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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离愁


    ◎人生万般种种,不过转眼。◎


    燕姒跨进公主府,前院仅剩的三四个女使过来迎门,百灵走在最前面,忙让人呈上装着热水的铜盆。


    公主府的女主人今年刚满二十,因其身段矮小,又长的是一张玉盘小脸,瞧着不显年岁,加上面色无异,让人看不出她此时心境,只是从脸到宫装掩不住的那一截脖颈,不知是这一夜奔波受凉,还是别的什么缘由,此刻尽管步入正午艳阳中,也较素日里又冷白了些。


    这样的白实在没什么生气,让百灵心里的猜想更明确了。


    但她不好主动过问。


    燕姒在铜盆里洗好手,就着干帕子擦尽水渍,移步往院子里走。


    她侧身对百灵道:“殿下出征了。”


    百灵点点头,抓住机会询问:“夫人不跟着殿下去?”


    一直跟在燕姒身后的澄羽、宁浩水等人闻声变色,纷纷露出紧张之态,他们都知道,这句话无疑是往姑娘的心上扎刀子,一时之间空气凝固,无人敢言语。


    百灵见他们倏然间屏住呼吸,心下后悔,转念欠身道:“奴婢多嘴。”


    而燕姒并没有要责怪人的意思,众人只见她稍稍愣神须臾,眼里茫然空白一瞬后,复又平静下来,方才放缓的脚步重新不疾不徐迈往小院方向。


    她边走边道:“殿下如今出门在外,府里不必多起灶火,你把人都集中到前院来用膳。”


    百灵忙低头称是,又想她这话里头竟像是没交代清楚,便问:“您也一道来前院吃住么?”


    燕姒如常浅浅笑着,似没被刚才的话所干扰,答了这句:“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在府中住不了几日,让我院子里的人就手便可。”


    她回府的事,小院还不知情,那边的大女使泯静和百灵之间有旧隙,门房来通报后百灵也没立即派人去通报,思及此处,百灵顿了顿,仓促道:“您回来得突然,奴婢尚未知会小院。”


    那边也没几个人。


    说话间,一干人等过了转角,后花园四季常青,燕姒目视前方,忽地没了言语。


    她陷入沉默,身后跟着的人便没有再将话叙下去。


    直到燕姒横穿花园,提步进拱门,竹林沙沙声托出百灵后边的声音,像是掩盖什么,嗓音有些紧:“夫人喜静,奴婢这就去知会府中厨房,先行告退。”


    燕姒随意挥手,示意她自去。


    微风把竹林道上的碎影晃得凌乱,燕姒一直耸起的肩放松了些许,她踩着光影,途中一言不发。


    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只她自己清楚。


    从跨进府门伊始,她瞧了一路唐绮的影子,那是近一年里,她与唐绮的朝朝暮暮。


    她在府门口迎唐绮的时候少之又少,为数不多的几次,她会站在空旷的庭里,或是廊檐之下台阶之前,盯着紧闭的朱漆大门看上许久。


    沉默着、微笑着,流露出满眼的期盼,等那道门往内打开。


    唐绮总是风尘仆仆入门,不拘小节地净手擦脸,而后眼前一亮,快步朝她迎面而来。


    微风温柔、暖阳和煦的某一刻,她看到唐绮飞起的黑发,以及所有的溺爱之意,搁在那双狭长的眼睛里。


    后花园之前没种常青树。


    初春时雪都化开了,到处萧条,不记得是哪一日黄昏饭后,她被唐绮牵着从前院饭厅往小院散步,路过时无心道:“要是四季都能见着生机盎然,就圆满了。”


    唐绮当时穿着御林军首领的绯袍,袍角自行走间起伏不定落在她眼尾余光里头,人看上去并没有留心她这句话,还在喋喋不休说着些南北大营的公事。


    燕姒也只是那么随口一提。


    可保不齐有人可以一心二用,在微妙的间隙里记下她想要的,哪怕只是随口说说的话,也要替她去办。


    然后,没过几日,帝姬就命人扛进府数十颗常青树,自己兴匆匆地分布好栽植的位置,再风风火火离府去办差,她也不去告诉燕姒,只等着人下次路过花园来发现。


    燕姒轻轻合上眸子,而脑海里那些没有章法的虚影却越来越多,她又无奈地摇头轻笑,重新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段并不长的路。


    她已经走到了竹林道的中段,唐绮的影子挥之不去。


    她记不清她们一同走过这里多少遍了,记不清,更不敢去细数。


    身后跟着的两人一路静声,不久后,澄羽领先半步,推开了小院的门。


    木门吱嘎着向内敞开,泯静正带着小菊打扫庭院里的落叶,她们站在不同的树叶堆子前,手里的扫帚直接就僵住了。


    泯静瞪大一双杏眼,张口半晌才道:“姑娘??”


    燕姒背对着澄羽和宁浩水,并未看到这二人不约而同对着泯静狂使眼色打手势。


    这会子太阳爬到头顶,泯静无措地站在原地,立时吩咐小菊:“姑娘回来了,去叫方嬷嬷再做点吃的……”


    小菊听后,急急忙忙跑了。泯静瞥着燕姒愈见苍白的脸,心念电转,避开诸如“您为何回来了”、“殿下人呢”等敏锐的话,绞尽脑汁斟酌着道:“姑娘饿不饿?前个儿的野蜂蜜酥饼还有些,奴婢先去给您拿点?”


    燕姒神色依旧很平静,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下巴。


    泯静又看她身上的宫装,微散的发髻,接着说:“先洗洗脸么?洗洗脸暖和,用过饭,再泡个热水澡,奴婢给您重新梳头,换一身……”


    廊子上空荡荡的,唐绮之前想带燕姒离都,不过是一夕之间,府中人散得所剩无几,就这么突然。


    往日的欢声笑语不复,泯静叽叽喳喳的絮叨,并没有把那种冷清驱散,反而越发突显。


    燕姒有些呆滞地附和泯静,嘴里答的到底是什么,连自己也不晓得,她只由人带着上廊子,一夕之间,旧景里缺失了对她来说最重要的部分。


    在几个心腹面前,她向来是不怎么深藏情绪的,此时此刻这般隐忍,只是有个声音在心底不停重复,仿佛是另一个看不见的自己,在不停地告诉她。


    “你要振作。”


    “你还有许多许多的事要去做。”


    于是她一面体会生离的痛,一面把自己从伤怀中剥出来,冷眼旁观,然后佯装一切如常。


    但不管她如何伪装,跟在她近前的泯静等人,都能轻而易举发现端倪。


    姑娘很难过。


    这是泯静、澄羽和宁浩水三人都能一眼就看出来的,他们对此毫无办法,尽管他们都一致想要去哄人开心,可能做的实在微乎其微。


    宁浩水脸上不大高兴,澄羽见他几次想要开口说一些什么,实在怕拦不住了,只好连拖带拽把人往后厨带,说是去给燕姒烧热水,让她泡一泡。


    两人出了屋转向后厨去,一离开燕姒视线,宁浩水便瞪着澄羽:“为何不让我说话?”


    澄羽捏着他脸,略显吃力地搭住他肩膀:“让姑娘静一静吧。”


    事实上他们这些做奴仆的,又真的能劝什么?今日之事,怪不了唐绮,他们都清楚,唐绮尽了力了。


    宁浩水心里闷,回头幽幽看了那屋门一眼,只能默默叹息。


    午膳时,燕姒已经洗漱过,掀起新换的缂丝马面裙裙摆,坐到她常坐的饭厅西侧。


    对面的位置空空如也,她视线闪躲,没有焦距地投在碗筷上。


    泯静在布菜,仍是尽力而为说着哄她欢喜的话:“方嬷嬷做了姑娘爱吃的……”


    布菜的手将碟子一道道放上圆桌,说起菜品时泯静还在偷瞄燕姒的反应,不觉自己很快摆好了盘。


    一小盅银耳燕窝就放在燕姒的碗筷边,跟前是萝卜炖羊大骨、蒸南瓜,以及前两日才吃过的八宝粥,余下还有两道面食。


    白面做出来的食物光滑柔软,落在人眼里却变作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勾子,将一些不用尽心去记就已无法忽视的痕迹勾出来。


    等燕姒再回过神,带着淡淡咸味的泪已滑至唇边,顺着微开的唇缝钻入舌尖。


    身边伺候的人顿时手忙脚乱,宁浩水低声说着些什么,他好像和澄羽争执了两句,泯静从旁在劝和,但燕姒都听不见。


    片刻后,饭厅外面似乎来了人,泯静牵头说了几句,将宁浩水和澄羽叫了出去,她自己留下来善后,桌上的面食很快被收回了食盒,不再让燕姒看见。


    饭厅外边。


    小菊领着门房停在台阶前,原想要上阶,又因之前泯静嘱咐不得打扰姑娘而犹豫不决。


    恰巧宁浩水和澄羽一前一后的出来,她如获大赦,立即唤住一左一右要各自走开的人,禀说:“忠义侯府的马车到了,是来接夫人的。”


    澄羽先顿住脚回了头,眼里滑过一丝踌躇,接着是宁浩水转身,神色较澄羽更为复杂。


    小菊的目光在这两人身上来来回回,愈加茫然:“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忠义侯府来人,总得禀告姑娘,但眼下两人刚就后厨没交代好闹了几句,又知主子正难过伤怀,谁都没有先自告奋勇挪步。


    他们尚在犹豫不决,饭厅的门突然推开了,只见燕姒从中走出来,白净的脸上泪痕尽失,已经看不出任何喜怒。


    二人行过礼,还没说话,她抢先道:“浩水和泯静留在府中,澄羽随我去一趟。”


    那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疼痛被一言盖过,走下台阶的脚步变得沉稳,宁浩水就靠顶梁柱站着,目送他家姑娘的背影远去。


    经历过许多,她也变了许多。


    好歹,好歹她不再像夏末宫变时那般失魂落魄,她不得不成长。


    唐绮出征,都中局势彻底尘埃落定。


    忠义侯府的大门敞着,于延霆入了宫还未归,午时唤燕姒回府的是于红英,她身边那个总跟着的随侍来迎的人,入府后把燕姒往清玉院里领了去。


    满庭萧瑟,一切回归原处,悄无声息的变化藏入脚下每一块石板之间,于红英的轮椅停在堂屋屋檐下,不知等候了多久。


    这里许久没有住过人,却连一草一木,都经人悉心照料过。


    “姑母。”燕姒走到近前矮下身来,“是宫中来人了么?”


    唐峻让燕姒入宫伴凤驾,这桩事燕姒还没说,她原想不会这么快,侯府的马车已接了她回来。


    正好,她亦有许多事理不清头绪,想要跟于红英请教。


    于红英这次一反常态,等人见完礼,却并不问昨夜至此时都发生了些什么,似乎压根儿不想提,她直接朝燕姒摆了摆手。


    “容后再说,你先见个人。”说着,轮椅碾着木阶转动让至一边,堂屋里的人翩然走了出来。


    燕姒眼前倏地一热。


    风起满庭,在分别近两年的这天,荀娘子一身素衣与她相逢,记忆中慈和的眉眼依稀如昨。


    这是燕姒重新睁开眼睛所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她焕然一新的来处。


    她们莫名其妙做了母女,相处的日子只有短短的数十日,在燕姒入于家族谱那日,迫不得已地生生分离,再之后便是每月一封家书,刚刚熟悉的亲长只能呈在纸墨上。


    而今相见,却突然像是隔了不知多少岁月。


    人生万般种种,不过转眼。


    荀兰步伐又急又乱,她迈向女儿的每一步都那么迫切,而那孩子不知又经历过怎样一番境遇,直到她的迫切落到实处,她握住孩子冰凉的双手,心疼得无语凝噎。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地发不出声音。


    有人离开,有人归来,离开的人,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于红英想这样告诉燕姒,用了这样仓促的方式,不想弄巧成拙。


    母女别后重逢,荀兰尚未说出片言片语,突然一声惊呼:“四儿!!!”


    于红英随即看到,那个她带了整整一年的小侄女,单薄的身躯突然一震,大口鲜血呕出来,喷洒出去星星点点,瞬时染红了荀兰的白衣。


    清玉院里乱了,女使婆子脚跟不沾地,忙进忙出,请郎中的请郎中,烧热水的烧热水,熬汤药的熬汤药……


    荀兰陪在床榻前,握着女儿的手久久未发一语。


    又过了些时候,于红英让随侍推她出门,经过院中青池,她的手突地按住滚轮,扭头看向池中枯败的芙蕖。


    随侍不得其意,想她还担忧,便低声宽慰道:“主子慈心在内,小主子会没事的。”


    晴空无云,冬阳送暖,于红英伸手掬过阳光,却似乎感受不到任何慰藉。


    她停在石桥上良久,那手收回袖中,神色莫名地呢喃了一句:“不得常相守,不吃离别苦……”-


    夜色沉暮,月光被云遮掩,隐在烟中。


    一行人策马奔过林道,为首的明尧调转方向,驱至唐绮身侧道:“殿下,前方有村落。”


    他们的人分散开了,为避耳目,留在唐绮近前的只寥寥十几好手,住在沿途镇子上,依旧是惹眼。


    唐绮闻声往前看,越过田埂,矮山下零落星火。


    她朝明尧点头示意:“今夜先在此地歇脚。”


    村落不大,再往前是衍州地界,坐在交界处的百姓日子清贫些,有外客来难免热情,明尧打点好一切,带着唐绮借宿村长家中,其余人就闹哄哄笑呵呵的村民们瓜分拉走。


    连续赶路带来的疲惫不明显,唐绮坐在矮木凳子上,望着满桌子乡野吃食,闻着面饼热腾腾的香气,没什么胃口。


    她想人了。


    筷子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反反复复,想着临行前那人的叮嘱。


    那人说:“你要好好吃饭……”


    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唐绮不自知地捏断了手中的筷子。


    她们好好道了别,才分开半日,思念就随着夜幕悄然而至,不由分说迎头痛击。


    唐绮听到木筷断裂的声音,愣怔地垂下睫。


    她心口疼,那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堵着,让她连气都喘不过来。


    桌上的热食慢慢变冷,不知又过了多久,连熬得浓稠浮着油珠子的肉粥都冷透了,上面凝固的白块映入她眼中,变得模糊不清。


    离愁未褪,门外冷风飕飕,桌上灯火将灭时,一簇黑影堵在了风口上。


    唐绮下意识抬头望去,白屿就立于那里,他换上寻常布衣,清俊面容被那点烛光映亮。


    周遭万籁俱寂,他手里拎着的酒壶晃了晃,鲜少提及的称呼脱口而出:“思霏,喝点儿?”


    这时,他们不是主子和下属。


    光凭一个称呼一壶酒,这人就能来叩空山夜雨门[1]。


    【作者有话说】


    来叩空山夜雨门[1]:出自《已亥杂诗12》清龚自珍感谢在2023-01-0221:08:44~2023-01-0422:1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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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2章 巧合


    ◎“老子就是天降奇才!”◎


    深夜,清玉院埋在浓雾里。


    掩门的声音细微,吵不醒已经歇下的女使婆子。


    澄羽带着黑氅罩住的人从寝房退出来,走在前头领路,前方几尺不能视物,森森寒意令他入堕梦魇。


    他没有掌灯,凭借记忆中的画面摸索过小池,绕进院角一片荒芜之地。


    后面的人停顿下来,声音比夜色还凉。


    “为何不能久留?”


    澄羽转身行了奚国礼,对着雾中魑魅压低声音:“荀娘子归府,正宿在姑娘隔壁的偏房。”


    大祭司的目光深邃难测,尽管雾很大,澄羽也没有敢抬头,那道凌厉视线无声无息穿过了雾,让人感知到*强烈的压迫性。


    澄羽不敢松懈,当即又补充道:“您当年救她时,她或是清醒的,奴……奴只怕她将您认出来。”


    那事儿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当真能认得出么?


    大祭司不经意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漫天的雾缠绕过来,她早就不记得这个女人长什么样了,只依稀记得是在立安年间……


    成兴帝刚给于家老五赐婚,这个后辈与姜家小丫头结为连理,必定又要成就一番丰功伟绩,她要阻止于家大势,不得不亲自出马来唐地,找机会下手,就像过去的不知多少年,她涉足万水千山,在辽东做过许多遍那样,送给有资格的小辈一份薄礼。


    她安排这些人顺着她所设想的道路前行,极尽耐心一步步完成她的夙愿,按理来说,大婚前动手,是不会出什么差池的,神不知鬼不觉,让姜家女还未出嫁便成寡妇,届时唐国朝野内外该乱成什么好样子。


    她一路心情都颇好,甚至能遥想到不久后面对这样的杰作,自己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以表祝贺。


    然而,她赶往椋都的路上,却遇到了一桩事。


    女人产子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路边那棵高大茂盛的皂荚枝丫盖过了头,树下的痛吟声绊住了大祭司的脚。


    “您坚持一下,我去前面村里找稳婆!一定要挺住!”身着锦衣的女子把棉帕塞进产妇口舌中,随后就将人抛下,转身直奔不远处的村落。


    四下无人了,寂静的风悄悄地穿过树梢。


    大祭司不是什么心善之辈,她正转身欲走,却听那产妇撕心裂肺地痛喊:“于颂——”


    名字的尾音破裂,大祭司骤然回头,靠着皂荚树半躺在地的产妇大汗淋漓,旋即晕厥过去。


    “……”大祭司忽而翘起唇角,“这般有趣。”


    她缓步接近那棵树,女人身下大出血,孩子生不下来,她俯身细看,好像这个女人曾在哪里见过的,也不是,当是哪个值当她记住些的人的后辈吧。


    “遇到我,你可真幸运。”


    随身携带的小瓷瓶被她摸索出来握在手中,她在女人面前蹲下身,将那瓷瓶的盖子拨开。


    种下转魂蛊,蛊虫咬破皮肉,深入腹中胎儿,那是称得上凌迟般的疼痛,昏厥中的女人冷汗淌成河,她先前就流了很多很多的血,早已精疲力竭,再痛也喊不出什么了。


    那双被鲜血浸湿的腿抽得太过厉害,下腹内里的收缩再次袭来,她惊恐地瞪大眼睛,苍白的脸上露出濒临死亡前的畏惧。


    “不怕,不怕。”大祭司格外温柔地抚她的肩,“噩梦终将过去,你和你的孩子,都能好好活下去……”


    如此轻言细语,轻而易举让将来两个毫不相干的孩子,跨越两国土地,死死绑缚到了一起。


    那时候,大祭司明明仔细看过那张脸。


    现下怎么也想不起。


    她活得太久,见过的许多人都会被遗忘,不管那个人于她而言是什么,最后渐渐都能够忘却。


    置身大雾,指腹的触感很清晰,她摸到自己眼角新添的皱纹,猛地被推回现实,愣愣地望向澄羽。


    “我同你说过此事?”


    声音里是坦然的不确定。


    今夜的大祭司未免太古怪了些,但澄羽说不出哪里不对,他顶着无形的威严出声道:“说过的。”


    大祭司上前一步,好似惊讶道:“什么时候?”


    澄羽如实道:“五年前,您让我去响水郡那时候。”


    轻到不可辨别的脚步声踱了过来,紧接着人影错身而过,澄羽心跳霎时失衡,但人影更像即兴而为,毫无章法地乱走几步,又像有什么沉重的心事,焦灼难安。


    人影来来回回,澄羽难以预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跳得更快了。


    细微的动静在夜里被放大,他竖起耳朵,强压住心慌的感觉,不论发生什么,他也只能承受,那便都受着。


    须臾过后,那动静没了。


    大祭司站在几步开外,连影子都没进昏茫茫的雾中。


    她好似酝酿许久,又像才回过神,赫然暴怒道:“我快等不及了!快等不及了!景国那帮没用的蠢才!等不及了!她怎会突然郁气伤肺?!她该百毒不侵!该更加惜命!她怎会如此!!!”


    暴怒是沙哑的,被猛力遏制过,咆哮出口,便如同炼狱深渊里硬挤出来的毒蛇丝丝吐着猩红的信子。


    恶由心生,张牙舞爪却又企图自毁爪牙。


    这一切都显得诡异,是那种来自未知的诡异,澄羽冷汗直下,僵硬了脊背呆在原地。


    嘶吼很快结束,雾里顷刻安静下来。


    死一般的静。


    直到高耸的院墙之外,遥远的打更声一下一下敲响。


    木器碰撞。


    咚——


    咚、咚、咚——


    “天寒地冻——起夜披衣——”


    澄羽恍然清醒,已至四更天了,雾还没有散,但银甲军即将换岗。


    隐在雾中的鬼往墙根走动,大祭司突兀地自言自语:“还有新的棋子,还有……”


    后半句话澄羽没能听清,辨别风声时,方知魑魅消失,他被湿雾扑了满身寒气,不禁抱臂打了个哆嗦,一直悬在头顶的压迫之感便跟着消失了-


    衍州边界,村长家中酒气熏天。


    唐绮的手按在碗口:“你还是别喝了。”


    身侧坐着的人哭得像个女儿家,啜泣着说:“让我喝,让我醉一场,我看不清,我不敢相信我看到的……”


    白屿其实并不怎么能喝,唐绮对这点再清楚不过,当年她在工部插科打诨,就喜欢捉弄戴破手套的小木匠,每次都是灌人酒,把人灌翻了丑态百出,第二日再回顾一番接着戏弄。


    如今她却不再这么干了,抛开尊贵的身份,她其实更喜欢二人互道过字,毫无芥蒂地打胡乱吹。


    白屿总喜欢乱吹,他能把牛皮吹破。


    “老子就是天降奇才!”


    “任何机窍!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小爷做不出!”


    “你信不信我动动手指头,什么椋都,整个唐国都得给小爷颤抖!”


    “还能再干三海碗!!!”


    ……


    牛飞到天上去了。


    已逾百龄的老人家闭门不见客,临了前点燃大火,毕生绝技尽焚,烧得尸骨无存。


    爱吹牛的愣头青坐在一地残渣里,望着天穹,大风卷过,云团消弭。


    他横手抹掉不知鼻涕还是眼泪,咬咬牙说:“牛皮都吹破了,我说的是真的啊……”


    老头儿!我给你养老送终!


    我给你养老送终!


    “他咋个还能有别的徒弟捏?他咋个不信我?我说的都是、是真的……”醉鬼还晕乎着,口齿不清,竭力表达着心里执念。


    唐绮认真听了,手还固执地拦着他倒酒,他也还固执地抢那个土碗,喝醉的人力气意外地大,脾气还格外地拗,唐绮微挑起眉,松手的同时,一把夺过他没拿稳的酒壶。


    而后,她提醒道:“连易或许不是他徒弟,万一只是个机缘巧合,指点过一些呢?”


    这话没起到任何安抚作用,白屿泪汪汪瞪着被唐绮抢走的酒壶,少顷后将今夜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嘟囔再次念出来。


    “若我早年对他好点,若我日日欺负他实心眼儿,他是不是就不收别的徒弟了,他要是不收别的徒弟了,那真传的制盾手艺只我一个人才会!我一个人会的话,神机营拿什么困住殿下!神机营困不住殿下,他手里的钻天弩怎么可能险些害了殿下性命……都是我的错……都是我……”


    “那不是还有只瞎眼的乌鸦撞了过来么?”唐绮耐心备至:“我命硬,死不了。”


    白屿还企图抢酒壶,人都扑到唐绮面前,他泪眼滂沱地絮叨:“都是我的错……我要是不那么欺负他,他就不收别的徒弟了,他不收别的徒弟,制盾的手艺只我……”


    门被风哐地扑开,砸在土墙上发出闷沉之音,墙垛皮壳受不了这般重击,哗啦啦掉了一地土渣子。


    灰尘腾如鬼雾,唐绮离墙边太近,方才钳制白屿过来抢酒的动作,来不及收手掩住口鼻,直接被呛得嗽起来。


    “咳咳咳——”白屿同唐绮几乎同样狼狈,满鼻子的灰,还有些吃到了嘴里,他嗽完还知道转头往地上啐了两口唾沫,唐绮有了片刻走神。


    乌鸦。


    那只突然撞过来的乌鸦,是不是太过巧合了?


    冥冥之中,她鬼使神差联想到一年半前发生过的事。当初国子监里,同样神秘深沉的暗夜里,那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红蝶……


    红蝶?乌鸦。这些看似无从勾连的毫不相干的东西,都是解释不清追不到缘由的巧合。


    “他自己放的火,他自己怎么会放火,他都那么老了还放得动火……思霏,思霏……你帮我查……”白屿还抓着唐绮的袖口,抽着鼻子说:“怎么就那么巧,刚巧赶到我去修冷宫,火就烧起来啦……没有那么巧,没有……查……”


    嘭。


    白屿一头醉倒在了桌上。


    唐绮遽然皱眉,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翌日,天蒙蒙亮,白屿扑通一声滚下床,差点摔个肝胆俱裂,他哎哟着爬起来,人还没站稳呢,眼前火花乱窜,大脑胀痛不已。


    外边脚步声急吼吼地来,明尧把两个白面馒头放在矮桌上,笑着说:“大人酒还没醒?”


    白屿已经记不起昨夜同唐绮说过的话,忽地想起一点零碎的细节,转头就朝门边墙壁望过去。


    “大人?”明尧探看他神色,“主子说让你吃好赶紧上路。”


    白屿闻言脸色唰地变了,脚下发虚,跟着就摔得一屁股坐地,他两眼空空,嘴里念念有词:“完蛋,完蛋,她要杀我泄愤……”


    “泄什么愤?”唐绮跨步进屋。


    白屿脑子一麻,爬起来给唐绮磕了个大的,吓得明尧赶紧让出几步。


    “我突然就想起来了,昨夜我当你来宽慰我,结果你……”唐绮笑盈盈地看向白屿,那话没说全,白屿已经心如死灰。


    明尧不知这二人打的什么哑谜,左看看地上毫无形象可言的白长史,右看看负手而来的长公主殿下,茫然无措起来。


    唐绮指门,让明尧先走,然后,她三两步走到白屿近前,伸手把人一把拖起。


    “逗你的。”她小声道:“我记得你有个机关鸟可以飞很远是不是?”


    白屿微微长着嘴:“嗯?”


    唐绮放开他,脸上的笑意收于眼底,正色道:“昨夜你说的,是该查,正好我往青跃那里送个信,赶不及等到衍州驿馆了。”


    第223章 鸿笺


    ◎她道:“您可以唤臣过去的。”◎


    “查?”白屿忽听唐绮这番话,表情空白了一瞬,旋即想起点了些什么,脸色微变:“殿下我……其实您不用将我酒后的话作真的,那只是……”


    只是他过不了、放不下的心结。


    唐绮把住他的肩膀,道:“不必解释什么,也不专为着你才查,本殿也想要知道,那件事究竟真相如何,怀公之死却有蹊跷。”


    如果前朝工部奇人并非自焚,连易得到其制盾、制弩手艺,不得不防。


    唐绮这样想着,神色不觉凝重了。


    白屿看她这般坚持,只好从随身布袋里取出一只小巧机关鸟,递给她:“殿下,拨此鸟腹部机扩,既能打开它的腹部,藏信于此……”


    他将如何使用机关鸟的方法详细道来,唐绮认真听着,研究一番,很快学会,直接把已经写好的密信塞了进去。


    白屿见她塞了两封密信,而后就要转身出门去放鸟,不由得茫然道:“衍州驿站,好像离得不远?”


    “少管!”唐绮头也不回地说:“快点吃好快点出发。”


    白屿看着她快步跨过门槛,恍惚间意会过来。


    哪里是急着查事儿,殿下分明是急着给家中传信呢!


    他摇头笑了笑,跟着出去洗漱,见外面乌云密布,这天色,看上去是要下雨了。


    回到屋里,白屿拿起桌上的馒头,胡吃海塞对付了几口,再出屋时,唐绮等人已经在院坝边等他了。


    唐绮没把话说得很明白,但其实白屿隐隐猜测出一些,如果他师父怀公之死背后真有什么阴谋,他们南下出征,都中势必还有更多的忧患,因为,军用器械的出入之权,是在唐峻之前控制的兵部-


    “兵部?”周巧正把着小铜炉煨手,侧目往殿内垂帷后看,“如今在兵部做主的是官家还做储君时,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想要咬动这块骨头,没那么容易。”


    常围拢在皇后身边的宫婢此时被遣出去了,周巧挺着大肚子,让身边的贴身侍女给她揉腿。


    坤宁宫的门近来关得很严实,进出的人都会被盘查,是唐峻在放贼,至于内贼还是外贼,眼下周巧还想不出所以。


    垂帷后的人影动了动,袖袍被理到腿侧。


    “娘娘若有意,臣必定殚精竭虑,哪怕是再难啃的骨头,也会为娘娘拆碎了奉送上前。”


    女人的声音从帘子后面传出来,没有刻意压低,带着纯然磁性。


    周巧煨热手,小铜炉被搁置到罗汉床中间的几案上。


    她要起身,侍女先抬起臂,欲上前搀扶,她只稍微借了点力,离榻趿鞋,一手托着圆鼓鼓的肚子,目光爱怜,就落在隆起处。


    绵鞋落地的声音有些沉,侍女小心陪她往前走,行至垂帷前边,里面的女人已经帮着她撩起帘。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略带着微笑。


    她道:“您可以唤臣过去的。”


    “靠久了,腰有些酸,想着活动几步。”周巧把手伸向她,连侍女也屏退出去,等坐到席间,她才道:“彦歌,你我相交已有多年,现下没有外人,便不必如此拘礼,或是你对我,见外了?自散朝将你请过来,你连一声巧姐姐也未曾叫。”


    许彦歌叠手道:“谋大事,礼不可少。臣何能丢了规矩?”


    周巧眉间微动了一下,眼里的不快飞速掩藏,转瞬又恢复如常,随后道:“你回都述职,老三让你去哪里?”


    她没有强求,许彦歌也谨遵本分,只是有些情绪被悄悄克制,再开口,嗓音里辨不出任何情绪:“赶得太急,还没有见过三殿下。”


    周巧思索着道:“官家那里也没说?”


    许彦歌道:“今日觐见,官家没有让我进勤政殿,曹公公说让过几日再来。”


    周巧揉了揉太阳穴,凝神道:“不急,你先去拜访过老三,听听他的意思,若能得宋玥华力荐,进督察院最好。”


    许彦歌不解道:“去督察院有何妙处?”


    周巧说:“督察院和六科有同样的妙处,它能稽查百官,上达天听,下督六部,唐国多年旧宗存于其中,利于调查许多事。还是说,你真想去兵部不成?”


    兵部和军机处不同。


    军机处全是武官,定的是小到剿匪大到战事,由于延霆握虎符掌管,听上去名头响,实则里面的人都糙,谁也看不上谁,互相不服气,各自抱成团,更像是专门为留住于侯所用。


    而兵部不仅理协椋都城内所有府兵,对战事亦享有话语权,另还掌管椋都军备库,负责所有军械调用。


    许彦歌要做周巧的谋臣,以她所想,从长远来计,进兵部无外乎是个优选,能图谋的东西更多,更切实际。


    但私下里,她又被周巧指派到唐亦的幕僚之中。


    约莫是为了深藏不露。


    她猜着周巧的心思,不免觉得姐姐真是可爱得紧。


    凭她的才智,装傻充愣游刃有余,当初解星宝坠楼案,她便能达到周巧所盼,就算不去督察院,去兵部也并不会引起人的注意。


    周巧的目光见者犹怜投来,似乎许多话,隔着一层道不明了的心思,更像要她答应,以此来证明二人的情谊不曾变过。


    许彦歌笑了。


    既然是姐姐想要她去的……


    她坐得端正,再次叠手对着周巧行礼:“便都听娘娘的,臣尽力。”


    周巧对她的表态很满意,剜她一眼,一点也显不出上位者的威风,反而带着一些娇媚,她问:“你方才是在逗我?”


    虽是询问,却用着陈述的语气。


    许彦歌忍着笑意,说:“臣哪里敢,不敢不敢。”


    周巧扶着案慢慢站起来,许彦歌想去搀她,肩膀都动了,又改去招外边候着的侍女。


    她的神情和举止,都被心细入微的周巧尽收眼底,周巧不动声色说:“不能久留你,诸事小心。”


    许彦歌拜后欲要退,还未动,周巧突然停步,扭头看着她,顿了顿,才说:“于家女约莫很快会进宫来,府兵传的消息里有说她略通医术,不过具体是‘略通’,还是精通,则不能判定,本宫即将临盆,身侧放这么个人,委实有些发怵。”


    “长公主的妻?”许彦歌忆起当初在大理寺门口,远远望见过的那一眼,垂首说:“臣回去想想。”


    唐峻猜忌唐绮几乎是朝中不必口述,众臣皆能感受到的,如今他声势浩大立威,将人家妻妻拆散两地,又让于侯独孙女入宫陪伴凤驾,无疑对唐绮和于家都形成掣肘。


    但其中深意呢?


    周家氏族多被株连,其中周巧那不成气候的父母便在衍州直接下的狱,连州界都没能逃得出,唐峻两月前给成兴帝发完丧就办了这事,他口上推说得干净,实则并未给周巧留半点后路。


    如此作风,很难让人相信他不怀疑周巧。


    而要如何应对于家女,许彦歌还需慎重斟酌。


    周巧倒看似不那么急切和忧虑,听到许彦歌的回答,就安心放了人走,许彦歌便由她那贴身侍女带着,从坤宁宫侧门悄悄而去-


    五日后。


    燕姒能下床了,荀娘子同小菊将她左右搀着,在寝房外边置一张卧榻,让她躺在上边晒太阳。


    她面色平静,一只手搭在额上,闭眼感受着日光。


    “阿娘,您有事瞒着我么?”


    荀娘子不想她这般直接,撇了旁侧柱子后头靠着的澄羽一眼,终是从袖袋里取出一只木制小鸟和一封信。


    “你昏迷的次日夜里,这只机关鸟就来撞我的窗,我把它接下了,隔天有人来送信,督察院的青大人递来的。”荀娘子把两样物什都交到燕姒手里,“郎中说你再受不得刺激,我才没立即拿给你。”


    燕姒先摆弄那制作精巧的机关鸟,没找出什么名堂来,故而去拆了信,青跃在信中没提别的,只说了机关鸟的用法,燕姒看到一半,眸中有了急切。


    荀娘子微微苦笑,而后劝道:“不论好与坏,都要冷静待之。”


    清玉院里里外外都被银甲军护着,燕姒生病的事被于延霆拿去暂挡住了唐峻命她入宫的圣旨,除此之外,忠义侯府风声鹤唳,于红英下了死命,此事不得向外走漏半点。


    这会子院中静谧,飞不进半只蚊子来,燕姒就放心大胆将机关鸟拆开,右手小拇指轻轻抠出一小卷纸。


    毫无疑问,唐绮临出征前,说会时常给她送家书,除了唐绮,卷纸的来处不作他想。


    燕姒手指细细颤着,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后,在暖阳下将卷纸自指间展开。


    上有一行小字,笔迹很好辨认。


    唐绮写道:天已凉,吾妻空榻难安,甚念。


    若按青跃在信中所述,一只机关鸟并行不了多远,路程推算下来,距传家书那刻,唐绮也不过走了半日一宿。


    字迹很丑,确然是她。


    燕姒的指腹在卷纸上来回摩挲,脑子里想象出唐绮当时的模样。


    她定是急着问白长史讨要来这只鸟,纸张质地粗劣,或是歇在哪处农家,只能寻得到这样成色的,字也不是毛笔所写,而是哪里烧过的木炭,写得潦草仓促,但从落笔的笔锋来看,她很认真。


    燕姒心砰砰跳着,红着耳根子再仔细瞧了一会儿,荀娘子看到她缓缓露出窃笑,悬着的心跟着放下。


    不到片刻,只听得燕姒用气声悄悄揶揄。


    “没个正经……”


    短短四字,每个字都饱含愉悦。


    天穹冬阳姣好,风过墙角,燕姒将那卷纸小心翼翼叠起来,贴在怀里,唇角的笑意便更明晰了。


    第224章 处境


    ◎“姐姐,你可愿信我?”◎


    孟冬乍暖,椋都迎来艳阳天。


    刚散了早朝,唐峻钦点柳栖雁、于延霆等重臣,移驾到勤政殿要议事。


    人还没坐上御书案前的椅子,外面就有坤宁宫的大宫女传话,说是皇后娘娘胎大不好生,请皇帝立即过去。


    一边是要议边南战事所需的军费,一边又是一国皇后临盆,哪头都至关重要。


    唐峻默了默,对旁交代道:“各位爱卿,皇后要生了,朕赶着去看看,你们先在这边稍待。”


    众臣心思都活泛,多半早就推算到周巧近日要生,只是不知详细是哪一天。产子乃人生大事,加之唐峻后宫空置,仅仅只有周巧一位皇后,他不纳妃,嫡子的到来无疑更是疏忽不得。是以齐拜皇帝,静立在殿外等候。


    曹大德又将先前替皇帝解下的厚裘重新给披好,吩咐小内宦赶一步通知銮驾。


    外头的宫人早忙不迭动起来,唐峻见曹大德手里的系绳还没系好,拧着眉推开他手,说:“等不得,先往坤宁宫走!”


    曹大德连连应是,随唐峻火烧眉毛般跨出殿。


    銮仪司将龙辇抬到阶前,唐峻掀起明黄龙袍坐将入内,就立即挥手示意。


    曹大德跟到侧面,扬长声音登时拖得老远:“摆驾坤宁宫——”


    坤宁宫。


    朱红色的殿门朝内打开,风挡半卷,进出的宫婢猫腰急行,个个诚惶诚恐。


    里边叫喊声撕心裂肺,一声盖过一声,外头长廊上,黑压压跪下大片太医院医士和小宫女。


    太医院院判为首,心急如焚地等稳婆们递消息。


    已过去约莫大半个时辰,谁的脸色都不好看,太阳自天穹照拂而下,院判不停抬手擦拭额上的瀑汗。


    等到宫婢又端出来大半盆血红色的热水,一名稳婆鞋跑掉了也顾不上,脸色惨白地扑跪在院判的面前。


    “大人……大人,胎儿着实太大,已见着头了,但……但……”


    皇后的衣食住行都有二十四衙门专人应对,太医院安乐房日日派医士切脉坐诊,她挪一步都要听从医案,怎会出现如此情形?


    院判悠仲拽住稳婆的袖子,眉宇间的皱纹深集成川,他已多年不曾见过这般阵仗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但什么?”一道冷厉的声音从旁横插过来。


    地上跪着的人,统统转而朝走廊尽头俯下身去拜:“陛下万岁——”


    唐峻的手随意一挥,快步走向院判和稳婆,他整个人都站在日光照不到的长檐之内,眼神显得深而沉。


    稳婆吓软了腿,趴倒下去不敢抬头,浑身抖得更是不成样子。


    廊上无风,院判拱手谨慎道:“胎儿太大了……”


    唐峻的目光从众人身上逡巡而过,再次定格在老院判脸上,直接打断后头的话,说:“朕方才就知晓了,现下是如何情形,她……生得下来么?”


    “臣不敢断言。”院判没抬首,“现下已经看到胎儿的头了,娘娘当是大出血,情形不容乐观。”


    “爱卿替朕操劳了。”


    唐峻将院判搀扶起来,说话时语调死板,肩背崩得笔直,面部肌肉因咬紧后槽牙而凹凸不平,看上去像是也很紧张。


    殿里的叫喊声没有刚才那般惨烈了,越来越低微,像是力有不逮,逐渐虚弱。


    皇帝搀起人就没了后话,院判心里跟着没有底,只得用仅两人能听到的低音轻声道:“陛下,恕微臣直言,您得有所准备,娘娘她……不一定能挺过,届时皇嗣……”


    唐峻眉心骤跳,目光犹疑了瞬息,随后贴近院判耳侧悄语:“务必保住皇嗣!”


    院判猛地浑身僵住,但很快神色凝重地朝唐峻又拜。


    “老臣尽力为之,只是此事古怪,娘娘和皇嗣的……”


    唐峻打断他道:“当务之急,先救人。”


    院判遂回到医士堆里,探讨应对之策去了。


    宫里规矩多,唐峻不能再靠近皇后寝殿,他错身迈步下廊,走进了开阔中庭。


    曹大德并一帮内宦欲跟,见他挥手说:“退下,让朕一个人静一静。”


    殿内重重幔帘后面,凤榻上的人已经奄奄一息。


    ‘宫女’的手却被紧紧攥住,周巧动着干燥蜕皮的唇,一张一翕说着话,这些话已无声,‘宫女’只好趴到她面前去,将耳朵贴着她的唇。


    周巧已痛得麻木,冷汗如洗,额前散着的发都泛起水润,是被浸透了,她尚且留着一丝清明神智,用力攀着最后一块属于她的浮木,脆弱地说:“彦、歌,你要救我,你要救、我……”


    许彦歌不住点着头,哄说道:“娘娘放宽心,已经见着皇嗣的头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棉被堆叠在周巧的腰腹上,她折立的双腿失去控制,要宫婢帮忙捉住,才不至于抖得太过厉害。


    方才出去的稳婆进来了,脸色白得快赶上大出血的产妇,‘宫女’用眼角余光瞄她,窥见她小声同正在帮着接生的另一个稳婆里的主接人耳语。


    外面没有响起太监尖亮的通报,但此刻,许彦歌心里已有揣测,是那个人到了。


    宫缩卷土重来,周巧突然惨叫了一声:“啊——”


    几个稳婆皆是一抖,随后主接人给左右使眼色,在榻前帮着擦血的贴身侍女就被她们挤到了外围。


    有一稳婆道:“你去换新的热水进来!”


    人命关天的时候,贴身侍女不敢不听稳婆所说的话,正要往外走,许彦歌瞧着帐前情势不对,开口厉声道:“等等!”


    稳婆们都不认得她,看她服饰,只当她是一个普通宫婢,无非在皇后面前受宠,才能近里伺候。故此有人凑近她身后,冷声道:“你想要作甚?”


    与此同时,主接人翻开棉被,俯低身去看周巧的情形,接着便招呼道:“娘娘出血太多!当务之急先将皇嗣救下!来人,将娘娘绑住!”


    周巧痛得失声,眼睫挂泪无力眨动,她的视线渐渐没有了光,盯着帐顶,空洞得如缺水濒死的鱼。


    “你们要干什么?!”许彦歌振声一喊,叫住要往外走的侍女,“囱囱!拦住她们!”


    这侍女自小就伴周巧长大,此时立即反应过来。


    这些稳婆竟然想要谋害她主子,在坤宁宫里明目张胆地谋害!这是有多大的熊心豹子胆!


    她抬脚踹开堵在榻边的一名稳婆,抽出匕首气势汹汹护住榻上人。


    稳婆们身形压过她的有好几个,主接人见事情败露这么快,立即张口乱喊:“耽误救皇嗣!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快上啊!把她拖走!”


    囱囱不仅仅是个侍女,她贴身照顾周巧,还是个自小习武的近卫。


    稳婆仗着人多,却奈何不了她!


    两边才冲撞上,那匕首已快、准、狠,直接抹着脖子送第一个来制服她的稳婆血溅三尺,直接断气倒地。


    稳婆们见状,都被吓愣在当场,千钧一发间,谁也不敢再贸然动她。


    “来……”人啊!!!


    囱囱正要呼救,许彦歌倏地从后头伸手来捂住她的嘴巴,她匆忙偏过头,许彦歌定神说:“喊也没用,你盯着这些人,我来照看娘娘,若是谁敢动……”


    后者点头如捣蒜,目光再次睥睨出去,倾向地上新鲜的尸体。


    “谁若敢动,下一个就是她!”


    许彦歌并没有松懈,她的手还被周巧攥着,出血量如何看不到,所以她又退回榻边,俯下身,贴着周巧的耳朵轻声哄劝。


    “我不懂接生,姐姐,你可愿信我?”


    周巧眨着眼睛陷入一片空茫里,她听到那个藏在内心深处,于无数孤枕难眠的深夜反复回想过的,让她坚信的声音,穿过耳膜,直击魂灵。


    她已经僵硬的手指骤然松开,许彦歌得以起身,看到她向上牵动的唇角,那双薄唇,已接近血色全无。


    片刻过后,许彦歌察看了回来,又再次俯下身,重复同样的动作,贴近周巧耳边,温声道:“不算是太糟,我曾见过别人怎么做,你要吃一些苦,可能会很痛,我将皇嗣拉出来,才能立即止血……”她顿了顿,哪怕心里知道这是场豪赌,也只能咬牙硬抗,复又道:“会没事的。”-


    清玉院。


    燕姒将养几日,精神头见好,懒洋洋地在躺椅上晒着太阳。


    于红英的随侍端着琉璃盏,池边红鲤慢慢浮至水面,六小姐抓过饵料,漫不经心往水里头撒。


    燕姒也不睁开眼睛,阖眸说:“什么时候啦?”


    石桌边坐着的荀娘子搁笔,微微笑道:“辰时许。”


    于红英侧首回来,望向石桌,又越过了人,望向重檐下的躺椅。


    她问:“你很急么?”


    燕姒遂睁眼,朝池边轮椅拱了拱手:“若是姑母辨析那般,不久前为那位出谋划策精心布局之人是现今中宫,今日这可是好大一场戏。”


    荀娘子闻言捧起刚画好的小景,轻轻吹着未干的墨。


    池边,于红英平静道:“夫妻两个有世仇,周家毁于皇室,皇帝生母也死在成兴帝登基之时,算大戏,端看皇帝会不会去母留子,永除后患。”


    燕姒听着静谧的风,微眯了眼睛续道:“不仅有世仇,还有情谊呢,他没当皇帝以前,这么多年,除了发妻并未再娶,相处久了,不一定下得了狠手。”


    饵料还余留许多,于红英没有一次喂饱这些小东西,她攒着呢,每日顺理成章地来。


    “你病得巧,说不清是好是坏,正巧躲过他借刀杀人。”


    她的声音从池边不咸不淡传回燕姒耳中,后者轻笑:“是了,让我进宫伴凤驾,不就是为着些什么,银甲军动过手,他就惦记上了。不过……”


    荀娘子的画干了,于红英自行转动轮椅靠向庭中石桌,既行且道:“不过什么?”


    燕姒凝眉思索,搓着手里的毛茸茸:“不过他不像那么狠的人,起码在高壁镇上,他带着杜家留给他的金羽卫,却始终不曾*对殿下赶尽杀绝。”


    轮椅行至石桌前,荀娘子扬首不言,手里的画被于红英接过去,于红英专心看画,道:“人来了。”


    墙角跳入的银甲军片刻不停,只留有七八步的距离,旋即单膝点进枯草丛。


    “报!中宫诞下一位公主!母子平安!”


    话音一落,便抱拳一礼后离去。


    须臾后,燕姒遥望皇宫方向,目光盈盈,嘴角翘起来:“猜中了。”


    于红英捏着画,眉尾很快动了一下。


    她在看画,荀娘子在看着她。


    “?”


    于红英也笑起来:“比上次有进益。”


    也不知是在说荀娘子的画,还是说宫中消息,荀娘子轻吁出浅息,抿唇点了点头。


    那画被折叠起来,于红英不动声色将之纳入袖袋中,荀娘子看到了,但未去阻拦她。


    回廊上靠柱打瞌睡的小厮用手枕着头,泯静端药路过,敲其脑袋,小声说:“主子们都在,你也敢躲懒!警醒点!”


    澄羽耳廓一动,揉着眼睛回说:“里里外外有的是人警醒,我落个清闲。”


    换来泯静白他一眼,就好好坐直起来,按在腰侧小布袋上的手竖起,作揖求饶。


    没一会儿。


    燕姒喝过药,拿帕子擦嘴。


    石桌边两个长辈一瞬不瞬盯着她,荀娘子先说:“既要防着,也要爱着,可见两难,她是不是这处境?”


    于红英眸子一转,目光回撤投到荀娘子洁净脸庞。


    “你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荀娘子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不经意地动了动,但她没接这个话。


    池里的锦鲤抢光本就不多的吃食,慢悠悠潜游不见,一丝细风轻扫过石桌边那两人的衣袍,燕姒展眼看过去,忽地隐隐意会到点什么,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她不敢往深去想,只看到荀娘子局促垂首,瞥见其身上的披风,似乎随着入冬,那质地上乘的披风在悄悄增厚。


    这二人……


    第225章 衍州


    ◎“您惜我风木之悲。”◎


    衍州边界。


    枯槁的杉木枝桠参差不齐,于黯淡夜色中,斑驳陆离。


    月光往后急退一阵,再仓促定格。


    岔路口,唐绮勒停了马,接过身侧人递来的信,低头展看后,说:“后面都解决好了?”


    明尧简单陈述经过,说到结果:“项大人还在清理痕迹,我们的人伤得不多。”


    荒山林里见不到点点星子,灰云厚重成一张巨网,覆盖周围粗糙的丛林,把唐绮也闷在灰幕下,她感到一道视线投来,侧首正对上白屿带着期盼的目光。


    手里的信转交过去,唐绮说:“是都中传来的,不过并非是那件事。”


    白屿接信看,唐绮就扭头嘱咐明尧。


    “跟老项说一声,衍州这些周氏余孽翻不出什么风浪,倒不如引蛇出洞尽数清缴了。”


    明尧领命,欲返回不久前遇刺的地方。


    唐绮又喊住他:“做得也不要太过刻意。”


    马蹄声响起,白屿把信交还。


    唐绮径直塞进怀里,回过头说:“你想问点什么?”


    近三年,白屿不曾问过那些阴谋阳谋、皇权争斗的事儿,这是他和唐绮之间的约定俗成,他跟着唐绮,效忠唐绮,也恪守不成文的规矩,只听唐绮主动要告诉他的。


    这次是例外。


    他太想知道当年的真相了。


    “那件事……”


    唐绮略见凌乱的眉峰凝结起来:“大约不算好查,还没有消息。”


    前方杉木错杂,交织成百舸。


    白屿远去的视线收回来,回到唐绮眉眼间。


    “殿下。”


    唐绮:“嗯?”


    白屿指她的脸颊:“有血迹。”


    唐绮伸手捻掉,少顷道:“你还有别的话么。”


    她是在问白屿的欲言又止,又是用着肯定的语气。


    “不愧是您。”白屿匆匆而笑,诚恳道:“中宫顺利诞下嫡公主,唐国有了新的帝姬,殿下将要作何打算?我有些担心您。”


    唐绮闻言,才将眉舒展,她低着头,拇指磨过食指指节,把刚才那点血迹擦得干净。


    “原来我几乎很少在人前显露出情绪,你能发现,是因我也疲累了。可你……”她复又掀起眼帘,浅笑道:“你不是从来不会想这些事么?”


    白屿不置可否,拉着缰绳叠了叠手:“早前小夫人离府,是我没能及时告知殿下,让殿下与她生过嫌隙,心里一直歉疚难安,如今还要劳殿下多分出一份心思,去查怀公之死,我……”


    唐绮摆手道:“那事不怪你。”


    白屿为唐绮所用已有两年多了,他做唐绮的长史,只因看中唐绮的为人,仰慕唐绮的才华,他不是唐绮的谋士,除却一技之长傍身,并不堪旁用,偏巧凡事要讲有来有往,唐绮之前将怀公遗物留给他,如今又答应帮他查事儿,心下的感激不尽,他便要用绝对的忠诚来报。


    “不论殿下作何打算,山雨都愿竭力辅佐。”话声有力,他在马背上弯曲脊梁,郑重朝唐绮一拜。


    唐绮颔首示意,驱马慢慢往林间走。


    白屿跟在她身侧,二人并驾齐驱出一段路,白屿又思忖道:“殿下的先生如今不在身边,您还缺谋士。”


    难得听到他说这么多的话,上心这些,唐绮微微侧头:“你有合适的人要上荐?”


    “却有一人,不过还不知她愿不愿。”白屿看着暗长的杉木林,“六年前,差一点蟾宫折桂的榜眼,殿下可曾识得?”


    忽地刮起一阵风。


    唐绮下意识眯起眼:“你说的是衍州府君之女,杨依依。”-


    衍州境,衍城府君宅院。


    “探子怎么说?”杨依依把左手的白子摁在棋盘上,右手的黑子紧跟着落下。


    书案前查看账本的府君头也不抬,缎面袖口摩挲翻开的新页。


    “先前都被你说中了,途中遇刺,真是古怪。”


    左手再次落子,杨依依道:“没什么怪的。”


    杨老说:“衍州周氏全数株连,何人还来行刺她?”


    杨依依瞄了一眼案上的灯盏:“椋都。”


    杨老唏嘘出声:“皇帝如此行径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未必。”杨依依说:“结果如何?”


    至于未必指的什么,她没说详尽,杨老已接着答后头的话:“顺利过境,奔着咱衍城来了。”


    杨依依毫不意外,道:“她身侧卧虎藏龙,阿爹何苦拉我入局,皇帝高壁镇一棋,已是表明态度,兄妹二人之间,短期之内不会再争。”


    杨老年过半百,算得清眼前的账,却算不清将来的。


    他的手掌移到发际,拂过斑白,叹出重息:“唉……都怪你阿爹当了半辈子糊涂鬼。”


    杨依依落子那只手卡在半道,骤然抬眸。


    “您与周氏有牵连?!”


    父女中间不过几步路远,此时却像隔山隔海。


    杨老放下账本,起身遥望烛火。


    “衍州商贾满地,乃唐国第一大贸易州。上达椋都,下至庆州,左靠陵江,右过粮马道,经通州接辽东天衢城,若天下财富共十斗,流过你阿爹座下可占有九,周家亲族扎根于此怕有两百年,不是没缘由。”


    杨依依定下棋:“所以,您与周氏有牵连。”


    杨老:“……”


    棋翁里的黑子被捉起,杨依依道:“上一任衍州征银节度使是周氏二房嫡女,你们合谋已久,许多陈年烂账还放在那儿,周家这棵老树这次被连根拔起,俗话说拔出萝卜带出泥,新任征银节度使要到了,您在惧怕皇帝。”


    杨老面露愧疚之色,父女二人同时陷入沉默。


    好半晌后,院里的风放来了海棠树叶沙沙响声,杨老才道:“兄嫂去得早,我待你如亲生,膝下仅你一女,你可知,我为何不娶?”


    杨依依道:“您惜我风木之悲。”


    杨老没有否认,未几,他听到杨依依落了子-


    椋都,亦亲王府。


    唐亦等着回传的消息,一杯茶拿起又放下,他坐不住,不禁轻声询问:“先生,这一步真的不会露出马脚么?”


    江平翠耐心品茗:“自然不会。”


    唐亦说:“就算二姐一时猜想不到,倘若风声走漏,皇兄那里……”


    他联手庆州许家沿途截杀出征的唐绮,不管是唐绮发现,还是唐峻发现,羽翼未丰满之前,他的处境都不会好。


    作为谋士,江平翠当知这一点才是,无怪乎他焦灼。


    但江平翠敛袖放下瓷盏,杯底轻磕出响动,面色还尤为冷静。


    江平翠道:“当初先皇后用过此招,她着人买通刑部大牢,放过一个名叫石滔的人越狱,又助其行刺于家女,至今为止无人知道背后主使。”


    唐亦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便问:“那是何人?”


    江平翠答道:“于家女还没回椋都之前,她的身世就被闹得人尽皆知,而传出谣言那女商贾最后落网,被于家送进了大理寺,没招供出主谋就死在了牢中,作为女商贾郎君的亲舅,石滔受到牵连,因而丢官入狱。”


    也就是说,利用前仇制造的刺杀,主谋是理所当然的设想和推断。


    唐亦虽听懂了,尚还一知半解。


    他又问:“刺杀若是失败,杀手招供呢?”


    江平翠却笑着摇摇头:“刺杀本就不会成功,余在这招后面再设了一道连环计。”


    唐亦先前刚懂半点,听罢直接又迷茫了,他道:“愿闻其详。”


    江平翠放低声音:“还请王爷侧耳。”-


    翌日阴雨。


    椋都冷潮来袭,散朝时,曹大德在千步道前追上于延霆,手里的油纸伞高举着斜来。


    “大柱国,稍待一步。”他依旧十年如一日脸上堆着殷切的笑,“陛下留您勤政殿议事。”


    于延霆指自己鼻头,左右看看,说:“只留老夫一个?”


    曹大德垫着脚:“是了。”


    于延霆看他撑伞费劲,要去把伞接过,曹大德惶恐道:“使不得使不得!”


    一只手架上肩膀,曹大德如何抢得过老当益壮的侯爷呢,他脸上的笑变成了苦笑,连躲都没处躲。


    于延霆哈哈大笑着,架着他快步登上玉阶。


    勤政殿里点了香,火盆压在御书案前,四周热意悬浮,唐峻单手靠案看奏章,听到脚步声便抬起头:“爱卿。”


    于延霆不敢当,拱手作揖:“陛下万岁。”


    唐峻早命人搬好太师椅,指了指对面:“坐下说。”


    于延霆依言过去坐了:“不知陛下召见,是为何事?”


    “大柱国实乃爽快之人,那朕直说了。”唐峻撂下奏章,“朕让太医院院判随你归府,去瞧瞧妹媳。”


    于延霆的笑意僵在嘴角边:“府里请过郎中了。”


    唐峻眼珠缓慢转动了一圈儿:“外头请的郎中怎么比得院判,还是让悠仲去一趟,朕才能放心。”


    太医院院判年岁比于延霆还要大些,更是看着唐峻长大的,历来为天子近臣,医术高超不假,更要命的是他曾为于侯孙女把过脉!


    于延霆与他私交不多,此刻心里已经万鼓其擂。


    不料,唐峻突然道:“大柱国有难言之隐?”


    于延霆已经快坐不住了,经此一问,只好道:“不敢隐瞒陛下,老臣的孙女先前就有旧疾,郎中嘱咐她要静养……”


    “那便接到宫内来静养罢。”唐峻直接打断于延霆的话,不容置喙道:“先前于家应下的。”


    于延霆如鲠在喉,一时半会儿接不上话。


    唐峻又道:“银甲军出动,朕念你只有这一条血脉,故而不曾论罪,难道,大柱国想求个欺君之罪?”


    于延霆脑子一轰,咬紧牙梆子起身下跪:“老臣何敢。”


    殿中寂静,只听翻动纸页声。


    待他跪过一小会儿,唐峻上前搀扶起他,笑着道:“依朕看,妹媳的确需得好生将养,接进宫来同她皇嫂住坤宁宫,妯娌之间还能说说家常,再好不过。”


    于延霆不甘不愿地点了头。


    唐峻放开他手,复又道:“那就明日。”


    【作者有话说】


    捉虫.


    第226章 满月


    ◎“有人欢喜有人忧。”◎


    “既然我答应了官家,便始终要入宫的。”燕姒说话间,抬手掷出一枚骨钉,便听得‘咄’地一声,整根骨钉没入远处院墙。


    于延霆面露不快,颓废地坐在木阶边上没表态。


    “侯爷,吃瓜。”


    泯静把托盘放低下来,于延霆摆摆手,此刻对寻常爱吃的菜瓜都提不起兴致。


    于红英示意人都散到外围去,她自己转动轮椅,从池子边上离开,往庭前石桌边移。


    石桌前坐着穿雪白丝绦暗纹披风的荀娘子,女儿要入宫,一去龙潭虎穴不知多少日,而她目光幽深如静潭,比过往许多时候更显从容。


    于延霆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


    他和这位后辈之间,横着当年一些理不清的龃龉,再次见面,彼此都因为共同的羁绊,心知肚明而没旧怨重提。


    荀娘子在灯笼盏下穿着一串将要成型的手钏,于红英帮她把灯盏挪近了些。


    “仔细伤了眼。”


    荀娘子道:“知晓了。”


    清玉院陷入凄凉,因晨间下过一场细雨,傍晚来临时,枯尽的草木和泥泞尘土混合成悲戚的气味,微风稍微一吹,就让人不高兴地皱眉。


    于延霆皱着眉,忍不住唉声叹气。


    燕姒收回手,靠在躺椅上,倏然又道:“爷爷莫要担忧,转眼佳节便至,总会再聚。”


    于延霆这才说:“我怎能不担忧?他把你放在宫里,胁迫的何止你妻,他是连于家从上至下都掣肘了,就怕你在宫里住不好,或再有什么……”


    话及此处,尾音断开。


    荀娘子正在给手钏打结,指节僵硬瞬息,又牢牢系死那跟纤细的细线。


    “他不敢。”于红英肯定地道:“他要敢对姒儿下手,这龙庭就怕是坐不住了。”


    她的目光投在荀娘子平静的脸上,将人心里的顾虑一言击穿。


    燕姒无声笑了笑,穿鞋下地,提裙下阶,依偎着于延霆身边坐下来。


    “爷爷,我在里头,比在外头更安全。”她挽了于延霆的胳膊,“您放一百个心,宫中吃得还好呢,等您再看到我,我都长得更圆实啦。”


    于延霆脊柱僵直,目视前方,顷刻间红了眼眶,他不转头,就当作谁也看不到他伤怀。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孩子在短短年月里,被教得守规矩、识大体、分尊卑、知书达理。


    他们几乎从未有过这么亲近的时候。


    临别在即,越是亲近的言谈举止,越能触及活阎罗心中被坚守住的那片柔软之地。


    燕姒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歪头靠在他壮实的胳膊上,扬首看向庭院。


    石桌前那双长辈刚好转过身,荀娘子推着轮椅,跟于红英一起往阶前来。


    等轮椅停下,荀娘子递过来那只胡桃木珠穿成的手钏,叮嘱她说:“宫中规矩森严,不比家中,这只手钏的线是你姑母帮我寻来的,质地坚韧,可用以应对危机。”


    燕姒点了头,接过来将手钏戴在腕子上,转而朝于红英摊开手,笑得纯真无害。


    于红英跟着笑起来:“没有。”


    燕姒噘嘴说:“姑母真是抠门。”


    于红英刚埋在袖下的手微微一动,将想要收拾人的念头克制了下去。


    “倒是有话嘱咐你。”


    燕姒作了个揖:“姑母请说。”


    于红英侧首看向荀娘子,话则是提点自己这个侄女。


    “经由碧水湖阻截军船、问心亭拖住皇帝一事,方可知你嫁为人妇这些时日并没有荒废,但宫中到底不比外头,一言一行只会更加受限,银甲军刚得了消息,同你一道进宫的还有一人,你要尽量避着她些。”


    燕姒问:“谁?”


    于红英说:“亦亲王妃,楚可心。”


    廊子上的灯笼散出一片薄光,于红英溶在这片薄光里,眸显精明。


    燕姒观她神色,闻言忆起入都后在国子监听学的那些日子,恍惚已是很久远的事了。


    当初那个日日送这送那讨她欢心的三殿下,在兄长登基的不久之后,就被封为了亲王。


    而一直以来把她当作情敌的,那个成婚后更加娇纵跋扈的户部尚书嫡女,已成为了亦亲王妃。


    光阴飞逝,都中岁月变幻莫测。


    他们好像在某个不经意的瞬息之间,就再也回不去言行随心的那个当初。


    庭中风过不留痕。


    燕姒在于红英的注视里站起身来,依次向三位亲长行了拜礼。


    她郑重道:“吾与吾妻赴战场,家中至此无后辈,唯望亲人身体康健少挂碍,岁岁能相见。”-


    时年冬至日。


    宫中处处张灯结彩,坤宁宫更是热闹。


    和乐公主满月,皇后设了宴,邀女性重臣、亲眷共饮,因着过往宫宴常出纰漏,这次从酒水到一应吃食,内官们都慎之又慎,就怕再出个什么意外,谁都吃罪不起。


    席上老少皆有,连很久不露面的姜国公夫人都来了,她跟几位尚书家中年迈的女眷同列一桌,饭吃到一半,侧耳听着众人闲谈。


    吏部尚书家的老太太饮过酒就脸红,笑说道:“圆安年要来了,咱们这些老家伙,不想是先吃到第二位帝姬的满月宴!”


    话音一落,众人哈哈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这可算旧岁里数一数二的喜事啦!”大理寺寺丞的慈母跟尊弥勒佛似的,又使唤身侧宫婢给老太太斟满酒,“当再吃一盅!”


    大家都举了杯,旁侧的柳阁老却连茶都不碰了,她年纪太大,也没人敢劝她的酒,只姜国公夫人饮过后,揶揄道:“有人欢喜有人忧。”


    吏部尚书家的老太太离她得近,没琢磨明白这句话,扭头问说:“国公夫人此话怎讲呐?”


    要知道,这是立安年末,一整年里除去新帝登基,最大的一桩好事,嫡公主的诞生,意味着唐国皇室血脉得以延续,储位上就有了可培养的小辈。


    皇后就坐在殿前席上,这话几乎是在犯大忌。


    谁知姜国公还没说点什么,一直以来沉默寡言的户部尚书家老太太却突然开了口。


    “边南战事吃紧,朝中各部都警醒着呢。”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柳阁老那处瞄,“阁老忧心大事,是情理之中。远的不说,近前的,就有老妇那儿子,日日埋头算着一批又一批送出去的军饷,不敢有丝毫懈怠。”


    朝臣和内眷们坐到同席,难免提及这些,并不算什么机密,大家也就自然处之,听其说完,先前的高兴劲儿就散下去大半。


    吏部尚书家的老太太若有所悟道:“是了,另一位帝姬还在前方抵御外敌呢,老身家中都省吃俭用着,跟守卫边关的将士们同甘共苦。若要说有人忧,你我老姐妹尚只忧国忧民,那边还有更夜不能寐的。”


    她说完往抱厦另一边伸了一下下巴,众人循着方向望过去。


    那处坐的是一席年轻女眷,安顺长公主妻正在其中,明明是喜庆的日子,她的脸上却没见什么笑容,不论是饮酒还是吃菜,举止间都显得那么心不在焉,哪怕旁人主动与她攀谈,她也是冷冷淡淡地听着,时不时点一下头,示意自己在听。


    这个女郎不过桃李之年,作为当朝重臣忠义侯的嫡孙女,她与在座诸位一样要忧国忧民,作为长公主妻,她还要多忧心爱人安危,无怪乎她高兴不起来。


    众人心有戚戚,虽说不能感同身受,到底看着那娇滴滴的小女儿心事重重还要勉强列席,不免生出些疼惜。


    姜国公夫人却鼻间冷哼,不咸不淡地道:“她有什么好心忧的,野鸡飞上枝头装凤凰,多的是人捧着哄着,听说前两日,还与亦亲王妃抢一方宝砚呢。”


    楚可心那可是户部尚书楚谦之的嫡女,楚家老太太心头肉,楚老太听到这个话,马上就变了脸色:“什么?抢什么?”


    姜国公夫人道:“妹妹竟然不知道呢?倒是不怪,你家那孙女儿我瞧着也是个实心眼儿的,不会背后来道人长短,要不是我那日进宫请凤安,刚巧撞见,也是不知。”


    楚老太好奇心更重了,连忙讨教:“老姐姐,到底是怎么个事儿啊?”


    姜国公夫人眼神几转,佯作不情愿,又不得已地续道:“那宝砚是皇后娘娘最喜欢的一块,亦亲王妃最先看中了,讨要几回都无果,偏是人有长公主和于家撑腰,直接就夺了去,皇后娘娘又是个和善性子,不就只能割爱了。”


    长公主在边南拼命,不日前,军机处议过战事,上书请兵支援,皇帝下了旨,也派了辽东守备军分兵赶赴,人腰杆子硬得有理的确不假,楚老太却不认这个理。


    她听完个中细节,一张老脸顷刻沉下来,不快的目光隔席投向另一边。


    吏部尚书家的老太太见势不对,当即转了话岔子,又道:“怎地越说越远了呢,今日是和乐公主满月宴,该高兴才是,吃酒吃酒!”


    楚老太被拉着喝酒,后话倒是没再多说,只是悄悄在桌下捏紧了膝上的百褶马面裙。


    若没有户部在朝堂上竭力支撑,纵使长公主有滔天本事,又岂会这般容易抵挡住景国劲敌!


    她心念急转,隔着一桌佳肴,冷笑着瞥了一直一声不吭的柳阁老一眼。


    第227章 忧夜


    ◎“可有边南的消息?”◎


    燕姒进宫后住在坤宁宫里的偏院,澄羽是男儿身不能进前照顾,只泯静随行陪同,好在一日三餐有人来送,除却晨起要去给皇后周巧请安,上午陪着说说话,下午陪着晒晒太阳,逗逗尚在襁褓中的和乐公主,其余时候都很清闲。


    她要一直这么中规中矩,倒是叫所有人都能放心,于是日复一日也便算这么清清静静地过来了。


    直到和乐公主生日宴之后,偏院的清净却突然之间被打破,首先是夜里泯静撞了鬼,再又是鸡汤里吃出了女人头发,亦或是燕姒请过安回偏院途中经过的拱桥莫名坍塌……


    说来左右不过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儿,泯静却在拉住燕姒,眼看着拱桥轰地砸进冬水池子里这一刻,紧张地皱拢了眉。


    “姑娘……”泯静咬着牙说:“近日不太平,您看要不要禀报皇后娘娘。”


    燕姒一脸平静地说:“犯不着。”


    主仆二人并后头四个宫婢绕路回到偏院,门一关,泯静还是有点放不下心,守着燕姒小声说:“会不会是有人要害您呢?”


    燕姒偏头笑着问:“你猜?”


    泯静摸着额角想来想去:“该不是前些日子您拿回来那个砚台,得罪了亦亲王妃,这几日她气不过了就来偷偷给您使绊子了?”


    “你总算长了些脑子。”燕姒含笑,脱下云裳外的罩衣递交给泯静,“随她闹吧,她还没闹大呢。”


    泯静琢磨不出其中深意,傻愣愣看着她家姑娘:“您难道……”


    “故意的。”燕姒直接承认了,转了话锋问:“可有边南的消息?”


    初冬时唐绮出征,说过“家书不断”,但唐绮并不知晓燕姒会被接进宫里,为了防止这人身在千里之外面对敌国来犯的情形,还要分心椋都,燕姒入宫的第一日就与皇帝协商过,此事要瞒着边南,并向家中交代,若有唐绮的来信,一概托予酒醋面局的孙掌事帮着递进来,继而落到泯静的手里。


    泯静连续接了几回信,从最早的随时准备被发现然后赴死的紧张,到现今已是驾轻就熟,她摇着头说:“要是有的话,奴婢肯定立即便给姑娘了,怎会叫您连日难以安寝。”


    燕姒摸着袖袋里的小巧竹笼,抱手凝神。


    “不知道殿下那边如何了。”


    泯静将罩衣拿去撑起来,回到桌边给燕姒翻炭盆里的火,蹲在地上说:“上一次来信,不是说一切都很好么?”


    据燕姒所知,唐峻这次送走唐绮,调遣辽东守备军前往驰援鹭城,加上她在和乐公主生日宴听来的,朝中各部就军饷军备都大力支持着,这一战是要为多年前飞霞关沦陷报仇雪恨。


    只要她老老实实待在唐峻的眼皮子底下,昭太妃就能在喻山行宫青灯古佛不受打扰,唐绮也能在前线毫无后顾之忧。


    燕姒伸手烤了火,闭着眼睛就能看见唐绮的脸。


    她已经不会再像刚分离时那样,日日都困在煎熬里无法抽身了,反而习惯了这样浓厚的思念,甚至可以去试着享受闭目时印刻在心海里的那张脸。


    “最好是,一切都好吧。”燕姒微微弯了唇。


    泯静抬头看她,那个既不张扬又不会显得太过平淡的弧度,竟与曾经的二公主出奇地相像。


    想来,爱一个人大地不过如此,在不经意之间就把她的一切慢慢潜移默化,终究会变成了另一个相似的她-


    边南。


    唐绮的手拂过刚发出花苞的腊梅,把新落的雪惊落了枝头。


    几步路之外,小轩窗向外敞开,桌案前的女郎握笔蘸墨,眼角余光睨着一隅长安。


    “景军也是要过年的,您在忧思什么?”


    唐绮回首望进窗内,猝然笑道:“早同你说过不下八百遍,你我之间君子之交,不必用敬称。”


    杨依依行云流水写出一串字:“殿下口头这么说,心里杀我也不下八百遍。”


    晴日无风雪,唐绮自然垂下来的手刚好划过一抹日光,她转身站定,又转而抱起双臂,眼眸里有了点意思。


    “为何这般说?”


    杨依依毫不谦虚:“因为我时刻洞察殿下的心绪。”


    唐绮提起来一点兴致,就错开花枝问:“那你猜猜看,我在忧思什么?”


    观其神色,捕捉那些细微处不易让人察觉出的情绪,对杨依依来说并不费力,但真要把一个人的所思所想看透,再一念不差地推断出来,却非人所能。


    杨依依搁了笔,去取印章。


    红色的印记定在宣纸左下角,她拾纸轻吹未干的墨迹,在动作的同时想了又想,片刻后,才抬眸望出轩窗,与唐绮对视。


    “殿下想家了。”


    唐绮就站在花枝边,整个人一动不动。


    不过月余,驰援边南的辽东军到了,一应军饷军械粮草冬衣皆到了,景军在此期间连续发动过三次大规模攻势,小规模的不下十次,唐军在唐绮的指挥下,又有杨依依这位阵前军师,无比顺利地将弯刀挡在距离鹭城百里之外,没能再进一尺。


    她身边可用之人不算少。


    先锋东方槐、猛将项一典、军工白屿、副将明尧……


    加之有椋都在大后方给予绝对充足的支撑,她的仗打得可谓相当地轻松。


    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家妻不在身侧,她离都后无法安寝,甚至没有睡过一个整夜的觉。


    那飞往椋都的机关鸟损了一只又一只,从唐国腹地经过各处关隘驿站传回来的回函,却寥寥无几。


    上一次家妻给她回信,还写的是有堂姊登门来讨酒吃,回礼是一碗鸡丝粥,不如当年在响水郡吃过的那碗有滋味。


    余下还有洋洋洒洒许多字,既说府中一切安稳,又道年关将至思卿凯旋。


    期盼之意皆在信中,而唐绮还耐着性子,夜夜辗转反侧。


    她想家了。


    一直都在想。


    杨依依凝视唐绮,从这位风华正茂仪态非凡的女人眼里看到一掠而过的悲痛,只在一瞬间,那样的悲痛就归于深邃眼底,再寻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又如同只是她一瞬恍惚的错觉。


    杨依依愣了愣,定睛看着唐绮,见她缓缓垂首而笑,似乎并没有打算承认,那就算默认吧。


    “既然是想家了,”杨依依请教道:“为何殿下不早早进攻景军,拿下飞霞关?以我军目前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局面,此战胜算颇高。”


    “还不到时候。”当唐绮再次抬起头,眸中又是两泓清澈,她收敛笑意,认真道:“我大哥不太想我早早结束这场战争,椋都给予的支持,是要整个唐国都知晓,上下齐心,也是要让我知道,他配得起那个位置。”


    说到如今官家,唐绮用的称呼却是更亲密的“大哥”,杨依依思索着重新坐回去,提起烧茶的壶,将方才写好的字轻飘飘丢进了小火炉。


    高热的火焰烧出一卷又一卷的黑洞,火星熄灭的时候,那些字就只剩下被风一吹便消失的灰烬。


    若是唐绮不争,唐峻又不再做出什么让其无法接受的事,那这兄妹二人,还真要顺了先帝的遗愿,恭谦和睦地做明君纯臣了。


    唐绮偏了一下头,类似小动物好奇时的张望。


    “好好的一幅字怎么还给烧了?”


    杨依依靠在椅背上,就手给自己倒上七分满的热茶,水汽遮住她清冷孤静的面容,唐绮只能依稀看到她的薄唇一开一合。


    杨依依不答反问:“殿下想要何时返都?”


    唐绮展开手朝掌心倒手指,心里默默数着日子说:“来年端午。”


    杨依依约莫是笑了一下,寡淡如水的脸上很快见不到任何的异常,她语气平平:“那得好好部署一下战事进程。”


    话罢,雪白的手放回青色瓷杯,重新铺了一张洁净生宣-


    “看来,姑娘今年要一个人守岁了。”


    泯静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过,话一出口马上后悔,登时捂住了自己欠打的嘴巴,呆在榻边不敢动了。


    腊月二十七,距离新春佳节只剩下区区三日。


    燕姒把信和机关鸟一并递交给泯静,她的脸色看着没有什么波澜,只是一个人安安静静不说话,等泯静把这两样要紧的东西都收好了走回来,她还坐在榻边,目光坠在自己的鞋面上。


    泯静扁嘴道:“姑娘,等边南战事平息了,殿下一定会飞奔回来的……”


    翘起来的脚放下地,燕姒起身朝窗边走。


    她说:“也不至于就要一个人,一点无伤大雅的谋算,总能无伤大雅的换一个相聚。”


    泯静听不明白,只晕晕糊糊点了头。


    椋都的夜其实并没有这么静,偏是宫门落锁后,深宫高墙隔绝了外界一切热闹。


    冷冷清清。


    燕姒走出去的每一步,都格外冷清。


    泯静跟着她,不知她要作什么,也只能这般默默跟着陪着了,她能为她家姑娘做的,真的少之又少。


    燕姒走到了窗户边上,动手掀回来一身孤拔的月光。*长夜无风,她就靠在窗边,掀起眼帘看苍穹皓月。


    沉默一阵后,她突然说:“我知道殿下为什么要说我喜欢燕子了。”


    泯静一脸迷茫:“什么?”


    第228章 恩典


    ◎这双鞋,燕姒鲜少穿。◎


    燕姒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显得很淡薄,仿若任何岁月缝隙里露出的蛛丝马迹都能轻易将她击碎。


    她说:“我回到椋都入了于家族谱,因此惹怒姜国公夫妇,他们不愿罢休,中计后将此事闹到御前,我得以首次入宫面见成兴帝,走过千步道,迈进勤政殿,跪在洁净得能倒映出人脸的流理地上,当着皇帝的面陈情时,我是那么谨小慎微,又不得不掐实了掌心去给自己壮胆……”


    那一幕幕已经远去的旧事,泯静不曾得见,如今听其平淡地道来,不禁鼻间一酸。


    “那日一切皆在我的意料之中,唯一的一个意外是,我还见到了唐国当时唯一的帝姬,唐绮。”燕姒轻轻吐出朝思暮想的那个名字,再深深吸回一息,“她坐在万里江山图的后面,穿一身青白广袖流云裙,着纹有凤鸟的精致弓鞋,我与她同乘一辆马车出的宫,却一直不敢去看她,唯恐冒犯,然后她踢了踢我的鞋尖,命我抬起头来。”


    泯静皱着眉,想象不出这样的画面,或是那时的唐绮太过尊贵,让她不敢往深了想。


    一声轻笑低低传来,泯静看到她家姑娘扶鬓,听见燕姒又说:“那天……我穿的便是这双,雨燕鞋。”


    这双鞋,燕姒鲜少穿。


    燕姒还住在忠义侯府的时候,跟泯静说做这双鞋的鞋匠一定在中途打了个盹儿,鞋子有点小了,穿久了磨着脚后跟不舒服。


    所以在过了大半载之后的中秋宴上,唐绮送燕姒亲手打磨的雨燕钗,说她喜欢燕子的时候,她根本都没有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泯静略点着头,总算把燕姒刚才想说的事弄清楚了原委,便道:“殿下观察入微,是个很贴心的人。”


    燕姒侧了首回来,半张脸被月光沁得近乎透明。


    “让我难过的并非她不回来同我守岁了,也不是她那么好我却不能守在她身边,而是,你看。”


    随着低柔的尾音骤然休止,燕姒展开双手,两掌空空如也。


    “我竟然将那么久以前的事情记了起来,不仅如此,我连她当时做过什么动作,穿的什么衣、梳的什么发,甚至是手里握的喜鹊登枝扇,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难过的是,她第一次动心,早便动了心,却懵懵懂懂不知情为何物,白白错许多失过好时光-


    燕姒的难过并没有持续太长时候,这夜她甚至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整整两个时辰,中途未曾在不安中醒来。


    腊月二十八,椋都飘雪。


    于徵入坤宁宫来探望,姊妹两个欢欢喜喜往屋里去坐,于徵这些日子太忙,适应朝堂和御林军的公务让她脚跟不沾地,好容易才能来一趟,燕姒久不见她,这会儿正高兴。


    宫中消息闭塞,又难免人多眼杂的,直到进了暖阁,等身侧宫婢退下,只剩了泯静时,于徵才收敛起笑意,说:“这一路的雪啊,当朝老臣许多称病告假,远北的奏折跟着递到了御前,官家有得烦了。”


    燕姒让泯静去倒热茶过来,自己拉着于徵坐。


    “远北奏什么?”


    于徵解下外氅,把绯色官袍一掀,人就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伸手烤起火。


    “这个冬天,户部银库和国库都在大力支撑边南战事,之前官家答应远北过冬的军用棉衣没凑够数,少了近八千,就为这个,远北人最看重诚信,天子一言九鼎,哪里肯依嘛?此刻官家留了户部楚谦之和椋都征银节度使等相关朝臣,正在勤政殿掰扯。”


    “应该的,答应的事该做到。远北冰天雪地,将士们少一件棉衣,硬捱容易兵变,八千人,不算少。杜家把金羽卫白送给官家,拖到现在才与他清算,是还有图谋。”燕姒抬手按太阳穴,转了话题去问:“刑部连易不在?”


    “嗬!”于徵冷笑说:“那个白面阎王爷,哪日不凑在官家跟前呢?不过今日还真是离奇了,他真得不在。”


    燕姒略作思考:“他不在,那么远北的事就不用去深想了,作为官家亲信,又曾上荐不少征银节度使,掰扯银子他不露面,国库这边就是要推个一干二净,难题全丢到户部那里。”


    于徵不懂这些银钱上的来往,疑道:“户部就能解决?”


    燕姒说:“楚谦之要割肉,户部的钱他岂能私吞,今年秋收各地州府征回的税银不是小数目,边南用兵,国库也立时就掏了腰包,官家心里有笔账,清楚着呢。”


    于徵适才点了点头:“从此事来看,官家还算是一位明君。”


    她与燕姒说着话,手捂热了,端杯吃起茶,腾升的白雾拂过英气眉间,那里仍是有着细微的褶皱。


    燕姒把兔皮锦囊抱着:“阿姊还有别的忧心事么?”


    于徵吐出白息:“柳阁老也跟着病了,听她府上小厮说,着了严重的风寒,今晨人就起不了身,还咳出一帕子的红。”


    燕姒闻言,跟着蹙眉。


    姊妹二人沉默少顷,于徵接着道:“你莫太挂怀,人上了年纪,是这样的。她再三叮嘱,不要往边南送消息,我知晓你偷偷往那边送过家信,此事你可不能提。长公主是个重情重义的,她能为你和昭太妃豁出去命,别影响边南战况才好。”


    说起柳阁老,燕姒率先想起周氏逼宫,唐琦独自闯宫,她将和离书交出来,让燕姒生生痛了多日,之后又想起,后来唐琦将要离都,她本是上门来为唐峻作说客,结果却劝唐琦带着燕姒一道走,自己去抗下违逆圣旨的罪责。


    “柳阁老一生无子……”燕姒五味杂陈,“还要劳烦阿姊多费心。”


    于徵应承道:“我日日来回侯府、宫中、御林军办事处和南北大营,人自在着,这是自然的。”


    燕姒又问:“爷爷和姑母……阿娘他们,可还康健?”


    于徵说:“一切都好,就是不知你能不能得到官家恩典,回家过个年。”


    这边于徵话音刚落,外头突然传来喧闹声。


    燕姒莞尔笑道:“能!”


    于徵侧耳听,泯静已先去查看发生何事,燕姒离座,又对于徵道:“阿姊来得巧,刚好能凑份热闹。”


    外头女声高亢:“于姒!你出来!!!”


    于徵入后宫要卸刀,习惯性地往腰侧摸却什么也没摸到,登时站起来说:“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这里找你麻烦?”


    燕姒浅笑着拉她往外走,二人一道跨门出来,只见一众伺候燕姒的宫婢退到两旁,跪在地上不敢轻举妄动,院里另有数十宫婢,护着灰头土脸衣着华丽的女郎冲着堂屋大门口冲。


    “哎呀,这是稀客。”燕姒步子慢,停在屋檐下。


    女郎三步并做两步很快到了台阶跟前,捂着半边红肿的脸,怒视燕姒道:“你害我!”


    于徵看她不顾肩上发梢的雪,竟连一把伞都不打,就这么狼狈十足地瞎喊,一时乐了。


    “我当谁呢?”于徵装模作样鞠躬,“亦亲王妃大驾,究竟有何讨教?”


    楚可心分明看到她在窃笑,当即恼羞成怒,冲上台阶扬手就要打人,于徵哪里愿意让她动手,一边阻挡一边喝道:“她可是你二嫂!你当本统领是死的吗?!”


    不料,于徵的手还没捏住楚可心高举的手腕,燕姒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就错开她迎上前,生生受下了这一巴掌,雪白的脸蓦地红肿。


    场面唰地一静。


    唐峻刚把楚谦之等人打发掉,内宦就颠颠跑来禀告坤宁宫里出了事,曹大德立时着人抬龙辇,急匆匆赶到。


    凤殿里,周巧正左拉右拦,宫婢们乱作一团,还有个坐在边上不生不响的御林军统领,冷厉的目光叫人心头发虚。


    楚可心失了仪态,整个人怒不可遏,扭打间鬓发散乱不堪,不仅半点亲王妃的气势没有,反像个市井泼妇。


    她嘴里骂得太脏了,全是些不堪入耳的腌臜词儿,直到太监尖细的声音穿彻而来:“陛下驾到——”


    燕姒收回手,老老实实站到了周巧旁边。


    一行人福身迎驾,唐峻跨门而入。


    “到底是闹的什么?”


    周巧由大宫女扶着坐回软塌上,微闭了眼说:“亦亲王妃今日晨起在她住的院子里摔跤,跌到刚翻新过的花圃里,说是长公主妻设计害她的。”


    唐峻坐到周巧身边,手臂架于几案,抬眼先看了看楚可心。


    “有何凭据?”


    楚可心本来是唐峻弄到宫里来,为燕姒入宫打幌子的,两边安生了多日,是近日因为周巧书桌上那方宝砚才埋下的根由,她自打进宫起,早把陈年那些醋意给忘得差不多了,毕竟那次给先帝跪灵,她才知燕姒是个泥巴做的,压根儿禁不起什么折腾。


    到底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从小娇生惯养大的,心眼儿不怎么多,城府更算是半点没长出来,做事全凭一时意气。


    今天她之所以这般闹,盖因她不知道楚老太买通宫人,近日接二连三给燕姒住的院子里添了多少堵,今晨摔跤那会儿又不是她自己失了足,而是踩到不该扫在那里的雪堆边沿,本以为是宫女不会办事造成的,自己在院子里一通盘问下来,才知她院里人手不够,今晨扫雪跟相邻的隔壁院子借来了人。


    好巧不巧,隔壁院子住着的正是燕姒。


    于是她就想起了那方宝砚,心道,好啊!我不来招惹你,你竟来谋害我!


    这一想,她直接气炸了,当下将入宫时唐峻的叮嘱给抛之脑后,怒气冲冲打上门找燕姒算账。


    这宫里一簇殿宇接着另一簇,一座院子紧靠另一座,很快就把皇后周巧给招了过来,燕姒还摆出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泪汪汪地跟周巧哭诉,接下来,楚可心就彻底炸得没边儿了。


    眼下皇帝大驾,唐峻的眼神尤为犀利,楚可心也知道边南打仗呢,人家妻子在前方卖着命,哪怕有气,也要识大体,让一让。


    她委屈极了,但又不得不忍着气,答话时也不争气地啪嗒啪嗒掉金豆。


    “是她院子、里的人,扫雪扫在路中央,害我、害我摔跤……”


    唐峻脸色又冷三分,这弟媳妇摔了跤,他扭头就看到那边规矩站着的妹媳脸肿得老高。


    二妹如今的确是离得远,但是金羽卫搞不过银甲军,人爷爷手里还捏着虎符呢!何况于徵好死不死今天刚好请了个恩典要来探望!怎能当着于家人的面殴打于延霆的宝贝孙女!


    原本的平衡一旦被打破了……唐峻不忍继续往下去想,用咳嗽声掩饰尴尬,道:“她院子里的人为何跑到你院子里扫雪?”


    楚可心听得一愣,不是该去盘问那个小妖精吗?


    她结巴道:“是、是我身边、的的宫女跟她借的、人。”


    “哦。”唐峻点着头,“或是不熟你院子的事,此等小事也值得你大打出手。”说着往燕姒那儿一指,“瞧瞧!把你嫂嫂的脸打成什么样子了?”


    楚可心那会儿正怒,现在唐峻问话,她才平静几分,眼角余光偷瞄燕姒一眼,紧张地吞着口水道:“我……”我也摔了啊皇兄!


    这时,于徵突然抱拳站起来,脸上看不出什么,语气平稳地道:“陛下、皇后娘娘。”


    唐峻刚端起茶杯的手,不由自主收紧。


    楚可心更是大气也不敢喘,她听说,这于徵在御林军立威,用的法子就是将人大冬天拨去棉衣,倒立着绑在练功柱子上数一晚上星星……


    先前还委屈,现在是灵光乍现,又委屈又感觉到了害怕。


    不管占理不占理,她都怕。


    唐峻稍偏过头:“于卿你说。”


    唐峻的眼睛生得和成兴帝很像,特别是身居高位,抬眼瞥人的时候,有一种分辨不清的情绪,难以让人琢磨清楚他是喜还是怒。


    于徵却不管他那么多,直言不讳道:“眼下马上就要过年了,臣的妹妹是看重妯娌情谊才入宫伴的凤驾,她却在坤宁宫被打成这样,还望陛下公允示下。”


    唐峻放下茶,无声无息叹气,继而展颜笑道:“兄弟姊妹之间,相处下来难免有个小嫌隙,这事儿没必要那么严谨。”


    于徵不忿还要说话,燕姒矮身打断道:“皇兄所言甚是。”


    众人回首看她,她便又道:“臣女离家已有月余,如今年关将至,只望皇兄能赐个恩典,准予臣女回侯府过年,成全臣女的一片孝心。”


    唐峻眼底精光划过,沉思不语。


    他心中不由细想起来,这丫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盘算的?是今晨早起向隔壁院子借人,还是从那一方砚台?再或是,从她和楚可心一道入坤宁宫?


    在唐峻思忖时,一直坐在旁边袖手旁观的周巧总算有了动静。


    她站起身来,拉住燕姒的手轻轻拍了拍,说:“你是个懂道理顾全大局的好孩子,依本宫看,脸上的伤要是被家里人瞧见了,难免担忧你在宫中的日子,不如就过个两日罢,到底是本宫没将你照料妥当,本宫这里正好有太医院先前给的活血化瘀药膏,涂个两日,年三十好些了,你再出宫归家……”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229章 寿终


    ◎唐峻咬牙,热泪涌淌。◎


    唐峻和周巧是有意偏袒燕姒,燕姒得了恩典能回家过年。


    楚可心再有委屈,也惧着于徵这位御林军统领,那一巴掌给她解过气,周巧私底下又多哄两句,正赶上次日唐亦跟唐峻请旨,说楚家老夫人年关上要做寿,正好接了楚可心出宫回府。


    于是燕姒同楚可心闹的这桩事,虽说让坤宁宫鸡飞狗跳,两边的人到底顾虑颇多,都高高举起、轻轻揭过了。


    大年三十这天休朝。


    唐峻一年到头难得地闲下来一日,他用过早膳就欲往坤宁宫去,不想人还没出皇帝寝宫,王路远风风火火赶了来,站在滴水的琼檐下报信。


    “陛下,那位只怕不大好了……”


    王路远来得急,蓑衣都顾不上脱去,低语出口是冻过一路奔波的寒气,那嗓子已有些发哑。


    唐峻闻声捏住虎口搓了搓,一张脸蓦地凉透。


    默过半晌,唐峻侧头问曹大德:“坤宁宫里那个,已经出宫了吗?”


    曹大德躬身说:“此时还没有呢,娘娘昨个儿夜里偶感风寒尚未起身,待她起来见过了,才送出宫,由宫中的车马直接送至忠义侯府。”


    “这样子……”唐峻招手让王路远退到旁边,转过身往寝宫走,“更衣,出宫一趟。”


    曹大德和王路远同时屏住一口气,二人换过眼色,曹大德笑着跟上唐峻,轻声问道:“陛下,这怕是不合规矩?”


    唐峻一脸板正:“不论如何,也是教过朕数月的帝师,临终前,朕得送她一程,不必多嘴。”


    曹大德这就老实闭嘴了。


    这位万岁爷狠不在明面上,他自打登基之后,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根本没人能揣摩得清。


    辰时下起泼天大雨,黑色轿子没入昏暗雨幕中,金羽卫潜伏随行,唐峻自柳宅后院入的门,宅子里已提前被锦衣卫清理过,四下静得只能听见雨点敲击之声。


    这个鬼天气,称得上一句天寒地冻。


    王路远哈着白息给唐峻领路:“就在前边。”


    脚步声急如雨,唐峻着一身墨青袍子来,进屋先脱下被雨水浇湿的貂裘,快步到了床边。


    拔步床前跪着个婢女,正往炉子里添着炭,听到动静膝行两步,朝来人叩拜。


    床上的人张了张口,似乎很难发出什么声音。


    唐峻愁眉紧锁,挥手让婢女退出去,自己便立在床边,帮着柳阁老掖被子。


    “先生……”


    他分明见过许多生死,也知人这一生总会走到头,分明与这位帝师之间,情谊算不上多深厚,此刻见到那棉被下接近油尽灯枯的一副残躯,却实打实地哽咽起来。


    柳栖雁颓然望着灰白帐顶,毫不挣扎地动唇。


    她在说什么,唐峻是听不清的,炭火烧得红彤彤,依旧无法驱散满屋的凄冷。


    被子动了。


    柳栖雁干瘪的手从棉被里伸出来,在空中徒劳地抓了一下。


    唐峻俯下身去,贴近她道:“先生还有何事未了?”


    柳栖雁一把抓住唐峻的袖袍,干咽着发出气声:“老妇……侍君王……四朝……不曾……有……有憾事……”


    唐峻咬牙,热泪涌淌。


    那手用足了劲,却青筋凸露,只见皮不见肉,形同枯槁。


    柳栖雁说:“不……不……不发丧……不兴师动众……一把火……烧尽……埋庆州祖坟……是……是寿终……寿终正寝……”


    暴雨声连绵不断,把柳栖雁的话一截截砍得分崩离析。


    唐峻哽咽难语,只听到这位侍过四位君王的老者固执地重复着那最后的遗言。


    “是寿终……正寝……”


    “是寿终正寝……”


    唐峻奋力点着头应了她,便觉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倏然卸力。


    西南方遥远天际倏地传来一声炸雷,闪电频动如鬼爪,柳宅内草木在暴雨中了无生机。


    唐峻垂手站在廊上,抬头从四方天井望将出去。


    天昏得比他来时,更厉害了。


    方才侍病的婢女悄无声息走过来,对帝王扼手拜道:“主人前几日尚清醒时,命奴婢将东屋里的东西交予陛下。”


    唐峻跟着她走,片刻后,东屋门上的锁被卸下,随推门而来轻微的吱嘎声,昭示着这间屋子已许久不曾有人到访。


    屋内除去简单的桌案,再无什么旁的陈设,展眼望去,是堆叠满眼的卷轴书册,成山成海,捆扎垒放,积压在人心头眼底。


    唐峻目光空白一瞬,随即头脑昏沉,只觉得躯干失了力,下意识扶住门框才站稳。


    婢女在他身后,通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干涩的嗓音复又响起:“先生毕生所学,倾力所著,涵盖士农工商、治家治国、军政邦交等策论,共一万八千五百零三卷,皆在这里了。”


    唐峻颔首,少顷后沙哑着嗓音问:“只我有么?”


    他似乎还不敢确信,朝廷初稳,人心初定,柳阁老稳居内阁首辅之位,从平周氏宫变到送长公主南下,在他的认知里,帝师并未打心眼儿里站在他身侧,柳阁老选的,始终都不是他。


    而眼前一万八千五百零三卷策论,却像一把烙铁,径直烙在了他的心口。


    婢女再次对他拜道:“诚然,陛下若未第一个登柳宅,按主人示下,东屋之物便一把火烧干净。”


    唐峻手上脱力,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他颓废垂首,整张脸都麻木了。


    柳栖雁并没有教他多少,最后的最后,才选了他。


    他对着东屋里巍峨高山行大拜之礼,墨袍铺在王侯将相掸下的灰尘上,裂石破云般沉吟:“先生,走好!”-


    金羽卫围了城西柳宅,燕姒的轿子停在街角过不去。


    雨下得大,她挑起轿帘把澄羽叫到跟前问:“是谁挡我?”


    澄羽给燕姒撑起伞:“金羽卫。”


    燕姒目光一寒:“先回府。”


    暴雨倾盆,渗进脚下的砖石缝隙,迸溅在忠义侯府硕大顶梁柱脚。


    于延霆拢着袖子,只见九天愈发混沌。


    书房的灯火摇曳不止,恍如眨眼间便要熄灭,又顽固地重新燃回来。


    燕姒神思恍惚,心里只觉空落落的。


    “朝局才稳多久,阁老病在此时,更甚让高壁一事后再不露面的金羽卫出动,我就怕……”


    “阁老病重,她的得意弟子如今正陷于边南战火,封锁消息,是不想坏了大局。”于红英很少下棋,手上的棋子犹豫不定,“你今日归家,金羽卫今日便围了柳宅,或是警示。”


    于延霆腾地站起身,迎着灯辉,攥拳说:“不对。”


    于红英侧首:“何处不对?”


    “她是腊月二十三才告病不上朝的,迄今还不到十日,病重尚能让医官去治,太医院名士就有百余,再说了,就算是要封锁病重的消息,派素日里行走椋都的锦衣卫即可,何用出动金羽卫?”


    于红英指间夹着的棋子骤然滑落,跌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碰撞声,燕姒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于延霆面朝门口而立,沉声道:“柳老殁了……”


    门外刺进来的风,终于将烛火扑灭,整个书房陷入晦暗。


    清玉院。


    燕姒挑着细线出神,荀娘子给她披上厚袄,在她耳边提醒:“针脚。”


    从边南战事起,忠义侯府这个冬季都没有烧过地龙,何况是不常住人的清玉院,屋里只烧着两个炭盆,入夜后寒意渐显。


    燕姒打了个冷颤,将错掉的针脚拆了重新缝合。


    荀娘子拍拍她的肩:“有心事,就把这个放一放,你妻在边南有军匠做的臂缚,不定用得上。”


    燕姒手上不停:“旁人缝的,怎能与我这个比,忙了小半月,正好抓着机会跟阿娘讨教。”


    子时刚至,外头烟火爆竹声霹雳炸开。


    有人敲了门进屋,荀娘子便见泯静身后冒出个小丫头,身量同燕姒相近。


    臂缚还没做完,燕姒挪开凳子,垂睫道:“阿娘。”


    荀娘子看了看她,轻叹着说:“去罢。”-


    唐亦从宫中接回楚可心,夫妻二人本该在亦亲王府过除夕夜,但楚家老夫人递了帖子,说的是每逢佳节倍思亲[1],想邀亦亲王夫妇同往楚府过年。


    楚老夫人膝下只有楚谦之一个儿子,楚谦之的正妻又只生了楚可心一个嫡女,如今户部掌唐国半壁江山的国财,楚谦之惧内还孝顺,老夫人和他妻所说的话,是不得不依。


    除此之外,满朝文武都知道,亦亲王为乱党罗氏所生,只因先帝仁心,顾惜皇室血脉才没连带降罪,如今官家要效仿先帝,顾着手足之情,没加刁难也不予重用。


    唐亦接到帖子,哪怕不合规矩,也只能带着楚可心前往楚府过年,谁叫他势弱?好在楚府阖府上下氛围和谐,老夫人看到楚可心穿着上好的新袄子,人在宫中还吃胖一圈儿,由远走近端地是珠圆玉润,心里的乐就放在脸上了。


    她一开怀,楚谦之等后辈笑声满院,唐亦的拘谨自然少却几分。


    席前小辈们挨个儿拜过老祖宗,底下的一干家丁仆从讨完了赏钱,闹哄哄的院子才稍许静下来,只堂屋正中一桌子人留着吃些瓜果点心,闲话点家常。


    楚可心吃了点温酒,又是全家的掌上明珠,拉着庶出的弟弟妹妹行酒令,一桌人也配合着,惹老夫人多笑两声儿。


    不到一阵子,老夫人熬不住夜,让大夫人亲自扶着回房歇了,这边席没散,都留着守岁。


    等鞭炮声豁然如滚雷,外间的雨势也就下去了。


    唐亦要去拦已有醉意的妻,楚可心顺势往他怀里一靠,搂着他的腰说:“我吃醉了。”


    弟弟妹妹们见状起了哄,唐亦面薄,揽着楚可心肩膀说:“不如回去睡……”


    话音未落,楚可心突然坐直起来,低头看向唐亦腰际,又动手摸索。


    唐亦皱眉说:“怎么?”


    楚可心摸索无果而返,抬头盯着人问:“我给你那个玉佩呢?不是叫你日日带着?”


    唐亦心头一慌,也跟着在腰间摸索,随后抖唇笑道:“想是晨起更衣落在府中了。”


    楚可心紧紧盯着他,也不再说什么话。


    唐亦连忙拉着楚可心的手,认真道:“定是更衣时落下了,明日回府就去找。”


    到底是吃了不少的酒,楚可心酒意上头,又见唐亦一脸坦然,便不疑有他,重新靠上唐亦的肩,呢喃着说:“那歇了……”


    夜半,唐亦先回了亦亲王府,直奔后院而去。


    他进门时莽撞,连凳子都碰倒了,发出不小的动静。


    江平翠刚送走连夜而来的访客,披着的外衣都未曾脱,就掌灯绕出来看。


    “王爷?”


    唐亦弯腰扶着腿,脸色惨白地抬起头。


    “江先生,我办坏了事……”


    江平翠赶紧把人扶到圆桌边上坐下,搁下灯说:“王爷不急,您慢慢说。”


    唐亦道:“金羽卫白日里围了城西柳宅。”


    江平翠道:“她已穷途末路时日不多,王爷何须惊慌?”


    唐亦声音发紧:“是、是,可我昨夜去了一趟柳宅……”


    江平翠瞳孔收缩:“下毒的事早叫送炭火的办妥了啊,您去那里作甚?”


    唐亦闻言缩起下巴,避开江平翠的视线,小声道:“召谍令。”


    唐国开国数百年,谍报机构从最初的民间江湖组织,慢慢落到朝廷手里,几经辗转在成兴帝父亲打出的太平时代化为乌有,仅剩的后辈全都重归民间隐姓埋名。


    柳阁老手里的召谍令,后来重组了这股力量,景军如今轻易奈何不了鹭城,其中也有这个原因。


    要想拖延唐景战事,召谍令的确重要。


    只要谍报机构不能及时将景军机密送到唐绮手里,再加上唐绮和皇帝之间的嫌隙,她来年定会被拖死在边南,谁让一整个周氏派系庞大,多年盘桓成唐国跗骨之俎,到唐峻登位已经耗空了国库,穷得打个守卫战都要求爷爷告奶奶呢。江平翠多年侍奉周淑君,深知其中厉害,要做亦亲王谋士图江山,这才借楚老夫人的手暗害柳栖雁,为的无非稳扎稳打。


    但……


    江平翠深出一口重息,道:“召谍令拿不到就拿不到了,起码人之将死,再难调动深入景国的唐谍,等她命归尘土,此物落到官家手里,也不会便宜长公主,效果是一样的。”


    唐亦干咽着,说:“先生……”


    江平翠眉心一跳。


    唐亦眼皮不住地颤抖:“楚可心赠我那块镌刻着‘楚’字的玉佩,遗落在柳宅里了……”


    【作者有话说】


    每逢佳节倍思亲[1]:出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唐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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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0章 合作


    ◎“那就让唐绮来偿”◎


    当初江平翠选择唐亦,原因有三。


    一是罗家泼天灭门血仇,这孩子能咬牙忍下,他识时务能屈能伸,没有在得知丧母真相后失心疯,拿鸡蛋去硬碰石头,虽说智力不及其兄姐,武力更是没有,好在耳濡目染重文轻武,易为江平翠掌控。


    再则他被罗家当储君培养多年,纵使表面跳得活跃的那些寒门罗党被清缴,暗中还余下一波沉得住气的智者拥趸,这些势力散在各处州府乃至椋都犄角旮旯,待将来启用,势必事半功倍。


    三是很可叹的一点,她也没别的可选了。


    说到底,她江平翠求的无非是一个名垂千秋,好让当年赫赫威名的谋士江家不至于到她手里彻底没落。


    这些来历和计算,在周淑君放她出宫,她转投当初的三皇子府时,就已经向唐亦坦诚了四五分。


    要不唐亦拿什么来信她呢?


    于是便有了后来唐亦在她面前敬而有礼,凡事必不隐瞒全数先打商量,几次背后设局推动朝局方向,都是按江平翠的意思办下来的。


    唐亦很听她的话,可唐亦并不是表面上看着那样八风不动。


    直到此刻,桌上的烛灯照亮那一双眼睛里无法隐藏的惊恐和慌乱,江平翠才暗自心想——


    也不是那么绝对地听话。


    江平翠一寸寸想着自己选择的来由,打量着这个如今已经被封了亲王的三殿下,他眉宇间竟还存一股少年气,先前遭逢的变故并没有像寒冬的雪落满全身,冻得人刚毅沉稳,反而是经年磋磨出的怯懦暴露无遗。


    他把自己如何趁半夜无人时潜进城西柳宅,如何苦口婆心跟柳栖雁争辩孰是孰非,又如何无功而返,这些经过全都倒豆子般说给江平翠听,直到他说完临走时衣带不小心挂在窗扉上,脚下发出的动静已经惊醒偏房陪侍的婢女,以至他慌忙扯了一把快速逃离。


    “玉佩,大约、大约就是那时落下的。”


    这一句匆匆结尾,本该是椋都最寒冷的冬夜,他却已经口干舌燥,喉咙生火了。


    江平翠细听过这长长一段絮叨,不用想,也能知道他为何此时才来告知这件破事儿。


    究其根由,无非是前几次江平翠交代的事他都办得漂亮,如今以为自己能担得起些担子,才自信满满走了一趟柳宅。


    结果显而易见。


    自信过头的亦亲王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留下致命把柄,无功而返就算了,这一整日,他定然是被那垂死之人的固执杀了锐气,浑浑噩噩想不明白到底差在哪里,恍恍惚惚到陪楚可心去楚府过大年,保不齐这傻小子都不是自己发现玉佩丢了的。


    “江先生?”


    见江平翠只兀自看着他不作声,唐亦更慌了。


    柳宅的下人即便是在为主子侍病期间,那间寝房也被打扫得干净整洁,可见没人忙里忽视杂务,只要今天打扫的人捡到那玉佩,他的头就已经该别在裤腰带上了,何况说,金羽卫围了柳宅。


    但凡有个万一,他那个皇兄并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


    想到这些,唐亦才这般慌不择路,一心只望江平翠给想个出路,好让他避过这一劫。


    江平翠已经有几分后悔了,唐亦看她越发淡漠的神情,七上八下的心再也平静不了,连那最后一点皇室尊严都差点弃之不顾,恨不能当机立断跪下叫声姑奶奶。


    好在他还没做出这等惊天动地的举动,江平翠适时齿关一松,道:“王爷深夜归府,先想出个理由,明日好将楚家搪塞过去,再来便是立即寻一位能工巧匠,仿出一枚玉佩,务必要快。”


    唐亦“唔*”出很轻的一声,忙道:“可那是一枚白玉司南佩,现要趁做,不好寻到合适的料子。”


    幸而还没到脑子完全瘫痪掉的地步,江平翠总算找回一点“亦亲王还有得救”的心思,低声提点他道:“白玉算什么稀奇?楚谦之是先帝肱骨,年年边陲附属小国送来的贡品都有赏赐到他手里,他的嫡女出嫁,妆奁里少不了有,王妃平日心宽,偶尔遗失个一两样小物件也不会挂心。”


    唐亦低眉顺目地听完这些,僵硬了整夜的肩膀终于如释重负地塌下来,稍微安下神,再三道过谢,才起身离去。


    他前脚刚走,门刚掩上,西侧的窗户便溜开一条缝,而后被整个掀起,先前的访客去而复返了。


    江平翠被灌进来的冷气冻得狠狠打了个寒颤,心绪错综复杂的同时,脸上血光褪尽,当即起来就要跪。


    来人黑袍裹身,兜帽挡住大半张脸,一双妖冶红唇开合,带着十足的揶揄笑意,道:“不必,我与你可为盟友。”


    江平翠听到细微的铃铛声,在巨大的压力面前呼吸都开始生硬,只低语道:“晚辈方才已向您说清了……”


    其实没说完。


    此人是突然造访,唐亦也是突然归府,是其提前洞察了急促的脚步声,才暂且先行别过。


    这会子唐亦去找补自己捅出来的窟窿了,听了一耳朵墙角的人哪能善罢甘休?


    故而将未曾说尽的话,再次重拾起来。


    “你选不了唐峻,因为你帮着他的杀母仇人隐瞒真相,欺他多年,而后前锦衣卫指挥使,那个人与他有总角之好不惜为他殒了命,也由你间接促成,你是他做梦都想逮回去拆骨吃肉的帮凶。”


    江平翠心凉了半截。


    这人又道:“你也选不了唐绮,杨门小昭活着一日,就会阻她这个女儿踏上帝王路一日,加之你还帮着小淑君在春日宴给她妻投过毒。”


    此话落了地,江平翠的心直接凉个了彻底。


    但若是要论合作,终究太过冒险了。


    江平翠无力跌坐回椅子上,喉咙里挤出发干的声音:“多年来,您与晚辈,向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话虽如此,她到底恐惧这位活在孤本奇闻里不知到底活了多久的、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之为人的奚国大祭司,言语间不敢直截了当地拒绝,更不敢有一星半点的不恭敬。


    经她这么一提,神秘到神鬼莫测的大祭司低笑出了那么一声,似乎想起点什么,慢悠悠地朝她走来,闲庭信步般说:“我懂,凡夫俗子,图个身前身后名。你跟着小淑君这些年我耐心尚足,自然想不起早已凋零的江家还有你这么个衣钵,如今嘛。”


    大祭司的声音越飘越近,说着顿了顿,伸手就挑起江平翠薄薄的下巴尖,江平翠垂眼,只觉从下巴到脸颊再到周身,都被那冰凉的手指冻成冰棍,凉意顷刻渗透了她身上每一寸皮肉,乃至她连骨头缝隙里都覆上了冰。


    她恍然意识到了,后面不会有什么好话。


    不知道是因为面临这无所不知的强者而产生难以克制的恐惧,所造成的内心暗示起了奇特作用,还是因为这位大祭司神通广大到了能轻而易举窥见她内心,进而满足她意愿似的。


    她听见这位大祭司无不充满恶意地戏谑道:“如今……方才我是不是说错了?你还有个妹妹呢。”


    不管是冻僵的皮肉,还是覆冰的骨头,都被这寥寥几句话炸了个粉碎。


    江平翠几近绝望地泄气,再也支撑不下去,哆嗦着说:“晚辈所图您一清二楚,您大驾此地……”


    “好说。”大祭司收回手,唇变的笑意化作了森然荆棘,即便看不见她隐在兜帽下的眼睛,也能瞥到她轰然大涨的怒意,“唐家害我爱徒一命,此仇不报难消我心头大恨!”


    猝不及防的隐秘突然铺陈出来,江平翠呆滞一息,卡了小半刻才琢磨出点道理,不免惊悚道:“您是说、说五年多前的奚国和亲公主?”


    方才那迎面扑来的怒火只短暂烧过,大祭司的唇不知何时又弯了回去,她变回不久前登门时那样莫名其妙的客客气气,甚至退开了一步,容江平翠在震惊里喘了口气。


    “你以为呢?”她道:“多少年,我才能遇到那么一个体己懂事的徒儿……”


    说到后半句时,她的嗓音不复先前那般鬼魅,在幽长的夜里竟似蒙上些微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江平翠无法判断大祭司在想什么。


    奚国那位公主之死沉寂良久,就她所知,成兴帝前后派遣过鸿胪寺的人出使奚国好几次,次次有去无回,但唐国给不出一个恰当的交代,因为直到如今,泄露和亲路线、从而导致那位公主被景军所虏的罪归祸首,也没能够被暗查出来。


    她把结果摆在来客面前,大祭司转过身负了手,就撂下一句“那就让唐绮来偿”以宣告谈话终结,随后从来路退走。


    来去自在不受束缚,跟在自己后花园溜达消食一样轻飘飘地就过去了。


    在她走后,江平翠的冷汗滑下额头,后背里衣脱下来就能拧出一大碗水,倒抽口气才意会过来——


    说是要合作,其实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而同样是在这样寒冷的深夜里,那位被大祭司当了教唆借口的倒霉和亲公主,浑然不知新的诡局已经悄悄拉开了序幕-


    燕姒还记得上次来柳宅那日,天穹同样灰暗,豆大的雨点不停砸下来,将油纸伞打得不住倾斜。


    院落里已不剩下什么鲜活,潮湿的土墙和清廉的纸窗都显得凄凉。


    隔着半扇风雨可摧摇摇欲坠的门,有极轻的啼哭声,好似跨过岁月轮转,添上的几句憔悴。


    罗裙裙裾混着泥泞浮动着,燕姒脱去罩氅,躬身入内。


    她走得极慢,浅薄的脚印一点点印在纤尘不染的石砖地面,不细看,很难瞧清楚。


    跪灵的婢女咬唇止住哭声,微侧过消瘦肩膀,对燕姒做了一拜。


    “阁老走得安宁吗?”燕姒轻声问。


    婢女悲恸,难以答话,闻言只是忍泪点了点头。


    燕姒到了帐前,便见白布覆于床榻之上,她跪在床边,朝柳阁老的遗体跪拜,为远在边南的唐绮尽着为人子弟的孝道。


    今夜亢长且无晴。


    更漏声被风雨声吞入腹中,外围数里重兵把守,里间堂屋一盏孤灯,就算为曾经那位壮志凌云、指点江山的能臣雅士送了终。


    在那赤胆衷心之下,说不清藏着如何深刻的痴情,才让这位曾经风靡椋都、连中三元的文武双科女状元,踏入仕途后,一生清廉的同时,再未嫁娶。


    她一生无子,临终之际身侧无亲故,又该是如何苦楚?


    雨声致幻,燕姒走了许久的神。


    等她再回过神来,已是跪在一旁的婢女靠近她,拉着她衣袖摇了摇,而后递来一物。


    燕姒愣了愣,问婢女:“这是什么?”


    婢女道:“您既能入宅,想必也有本事将此物送往边南。”


    这是一枚铜制的令牌,边角磨损得失去顿挫,其间篆刻着一个“谍”字,看上去平平无奇,不知经过多少光阴的锤炼,里头又隐藏多少鲜为人知的故事,才会让婢女的神色,在油灯下显得极为严谨庄重。


    燕姒将令牌接过来,疑问道:“交给长公主么?”


    婢女默认道:“殿下知道这是何物,主人临终托付,奴婢却无能为力,只能有劳夫人相助了。”


    “应当的。”燕姒把令牌妥帖收入袖袋,才想起自己为何而来,她跪近一步,询问婢女:“阁老生前的衣食住行,可有过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婢女眸中惊讶,思过片刻,蹙眉道:“并未见着不同寻常之处,主人吃的穿的,都是奴婢一直侍奉,十余年来,从不敢懈怠丝毫。”


    莫非是多疑了么?


    燕姒眉心坚毅,再次朝床榻叩拜,道:“恕晚辈大不敬之罪。”


    她的手刚伸出去还未曾碰触到那张白布,婢女突然将她拦住了。


    “夫人!”婢女说:“主人寿终正寝,事不可为!”


    这个婢女的确跟随柳阁老多年,但人心难测,燕姒不敢轻信,只能劝说道:“若阁老之死其中另有蹊跷呢?难道你不想弄清个中原委?”


    “奴婢受主人再造之恩,主人临终遗命,不得不从!”


    婢女急了,燕姒这才发现她力气不小,两人周旋之间,竟是在床前共同跪着,连过了手上数招。


    是个会武的。


    燕姒秀眉频蹙,一不留神被婢女锁住手腕,倾力甩了出去,她旋身退出两三步,灯火的光将婢女的脸照得凌厉,而她自己看不见,她的神情,已在周旋时渐渐让人悚然。


    婢女是个实心眼,毫无惧色,展臂护在了榻前。


    不过,就方才接近床榻,燕姒已有所获,她懂得见好就收,朝这婢女摆了摆手,又俯身对着床榻躬下一礼,面色不改地道:“叨扰了。”


    婢女一双眼睛雪亮,紧盯着直到她倒退出去告了辞。


    待燕姒离开,婢女回过身,咬出下唇一汪血渍,将袖袋中一物拽得死紧,她看向那张没被掀开的白布,哑声哭道:“主人……”


    而被她攥住的那物,正是那枚被遗落在窗前灯盏下的,白玉司南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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