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忠臣
◎“弄脏了,有人要担心的。”◎
连易面色板正,火光下他瞧着没那么清隽,反而凸显几分冷峻。
他所处的位置在人群正中间,一身白衣足够吸引人的目光,而轻弩手训练数月,个个耳聪目明,对这位领头主子再熟悉不过。
众人皆在等他下令。
他还持有冷静,隔着一汪涟漪清波的湖水,注视游船上的情形,心里揣着一肚子玩味。
来的路上,他就怕锦衣卫里头还有崔漫云的旧故,这些人认崔漫云,保不齐会不会给唐绮通风报信,故此他命手下养的轻弩手,全都换上了刑部狱卒打扮,目的正是掩人耳目。
这会子这群人穿着官役服饰,被沿岸点亮的火把这么一照,隔得老远就能瞧出身份。
唐绮见到这样的阵势,会如何应对?
皇帝到此刻还没有明令拦截游船,防的就是帝姬如同远北侯上喻山那么来一出,借情有可原脱下企图谋反的忤逆罪名,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最后不了了之。
而轻弩手摆阵,便是对帝姬的最后警告。
总要有人打破眼下僵局,率先出手。
连易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
船上神机营的士兵跟着打斗的两人而移动,风声呼起呼歇,已子承父业坐上刑部尚书大位的后起之秀,此刻翘首目不转睛地看着游船,不到一会儿,便见项一典的重刀连砍数下,砸得一身夜行衣的女子退至围栏边。
千秋霸业皆在一瞬,做君主的有些事儿不好办,那求名留青史的忠臣当办。
就是此刻!
连易高举的手臂往前径直划下。
“发射——!”-
片刻前,船上火舱内。
宁浩水接管了舵手的位置,双手已掌舵。
他薄汗湿了额发,正襟危坐着问:“再等等吗?!”
澄羽就靠在舱门上,匕首自掌间回旋出刀花。
“主子曾教过一句话,是说‘箭在弦上’——”
不得不发。
宁浩水皱起眉头,双臂猛地用力,竭力喝道:“动身!”
橹手们全是些老实宫人,这时候没有人来火舱传话,早把澄羽先前所说信以为真,配合着舵手,齐心协力起锚动橹。
游船再度启航。
正当此时,沿岸火光下,万箭齐发而来。
船上和岸边的人皆听到这剧烈破风之声响彻寒夜,只是在片刻之后,箭矢大部分射了空,纷纷投落碧水湖。
连易睁大眼睛,看那游船快速向东南方向偏离而去,他继而高喊:“瞄准!再发!不要停!”
喊声传至左右轻弩手,人群即刻再次上弦。
事情有了变数,连易转身疾步往树林方向走,嘴角忍不住地往上翘,他在飕飕箭矢声里低语:“真有趣……”
甲板上的神机营将士不谙船会突然动,身形不稳的小卒摔倒的同时就带着前边本身站得稳当的,稀稀拉拉东倒西歪,混乱之间,有混在神机营队伍里的那些个当初的东宫近卫破口大骂。
唐绮听了一耳朵,笑着道:“还真是令人意外呢。”
项一典被她按住脖子,才惊觉公主手劲贼大不逊于自己,再想方才二人过招,疑窦纵起,他不免怅然道:“殿下戏耍项某。”
唐绮得逞,俏皮地挑眉说:“哪有?本殿是来向你讨人情的。今夜一过,你还做你的忠臣良将!”
项一典恍然大悟。
原来唐绮方才走出船舱高喊那一句话,和后来过招时招招手下留情,原都是要让当今天子知晓,神机营已谨遵圣意,项统领绝无二心!
他的脸贴在粗糙船板上,双眼看向唐绮,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南城外的官道两侧,因经年防洪挖有深深沟壑,三里路外渐失人清理,沿途长满茂密植被,过膝之后,刚好能容人藏身。
上任不久的刑部左侍郎是个年轻女郎,乃连易表亲阿姊,亦是都中勋贵子弟,手上只过笔墨,能动脑之事绝不动手,如今跟一帮大老粗窝在此处,浑身不得劲,这些荆棘太扎手,她连侧个身都困难。
猫到半夜,人已经困乏,忍不住打起盹儿,偏巧正在此时,奔马声从御林军南大营方向过来了。
女侍郎的副手立即推她的肩,悄声在她耳边道:“大人!来了!”
“来了?”女侍郎蓦地清醒过来,伸手给埋伏在两侧的狱卒作手势,“藏好!绊马索准备——”
御林军装备精良,哪里是刑部比得上的?何况区区官役,对上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如同以卵击石,压根儿就不是人家的对手。
所以,当然是布下陷阱啊!
刑部大牢的狱卒素来对付的囚犯,都是些犯了重案的凶险狂徒,他们那儿伙食好,个个练就得是壮如蛮牛,一身腱子肉,拉个绊马索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女侍郎今夜准备充足,抱臂想要看场人仰马翻的绝佳好戏,她所处的位置偏高,起先专门命人找的地儿。
殊不知,这处视线固然好,长草盖不住锦帽,奔来的御林军前锋,也能一眼看到她在动,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御林军校尉明尧打头阵,率先发现前面官沟里有异动,明明相隔还远,人已立即勒停了马。
“吁——”
马儿嘶鸣声传出,马蹄原地踩踏,副将便问:“大人,怎么停了?”
“有埋伏。”明尧屏息静气,双眼在官道左右两侧逡巡,身侧副将面露戒备,他稳重道:“绕道穿林,抄近路直取高壁!”
副将得令,立即让传令兵挥旗改道。
后方队伍里,于徵尚不解其意,策马过来与明尧汇合。
她蒙着面,月色里只露出一双英气双眸,面纱下传出低声,问道:“赶路呢!你为何要在此时改道?”
明尧抱手解释:“回禀总督!殿下给的命令是前往高壁镇护卫,路遇任何队伍,不论敌有,皆不可出手!”
于徵扬首,凌厉视线直逼明尧。
二人视线交汇相触,明尧自知处境,又告罪道:“卑职有罪,今夜过后,听凭总督处置!”
越级决定行军的方向,的确有罪。
旁边跟随明尧的副将闻言,在这位新总督锋利目光里,替自己的长官暗中捏起一把冷汗。
不料,于徵是看过少顷,随即单手扯紧缰绳,拉偏马头,并对明尧道:“椋都好儿郎,我记着你了。走——”
原本要快要接近的御林军突然改了方向,这是预先埋伏的女侍郎怎么都没能想到的。
官沟里头,女侍郎瞳孔收紧,她身侧的副手满脑袋都是疑问,百思不得其解道:“绊马索上都涂了墨,这大夜里,不该被发现啊?他们怎么改道了?”
女侍郎心情很是复杂地叹口气:“前锋太鸡贼吧,没事儿,咱们的任务是拖延时辰,林间我早有所备!”
副手恭维道:“大人真机智!”
女侍郎嘿嘿笑道:“舍我其谁?”
副手还要讨好夸赞,女侍郎一记板栗敲过去:“磨蹭什么呢?传令,全队尾随!给我悄悄跟着!”
御林军行进茂林,明尧在边界处再次勒停了马。
于徵这次跟他离得近,就在他身后几步路,仔细观察这家伙的一举一动,想要看看唐绮亲手栽培的人到底有何本事,心腹几乎全部提前送走,偏把此人留在御林军中,此人必定有过人之处。
明尧坐在马上折立一臂,御林军队伍顷刻停止前行,他眼观前方茂林,冷静思考了一小会儿,就又对自己的副将下令道:“全军下马,分左右两列,前后三队,扫地前进。”
御林军得令后,纷纷下了马,前一队人抽刀贴着地,如盲人杵杖,试探着往前奔走,中间一队抽刀刮蹭两侧树木,于徵也下了马,跟明尧一起走在最后一队,后面的人接替的是牵马之责,紧随其行。
于徵起先还不解其意,直到前面两队人马摸索前行陆续传话。
“捕兽夹已清理!可畅行!”
“吊网已清理!可畅行!”
于徵笑起来,扭头看旁边高出她半颗头的明尧。
“平日里看你五大三粗的,错以为你是个莽撞的人,倒是我看走了眼,人不可貌相呐。”
明尧抱拳说:“总督谬赞了,是殿下教得好。”
于徵不语,心里对唐绮的认可多了一分,又想她大爷爷有这般能耐的孙媳,可喜可贺。
于延霆则不是这般想的。
自银甲军从高壁镇回撤往皇城方向,老侯爷骑马一顿狂飙,马蹄恨不得把坑坑洼洼的沿岸夷为平地。
没跑多久,他就来了脾气。
人上了年纪,都中这些岁月揉碎铁血汉子英雄梦,腰反正是酸得不行了。
“予夺生杀”藏匿椋都这些年并未短练,四位副将难得酣畅跑马,此时兴致高昂,忽见中间的主子慢下来,紧接着,就听到老侯爷骂骂咧咧。
“这帮不省心的真球,妈了巴子的,累死老夫了!”
四位副将左右相顾对望,各自默契十足地憋足笑意,也没人敢笑。
于延霆自己骂得不够过瘾,扭头看到两边的副将们跟着他放慢马速,而且都在注意他这边,便气急败坏地道:“瞅啥!”
四位副将异口同声地道:“妈了巴子的!”
于延霆哼声又问道:“小予!你的斥候呢?船那边什么情形了?!”
予副将突然被叫着问话,立时正经起来,招手唤来传讯小将,小将刚得到消息,立即说:“前方来报!一盏茶前,沿岸亮起火把,刑部狱卒埋伏在岸边,摆了轻弩阵,下令对船射击……”
话音未落,于延霆大怒道:“你说啥?!!!”
唐峻这个混球,竟然敢动他的宝贝独孙女!
那小将见老侯爷当真动起怒,又赶紧补充道:“主子莫急!轻弩刚开始射击,游船就往东南行驶了!速度极快!”
于延霆一口怒气窜上心头,听完稍微松了紧绷的弦,不料此时,前方又迎面奔来一匹快马,斥候今夜快把腿跑断,等不及让马儿停下,人已经翻身滚下了马背,匆忙跑出几步,单膝叩地大喊:“报!前方发现大批锦衣卫!正朝我军冲来!!!”
四位副将摩拳擦掌,其中以擅长攻伐和嗜血的夺、杀二位副将尤其兴奋,毕竟除却时隔近半年的端午巷战,他们难得真刀实枪练一回。
加上戾气不胜当年的老侯爷,此刻真心为他们的小主人,正在气头上,夺杀二人不约而同看向于延霆。
于延霆不耐烦地抓了抓后脑勺,下一刻,在二位副将满含期待的目光中,直接,拉偏了马头。
“绕道!避开十二所的这群兔崽子!”
左右两边,夺、杀二位副将,在听闻命令的同时,再次不约而同地,呆住了。
于延霆也不管他们,自己拉偏了倾巢出动的整队银甲军。
跟银甲军里爱干架搞事的两位副将心境差不多之辈,还有得到消息的锦衣卫十二所。
不管是千户还是百户,听闻银甲军绕路,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人就问了。
“难道银甲军还怕了我们?”
“这不应该啊!”
“大柱国呆在椋都这些年啊……”唐峻迎着初冬寒风,目光直视碧水湖湖上远行的游船,冷笑道:“宝刀虽已老,审时度势却是大涨了,到底还是要背负起于门世代忠臣的贤名,”他转回身,视线落在马车垂帘上,“先生,您说呢?”
车内的柳栖雁陷入沉默,不发一言。
唐峻紧盯垂帘,话出口时却在询问身侧之人:“小易,你说呢?”
连易沉住气,今非昔比的何止一个于延霆,但有一点他深信不疑,至高皇权绝不会容半点有异之心,他道:“陛下所言甚是,臣这便下令随船追击!”
唐峻猫腰钻进马车里,他没有否决连易的提议,王路远在旁侧就领会了他的意思,在连易走向岸边时,转头吩咐传令:“命锦衣卫十二所人马跟随银甲军,追船罢。”-
岸上,御林军和银甲军,把唐峻提前部署的刑部队伍和锦衣卫队伍拉着到处跑,湖上,游船趁风势被宁浩水迅速驶向高壁镇。
项一典算是服气了。
他脱离唐绮的钳制之后挺直腰杆坐起来,放弃似的朝刚刚爬起身的神机营亲信招招手,言简意赅地道:“清人,不要有任何遗漏。”
神机营是成兴帝一手扶持起来的,项一典亲信无数,唐峻往他身边放人他岂会不知?先前留着是保住帝王该有的体面,此时他的处境不同了。
神机营将士得令动手,周遭陷入新的打斗。
唐绮先站起来,伸手带了项一典一把。
项一典这会子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像一只被扎破皮的蹴鞠,唐绮将胳膊搭上他肩膀,微微笑道:“你我二人能好生说话了吧?”
“这是自然。”项一典收刀,感受着风势,“今夜掌舵手该是当初东宫亲信,殿下怎么做到的?”
唐绮眼见着神机营的人相互乱砍,反问项一典:“你这些手下,怎么分清敌我的?”
项一典同唐绮一道穿梭混乱,往内舱方向走。
“早年神机营分散各处行宫不得捞别国细作嘛?项某自然有自己的好办法,殿下还没回答项某呢?”
唐绮往旁边挪了一步,以免那抹脖子的鲜血溅到自己身上,行走间说:“本殿蹚过腥风血雨,自然也有自己的良策。”
二人相互看向彼此,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项一典指唐绮挪动的衣摆,意有所指地问:“您还怕沾染这?”
唐绮笑容愈发得意,回他道:“弄脏了,有人要担心的。”
项一典点点头,心中了然。
第212章 知己
◎小室静谧,炭火熏热燕姒的脸◎
外面的厮杀声渐渐停了。
有人往内舱走来,听脚步声不只一人。
云绣警惕着,扒在门缝瞧外面走道的情形,燕姒看她情状,心中蓦然一紧,却见她回头欣喜若狂道:“殿下没事!她和项统领一道过来了!”
燕姒将袖下手中的骨钉悄然收回袖袋,她提裙朝舱门走,昭太妃闭目靠在软榻上温声提醒。
“别忘记本宫同你说过的话。”
燕姒身形猛顿,转身朝垂帷后的人福过一礼,说:“臣媳记着的。”
昭太妃似犯起倦意,慵懒地道:“去罢……”
闻声,燕姒快步往外走,云绣替她开了船舱那扇门。
游船扬帆,大风吹动悬杆上的黑色官旗,船上过道狭窄,项一典慢下脚步,见身侧的帝姬大步流星朝内舱而去,那身着宫婢服饰的公主妻已迎着料峭寒风出了船舱。
她们二人都在向彼此奔跑,不到片刻,于悬杆下紧紧相拥在一起。
自公主娶妻大半年过去,都中传言她们妻妻之间恩爱不疑,各方势力却都以为这是假的,唐绮要忠义侯手里的兵权,忠义侯要借唐绮之手挣脱囚笼,婚事不过是共赢,这样的推测不光出自寒门罗党,也出于周氏勋贵之口,而项一典由始至终,都相信着坊间那些佳话。
或更甚。
从唐绮去年中秋投壶胜过唐峻,到她独闯天罗地网救父救母,再到情报告诉项一典这位殿下夜半翻墙,项一典已经洞悉,早就料想到,今夜唐绮敢冒大不韪也要战这一场。
究其根原,无外乎此了。
“殿下……”项一典尴尬地摸了摸大鼻头,“这儿还有个人呢。”
唐绮听到他说话,适才将怀中人松开,满眸温柔地对燕姒道:“良将自有明择,船上已解决干净了。”
她是在夸赞,还不忘邀功,燕姒一看二人和和气气地来,已知此时情形,遂往前走,朝项一典揖手:“委屈大人了。”
“夫人客气了。”项一典抱拳还礼,并不委屈,酸劲儿倒是下去了大半,他仓促转过话锋,道:“项某这条命,今夜可算是交给殿下和夫人了。”
站这儿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唐绮身上的衣裳快被风吹干,她往前走,伸手揽住燕姒的腰:“走吧,寻个清净之地再详说。”
项一典在前面带路,他孤身独个儿,有些吃不消这两位黏糊,加之还在思考唐峻降罪责怪的时候自己该怎么应付,心里装着事,人就走得极快。
唐绮也不是拖沓的性子,带着燕姒一道跟在项一典身后出了过道。
外面的神机营将士在收拾残局,一股子血腥味依着风扑来,燕姒拧起眉,兀自捏紧袖口。
岸已远,月色寡淡如碧水,寅时过后,晨卯呼之欲出。
凉风钻进领子里,晴空也叫身处此境的燕姒不禁打起寒颤。
她走得快了,由项一典带着绕过前面甲板,又转上另一侧不怎么亢长的船上过道,在临近火舱的船尾,踏过一扇小门。
里间烧有炭盆,项一典扫席,请唐绮妻妻二人去坐。
落座时,热茶续上红岩杯,燕姒伸指端杯,凝神感受这茶具的质地。
“二位请。”项一典盘腿同唐绮相对,“今夜席上没有外人,项某便畅所欲言了。”
唐绮接过茶,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项一典便不遮不掩地痛快道:“殿下,项家前尘您明察秋毫,神机营中旧将尚存,先帝给项家留这条路,他要项某做良将,臣铭感五内无一不从。后来周氏发动宫变,臣受胁迫犯错,不得不与您刀戈相向,可您不仅不恼,还给了臣机会,为臣谋定安稳。可惜先帝看走*眼,臣并非什么良将,如今官家命臣提刀守船,等的就是您来入瓮。”
小室静谧,炭火熏热燕姒的脸,项一典短短几句话之间,她已忆起昭太妃口中往事,椋都的寒风把一切都吹散了,转眼又将是一场兵不血刃的阴谋。
唐绮品茶静思,眸光坚定道:“你是忠臣,来日亦会成良将,神机营是项家苟延残喘的命,不是你项一典浑噩度日的命,你的根扎在椋都巍峨高殿里,责在守护唐国皇室,那些不算过错。”
项一典今年已年近四十,他不娶妻,不生子,从不与人同榻而寝,图的就是来时孑然去时无牵挂,他藏匿身份,甘愿成为成兴帝隐忍不发的背后利剑,是记得住皇恩,不会卖主求荣的料,而老太妃对他前程不是良助,更甚至可以说是“祸患”,然而他仍旧时常隔着高高宫墙,听一些听不见的、埋在内心深处的声音。
唐绮一早看中他的忠义和孝顺,二人不曾推心置腹,暗中留手,无须言明,亦能类比知己。
神机营统领项一典,堂堂九尺男儿,不是什么墙头草。
他能受旁人误解,其中心酸与痛楚只自己知晓。
偏唐绮懂他。
项一典听过一席话,酣然朗笑。
“事已至此,项某就做这一回良将!”
话毕,他从铠甲束腰里摸出一张堪舆图,展在唐绮面前木几上,食指点了几处,解释道:“官家料定殿下会在此处部署接应,太妃娘娘还没出宫前,就已下了调令,命神机营主要兵力尽数埋伏于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唐绮皱眉,仔细看着堪舆图上项一典所指的位置。
“他把高壁围成铁桶,放开登岸的口子等着我露面,是想让我死。神机营在这里,那锦衣卫十二所和他的亲卫……”
“正如殿下所料。”项一典道:“登岸棘手啊。”
燕姒身处其中却没听懂他们的话,就问:“锦衣卫那么多人,去了哪儿?”
唐绮和项一典相视而笑,燕姒心里不安着呢,就听唐绮启唇说:“老侯爷岂会将你的安危置若罔闻,锦衣卫自然是去拖住银甲军了。”
燕姒瞬时脸红,她都嫁作人妇快一年了,而今还要老爷子为她奔波操劳,一时间羞愧难当,立即按下此事不提,又道:“好在项大人乃是真俊杰。”
“但是神机营不能公然违抗皇命。”项一典冷不丁道:“臣一人可为殿下鞍前马后绝无怨言,高壁镇外的神机营主力一旦撤离,形同造反,亲族皆要受株连。”
这是大实话。
唐绮不登岸也不能带着母亲和妻子叛逃,逃不是她执拗的性格,而登岸,避不开一战。
三人同时犯了愁,燕姒深思后问:“接应的人是谁,有多少兵力?”
唐绮闭口不言。
燕姒须臾里就意会过来,唐绮把青跃和白屿派去喻山行宫,身边再无可用之人,她们而今的处境是,进便困难重重,退又不甘心。
见唐绮面色愈发凝重,燕姒心中不忍,在木几下用力握住她的手,快速摩擦,相互汲取暖意。
炭火红光,唐绮侧目望向燕姒,从她妻眼中看到的不再是当初那个无能为力谨小慎微的小女孩,而是历经打磨能以柔克刚的坚毅女郎。
她的眼睛灿若星辰,注视着唐绮的目光,坚定不移。
唐绮把她养在公主府的朝朝暮暮里,那璀璨光华从未蒙尘,席间,她抬首声如击玉:“我与殿下,共进退。”
她们已经一起面对过这么多事了,不差眼下这一遭。
唐绮心中淌过暖意,尚来不及感怀良多,项一典从旁问:“夫人有何妙计?”
“锦衣卫十二所拖不住银甲军,”燕姒说着话,伸手点了点堪舆图上的高壁镇码头,“别忘了,父皇临去之前,还把御林军交到了于家手里,此处地势平坦,退是碧水湖,尚能一战!”
唐绮面上镇定,腹中已拍案叫绝,这才是她熟知的小狐狸。
项一典却愁眉苦脸,道:“只怕没那么容易,你们家这位徵姑娘,自从接管御林军,数月来比当初的二公主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佻达风流,椋都大街小巷,朝中六部三司三军一阁一处,远近驰名,她水土不相符,短短时日,和御林军哪里能磨合得好?且御林军在先后两次周氏叛乱里,实力锐减。”
燕姒莞尔笑道:“大人,这是最坏的打算,御林军能坚持到银甲军来,焉知不可成事?”
银甲军四将,那可是于延霆手里所向披靡的武器。
然而,项一典还是摇头作叹:“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官家要将殿下置于死地,绝不会放您随殿下出征的,您只要离开椋都这片土地,官家就面临失去控制于家的筹码,项某离宫时,见宫中车架接首辅过千步道……除非殿下和您,都想弃柳阁老不顾。”
这是昭太妃早就猜到的,也是燕姒同唐绮方才不久前刚刚讲过的厉害。
如果真的打起来,唐峻会这般心狠手辣吗?
在项一典没有告知唐绮高壁镇的请君入瓮之计以前,唐绮还能成竹在胸地笃定,唐峻顾惜朝堂初稳,老臣们将将对他俯首帖耳,势必不会杀了当朝首辅闹个文武群臣惶恐,而今眼下,她却犹疑了。
席上三人同时陷入沉默,唐绮捏紧茶杯,指关节泛起一抹白,说不怕,那是唬人的,静了少倾之后,外边陡然响起拍门声,引得三人纷纷回头。
来人隔着舱门,禀说:“大人,火舱来人求见!”
第213章 良将
◎“如你所愿。”◎
澄羽到的时候,唐绮和燕姒并项一典共处一席。
他见到人安然无恙,提心吊胆大半个晚上,总算松懈紧绷的神经,忙不迭匆匆行礼,轻唤一声:“姑娘。”
燕姒先瞧了瞧他,转头再去瞧唐绮,知晓他是唐绮带着来的,在暖烘烘的小室里张口问出已显而易见的问题。
“小水在船上?”
唐绮知她上心那孩子,面露歉疚地道:“情势所迫,你别生气。”
燕姒伸手指着澄羽。
“这个呢?殿下明知今夜危险重重,若非项大人高义……”
这下唐绮摊开手,表示自己也很无奈啊。
“他自己非要跟着来。”
燕姒也并非要斥责什么,或去薄唐绮的面子,只是对他们莽撞行事感到无奈。宁浩水脑子好使,不仅会算账,还出身漕运宁家会开船,唐绮先前有恩于他,此刻启用都能说得过去,但澄羽这孩子,虽然会些拳脚功夫,有蛊术傍身,今夕却尚未及冠,真真是个孩子,倘若和神机营动真格的,岂不是要直接丢了性命。
他留在燕姒身边,是受燕姒的师父所命,不论燕姒还是唐绮,对他并无什么值得以命相报的大恩德。
可他固执。
在燕姒冷下脸,正欲再说点什么之际,他已然先抢过话来,抱拳说:“前方要到高壁镇了,小水让我来问问主子们商议好没有,是将游船靠岸,还是往前东行?”
项一典在此时已不能算外人,他认定自己的立场,忽而拍桌。
“对啊!咱可以将船继续往东开,避过高壁镇外的埋伏!再择另一处登岸!”
如此提议是可行之策,鸡蛋和石头硬碰硬,势必碰个稀碎,不如绕过正面交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1]。
室内热气熏腾,唐绮和燕姒双双沉默,陷入片刻深思。
澄羽就近端正站着,耐心等她二人给出示下。
这片刻转瞬即逝,唐绮不自觉地握紧燕姒的手,抬眸与之相视,燕姒微微一笑,不必商议,她们已有了相同的决定。
随后,项一典和澄羽便听见这妻妻二人,异口同声地道:“登岸!”
项一典闻言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非要登岸不可?”
唐绮回他以笑:“统领大人方才说,要做这一回良将,才过不到一盏茶,莫非忘记了?”
被帝姬打趣的神机营统领脸皮厚,根本不会受揶揄,扶桌说:“当就当罢!大不了就拼个痛快的!”
澄羽得令走了。
燕姒静下心,低头再去看桌上高壁镇堪舆图,回想方才项一典告知的神机营部署,把突出重围的可能性仔细一琢磨,而后扬起下巴对眼前二人道:“的确只能拼个痛快。”
都中岁月磨砺人的意志,权势交锋养尖人的眼光,项一典不敢对忠义侯的独孙女小觑,虚心讨教道:“以夫人之见,咱们胜算大么?”
“项大人自己带的兵,”燕姒实话实说,眼神晦暗不明,“官家带着亲卫队,锦衣卫也随后就到,就算御林军和银甲军都赶来,于家不做乱臣,明面上都不好交锋,此战,大人心中该有衡量,胜算么,微乎其微。”
项一典嗓子眼都紧了。
“那还打?”
唐绮含笑道:“于家不会做乱臣,神机营也不会,官家要拦我妻离都,银甲军和御林军都赶来护送了,他既要胁迫本殿,岂能不带上手里另一大筹码,首辅面前,又怎好先动手?”
项一典嘴角抽搐:“臣明白了。”-
时至正卯,天光渐启。
游船一经高壁镇码头靠岸,岸上腥风躁动,王路远骑着马,彳亍在平阔岸堤,大风掀飞他遮脸的巾子,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拽回来,好生放进了衣襟里。
在他几步开外,皇帝乘坐的马车已面朝碧水湖停驻,锦衣卫中精锐尽数护拥于侧,连易帮着挑开车帘,唐峻从中走出,自马车上一跃而下。
“人上岸了?”
他穿着龙袍迎风徒步往前走,王路远回头看到,只好翻身下马疾步过来。
“还没呢,岸边风大,陛下不如还是回马车上坐着吧?”
游船依岸停靠,王路远已经提前感到天昏地暗了,明面上是关切皇帝龙体安康,实则还心存念想,奢望这一架打不起来。
奢望终究只是奢望而已。
唐峻冷眼紧盯游船,声音里带着刀。
“银甲军和御林军都到了么?”
东南面林中。
银甲军予字队小将来报:“主子!锦衣卫停在后方,列队排开,对我军形成拦断后路之势!”
于延霆稳坐马上,虎眼微眯,专注于不远处岸边那条船。
“停就停,随他去。”他顿声,即刻拔高厚重嗓音:“予夺生杀四将听令!”
身边振臂声瞬起:“末将在——”
他们此行只有一个目的,保护小主人的安危,跑了这么久,终于要动真格儿的了,个个不畏寒风精神抖擞着呢。
于延霆见士气正好,眼中颇有自在。
“待你们的小主人登了岸,只要见着对其出手的,不论是何身份,一律格杀勿论!杀、夺二队为先锋!生字队断后!予字队随老夫而行!”
杀、夺二位副将伸手抽刀兴奋不已,跟着生、予二位副将齐声答道:“末将领命!!!”
西南面官道外。
于徵和明尧并辔齐驱,行至石碑,见大石上印刻“高壁”字样,双双吁停骏马,抬手示意后头御林军队伍全部停下。
风声如鼓,于徵大声说:“前面就是高壁镇了?!”
明尧附耳过去,听清她的问话,答说:“到了到了!斥候去察看码头情形了,还没回来,在此处等吗?”
他人相较去年沉稳老练许多,知道此时都得听于徵的,一支军队,只能以一个首领为主,此刻不必去争强好胜勇于展现自己的才能。
于徵对他甚是满意,点着头说:“先等斥候回来!”
不多时,二人就见云层里冲出日照,晨曦洒落碧水湖湖面,风来得急,斥候气喘吁吁跑得更急。
“二位大人!游船已经靠岸停下!宫中马车和卫队停守在码头出口,东南面发现大批行军!整装原地停驻了!”
明尧闭口琢思。
于徵瞄着他,说:“应是老侯爷和银甲军!”
“属下不是在想这个。”明尧道。
于徵对他感到好奇,又问:“那你在想什么?”
明尧抬起一只手,让风穿过他五指之间。
“绣春刀不靠风来助长攻势,但有类软剑,是可借助风势的。”
于徵不得其解,“怎么说?”
明尧摸自己的佩刀,目光落在刀柄处。
“统领大人出身辽东,已见识过最彪悍的烈马和最凶猛的雄鹰……”他将视线收回来,凝望于徵错愕,“您奉命点兵出行,所奉的是大柱国之命,为于家小主人效劳,您会让御林军护长公主么?”
于徵瞳孔收缩,目光中隐含着探究。
“皇帝不动于家女,御林军的刀便不会出鞘。”
她答得坦率,明尧早有先见之明。
于徵看到这年轻校尉持缰而笑,在其垂眼之时有了新的猜测,心头大动,不可思议地道:“你难道想……”
明尧握紧刀柄,很是抱歉道:“请统领大人允属下独行!属下……是殿下的将!”
于徵微怔,她道:“此去……你再无后路。”
明尧郑重点头,重复道:“请统领大人,允属下独行!”
在急促的风声中,于徵再看他一眼,随后释然道:“如你所愿。”
明尧躬身:“多谢大人!”
高壁镇码头堤岸边。
游船上的橹手协力搭起跳板,项一典坐在甲板上擦着他的刀。
神机营一名小将走上前来,弯腰递给他一壶烧酒。
项一典抬手接住,见人眼眶发红,笑问说:“怎么着?风把你眼睛吹涩了?”
小将扁嘴,不自在地道:“总督大人,您是不是要弃了我们?”
船上寥寥三十几人,全是项一典多年培养起来的心腹,他把前朝项家军存续的实力留在了岸上,那是属于边南守将最后的星火。
眼前的孩子不过才二十出头,虎头虎脑,说起话来也还有些孩子气,教人心有不忍。
“卖命的么。”项一典昂首灌了一口烧酒,此酒极烈,辛辣碾在喉头,教他呛了一嗓子,“哈哈哈!我不是你主子,你卖命要为唐国皇室卖,为唐国百姓去卖!”
小将不理解他的意思,还在执着地说:“您就是我的主子,我们神机营的主子!总督大人,您不能不要我们,自己一个人去!”
“瞧你这话说得。”项一典挥动手中刀,粗声调笑,“爷就像个负心汉!滚吧滚吧,你们要是没了,我他妈活着也是没了,你懂个蛋啊!”
那小将杵着不见挪动脚,项一典歪身喝酒,本不打算再理睬,却见他身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逐一涌现。
神机营的人都朝项一典这边过来了,个个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模样和他别无二致,还真不愧是他带出来的人。
他倏地当风大笑。
“傻犊子们!”众人听他大笑后说话,他扶刀撑站起来,高出眼前小将许多,身形笔直,不知是晨曦的光为他描起了红,还是酒劲催热了脸,他容光焕发朗声道:“长公主要是没了,这大半个唐国不久也将要没了!!!”
湖面浓雾正在迅速消散,他的声音飘过甲板,遥遥扩出空寂。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2]……”
他是如此伟岸,又如此渺小-
内舱静谧。
昭太妃还没有起身,云绣把烛灯灭了,轻手轻脚点起香。
幔帘后面的两人紧紧牵着手,悄然等候着。
飘起来的香是松桂熏香,轻烟透过细沙,让人如置身元福宫中的静心堂。
游船上没有长史白屿布置一手巧妙的避音装置,外头男子粗狂声音隐约传过来,唐绮便知道,这一时静谧到了头。
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拉着燕姒,对着幔帘屈膝跪地,朝昭太妃叩首一拜。
广袤辽东留不住纵马弯弓射雁的女郎,这天下由始自终是唐国皇室掌下棋局,困住杨昭的不是成兴帝,更不是椋都皇城重重高墙,而是那个,在流觞宴上为她拍手叫好的闲王唐兴。
里间无风无息。
唐绮拉着燕姒起了身,她隔着幔帘和垂帷看不见榻上母妃,只在心中喃喃自语。
“母妃,这一次,儿臣又要违背您的意愿了。”
身侧人似安慰一般捏了捏她的手指,高壁镇外风萧萧,游船已经靠了岸,良将待发,埋伏众多,等待她们的将是什么不言而喻,可也还好,还好她寄情从未错付,来得分外值当,只因即便穷途末路到了有性命之忧的地步,也还有人愿意与她共进共退。
有人信她。
信她能在困境中披荆斩棘。
【作者有话说】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1]:出处《南齐书王敬则传》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2]:出处《龟虽寿》曹操东汉末年
第214章 搏杀
◎“陛下,该动了。”◎
晨光尚未大亮,唐绮携燕姒出了船舱,外头天空雾蓝,轻烟浮于碧水湖面,远侧可见青山与碧水相交蜿蜒流长的接驳线,孤鹄独飞,冬意御风悄然而至。
燕姒临风瑟缩了一下肩膀,目光眺望出去。
唐绮斜垂下首,先看了看她,又随她的视线而动,所见与她相同。
她们并肩往前走,神机营的将士们为其让开道,项一典便跟随在后,三人前后迈步踩踏跳板,一步一步,迈入唐峻所设下的连环陷阱。
堤岸寻不到野草,潮湿的石板道向码头出口延展,上面的凹凸已被岁月磨平棱廓,只剩下深浅不一的斑驳。
那是百姓来往碌碌之迹,昭示天子脚下,这是一片安宁乐土。
唐峻当了天子,在唐绮的助力和退让过后,独登高台,可他没有彻底放下对这位妹妹的顾虑。
但凡违逆九五之尊的意,就绝无可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要她死。
哪怕他们是骨血至亲,曾有过深厚手足之情。
这是一件很难的事,兄弟阋墙,让本来安宁的乐土陷入生死惨局,必须足够心狠手辣。
唐峻将要做到。
帝王都该这么冷酷无情。
唐绮静听着风声,双目遽然警惕,她每走出一步,心脏强而有力地搏动一下,身后只有项一典,这宽阔码头毫无遮掩,她无需细看,就能猜测到皇帝车架停在哪一处。
码头左边设着一排简陋的屋舍,早集摊子有章有序陈列两侧,屋顶不见百姓人家的袅袅炊烟,道上没有日出而作络绎不绝的行客,一切静得不同寻常。
唐绮边走边注意细微之处,一手牵着燕姒,一手放在腰间折扇剑匣关窍上。
没走几丈,她牵起唇角轻笑出声。
燕姒紧张到手心都是汗涔涔的,小声询问她:“殿下笑什么?”
数月前周氏宫变落幕,唐绮同唐峻一起处决周淑君,他们出城后追至百姓营生的茶棚,因事情要办得隐秘,无法提前清走路过歇脚的百姓。
“当时,我同大哥意见相左。”唐绮对燕姒道。
燕姒看她在笑,再看周遭空无一人,悟出了结果,她道:“大哥最后还是听了你的,没有清缴茶棚内无辜性命。”
“他把那些话记在了心里,”唐绮颔首:“今日,他是早有有备而来。”
风声掩盖唐绮话中情绪,她们步伐轻快未曾停,很快已走到了早集中间,再往前不远,就有神机营队伍提前埋伏在屋舍内。
燕姒不由自主发颤,唐绮感受到她颤抖,以为她心里生畏,继而把她的手牵得更紧。
“无须怕,此刻,到处都有眼睛盯着我们呢。”
唐峻到底会不会先出手?
燕姒无从知晓。
唐绮也无从知晓。
她们都曾了解过唐峻,此刻又都觉得眼前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看不清。
为什么看不清?
一环扣一环,唐峻疑心唐绮,不愿放燕姒随她离都,能推断出唐绮每一步踏在何处,提前打乱唐绮的计划,让唐绮从隐于背后暗度陈仓直接改为眼下的现身而至分庭抗礼。
他能做到这些令自小对他熟稔的唐绮感到诧异,也让燕姒心中疑云渐起。
倘若唐峻本就有如此深的城府,岂会受周氏蒙蔽多年认仇为亲?
倘若唐峻还是那个重情重义爱憎分明的兄长,岂会步步紧逼唐绮到了如此地步?
怀揣这样的疑惑,妻妻二人脚下仍旧未停。
因为她们知道眼下最明朗的一点,高壁镇码头设伏,棋局已布好,此战必打。
唐绮不愿再退。
那迈出的步伐坚定无比,是她忍辱负重这些年承受的所有愤懑和不甘!
“他会在哪?”燕姒在唐绮身侧轻声问道。
唐绮猛地抬起头,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码头出口右侧,粗壮老松挺拔而立。
她的眼神凌厉如利剑出鞘,朝那边直射而去。
松前是一排字画摊子,铺泻而下的墨宝堪堪挡住后方情形,大风掀动卷轴,间隙里,一双深邃眼眸犹如盯紧猎物的狼眼。
王路远脖子僵硬,绷直背脊出声道:“陛下,长公主是不是看到您了?”
“她心思敏锐。”唐峻平淡地吐出这么几个字,随即勾唇而笑:“但那又如何?她不曾弃船而遁走,便是要与朕当面论一个高低。”
话音一落,皇帝挥指。
王路远背上冷汗直流而下,便见连易拱手,指了传令兵发号施令。
烟花哨子“嗖”地冲上天际,在高空发出爆响。
早集中间,唐绮和燕姒蓦地停下脚步,项一典抽刀而护,前方矮屋里提前埋伏的大批神机营士兵因令而动,潮涌向街道,列阵持刀,拦在了他们面前。
唐绮立时展臂将燕姒护在身后,手指轻敲剑匣外壳。
还不到她出剑的时候。
东南面,银甲军副将们已蠢蠢欲动。
西南面,于徵攥紧佩刀蓄势待发。
他们后头,锦衣卫十二所和刑部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狱卒们,纷纷聚精会神起来,皇帝还没有下达新的圣命,目前他们得的令,还是临近出发前各自主子率先交代的那样,只要御林军和银甲军没有动,他们便也原地待命按兵不动。
对峙不过瞬息,有人额上冷汗坠下,尽管初冬已至,刮骨寒风也吹不走这高悬心头的紧迫感。
周遭气氛降至冰点。
万籁俱寂的一息之间,众人直勾勾凝望,却见围堵安顺殿下一行三人的神机营士兵先行乱了阵脚。
“总督大人?!”
项一典握刀跨上前,长腿弓曲,俨然拉开招架之势。
神机营士兵们霎时间陷入一场骚乱,喧哗声和议论声四伏。
“总督大人!您要干什么?!”
“咱们得到的命令出了问题?”
“咱不是来围剿叛臣的吗?!”
“对啊!总督大人!您怎么……”
唐绮摇头顿足,不想项一典是临时决定护她的,这下不好办了。
眼见着这一架打不起来,她盯着面前魁伟的背影,无奈笑说:“老项,你可真是……教我该如何致谢呢?”
项一典稳扎马步,并不回头,只道:“殿下!不是谁都能像您这般预知前情啊!”
喧哗声太大,项一典的声音几乎完全被压了下去。
唐绮说:“快同他们解释……”
话音未落,项一典突然猛然转身,一刀贴着唐绮面门擦过,砰声打落暗箭,同时道:“还有趁乱偷袭的!殿下留神!”
燕姒头皮发麻,唐绮已紧护她退出两步,左右顾看,就怕四周还有放冷箭的。
字画摊子后,唐峻凝眸侧目,连易已再次搭箭上了弦。
“陛下,该动了。”
唐峻眉头一皱,连易的亲信已悄悄传讯至神机营拦人的队伍中,首将得到新的指令,顷刻举刀大喊:“总督叛变!!!神机营的忠勇将士们!官家有令!随本将诛杀逆党!!!”
项一典已来不及和他昔日部下解释清楚,神机营队伍完全接受不了他们总督“又叛变”了这个事实,群情激愤,在首将带领下群起而攻。
唐绮不想局势瞬息万变,紧迫中抓住燕姒的手,冲她高声道:“阿姒!躲在我身后!”
他们全料想错了!
神机营士兵刚一动手,东南面银甲军铁骑撼动雷霆,周遭地面轰轰振动,万分紧张之际,只听遥远一声老态龙钟的怒喝。
于延霆策马高呼:“小儿猖狂——!”
银甲军直冲神机营队列,后头锦衣卫十二所见势不妙,王路远已奔马而来,在疾驰风声中奋力喊道:“拦住他们!!!”
东南面打杀声顿时震耳欲聋,西南面的于徵却还端坐在马上没有下令,御林军将士状似发懵,她的近卫阿暮打马上前,问说:“阿姊阿姊!俺们不杀出去吗?”
于徵一手持刀,一手伸出去摸小丫头圆润的脑袋。
她的视线始终没从码头上挪开,咬唇道:“耐心些。”
锦衣卫十二所以行动迅捷声名远播,但遇到银甲军杀夺二副将这样的先锋猛悍先锋,要拦下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厮杀声疯涨,不过片刻,就有小股人马冲破阻碍,杀到了神机营队伍前。
那神机营首将原是边南项家军中旧将,颇有些资历,听闻后头大批人马袭来,见前方的项统领一人当关身陷囹圄,当即调转马头往后传令。
“架盾防守!架盾!!!切莫让他们冲过阻击!!!”
杀副将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见此情形,亦勒停马,砍倒追至马前的一名锦衣卫,侧首对跟他而来的人朗声道:“二哥!你先上!”
“那我就不客气了!”夺副将回声如撞钟,答话间,与杀副将并行的骏马径直冲向盾阵,他又放声号令:“夺字队!让椋都军见识见识咱的手段!破!!!”
夺字队千军蜂拥向前,长矛所及,挑翻无数盾兵,神机营不料这只军队力大无穷强劲至此,少倾后痛嚎声此起彼落,有人哭道:“啥玩意啊这!”
这边还没嚎完,神机营的旗兵被后方杀副将一箭射了个对穿,以至于见状的银甲军士气徒然大涨!
那旗帜快要落地的瞬息之间,神机营首将策马冲去,险险捞起军旗,刚才扶稳,暴喊一声:“不要乱!坚守此处!!!”
这是码头出口,早集中间已经一片狼藉,项一典杀红了眼,唐绮护着燕姒,软剑劈开少数攻来的士兵,还剩余地应对自如。
但只要盾阵不散,今日就算是神仙临场也无法突出重围!
后续铁骑踢踏声奔腾,神机营乱了军心,有些许小卒弃盾仓皇往早集各个角落逃窜,边跑边喊:“逃命罢!这是一群疯狗啊啊啊啊啊!”
神机营首将反手砍倒弃盾逃兵,破口大骂:“他们是疯狗!今天爷爷就是头狼!全军护阵!!!”
两巷再次涌出大批神机营的士兵,所有提前设伏都化为明刀明枪,先前丢弃的盾被替补的敢死队接了起来,盾阵在奔跑、厮杀、叫喊声、狂风咆哮声中,再次渐渐聚拢。
往唐绮三人这边冲来的人越来越多,以寡敌众的劣势随着光阴流逝而渐渐显露,唐绮额发被汗打湿,刀剑相击的铿锵声把她和燕姒逼得退返碧水湖游船方向。
燕姒扫臂一掌劈晕一人,拉着唐绮说:“殿下,强行突围不可行!要智取!”
唐绮一脚踹翻一人,扯回离她渐远的妻,与燕姒双双调换处地,背贴着背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1]!阿姒!如此情形我智取不了啊!”
她们谁也不想唐峻会率先动手,甚至连阵前对峙谈判的机会都没有!长巷刺杀和唐绮闯宫都出现过的擒贼先擒王[2]也用不上了,此刻只能坐进观天等待银甲军冲过盾阵驰援。
在一通乱战消耗体力后,燕姒渐渐感知到腿上麻木,她自知如此下去不是办法,遂在又解决掉几人时,匆忙道:“退回船上!”
游船没有开走,宁浩水和澄羽还等在堤岸,唐绮下船前吩咐过他们,一炷香过去若她们没有返回,那就将船驶离高壁。
时间已经所剩不多,可神机营勇攻之下,已将她们围得水泄不通。
唐绮皱眉朝乱军中呼喊:“老项!别打了!快过来!”
项一典闻声腾跃而起虎扑之下,手中刀连斩数人首级,冲回唐绮身前,挡住神机营士兵,问说:“作甚啊?!”
唐绮说:“撤退!”
项一典满脸不相信:“您就降了???”
唐绮软剑拍在一人脸上,又踹倒攻上来的两人,急促道:“大丈夫要能屈能伸!”
他们如今已是绑死在一起,都挂着叛臣逆党的名头,项一典不听唐绮的还能听谁的?他咬牙后退,只得护着唐绮和燕姒往船停靠之处退走。
不想,一退过早集,神机营士兵再次发蒙,他们停下了。
千钧一发之际,唐绮也顾不得思考疑虑,将燕姒送上跳板之后,直接挥剑砍断了缆绳。
燕姒惊恐回过头,项一典神色复杂看向唐绮。
二公主莞尔一笑如昨昔,跳板离岸,游船驶离岸边。
燕姒在须臾间,才蓦地回想起来。
一炷香,到了。
【作者有话说】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1]:谚语,出处《老学庵笔记》宋陆游
擒贼先擒王[2]:出处《前出塞》唐杜甫
第215章 对谈
◎“帝姬娶女妻,无子便无继位权。”◎
辰时,金乌大放异彩。
冬风正凶猛,高壁码头陷入乱战,厮杀里,唐绮提剑徒步,浑身披满晨光。
她穿过这条亢长又崎岖的路,踩着荆棘不愿退,周遭攻来的明刀暗箭数不胜数,手中‘沐春风’却趁了风势快如虚影,须臾间让近身的敌人转瞬毙命。
搏杀不停,这是证实她沉寂多年的尊严犹存。
神机营要一边应付银甲军势如破竹的猛攻,另一方面,又要谨遵皇命拿下今朝逆党,两厢吃力,却又不得不为,那首将只能硬着头皮上。
书摊子后边,连易已放下了弓箭,双目死死锁在混乱之中。
“她要干什么?”
唐峻拢袖抱起手,静默良久之后垂首叹气。
“而今又还能干什么?”
连易闻声敛眉,心头一紧,退后两步叠手告罪。
“臣,逾越了。”
“小易,朕曾经以为,你懂我。”唐峻忽而笑了笑,一句话却把该说的都说尽。
连易四肢渐冷,一时不敢再抬起头,他闻见书香,又闻见血腥。
唐峻展袖负了手,龙袍迎向*晨光,对身后道:“曹公公,让王指挥使清开一条道来。”
这边明明全都是天子亲卫,连易从东宫僚属变成天子近臣,每一张脸都分外熟悉,经由唐峻此话,蓦地侧首,他才见那混迹在亲卫队里的胖太监,弥勒佛似地堆起笑脸踱出来。
曹大德作揖说:“奴婢这便去了。”
连易咬牙,额上冷汗顿起,便见唐峻往前走,风掀起龙袍明黄长袖。
这个男人从来老成,他的沉稳,深不可测。
连易也曾以为是懂他的,如今恍然,竟觉得自己被权利蒙了眼,冲昏了头。
唐峻当了天子,在大部分人都不看好的情形下,走向皇位,稳定局面,这天下都是他的,他有何惧?
连易不曾知晓,临出宫前,神机营首将还得过唐峻一道密令,倘若登岸的人退回船上,便不必再追。
此刻,于家女和项一典都回了船上,游船再次启行,神机营士兵们自然没继续追,只需对滞留岸上的唐绮动手。
唐绮正朝这边而来,连易心惊之下,也没忘记重中之重,他瞪大双目,朝着那背影张了张口,却思及唐峻方才所言,而没能将话吐出半句,最后迫于无奈,只好对亲卫队道:“刀剑无眼!还不护驾!护驾!!!”
亲卫队听后也没怠慢,急忙跟着唐峻往前去了。
锦衣卫一直在抵挡银甲军,王路远穿梭其间,予字队和生字队把老侯爷护得严丝合缝,这处无法突破,王路远与两位副将交手之后吃了亏,退到外围时,正赶上曹大德来传讯。
曹大德虽然是个很胖的胖子,但在宫中并非混吃混喝,他做秉笔太监期间,掩盖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特长——跑得快。
这会儿人灰头土脸地到了王路远马前,急忙扶帽道:“指挥使大人!于家姑娘平安回船,官家口谕让您为他清出一条道!他要与二……安顺殿下相谈!”
王路远勒马避开攻来的刀,俯身欣喜若狂:“公公此话当真?!”
曹大德跺脚,又被王路远的马踏起的尘土呛了一嗓子,连续呸了两声,急道:“哪能有假?您倒是快去呀!”
王路远喜出望外,再次奔马冲进了银甲军和锦衣卫的乱战里。
曹大德急得捶胸顿足:“去哪!去给官家清道啊!”
人群中,呼喊声已传开,王路远竭力高呼:“大柱国!且住手罢!于家姑娘平安回船上了!!!”
于延霆坐在马上并没有动过手,忽听这震天响的一声嚎,忍不住伸手掏了掏耳朵,扭头问护在旁边的予副将:“那胖小子喊什么呢?”
予副将答:“小主人平安回了船上。”
于延霆静止一瞬,放下手说:“传老夫令,全军列阵回撤。”
予副将抱拳道:“遵令!”
这风向转得未免太快,于延霆眯皱眼睛,瞧了瞧天色,双目猛然收缩,嗓音发紧道:“不好!”-
西南面,斥候脚下生风回来报信。
“统领大人!安顺殿下妻已回船上,游船离岸往东南方驶去!”
于徵握紧刀柄,双眼微缩。
这处景致好,能将码头早集出口的乱战看个一清二楚,但所隔还远,瞧不到游船离岸启行。
近卫阿暮歪了歪头:“阿姊还要等吗?”
于徵收回目光,勒住缰绳:“到时候了!御林军听令!全军急行!往东南沿岸追船!”
马蹄声顷刻高昂,阿暮紧随于徵身侧,又问:“后头那些怎么玩儿?”
于徵笑着抽响马鞭:“不用管!”
后头的刑部女侍郎呜呼哀哉,刚把气给喘匀就听闻御林军又动了,她险些哭出来,转头骂了句脏话。
身侧下属也是满脸作难:“大人?咱们还追吗?”
女侍郎到底死要面子,咬着唇没让自己哭出来,只是苦着脸敲这人脑门,怒道:“追啊!追不上也得追!妈的,这辈子都没这么晨练过……”
她的声音被队伍跑步声很快吞没,连林间嘎嘎叫唤的乌鸦都显得那么让人沮丧-
剑受风势,唐绮杀出了一条路。
她在向书摊迫近,神机营士兵个个紧张万分。
首将阵前观着唐绮的动向,心中隐约担忧,警惕地下了死命。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长公主靠近圣驾!”
正因如此,神机营士兵多如牛毛冲向势单力孤的唐绮,倒也拦得她的速度慢了下来。
她举步维艰,倔强的目光却始终没有半点退缩。
二十丈。
十五丈。
十丈。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前方,银甲军突然放弃冲破盾阵回撤,锦衣卫赶来,清道的同时命神机营士兵停了手。
人群慢慢散开,中间走出来一人。
唐绮停在五丈外,见唐峻信步朝她走来,每一步都绝对从容。
亲卫队跟在唐峻身后,被唐峻抬手挥退了,兄妹二人朝着彼此,越走越近,直到不出三丈。
唐峻率先停步站定,唐绮剑上滴血,停下时抬起了头。
“阿绮。”
这一声唤,犹似当初。
唐绮眸中闪烁,匆匆笑道:“这一身血,恐污陛下的眼。”
唐峻没有再往前,唐绮说话间也是半步不曾退。
打杀声已远,风声忽止。
兄妹二人站在千军围与护之中,难得说上这么两句话。
唐峻长身挺立,抬头看向东方旭日。
他道:“你没有服过我。”
唐绮静静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金铃乐坊密谈,你借助我手,揭发周冲罪行逼迫其造反,得到御林军统辖之权。中秋宴投壶,你又借助我手取胜,逼罗氏狗急跳墙,娶侯府独孙女,得到银甲军拥护。端午长巷刺杀,你顺利买到军械轻弩,布局让我入主东宫得太子位,是受父皇之命,再到周氏宫变,你为救母孤身闯宫,再借我手,引周淑君急中出错,最后不得不将这个位置让于我手,也是因父皇遗命。”
唐峻一桩一件侃侃而谈,最后再次坚定道:“阿绮,你没有服过我。”
冬日辰时的太阳不够炙热,但足够刺眼,唐峻收回目光,唐绮对上他的视线,神色复杂地道:“大哥先一而再再而三搪塞我母妃离宫之请,又拒了连易举荐探花郎下鹭州,在三弟进言时才松口,顺理成章命我南下挂帅出征,明知我会携妻离开椋都,提前压中我所筹谋,逐个击破以至于如今兵刃相见,如此想来,我岂会不服?”
话音未落,唐峻突然大笑三声。
唐绮握紧‘沐春风’,被这笑声催得心头震撼。
此时,神机营士兵和亲卫队随都手持兵刃,到底离他二人有些许距离,唐绮若对唐峻出手,胜算极大。
可唐峻笑了。
唐峻笑得那么自信。
唐绮见他再次开口,便听他道:“你藏拙整整三年,所有人都以为你废了,可我是你兄长,我亲眼看着你长到如今年岁,看着你颓废,看着你韬光养晦,看着你锋芒渐露,阿绮啊,阿绮,你可知父皇为何最后还是择了我?”
成兴帝为唐国择储君,明眼人都知二公主乃文武全才,无一处不胜过大殿下,可王路远奉上传国玉玺的时候,仍旧说的是,请太子登基。
这是为什么?
唐绮垂眸,长睫在脸上映出两蹙阴影。
“帝姬娶女妻,无子便无继位权。”
“并非如此。”唐峻摇头否了她:“娶女妻又如何?唐国历代律法尚且变通完善,老祖宗的规矩又如何不能?父皇若看中你来担起这天下大任,再为你挑夫婿入赘亦可绵延子嗣,事有从权,何不能迂回?于家世代忠君,你若坐上明和殿龙椅,于家就要出一位帝妻,那是何等荣耀,忠义侯府绝无二话,但父皇,他就是没选你。”
唐绮沉住气道:“大哥,有话不妨直说。”
唐峻看着她,倏地放轻了声音。
“你锋芒太盛了,拥有的也太多了,阿绮,你有生母疼惜,爱妻作伴,是柳阁老高徒,还是忠义侯嫡孙媳,可正是因为你有这么多,以至于你生出逆鳞,长出软肋,能成一代贤臣,却做不了无情帝王。父皇不选你,是因他爱你,父皇选我,是因他也爱唐国万千子民。”
唐绮听得百感交集,心中隐隐作痛。
事到如今,她也不能再装作不懂。
她举目四望,晨曦照洒神机营和锦衣卫的一兵一卒,椋都的一切被金乌光晕融成地上含血缩影,她曾在雨夜中无声咆哮嘶吼,在皇帝寝宫灵堂前沉默悲痛,那些时候她是迷茫的,也绝对清醒。
而今时今日此时此地,高壁镇上无布衣,宁静和祥和并未被厮杀所惊扰,她的兄长,给她留出了一条退路。
“我不能不争,我若今日不与你论这高下,满朝文武与你一样不服,可我他妈的,当了唐国的皇帝,我必须让他们服。”唐峻温声道:“阿绮,你退罢,你退一步,退一步就是唐国数十年安定,我没有软肋,我刀枪不入!你拿什么赢?”
唐绮心中苍凉,仍旧死死握着手中剑。
须臾的沉静,她想了许多。
唐峻比曾经任何时候都有耐心,就这么安静地注视着她。
她在这张滚瓜烂熟的脸上看到当年给她打桂花偷糖糕的兄长,忆起他们还年幼。
那些混在锦衣卫属里跟谷允修的老爹学功夫的岁月,那些晨昏定省在皇子所里聆听夫子们启蒙传教的岁月,一幕幕浮于眼前。
唐峻在武学造诣上,是不及唐绮的,因为唐绮弃刀改剑,学会扬己所长避己所短,在前路渺茫的关键时刻,能拿得起放得下。
那时候唐峻爱钻牛角尖,直到兄妹二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
唐峻不是练武的料。
皇子所的十来年过得很慢,夫子们讲诗书,议策论,唐峻也学得很慢,虽说是记在中宫名下的嫡出长子,周氏金银玉石堆砌下,他并没能得到一个良师,唯一拿得出手的字,再后来也被后来居上的唐亦给比下去了。
唐绮由来字不好,满肚子歪论鬼机灵,年少轻狂的那些年颇受夫子们所喜,而唐峻木讷,越发低不成高不就,又受周氏带累,毫无所长可言。
唐峻也不是读书的料。
他的一切都是中规中矩的,他不如唐绮那般洒脱佻达,哪怕后来唐绮背负杀妻骂名一蹶不振三年,他也只是背着嫡长子的名头步步谨慎地往前走。
他走到了今天。
唐绮回顾着旧事,任凭狂风乱发髻,手中软剑起争鸣。
鸣声尖啸时,她掀起眼帘说:“大哥,我为唐国守鹭城而阵前杀妻,我为唐国闯皇宫而身先士卒,我助你平乱登基,不为你,我受父皇命,也不为你,我拥有的,皆是我藏尽苦楚所获,而今你要我为唐国退,可我也是人,我也有血有肉,你要饮我血食我肉,大哥可知,今日的我,已经——退无可退。”
谈判破裂,唐绮提起了剑。
周遭兵士人人警觉,瞬息之间,唐峻匆忙一笑,抬手示意众人按兵不动,侧目对不远处的王路远朗声道:“指挥使!借绣春刀一用!”
王路远头都快炸裂了,抓着脑袋将刀抛出。
唐峻伸臂,稳稳接住此刀,唐绮迈腿拉出架势,唐峻接着道:“既然定要分出胜负,那便望阿绮,务必不要手下留情!”
唐绮剑已刺来:“当然!”
第216章 突围
◎“不能让殿下吃这个亏。”◎
高壁镇外茶棚,新煮的茶水已沸,老叟蹒跚提壶,给唯一的贵客添上异国一抨香。
“那边真热闹啊,您不过去瞧瞧么?”
斗笠下的女郎借土瓷杯壁的热意,烘着毫无温度的玉手,行止间,腕子上的铃铛发出细微清脆的响声。
她道:“有些事,离得越近,反而越瞧不真切。”
老叟满眼敬意,作揖说:“大人请尝尝。”说话时,错身从炉火后面端出一盘果子。
“这是家乡才能吃上一口的点心,你有心了。”
女郎掀起斗笠白纱,额上银钿妖异惹眼。
老叟佝偻着半身,驼背让他显得矮小,花白的发由晨风吹开,露出一张干瘪面容,显得十分丑陋可怖。
他的神态是恭敬的,岁月并未吞噬他的忠诚。
“潜伏他乡多年,余这一生,只盼您有朝一日能满足夙愿。”
女郎的心思不在茶点上,她阖眼点着头,耳中听远处细微之声。
黑鸭扑腾着翅膀由远及近,一入茶棚便栖息在女郎面前的桌角边,女郎侧目,又听这乌毛小东西发出桀桀怪叫。
片刻过后,斗笠白纱被放下,女郎负手站将起来。
老叟立即上前,努力克制唇角的急切,道:“如何了?”
女郎奋力一扫长袖,桌上茶盏碗碟霎时散成齑粉,老叟面对惊变双腿一软跪匍下去,便听女郎沉声道:“人心异变!皆不能尽如本祭司所图!”
“大人息怒……”老叟颤声道。
女郎冷笑:“唐国这年轻一辈里,倒是又出一位教人刮目相看的枭主,无妨,大局为重,就再陪他们玩玩!”-
碧水湖湖面波光粼粼,晨风时急时缓,游船上的神机营兵士交头接耳一番,正要推人去跟他们的统领再劝说几句,忽见前方有号角声,迎面数十船只成围拦之势向他们驶来。
“坏菜了!这是等我们自投罗网!”
“快!通报统领!!!”
有人大声急喊,杂乱脚步声再次于甲板上响起。
火舱内,橹手们正配合宁浩水卖力,发现大批船只对冲他们过来,纷纷慌神,手中动作几乎都停了。
宁浩水紧皱起眉,澄羽已经走到他身边。
“能绕出去吗?”
宁浩水摇头,正襟危坐观察敌情,道:“这是个阵。”
澄羽拍他肩膀:“别慌,我去请示姑娘,你先撑一会儿。”
宁浩水胳膊都有些发麻了,咬紧牙关说:“嗯。”
澄羽边往外走边大声对橹手们道:“船上坐的可是太妃娘娘!来船尚不能分清敌我,还需诸位好手!齐心协力!保下娘娘便是荣耀一生的头等大功!”
如此情形下,橹手们如今已没有退路,只好异口同声道:“绝不怠慢!”
内舱。
云绣布好早膳,走到幔帘后,垂首对燕姒道:“娘娘请您进去一道过早。”
燕姒抬眸看她一眼,微微笑道:“那便却之不恭了。”
待云绣在前边挑起帘子,燕姒矮身入内,昭太妃已在席上坐定,伸手示意燕姒到她对面坐。
“元福宫里带出来的一些佐饭小食,萝卜丝是本宫亲自腌的,冬日青是尚膳监送的份例,以往阿绮爱食,你也都尝尝看。”
燕姒各样小菜拣了一些在碟子里,同昭太妃一道喝粥。
热食果腹,席间氛围还好,燕姒道着谢,昭太妃没吃几口,打起精神说:“同她上岸瞧过了,神机营和锦衣卫,还有天子亲卫,实力尚可吧?”
燕姒见她停下筷,也跟着搁筷擦嘴。
“回母妃的话,比起银甲军来说,差得远。”
昭太妃笑着道:“你这孩子,此时倒会说两句实话,这局棋之重,在你身上,她若知你听了本宫的,临阵决定要退,不知心中是何感想,若因此事你们妻妻二人有了嫌隙,你可会怨怪本宫?”
燕姒叠起帕,托腮想了想。
“退不退先另说,臣女自己做的决定,如何也不敢埋怨母妃。只是……”
昭太妃乜向她:“只是什么?”
燕姒认真思忖着:“臣女总觉得,退回船上后面的兵士便不再追,显得过于简单了。”
刚谈及此,外面有人敲了舱门。
项一典粗声大气地禀告说:“惊扰娘娘!项某来寻公主夫人!”
昭太妃挥手:“云绣,去将人请进来。”
燕姒起身,项一典随后扶刀跨入,脸色严肃道:“夫人,外边出事了!就……”
这话他只说了一半,见舱内之人都看着他,当着昭太妃的面,他尚不知该不该说,犹豫之际,又才想起来抱拳行礼。
昭太妃免了他礼,道:“外边出了什么事?”
燕姒跟着道:“大人直说便是。”
这下项一典不好再作隐瞒,将碧水湖上情形告知,燕姒蹙起眉,疑惑道:“官家竟然还有后招,可是他哪来的人呢?”
昭太妃端身坐着,让云绣将桌上的残羹撤下,重新奉茶。
项一典站在幔帘外,燕姒来回踱步,她的确想好了要留下来,但留下来不能是顺着唐峻的意,让唐绮低头,棋差一着输得退步。
必须是她能跟着唐绮走,而为顾全大局,让唐峻一步而留。
偏眼下形势分析来看透这棋局,她们明显处于下风,数十船只拦截,光靠宁浩水,逃出重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若游船被堵截,昭太妃和她都将受俘,还折进来一个项一典,怎么算怎么亏,还亏大了,这个亏……
“不能让殿下吃这个亏。”燕姒郑重道。
项一典眉头紧皱:“大不了!项某拼死一战!”
昭太妃从旁道:“项统领不必忧心,你既然甘为我儿鞍前马后,本宫自然不会叫你白白送死。”
燕姒闻言蓦地朝昭太妃看过去。
“母妃有何良计?”
昭太妃道:“想要突围,便要弄清堵截之辈的来历。”
云绣奉来茶盏,昭太妃喝了两口,前思后想一番,推敲道:“王路远和曹大德必定跟随天子左右,锦衣卫不擅水战,刑部也不堪重用,御林军现受命于家于徵麾下,这水上能来的……”
燕姒也陷入沉思,按理来说,唐峻手里本该没人可用了,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高壁镇,暗中行动提前设伏,都是为了将唐绮置之死地才是。
“这水上,怎么还能有来敌呢?明明他的苗头是对准殿下的,除非……”
“除非,官家压根儿没想要殿下的命?”项一典满脸不可思议。
昭太妃突然笑道:“也不是不可能。”
燕姒脑中灵光一闪,豁然道:“母妃方才说,这局在我,那么官家还真有可能没想要殿下的命,他的目的是不让我随殿下离都,如此说来,岸上所有部署都是为了扰乱殿下的视线……”
“这么一说,便通了。”昭太妃又道:“锦衣卫和神机营加上天子亲卫,的确都不是银甲军的对手,你回船上跟本宫说,有人放暗箭,两边才动起手,那么皇帝身边还有挑事非的主儿,此人是谁,尚且不知,但要是说水战,本宫想到了一种可能。”
话及此处,项一典和燕姒纷纷看向昭太妃-
东岸,于徵率领御林军追船,见碧水湖上行来数十船只,冷声道:“果然在这儿等着呢!”
近卫阿暮紧张道:“阿姊!离得太远了!咱们没船,怎么办?!”
她说出了这一列御林军的心声,但于徵丝毫不乱。
御林军们沿岸奔马,只见这位年轻女将迎向料峭寒风,举刀下令:“弓箭手先准备上!给我盯紧了!只要这些船一有异动,立刻随本统领下水!”
话音一落,她又转头对阿暮道:“传讯兵何在?!”
阿暮道:“去接洽银甲军了,还没回来!”
于徵咧着唇角:“再等!”
另一边,于延霆带着大部队正往湖边赶,予字队已经收到了于徵的消息,斥候狂奔不停,见到老侯爷立时跪地:“主子!游船前方发现大量敌船!有数十只之多!”
于延霆脸上横肉在抖:“这瘪犊子!”
予副将额间飙汗:“主子!哪里来的敌船啊?皇帝还有人可用?”
于延霆哼道:“他现今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你说呢?!能在碧水湖大规模行船,还不叫人提前发现踪迹,必定是靠借夜色,湖上大雾才能成的事!这波人……若老夫料得不错……”
高壁镇码头早集中间。
唐绮软剑回折,弹出锵声。
唐峻横刀挡下这正对面门的反刺,险险避过之后,抛下一句话。
“朕在兵部历练时,二妹尚混迹于椋都十街好酒美婢之间。”
唐绮挑眉,一招白鹤亮翅,腾空避过唐峻反守为攻劈来的灼眼刀锋,退出几步开外,警惕道:“大哥果然留有后手!”
“这不是我的后手。”唐峻得意地笑道:“都中高门贵府数以百计,父皇深谋远虑,二妹可还记得府兵们的出处?”
唐绮背后已是冷汗涔涔。
“兵部把持椋都的军备库,可调动军用船只,府兵出身神机营,其中不乏擅水战之辈……”
唐峻莞尔笑起来,转头朝不远处的人群中朗声道:“曹大德!传令围船!”-
游船内舱。
燕姒攥紧手中刚叠好不久的锦帕,琢磨道:“既是兵部和各处府兵被调动,这一手饶是殿下也难防备。”
项一典难堪道:“神机营里抽调出去的那些府兵,全都是擅水战的,当初先帝怕有人密谋造反借助碧水湖水势才有这么一手,现下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昭太妃峨眉紧蹙,附和道:“难对付啊。”
项一典已然也没辙了,他耷拉着脑袋:“难道殿下真要输给官家了?”
燕姒道:“也不尽然……”
正在此时,外间又有人来叩门。
众人闻声回头,云绣已赶到门边,隔着门问:“谁?”
外间的人道:“奴澄羽,寻姑娘有急事。”
燕姒对昭太妃和项一典各福了身:“母妃,项大人,请先稍安勿躁,我去去就来。”
她急着出了舱,澄羽抬起胳膊擦掉跑起来的汗水,左右看看四周,见无人靠近此处,就站在过道上同燕姒小声交谈。
“姑娘,奴刚才数过了,东南西北四面,拢共十二条船朝着咱们来了。”
燕姒点头道:“我已知晓,方才正想去寻你。湖上这些船是唐国军用船只,行船的是各府府兵,出自神机营,全是擅水战的兵卒,想要突围只怕没那么容易,浩水那里……”
澄羽道:“他还撑得住,奴此来,就是想请姑娘拿个主意。”
主仆二人说话间,澄羽摸了摸腰间挂着的布袋,那处微微鼓起。
燕姒垂眸,眼前一亮。
“你带着的?够用正好!”
澄羽道:“够是定然够的,就怕行迹败露,为姑娘招来杀身之祸!”
“事出紧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燕姒按住他胳膊:“方才我想了一计,本打算让项大人带着母妃跳船,可又怕银甲军那边赶不及救援,这便不用跳船了。”-
唐峻在近百招之后,被唐绮打落了刀。
他并未显出狼狈,而是挥挥衣袖,退开几步站定,负手而立。
“二妹,你赢得过我手里的刀,但还是要输这一局。”
唐绮心如刀绞,翻手看着寒芒冷清的沐春风。
有骑兵奔走而来,下马时高声回话。
“陛下——”
早集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王路远捉起袖袋,双目紧紧盯着二位天潢贵胄,倘若今日二公主输了,大殿下那般心狠,他只能拿出……
连易从旁抬起头望马背上的人,勾唇道:“指挥使大人要做什么?”
王路远一颗心七上八下,并来不及答话,那传讯兵跪在了千军之间,对着唐峻叩首。
“游船不知何故突破了军船堵截!已朝喻山行宫方向驶去!老侯爷率领银甲军,和于统领带的御林军一起下水!正在试图掌控军船!”
唐峻瞳孔激缩,猛地回头:“再说一遍!!!”
“游船不知何故……突、突破了……”
那传讯兵抖如筛糠,唐峻颓然仰首闭目。
唐绮正欲开口说点什么,远处再次奔来一匹快马,又一名传讯兵到了。
“陛下!游船掉头靠岸了,安顺公主妻请您问心亭一叙!!!”
第217章 落棋
◎“将长公主拿下!!!”◎
“舀来冬露烹陈茶,好景自会衬风云。”
燕姒捏起袖,去端澄羽斟好的热茶,那雾气慢慢晕开,暖红她指尖,连她信口念来的诗词都有了热意。
澄羽眼睛转得快,忙道:“姑娘留神手上的伤。”
亭中只他们主仆二人,老侯爷叫银甲军站在外围拱护着,于徵骑马沿岸巡视,密切注意着碧水湖中和岸上高壁镇码头那边陈兵的动向。
这时候无人来打搅,正好说话。
燕姒沿杯拨着茶沫子,微歪起头道:“我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幸而方才母妃出马,一连十二箭,破了军船的帆,又有项统领麾下好兵士,入水凿船,才为我们争取了搏这一场的先机。”
“若非如此,光凭奴手中蛊虫,也仅能拖住十二军船掌舵手片刻功夫,并不能令小水有充裕时间冲出此阵。”澄羽点头附和着,又惆怅道:“但殿下那边……”
燕姒伸颈饮了一口热茶,镇定道:“官家要在殿下手中走过百招,并不大可能,殿下此举,想必喻山行宫二位大人还领了别的命,我们只需再耐心帮着拖延。”
澄羽往高壁镇码头方向展眼,不禁问道:“只是不知道,那位会应姑娘的邀约吗?”
事已至此,银甲军和御林军拖住府兵,两边形势拉到持平,燕姒心头已做许多设想,她垂睫受一眼热茶腾出的雾气,淡声道:“他会。”
高壁镇码头早集。
唐峻转过身,面对椋都三军,脸色越发难看,众人见到这位年轻帝王高抬手臂,等着他接下来要传达的口谕,这风裹挟着血腥之气,他一张口,就吐出满腔戾气。
“将长公主拿下!!!”
神机营首将先动,王路远迫不得已听圣谕,锦衣卫当即跟随神机营将士一同冲向唐绮。
安顺长公主此时孤身一人,手中‘沐春风’难抵众拳,她没有放弃,而是选择再次握紧了软剑。
作为唐国皇嗣帝姬,在她的认知里,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认输,新一轮的搏杀重新上演,软剑御风,杀招毫不手软。
唐峻听着身后兵戈碰撞之声,对紧护上来的天子亲卫喃喃道出一句:“到底是于家女,阿绮这个妻,还真是令朕刮目相看,走吧,去会会她!”
一盏茶后,碧水湖上的风势停了。
问心亭前银甲军严阵以待,见皇帝车架过来,生字队副将率先请示老侯爷。
于延霆累了个彻夜,这会子正抄着袖小憩,听到询问,捞起靠在石墩子上的佩刀,就大步往栓马的那棵树走。
“放行!让圣驾通过!”
亭前三百步,银甲军队列散出一条通道,唐峻挑开马车车帘,瞧了一眼外边天色,冬日的暖阳金光泼洒,湖边的潮湿之意却没有褪干净。
他道:“先生,大柱国不会造反,那他的孙女,会同朕说些什么?”
柳栖雁心中辗转,思虑片刻,才捉襟道:“老臣不知,陛下既然答应会面,想必已有猜测。”
唐峻回眸,唇边浮笑。
“水上作战,府兵相较银甲军和御林军更胜一筹,她突破重围不已,此时问心亭会谈,不过是在试探朕。”
小辈们为唐国江山的长治久安尚可拼尽全力,柳栖雁作为三朝元老,身居高位形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刻忍不住又将旧话重提。
她望向唐峻,诚然道:“陛下数月之间运筹帷幄,料定长公主殿下心中所愿,此刻已算稳赢了此局,先帝遗志言犹在耳,鹭城尚陷危机,何不就此罢手,放殿下驻守边南,成全殿下与于家姑娘的伉俪情深。”
唐峻自有衡量,抬首与柳栖雁对视。
过了少倾,启唇道:“如先生所见,此局朕稳超胜券,论智谋,朕是否算是胜过了阿绮?”
柳栖雁道:“陛下高瞻远瞩。”
唐峻辗然笑道:“那么先生您呢?可愿衷心辅佐于朕了?”
柳栖雁诧异一瞬,而后立即叠手对唐峻行臣子之礼。
“老臣受先帝所托,忠于唐国皇室之主,忠于唐国黎明百姓,辅佐陛下乃臣的本分,自然……义不容辞。”
唐峻收手,将那车帘放下了。
柳栖雁见他此举,这一夜心中的迷雾顿散,一时间对唐峻青眼相加,颤巍巍地道:“陛下越发有先帝的神采,老臣深感欣慰……”
唐峻却将话锋一转:“朕可没有答应她携妻离都。”
柳栖雁又看不明白了,疑道:“陛下?”
话及此处,马车行至问心亭前,将将停住,外边的亲卫高声禀告:“陛下!到地方了!”-
南郊官道,明尧骑马奔行,路上已有陆陆续续赶路入皇城的百姓和商客,见了军马疾驰,早早避在道边。
离喻山行宫还有四、五里地之远,明尧夹紧马腹,躬身抽响马鞭。
“驾——”他急不可待在心中惦念:“快些!再快些!”
宽阔官道上适合跑马,各方队伍要么受了牵制,要么就集中在高壁镇听候差遣,自于徵放他走,他眼前的路畅通无阻。
起先明尧并不知晓唐绮的部署,但他会猜,唐绮要将昭太妃和公主妻都带出椋都,势必会提前在喻山行宫做周密安排,能独身登船,就指明他的心腹放在行宫了,以明尧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救出唐绮,所以此行,他是来搬救兵的。
不想,唐绮在调走青跃和白屿之前,就担心燕姒随杨昭一路出城会生意外,故而早就提前交代过,天亮之时还没见到太妃的话,便让公主府亲卫队杀个回马枪,折返高壁镇增援接应。
明尧在距离喻山还剩四里路程的地方,于牛家村外和青跃、白屿等人碰了头。
马蹄踏过之处,尘土飞扬,明尧见到人便喊:“长史!青大人!”
青跃去督察院任职之后,鲜少与唐绮同行,还是白屿陪唐绮在御林军南北大营来回跑,白屿先将人认出来,急问:“你怎么来了?”
明尧勒住缰绳道:“殿下陷入重围!卑职来搬救兵的!正要前往喻山请二位大人!”
青跃闻言,手按住了腰刀,白屿比他沉得住气,驱马跟明尧并行。
“边走边说,殿下那边此时是什么情形?”
明尧将自己离队前所知的全说给白屿听了,白屿思来想去,顶着艳阳看了看他和青跃带着的这批公主府亲卫。
“正面冲突毫无胜算……”
青跃在旁侧目光如炬:“那就打个突袭!”-
问心亭中。
燕姒起身朝唐峻一拜。
“劳陛下*移驾而来,臣女失礼了。”
唐峻当风而立,经昨夜奔波和方才与唐绮交手一战,他竟并未显露出任何疲惫之态,微风拂过明黄龙袍,只彰显出帝王之气。
他不过去坐,站在燕姒对面,宽阔肩膀和高挑的身形在无形之中给人一股压迫感。
燕姒无法将他看透彻,面上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惬意,她冷静地开门见山道:“陛下与臣女都心知肚明,银甲军和御林军对上府兵,水上作战虽是吃力,不过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唐峻眉头稍动,目光直迫向亭中人。
“妹媳邀朕前来,若是想让朕下令退兵,放你和阿绮离都的话,便是多此一举。”
燕姒抿唇,见他如此固执,心知帝王之意不好改,只得转头往碧水湖中看过去,那边陷入交战,于延霆坐镇指挥的同时,还要分心护着这问心亭的周全,时间的问题,对于唐峻来说,似乎并算不得什么。
唐峻果然又道:“拖得越久,椋都城外的百姓来往越多,银甲军与府兵交战,一旦传扬出去,忠义侯府拿什么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朕想听妹媳作答。”
燕姒心口猛地一紧,袖下的手不禁细微颤抖起来。
可唐绮正陷险境,她不能就此善罢甘休!
她赌唐峻并没有绝对的杀心!
“陛下!”燕姒跪倒,咬牙道:“此刻您与我相距不过数步之隔,身边便是悠悠碧水湖,而陛下只身前来,我身后站着银甲军,您若执意为难我妻,臣女……”
话及此处她顿了顿,意思显而易见。
于家爱的是国,忠的是君,她并不介意龙庭换个人来坐!
唐峻目中的惊诧之意稍纵即逝,他沉默须臾便朗声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父皇为阿绮择了一位好妻!当初你设计周国舅之子周昀,朕便该知你非寻常之辈!不过。”
这一声‘不过’出口,燕姒已生畏惧,仍旧挺直背脊跪在地上,暗掐着自己掌心,以疼痛之感来压住乱跳的心绪。
唐峻又道:“朕已拿下阿绮,于家若对朕出手,就是要将乱臣贼子的名头坐实!你扶不了阿绮登上帝位,反而会引起三方诸侯清君侧入都!于家囤兵三十万,天下兵马六十万余,孰强孰弱?你又有几分胜算?”
燕姒闻雷霆之声,脑中轰然一片空白。
唐峻接着道:“谁又告诉你朕是只身前来?朕的亲卫在此,马车里坐着的,还有帝师柳栖雁,若朕有半分差池,她决计活不过今日。你拿什么与朕对谈?”
燕姒赌他没有杀心,他料定于家不会霍乱唐国,这都是死棋,谁也逃不出这场争锋,他赢定了。
湖上的风与冬日暖阳一般和煦,燕姒背后已陡生冷汗。
“陛下既为我等留出退回船上的后路,所图绝非在此刻要了我妻性命。”她掐红手心,脑海里回想起临下船时昭太妃交代的话,沉着道:“可是陛下忘了一点,您大可认定于家不会造反,是手中筹码已定,但宫中呢?皇后娘娘即将临盆,于家就算没有长公主,难道唐国皇室还能没有新的帝王?您若出了意外,我爷爷虎符在手……”
于家女是一介女流不假,周巧又如何不是?
元福宫还有人滞留在内廷,二十四衙门鱼龙混杂,新生幼儿最是好控制,而且——
于家和唐亦议过亲!
唐峻在不到半盏茶的时辰里,心中百转千回。
他的眼睛里有了怒意,还有一丝不确定。
燕姒抓住他的犹豫,继而道:“臣女相信,先帝为陛下铺就这条平坦帝王路,陛下心中也不愿意见到唐国再受重挫,朝纲不稳,民心大乱。而陛下这一局想要赢得体面,您已经都赢了。”
唐峻闭口不言,只冷冷注视着燕姒。
燕姒知他尚在考虑,便接着道:“陛下费尽心思,想要留臣女在都中,无非担忧手中失去筹码,无法掣肘长公主和于家。太妃经先帝薨逝一事大受重创,还望陛下体恤,放其常住喻山行宫莫要为难,让长公主南下应敌,臣女,愿意留在都中。”
“你说什么?”唐峻不可置信地收缩双瞳。
燕姒重复道:“臣女甘愿留在都中。”
唐峻道:“那尔等今日这番作为,又是在争什么?”
燕姒收折双臂,朝唐峻叩拜。
她匍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恭敬道:“长公主受罗党残害,曾郁郁寡欢三载,久受病痛折磨度日如年,她为全国之大义,不惜背负骂名阵前杀妻,不忍手足相残将皇位拱手,陛下对她这个妹妹,自有明辨,臣女无需多言。而今边南军情告急,殿下出征刻不容缓,臣女愿为唐国尽子民本分,甘做陛下手中一枚棋,但还请陛下知悉,陛下赢得天下,而殿下,她亦没有输。”
唐峻深吸一口气,正欲说些什么,远处有传讯兵匆匆赶来,亲卫队的头领得到消息,立即将话递到他跟前。
“陛下,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小队人马,突破神机营和锦衣卫的围剿,正护着安顺殿下突围!高壁镇上的百姓已越来越多了,码头那边……”
唐峻手握成拳,眉心皱紧:“王路远干什么吃的!”
亲卫队头领跪着不敢动,唐峻再看向燕姒,良久之后吐出长长一口浊气。
“罢了。”他松开手,朝燕姒走近,将人虚扶一把,道:“你愿意留下来,自然最好,太妃那边朕可以不去打扰,不过,皇后即将临盆,你需得入宫伴凤驾,于家可有异议?”
“没有。”燕姒起身拱手:“臣女谢过陛下成全。”
唐峻松了一口气,转身往外走,几步后,又扭头回来问:“阿绮那边?”
燕姒再次颔首:“臣女与她说明。”
唐峻重新跨步走出问心亭,背着光道:“再好不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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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长亭
◎唐绮打老远就望到了亭中那个人。◎
不久前。
青跃带领手下八百余众好手,趁乱打了一个突袭,椋都督察院这位高官,当初出身公主府,在场的人无一不知他是帝姬亲信,再加之前朝工部奇匠留在世上唯一的亲徒白屿随行做掩护,二人配合起来,杀伤力出奇惊人。
可到底,他们只有八百余众,远不占据优势,不该这么容易。
刑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尚书连易就躲于交战外,他明明看到锦衣卫听了王路远的调遣,随后没有对这小股人马迎头痛击,而是在招架之余,故意露出一条口子作为破绽。
那又怎么样?
皇帝下了死命要拿下长公主!
锦衣卫把人放进来,神机营正好将之一网打尽。这是连易心里的如意算盘,长公主府这些亲信,今日之后全是些乱臣贼子,只要他能赶在皇帝问心亭谈判回来之前,再次放出一只冷箭。
帝姬已是强弩之末,连易只需给她添上最后的致命一击。
然而这样的如意算盘却出现了纰漏,任谁也没料到,在连易举起轻弩奔走于交战外围,毫无阻碍瞄准猎物放出冷箭的关键时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只乌鸦随劲风掠过,嘎嘎乱叫着冲向唐绮,为其挡下了这背后的一袭!
与此同时,青跃腾身下马,正好跃至唐绮背后,他以身相护,严谨地大喝:“殿下当心暗箭伤人!”
再要找机会就难了。
青跃厉眼扫向那箭矢射过来的方向,连易策马向前跑开一段距离,在这之后他每出一箭都会被都御史手中剑摧折。
御林军校尉明尧对敌从容,很快就要杀出一条血路,他双腿加紧马腹,打马所过之处片甲不留,神机营负隅顽抗,长矛迎击,架起盾墙阻挡。
不想后方的白屿,连掷出数枚柿子般大小的榴弹,有的在空中就炸出大片白烟,有的则是直接轰击上了盾墙,爆裂声在厮杀里不断响起,神机营的视线强烈受限,偏巧这时——
风停了!
突袭终于彻底成功。
青跃将唐绮拉上了马,他道:“殿下,立即离开此地!高壁镇西口有我们的接应!”
那是当初成兴帝留给唐绮那些皇庄子上的人,日头已经上来了,扮做百姓混迹其中,很难再被抓到。
唐绮原用来送杨昭往辽东走,就是以此作为接应。
白烟蒙蔽敌人的视线,在这样的环境下,唐绮是能出其不意冲出去的,事实上,她也确然这么做了。
她冲出重重包围,墨黑锦衣已被鲜血浸湿大片,袖口滴下的血渍溅落滚地,连着马蹄印铺出一条斑驳的长线。
但她并没有按照青跃所说,往高壁镇西口方向而去,她急奔向了问心亭!
眼看人就要跑路,神机营的首将立功心切,跟连易遥遥对望一眼,随即下令要追,王路远这时却横起绣春刀,挡住了这位首将的去路。
神机营首将闹不懂了,张口就斥问:“王大人!缘何拦我?!”
他急啊。
王路远这个死胖子却稳稳当当坐在马上,身后是大批带刀锦衣卫,这胖子的眼睛笑眯成一条缝,恭维着说:“邹副统领少年英豪后生可畏啊!不着急,官家的口谕是在码头拿下长公主,如今人已经离开码头范围了。”
姓邹的首将名义上被人称一声副统领,但其实神机营的副统领一直空置,成兴帝怕权力分流,不敢让这支椋都军里有二主。
哪怕这人本是项家旧部。
他当了万年老二,还是没权力的老二,这会子王路远的话无非揶揄,为的就是让他沉不住气。
果然,年轻人火气大,首将听完王路远的话,勃然大怒道:“你歪曲圣意!!!”
王路远笑道:“不然不然,圣意岂是你我为人臣子,能轻易揣度的?”
首将哪里还有耐心跟他耗下去,当即降下手道:“冲过去!!!”
话音一落,神机营士兵就和锦衣卫大动干戈。
连易离得不远,坐在马背上叹气。
这邹家的后生不中用,三言两语就能让他上当,他先对直接听命于皇帝的锦衣卫动了手,事后论起来哪里还站得住理?
今日屡屡失手,连易的先机已错过,而唐绮的亲卫队护着人突出重围,又是奔着问心亭方向去的,于家女请圣驾前去的话,那边必然已经银甲军成势了,追去也讨不到一个好结果。
连易深思熟虑一阵子,最终无奈地摇头低笑,他的笑声闷在喉咙里头,苦恼地吐不出来。
大片马蹄在官道上掠起劲风和猛尘,唐绮为首,青跃、白屿跟随在她左右,明尧同八百余亲卫紧随在后。
队伍冲向问心亭的半途中,两侧茂密层林卷起密浪,晨光覆盖漫空尘埃,前方官道上,一辆宫中御用的四驾马车平稳驶来,它看上去孤零零的,而护行的天子亲卫就藏身林中,那些成片的脚步声,被唐绮这边的马蹄声尽数掩了。
空中全是肃杀之意。
唐绮皱起眉,勒马时听到马儿长鸣的尖嚎。
沐春风没有收回鞘中,泛光的寒刃上滴下最后一滴余血。
两边队伍隔着数十步之遥,马车也缓缓停滞。
曹大德恭敬地站在马车边缘,听车内人吩咐几句后,徒步往唐绮勒马处走了过来。
他先是对着唐绮作了一个长揖,才道:“殿下,时候不早了,官家政务繁多,余下的事儿,由奴婢来办。”
唐绮稳坐马上,心头浮现出疑惑。
她先时无法设想碧水湖上的游船是如何冲过军船围堵的,此刻又想不出她妻和唐峻在问心亭究竟谈成了什么样。
唐峻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她妻真能说动唐峻就这样放手回宫?
尘埃落定,曹大德直起身,深出一息,道:“殿下,请先让开道,再随奴婢来罢,夫人还在后方等着您呢。”
唐绮揣了一肚子的疑惑,此时已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结果,临出征前,唐峻甚至不愿露面,他们兄妹或说君臣之间,连临别一言都要这般省了?
她几乎下意识地愣怔了一瞬,青跃正是这时候从旁出声提醒道:“殿下,公公说小夫人在等您。”
唐绮朝曹大德点头示意,而后下令自己的亲卫队为圣驾让出了回宫的大路。
马车车轱辘再次转动起来,唐绮就停在路边,侧耳听两边随唐峻远去的那些脚步声。
跟在唐峻身边的队伍若有意阻拦,无外乎又是一场惨局。
那小狐狸究竟同唐峻怎么谈的?
唐绮攥紧缰绳,长声高扬:“驾——”
碧水湖沿岸湿雾淼淼。
风一吹,形如枯槁的芦苇就往同一个方向倾了头。
岸边有座饱经风霜的草亭,湖水悠悠拍击亭下礁石,又扩散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佳丽倒影跟着晃荡,那身形却晃不散,她仿佛在亭中矗立了许久,只为等一场注定要面临的道别。
唐绮打老远就望到了亭中那个人。
她妻身量不高,是细心将养了近一年,才被她养得看上去不再那么瘦弱。哪怕还隔着些距离,她也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的眉眼,饱满的额头,稍显圆润的脸颊和下颌。
明明该是越发明媚动人的模样,越是离得近了,那薄衣单裙在亭中茕茕而立,竟越显得那么孤寂。
唐绮终于在十步外翻身下马,沐春风回鞘,相隔不远的银甲军静候,这一隅是特意留给她们的。
她往前踏出了一步,眼角余光乜见碧水湖上的军船撤离,下水的银甲军正摸索着登岸。
这个瞬息,她突然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心酸,强烈的预感爬满四肢百骸,让她第二步被绊住,很不好,那预感甚至可以说是糟糕至极。
亭中人面朝她而立,轻抬着下巴,投来一道难以言喻的目光,那目光里含着浅淡的笑意,笑意却未及眼底,更像强作欢笑,忍着些什么极端的痛,还必须作出来给她看。
她还是跨出了第二步。
在天地苍茫、霜露消散的冬日清晨,晨光斜照于她身上,本该带来暖意,又被微风拂得半点不剩。
视线相交,她们彼此的眼神里,都带着深深眷恋。
只需要这么一个眼神,唐绮就意识到了。
小狐狸要留下。
她不会跟着她走。
而在天光微亮之时的不久之前,她们才并肩作战穿梭刀光剑影,共赴过生死,共对过来敌,早就说好的,要共进共退……可是她心里又一清二楚。
是她先骗了她的妻。
她先抛下的她。
不论是为一线生机还是别的随便什么缘由,她先用她赐名的剑斩断游船的缆绳,她先送她妻上了离她而去船。
分明已经拼尽全力,诸如在家里提前排兵布阵,诸如在船上彻夜相谈对策,她都是奔着与她妻长久相伴而去设想的,甚至要更早,早在送楚畅、东方槐等人南下,早在宫变结束的那一刻里,她就想好了,要带她离开这方囚牢。
临行前,却没能抵过一个缓兵之计的决定。
她很懊悔,于是……
第三步、第四步以至于接下来的第十步,她不再迟疑,而是用尽余下的所有力气,急不可待地朝亭中飞奔而去。
唐绮上了阶,袍摆尚未归于平静便迎到她分外熟悉的怀抱。
风声共流水声细细倘过。
燕姒张开双臂,接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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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临别
◎这个吻与过去任何时候都有不同。◎
在相拥的一刹那,燕姒双肩几不可闻地颤抖了一下。
她屏住呼吸,想让唐绮身上的味道印刻进她心里。唐绮没有说话,微风将她额前的碎发掠向后,她的下巴轻轻贴在燕姒发顶。
两人结结实实抱在一处,那些守卫在不远处的银甲军和静候的曹大德等人,几乎不约而同转过身,不再窥探。
静默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很久很久,又或许只有短暂的几个瞬息,唐绮感受到隔着布料传来的仓促心跳渐渐回归平复,怀中人往后仰出些许的距离,抬起头仰视她。
燕姒的眼睛里泛着水雾,像经年累月之后的蓦然回眸,又如同响水郡初见,那夜茫茫雪景中沧海一粟,唐绮想无从分辨清楚,又无比清晰地知道。
她听到低哑的声音自下而上,带着尽力隐忍克制的意味。
燕姒说:“殿下,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燕姒的手从身前环到唐绮后腰,轻轻环抱住她。
唐绮顷刻红了眼眶,咬着唇使劲摇头。
“不……”她近乎哽咽,“不是……怎么就没有了……”
燕姒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喉咙,在爱妻这样的哽咽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哪怕一个字。
但是她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再不好好说会儿话,只怕今日过后,许久不得机会。
她扬着脸,压下心头的钝痛,深吸一口冷气道:“你要好好吃饭,莫要挑嘴,南边没那么多面食,米饭吃着吃着,也就会慢慢习惯……”
“你要睡足觉,莫要熬夜在灯下看书,伤了眼睛,以后看不清我的样子……”
“鹭城虽不如椋都寒冷,天凉时也要穿厚些,及时添衣,常备蓑笠,莫要淋了雨,着了凉……”
“景军凶……”
唐绮就是在这时候抬起燕姒的下巴,俯身吻住了她。
这个吻与过去任何时候都有不同。
唐绮不愿意闭上双眼,她微垂眼眸,仔仔细细看着燕姒。
想要把这女人的模样镶嵌在骨肉血脉,今后分别的日子里,每每思念侵袭,就能无比清楚地回忆。
于家姑娘从父,眉间有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清隽,眼中是盛得满满当当的星河,尽管她在亲吻时仰首,眼尾仍然犹似凤翼,飞垂下去的弧度恰到好处,形成无法掩饰的富贵气。
因为仰首的原因,她细腻如玉的长颈绷出隐约的筋骨,颊边、唇上的柔软,和内藏的坚毅巧妙地融为一体。
她巧言、擅辩,能思,聪慧过人。
可她今日又叫唐绮见识到了不一样的那一面。
她用最不起眼最平凡的话语,为唐绮送别。仿佛她们不会分开太久,仿佛短暂的分别只是悠长岁月里某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她只是说了明明从未说过又好似说了无数遍的闲话。
就像高壁镇上、响水郡里,乡野田间,那些平头百姓寻常夫妻,一个要出门劳作,另一个要留下来照顾家小,临走前煨一碗热汤,交付细心备妥的行囊,依依不舍又习以为常地告别。
要出门的那个纵使有千万般的不舍,化成绵长的亲昵,通过沸热的唇舌传递过来,也会在触及柔软和坚毅的这一刹那,清晰地感知到她还没有说尽的那些话。
你尽管去,我等你归家。
心海热浪翻涌,潮汐来来去去,唐绮就是在这万千愁绪里逐渐缓和过来,理智重回,吸着鼻翼强忍下了那些猝不及防的痛。
她的手抚上燕姒脸侧的黑发,指尖轻触,是她化不开的爱意,解不掉的结。
唇角的热意散开,燕姒抽回一只未伤到的手,与唐绮做了相同的动作,她如待珍宝,轻捧唐绮的脸,极尽温柔爱怜地抚摸她的妻。
“前方是霜雪刀剑,沙场光影凌乱,唐绮,你为我……”千万保护好自己。
话未说尽,唐绮的手指已抚上她淡红薄唇,额头随之抵过来。
“等我凯旋。”唐绮截断她的话,沉默少倾,倏而又道:“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燕姒摸着唐绮的脸颊,指腹的触感有一些突兀,这是唐绮在拼命克制,离别苦,才抓住的东西又要放下更不易,唐绮面部的筋肉因为克制而变硬,这副泫然欲泣的样子,着实让人心如刀绞。
那刀子已经捅进心窝了,翻绞时里面顿时血肉模糊,燕姒却还是仰首凝望她,在近及咫尺的地方,露出明亮的笑容。
唐绮看到她眉眼唇角的笑,眨眼间过尽千帆,许多曾有过的疑问全都被尽数瓦解,她看明白了自己。
无需多言,困顿里之所以欲念丛生,绝境时之所以疼痛难忍,只是因为那些隐秘的情愫,不知从何时、何处、何地起始,已密密麻麻渗透了她的心。
她亦是笑了起来,垂下的头轻摇了三两下,像是释怀,又像是讽刺地笑着呢喃:“太蠢了,太蠢了……”
燕姒不知她想到了些什么,这样介于顿悟和迷茫之间的笑意,让燕姒一时琢磨不出来,贴在唐绮脸侧的手指动了动,燕姒问她:“什么太蠢了?”
唐绮在心里想,是我太蠢了,才会明白得这么晚。
她又摇摇头,那唇边的笑绽放开来,再将人紧紧摁入怀里,温声道:“一定等我。”
燕姒的脸埋在唐绮心口,听着那熟悉的心跳声,愣怔着点了点头。
微风送来薄雾,将问心亭里相拥的璧人轻柔缠绕,她们静静地抱在一起,潜心汲取着彼此身上再熟悉不过的气息,这一抱,便算好好送了别-
于徵打马赶到时,于延霆正立在岸边往碧水湖里踹石子,等亲随替她牵住马,她立即踱步过去:“大爷爷,小心失足跌下去。”
于延霆一回头看到她,咧着牙笑。
“不能够,你大爷爷还没老眼昏花。”
于徵自小没见过于延霆几回,按理说两人并不算亲厚,这数月相处下来,慢慢才彼此熟悉,无外乎于延霆平日对家中小辈没什么端着的架子,叫于徵也爱跟他贫贫嘴,心里有了什么话,也愿同他坦言。
祖辈两个沿着岸边走,同样质地的皮靴子磨着潮湿砂石。于徵指了指问心亭那边,问说:“作别?”
于延霆摸了把被雾气润过的胡子,“你反应倒是快。”
于徵浅笑道:“那些穿金甲的撤走,军船也不再强攻,后头跟着的小尾巴也散了,无外乎两种结果,若是我们都希望的那种,这两人就不会在此滞留。那只剩下我们都不希望的那种了。”、
只隔着数十步之遥,于延霆却不愿意往问心亭那边看一眼。
他年纪大了,看不得这些,只是叉着腰缓下步伐,说:“殿下是个好苗子,小树苗长成树,该有个明断,家国天下,总要有所割舍。”
于徵还握着刀,跟着走了几步之后顿住脚。
“唉……”她长长叹上一口气,倍感惋惜地说:“她们都尽力了。”
于延霆不知在思虑什么,眉间忽而皱起,转眼往另一边官道上看过去,于徵顺着他的视线偏头,见官道边还余留数十人形成的队伍,因站在大片针松之后,于徵又从另一个方向来,先前还真没注意到这些人。
她的眉也是一皱:“那是?”
于延霆说:“跟皇帝一道来的,皇帝提脚回宫了,这拨人就留了下来,你怎么看?”
“着金甲佩长刀……”于徵翻转手腕瞥一眼自己手里的刀,隐隐有了某种猜测,默了片刻才问:“官家还有藏在暗处的力量?”
于延霆摊手:“谁知道呢?”
于徵看他面色轻松,侧目扫过跑了整晚的银甲军,了然笑道:“大爷爷想知道,就定然能知道。”
于延霆没说什么,今日许多事他想不透,譬如唐峻还有什么别的部署,譬如游船如何突破军船的包围,又譬如他那个小孙女到底因为什么决定留下。这些疑惑不是通过银甲军打探就能得出一个所以然来的,在那两个孩子将要分离之际,询问也不合时宜,他勉强把心里的疑惑按捺住,转身走回几步,粗糙大掌拍在于徵肩头。
“你妹妹既然走不了了,近几日你便多抽空闲陪陪她罢。”
于徵当年也是议过两回亲,有过属意之人的,但门庭相较悬殊,最后都没了下文,于延霆曾收到胞弟家书时,对此事有过了解,便想因她们同为女子,年龄相差无几,又同是出身在武门大族,事儿虽不尽然一致,姊妹间的感受却该大同小异的。
他这么说着,难得有几分体贴靠谱的正经模样,于徵起先愣了愣,接着就从于延霆郑重目光里,诚心应承下来,她单手行了个礼,说:“晚辈应当的。”
于延霆终于满意,一口闷气吁散出白烟,再转过身,对岸边的小石子失去了兴趣,打老远冲下过一趟水的杀副将招招手,把人叫到近前来吩咐后边的事儿。
“都上岸了吗?”
杀副将说:“都好了。”
于延霆低声说:“整好就退了罢,这边无须再守着。”
杀副将眼里掠过一丝诧异:“就?就退了?”
于延霆抵着他肩头不轻不重地砸一拳:“干啥?没尽兴啊?”
杀副将一脸窘迫:“不敢不敢。”说着指了不远处的针松林,意思是那边还有一列人马不知道干什么的。
于延霆复又回头看了看那些站列成排的金甲,眼神深邃地默过片刻,才道:“无妨的,你小主人没有危险了。官家回宫,老夫也不便在此地久留。”
杀副将抱拳告退去整军,于延霆又交代于徵几句,打算跟堂孙女一道骑马回城,于徵这边随时可以走,二人并肩往前,她便接着方才的说下去。
“还有一事,御林军里有个叫做明尧的校尉,是帝姬的人,今日他离了队。”
军中有官职在身的都不是简单人,兵部和吏部各有记载,不好轻易脱手,于徵入椋都不久,对这类事还生疏,不知该如何报上去。
于延霆在旁边大喇喇地说:“因公殉职。”
于徵错愕道:“就这般?”
“不然还要哪般?”于延霆摇着头笑,“胆大包天,年轻就是好啊……”
他感慨时抬头看了看天色,岁月为那双鬓添上的银白,依稀在一夜过后又重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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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往事
◎那道圣旨是放逐,亦是救赎。◎
曹大德拢手干站着,站了好半天之后,第十八回抬头看天。
他身侧的年轻将领肃穆端正,已沉默着把自己立成了木桩子。左右还没把事办完,他拉了人说起话。
“小杜将军,金羽卫这次是出动了多少人马啊?”
此人仪表堂堂,金甲在晨光下泛着炫目光辉,八风不动站出威风凛凛的神气,这样的人甘心做背后坚盾,算得是个能屈能伸的好男儿,奈何好男儿沉默寡言不喜交谈。
尽管是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内廷大总管在问话,他也闭口不答。
曹大德等半天没等到回应,兀自在心里腹诽他,没趣。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在玩笑,这心声没说出来,却仿佛被身侧的将军听了去似的,转瞬间这人目光倾扫了过来。
“您怎么不去问陛下?”
曹大德被这话猝不及防噎了一嗓子,心道杜平沙给唐峻留的是个人物,更觉没什么趣了,噘嘴往问心亭看过去:“这一时半会儿闲着呢,老奴无非是找点闲话来打发时辰,将军怎么还当真。”
后者锐利的视线收回,又把自己站成立地成佛。
曹大德不知道有没有露馅,他问与不问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这一局长公主惜败,那如胶似漆的妻妻两个都正值韶华,于家那位还小帝姬好几岁,难免叫人于心不忍。
正所谓爱屋及乌,曹大德跟在成兴帝身侧多年,对唐绮总有那么些逾矩又在人之常情范围内的关切。
而唐峻生性就是个多疑的主儿。
二十四衙门大总管在难耐的枯等空隙里,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往身侧人偷瞄,端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
小杜将军:“……”
曹大德:“……”
僵立一阵,小杜将军脸部肌肉动了动,曹大德耗不过他,并不聪明地再次开口:“小杜将军,老奴吧,真就只是同你闲话两句。”
话里话外意思明确,你莫回去告老子的状。
小杜将军此刻直愣愣盯着问心亭,他得的明令是好生将人送走,对其它人或事物,都漠不关心,但见大总管一副悻悻忐忑,终于从牙关里松出一个字:“嗯。”
曹大德:“……”
曹大德见过魑魅魍魉,各种各样的人,或位高权重,或贱如蝼蚁,或洒脱恣意,或城府满眼,纵使利益纠葛关系不佳的,大家在人情世故上总要打个圆场,唯独没见过这么一尊冰雕似的玩意。
亏得一身好皮囊,这般惜字如金,也没见攒下家财万贯。
活该把你送到都中来呢。
曹大德如此想,然后。
冰雕开口了,望着问心亭说:“还要磨蹭多久?”
曹大德历来对什么人都能一视同仁,笑脸相迎客客气气,偏今日气不顺,被这人话里的冷意砸到脸,表情直接给冻没了。
勉强控制住面部抽搐,忍下翻白眼的冲动,凉飕飕地挤出一句话:“不晓得!”
小杜将军:“……”
曹大德心道,你没有人情味!
小杜将军杜无从可闻,再也不接话了。
不知又过多久,只看到那些银甲军和御林军整装之后绝尘而去,问心亭里的那对妻妻才手牵着手往曹大德候着的地方慢慢走来。
燕姒受了一些寒,手指冰凉,唐绮怎么都捂不热,边走边磨搓着。
唐绮说:“回去让泯静给你煮姜*汤。”
燕姒应道:“好。母妃那边你便无须再担心。”
她刚才将唐峻应承下来的话原原本本告诉唐绮,巧妙地隐瞒了自己将要入宫伴凤驾的事,这时候还心虚,不敢侧目去看唐绮的眼睛。
唐绮专心搓她的手,垂眸说:“大哥能赢了此局,我也替他高兴,只要他不为难你与母妃,我便不会多思。”
燕姒突然固执道:“他是赢了,你也没有输。”
唐绮闻言怔住:“嗯?”
燕姒道:“母妃一连十二箭破了军船满帆,银甲军和御林军拖住他的部署,明尧为青、白二位大人引路,助殿下脱离他能掌控的范围,怎么能算输?”
唐绮这才意识到,她妻为她鸣不平呢,匆匆一笑道:“还有你。”
燕姒被一道炙热目光凝视,耳根悄悄爬起薄红:“什么?”
唐绮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还有你请他来此一叙,让神机营和锦衣卫得不到新的指令。”
燕姒没想揽功,眨着眼睛诚恳地说:“我与殿下妻妻本是一体。”
往日羞于出口的话,此刻咬咬牙,也能说出来。
唐绮心头蓦地涌过一股热潮,暖意顷刻间淌遍四肢百骸周身血脉,一夜的紧张和疲累都被熨得服服帖帖,牵着燕姒的手悄然握得更紧。
燕姒咔地踩过地上一节枯木枝,目光投到针松林。
“那人是谁?”
方才她们离得远,只知晓曹大德领命滞留在此,并不知还有这么一位年轻将领在恭候。
唐绮顺着燕姒目光往不远处看,打量之后露出恍然神情。
“杜家的杜铅华,眼下也来不及细说了,但你切记提防此人。”
燕姒很少从唐绮嘴里听到类似这样严肃的话,最后半句咬字尤其重,可谓相当重视,她不禁又上下看了看这年轻将领。
两边离得越来越近,她便见此人眉骨高筑,额心往下到鼻梁那段,跟端正的脊梁骨一样,像刀锋般刚直。
是个棘手的人。
她这般想着,曹大德已经满脸笑意迎上前来,拱手朝她们妻妻二人作揖:“殿下,夫人,官家留了口谕。”
唐绮和燕姒同时还礼,唐绮说:“劳烦公公耽搁了一阵,但说无妨。”
曹大德往后勾了勾手指,一名金羽卫捧着长锦盒恭敬奉过来。
唐绮扫眼看向锦盒,听见曹大德说:“边南军情不待人,请安顺携亲卫队八百人立时出征,沿路不着甲胄,提防敌国细作,望低调行事切莫节外生枝。”
只带亲卫队?
燕姒还没从唐绮掌中抽出来的手指蓦然收紧,听得瞳孔剧缩。
唐绮已从容地微倾下身:“谨遵圣谕。”
燕姒在旁一脸复杂:“公公……”
曹大德背对金羽卫一众人等,微不可察地朝燕姒摇了摇头,两边就此心知肚明,继而又换上笑脸,待唐绮接过锦盒,他接着道:“里边除去主帅盔甲,还有一道圣旨,是给项大人的,他既然此时不便露面,就烦请殿下转交了。”
唐绮不假思索道:“如此也好。”
曹大德的差事就此告一段落,他今日不知道多少回再次抬头看那论明亮太阳,低头时眯起眼睛,又对着唐绮、燕姒二人长长作了一个揖。
“老奴还要回去复命,就不再多送殿下了。”
待那实力不凡的金羽卫随曹大德扬长而去之后,道上腾起的尘灰逐渐归于大地,日光照着荒草地,碧水湖上又是一望无际的涟漪清波。
唐绮单手托着沉重的锦盒,另一只手还紧握着燕姒,不愿放开。
燕姒迎着金灿灿的日光,重露温柔笑颜。
“我会等你。”她无比镇静又无比坚定地道:“不论多久。”
唐绮不得不放开手,放开的同时,折臂将人搂进怀里。
这个拥抱实在十分短暂,因为接下来,她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同燕姒不久前所说的那样——
前方霜刀雪剑。
鹭州一城七郡的百姓,并边南守备军,数以万计的唐国子民还在等,等一位属于他们的主帅。
游船前。
项一典这个糙惯了的铁汉,捧着圣旨眼泪不争气地流。
这不是唐峻下的圣旨,而是成兴帝在立安初年就早早留下来的。
彼时先太后病中薨逝,唐兴正式独登明和殿高台,从一个傀儡皇帝转变为深入朝堂一言九鼎的天子。
任谁也想不到他所下的第一道圣旨会是这个。
边南项家军虽成兵变叛乱,但毕竟曾是护国有功的功臣,且兵变始于军械未达前狼后虎无法求存情有可原,功过相抵,项门稚子无辜,不应受此牵连,来日若此子不慎行差踏错,可免一朝死罪,放归乡野,终生不得入仕。
这道圣旨遗留下来,之间经了两任唐国帝王,最后辗转到了他手里,项一典知道意味着什么,但他还不敢确定,下意识往唐绮看过去。
只见帝姬沉默着点了点头,无声叙着肯定,项一典顿感心口大堵。
之后,唐绮便跨步登船去拜别杨昭。
燕姒还站在岸边,才从圣旨上瞥见一些隐秘过往,忽而意识到项一典身上的那股子劲是从哪里来。原来当年所谓的边南项家军叛乱,并不是为将者其心不忠,而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境地,别无选择。
她眼瞧着身高九尺的项大总督转瞬哭成个泪人,不禁摇头叹息:“唉,就这样没什么出息了,好可惜,项大人放弃大好前程,可是后悔了?”
项一典绷着面子抽鼻子:“夫人怎忍心看项某笑话。”
燕姒定定看着他,满眼装着无辜:“我岂会是那种人呢?”
这话拿去哄鬼!
项一典横手抹掉泪水:“项某并未后悔!这就壮士一去不复返[1]了!”
那道圣旨是放逐,亦是救赎。代表着成兴帝对一手栽培出来的亲信心怀仁德,也昭示着唐峻的意思。
燕姒心念急转,伸手拦下人说:“您去哪儿啊?我知道的。”
项一典别扭地转开脸,背对燕姒继续抹又不争气淌出来的泪:“夫人如何知道项某要去哪里?”
燕姒轻轻叹着:“我知道先帝早有所见,是因项大人忠肝义胆善孝存身,您选择的不是殿下,而是唐国子民的安宁吧?毕竟……国若破,家何在?”
这话直接插入人心,项一典惊愕回头,看到眼前弱不禁风的公主妻投来肯定的眼神。
他发了半刻的神,首先回想起的是那年成兴帝万寿宴、午门流血夜。
那日成兴帝传下密令让他袖手旁观,他忧心忡忡怕出岔子,毕竟周冲势大,稍有不慎唐国便将改天换地,于是躁动大半个下午,早早就点好兵,急等新的消息。
等待是煎熬又漫长的,上头的密令又绝不可违逆,等来等去,好不容易等到线报,说天上出现鹰头图腾了。
他终于把心揣回了肚子里,慢悠悠打马入皇城。
漆黑的天幕降落夏日的暴雨,风中吹来浓重粘稠的血腥味,百官陆续归家,从点起风灯的长长甬道下蜿蜒流泻出来。
宫门昏暗里,大柱国匆忙拉开一个小姑娘,避让开神机营的同时,低声朝那小姑娘说了几句什么。
或许大柱国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是因为稀里哗啦的雨声将那几句话掩得叫人听不清。
项一典没有听清那些话,但从相错而过前那一眼,他就看到了经年旧友的影子。
于家少将军光风霁月。
人人都这么说。
项一典太羡慕于颂,出身名门望族,才貌文武出类拔萃,赤诚肝胆日月可证,才及弱冠已披甲征战四方,打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仗,为家国天下抛头颅,洒热血,一旦返都又摇身一变,成为那个白衣不染纤尘的翩翩少年郎。
再次相见那年,已是轰动都中大街小巷的那场盛大的两族联姻,他眼见着幼时与他交好的哥哥立业成家,身边围绕、牵挂的人又添了,想着不久之后,新婚燕尔的夫妻会诞下新的羁绊,开怀的同时,项一典在宴上把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
他提一壶酒,任凭鬓发散乱,席未散,人已独自走上看不到头的长盛大街。
他没有手足兄弟,除却生母之外,不敢再有心之所系,也不可以有。
那个人,都有。
彼时神机营的人穿过午门,闯入瓢泼大雨,项一典摘下头盔,舔唇尝不出雨的滋味,长乐殿里明灯不灭,他高喊“救驾来迟罪该万死”,吊儿郎当的模样又重现,甩着头不禁笑了。
他见到了谁。
是昔日故人之子,那阵子引得椋都暗潮汹涌的一个……小姑娘。
他听到了什么。
周遭的嘈杂变得模糊,有个熟悉清朗声音在耳畔温润如玉,好似从陈年佳酿里浸漫出来的一缕清雅。
“人生一世,朝夕可争。身后之名,何足挂齿。”
“大人?”燕姒晃了晃手,不知这人在此情此景怎么还走起神来。
项一典眼前虚景被这一晃挥散,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他入妄念,回过神早已再次泪湿衣襟。
“是不是无处可去,伤心了?”燕姒歪头问他。
他恼羞成怒,却不好发作,扁着嘴说:“项某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岂会因这等小……”
“不是的。”燕姒认真打断了他,一双眼睛灵动逼人,“都中还有大人的至亲。”
项一典闻言脑中炸出惊雷,瞬息的愣怔叫燕姒抓了个死。
这位“小姑娘”又万分诚恳地道:“若您愿追随殿下,您的至亲,便由于家来守护。”
项一典快抓狂了。
他的身世藏得那般隐晦,公主妻是怎么知晓的?!
其实刚才那些戳人心的话像是给人挠痒痒,无非哄着他从伤怀里挣脱出来,现在这一句,才是实打实地筑起台阶,那台阶就在项一典脚下,将他的颜面顾得滴水不漏。
好生厉害。
项一典心下感慨,点头道:“成交!”
燕姒心满意足:“多谢大人。”面前人太高,她仰得脖子发酸,总算放松下来,又想起先前曹大德那番话,然后说:“官家只让殿下带亲卫队八百来人走,这路上恐再生出别的事端,大人您……”
项一典是现在听燕姒说起,才知道南下之事唐绮走得这般地窝囊,他瞳孔微震:“以前武将出征,尚且会从椋都三军里抽调部分人马护……”
话及此处,又乍然想起今时不同往日,后半句便咽了回去。
燕姒已接受了这个结果,福身对项一典行礼。
“还请大人多留心。”
项一典还礼应了下来,那边帝姬已拜别过昭太妃,正要登岸,眼前人似有所料,转过身就要走,项一典忽地想起一桩事,赶忙留人说:“还有一事,项某想不出个头绪,夫人可否赐教?”
燕姒停下脚步,转回头问:“什么事?”
那会儿在碧水湖中间,军船迫近,昭太妃的确破了满帆,项一典的人也都跟着下水游过去凿船了,但如此危机的情形之下,军船上那些府兵突然乱了起来,为什么他们会乱?
在他们乱之前,项一典分明看到公主妻和她那个亲信小毛孩子,躲在甲板魁杆后面,鬼鬼祟祟不知作甚,他当时怕对面的箭矢过来伤到人,急匆匆赶上前招呼人躲回内舱,再瞧公主妻神色莫辩,随后就瞥见其来不及掩藏的一只手,那嫩白手掌心多出来道新伤!
究竟怎么一回事呢?
项一典一头雾水,对面都还没有发起强攻,人就已经受了伤。
眼下那只手,已在风驰电掣中掩到身后,似乎是不想引起什么注意,而那双灵动的眼睛呼闪着,显然已经很等不及了。
毕竟这妻妻二人不知还要分别多久……
项一典转念又说:“没事了,您快些去罢。”
燕姒看他一副说不出口的样子,误以为他领会了自己劝说的初衷,这会儿正矫情地不知道怎么道句谢,便不疑有他,转身快步离开。
时候不早了,青跃等人听过唐绮交代的事儿,和白屿匆匆辞别,两边就要分道而去,而唐绮纵有万般舍不得,也到了该分开的时候。
燕姒跟着她又走出一段,明尧已和白屿一起,带着八百余亲卫队侯在官道上面,她们朝那处走,唐绮说:“我把青跃留给你,他在督察院,就是进了三法司的中心。再有旁的事,你莫要自作主张,多与爷爷和姑母相商,不得逞强,找青跃,他会从旁助你,军饷等事,你也不必替我看着,楚谦之虽然是个惧内的怂包,他为人还算刚正不阿,父皇把户部交给他……”
“我不在都中的时日,不得跟泯静她们鬼混,没人托着你打雪,生火烤红薯那些事儿就让家仆女使们去做,战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你的药不可落下,断不能因为苦就不吃,小院短什么缺什么,尽管去找百灵……”
临到此时,她的话才如珠落玉盘,像是还有许多许多说不尽的,因为着急,所以破天荒地前言不接后语,有些颠三倒四。
然而燕姒都听得明白,不住点着头,一一认真记下。
因燕姒神态太过专注了,唐绮看着她,走着走着,忽然反应过来,心想自己这都说的是些什么呢?
她垂下眸子苦笑,而后才沉出一息道:“昔日我让人在庄子上养了不少信鸽,这些小东西现在已提前送往各个关隘,我会常给你传信的,不要担心我。”
燕姒鼻翼煽动,还在不住点头。
唐绮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发顶,站在道边俯下身,闭目在她唇角印下浓烈的眷恋,再开口,声已沙哑:“走了……”
燕姒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从唐绮手里收将回来,对唐绮明媚一笑。
“此别不算别,殿下!”
唐绮面朝着她往后退步,见她从怀中拿出一个毛茸茸的小锦囊对着唐绮挥了挥。
那是她们在鹭州响水郡初遇,第一次将要分别之前,唐绮抛给她暖手用的,里面有唐绮随身携带了三年的香匣子。
那一夜,风雪满头,前路遥遥。
明尧把马牵到了唐绮跟前,唐绮翻身上马,依旧如曾经般扬鞭而去不曾回头,只是这一次,头顶冬阳绚烂明耀,前方道长可辨。
唐绮将那句“别再会了”改为铿锵之声:“家书不断!重逢有期!”
【作者有话说】
捉虫.
壮士一去不复返[1]:出自《渡易水歌》先秦佚名,原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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