近两个时辰,有多少同袍死于守城?!”


    “战祸之下总会有所牺牲。”杨依依目光冷如冰雪,“民女远不及殿下,心中未存什么大义,如此庸碌之辈比比皆是,这才是人之常态,而国事家事天下之事,终究离不得一个欲字,谁人所行何事无所图?若殿下当初一举登高,何须今日受困于此?是殿下做了随波逐流的人,还偏要坚持赤子之心。是您愚昧。”


    唐绮被这当头一棒砸得全身发颤,可是她无言反驳。


    诚然,人心都自私,杨依依所说并无半分虚假。


    没有谁可以举着大义的旗帜,去强迫他人与其相同,而趋利避害等物相易,的确才是人之常态。


    她既愤然,又着实无奈。


    以饶杨俭荣一人性命,去换取鹭城满城百姓性命,这绝对不是一笔亏本的买卖,但若她真的允诺,又置唐国律法于何地?


    想当初,她就是在这里。


    在这鹭城。


    面临过与之不同但类似的困局。


    那是立安十四年的寒冬,天上下着鹅毛大雪,景军首次进犯唐国,连续作战打下数座城池,攻占了飞霞关,鹭城作为边南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失守,七郡百姓将要沦为鱼肉。


    已经死去了很多人。


    饿殍遍野,尸首遍地。


    再也不能死更多的人了。


    “殿下,奚国和亲公主受俘,娘娘让您速做决断。”


    “殿下,是公主一人性命,还是边南百姓性命,您可要拿个主意啊!”


    “殿下,出箭吧……”


    嗖——


    羽箭破风而出,脑中画面颠倒旋转。


    唐绮颓然闭上双眼,黑漆漆的一片虚影里,仿佛闻到了清淡茶香,柳阁老靠在软垫上,手上棋子落定。


    “思霏,凡事有急有缓有轻有重,但何为急?何为缓?你何以定论,轻又如何不能是重?重又如何不能为轻?”


    “可是先生,每个人都要做出选择的啊……”


    “是了,是了。怨恨容易,宽恕难。换作任何一人,都是要做出选择的……”


    风卷起帘,往事浮又沉。


    唐绮再睁开眼睛,只觉豁然开朗。


    她道:“本殿允了。”


    杨依依如释重负:“早闻殿下为当初鹭城城墙一箭落下心结,如今倒也算是解了。养父身为一城城主,所犯的错着实不该轻易饶恕,待鹭城事了,民女愿以命相代,他死罪可代活罪难逃,届时便由三司定夺吧。”


    “你可真是……”唐绮眉心跳动,“真有你的。”


    “殿下谬赞,此事说完,便该说下一桩了。”


    话音刚落,杨依依从袖中拿出两枚残铜,呈给唐绮,又再次叩首。


    “衍州言依,鹭州丝萝,敬听召谍令主差遣。”


    唐绮又是一怔,接过两枚铜片,脑中闪过那抹半抱琵琶的倩影,须臾后,才道:“所以,鹭州谍网是由你掌握,先前那些景军线报,也是由你手下奉上的?”


    “确切的说,是丝萝手下——鹭州谍网‘泪’字处。”杨依依道:“丝萝本名泪萝,乃民女闺中好友,她未曾婚配,临去前便将这枚铜片托付于我,倘若她知晓今日召谍令主是殿下,想必也会深感欣慰。”


    “你起来吧。”唐绮将铜片还归给杨依依,“既已表明身份,便来说说如何退敌。”


    杨依依试探得出满意结果,揣好铜片,站起来道:“此事要从前朝说起,也就是您皇爷爷那个时代,那时候衍州曾经出过一位奇才,这女子姓周,但并非唐国子民,而是来自南地奚国。”


    唐绮疑道:“奚国?”


    “正是。”杨依依接着道:“奚国子民擅医理蛊术,不知殿下可有耳闻?”


    唐绮道:“略知一二。”


    杨依依又道:“这位周姓女子之所以被奉为奇才,便是因她开设医馆起家,凭借高明医术享誉衍州,后入宫成为贵妃,但她在衍州生活近十年,撰写过不少书籍,留传在坊间,其中有一本奚地百蛊杂集,落入谍网,再后来,召谍令一分为十,衍州言字处守令人留下这本杂集,传续至今,因时年已久,许多字迹已经模糊难辨,不过民女接任守令人后,粗略看过,其中便有记载一种蛊,名为麻沸,人若食之,五感皆失,不畏伤痛。”


    凉风袭来,合欢花树枝桠轻晃。


    唐绮听着风声,凝眉道:“与景军此状相似。”


    杨依依道:“想必不出其右,如今景军凶猛异常,也只能姑且一试,杂集中所记载的法子尚且不知有没有用呢,殿下还需尽快传书辽东援军,让他们加紧前行,尽快抵达鹭城才是首要。不过此事,涉及奚国,椋都皇室里头,只怕埋藏祸根……”


    唐绮起身遥望天际,面朝椋都的方向,长长叹了一息。


    杨依依知她心事沉重,只默默陪伴在侧,没有言语。


    片刻后,便听唐绮低声道:“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1]……”


    【作者有话说】


    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1]:出处《别云间》明夏完淳


    已知情报:


    文中召谍令一拆为十。


    椋都占‘天’字处和‘地’字处。


    ‘天’字处,由天香酒楼老板所掌握。


    也是早期柳阁老授意,送到唐绮手里的一大助力。


    鹭州占‘泪’字处。


    由名妓丝萝(本名泪萝)所掌握。


    前往椋都的途中,转交于衍州好友言依。


    衍州占‘言’字处。


    由衍州城主养女杨依依(本名言依)所掌握。


    为报杨老养育之恩,言依成为唐绮幕僚,一直在旁侧试探唐绮是否值得效忠。


    可透露的情报:


    奚国周姓奇女子,是文中重要暗线。(其它的你们猜吧嘻嘻嘻~)


    第250章 烧城


    ◎唐绮想得比杨依依多。◎


    “您已经决定了么?”


    崔漫云愁眉不展,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人披甲执锐。


    艳红色的披风霍霍作响,唐绮面朝城墙下如同行尸走肉却不断蜂拥攻来的景国大军,背对着崔漫云递去一封拆过的密函。


    “椋都已陷入僵局,不能再拖了。”她的声音有些哑,像是尽力克制住怒火,尽可能保留一丝跳脱局外的清醒,“天黑以前,将全城百姓撤离,你和于进去办。”


    远处云霞无边,崔漫云眸光渐红,颤手展函来看。


    密函上说,椋都发现国谍头目,身份不明,疑似奚国人,恐与天子中毒、长公主妻入狱等事有关。


    椋都现在由新任摄政王唐亦所掌控,一切因由已露端倪。


    崔漫云心口一紧,终于明白唐绮为何选择铤而走险。


    是椋都里头有人通敌,要置长公主于死地!从目前形势来推测,亦亲王和残留的罗党寒门,嫌疑实在很大!


    但是——


    作为下属,崔漫云仍忍不住想劝,她将密函收好递还,说:“殿下,这是九死一生的路!杨姑娘所说的杂集我等不曾见过,杂集上说的法子更是无法得到应证!您何必亲身犯险,若是你执意如此,属下可以代替您去!”


    “可有些事,是不能替的。”唐绮看着一波又一波送命的守城将士,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的边南惨况,她已经因为相思饼中毒,错失过一次捍卫领土的机会,这次她不能再退,而崔漫云说中了她的顾虑,她总要留个后手,沉默片刻,又道:“为保万全,让老项掩护你们往东走。”


    “那怎么可以?!东方将军已经……您再调走项大人,便如同失去了左膀右臂!”


    唐绮不再说只言片语,她调走项一典,是要保住鹭城成千上万的性命,一旦退敌之策失败,鹭城城破后,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还能尚有一线生机。


    往庆衢粮马道退,辽东的援军能接应他们。


    她要做完她能做的,和她应当做的。


    唐绮迎风道:“不必多言,本殿心中自有计较。”


    景军攻势持久不止,犹如失去痛感并很难被击杀的士兵们,丝毫见不到疲态,唐绮连续分兵出城迎战三次,次次都只得出一个无人生还的结果。


    再这样下去——


    破城说不定就是下一瞬的事!


    事态紧急,崔漫云心知唐绮不会撤走了,长公主要和鹭城共存亡,而她也有她必须要担负的重任。


    她最后深深看了唐绮一眼,抱拳行礼,快步离开。


    白屿就是这个时候回到城墙上的,他跑得浑身大汗淋漓,呼着不匀的气对唐绮道:“火油、火油已准备好了!唉哟,累死人……”


    “林霜和她儿子……”


    唐绮有些错愕地侧过头来,只见白屿横起袖子在额头上猛擦一把汗。


    “放心吧殿下,不光是林霜母子,连同杨姑娘在内,都让您亲卫队护送着出城了。可惜鹭城一打仗,好多商贾溜之大吉,实在买不到避火衣,属下忙活到现在还没能合会儿眼。”白屿说着,跨了两步走到唐绮身边,转身靠到石壁上休憩。


    若是认真掰着手指头细算起来,他跟随唐绮的时间并不长。


    唐绮盯了他片刻,不禁道:“为什么是你来禀报?我不是叫你跟着他们先走吗?”


    “殿下,你是不晓得,挖那个战壑有多臭,鹭城历代城主都没选干实务的来啊,沿街官沟起码十年八年没清整修过!边南百姓日子过得真苦,回头咱们归都,别忘记跟内阁说道说道,哦不对,现下负责官员任免的是吏部……”


    “我说,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白屿背靠着城墙坐在地上,闭上眼装死。


    风掀过颓垣的声音,两国军队厮杀的声音,唐绮因他抗命而薄怒的声音,就当通通听不见。


    良久后,一声低微的叹息不受任何阻碍滑进了白屿的耳中。


    “其实你不用如此。”唐绮也靠着墙坐了下来,“那年先生让我进工部,研习机窍工事,我还偶尔沉于自己的失败里,修皇陵时没踩稳云梯,险些从数丈高空失.足跌落,幸而有你相助,没有当场摔个惨不忍睹,我收你做长史,将你留用,一是看重你才能,二是记着你的恩,既然承诺过你追查怀公之死,就断不会失言,你不擅武,能尽的责已尽了,此时便该退走,待来日回都,青跃自会交给你当年真相。”


    唐绮难得说了这么多话,而身侧的呼吸声却渐渐归复平静,待她侧首看过去,怀公唯一的徒弟却真真陷入了酣睡。


    “……”唐绮弯唇无声的笑,而后低声道:“这时候,竟也能睡着……”


    熬了个大夜,白屿自然没有真的睡着。


    他将唐绮的话听了个全,只在心里默默地絮叨。


    当初因为他一时之失,险些让殿下失去于家强悍的助力,幸好小夫人宽宏大量,才没跟殿下真的生出嫌隙,生死攸关的当下,他又怎么能放心让殿下一个人去面对。


    军令大如天,景军像洪水猛兽。


    他其实胆子很小的。


    再多听几句殿下的心里话,他都担心自己要临阵脱逃了。


    诚然,男子汉大丈夫,也会真的怕死-


    杨依依献上的退敌之策是这样的。


    收集城中所有商铺贩卖的火油,挖通主街和临巷的所有官沟,火油埋在官沟之内,每隔一段距离,藏身一队引燃火油的士兵,这些士兵有边南守备军,也有于进带来的援军,皆是年岁大些的老兵,他们只有一个任务,为歼灭景军去赴死。


    城内百姓在军队的组织下,不论出身,统一分为老弱、妇幼、身负学问的年轻学子等三拨,随身只携带籍契和少量干粮细软,按照所居之地,依序往东城门撤离。


    等这些人撤完,留下守城的士兵将放下隔断桥,佯装弃城逃窜,唐绮作为此战主帅,亲自领兵诱敌深入,等景军进城追击,她便释举旗为号,引燃事先埋藏好的火油,让敌人葬身火海。


    唐绮想得比杨依依多。


    如果麻痹蛊怕火焚,烧城胜算极大。


    再倘若不畏火,寻常人皆是血肉之躯,烧伤也能对景军造成一大重创,为百姓逃生争取先机。


    丝萝留下的谍网机构将军令先传去鹭州七郡,只要鹭城拖得够久,就能将临近郡普通百姓的伤亡降至最低。


    再则,鹭城已是百年老城了,前一阵子还下过几场雨,潮湿的木头不容易轻松点燃,故此才需要大量火油,但也因为鹭城是百年的老城,先前唐景之战打得那般猛烈,唐绮也没有考虑过用火攻,以防大雪天的寒风将火星卷入城内。


    现下是阳光正好的五月,火势起来难灭,那辽东后续援军至少需要两日急行军才能进入鹭州境内,成败就在今日!


    号角声在耳边骤然炸响时,白屿再次睁开眼睛。


    黄昏已过,天已黑透。


    唐绮已经传令全军拼死守城了,留下来的士兵大部分有伤,此刻却士气高涨如虹,白屿一股脑儿从地上爬起来,在城墙上慌张奔跑,逢人就问:“殿下呢?!殿下去哪儿了?!”


    第五个搭箭上弦的士兵抽空高声回话道:“白长史!大帅先巡查布防,应当是快回来了!”


    话音刚落,白屿就听到了身后匆忙赶来的脚步声。


    “睡醒了?”唐绮声音闷沉,朝白屿抛了一把短匕,“保命用!速速随我下去!”


    白屿三步并作两步冲向她,郑重地问:“城中百姓撤完了吗?”


    “撤完了。”唐绮带着他一道往台阶处走,“这边军械损耗严重,快守不住了,按原定计策行事!”


    二人在士兵的簇拥下下了城墙,小卒牵来两匹军马,便一左一右踩着马鞍翻身上去。


    白屿回望身后跟随的伤残士兵队伍,在高举的火把中分清那一张张脸。


    唐绮坐在马上,高声道:“你们!是边南的好儿女!是唐国的英雄!今夜一战不论成败!你们的名字!将永载史册!彪炳千秋!万古流芳的功绩便在眼前!至亲同袍的安危由你们守护!此刻——”


    败退飞霞关的儿女们早已失去家园失去至亲,鹭城接纳他们四年有余,边南守备军不退,他们跟留下来引燃火油的老兵们一样选择了参战。


    只因,血海深仇要报。


    同袍的安危要守。


    白屿听唐绮铿锵陈词,在面对火光中所有坚定的神情,一时热血沸腾。


    亢长的号角声还没有停,夜风助燃了高举的火把。


    唐绮在众将士的瞩目下抽出沐春风,声至令到——


    “随本殿出城诱敌!!!”


    “长公主!长公主!长公主!”


    “大帅!大帅!大帅!大帅!大帅——”


    轰隆。


    沉重的隔断桥在鹭城北城门前轰然倒下,粗壮的抵门柱随之撤开。


    唐绮调转马头,一夹马腹,第一个冲了出去。


    白屿本该跟在唐绮身后,但看那倾巢而出的边南守备军队形整整齐齐,而外边黑压压一大片是手持弯刀的狰狞景贼,这样庞大的队伍,压过守备军太多太多,堪称以卵击石。


    他忍着强烈的腿软,眼巴巴的在原地勒住了马,欲哭无泪道:“殿下啊……没说、没听说还有出城诱敌这回事儿啊!我看我还是……保存实力,先等你回来吧……”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惨绝人寰的守城之战,比几年前唐绮守过那次还要惨,这次根本守不住。


    留下来的边南守备军,注定命不久矣。


    大火熊熊燃烧起来,起先撤离鹭城的队伍在官道、山林间,逐一停驻了脚步。


    百姓们回首看,项一典、崔漫云、于进等将领也回首看。


    火光冲入苍穹撕裂暗沉的黑夜,灰云被映成黄昏时的滚滚绯霞。


    小道马车里,稚童因颠簸而醒转,嘹亮的啼哭声传开,妇人搂紧孩子,轻声哄道:“不怕,不怕。”


    杨依依被一只肉乎乎的小爪子捏住了拇指,抬首见楚畅挤出一个艰难的笑。


    “孩子还小。”楚畅说着哽咽起来,深吸一口气,才又道:“早知如此,便不该让殿下去。”


    杨依依没有将手抽离,反握住了那只小手。


    “谁又能左右她,总要有人站在最前面,替新的希望抗下苦难。”她轻拍楚畅怀抱中孩童的肩背,“睡吧,等你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的……但愿,都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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