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百合耽美 > 帝妻[重生] > 230-240
    第231章 圆安


    ◎“要传书殿下吗?”◎


    燕姒心里说不出的压抑。


    从城西柳宅到城中长盛大街忠义侯府,她沉甸甸的心事揣了一路。凄雨还在不断飘落,无声无息洗涤着整个椋都,银甲军抬轿,路上是半点都没觉出颠簸,而她的心却不受控制地七上八下。


    致使她七上八下的原因,简单直接又粗暴——她在柳阁老床前闻到了龙涎香!


    龙涎香,又名帝王香。


    天子御用,寻常并不多见,贵不可言都还好说,是根本没人会去冒着被砍头的风险,找这份晦气。所以,结论就摆在眼前。


    唐峻去过柳宅。


    这样风雨满城的冬日,若是他自柳阁老腊月二十出头告病期间来探的话,那残香早该散得没影儿了。


    那么,柳阁老到底怎么死的?


    唐峻见了柳阁老,这中间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自唐峻登基,锦衣卫、神机营成其臂膀,朝堂外,国库财权在握,朝堂上,以柳阁老为首,文臣言官无不拜俯。不仅不费一兵一卒捋顺了远北侯的毛,让杜家献上金羽卫暗自拥护,更有户部楚谦之勒紧裤腰带,配合各地征银节度使,拿回了去岁秋末大丰收。


    边南军情一出,这位新帝算无遗策送走最具皇位竞争力的唐绮,紧接着中宫诞下嫡公主宣告唐国皇室后继有人……


    不论是柳阁老力捧他稳住惶惶将要四散的老臣之心,还是唐绮同于家一道作出的退让,都谨遵着先帝遗训,众志成城想要在改朝换代这件事上助新帝平顺度过。


    明是一切都好着呢,究竟是哪里不对,才能让柳阁老临终把一枚谍令托给远在边南的唐绮?而那位柳阁老的侍女,又为何坚持阁老是寿终正寝不让她验看尸首?她是临时设计楚可心得到的出宫恩典,偏巧在这一日柳宅出事,怎能就这么巧?


    燕姒怀揣着这些谜团,下轿时蓑衣斗笠都任凭澄羽给她穿戴,一张雪白的脸冻得发青也浑不在意,心里那个隐约的猜测,让她的神色显得见了鬼般严峻。


    她怎么走回清玉院的都不记得了,猛然惊醒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寝房门口。


    泯静迎过来,帮她把蓑衣斗笠一一取下,塞给她一个暖手小炉,下巴指了指房门,说:“娘子没有睡。”


    燕姒收敛乱七八糟的心绪,勉强挤出个微笑,说:“晓得了,你们先去歇吧。”


    听她这样说,后头护送的澄羽就同迎出来的泯静一块儿先走了,燕姒抱着暖手炉,径直推门进房。


    桌上有呲呲冒着热气的八宝茶,荀娘子擂茶功夫到家,茶香飘得满屋都是,她招招手,燕姒便走近坐到她的身侧。


    “阿娘怎么还没有睡?”


    荀娘子给她一杯茶,叫她吃,就着茶香混着灯盏橘芒定定看她,忽而唏嘘道:“好像没有过去多久,我儿都已这般大了。你为荀家翻了案,才得今日我们母女能坐在一处辞旧迎新,我知你经过的难,又如何能不为你等这个门?”


    燕姒突然觉得眼睛都有些烫了。


    她垂头喝茶,唇齿染上清醇浓香,那浓香遣散一部分惆怅,总算让她从内心深处翻找出来一点窝心的暖意。


    “阿娘。”


    她轻声唤着荀娘子,重复着唤了好几次。


    母女两个鲜少正面谈及国事,那来回近两年每月一封的家书里,全是燕姒畅往过的平淡安宁,荀娘子为她垒了一境世外桃源,如沐春风的暖意顺着食管滑进胃里,她得以短暂静心。


    不论阴谋阳谋,在某时某刻,压得她喘不过气,唐绮一走,都中的云烟雾绕都是要压到她的肩膀上,她必须成为坚盾,才能替唐绮守好后方。


    于是哪怕有着诸多猜测,也不能够急于一时,只得先按着不声张。


    翌日天明时,雨停了。


    大年初一是个极好的日子,去岁登基的新帝下了旨,改国号为圆安,宫钟遥响之际,边南传回捷报,景军退回飞霞关,鹭城危机暂除,椋都满城如往年一般张灯结彩,民众载歌载舞欢度佳节,长公主为举国上下奉上一份大礼,笼罩了整个寒冬的阴霾在骄阳下终于散了开来。


    燕姒头天夜里在忠义侯府吃的年夜饭,晨起洗漱过后,拜了老侯爷和于六,就与荀娘子作别,说要回一趟长公主府。


    她已是人妇了,娘家里里外外都没有拦她的道理,那堂姐姐又吃醉了酒,于延霆就把生副将指给燕姒,说好歹要有人跟着护送。


    本来长公主府和忠义侯府都坐落在长盛大街,左右几步路的距离,燕姒笑颜如花要说“不用劳烦”,但生副将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突然窜出,人已经换过便装,手上拎着跟短棍儿,直接杵到了她身后。


    这下要谢拒的话就不好说出口了,燕姒只好敬谢不敏由了他跟。


    相较于忠义侯府热热闹闹的年夜饭,一入长公主府,四下就变得异常冷清。主子都不在府中,百灵甚至没叫人贴新的对联,窝在屋里睡懒觉,门房来通报了,才忙不迭爬起来张罗收拾。


    燕姒见到她时,看她衣襟扣子都没来得及系好,便无奈地笑了笑,说:“我也爱简单,就不用你忙前忙后了。”


    百灵礼才做一半,腰都还没彻底弯下去,燕姒已转身往小院方向走,她神色稍松,不料夫人倏地回了头,搞得她紧张地又要重新行礼。


    燕姒倒没有想起来要责怪她的意思,出宫过这个年,唐峻只给了八日,她要紧着八日来安排许多事,没那功夫计较鸡毛蒜皮,回头看到大女使慌张,就平易近人地摆手道:“府里剩下的人虽然不多,过年的彩头还是要给的,你稍后列个名单,送到账房去交给宁主簿。”


    大女使一板一眼地说:“奴婢记着了,夫人还有别的要吩咐的吗?”


    燕姒歪着头,诺大个长公主府缩进她的扫视,到底还是不想太过冷清。


    她想了想,语气温和地道:“裁些红纸来,我要写对联。”


    百灵依言把两件事前后办了,红纸送至竹林道后头的小院,刚好和来拜年的督察院右副都御史登门。


    “百灵姐姐。”青跃冲她招手。


    二人虽是旧识,如今的身份却相差甚远,百灵还是那个大女使百灵,青跃已经做了三品大官,领朝廷俸禄,不再是微不足道的亲卫。


    百灵发现他周身气质都变了,人如旧清瘦,举手投足间,多出些不一样的味道,由竹海缝隙中洒下的斑驳金光一渡,能看出他生成青年才俊,眉宇坚毅。


    百灵不禁退开一小步,对他福身,道:“青大人,先请。”


    青跃笑出个她眼熟非常的笑容,三品大官简短打趣道:“数日不见,还跟我见外了。”说着没有推辞,抬脚跨过了门槛。


    二人前后往小院庭中走,百灵绞尽脑汁寻不出什么能聊的闲话,索性闭口不言,路过木桥时,青跃侧身指她手里那叠红纸,问:“作什么用的啊?”


    百灵答说:“夫人要写对联。”


    这倒是让青跃愕然,脚下一顿:“小夫人入府才一年多点!她不知晓,你也不知晓?”


    百灵脸上闪过一瞬尴尬,躲避青跃质问的目光,赖账道:“夫人吩咐的,奴婢不敢不从。”


    短短不敢不从四个字,就把青跃实打实地给噎住了。


    他想起来,这妻妻二人新婚燕尔就被迫分别两地,一个心怀大志要收复失地,也不忘飞鸟寄情,另一个甘愿奉旨入宫,还为了外面奔波的那个省心,隐瞒至今。


    一时间,铁血男儿都生出绕指柔肠,实在狠不了心去阻拦什么,只好跟着赖账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但是,接下来就不容他看不见了。


    燕姒写对联,把身边人全散到书房外,只留个青跃在她眼皮子底下,还要青跃帮着研墨。


    三品大官无家可归,朝中放了风后听说小夫人回府,欢天喜地地赶来,彩头没讨到半个子儿,先误打误撞撞成一张苦瓜脸。


    青跃为难道:“小夫人啊……”


    “嗯?”燕姒不明就里,“磨蹭什么?写完还要劳你去贴呢。”


    青跃:“……”


    他硬着头皮磨好墨,燕姒开好一只大笔,直接敛袖动手,边写边道:“在宫中什么也干不了,我就练了练字,等我写好你给瞧瞧。”


    青跃憋了半天,没憋出不要贴对联的半个屁,再低头,只见红纸上一串东倒西歪张牙舞爪的东西跳进眼里。


    他面部抽搐,心道:“这是……练了?”


    要说半点长进没有那肯定是假的,只是这长进的尺度实在很难叫人夸得出口。


    燕姒兀自满意着埋头苦干,半幅写完,用笔头指使青跃换纸,同时压低声音道:“柳老昨日去的。”


    话音轻道几不可闻,方才还在抽搐的青跃蓦地正色。


    燕姒接着道:“全椋都各处都接到了密令,严防消息外露,柳宅被金羽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任何人都不可靠近。”


    青跃如遭雷劈一样干站着,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询问燕姒:“要传书殿下吗?”


    奋笔疾书,顿笔狠辣落下重痕,燕姒摇头道:“官家去过柳宅,我在他之后去的,有两件事,要你协助。”


    青跃没有异议,严肃道:“听凭夫人差遣!”


    燕姒搁笔,从袖袋中取出一个荷包递到青跃跟前,说:“这是柳老交托给殿下的,不要用驿站的方式送出去,容易被人阻截,想点安全的法子。”


    青跃郑重接过去,贴身将那物件放好。


    燕姒重新铺了红纸,纤睫频动,琢磨着下一幅写什么好,又说:“柳老死因不似病故,但我仅仅是怀疑,尚没有寻到任何蛛丝马迹。她宅子里近身伺候的只有一个跟了十多年的婢女,说她衣食住行都是亲自照料,从没有过半分疏忽,但人怎可能没有疏忽的时候呢?”


    这点青跃确信,百密总有一疏,他道:“夫人想让我查?”


    “殿下为君谋了大好前程,不论此事结果如何,都有劳大人,”燕姒眉眼未抬,一锤定音:“查个水落石出!”


    第232章 惊梦


    ◎“阿姒,你常在梦里见我么?”◎


    按照旧制,百官在年节上同往年一样休朝五日,除却军机处运转如常,其它各处折子全部压在手里,待年后再呈递进勤政殿,于是,连着五日,皇帝可以陪陪妻女,好生休憩。


    唐峻没有去坤宁宫暂住,他甚至不住在皇帝寝宫里,而是把自己关在了勤政殿,一连五日都没出去。


    自打嫡公主出生那日起始,帝后之间心知肚明地相敬如宾,他就算对妻子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也不该不去瞧瞧女儿,何况恰逢佳节,周巧先前两日还呆得住,直到正月初二这日晨起,许彦歌乔装成宫女来探。


    囱囱领着许彦歌进屋,周巧正站在长桌前临一副漂亮非常的字帖,听闻脚步声,周巧抬头喜道:“来了。”


    许彦歌颔首,眼角余光刚好瞥见那幅出于她本人之手的字帖,顿时眉眼都化开了一汪温柔。


    周巧挥手让贴身侍女出去关门,自己搁下笔,上前牵住许彦歌的手。


    “娘娘,新岁安康。”许彦歌弯腰福了礼,侧目四顾,“小公主呢?”


    周巧温声道:“奶娘照看着,这会儿想是还在睡呢。”


    许彦歌由着她牵往罗汉床去坐,帘子放下来,外头有囱囱值守,就不怕有人冒闯。


    二人闲话几句过后,许彦歌端起的茶没吃,不禁皱眉说:“官家不来,可有传什么口谕?”


    周巧巧笑嫣然:“他不来,本宫正好图个清净,口谕倒是传了,曹公公来传的,说陛下近日忙于政务,偶感风寒,怕小公主染上,就不过来叨扰了。你可是有什么旁的想法?”


    “这像是托词。”许彦歌手搓着天青色瓷盏子,琢磨着道。


    “自然是,他都没宣过太医。”周巧乐道:“本宫生子那日所经大难,若非他授意,在这重重高墙之内岂有人敢?先前帮他出谋划策,让他称心如意送走唐绮,转头就要置我于死地,本宫与他哪里还有什么举案齐眉,避而不见才是人之常情。”


    许彦歌见她说这些事时面色还很平和,本不想惹她去忧心,但此来一为看人,二还有话已到嘴边,不得不提,便道:“娘娘可知晓,柳老在除夕殁了?”


    周巧闻言愣了愣,先前的笑容失了大半,继而道:“早就听她病了,不想竟这么快。”


    许彦歌如今任职兵部,进了军备库做主簿,大小是个都官儿,行走椋都这短短数月,已有了些许消息渠道,便把外头的事讲给周巧听,说金羽卫至今还围着城西柳宅,满城封锁消息,锦衣卫暗中四处探查,一旦发现有信出城立即拦截,并要追责问罪。


    周巧背后一寒:“他不让柳宅发丧?!阁老临政四朝,功劳千字难尽,去后灵位当享太庙,怎么能如此相待?”


    许彦歌无声无息叹气道:“近两年来,长公主是阁老爱徒这个隐秘渐渐浮出水面,边南正处于战时,倾注国力,官家也要争回个颜面,自然不想惊动鹭城,他私心太大,阁老又是孤家寡人,去了不过草率收场,功劳如何,留待后人自有评说了。娘娘稳坐在中宫,今后的路,臣为娘娘徐徐图之。”


    周巧沉默下来,从菱格万字窗窥见外头天色昏沉,黯然闭了眼。


    这日过后,周巧就睡不安稳,夜半便惊醒,要起身去偏殿看过和乐公主,才能得到一时片刻的平静。


    自古帝王皆薄情,经由柳阁老一事,她又想到周家早已树倒猢狲散,说是强弩之末都过了,自己孑然孤身,便连这泱泱大国尊贵的皇后宝座,都显得那么岌岌可危。


    若非看在孩子的情分上,她生产那日就该命归黄土了,眼下的稳坐中宫,只或是唐峻还没腾得开手。


    周家女儿,生就不是坐以待毙的那块料,于是周巧开始过问皇帝的起居注,一边带孩子,一边暗中窥视巍峨皇庭,处处谨慎处处设防,静待契机。


    她在坤宁宫心神不宁,万万想不到,勤政殿里,唐峻埋首苦读,并没有想那么多旁的事。


    勤政殿灯火如豆,夜半时,曹大德把热汤送到案前,看新帝熬得眼下乌青,一面欣慰,一面关切道:“陛下,用些热的罢,奴婢去将灯芯挑一挑,再给您拿件大氅来。”


    唐峻分不出神,柳阁老留下的书卷实在太多了,他要学的也着实太多,他本身不是个懒惰的性子,登基过后更是觉得时如白驹过隙,一刻都不容人耽误。


    曹大德说的话他没听进去,只知道这胖子嘀咕了一两句,他随意摆了摆手,就把人晾在了一边儿,又继续伏案夜读,什么时候有的困意不知道,困得熬不住了伏案睡过去,睡熟了无梦,脑中空然毫无杂念。


    年初五卯时,杜铅华早早入殿,曹大德忙对他躬身作揖道:“嘘——陛下才睡,将军且等一等。”


    杜铅华是个很沉闷的人,叫他等,他就站在一边静默无声地等,等过近半个时辰,外间天色渐亮,万格窗漏进来光,唐峻眨着酸涩的眼睛醒过来。


    “曹公公……”他揉搓眼睛,从浩瀚书卷里抬起头,话才说一半,视线里闯进一尊冷佛,他就尴尬道:“小杜将军,你何时来的?朕这里还乱着哈哈。”


    杜铅华恭敬地抱拳行礼,曹大德把早茶端到唐峻面前,小声提醒道:“将军卯时来的,陛下刚睡,奴婢就擅作主张让他先等等了。”


    杜铅华佩刀,可随意出入宫廷,只负责唐峻的安全,旁的事他不插手,曹大德才有这个眼力见儿叫他在旁等,毕竟耽误不了什么大事儿。


    唐峻也没在意,从托盘里拿起茶汤漱口,匆匆擦过脸之后,问杜铅华:“是有何事?”


    杜铅华身板挺正:“去岁先帝停灵只五日,柳宅那边,微臣来聆听圣谕。”


    唐峻恍惚道:“都五日了啊。”


    杜铅华道:“是。”


    唐峻沉默过片刻才说:“依先生临终的遗言,大火送灵,骨灰敛回庆州安葬,悄悄去办。”


    杜铅华欲言又止,最后行过礼退了出去,脸色依旧寡淡如凉夜。


    曹大德小心问:“陛下,小杜将军他……”


    唐峻靠在御案上揉着眉心,神态肖似成兴帝,语气平平地道:“他想提杜家要送女入后宫,这会子赶上阁老新丧,不好提罢了,无碍。”


    曹大德点头哈腰:“替您传早膳么?”


    唐峻本来无心用膳,但一想社稷江山,先人临终诚然请托,外患尚未根除,多年来外戚留下的诟病影响了国祚,如今唐国还需紧锣密鼓地休养生息,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哪能先拖垮身体,便强撑着道:“传吧。”


    不想早膳刚传进勤政殿,外间又匆匆来了人,唐峻半口热汤进嘴,曹大德忙迎出去,禀报的内侍碎步急切,含着胸道:“大总管,王大人来了,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候在殿外求见。”


    曹大德还没说话,唐峻已听见了,手里的碗搁回托盘,抬头道:“叫他进来吧。”


    未几,王路远神态肃然站到了御案前,抱手说:“陛下,公主府密函!”-


    圆安壹年,正月初四五更。


    淅淅沥沥的小雨,润湿了大半个中原。


    陵江水涨船高,蒙面女郎依在货船栏杆上,凭栏眺望。


    星火映出北岸层层剪影,来路渐渐浮现出记忆中寻常如旧的轮廓。


    船工们在前舱烧早饭,鱼骨熬出的香气随风飘散来,船头儿冒雨而行,恭恭敬敬递到女郎跟前一碗清粥,说:“刚烧好的,马上要靠岸了,贵人请先用一点,暖和暖和。”


    女郎回眸,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有劳。”


    船头儿摆着手说了两句谦辞,就转身避退,将这一幕寒江孤影独留给她。


    女郎捧着鲜香的热粥,面纱下的唇弯出不可得见的弧度。


    这山河久经时代,在数百年光景错乱里,得以挣脱许多困顿和迷乱,途中有无数行人碌碌,各自寻觅皈依,最终就皈依于一碗最平淡的茶饭之间。


    遥想起年轻人不曾有幸得见的盛世,再抬首展望,女郎对着远山近水,小雨如酥,不由感慨光阴如梭,依稀间热血怦然。


    她一手捧粥,另一只手用力握紧了古老铁令,双眼不知是被夹着细雨的凉风吹红的,还是因为心中千思万绪而熏红。


    她只是忍不住去想。


    那气度恢弘、卓尔不群的长者,逝在年轮转动中,当有后继之人将那份风采传承下去,正所谓前仆后继,便是如她这般来不及伤怀,就该马不停蹄地冲上前了-


    圆安壹年,正月初五三更。


    薄雪趁着夜幕,骤然降临椋都。


    燕姒夜里冷汗频出,迷糊间陷入一场久违的梦魇。


    她又梦到了边南的鹅毛大雪,高举的弯刀,强悍的铁蹄,耳边是撕心裂肺的哭喊,滚滚杀伐声和仓皇逃窜的脚步声混淆不清。


    或是因为已经许久不再见到这样的梦境,她突然成为一个诙谐的旁观者,临空俯视屠杀经过。


    残肢断臂横陈的村镇街道上,奚国和亲公主的车架被掀翻,仅剩的侍女惊恐地低头,看到的便是一把捅穿身体的冰冷尖刀,刀尖的鲜血冒着热气滴进暗红潮湿的土地……


    这些经过已离如今的燕姒太久远了,久远到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在梦中,不会再因为下一刻即将发生的惨状而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然而既是梦境,岂会一成不变呢?


    那大片血色褪下去,在风雪中再次凝聚起来的,是她从未见过的一幕。


    苍茫天地间,皑皑白雪里。


    一座孤坟,一抹背影。


    那人穿着一身出征的主帅战甲,回眸的刹那,露出她再熟悉不过的浅笑来。


    而后天际风云骤变,雷声掀起惊涛骇浪,深邃的眼眸里滚出模糊不清的泪水,她听到那个人说:“阿姒。”


    一声轻唤,夹杂着难掩的沉痛。


    燕姒慌了起来,提起裙摆朝她奔去,可她却摇着头往后退,一边退一边痛声斥道:“为何瞒我?为何欺我!”


    燕姒想要与她解释,可张开口,使尽浑身力气,心里的话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不是的。


    我没有想要欺瞒。


    唐绮。


    唐绮。


    你不要走……


    风雪呼啸而来,消散如烟而去。


    在燕姒心急如焚之时,眨眼间翻天覆地。


    她的双腿镶嵌入看不见的泥沼斗渊,有老者蹒跚,杵一柄拐杖,绕着她来回踱步。


    柳*栖雁说:“你已知晓了,你已知晓,可你又将如何?你无能为力,你惧高庙殿堂,你弃之不顾……”


    “我没有!”


    燕姒大惊失色,挣扎中猛地坐起身,额上碎发已被汗湿,手脚冰冷刺骨生痛,忽地有人从旁侧拥住了她,在她汗湿的发间落下亲吻。


    这人轻声地哄她道:“做噩梦了?没事了,乖。”


    燕姒侧首,顿时呆滞起来。


    拥着她的怀抱是温热的,带着她熟悉的浅淡香味,将她整个人护在柔软中,她愣怔许久,恍然道:“几更了?”


    唐绮吻她的唇,唇上是才吃过热酒的清冽。


    “三更。”


    话音一落,燕姒的十指被她紧扣,薄茧摩擦指腹的触感分外真实。


    燕姒:“……”


    唐绮发出低低一声笑。


    燕姒:“!”


    唐绮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身上的热息很快烘暖了怀中人,她躺在燕姒身侧,凑近贴了贴燕姒的脸。


    “我赶得急,只能留一日……”


    燕姒眼角噙泪,转身面朝唐绮侧躺,二话不说便热烈地奉上亲昵的吻。


    她犹似还困在梦中,不停地触摸到人,却不敢叫自己清醒,怕醒来之后,这个人不是真的回来了,她无比期望这个人在她的身边,和她同床共枕。


    唐绮接到召谍令,昼夜不歇水陆替行赶回来,路上跑废了数匹良驹,潜入都中时,率先去的是忠义侯府。


    不料银甲军将她拦在侧门院墙外,告知她人在公主府,她迫切的心没有得到半口喘息,人困马乏之余,又立刻奔进了家门。


    为了不让燕姒受寒,她在前院沐过浴,用过烈酒,这会儿因着酒意身上滚烫,紧绷的神经松泛掉,便觉出了困倦。


    偏是小别胜新婚,燕姒的手一刻不停地四处惹火,唐绮有些招架不住了,连声笑着,按住那纤细的腕子,道:“我好困啊,夫人,先让我歇会儿。”


    燕姒脑子一热,放开唐绮再次坐起来,借着账外点点灯火,仔仔细细看着床榻外侧这个人,脸上呈现出不可思议又惊喜万分的神态。


    唐绮适才意会到点什么。


    暖帐佳人,软玉温香,五脏六腑都被燕姒的目光柔化了,唐绮懒洋洋地折了臂,双手交叠枕着头,扬起下巴迎过去视线。


    她明知故问道:“阿姒,你常在梦里见我么?”


    燕姒无措地捂住了嘴,短暂沉默之后,胸腔腾起的酸涩径直冲往鼻间,她一时激动,手忙脚乱比划着什么,还真的是太过惊喜,连话也不会说了。


    唐绮温柔似水笑着,抽出一只手伸过去,轻轻捏了捏燕姒小指,耐着性子道:“我没有呈报宫中,是私自回来的。”


    燕姒一下更急了,秀丽的眉都皱起来,她反手握紧唐绮,拉着人欲要拖起身,拖了拖却没能拖得动,急得眼尾都泛起了薄薄的红。


    唐绮只好依着燕姒坐了起来,将胡乱挥舞的那双手往后一拽,结结实实把燕姒圈进她怀里。


    她一下下拍着燕姒的背,极尽爱怜地安抚,低低的声音伴随热息落入燕姒耳中。


    “你不要慌,边南雪太大,景国撤军了,没个十天半月不会再进攻。”


    燕姒听着她细声慢语,终于冷静一些,心里还担忧,好半晌才贴着她耳朵,皱眉问:“两军正值交战期,主帅擅离职守的消息一旦传起来,可要怎么得了?!”


    唐绮便又给她解释:“临行前,崔漫云刚到鹭城,有她在那边替我坐镇,擅离职守的消息不可能传得出来,无人知晓我回来,这次回来,是有点要紧事需得办。”


    方才唐绮已经说过自己只有一日的时间,她赶回来很匆忙,加上椋都全城封锁了柳阁老病逝的消息,燕姒自己一琢磨,没细问她是要办什么要紧事,反而想要逃避,就伏在她肩头不动了。


    唐绮听不见燕姒再说话,稍许偏过头,一看人闭着眼,呼吸都平顺下去,便吻了吻燕姒的额角,悄然道:“好好睡。”


    天欲明时,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等燕姒再醒过来,床榻外侧早已空空如也。


    她夜里惊梦,出过一身冷汗,晨间精神不济,侧身闻到枕间还未散尽的清香,适才想起唐绮真的回了椋都。


    “泯静!”燕姒忙不迭下床趿了鞋,匆匆往外头喊,“泯静!!!”


    这时候还不到辰时,近几日燕姒住回公主府,不到辰时是不起身的,泯静也就来得迟,慌里慌张地进门,问说:“姑娘,怎么今个儿这么早就起来了?殿……唔?”


    燕姒跨步上前,干净利落地一把捂住她的嘴巴。


    “小声些!那个尊称不要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403:43:58~2023-02-1504:08: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黏土7瓶;醒醒滚去学习5瓶;苏洛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3章 背叛


    ◎“殿下可曾薄待于你!”◎


    “快去拦住杜铅华!”唐峻猛然起身,连带着手边装早膳的托盘都差点碰倒。


    曹大德脑子轰隆隆地响,耳朵里像埋了无数雷声。


    天了!


    长公主真真是个人才!


    在这个节骨眼子上,她竟然远在边南都能私自返都!且不说还未曾给御前递过折子请示过圣意!


    当真胆大如豹!


    灵活的胖子再次发挥了自己矫健这个特长,勤政殿里几个近侍的小内宦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见总管大太监风驰电掣朝殿外冲去,转眼间下了殿外台阶,连头顶的官帽都瞧不到了。


    殿内静如死灰。


    王路远杵在原地不敢动,他没有曹大德那么胖,但若说要论揣摩圣意,却及不上这位二十四衙门之首。


    同样是成兴帝留给唐峻的左右臂膀,在弄清唐峻的心思这事儿上,他则自愧不如,不得不又一次动了要将成兴帝之前留下的那道圣旨搬出来,救急用的念头。


    少顷过后,不料唐峻一脸无奈地扶额坐回软垫上,对着满案的书卷,长长叹了一大口气。


    “唉……”他自言自语苦笑道:“妹媳啊妹媳,只知道叫朕瞒下她入宫伴凤驾的事儿,岂会晓得,朕这里已是焦头烂额了……”


    王路远乍然回味过来唐峻话里的意思,他原先还误以为,是府兵送出的消息,不成想,长公主擅离职守一事,竟是从于家小丫头这处报到御前。


    这人心,一个比一个复杂,可见都不是什么省事儿的主啊!


    王路远兀自细想着,唐峻拿帕子将撒出来的汤擦了,抬起头看见了人,惊魂未定地指着王路远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看意思是要赶人走,王路远好歹有点眼力,忙躬身道:“微臣这就走……”


    “且住。”唐峻又打断他道:“正好你在此,再替朕去办一件事儿。”


    王路远道:“臣洗耳恭听。”


    唐峻摆摆手:“少做些虚礼罢,安顺回了椋都,柳宅的消息就不必封锁了,瞒不住她。”


    王路远品味道:“把十二所的人马撤掉么?”


    “不撤。”唐峻斩钉截铁道:“你手底下的人朕信得过,再去封锁安顺回椋都的消息,近日都中不见得多太平!”


    王路远不解其意:“臣愚钝,不是挺太平的?”


    唐峻抬眼没好气地瞪他,眼下的乌青尤为明显。


    “太平什么?阁老去时同朕说的话,你就忘了么?她说她是寿终正寝,反复强调这一句,意欲向朕传达什么?她只怕并不是病逝的,算了算了,这事儿跟你说也无用,朕已让太医院的院判大人在细查阁老的医案了,你去忙你的。”


    王路远方才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


    按照唐峻的意思,既不责怪长公主私自返都的罪责,还要替其遮掩,如此看来,便如同数月前高壁镇之事一致,这兄妹二人,并不到手足相残的那个地步。


    “微臣遵旨。”王路远欣然告了退。


    唐峻连一口早膳都吃不下了,待曹大德追回杜铅华,又交代下去,让小杜将军撤掉金羽卫,柳宅之事,阁老那位女使知晓当如何处置。


    也幸好是燕姒报信及时,才不至于两边撞到一处。


    唐绮踏进柳宅,天色刚亮。


    廊间檐下挂起白布,为数不多的家丁仆从个个披麻戴孝,鸡鸣时,哭啼声跟着响了起来。


    手中的召谍令还很热乎,唐绮握紧重托,迈着沉重步伐循声去往寝房。


    那一连五日不怎么合过眼的女使已经快要支撑不住,见到她来,两行清泪又是婆娑而坠,哽咽着道:“殿下……”


    唐绮面色一沉,抬手展臂道:“取孝衣来。”-


    燕姒往宫中传消息这个事,除去泯静和那中间的府兵,本不为外人知,好巧不巧,唐绮摸黑回的府,在前院休整好了才进的小院,晨起出府是要去柳宅,就没同前院交代过,她的大女使百灵一直对唐绮心存着旖念,人回来了,始终惦记着往后头跑。


    有这一趟跑,刚好撞到了泯静递密函给府兵,嘱咐府兵往宫中送。


    密函是送走了,泯静却让百灵揪住,二话不说拽着就拖进小院,嚷叫着请夫人出来发落。


    长公主府邸,前后院子拢共没剩下几人,不知躲在哪儿偷闲的澄羽还没赶到,燕姒已经跨门到了庭院中,冷眼道:“你又添什么乱?”


    百灵的手还揪着泯静的后衣领,泯静力气虽大,到底不如百灵练过几年武,挣脱不了,满脸狼狈道:“姑娘,她撞见了。”


    燕姒独身而立,风吹过来时拢起袖,盯着二人沉默不发作。


    百灵见她主仆二人这般,下意识地明白过来,而后冷笑一声,道:“我说这死丫头哪来的熊心豹子胆,原来是当主子的在前头支使差遣,怪不得啊怪不得!”


    燕姒眉间皱起,紧盯着百灵道:“你在说什么。”


    “殿下可曾薄待于你!你竟然敢背叛她!”百灵怒由心起,垂手自袖中脱出一把短匕,直接抵在了泯静脖子上,“今日就要叫你们原形毕露!”


    燕姒心念微动,扬眉指着她道:“你先把人给放开,殿下才出的门,少添乱!”


    百灵好不容易抓住了燕姒的把柄,哪里会就此善罢甘休,她一个手刀将泯静砍晕过去,随即拉开架势道:“都说于家姑娘体弱多病,今日就让奴婢斗胆见识见识!”


    她说着把泯静往地上一扔,举着短匕直冲向燕姒。


    既然是当奴婢的对着做主子的动起手,这事就断不能像从前那般随便应付轻易揭过了事。


    风声紧催而起,燕姒以更快的反应微侧过身,抬手钳住了百灵握匕首的手腕,就在庭中过上了招。


    当初燕姒还在忠义侯府的时候,被于红英日日监督教导,练的招式仅能用以防身,除了暗器使得不错之外,她的确受限身娇体弱,远不如百灵这种公主贴身女使苦练出的成果。


    而且当下的形势是这样的。


    百灵不由分说动起手,唐绮身边会武的女使,多是为了保护唐绮的安全,练的全是近身搏斗,一动手自然要贴在近前,距离过近,导致燕姒根本没有任何使出骨钉的机会。


    二人走招不过片刻,燕姒就已经落了下风,勉勉强强避退,几次惊险地避开那凌厉短匕,差的不过是分毫。


    这小丫头下死手!


    燕姒心想道,不敢再轻慢对方攻势。


    百灵与她近身缠斗之间,已经发现了她不擅近身搏斗,体力也远不如自己,便穷死缠烂打追不舍,招招致命又带着犀利凶狠的杀意,不论如何,都始终不让燕姒找到机会拉开距离,于是一个毫不喘息地进攻,另一个一退再退,从庭院中间直接打到了院墙边。


    再退的话,后面就没路了!


    燕姒鞋踢住墙,一个鹞子翻身从百灵身下滑过去,趁机将袖中香抖到手心,绕后就在百灵口鼻前抹了一把。


    外头的打斗声起先惊动的是小菊,小菊忙不迭满院子找澄羽,澄羽撵过来时,正看到百灵卸了力气,面朝着院墙跪在了地上,他奔到燕姒身侧,上前擒住百灵,便问:“姑娘可还好?”


    燕姒一阵头晕目眩,双腿酸乏,勉强站着说:“还好,把她拉屋里说。”


    澄羽架着百灵往屋中走,百灵口中愤骂道:“好歹也是大家闺秀!你竟然使那下三流的手段!”


    她虽说在喊叫,人却是半点力气都没了,只能又怒又恨地瞪眼,任由澄羽将她拉进屋,压着她肩膀让她跪好。


    燕姒稳了稳,后面才进屋。一进屋就叫澄羽关门出去扶泯静,她自己慢步走到桌边坐下来,对百灵道:“我不是你的主子,从我进府起,你也没拿我当过主子,此事我不愿拘泥,是看在你悉心照料殿下多年的份上,但今日,有些话我不得不同你讲个明白。”


    百灵不屑道:“你谋害殿下,其心可诛,还有脸提她!”


    “我如何谋害殿下了?”燕姒将手搭在膝上,坐姿随意,道:“我是殿下的妻。”


    百灵冷笑了两声,迎上燕姒的目光,道:“平妻。”


    燕姒先是一愣,而后才把此事回想起。


    成兴帝还在世的时候,早年的确为唐绮定了桩婚事,结果婚事还没成,唐绮的未婚妻就死在了鹭城,而帝姬重情义,顾念亡人的名节,再求亲就给出了平妻的名头来。


    这事儿要是落到旁的人脸面上,只怕是该吃凉风喝冷醋,受了揶揄心里还偷偷难过一阵。


    偏生又是好巧不巧的,唐绮这位亡故的未婚妻子,正头夫人——不偏不倚正是燕姒自己。


    “那又如何?她随即就跟着百灵笑了,平静道:“平妻也是她的妻,府里的主子,殿下纵你,我未必就要纵你。今日你打上门来,欺我的人,红口白牙辱我背叛殿下,我就想知道,此话从何说起?看到一点捕风捉影的事情,就值得你这般闹?”


    “捕风捉影?”百灵瞪圆眼睛,见她不见棺材不掉泪,情急之下也不管尊卑了,立时道:“我方才亲耳听见!你那陪嫁丫鬟泯静同府兵讲说,密函关乎殿下,送至宫中呈给锦衣卫指挥使王路远大人不得有误!殿下昨夜吩咐说,她是私自回都,府中里外皆要防备,不可走漏风声,谁知家贼难防!倘若官家降罪……”


    “好一句家贼难防!”燕姒拍桌,一改和气之态,正色道:“先前与账房那边的人串通起来,沾惹些不良生意的人,可是你吧,我不将此事报给殿下,只发落了在外办事那些个儿没轻重的,就想杀鸡儆猴,让你知道收敛,谁知你管到我头上了,真是愚不可及!”


    府中当家夫人由来是个温吞的性子,只在侯府生活过区区一年,尽管行伍家族出身,因常年称病,显得娇弱可欺,唐绮要做纨绔子弟,百灵跟着骄阳跋扈,脾气也是一等一的,在椋都里大大小小能探听到些风声,又当燕姒是传闻中那般,自身没个几斤几两,全靠娘家撑腰,这才一直不拿进门不久的主子当回事儿。


    如今她捏着燕姒的短,本要春风得意一回,不料燕姒手里却拿着她更大的把柄,鲜少疾言厉色的主子真真发起来火,她震惊之余,适才晓得心虚。


    这心虚还没流露,那边燕姒又不急不慢地道:“既然你今日撞见了,我索性同你说个明白,为何斥你愚不可及。”


    百灵不甘示弱,及时座上人目光凌厉,她依旧强硬地撑着,因她坚信,透露殿下回都的消息,就是背叛。


    戍边主帅擅离职守,罪过极重,不管放到哪朝哪代,都要从重发落,何况现今皇帝,还一直和她们家殿下之间不睦。


    她认这个理,谁知燕姒道:“殿下私自回都,就是犯了大忌。纵使边南有人替她坐镇,景军因气候和前头战败的原因也暂时退了,但只要殿下踏进都中,守皇城的神机营,四处行走的锦衣卫,还有内阁六部三法司、长盛大街满街府兵,耳目防不胜防,你当瞒得住谁啊?”


    百灵闻言垂眸,喉咙几动,才泄气地滚出一句:“就算如此……就算如此也不该是你去通风报信……”


    燕姒道:“所以我才要斥你愚钝,殿下高壁镇九死一生,终于心无杂念挂帅出征,她尚且不知我如今不住在府中,高台上的官家自然也想她安心在边南打硬仗,让整个唐国乃至外邦异国之辈,看到吾等戍卫山河的决心和实力。加之你也知晓,我娘家于门,兵多将广能人辈出,就算是当初先帝在时,也要给于家三分薄面,由我来替殿下提此事,便是我与她祸福相连有罪共担。何来你所谓背叛?”


    话及此处,百灵整个人已经面如死灰。


    燕姒忽地俯身,往前凑近些,用手捏住百灵的下巴抬起来,细细将人看了一遍。


    她说话时语声很轻,却似乎胜过万钧之力,毫无所谓道:“我尊,你卑,这是常人不容置喙的事,但我不用身份压你。我为殿下出谋划策,与殿下情投意合,而你,又算得了什么呢?”


    百灵猛地一个激灵,浑身汗毛直立。


    燕姒放开她,复又坐回去,双手揉着膝盖,笑道:“你我没有主仆的情分,但介于殿下的原因,我也不是不能提点你一两句,若你真心为殿下着想,今日撞见此事,就该隐忍不发,立即想办法寻到殿下,告知于她。如此一来,若我真有异心,殿下也好有机会防备应对,正所谓兵不厌诈,你冒冒失失闯进小院,敌情不明,致胜把握也没有,能拿我如何?反而耽误良机。”


    这些话燕姒本不想说的,可又记着百灵昔日常伴唐绮左右,人都是父母生养,情之所寄,久处生念,不算什么致命过错,才给出了肺腑之言,想要警醒这女使。


    然而她如是想,百灵却并不如是想,百灵出身卑微,一生倚仗公主府,根本听不进良言,耳边只剩下她方才说的那句你又算得了什么。


    当真有人把这样的话摆到明面上来说,她就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心里卑微的地方被触及,妒忌之余,更生出了愤。


    燕姒话音刚落,百灵怒极反笑,抬眸看向燕姒道:“情投意合吗?殿下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当真是你?”


    她的问话来得莫名,燕姒微作愣怔,继而问她:“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真的是你,到底不知你无非鸠占鹊巢吧。”百灵笑出声来,“你自诩甚高,无非仰仗娘家之势,只要你此刻踏出长公主府的大门,不,只要你踏出小院的门,去前院走一走,你就会看到,不过几个时辰而已,先前你写的那些对联,都被殿下临出门前交代揭掉了,你可知这是何故?”


    燕姒眉心急跳,难得有了一点兴致,唇角微动:“是何故?”


    先前的药效没那么强了,百灵支撑着跪直,不答何故,又笑着道:“殿下直到花信年华才有表字,她的表字唤作思霏,今我来思,雨雪霏霏[1],她从未忘记心上之人,表的是她情深不移。”


    燕姒不是那么容易受人挑唆的性子,听完此言,心中仍感被利器猛扎了一下。


    她想起二人当年在响水郡初遇,唐绮说的,便是自己的表字。


    她一门心思付诸在唐绮身上,曾经不是没有疑惑过唐绮在她之前的感情纠葛,初入椋都,她在忠义侯府的日子也并没有那么好过,唯一的亲长因故生离,称得上一句举目无亲。


    是唐绮走进她的心,与她携手共谋了前程,又因她在奚国的故旧来探,才让她抛却前尘往事,彻头彻尾自囚于笼。


    唐绮是她心里不可触碰的底线。


    如同她曾视自己为唐绮的软肋一般,尤为重要。


    但她大胆放肆地爱一场,那个疑惑却没在二人的柔情蜜意里彻底消退,她从留有缝隙的窗户望出去,窗外庭院隐约灰青,雨虽停,却没迎来一处晴。


    她发着呆,心想她大抵知道自己午夜梦回,为何会呈现出那样的梦境了。


    百灵见燕姒心神不宁,心中好不痛快,接着又往燕姒心口补来一刀,冷笑道:“我算不得个什么,你又在得意什么呢?殿下书房有间密室,你可曾涉足此地?”


    燕姒倏地回神,警惕的目光落回百灵脸上。


    “你没去过,”百灵了然道:“殿下甚至没有告诉过你府中有这么个地方,她只把账房交给你带进府的人,那些身外之物又何足挂齿?对殿下而言,至关重要的,却并不是那些啊。”


    提及这些,百灵从善如流,毕竟燕姒与唐绮相识的时间说长不短,比之百灵,那就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燕姒听着她的话,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膝处的裙,过了片刻后,适才颤唇问百灵道:“那里又有什么?”


    百灵观她神色,知晓自己扳回一城,心下十分痛快,便道:“能有什么?那里之前藏着殿下心上人的画像……”


    燕姒欲要扶着桌子站起身来,百灵又是一笑:“你现在去又能看到什么啊?殿下出征前,就将画像收起来,一并带往边南,她哪里会割舍得掉?”


    尽管百灵这般说,燕姒还是站起来,脚步慌乱往外走,她走得匆忙,顾不上外头不知何时又飘起细雪,就那样孤身闯进雪幕,在灰蒙蒙的天色下,迫切地赶往前院。


    她必须去。


    只有亲眼所见,她才甘愿服输。


    【作者有话说】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1]:出自《采薇》先秦佚名


    第234章 酌酒


    ◎“陛下不放心神机营?”◎


    唐绮从晨间一直跪到晌午,柳宅的侍女给她备来饭菜,她端了碗,就坐在屋中吃,边吃边问:“先生何时去的?”


    侍女立在她身侧,抹掉眼泪说:“除夕那日。”


    唐绮喉间模糊应出一声“嗯”,没了后话。


    雪被风吹来,扑在她身上就化开,这身劲装的料子不知是何质地,漆黑上留不下半点痕迹,像望不到底的大洞,让侍女分辨不清,歪头小心地问着:“殿下再没有其它要问的了么?”


    一碗阳春面并不怎么多,唐绮很快唏哩呼噜吃空了,把碗搁下,起身看向屋外萧条雪景,缓声道:“五年前,先生收我为徒时,我曾对她许过诺言,她挑中我,我就要担起她寄予的厚望,为这山河安稳舍身忘死不遗余力,同时还向她承诺过,她百年之际,我以后代子孙礼数为她送终。召谍令,便是她寿终正寝的昭示……”


    侍女仰望风姿卓绝的长公主,在那隐忍沉痛的声音里,不觉间红了眼眶。


    少倾,唐绮就着飘雪转身,沙哑道:“我来履约,没有什么再要问的。”


    侍女胸腔震痛,对唐绮躬下身行了拜礼,而后道:“先生临终遗言,她的后事不必大操大办,只需要一把火焚尽病躯,将骨灰送往庆州安葬,如今停灵已满五日,有先帝去岁做丧在前,不好再继续停了……”


    唐绮私自回的椋都,不能久待,于圆安壹年正月初五午时,按照柳栖雁的遗言帮着把丧事办了。


    这场火就地烧起,映得飞雪都反出红光,但不知何故,直到夜幕降临,都并未惊动任何人。


    藏于暗处的锦衣卫把此事如实报进了宫中,唐峻从书堆间抬起头,紧张大半日,终于瘫到椅靠上边,神情松懈下来。


    曹大德沏来茶,他呷了一口,感叹道:“先生功绩,当载入唐国史册。”


    “陛下所言甚是。”曹大德附和道。


    唐峻又朝候在对面的王路远招手:“可知安顺什么时候动身回边南?”


    王路远摇头:“这事儿啊,微臣还真不晓得。”


    唐峻疑道:“公主府的密函说她只留一日,这一日很快也要过了,这样吧,你留个心,今晚让锦衣卫去城门轮岗,把神机营值勤替换下来。”


    王路远不解道:“陛下不放心神机营?”


    唐峻没搭他的腔,摆摆手说:“做事去。”


    王路远也不好再细问,告退后走了。


    待他前脚跨出勤政殿的殿门,唐峻马上叫了曹大德过来,小声道:“你方才说,连易和神机营现任统领邹军这几日走得很近,是吧?”


    曹大德说起这事就来劲,跟着低声道:“奴婢听酒醋面局的小子们讲的,他们出宫采办,撞见过二人一道由后街进地下庄子,不在明处玩乐。”


    唐峻谨慎道:“过完这个年,上了新朝,言官们马上就要提迫在眉睫的春耕,边南正逢战事呢,椋都军用一概要缩减,连易又举荐过不少地方上的征银节度使,届时少不了让他说话,邹军这小子用得上他,拉拢得有根有由。”


    曹大德听唐峻一通分析,脑子就转不动了,傻傻愣愣地杵着,也不接什么话。


    唐峻看他一眼,又接着道:“王卿琐事繁多,你愣着作甚?拟旨,地下庄子的事还是交给大理寺督办,别叫人在眼皮子地下撒尽了野。”


    案前已经被唐峻堆的书卷占满了,没有任何一块能够空出来给曹大德代笔拟旨的地方,胖太监只好拿了笔墨纸砚,弯下看不见摸不着的老腰,转去小几上找地方。


    唐峻喝着茶,等曹大德拟好旨,放下茶盏去盖私印,又吩咐道:“茶不够浓,今夜还要读书呢,叫人换更浓的茶来。”-


    入夜,唐绮绕路进后街,青跃入督察院后,将宅子购置在这里,一是手头没多少银钱,二也为后街隐蔽,稍有个传话的,来去不引人瞩目,很是便利。


    早前唐绮要寻人,几乎都是派出亲卫,此时身边没有了亲卫,她才首次踏进青跃这处宅子。


    院里就挂了一盏灯笼,青跃为查柳阁老身前事,从接到燕姒的托,就无暇分.身,刚有点眉目,便给自己烫了壶烧酒以作褒奖,人坐在矮凳上,掏出回家前在路边买的一包油炸花生米,自斟自饮。


    他看到唐绮进门,惊得花生米囫囵个儿吞了下去,差点没被当场噎死,急急忙忙站起来抱拳:“您怎么突然回了椋都?”


    唐绮心情低落,但不怎么表露在面上,只是精神不济地走近坐下,翻了个空杯,示意青跃给她也倒上一杯。


    看着汩汩细流逐渐填至杯沿,她道:“我私自回来的,都中出了大事,为人子弟,岂有不回来的道理。”


    青跃手上一顿,只听她不停地接着往下问:“毕竟我离都前,各处都与你交代过的。先生辞世,这事儿你已知情了吧?”


    这是没法儿吃酒了。


    青跃闻言扑通跪在唐绮脚边:“宫中下了密令,锦衣卫封锁全城,绝不让阁老的事传出去,属下……”


    他还没说完,唐绮已经抬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没怪你。”唐绮仰首饮尽了酒,“我来是想问问你,上次让你查的事,可有进展了。”


    青跃不敢再坐了,蹲在小桌边上道:“督察院的确存留大量旧案卷宗,但是那个事儿吧,殿下,它不太好查。”


    唐绮道:“这是废话。”


    青跃苦着脸道:“属下想着从那场大火着手,但事情过去太久了,当初那一片已经改建,再要找蛛丝马迹几乎是天方夜谭。”


    唐绮又道:“还是废话。”


    青跃额间青筋直跳:“是属下本事不够。”


    唐绮说:“你从我跟前出去的,入督察院之后适应得也很快,这话又过谦了。”


    “殿下英明。”青跃咬牙道:“失火牵连的还有一家铁匠铺子,正巧是崔家的。属下传书崔姐姐,她给提供了一点线索,但年关上督察院事情实在太多,上头几个如今年岁大了不怎么管事,累活都是属下上,所以还没有摸出眉目,真不是属下拖沓!”


    唐绮隐约有个方向,捻起一粒花生米丢在嘴里嚼碎了,说:“你往刑部连家身上去查,看看当年连家和怀公私交如何,可有结怨,钻心弩和制盾手艺只有怀公会,前朝这类军械是稀缺翘楚,不该落入不相干之人的手里。”


    冷风唰地扑过来,青跃酒意都被吹没了,张了张口,道:“殿下怎么不早说,属下无头苍蝇一样抓了好久的瞎。”


    唐绮自有考量,道:“先前不说,是因为怕误导你查案的方向,既然现在眉目全无,你可以试着从此处着手,漫云提供的线索也不要放过,不管牵涉到谁都不必顾虑,尽管去查。”


    这事一了,唐绮没久留,直接起身告辞,青跃把人恭恭敬敬送出门,扭回头望着桌上的空杯,心生唏嘘,自说自话道:“主子们越发地像了,差人办事儿说的话都这么的相似,唉,真要查出来,只怕又是一场浩劫……”-


    亥时初,唐绮才回到府中小院,进屋后站在门边解衣裳,扬声对屋内道:“回来晚了,没等我用晚饭吧。”


    屋内的炭盆烧得如火如荼,驱散外边料峭寒意,垂帘翩翩,夏日用的云纱都被放了下来,拖坠在旧毯子上。


    燕姒只着绸缎里衣,自床边婀娜走出,隔着透见朦胧光影的纱,停在唐绮几步开外。


    “没有等,那会子饿得不行,想你去办要紧事,不会很快赶回家。”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飘起,让人着急难耐。


    唐绮尽快除去外衣,大步流星跨过去,抬手就要挑帘,说:“想得对,我不在时,你定要吃好睡好。”


    “嗯。”燕姒低声应着,阻止了唐绮的手,二人指间隔着云纱,摸也摸不真切,她说:“殿下日夜兼程赶过路,想是很累了。”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最是动人心,唐绮心痒,情海翻涌,咬牙道:“累了就看得不够清楚,你让我看清楚些。阿姒,我很快要走,回边南。”


    燕姒松开捏住唐绮的手,隔着纱帘点在唐绮心口处,说:“我知道的,两*军交战期间,主帅不能耽搁,稍有不慎延误了军机,那是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你不知道。”唐绮一把拉开碍事的帘,双手捉住燕姒腰肢,“我叫你都中有事就差使青跃,你没有办,叫你多同家中亲长去商议,你没有听,你可知道我会担心。”


    燕姒早早焐热了自己,就为她来,温热的小手再次捏住唐绮的手,歪头说:“这次我摸真切了。”


    “你……”唐绮心跳加快,“说正事,不要耍赖。”


    燕姒说:“殿下,时不可待,我说的也是正事。”


    话毕,她踮起脚尖,轻轻碰了碰唐绮的唇。


    (暗号)-


    夜半,燕姒倚在床边看唐绮穿衣,沉默着一言不发。


    唐绮系着臂缚:“你要乖。”


    燕姒颔首:“我很乖。”


    自唐绮挂帅出征,她的药没有断过,住在坤宁宫里,衣食住行不仅有泯静照料,唐峻也上着心,不仅没见消瘦,反而胖了些,身体较唐绮在时还好了。


    唐绮很满意,穿净袜时,问说:“杜铅华那边没什么动作吧?”


    燕姒道:“银甲军给的消息,杜家想要在开春送女入后宫。”


    这个消息,燕姒也是出了宫回到忠义侯府才知晓的,她得知得算是慢的了,而唐绮在边南那么远的地方,更鞭长莫及。


    “成不了。”唐绮套起靴子,道:“父皇在世的时候,最痛恨的便是外戚之势,大哥生母早丧也是其中的苦楚,他心中自有决断。”


    燕姒乏困,懒散地说:“杜家也不敢招惹到我们门前来。”


    唐绮笑着道:“纸老虎,还挺威风啊。”


    燕姒兴致不高,只道:“没有的事。”


    唐绮穿好靴子重新走回床边,俯身摸摸燕姒的脸,忍不住道:“我真舍不得你。”


    燕姒就着她的手心蹭了蹭,双眸水光潋滟:“我亦如此。”


    “可还是得走。”唐绮叹气道,张开双臂拥紧了人。


    燕姒窝在她怀里,回抱住她,十分懂事地道:“此去又是千里,我等殿下平安归来,万事小心。”


    唐绮抚摸燕姒柔软的发,恋恋不舍地道:“你方才将我摸得仔细,看得仔细,是为查验我有没有受伤,我怎好让你常忧虑,归期不会远。”


    燕姒要攀着人起来,唐绮按住她肩,阻止道:“天冷,不需送,下次我归家时,你来迎我就成。”


    “好。”燕姒乖巧地点着头,就见唐绮面朝她倒退几步,转去撑衣架子上取了外氅,罩在肩上后,匆匆开门离去。


    燕姒没有忍住,待脚步声渐渐消失,还是趿着鞋下榻,急走到了门前,贴着门细听那微末不能闻见的声音。


    她们谁都没有提。


    唐绮知道燕姒已经得知柳栖雁离世的消息,燕姒也知道唐绮所说的要紧事是送阁老最后一程。


    她们不提此事,彼此不约而同,都将绝对的温情留给了对方。


    短促的重逢,又再次各自迈上新的旅途,这条路任重道远,她们强按着心头热切思念,也吞下各自腹中丛生的困惑,只求一个现世安稳。


    燕姒贴着门兀自出神,她想,一场风雪留不住将军,风花雪月更是不行,那就踏出去,走到阳光下,走到能与唐绮并辔而行之处-


    寒冬一过,早春来得尤其地快。


    椋都的辛夷花如期盛放时,于徵把马鞭扔给随行小厮,低头钻进安乐大街邻巷一家不起眼的小茶馆。


    这里客人稀少,席间不见喧闹声,竹帘后的人拨着茶沫子,声音轻到只对座才听的清。


    “大人来得太迟,茶都快凉了。”


    于徵掀袍入席,不拘小节地哈哈一笑:“这处的确是个好地方,就是不太好找。都御史在椋都土生土长,还请见谅。”


    青跃从竹帘后冒出半颗头,抓着脑袋不好意思道:“不是都御史。”


    于徵打趣着说:“右都御史。”


    “还得加个副字。”青跃将茶推至她手边:“三品都官,远不及御林军统领,劳累您帮着在中间传信。”


    于徵喝起茶,提起正事:“我那妹妹身陷宫中,托大人在外查事儿,是我该向大人道谢。那事儿可是有了结果?”


    青跃从桌下递过一只布袋,里头装有硬邦邦的物什,于徵接过来打开一看,先没看明白是什么东西,凑近一闻才道:“炭?”


    “不错。”青跃点头道:“是雪花炭,燃起来几乎无烟尘,这种炭在椋都达官显贵家中乃是最寻常可见之物,冬季都爱烧这个。”


    于徵没听懂,问说:“常见之物,难道还能不对?”


    “阁老一生清廉,入冬从来不烧这样的炭,就算要烧,也是在后街买那种市井百姓用的普通取暖炭。”青跃皱紧眉头道:“这炭是在废柴堆里找出来的,费下官好大功夫,但下官这里没有那可靠的懂炭火之人,不敢随意打听,劳烦您送进宫中,小夫人见过各类炭火,她或能知晓一二。”


    于徵将青跃所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在脑中记下来,放下茶盏道:“上次私下与你见到,还是在我妹妹的婚宴上,我怎么记着,你不爱喝茶,反而是爱喝酒的?”


    “您好记性。”青跃朝于徵数起大拇指,又怅然道:“喝酒容易多思,还容易误事,下官已经戒了。”


    【作者有话说】


    暗号回头补,记得作者专栏。


    (捉虫.)


    第235章 来因


    ◎“那是我噩梦的开始……”◎


    唐亦再次急了,下朝回府时,顾不上净手就直奔后院。


    廊上夕阳刚斜过来,江平翠躬身侍弄新抽出嫩芽的花草,手里的小锄子还没落下去,听到慌乱脚步声,抬头朝宝瓶门处看。


    唐亦踏过宝瓶门,莽撞到了花圃对面,隔着花草匆匆见礼:“江先生。”


    江平翠稍许皱了眉头。


    “王爷有事?”


    唐亦先抿唇,而后开口道:“线报来传,于徵今日在安乐大街旁边巷子的茶馆里见了青跃。”


    江平翠闻言颔首道:“于家的,和长公主亲信有往来,实属常事。”


    本该风度翩翩的亦亲王,此刻愁眉不展。


    江平翠放下小锄子,站直起身来,指着唐亦的冠发,微笑道:“王爷何须如此惊慌。”


    “失礼了。”唐亦整了有些凌乱的发,绕过花圃来到江平翠身后,同其并肩往厢房走,“督察院右副都御史青跃,自上任起,手上过的案件卷宗汗牛充栋,本王怕他是在查阁老之死。”


    江平翠笑意更甚,垂首看唐亦漂浮的袍裾前压着的玉佩。


    “就算有了证物,您是楚家女婿,难不成楚家还能为难于您?王爷放心,何况来说了,谋害阁老的炭盆,是出自楚老太的手笔,大家同坐在一条船上,先被盯上的不会是您。”


    唐亦是急奔过来的,额间冒有虚汗,他拿出一方软巾擦拭着,脸色凝重道:“先前依江先生所言,本王从新年伊始就差人紧盯着长公主府,果然发现了二姐行踪,她回来先去柳宅,再往后街,若证物落入她手,只怕她会等待合适的时机报复。”


    “报复是必然的。”江平翠诚恳道:“现下还未到图穷匕见的地步,边南战事吃紧,近日朝中不还商量着筹备军械的事儿么?你手下有个许彦歌,让她从中斡旋,长公主哪里还腾得开手来报复王爷?”


    说话间,二人走到了屋檐下,江平翠走在唐亦前两步,人已过了霞光,泡在阴影里,整张脸都显得阴冷了几分。


    唐亦错愕地盯着她侧颜,一时间没能说出点什么,有些不可置信,连脚步都顿住了。


    江平翠回头:“王爷?”


    唐亦怅然:“若是这样行事的话,岂不是要影响边南战事……”


    江平翠瞬时意会出他心中顾虑,笑道:“欲成大事者如何能拘泥小节?一点小影响,算不得什么,而且朝中各处都盯着,难道还真能短了缺了边南的军用不成?于千里之外运筹帷幄,耽搁个那么一两日,也不足为奇的。”


    唐亦本还磨磨蹭蹭地犹豫着,江平翠已不再等他,径直往屋里走去。


    “江先生……”


    他追了上人,江平翠跨过门槛,又跟他说:“王爷若不把握住这个良机,来日安顺殿下重返椋都,一旦查出真相,还能放过您么?根据我的剖析,捷报频传,凯旋不会太久。”


    这话直接击中唐亦的要害,问得他无言以对。


    江平翠弯腰给他倒了一杯茶,恭敬奉到他手里。


    “乱世出枭雄,出奇方能制胜,王爷多想想先贵妃是如何陷入绝境的,既尝过丧母之痛,又何能优柔寡断。”


    “先生所言甚是。”唐亦抱手行礼,接过茶,敛眸道:“只是许彦歌这个女人,并不那般好拿捏啊,不管怎么说,她都是庆州才女,父皇御笔亲封的女状元。”


    “御笔亲封又怎么样?”江平翠不屑一顾,“衍州不也出过一个先帝御笔亲封的女状元?王爷需得记住,椋都才是唐国的心脏!一旦离开,便失去大展宏图的用武之地。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1],王爷是她的伯乐,她又同解家沾亲带故,安顺殿下经过解星宝命案,早记了她的仇,她还能投奔长公主府?再则说,若不是先贵妃一手扶起天下寒门,哪里有她许彦歌蟾宫折桂的出头之日?”


    江平翠此言非虚,罗党垮了,却不尽然。


    常言道文人相轻,无外乎追求的目标从不一致,而一旦局面颠倒,重武轻文为唐国传统弊病,天下儒生又多如牛毛,受世家门阀唾弃几朝几代,他们不站起来簇拥唐亦,那就是自断出头之日,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呢?


    唐亦是有机会的。


    只是奈何他既不是嫡出,也不是长子,还不是位帝姬,这才导致他虽没有生不逢时,最终外戚之势也还是没能经得起蓄谋已久刮起来的飓风。


    如今翰林院院首垂垂老矣,念及先帝旧情,院中大大小小的事儿,几乎都放由唐亦一手操持,算是给足了亲王的颜面。


    这短短半载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长起来的,又岂止一个登上大位传承正统的唐峻?


    唐亦无非是吃了年岁上的一些亏,人还不够心狠手辣,又天生带着点优柔寡断罢了。


    江平翠兀自揣摩着这些,唐亦已将她的话深思熟虑过一遍。


    他一边站着品完茗,一边终于下定决心:“那就按江先生所说的办,亦先去筹备。”


    “王爷。”江平翠见外头日薄西山,叫住唐亦,又道:“拖延只是一时的应对之策,接下来如何改变局面,王爷可有明确的方向?”


    唐亦手指叩着空茶盏,凝眉道:“还没有想那么长远,一切就等江先生替本王定。”


    江平翠脸上的笑容淡下去,叹气道:“谋士只献计,决策权仍在王爷手中。”


    唐亦还回茶盏后拱手:“不知先生有何良策?”


    他恭敬立着,半片衣角被微风掀进霞光,恍眼看过去,端的是一派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即使是个没有封地的亲王,怎么说都是皇室正统血脉,如此礼待一个下臣,忽地叫江平翠不忍心了。


    江平翠侧首看着他,静默少顷,才回神道:“眼下即将春试,王爷且先忙过这一阵子。”


    于唐亦而言,江平翠是能在风云际会中全身而退的人,她的才能毋庸置疑,经过这番谈话,唐亦心态已经平稳下来,没再犹豫什么,转身告了辞。


    梁上燕子衔着春泥筑巢,江平翠坐在屋檐下看。


    屋中屏风后懒散靠着个人,抱臂时,响起细碎的铃铛声,叮铃叮铃——很是好听。


    江平翠没回头,对着那忙活的燕子兀自言语。


    “不管是北境的八部沙民,还是西方的各族胡民,再或是东边的岛屿列国,开春时都将无暇他顾,闲时春耕秋收,战时才能囊中饱满,我一直好奇,奚国南地比邻唐国而居,听说那里多是沼泽地,也会忙春耕么?”


    “你也说多是沼泽地了,”铃铛声隐了下去,奚国大祭司的声音幽幽传来:“不过,在我年幼那个时代,也是要忙一场春耕的,可惜开垦出的丘陵不如中原土地肥沃,本土的种子播进土壤,长得并不好,若非如此,吾辈同侪,靠医术蛊术就能雄踞一方,何须长途跋涉上中原呢……”


    “原来有这么个由头。”江平翠仰首浅笑着,“唐国史书上不这么写,史官的笔吹嘘捧贺,只说邻地小国仰慕我大国风采,甚至连身份尊贵的一国大祭司,都心生畅往,几次折腰来朝。”


    “狗屁。”晞绕出屏风走到江平翠身前,兜帽长衫拖在地上,她抬起头,一双妖异眸子里映出暮色,“常人只知奚国有身份尊贵的大祭司,不知数百年前,大祭司实乃神女侍从,无名之辈何足挂齿。”


    江平翠的视线被这分不清具体年龄的背影挡住了,她愣了愣,疑道:“没听过奚国有神女啊?”


    “你才多大,又非我族类,何能听过呢?”晞嗤笑道:“唐国开国时,我奚国已有数百余年的文明了,不过,芸芸众生,无知者是何其多。”


    江平翠与之闲谈,不想论史海。


    经过为数不多的几次相处,她发现奚国大祭司秉性与常人实在迥异得非常,但此人虽神秘莫测,却并不如最初给她带来的震撼大,有古怪脾气的同时,某些时候又流露出率真的孩子气。


    不知道该算是好套话,还是不屑于跟小辈掖着藏着地斗心机周旋。


    总之江平翠要套话,别国来者,目的存疑。


    她将话题兜转,又问:“神女是何来头?历史悠久了么?”


    大祭司沉默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后再开口,连声音都变得轻柔,蕴含着不加掩饰的温情。


    “神女,是大泽神选定来人间拯救苦难的使者。她天赋异禀,无须淬炼便能百毒不侵,她聪慧至极,蛊术医术,远超于其它奚国子民,她生性至善,所过之处,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江平翠听得认真,天边霞光渐散,燕子归巢,一块没有黏稳当的泥巴从檐下跌落在晞的脚边,摔得个粉碎,惊动了走神的谋士。


    她猛地意识到一些抓不住的丝丝缕缕,试探着问道:“既然有神女在,她没办法解决开垦丘陵收成不好的事么?”


    晞骤然转身,整个人气息大变,低下头时,上半张脸全被兜帽遮住,江平翠看不到她的目光,不知这人目光狠厉到何种地步,单从晞攥紧的双拳,能判断她怒意十足。


    江平翠正要站起来赔罪,大祭司忽又颓然垂手,轻声道:“我尚且年轻时的那位神女,甚爱读书,她悉心培育的种子没能换来大丰收,又在书中读到唐国风貌,说中原地大物博,或有别的种子能挽救奚国贫瘠土地,便请了王命,亲身前往唐国……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后来呢?”江平翠蹙起眉问。


    后来。


    神女将唐国的种子带没带回奚国,江平翠无从知晓,奚国大祭司与她擦身而过,低声呢喃着:“那是我噩梦的开始……”


    这句话实在过于小声,以至于江平翠几乎没听见,恍然之间还以为她只是在神神叨叨念着什么奚国的话。


    不正面答话,想必不愿直抒胸意。


    江平翠知此人活得太久,神秘得紧,也不敢冒然再问。


    她只是依稀觉得,唐国四地五州遍布晞的眼线,其中以边南鹭州奚民最为繁多,就算没有召谍令,唐亦来日号召天下儒生的确省时省力,离手眼通天,无非筹谋和时机了,可大祭司说是为爱徒报仇雪恨,却在言语间又隐隐藏着什么更不为人知的秘密,不像是只为报个仇这么简单。


    而偏偏这个秘密究竟如何,江平翠又难以弄清楚,毕竟,据传闻,这位奚国大祭司晞,已经年逾百龄,她幼年那个时代早就不复存在,什么秘密都无从考究查证。


    摸不透,开罪不起,那势必要防一手。


    江平翠又抬头看了看黄昏天色,她以为,她用江家独特手法传给江守一的密信无人能解,将胞妹劝离椋都,她就能无所挂碍,不受掣肘,还有这半亩微光。


    殊不知,从大祭司找上她的那一日起,她就已经坠入到无尽的黑暗旋涡中了-


    燕姒自正月里与唐绮匆匆见过后,又回到了宫中,时逢辛夷花开,早春里乍暖还寒,皇后周巧送了新棉被和新裁的几身锦缎,泯静让宫婢呈进厢房里,让燕姒过目。


    “锦缎尚且穿不上。”燕姒摸了摸,都是上好材质的料子,“退回去罢,把棉被留下,几个屋子各送一床。”


    泯静光记着去岁不管皇后送什么恩赐来,她家姑娘都全数收了,不曾推辞过,这会子一听要退,怕人多心,犹疑着问:“会不会得罪娘娘啊?”


    燕姒心道她学聪明了几分,会些为人处世了,提点道:“就说臣女家妻还在前线卖命,边关将士们正缺乏军用,实在无心穿新衣,谢过娘娘厚恩美意,你再去将我近日制的香袋各拿上几个不同味儿的,去讨她个欢心。”


    “如此甚好!”泯静眼睛雪亮,指端托盘的宫婢们,叫着随她出去办差,一出房门,便瞧见于徵趁着暮色进了院子。


    宫婢让到旁侧行礼,于徵扬手肆意一挥:“各位妹妹尽管忙,不用招呼我。”


    泯静被她都笑:“统领大人得陛下的恩典,宫门落锁前都能自由出入坤宁宫偏院,您是熟客了,奴婢们不必担忧怠慢。”


    几个宫婢跟着泯静嬉笑出声,有胆子大些的附和道:“可不是么,给她一个新壶,她自己就把茶煮上吃起来了。”


    于徵笑得佻达,泯静又打趣她:“用不着用不着,她会自己在姑娘那儿蹭着喝!”


    几声无关紧要的调笑,于徵自然不放在心上,随她们闹了几句,哄她们散了,才提起官袍慢条斯理地跨入厢房内。


    门一关上,燕姒立即迎了过来。


    “阿姊,今日不值勤么?”


    于徵如宫婢们调侃的那样,自己去斟茶,让燕姒与她对坐:“慢慢同你说。”


    燕姒点着头,把没用过的点心盘子推到于徵手边:“好。”


    “阁老的事情有眉目了。”于徵饮尽一盏茶,一手拿起点心吃了两口,一手自怀中摸出东西递出,“你看看,这是青跃在柳宅发现的雪花炭,他说阁老节俭,不用这种炭。”


    燕姒把布袋接住,倒到绢子上一瞧:“是雪花炭,没错,这不是柳宅之物,柳宅的人不敢擅作主张。”


    于徵把嘴里的饼子囫囵吞了,下午在茶馆听来的话原封不动告知燕姒,又说:“你竟还懂这些杂物?”


    燕姒温和一笑,脸上神态诚恳。


    “我前十七岁没能有幸长在忠义侯府,随阿娘过活,阿姊应当也是知晓的,响水郡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客居别人家中便不是锦衣玉食,各类杂物看着看着也就多少懂了点。”


    她解释一叠声的话,于徵还要赶在宫门落锁前出宫,不便久留,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就平心而论地说:“其实长在忠义侯府还不如外头自在,我在辽东野惯了,一入椋都才晓得这里条条框框规矩死板,过得并不快活。”


    燕姒端详着那块来历不明的雪花炭,若有所思地颔首应和着。


    于徵以为她想起旧事不快,也没再继续说,而是转了话头,推推她胳膊,道:“好妹妹,给阿姊切个脉呗,上次你说我那个心悸的毛病,前天夜里又犯了一次,药我可都按你说的在服,一顿都没落下!”


    其实于徵早年就有心悸这个毛病,还在辽东那时候,家里请过不少郎中诊看,始终不见根治,难得吃年夜饭的时候,忠义侯府一家子人闲谈,说起燕姒对医术略同皮毛,于徵当即撩起袖子,让她看过一回。


    当时大家都吃了酒,也就没有当做紧要事去对待,权当随性而为之,没指望能治得好,于徵自己揣着毛病日久习惯了,除却不能急行军和高强度习武,她也没伤怎么在意。


    不料燕姒那会儿替她把过脉,仰头干掉一杯烫热的酒,而后笑脸盈盈道:“年节上不可说病,何况不是什么疑难,阿姊且容我几日,出了上元节,我再给你拟方子。”


    言下之意是她能治,话说在席面上,众人先是不由得一愣,而后又误以为她面皮薄,其中存有委婉推脱的意思,于徵当即点头道:“那就借妹妹吉言了。”


    再往后,谁都没想到,燕姒真给拟了个方子送回忠义侯府于徵的院子。


    恰巧上元那日御林军南北两大营搞演习,于徵因着高兴放纵一场,第二日心悸得厉害,随她入椋都的近卫阿暮愁得满头包,赶紧去请郎中。


    燕姒送的方子就被丢在桌子上,郎中来了一看,竟竖起大拇指,连连称奇,直呼:“妙方!妙方!不知这位医者现在何处?老夫想要当面讨教讨教……”


    “你啊。”燕姒这会子笑话她道:“又去哪里活动了筋骨?都说了服我这帖药,需得戒骄戒躁。”


    于徵窘迫地挠头:“御林军说好听点是椋都三军之一,说得直白点吧,先后经过两次谋逆,如今是人人嫌弃的杂头兵,又因边南在打仗呢,国库和户部纷纷勒紧裤腰带,那位不给要紧差事,御林军穷啊!这不,前些时日遇到大理寺查暗庄,我就主动揽了活帮忙,给兄弟姐妹们挣一点零花嘛。”


    “所以你就自己打头阵了?”燕姒手按在伸过来的腕子上,乜眼看她。


    于徵脸皮厚,透不出红,耍赖道:“哈哈!我不跟着跑,底下的人万一躲懒出个差错,事儿没办成还另说,就怕给办砸。”


    “阿姊再多编几句,或许我就信了呢。”燕姒无情地揭穿她,“你是闲不住。既然闲不住,我这里倒是有份差事,不怎么累的,要不要接过去耍?”


    【作者有话说】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1]:出自《马说》唐韩愈感谢在2023-02-1523:55:56~2023-02-2202:2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核桃人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6章 国谍


    ◎“即使生处囚笼,亦能提笔为刀!”◎


    于徵手臂架到桌沿上,俯身放低了声音。


    “雪花炭,你知道出自哪了?”


    燕姒摇摇头,认真地道:“没有证据不能确定,所以需得阿姊安排信得过的人去暗访。”


    于徵果然摩拳擦掌来了兴致:“你说,去哪儿暗访,都问些什么?”


    燕姒正要与她细说,外边来了人,叩着门问:“夫人,酉时已到了,给二位传晚膳么?”


    于徵知道泯静不在院子里,这个宫婢是周巧那边派来的,便与燕姒交换了个眼神,由她扬声道:“晚一刻再来罢,本统领今日不在这儿吃,备夫人的就是。”


    那宫婢应着“是”,人却没有走,在门口滞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燕姒跟着压低声音,说道:“这里到处是眼线,说话怎么都不太方便,我不能一直困在坤宁宫,近日就想个法子,换一处。”


    于徵瞳孔微张:“皇帝拿中宫诞子的名头让你进的宫,高壁镇大费周章围剿殿下,要的就是如今牵制殿下又牵制于家,一箭双雕的局面,他怎会放你出去?”


    “谁说我要出宫了?”燕姒微微一笑,“这宫里地方多着呢。”


    于徵心想她身在高墙里,哪有什么无人留心之处,又想到她正月里去过一趟冷宫,照料那位曾经的太妃,便替她担忧道:“别看冷宫那里无人问津,你一旦去了,不论是二十四衙门还是坤宁宫,少不得要把手伸进去。”


    “世上本无清净地。”燕姒老成道:“阿姊宽心,我不去冷宫,还有个地方,是旁人绝不敢贸然触及的。”


    于徵疑惑地问:“哪儿啊?”


    燕姒弯起唇,眸中隐含两泓皎洁。


    她抬起头朝紧闭的门望过去,轻声吐出三个字:“勤政殿。”


    于徵惊得背后悚然,手差点从桌沿滑下去,仓惶间说:“你要去御前???”


    御前朝臣往来,是历朝历代皇帝批阅奏折的重地,侍奉的人为及时照料,就在后殿厢房设了宫人所,燕姒是住哪里都可以的,她到御前,诸事都方便,见于徵就可以在那里见。


    于徵听她分析到那里不会有要紧的眼线,又听她说起码不用防着中宫,脑子里已经有些乱了,毕竟是擅骑马射箭,不是个擅权谋斗争的主儿,于徵脸色都不好了,十分焦虑道:“你怎么知晓中宫的耳目到不了勤政殿?何况天子近前,稍有行差踏错都不是闹着玩的,我第一个不同意你去!让你在宫中住着,已经是于家给出新帝最大的支持和妥协!”


    “阿姊。”燕姒用坚定目光试图安抚着急上火的于徵,劝说道:“天子近前,更没有人敢谋害我,只要我出事,那必定是皇帝要我的命。去岁先帝刚驾崩,边境战事就爆起,阿姊去想这是为什么呢?”


    于徵惊愕地半张着口,沉默半晌,才道:“你信得过皇帝?”


    燕姒也不答这个话,只慎重道:“阿姊回家问问六姑母,大局当前,吾辈该当如何?阁老骤然离世那阵子,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皇帝,可今日你送来这块雪花炭,我才恍然大悟过来。”


    于徵一知半解地问:“这难道不是皇帝的杰作?”


    燕姒道:“查出来才能下定论。”


    姊妹两个没再纠结燕姒去勤政殿的事,燕姒把要查的方向同于徵讲了,于徵才施施然离开。


    临走前,她又再三交代,让燕姒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她回忠义侯府,问过家中长辈的想法,届时在下决定。


    燕姒是满口答应,笑着哄了人离去,回过来拿起绢子,把雪花炭送到鼻间细细地闻,闻完又将之收回布袋,小心地放了起来。


    不多时,泯静办完差回到院中,宫婢们正在摆晚膳,燕姒见了泯静,让众人出屋子,就说:“泯静留下布菜便好。”


    宫婢鱼贯雁行而出,燕姒夹着小青菜配白粥吃,边吃边问:“娘娘可有什么不悦?”


    泯静往她碟子里送去一块香酥排骨,说:“没呢!几个香囊娘娘都留下了,讲是姑娘有心,她很喜欢。”


    “嗯。”燕姒没动排骨,一口又一口吃着她爱吃的小青菜,“你上次同我在宫道散步,远远瞧见那个金羽卫的将军,后面还碰到过么?”


    泯静每日跟着宫婢出去洒扫,常走月华门到坤宁宫的那条甬道,燕姒这般问她,她立时记起来人,说:“小杜将军嘛,见过好几次,年后他走动得频繁,不过奴婢隔得远,见他都是匆匆来去。姑娘,吃一点肉。”


    燕姒躲不过,还是把排骨叼进了碗:“就是他,他是杜家送给官家的,若非有重要的事儿,不会三番五次显露于人前。”


    泯静见燕姒把骨头吐出来,正露出满意笑容,听到后半句,蓦地瞪大铜铃眼:“哎呀!”


    “怎么?”燕姒疑惑地抬起头。


    泯静比划着说:“昨个儿还见过他!”


    燕姒笑得四平八稳。


    “见过便见过,慌什么。”


    泯静皱眉:“姑娘您不是说,他露面就有重要的事……”


    杜铅华露面,还行色匆匆,自然有重要之事,远北刚撬走去岁寒冬短缺的棉衣,唐峻两手一摊,吃苦头的是户部,燕姒稍加琢磨,就推断如今筹备边南军械,户部草木皆兵,对杜家那是恨到了份上,此人频繁出入勤政殿,定是远北要往御前送礼。


    她放下手中碗筷,喝起清口茶,眼神几变,道:“天已快黑了,去把灯点上吧,今夜我们有得一忙。”-


    忠义侯府。


    于延霆迎着灯光颓然叹气。


    于徵握紧拳头,脸色也好不哪儿去。


    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于红英稳坐在轮椅上,手指间缠绕绢帕,绕着打起结,和颜悦色道:“气个什么?姒儿未雨绸缪,想得长远,我们应当替她高兴。”


    “高兴个屁!”于延霆苦巴巴地说:“要不是看在边南战事的份上,谁高兴把自己的宝贝孙女送到那樊笼里头,她说得轻松呐,是年岁还轻,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这事儿不商量,不准!”


    于红英只是看着指间的绢帕浅笑。


    于徵看老头儿动了肝火,立即顺着他道:“阿公想的正好是我想的,我就同妹妹说了,我第一个不同意她去!”


    轮椅冷不丁转动,很快到了桌案边,于红英把绢帕一甩,书房里霎时陷入黑暗,伸手都不见五指。


    “看不见对么?”


    她的声音好像就在人的耳边,于延霆和于徵皆是愣怔。


    突然视物不清的时候,人都会莫名紧张起来。


    气氛焦灼冷寂时,这一老一少,又听见于红英再次出了声。


    黑暗里,于红英说:“于家有辽东三十万大军为后盾,椋都银甲军精英数千为刀锋,铁血儿女个个顶天立地,但我们仍惧这片刻的黑暗,为什么?因为纵使就在身边,也对未知的事物防不胜防,百密终有一疏,说的便是此种境地。我们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点。”


    于延霆声音稳健:“哪一点?”


    “边南战事突然爆发的蹊跷之处。”于红英接着道:“徵儿,掌灯。”


    于徵凭着强劲记忆力和过人的耳力,抹黑过去,将书房里的灯盏重新点燃,小火苗渐渐成势。


    于红英就在书桌边,寻了唐国堪舆图,叫于延霆近前来看。


    她的手指在蜿蜒河流上:“陵江从庆州渤淮府码头分流,一条上攀过衍州进入远北地界,一条穿梭风波平原和卡尔查草原进入远西地界,*风波平原接连鹭州,中间夹住平阳天堑,这里全是亘古不移的岩壁深渊,将鹭州和景国拦断了。”


    于延霆点头,看着于红英的手指随图移动。


    于红英说:“这是景军为何不踏过风波平原,再进万里草场去抢远西之地再向右直插椋都的原因,长途行军,又要翻山又要涉水,等军队坚持到陵江支流,已经损耗过度,平原里的狼群就足够他们喝一壶的。”


    “所以他们宁愿绕过平阳天堑,”于徵有所领悟,手指在堪舆图上画出一条弧线,“转而夺下唐奚接壤边境的几座小城,过飞霞关,经鹭州北上,一旦他们过了江,庆州旁边就是通州,通州地界上,有唐国最大的天下粮仓!”


    “不错。”于红英赞赏过她,接着道:“夺了通州粮仓,庆、衍二地皆可以战养战。”


    于徵看到弧线末端,疑问浮上心头。


    “那他们为什么不再绕一绕,绕道鹭州东面的荒原,从那里过陵江谋取通州,不是更省事么?”


    这次换于延霆来解说,于延霆道:“不会绕去那片荒原,荒原的尽头,陵江江面拉宽直接入海,荒原下边是奚国了,沼泽遍布,毒虫繁多,他们不敢冒险从那里过,通州粮仓设在通、庆、衍交界处不远,紧靠粮马道,这条粮马道上头是唐国最不起眼的青州,但已到中原腹地。”


    于徵颔首说:“明白了!粮马道又直通辽东天衢城,他们不敢占据粮仓不走,一过陵江,必须速战速决,驻军占据庆、衍二州,才能得到和唐国三方诸侯谈判的资本!”


    “你只明白了景军当年攻打鹭州的筹谋。”于红英手指一点,江山尽在眸中,“庆州多出文人墨客,历史上就有让人如雷贯耳的谋士江家、主张教化推行息战固守的鸿儒荀万森、历经四朝的文武双科状元柳栖雁,成兴帝钦点过两位女状元,也都出身此地,这泱泱大国要想长治久安,舍身忘死的沙场儿女不可缺,能人智者也不可少,这是先辈宏愿,庆州一旦沦陷,唐国才俊直接折损过半。”


    于徵听明白了,又看到于红英的手指移至衍州。


    “这里不消我多说了吧?”于红英道:“其实按照唐国领土地貌来看,衍州才是唐国最中间的位置。此州地理位置极为优越,将皇城椋都半包围护在身后,因四通八达,陆路接庆衢粮马道,水路靠陵江上中游,黄金州别称实至名归。若得此州,形容切断了唐国贸易命脉。”


    于延霆又补道:“要不周氏怎能盘踞衍州数百来年,这里本就富贵逼人,流经此地多少银钱入国库,一眼便知七.八。”


    “正是这个缘由。”于红英将心中计算娓娓道来,“外戚之势对唐国打击太大,先帝一去,各州千疮百孔,远北侯入都要钱可以说是雪上加霜,若非帝姬定夺,朝中各部到地方州府在柳阁老的协理下狠抓了一把去岁秋收,只怕景军来得会更快。他们在椋都一定有耳目明朗的细作!此人绝非寻常辈,盖因我等一叶障目,自顾不暇时,未曾想过这个问题,如今姒儿将之抛出,她才明确地点醒了我,原来景国深入唐国的国谍,已这般可怖了。”


    于延霆眉头紧锁,他的皮肤已因年老失去弹性,即使他展眉舒颜,也能看到山川经纬。


    “国谍一事,锦衣卫年年抓,但这股势力真叫人难以清缴干净。”他指着风波平原,又指飞霞关里的鹭州,“唐国与奚国通商是史留传统,奚地……反正这个传统不是帝姬一箭弄死他们送来的和亲公主,通商之路不会断,要么有伟才不惜翻过平阳天堑进入风波平原,还能活着过陵江迈入中原腹地,要么就是五年以前乔装成奚国人过鹭州而来。”


    “不用管怎么来的,”于红英说:“这股势力一定在宫中有个领头羊。能接近皇帝的人,不管身处何职何位,都有此嫌疑。姒儿想在勤政殿,是想得通透了,弄不好,柳阁老的死就是有外患从中作梗,唐峻看似嫌疑最大,反而是那个最不可能办这种事的角色,唐绮在边南对敌,他毫无谋害内阁首辅的动机。既然姒儿要在前头眼观六路,我们便在她身后为她耳听八方。”


    于徵振作道:“御林军可领城中排查的职责,正好姒妹妹也叫我帮着查阁老之死。”


    于红英却从袖中摸出一节竹哨,交给于徵,道:“御林军还需养着,人不是自己亲手培养的就不是绝对可靠,你令予字队去,秘密行事,他们不会露出马脚。只要幕后国谍落网,帝姬在边南必定是游刃有余,此事要尽快,马上就要筹备军械了。”


    于徵听她一席话,胜过辽东跑马数载,不由得敬佩横生,感慨道:“六姑母巾帼不让须眉,徵受益匪浅。”


    “褪下戎装,我辈志存于心。”于红英笑得颇见狠厉,扬声道:“即使生处囚笼,亦能提笔为刀!”


    秉烛长谈到这里,于延霆也就放下了起先的忧思,不再阻止燕姒要进勤政殿的决定。


    当日夜间月朗星疏,燕姒落笔洋洋洒洒三千字,盛装前往勤政殿。


    殿前锦衣卫横刀而拦,她便掀裙跪在门前,叩首道:“臣女于姒,因中宫娘娘待产伴凤驾入宫,迄今已过数月,日夜思念家中亲长,求陛下念及于家世代忠臣,施恩放归!”


    已经过了子时,勤政殿前除却值夜的锦衣卫和几个内宦,再无旁的闲杂人等,她这般喊,也就只有里头挑灯夜读的人知晓。


    一句话重复到第三遍,曹大德就健步如飞地出来了。


    “公主夫人,您这是何苦来的,陛下忙于政务,直到此刻还没歇,您往这里一跪,不是触怒龙颜犯了大不敬之过么?”


    燕姒双眸含泪,无辜又可怜。


    “公公,我想家了……”


    曹大德心都被她这一声给软化了,忙搀扶她起来,叹气说:“您别再喊,老奴进去再问过陛下的意思,您且先等一会子。”


    燕姒泪眼汪汪,叠手福身:“多谢公公体谅。”


    殿内,唐峻抱着农务贸易化的策论,正在用朱笔圈注重点。


    曹大德走近,先把冷茶换了新,才敢说:“陛下……那个……”


    唐峻眼睛一眨不眨:“人送走了?”


    曹大德看他并不生气,就说:“没呢,她不走,她说……”


    “说什么?”唐峻猛地回过头,“朕还不够礼待于家吗?是短了她吃还是缺了她穿?”


    曹大德也是平白惹了怒来受,小声嘀咕道:“她说她想家了。”


    唐峻没听清,问:“什么?”


    曹大德适才拉开嗓门儿:“公主夫人说她想家了!”


    唐峻终于把心思分到这件事上,放下策论,端起浓茶喝了一口。


    “也是。”他淡然一笑,正好殿中只有他和曹胖子,便道:“于家妹妹胆子大,但她不会毫无缘由地闯到勤政殿门口来,用这样的方式要来面圣,必然有别的原因,你去把她领进来吧。”


    【作者有话说】


    (捉虫.)


    第237章 表忠


    ◎谁他娘的想得到啊!◎


    勤政殿里的夜灯亮如白昼,一切成设如燕姒第一次踏足这里那般,一成不变。


    为君者明堂端坐,御书案头奏折堆积如山。


    翁中龙涎香燃经过半,把那书墨味掩褪不少,夜里沉静,迈出的脚步声凸显得清晰可辨。


    燕姒守着规矩,一过八角铜炉,就掀裙跪拜下去。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唐峻起身趿了鞋子,曹大德伺候他把披着的外氅穿戴好,他便信步走近燕姒,弯腰搀住燕姒单薄的臂弯,将人带起来。


    “你要来请见,托个宫婢传话就是,这春寒料峭更生露重的,瞎跑什么?”


    燕姒垂首,显得乖巧。


    “白日里陛下太忙,臣女不敢因一点小事来扰,夜里若无正当缘由私自求见,怕辱陛下清名。”


    “妹媳真是冰雪聪明。”唐峻目中有了毫不遮掩的笑意,指向万里山河图,“屏风后去说,以防哪个不长眼的内宦冒失进来。”


    曹大德意会圣意,躬身道:“奴婢去外头守着。”


    唐峻随意摆手允了,曹大德退将出去,燕姒望向不远处的长屏风,依稀间想起,当初唐绮就坐在那里。


    那不算是她们第一次相见。


    真正的相见,是燕姒前世做奚国和亲公主的时候,她被俘坐着囚车,唐绮披甲持弓,立在鹭城的城墙上,她们连彼此的模样都看不清楚,却一个当机立断择了众生让箭羽离弦,此后背负阵前杀妻的恶名失意三年,另一个无力还手等待死亡,埋骨风雪地,成为史册里一个毫不起眼的人物,甚至连姓名都留不住。


    而后来,不知什么因由,燕姒重获新生,摇身一变成为了唐国重臣忠义侯的嫡亲孙女,于家长房长孙,于延霆唯一的后继之人,她与唐绮在响水郡偶遇,这次的相见,两个人都没有道明彼此身份,她们都像瀚海砂砾,机缘巧合下,彼此拉了对方一把。


    再到燕姒以于家女的身份重返椋都入了于家族谱,唐绮以唐国帝姬的身份坐在这座屏风后面,她们尊卑分明,都未曾料到会再续前缘。


    时光它行得匆忙,唐绮至今为止也不知燕姒的真实身份,甚至连看似浓情蜜意的大好姻缘,都如镜中花水中月,让人摸不真切。


    触景难免生情,燕姒不觉间失神,愣愣跟着唐峻绕过了屏风,直到唐峻喊她不必拘礼坐下说,她眸中才重有了焦距。


    “妹媳并不想出宫吧?”唐峻笑着问。


    “陛下英明。”燕姒说:“此来是有一封臣女写给陛下的谏言,但事涉重大,不敢经过他人之手代为转呈,只好亲自来了。”


    唐峻见她自袖袋里取出信笺,纸张是坤宁宫常用的熟宣,接过来展开便看,而后越看眉头越皱得深,最后连脸色都变得冷峻。


    “你想来勤政殿做御前代笔女官?”


    燕姒坐在唐峻右侧,叠手再行一礼,认真道:“缘由也尽书纸上了,敬听陛下定夺。”


    一声叹息响起,在诺大的殿内长长回荡。


    唐峻又将呈书细过几遍,反复琢磨,沉默良久后,才试图劝道:“勤政殿里来往朝臣太多,新臣老臣掺在一起,议的都是国之大事,你若处在朕这个位置上,会因眼前小节,弄个重臣孙女,还是长公主妻,放到殿中吗?”


    燕姒眼神清澈,诚然道:“臣女不卖关子,推心置腹地同陛下讲明了,楚家为私怨坏大局,几次三番暗中刁难,长此以往臣女住得糟心不提,臣女的阿姊、姑母乃至爷爷,都吞不下这口气,于家效忠陛下,边陲三十万大军,若无圣旨虎符调遣,从不过青州,我族帮唐国镇守辽东,威慑诸岛列强,不是让我嫁入皇室后,来受这份窝囊气的,即使我愿意受,于家的颜面也不容践踏。”


    唐峻一口气堵在心口,人家说的都是大实话,谏言上也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这不光是他二妹的妻子,还是于延霆唯一的孙女,那不跟宝贝疙瘩似的么?


    他千想万想,当初就是怕有损于家颜面,闹个分崩离析,才让同为皇室妻的楚家女跟着一道进宫。


    谁他娘的想得到啊!


    这个楚可心光长个子不识大体!


    偏偏国库空乏,仗又必须打,导致于他里外受气,还哪处都不好敲打!楚可心还好说,楚谦之惧内还孝顺,不管是楚夫人还是楚老太,哪个都能牵着楚谦之鼻子走,谏言里将楚老太收买二十四衙门内宦,在坤宁宫里使绊子的事,写得一清二楚人证物证皆有,唐峻是连帮着掩盖都做不到。


    他气不打一处来,憋得面红耳赤,燕姒从旁察言观色,又将声音放得柔软。


    “臣女嫁进公主府,籍契上改了皇戚,所说不敢夸口道一句绝对,但始终目的是为陛下排忧解难。”


    唐峻犹豫不决,问说:“非得是在勤政殿不可?”


    “若不是勤政殿,就该出宫了。”燕姒眼神尤其无辜,“只有勤政殿,才能脱离是非,再或陛下像方才臣女所说的那般,放臣女出宫回家。”


    “放出宫不行。”唐峻脸色肃然道。


    燕姒说:“陛下从未想过要对殿下赶尽杀绝,可高壁镇声势浩大地一局棋,为的便是做给天下人看,您初登皇位,镇得住精兵强将,谋略不逊任何人,只要臣女一日还在宫中,陛下固权才能见到成效,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臣女明白的,但正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1],您此时觉着楚家闹腾是小事,殊不知楚家由先帝一力扶起,实力并不容小觑,眼下边南军械补给,您且看着,并不会那般顺利。”


    “他楚家还能翻了天不成?掌户部的权把持银库不假,但他的权是谁给他的?是皇室!”唐峻怒道。


    燕姒立即起身跪拜平息唐峻怒火,只言片语,全踩在刀尖上。


    “新臣少,楚家使绊子坏陛下的事,您目前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户部尚书一职干系重大,您没有合适的人来替。”


    “朕需要时日。”唐峻咬牙切齿:“军械补给不容半点差池,谁要影响战事,朕绝不姑息!有朕在前边撑着,你放心,坤宁宫至今日后,再不会有什么让你不顺心让于家不舒坦的事发生,先起……”


    “陛下。”燕姒不想他话锋转得如此快,只好打断道:“柳阁老病逝前,您去过柳宅。”


    这不是燕姒发出的疑问,而是肯定,唐峻瞳孔顿缩,要去扶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燕姒又道:“臣女知道此事,陛下不该惊讶。”


    唐峻垂首盯着燕姒头顶,未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说下去——”


    燕姒宠辱不惊道:“臣女出宫那日,也曾去过。”


    唐峻低声道:“朕不是让……”


    “让金羽卫暗中包围了整个柳宅。”燕姒接过他的话,道:“阁老一生清廉公正,若真要说有何偏私,她临终前,却选择了陛下,她坚持她是寿终正寝,可陛下心知肚明。”


    唐峻倒抽一口冷气,忽觉头痛欲裂起来,他现在终于明白长公主府传信的目的了,他不得不再次对眼前人正眼相待,他想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唐绮私自返都,只遵照柳老去前的遗言办过了丧事,再没滞留都中。


    而他有一处却不明白。


    他心里有愧,声音都失了底气,哑声道:“你如何知晓朕去过柳宅的?朕去柳宅时,你该还在坤宁宫里!”


    燕姒闭眼不答,叹息声缥缈难捉。


    “陛下没有绝对信得过的人。”燕姒直白道:“您无亲长依托,全靠血脉正统,先帝遗命,才继承了大统,所以您忍气吞声包容远北,亲自甄选各地征银节度使,布局高壁,不惜手足之情破碎,也要压住朝中异声。您勤于政务,连年节里都不得闲,是因您怕。您怕托不起这唐国江山。”


    唐峻心口犹如针扎,把住椅扶手的手攥得青筋暴起。


    燕姒忽然说:“您可以信我一次,我进勤政殿,绝无异心,只为成全先辈,若您还不信,我可以同您说一个迄今鲜为人知的秘密……”


    唐峻不自主地被她牵着走,好奇道:“什么鲜为人知的秘密?”


    燕姒微微抬起头:“当初于家让我认祖归宗,姜家大闹了一场,而我生母至今未曾露过面,是有原因的。”


    唐峻好奇心更甚了,“原因?”


    燕姒道:“我生母其人,乃是前朝鸿儒荀万森荀大家的孙女。”


    唐峻惊站起身:“你说你生母是谁?!”


    燕姒微微扬起下巴:“荀万森的孙女。”


    唐峻出生的时候,成兴帝已登基称帝两年余,因是长子的缘故,他幼年颇得喜爱,曾在唐兴口中听过不少关于荀万森的事。


    其中唐峻最爱听的一段,便是那位鸿儒大家晚年的穷途末路。


    传说里。


    那位老者,携东宫派系群臣跪于端门,只为求最后一个面圣之机。


    他挺着宁折不弯的脊梁,隔一条千步道,面向三千玉阶上疑似摇摇欲坠的明和殿,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哭的是,纵使满腹经纶,也会沦到束手无策。


    转瞬,时代已逝。


    唐峻跌坐回椅子上,稍一联想前因后果,而后乏力地笑了。


    “难怪你生母从不出现,难怪周冲之子冒犯你的案子来得突然又诡异,难怪那时候阿绮要跟我联手为前太子翻案,搞垮国舅爷周冲。都是报应,周家应得的报应。”


    “外戚是祸患,阁老辞世也很突然,楚家现在无非同陛下堵着气,仗势胡作非为。”燕姒跪直道:“您可以信我的,我以先辈之名在此起誓,一切以唐国大局为重,替陛下分忧解难绝无二话。”


    唐峻看不明白这个于家荀家的后辈,不知她何来如此自信,敢句句见血,说到点子上,又豁得出去。


    他茫然道:“你就没有自己的所图?”


    燕姒认真道:“有的。”


    唐峻抱臂看着她:“说来听听。”


    燕姒掰着手指:“我想来日边南息战,殿下能早日归来,或是陛下给个恩赐,送我和殿下一块封地,哪里都可以,多大都行。我还想,家里人能岁岁康健,唐国早日恢复元气不再受外敌所扰,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还有呢?”唐峻半信半疑。


    燕姒再次叹气:“好吧,其一楚可心太烦了,其二我上次散步瞧见了小杜将军,远北坚持把棉衣要走,户部被得罪了,边南打仗他们又没出力,我想杜家可能起了心要送人进后宫,到时候又不知如何应付这些。”


    唐峻说:“嗯?”


    “远北侯上次来椋都,爷爷放过狠话,于家和杜家中间若不是卡着个鸟不生蛋的青州,早就因为一亩三分地打起来了嘛,家里长辈说的。”燕姒努嘴道:“陛下,大哥!”


    唐峻彻底服了她,难得听到一声撒娇般的大哥,到也没有先前那般坚持了,抬头揉着太阳穴,道:“要做代笔女官就代笔女官吧,你还真是什么话都不瞒着朕,敢在朕面前说三道四。”


    燕姒得了便宜,弯唇乖巧道:“多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峻无言以对地摆摆手:“你以为朕这个皇帝就那么好当,外戚之势不可不提防,这杜家跟个狗屁膏药似的,朕还不知道怎么推脱呢。”


    抱怨的话匣子一经打开后,连唐峻都忍不住自嘲几句。


    燕姒见火候够了,嘴角笑意更甚:“若陛下能信得过臣女,杜家送女入宫的事儿,臣女届时为您想个好主意!”


    如果说荀万森的外重孙女身上都没点真才实学,唐峻才万万不信。


    他道:“那就选个好日子,下旨封你为御前代笔女官,你就不用再偷偷摸摸传信来,让朕替你瞒着入宫的事情了。你有此心,想必于家也能说服阿绮,朕可从来没有想过要瞒她的。”


    燕姒小声道:“那还不是因为您那妹妹太倔了,倔得跟头牛似的,不瞒着她,只怕又要闹个人仰马翻……”


    唐峻装作听不懂:“啊?你快起来了,本来腿就有旧疾,地上还凉。”


    燕姒爬起来,又福身行过礼,心满意足地道:“夜已深了,臣女不打扰陛下理政,先行告退。”


    唐峻还能跟她说什么,心里想着的是你已经打扰我半天了,嘴上还是只道:“去吧去吧,等着接旨。”


    燕姒退出几步,转过身的瞬间,整张脸笑容尽失,她的眼神在辉煌灯火中凌厉非常,再不似那般温软天真的模样。


    唐峻并未看见这一幕,只目送那瘦小身影快步出了殿门。


    他在圈椅上靠着,收回目光托起腮,视线定格在万里山河图上壮景,心里一时百感交集。


    良久之后,才自问道:“我莫不是太久没跟人说几句心里话了,才上了这丫头的道?”


    须臾,又自答道:“她说对了。”


    唐峻已经很久不敢表露自己的内心想法了,半真半假,虚实难辨,才会让侍奉君王多年的曹大德都有所忌惮。


    曹大德再进殿的时候,唐峻刚站起身,要往外头走,曹大德马上迎到他跟前:“陛下,奴婢再为您换一盏热茶来么?”


    唐峻摇着头,负手立在殿中看那乱中有序的御书案。


    他在灯光里眯起眼睛来,适才道:“去拿酒,陪朕到皇子所走走。”


    曹大德狐疑道:“这时候去?奴婢先传龙辇来?”


    唐峻已经大步流星冲殿门方向去了,声音里依旧辨不出什么异常情绪。


    “传什么,劳师动众的,朕随意走两步——”


    曹大德忙跟出去,在勤政殿门外拉过一个小内宦,嘱咐道:“快去烫壶热酒来,要快。”


    小内宦双眼放了空:“总管要什么?勤政殿哪里敢有酒……”


    曹大德唉声叹气:“你以为咱家忽悠你呢,是陛下兴致好,不管去哪里找,立即找去!”


    小内宦顿时如被驱赶耕地的牛,朝后殿冲刺而去。


    等曹大德拿到烫好的酒,再小跑着提往皇子所,唐峻已经独自坐到一颗海棠树下,望着天际皎月发着呆。


    跟在曹大德身后的小内宦刚要自作聪明,提醒皇帝那草地还湿润,久坐易病,还没说出口,就被曹大德瞪了回去。


    曹大德蹑手蹑脚走近,猫腰将装酒的盒子放在了唐峻脚边,作了个揖,就自觉滚蛋了。


    二月草地浅薄,海棠枝干还算粗壮,唐峻靠坐期间,酒杯未取,提壶灌下去一口。


    烈酒烧肺,酒香被他噙在唇齿。


    月色那般动人,他忍不住想,当年谷允修坐在这个地方,所见的是如何风景,可惜时过境迁,旧景不复。


    他又仰首灌下一口酒,横袖狠劲擦了嘴,遥望月色。


    他回想起半生所过的光阴,忽地悲从中来。


    “早知如此……”


    他曾经有过可以绝对信任的人。


    只是。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作者有话说】


    成也萧何败萧何[1]:出自《史记淮阴侯列传》司马迁


    第238章 失控


    ◎“我妻待我,情如磐石。”◎


    砰——


    突然炸来的一声巨响,让书房里围坐的众人都悚然一惊,纷纷侧头朝主座看过去。


    唐绮捏着的拳缓慢松开,目光将座下逡巡过,淡淡地笑道:“抱歉,一时失手。”


    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失手。


    在座的除却杨依依这位后来者,其它人或多或少都与唐绮有旧,他们皆知唐绮是真的动了怒。


    左侧连着两把椅子,东方槐和项一典对视,相顾无言。他们同作为唐绮手下的将领,并不好多说什么,尤其事关主子的个人私情,纵使他们想劝,却都没那个立场。


    右侧杨依依之后坐着的是一位年轻妇人,眉目浅浅勾勒,衣着素净但不失华丽,这便是脱胎换骨过的楚畅。


    从椋都死里逃生,怀胎十月诞下幼子,如今的楚畅已有了几分稳重端庄,不似从前那般跳脱,她只静静坐在那儿,对自己身旁站立的人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


    崔漫云咽了咽口水,见楚畅不为所动,便最终也没憋出个只言片语,兀自等着有人先来打破这死寂的沉默。


    还是方才那报信的斥候兵第一个没忍得住,急于让唐绮的怒火不要殃及他这个传递消息的池鱼,立在堂中间匆忙抱手道:“殿下请息怒,此事,此事是由忠义侯府几位当家做主的主子们商议过,于家支持,小夫人才到的御前。”


    这位斥候兵本是公主府亲卫队出身,他的话说得还算是得体,无疑能起到一定的安慰作用。


    唐绮果然裂开唇,笑意更甚。


    “你先下去。”


    斥候闻令松懈紧绷的神经,告退出了书房。


    屋中剩下的人各有职责,唐绮召集他们,本就有事要议,这时她缓和好了,便又道:“漫云,从你先说吧。”


    崔漫云不爱吃茶,手边案上的茶碗都没有动过,是因知晓唐绮心事沉沉,心里难免紧张,这会子她把茶碗端起来,囫囵喝掉一大口,才接话道:“属下已将通州诸事料理妥当,庆衢粮马道周边匪患已除,可保借马筹粮之事畅通无阻。”


    唐绮点点头,目光投落在楚畅身上。


    “霜儿,你那边如何?”


    当初因罗党造反,平昌伯爵府满门遭殃,为了瞒天过海保下性命,唐绮替楚畅更名换姓,如今其行走鹭州,用的正是化名林霜。


    唐绮这般唤她,她已经适应,当即叠手答话。


    “回禀殿下,鹭州商会已做好了战前募捐准备,第一次军饷筹备顺利完成,所征集募捐来的响银,可供付给通州,即使朝中辎重晚到,我们这里也不会耽误,只是辽东那边的军马问题……”


    要不怎么说战火一起必定劳民伤财呢?


    唐绮正在愁着此事,她搓起手指,陷入沉思,屋内再次鸦雀无声。


    方才因斥候中途过来,项一典要说的话都被打断了,这会儿蓦地安静,又重新回想起,便抱手道:“主子,那辽东小子是个刺头,已三番五次违反军令了,方才属下就想说来着。”


    “本殿不是让你们忍让他些么?好歹是振东伯送来的人。”唐绮凝眉,“他又做什么了?”


    “卫晓雪受了刀伤发着高热,明尧昨日告夜假,夜间他想替换差事,为着照料卫副,这事儿人之常情嘛。”项一典说:“属下就应了他,让那辽东小子替补,可人家直接就拒了。”


    唐绮叹气道:“他以何种理由拒你的?”


    项一典闻言愣了愣,随即哈哈笑道:“不服我,他是这么说的……”


    唐绮往项一典看过去,只见项一典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手扶着腰际的刀,另一手背过身后,在堂中来回踱步。


    “小爷在辽东冲锋陷阵的时候,你这厮还在椋都享着清闲守皇陵呢,你叫我换夜差就换夜差,那不能够!要值夜,你自个儿值去!”


    他学得有模有样,不仅举止像,连神态语气都分外肖似,这下子方才众人心照不宣的紧张感都消失了大半,满堂低笑起来。


    东方槐声音较一般人洪亮,敞着嗓子对项一典道:“是个有反骨的,但也不能尽怪责人家,于进虽非于家直系子弟,好歹也是忠义侯二妹的独子所出,于家二房抗倭牺牲之后,这孩子便过继到振东伯次子名下,与现任御林军统领于徵将军姐弟相称,人家出身不薄,祖父祖母和爹娘都是为国捐躯的英雄,连主子尚且给他三分薄面,偏生项将军要辽东小子辽东小子的叫他,能不抗命么?”


    项一典男儿粗狂在身,鲜少计较口头上的称呼,唐绮先前不曾提点过他,是想着沙场上摸爬滚打拼着命,男子间豪放不羁,更甚者上下不分称兄道弟也是常有的事儿,就没加以约束。


    经过眼下东方槐的提醒,众人一沉默,项一典自己才意识到理亏,抓耳捞腮显得有些烦躁。


    唐绮看向项一典。


    “他自幼长于辽东,今次领着驰援的军队独自南下,我们同室抗景,他来融入我等已经不易,还望老项让让小辈。”


    话虽是敲打,唐绮却说了个亲疏分明,主客有序。


    项一典心服口服:“是属下疏忽了,回头就改!”


    唐绮笑及眼底,又将话锋转回来。


    “借马之事,还需得呈书都中老侯爷。”


    都议到这儿了,一直坐在唐绮右手边的杨依依终于接话,朝唐绮道:“边南距椋都路途遥远,呈书老侯爷是必然,殿下应做两手打算,最好即刻同时呈书辽东。”


    唐绮说:“老侯爷那里本殿亲自着笔,振动伯这边,就有劳姑娘了。”


    杨依依如今是唐绮的幕僚,此等书信往来代笔都不在话下,依言没有推迟。诸事议定,唐绮便挥袖,让众人各自散了去,杨依依素来性子慢,她起身在最后,正要告退,唐绮忽地抬了头。


    “你何时学起吞吞吐吐的毛病了?”


    杨依依放下还没来得及抬起行礼的手,眸光微转。


    “不管是行军打仗,还是排兵布阵,殿下都游刃有余,做得很好。”她的视线就定格在唐绮眉目之间,似看非看,保持在不冒犯的边界处,“所以,我犹豫未出口的话,想来是可笑的,何必要多此一举。”


    唐绮拱合双手,抵上额头的同时,鼻间叹出重息。


    杨依依从未见过这样的唐绮,此刻连同人脸上的神情都难以看到了,对这声叹不得不疑起来。


    “殿下?”


    唐绮维持着挡脸的举措,轻轻“嗯”了一声,而后低语道:“我妻待我,情如磐石。只是许多时候,她聪颖过甚,很难叫我弄得懂她在想些什么。”


    “人嘛。”杨依依侧首乜到书房外的霏霏薄雨,“总是受七情六欲所牵制,情到深处,便不由得患得患失,一旦拥有,畏惧失去是本能,但是殿下,既然您相信贵夫人待您情如磐石,那何不也相信她每做一个抉择,都会衡量殿下的得失呢?”


    “那她就不该瞒我如此久,不该去勤政殿。”


    唐绮忽地放下手,一双眉皱得颇深。


    杨依依回望她,平淡地道:“殿下所气恼的是贵夫人隐瞒入宫之事?还是如今她到了勤政殿之事?”


    唐绮道:“二者皆有。”


    杨依依缓声分析道:“传闻中,安顺殿下妻不仅贵为忠义侯于延霆唯一后继嫡亲孙女,还继承了父辈清丽脱俗的容貌,是引椋都贵子贵女们争相倾慕嫉妒的翘楚,她周旋王孙贵胄之间,足智多谋能全身而退,配殿下这样的人中龙凤,结成良缘算得上是佳偶天成。后来您妻妻二人共经高壁镇三军围困,最终她于问心亭面圣,谈的是什么,想必殿下如今该能想透。她成全殿下大义入了宫,隐瞒,无非也是善意之举,殿下该体谅她才是。”


    唐绮垂眸:*“没有说不体谅。只是……”


    杨依依发现她目光闪躲,有避视之意,反而疑惑不解道:“既然早便入了宫,她如今去御前,对她处境大为有益,殿下为何还这般忧心忡忡?”


    唐绮的眉心皱得更深了些,却低头不语。


    杨依依倏然想到了关键,问说:“勤政殿里有什么?”


    唐绮眼皮直跳:“这不是你该问的。”


    杨依依见她似要动怒,当即展手收袖跪下去。


    “臣女逾越了,任凭殿下处置。”


    唐绮如同被捋过胡须的老虎,眼睛都微微眯起来,一双凤目久久凝视跪在面前的杨依依,却再说不出什么。


    杨依依效忠唐绮并不为功名利禄,只是图还报家恩,她虽跪着,脸上仍旧没个惧怕的神情,连半敛的那双眼睛里都毫无波澜。


    唐绮把此人身世摸得一清二楚,数月以来一直赏识杨依依的才情,对其以礼相待,此番若非杨依依触及到她的逆鳞,她还真不会发什么脾气,待重新冷静了,才道:“你先下去吧。”


    杨依依起身出门,下了台阶融进绵密雨雾中。


    唐绮还坐在堂中间,望着那抹背影搓起自己的手指。


    耳边响起细微的脚步声,白屿从屏风后绕出来,俯身问:“主子可要派亲卫盯着她?”


    唐绮摆手道:“不必,她没有异心。”


    白屿遂递过来崭新的图册,把该交的差事交了。


    唐绮低头看机扩详图,心不在焉地说:“你办的事不会出错,去林霜那里批复银钱,照图开始做吧。”


    白屿收回图册,瞄了一眼唐绮搓出薄红的手指,又道:“都中……”


    唐绮的目光变得危险起来。


    “待雨一停,”她从袖袋里取出召谍令,交给白屿,“就发令下去,密切注意朝中各处动向,一有风吹草动,便八百里加急来报。”


    白屿迟疑着问:“勤政殿那边?”


    唐绮冷静道:“各处,自然包括夫人那里。”


    【作者有话说】


    (捉虫.二修于进小将军出身部分.)


    感谢在2023-02-2223:50:47~2023-03-2621:4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辰未4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9章 借兵


    ◎“我知你心意……”◎


    一场细雨落幕,清明悄然而过。


    椋都的艳阳天持续数日,圆安年里的第一场热潮来了,周巧体征较常人有异,产后不仅不畏寒,反而十分怕热,可她偏偏生有喜见日光的爱好,晒没一盏茶的功夫,日头底下就已汗流不止。


    囱囱拿了锦帕给她擦着额上冒出的汗珠,哄说:“娘娘,还是回屋歇息罢,您瞧,出这么多汗了。”


    还不到辰时,周巧将眼睛留着一道细细虚缝,执拗地躺在椅子上不起身。


    她道:“早朝没有散,人也还没有来,早着呢,再坐会儿。”


    囱囱看她心意已决,索性不再劝解,仔细替周巧擦过汗,拿起绢丝小团扇轻轻在侧打着。


    自诞下和乐公主那日惊险过后,周巧就不喜让旁的宫婢近身伺候了。


    庭中恬静,只主仆两个,连雀鸟的低鸣都听不到。细风拂过脸颊,周巧渐渐生出一丝睡意,正迷蒙间,忽听“咕咚”声从不远处传来,猛地惊坐而起。


    “是谁?!”


    “娘娘不怕,奴婢去看看!”囱囱说着,将团扇放下,警惕地往声音来源地查探。


    花草后边是一涓细流,待囱囱悄悄地接近,看清了响动的缘由,才神色一松,转身返回。


    周巧整个背部都崩直了,双臂报在胸前,满眼紧张地望向返回的囱囱。


    “娘娘。”囱囱到周巧跟前蹲下,温声说:“是一只野狸猫在水边滑了脚,把碎石子踢进池子里了,奴婢在这儿呢,您无须害怕。”


    周巧宛若惊弓之鸟一般,浑身如果有羽翼,那毛都已经悚然立起来了,她神色慌乱地抓紧了囱囱的肩。


    “你看清楚了?当真只是野猫?!”


    囱囱说:“当真是猫。”


    周巧后知后觉似地点了点头,气息不稳地道:“那便好,那便好……”


    她这般絮叨着,不自觉地往坤宁宫侧门处望去。


    囱囱随她目光而移去的视线收了回来,安抚她道:“大人答应过娘娘今日会来,娘娘若是仍害怕,不如奴婢扶您回屋里等罢。”


    周巧喃喃道:“不,不,本宫就在这里,在这里等,哪儿也不去。”


    巳时过半,许彦歌披着大帽罩衫进了坤宁宫的侧宫门。


    迎接她的是周巧迫切扑来的怀抱。


    领路的小宫婢大吃一惊,被囱囱用银钱封了口,许彦歌才将周巧搀进屋中,扭头用眼神询问囱囱是怎么一回事。


    囱囱沏茶过来,如实对许彦歌道:“大人,方才娘娘在庭中晒太阳,被一只野猫惊着了。”


    许彦歌轻拍着周巧手背,劝说:“杜家送女入宫的事儿,已被皇帝用清明祭祖的缘由给推拒,眼下该着急的并非是娘娘。”


    周巧牵到人,心绪稍微平复了些,侧眸去问许彦歌。


    “他缘何拒绝杜家?他该效仿父皇在世时那般,先利用外戚相助,再徐徐瓦解外戚之势,而今不正是他用得着杜家的时候?”


    “有人不愿他受杜家牵制。月前户部尚书楚谦之耽误了边南军械补给,他已经用这茬儿推拒过杜家了,现下是第二次。安顺长公主不在都中,帝师首辅柳阁老已逝,朝中内阁形同虚设,你说给他拿这些主意的会是谁?”


    许彦歌话音一落,垂睫凝视着周巧,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去岁高壁镇给他拿主意的是我,但今时今日,我怎可能再助他?”周巧摇头否认,随即又认真道:“我对他早死了心,你不该这般想我的。”


    许彦歌看她眸中有异,似失望似哀伤,当即就后悔了自己方才的询问,立即抽手打自己的嘴,说:“是臣说错了话,娘娘莫恼我。”


    周巧拦住她的手握回手心,终于露出个浅浅的笑容。


    “别打了,我不恼你,你接着方才的说,现在该是谁更着急?”


    许彦歌哄好了人,正色道:“边南战事已陷入焦灼之势,两军对垒各有胜负,景军的确是有备而来,他们粮草充裕,久攻不见疲态,军机处最新递上朝的折子里详叙了此事,地方布政使又奏通州境内十年难遇下了场冰雹子,导致今岁春耕受了不小影响,现下国库不知何故掏不出钱,你说该急的是谁?”


    “唐绮这次是要钱还是要借马?”周巧诧异道。


    “距离她上次要钱借马才过去多久?”许彦歌伸手比出两根指头,“两个月。所以这次她倒是没要这些,也没有为难皇帝,她向辽东借兵。”


    周巧道:“辽东当初已经借过兵给她了,这次她怎么不让远西借呢?”


    许彦歌说:“庆衢粮马道官道都好走,且离她最近,她想必是要速战速决跟景军尽快分出个胜负了。”


    周巧骤然意识到了要紧处,挺直背道:“所以她很快就要回都了!”


    许彦歌微笑道:“正是。”


    周巧悟道:“当初唐绮去边南,走之前还在椋都领了个下马威,她的家妻还被迫进宫,如今尚在勤政殿做代笔女官,一旦她携战功还朝,首先就会接妻归府,届时唐峻又拿什么来压制她?”


    “不错。”许彦歌笑意盈盈,“所以此时最应该着急的是当今天子。于延霆把自己最宝贝的独孙女嫁给了唐绮,且这妻妻二人是人尽皆知的伉俪情深,唐绮上书阐明借兵之事,军机处报上来不过是过个明路,辽东必定会借的。唐绮要得如此急,想必对此战已有了很大的胜算。”


    周巧心绪渐稳:“他最大的威胁要回来了,他也就没空来想着对付我了……”


    许彦歌听到此处,却忽地冷起了脸。


    周巧轻声问:“你怎么了?”


    许彦歌哼声道:“想要永无后顾之忧,还是只有彻底扳倒他,让和乐登上王座!”


    周巧闻言,叹气道:“哪里能那么容易,自和乐出生,他就再没与我同塌而眠过,连这坤宁宫也鲜少踏足,就算他来了都只看看孩子不会逗留,他防我防得很紧,你我二人势单力薄,就怕还没抓到机会,他已先处置了我。”


    “不会的!”许彦歌蓦地握紧周巧的手,言辞坚决,“臣,绝不会让娘娘出事!”


    周巧热泪盈眶,目光一点点滑过许彦歌的面纱,有些哽咽地道:“我知你心意……”


    许彦歌道:“咱们不算势单力薄,敌人的敌人便能是盟友,还有个亦亲王。”-


    勤政殿刚结束议政,燕姒就从万里山河图的长屏后走了出来。


    唐峻靠到软垫上叹了口气,眉心不安地皱起。


    “说说你的看法。”


    燕姒步子不疾不徐,边走边道:“臣女不敢妄议国事。”


    唐峻讽道:“你可没少议,这次不想说,是因牵涉阿绮吧。”


    燕姒目中犹豫,先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唐峻见她这般神色,更是好奇了。


    “重臣里,你觉出了什么?”


    燕姒不自觉地往方才刑部尚书坐过的那张席案看过去,少顷后才道:“回陛下,没有。”


    唐峻自然不信,跟着往空空如也的席案看去。


    “连易说辽东囤兵近三十万,已往边南派去了五万援军,此时再借兵,怕压了边南守备军的势头,与边境驻军难齐心,又怕东边列岛乘机对辽东边境发难,他的担忧不无道理。”


    燕姒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站在御案前没有再动。


    唐峻看出她似走神,轻轻敲桌:“在想什么?”


    燕姒回神,抬眸迎向唐峻投来的视线。


    “陛下怕殿下回来吗?”


    殿中顷刻静若寒蝉。


    龙涎香飘起袅袅轻烟,唐峻的目光穿过一缕缕薄烟,依旧停驻在眼前这张清丽容颜上。


    片刻后,他哑然失笑。


    “朕与二妹,或有过嫌隙,或有过猜疑,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去往边南这数月,是一颗心扑在了天下大事上的,赤诚可见,加之朕有了许多,何以要惧?”他说完这些,将手边一份草拟的诏令递向燕姒。


    燕姒伸手接过来仔仔细细看过一遍,不禁赞叹道:“早朝才散不一会儿,竟然这么快就想出来应对之策了!陛下此诏,可解春耕损失的燃眉之急!”


    唐峻难得见到人言由心生的赞赏,一时间难为情起来,拢手咳嗽掩饰道:“书没有白读,总该有用武之地。”


    燕姒又将方才的话重拾起来:“那借兵一事?”


    “此事,你不是荀大家的外重孙女么?他最擅用兵之道,你娘亲伴你十七载,没曾教过你些?”唐峻托腮道:“而且,于侯都要算荀大家门下子弟。朕方才便在问你如何作想,没了二妹这层顾虑,你是不是也该畅所欲言了。”


    燕姒还真叫唐峻这一问给问住了,她在奚国学的是蛊术医理,到了椋都,于延霆和于红英教的是谋略,对用兵之道,那可谓一窍不通。


    她能找到办法,让唐峻推磨似的,一而再推拒掉杜家送女入宫的事儿,可这并不能表示她也可以对唐国用兵分析个好与坏出来。


    见她又陷入沉默,唐峻反倒是好奇心更甚。


    “还有顾虑?”


    燕姒与唐峻相处这段时日,已对唐峻追问的本事了如指掌,此刻便笑了。


    “大哥何苦为难我。”燕姒道:“爷爷和诸位大臣都有争议的事,我着实不便多言嘛。”


    唐峻爱听她喊这声大哥,正好曹大德进来禀说该传午膳了,他也就不再追问,让燕姒暂时躲了过去。


    午膳后,唐峻起身道:“朕出去走几步消消食,你将诏令拟好,待朕回来落印。”


    燕姒拱手送他出去,等内侍撤下席面,才匆匆绕到殿后的博古架前。


    勤政殿外,唐峻负手静待少倾,曹大德才近前回话。


    “不出陛下所料。”


    唐峻皱眉道:“她又去了?”


    曹大德说:“陛下鲜少离殿,这两月以来,每隔七八日才会散这么一次步,但长公主妻每次都会趁此时机,在殿内找寻,也不知……她究竟寻的是什么。”


    唐峻也很困惑。


    “怪了。”他背手走向勤政殿抱厦,“勤政殿里又没存放什么她不能看的机密……机密!”


    曹大德差点一头撞上唐峻的背,惊诧间,唐峻已经立时转过了身。


    “陛下?”


    唐峻快步返回,口中轻声念道:“是有一道机密……”


    第240章 伺机


    ◎其一,于家生了反心。◎


    唐峻疾步到了勤政殿门口,曹大德已察觉出不对,一边用袖口擦拭额角不停冒出的密汗,一边急中生智,在跨入殿门时故意佯装被门槛绊了一跤。


    “哎哟——”


    听闻外头的动静,燕姒立即从博古架后绕出,刚好和唐峻迎面相对。


    她急忙福身道:“陛下不是要去散步么?怎么回来得如此匆忙?”


    唐峻见她满脸茫然懵懂的样子,不免皱起眉头。


    “方才想起前几日青州布政使那道折子奏的兴修水利之事,还有几点不妥,朕便急着赶回来,你替朕去将誊抄的那份取来吧。”


    燕姒点头应“是”,转身又绕回殿后陈列柜找奏折去了。


    曹大德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走近后,小声向唐峻赔罪道:“老奴没留神,还请陛下恕罪……”


    唐峻侧目乜视曹大德:“当真是没留神?”


    曹大德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唐峻脚边,额上汗滚如豆:“老奴岂敢悖逆陛下!”


    唐峻看了他小半晌,伸手搀扶他。


    “起来吧,一把年纪了,脚下还需看着些。”


    曹大德恍以为自己不会被猜忌,躬身说:“谢过陛下体恤。”


    唐峻突然又道:“大总管跟在先帝身边已许多了年吧,想必对一些陈年旧事,也略知一二?”


    曹大德腿肚子打颤,强撑道:“不知陛下所说的是,什么陈年旧事?”


    唐峻厉眼扫向他。


    “当年,父皇怕罗家在边南擅专,特地派阿绮任督军,前往飞霞关驻守,顺势接回秘密来唐的奚国公主,可偏生不巧,和亲路线被提前泄露,阿绮不得不亲手射杀了她那位未婚妻,以至于后来唐奚邦交失败,父皇接连派出三位官员出使奚国,皆无一生还,足见他有多重视两国结盟,事后,他为重修两国旧好,苦查泄密之事,大总管,可记得了?”


    按照当初周淑君临终前所说的话,成兴帝查到了一封通敌密信,这封密信,就置于勤政殿中。


    前锦衣卫指挥使谷允修亲自办的这差,曹大德的确略知一二。


    他已经站不住了,而唐峻的手就像有千钧力一般,死死钳住他的手腕,让他无法再跪。


    “传闻,银甲军中有一支予字队,专擅探查,在椋都论探查能力,与锦衣卫不分伯仲。于家定是知晓了什么,依大总管之见,她查此事,所图为何?”


    曹大德惊吓过度,声若蚊蝇道:“奴婢……奴婢实在不知陛下在说什么啊……”


    唐峻反手一掰,只听清脆的咔嚓声响于耳际,曹大德手腕脱臼,脸色唰地白了。


    “大总管是宫中老人,侍奉君王无不尽心尽力。”唐峻轻声地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方才,你当真是没留神?”


    曹大德不敢痛呼,几乎快要吓昏过去,颤着牙梆子点头,根本说不出什么话了。


    唐峻估摸着支开的人快回来了,便放开曹大德的手,冷着脸说:“大总管近日劳累了,找太医把手接好,安生在宫人所休养几日,换个人过来伺候吧。”


    殿外烈阳如火,曹大德头晕目眩,一股寒意让他从头冷到脚。


    小内宦扶住差点晕倒的他,愁苦道:“干爹这是哪里惹怒了陛下?就算陛下再恼,也该念着您日夜不休尽心服侍过,没功劳也有苦劳吧!怎么弄成这样子?”


    曹大德下到勤政殿前的最后一阶,直接气喘吁吁坐下去,扭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


    “多嘴!唉……不怪陛下……你去传小柱子,让他过来伺候陛下罢……”


    曹大德只知晓殿中所藏的密信与皇室通敌叛国有关,并不知长公主妻翻找密信作何用途,他方才情急之下只能给殿中人作出警示,倘若长公主妻今日被皇帝当场拿获,只怕性命不保。


    而当年的小德子受过杨昭不少恩惠,那于家小姑娘又是唐绮心尖尖上的人,一旦此女出事,难保唐绮不反,那绝不是先帝想要看到的一幕,现下,他也算尽了忠、全过义的了,不得不在心里感叹道:“好险!咱家总算聪明了一回!”


    而曹大德所不知的是,唐峻知道的与他所知道的不同。


    那日周淑君伏法前,所透露出的殿中密信,恰巧与杨昭有关。


    自先帝大去,唐峻里里外外无暇他顾,忙得焦头烂额的,早就把密信的事忘了个干净,若非今日突然回想起来,还对于家女进勤政殿抱着疑问。


    他一直怀疑于家女毛遂自荐做代笔女官还有别的缘由,故而才会让曹大德一直留心此女的言行举止。


    如今此女要找那封密信,对他来说只做两种猜想。


    其一,于家生了反心。


    去岁宫变之后,先帝初丧,远北侯迫近椋都,于延霆没能趁机立功博得返回辽东的机会,于家女又被唐绮狠狠气过一场,后来还是唐绮八抬大轿迎回府中的,保不齐女子因爱生恨。那么找到皇室通敌叛国的证据,就能以此作为筹码,斩断与皇室的姻缘,挣出樊笼。


    其二,唐绮生了反心。


    若于家女没有因爱生恨,于家对边南战事大力相助出于真情,此刻于家女要找出关于杨昭是否通敌叛国的证据,就是让唐绮再不受都中掣肘,那么唐绮袖手于家女入宫之事,就可算作提前筹谋,一旦辽东借兵,唐绮在边南立下大功凯旋而归,功高盖主那天,只怕他再无力栓住他这位天纵奇才般的二妹!


    所以,不论如何,他都不能让殿中密信落入于家手中。


    燕姒取好折子回来,殿中已不见曹大德踪影,只有唐峻一人坐在御书案前,捧着一卷水利策在详细钻研。


    她悄声将东西搁到唐峻手边,静立着研墨。


    唐峻目不斜视道:“你听过阿绮之前那位未婚妻的事儿吗?”


    燕姒屏住呼吸:“听过一些,陛下怎么忽然提起她来了?”


    “没怎么。”唐峻放下书卷,云淡风轻地试探道:“朕想起午膳前与你相谈,知你是盼着阿绮回来的,她如今不也快要回来了么,不由得又联想起你二人这桩姻缘,她当初只给你个平妻的身份,你甘愿陪她赴汤蹈火,心里就没有半点不痛快的?”


    燕姒停下手,把誊抄的折子展平,平和道:“既然那位和亲公主已去,陛下认为臣女能同她攀比又有什么意义?”


    唐峻笑道:“是了,你是个极为识大体懂道理的。”


    燕姒心头打起突兀,曹大德究竟是有心提醒,还是巧合?她一时难以分辨,只能闷着头等,看唐峻还会不会再说点什么。


    临近午时末,勤政殿门口传来内宦交谈的声音,是新来侍奉的太监小柱子拦下了送瓜果的御膳房太监,让一干人等等候他入殿禀报。


    燕姒听到交谈声,侧首去瞧唐峻。


    结果,唐峻笑完,又低头看他的书去了,对外间事充耳不闻,似乎并不打算再多说两句,而燕姒在勤政殿里翻找东西,他到底知不知情也无从得知,但为了保险起见,燕姒便想着,接下来却该要安生几日了-


    月华门转角。


    器宇轩昂的杜铅华将小太监拉到僻静处,压低声音问:“你可是听清楚了?”


    太监道:“奴婢听得一清二楚!真的是说长公主即将归都!奴婢潜藏宫中十多年,岂敢胡乱报信,还望主子尽早作出打算!”


    “你先去吧。”杜铅华摆手让太监先走,他转过身,一脸凝重对身后的亲信低喃:“于家丫头,屡次坏远北大事,看来是绝不能留了。”


    那亲信的脸镶在头盔里,沉声问:“主子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太阳逐渐移至头顶偏西,杜铅华走进阳光里,仰首看向勤政殿旁宫人所,双目泛起烈隼一样锐利的寒光。


    少顷后,他道:“三日后,夜半子时,锦衣卫和神机营轮岗。”-


    入夜,亦亲王府里到了不速之客。


    女子头戴斗笠,瞧不见容颜。


    唐亦让侍女奉上茶水点心,亲自斟了一杯,递过去。


    “贵客前来,想必是有要事了?”


    女子伸手半揭开纱罩,饮茶浅品一口,笑着道:“宫中传出来的消息,说长公主向辽东借兵,是抱着与景国速战速决的心境,料定她不日将会归都。”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在解家旧案后就对唐亦投诚的许彦歌。


    唐亦奉她为门下客卿,二人又意气相投,诗文才情表意,互称知己,她说的话,唐亦自然会听进去。


    “那依彦歌之见,本王该当如何?”


    许彦歌放下手里的白瓷杯,掀袍跪地,对唐亦俯首道:“帝师柳阁老之死,督察院早就查到楚家头上,待长公主不日返都,势必要报此仇,王爷没几日可等了,需尽早做决断才是!”


    唐亦心口收紧,立时将许彦歌从地上搀扶起来。


    “本王觉得,时机尚未成熟……此刻……”


    “王爷!”许彦歌震声打断他道:“天下儒生已尽归您麾下奉您为主!倘若再对那位心慈手软!长公主归都之日,王爷必将万劫不复!您还记得您当初告诉过臣什么吗?解星宝之死,长公主早就怀疑到您头上了!她在先帝灵前说过的话您都忘了吗?!届时她与那位兄妹和睦,那位可会留您一命?”


    唐亦双眼通红:“大哥他……他……”


    他会留唐亦一命吗?


    就算他想留,只怕唐绮那厮打了胜仗回来,又有于家撑腰,必定居功自傲,到时候,为了家国安宁,唐峻也留不住。


    唐亦肝胆剧颤,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许彦歌又道:“成大事者,岂能当断不断?!王爷!只要您下令,臣可以为您安排得滴水不漏!”


    唐亦咬牙:“你已有了良计?”


    许彦歌再次叩首:“再过三日,三日后中宫娘娘生辰,她将在坤宁宫设宴……”


    【作者有话说】


    (改点小Bug.)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