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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夜船


    ◎“阿爹去哪?”◎


    金玲乐坊夜不熄灯,火红的灯笼成串高挂,不管椋都时局发生如何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里仍旧日以继夜地歌舞升平。


    前头乐声不断,后头人声悄悄,燕姒披了黑斗篷,黑巾蒙面,被白屿和青跃从后门送入,女行首带着两个贴身小婢接到她,站在石阶前同她交谈。


    “夫人安康。您需先随奴家去换身衣裳,稍后走偏门前往堤岸。”


    燕姒道:“谢过姑娘。”


    女行首欠身更低,稍显恐慌地道:“奴家受殿下庇佑多年,这是分内之事,万不敢受夫人致谢,夫人请快快随奴家来。”


    燕姒闻言了然,左右看了看白屿和青跃。


    这二人皆是拱手,朝女行首还过礼,白屿对燕姒道:“小夫人此去尽可放心,属下们先行一步,后头事多着。”


    燕姒颔首说:“好,你们先去吧。”


    喻山行宫那边少不得这两人去操持,燕姒也要抓紧去换衣服,双方没再多耽搁,各自转身快步走了。


    金玲乐坊的女行首没有把燕姒往楼子里领,这女子先抬脚上廊,燕姒尾随在其身后,见其行路不似下九流的姿态,既不摆胯,也不扭腰,反是颇有风姿,让人不禁生疑。


    二人一路无话,穿过环形长廊,女行首停在一间厢房门口,侧身让后头提灯的丫鬟过来开挂在门栓上的锁。


    燕姒注视她,女行首巧笑说:“寒舍粗陋,让夫人您见笑了,不过,这间房是干净的。”


    “无妨。”燕姒已猜出她绝非寻常出身,此刻不便多言,只问:“是换成宫女服饰么?”


    女行首道:“夫人聪慧。”


    那丫鬟将门开了,本欲进屋服侍燕姒更衣,燕姒婉拒之后,很快换上浅粉色宫婢装扮,出来时,就听外头有许多杂乱的脚步声。


    燕姒双目目光收紧,女行首安抚她道:“夫人不必惊慌,是宫中的船靠岸,在堤岸补给。”


    这夜她要偷偷摸摸混出城去,稍有不慎就会连累忠义侯府,自然是慌的,但女行首声调柔软,嗓音动听,掺和着夜风之声,如耳畔呢语,竟叫她真地安心不少。


    丫鬟把灯笼提近了,照着路小声道:“玲娘,咱们要快一些去。”


    燕姒还在出神,听到这称呼有些愣怔,女行首已道:“夫人快请。”


    长廊不远就是乐坊的偏门,女行首和丫鬟将燕姒送出门后,堤岸那边传来人声,有兵士在喊:“还有落下的人吗?没有就开拔了!”


    女行首又给燕姒福身:“奴家只能送到这里。”


    暗夜的灯笼浅晖打亮女行首的脸,燕姒在那精致面容上看到从容与镇定,此刻,她欠身,给女魁首回礼,道:“有劳。”


    女行首掀起眼帘,二人相视对望的瞬息,一切都不必再言明。


    燕姒没有去接丫鬟递过来的灯笼,任何小物件都极可能成为她的把柄,她告辞后,提着裙摆,快速跑向堤岸。


    神机营的士兵们铠甲加身,举着火把巡视,见还有宫女落在后头,小旗扬声催促道:“磨磨蹭蹭干什么吃的!赶紧登船!”


    “来了来了!”燕姒微笑着接近。


    小旗五大三粗,抬手阻止,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她,说:“腰牌。”


    燕姒心里顿时一咯噔。


    她换衣裳的时候并未见过有什么腰牌,女魁首也未曾提及过,此刻登船却要查验腰牌……


    只能铤而走险。


    思及此处,燕姒伸手在腰际摸了摸,瞪大眼睛露出慌乱地神情,她低声道:“大人,您通融通融,奴婢是在太妃身边当值的小荷,方才下船太急,腰牌在船上,忘拿了。”


    小旗看她神色不像作假,可太妃的安危交到神机营手里,任谁也不敢此时疏忽,便坚持不允她登船,转头昂首说:“没有腰牌,不可登船!”


    燕姒知他铁了心,又温声说:“大人若是不信,可打听打听,奴婢的确是在太妃跟前当差的。”


    小旗余光瞄着这长相拔尖儿的小宫女,心知此等姿容,在太妃跟前当差也不足为奇,奈何职责所在,无法通融,又不忍心瞧其楚楚可怜的模样,就狠心闭眼,不予搭理了。


    燕姒没了法子,踮脚往船上张望。


    打火把的神机营兵士们已陆续登船,眼见便要开拔,自己还被拦在这里,她咬牙道:“大人,奴婢曾与项统领有过一面之缘,您若还不信,可叫他过来认人!”


    小旗身后的士兵见状,直接过来将燕姒挡开,呵斥道:“统领大人也是你说见就见的?既没有腰牌,就不得登船,休在此处吵嚷!再喊将你抓起来!”


    这边一闹起来,难免引起船上的人注意。


    不一会儿,甲板上传来脚步声,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神机营统领项一典。


    燕姒看见他,终于松下来一口气。


    方才不让燕姒登船的小旗见到统领过来,立即埋首行礼:“总督。”


    项一典招招手:“退下吧。”


    他递给燕姒一物,燕姒垂头接到手中,欠身道:“多谢大人。”


    “不必客气。”项一典转身对他的属下道:“既有腰牌,就让她登船吧。”


    挡在燕姒跟前的人撤开了,可项一典为何要同自己的属下作解释?


    踏上甲板登船时,燕姒回头望了望,碧水湖沿岸灯火影影绰绰,她只身而来,此去,也不知何日才能再得见家中亲长了-


    忠义侯府。


    于延霆在书房佝偻着腰而坐,他的手捏成拳,扁着嘴把脸侧到另一边,不叫旁人看他红了眼眶。


    底下跪着的泯静不敢说话,眼眸低垂,焦灼地等候于家这二位主子发话。


    于红英手里握着小竹笛,在静谧之中忽地轻笑一声。


    “小姑娘长大了,知道惦念着你我。”


    听见她这般说,于延霆忍不住转头瞪她,微斥道:“你还笑得出!她此去多危险呐!项一典那厮是个墙头草,脑子转得比谁都要快些,若唐峻再让锦衣卫暗中监视昭太妃,发现我孙儿的行踪,这要坏大事!谁能保我孙儿安然无恙!”


    “阿爹。”于红英不以为然地道:“孩子长大了,她总要自行出去独当一面的,你若要圈着她,反倒叫她软弱可欺。她既将‘生’字队传信哨还归回家,想必唐绮那里有了周全部署,两个孩子想在一处,又各有所长,岂不会谋定退路?”


    “话虽说如此!”于延霆急道:“公主府有多少亲卫?唐绮手里才堪堪几个人?能担事的都被送往边南了,她近前只一个长史,还是个不会武的,你叫老夫如何宽心?这心里悬吊吊的,当真不是个滋味!”


    于红英适才侧目看还跪在地上的小丫鬟一眼,抬手叫她起来,说:“我且问你,你家姑娘身边那个澄羽可跟着她去了?”


    泯静起身后,如实答道:“并未去。奴婢们不能走,明日要在南城门随公主府车架送安顺殿下远征。”


    于延霆敲桌子,颇为暴躁道:“你瞧瞧你瞧瞧!有的是主意呢!孤身登船,这哪是铤而走险,这是把性命交托在不靠谱的人手头!”


    他说罢猛地站起身,要往外处去。


    于红英抬眸说:“阿爹去哪?”


    于延霆道:“调银甲军!暗中护送她去!”


    老爷子鲜少人前动怒,泯静埋低脑袋,并不敢吭声。


    于红英也没阻拦,随于延霆自行大步出去了,看向泯静说:“东西既已带到,你走偏门离开,速回公主府吧。”


    泯静知六小姐冷情冷性,福身道:“是。”


    她刚要退出去,却见于红英招来随侍,又叮嘱道:“你去送她,避开府兵。”


    这忠义侯府里头,原是不见得那么安全的,护卫安全的府兵,全是皇庭眼线,泯静听令行事,心里还记挂着她家姑娘,路上惶惶然,愁眉苦脸地不做声。


    随侍把她送到偏门前,倏地道:“你莫心焦,小主子机敏,侯爷又带人去护送,定出不了岔子。”


    泯静听了,颔首朝她道:“多谢姐姐。”


    随侍温柔笑道:“快回罢。”


    泯静匆忙赶回公主府,澄羽和小菊都没有睡,就等在小院的飞檐下。


    两边一碰面,澄羽立时上前拉住她胳膊,问说:“可还顺利?”


    “顺利的。”泯静道:“姑娘交代的事儿,我这边办妥了,府中如何?”


    澄羽低头不言语,面色显得凝重。


    小菊牵了泯静的手,拉着她往小院里走,边走边道:“回房去说。”


    三人快步穿过庭中幽径,一同进了澄羽住的耳房。


    门一关,小菊悄声道:“前院闹着呢。”


    泯静不明所以:“闹什么?”


    小菊叹气道:“还不是殿下身边那个贴身大丫鬟,殿下此行不带她同去,她寻死觅活的。”


    泯静多了个心眼子,肃然道:“你说她啊,带过去又是个祸患,殿下不带她乃是明智之举,我早便觉出她有问题。”


    澄羽听这两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的,听了个云里雾里,摆弄藤编小笼子的手停下来,问她俩说:“啥问题?我是觉着殿下任由她闹,太纵容了些,怕她坏事。”


    小菊和泯静互换眼神,等泯静点了头,才同澄羽道:“羽哥,你没觉得,那百灵姑娘,似是倾慕殿下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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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2章 异动


    ◎江守一踏月入公主府。◎


    夜风急骤。


    长公主府前院灯火浅淡,只剩书房还余亮旧灯笼。


    唐绮阖目靠坐在雕花缠枝圈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椅扶手,她听着外头没什么动静了,才蓦地睁开眼帘,看向跪在自己身前伏地抽泣的婢女。


    “起来吧,差不多了。”


    百灵闻声从地上爬起来,在腰间寻自己的绢子要擦脸上还挂着的泪,唐绮见她没摸到,就将自己的绢子解下来递予她。


    “多谢殿下。”百灵擦了泪,“奴婢刚才演得可逼真?”


    唐绮沉稳坐着,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温和笑意。


    “逼真,府兵应该往宫里传话了,难为你受累一场。”


    百灵见她主子喜色稍露,本应跟着开心,她这会儿却笑不出来,这一通闹腾,半真半假,三分顺势而为,七分真情实感,如何能不逼真?


    她低眉叹息道:“奴婢不累,心中明白的。”


    唐绮点点头,没说什么话。


    百灵仍旧是还有那么些许不甘心,她怅然道:“殿下不问问奴婢,明白什么么?”


    唐绮心中还挂念着宫中送她母妃出皇城的那只船,并没注意这一头,心不在焉地道:“我知你懂事。”


    百灵欲说出口的话,就被唐绮这么一句话给堵了回去,她爱重珍惜地摸着唐绮给她的绢子,最终是千思万虑吞下肚,不好再提。


    “若殿下没有别的吩咐,奴婢便先退下了。”


    唐绮说:“去吧。”


    百灵走出书房,将门轻掩。


    外头月光白得惨淡,映照在她愁容上,那副哀思模样,叫候在外头与她关系好的小女使看了,一阵不忍,人就凑到她跟前,小声絮叨着:“姐姐可还好?”


    百灵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她迈出一步,往外走,小女使就同她一道下了石阶。


    她突然顿住脚步,回眸望了一眼书房的门。


    小女使说:“殿下责罚姐姐了?”


    百灵说:“不曾。”


    小女使方才皱着的眉舒展开来,欣然道:“那便好,那阵子殿下就为小院的事儿责难过姐姐,我还提姐姐心焦呢,想着那住的是当主子的,咱们当奴婢的,哪里吃罪得起,能避还是避吧……”


    百灵仿佛并未听见小女使说的这番话,她收回目光,垂眸仓促一笑。


    “不曾责罚,可怎么就比责罚了我,还要难过呢……”


    话未说得明白,小女使也不解其中之意,正犯着迷糊,便见这曾经的二公主府、现下的长公主府前院第一大女使百灵,心如死灰般低下头,就着月色,往耳房方向蹒跚去了-


    宫中消息到得极快,锦衣卫接到长公主府里府兵传来的消息,立时就送进了勤政殿。


    唐峻展开土黄纸卷认上面的字,字字铿锵地念将出来。


    “百灵留府,哭闹一场无果!”


    新帝在御案前踱步,面色瞧上去说不出是喜是忧。


    席前,还未来得及升任兵部尚书的连易起了身,拱手朝唐峻道:“贺喜陛下!百灵是安顺殿下身边离不了的贴身大女使,既然是要让她留都,想必除了照顾安顺妻,别无旁的了!”


    唐峻回过头,示意他坐,而后又往前走出几步路,停在一张软椅前,伸手拍了拍座上之人的肩。


    他道:“首辅此行辛苦了,总算没有辜负朕的一场真心。”


    殿中提前烧有地龙,柳阁老热症上来,拿着锦帕擦拭额上淌着的汗水,恭敬答说:“既然此番事了,还请陛下早些歇息。老臣……”


    唐峻忽而笑起来,将欲起身的柳阁老按回座上,他双目中,一道精光一闪而过,柳阁老心中猛地打了个突兀,暗道不好,果然听到唐峻开口又说:“先生莫要急,这事儿,尚未见分晓。”


    柳阁老一颗心突突直跳,坐在旁侧的连易歪过头,也是疑惑地看向新帝。


    唐峻对着殿外道:“曹公公!让人进来罢!”


    话音一落,候在殿外的总管太监应了声,勤政殿殿门被人从外边推开,锦衣卫带着一个神机营将士打扮的小卒随即跨入殿内,疾走数步,先跪地给唐峻行礼。


    “陛下洪福!”


    唐峻看着人笑:“你来说说,那边如何?”


    这人道:“安顺殿下妻,已从金玲乐坊堤岸登船!统领亲自给的腰牌助她畅行无阻!”


    闻言,殿中人各有所思,神色皆是严肃起来,殿内气氛焦灼,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柳阁老较其他人,更是静若寒蝉!


    唐峻不见怒色,只是皱起眉,他挥一挥手,前来传信的人便被曹大德带出了殿。


    谁也不曾先说什么话。


    顺水推舟让柳阁老去说服唐绮,本就只是唐峻有心试探柳栖雁这位首辅帝师而今心向之处,他不说话,连易没升官,人微言轻,自然不好对此事妄加评判。


    沉默不过片刻,柳阁老额上瀑汗直下,她颤着唇张口,道:“陛下……老臣……老臣办事不利……甘愿领罪……”


    唐峻朝柳阁老直视而去,目光分外锐利,看得旁边的连易都忍不住屏气,转瞬间,唐峻又忽然微微笑了。


    “先生说的哪里话?”他“诶”了一声后,又道:“是安顺过于狡诈,此事,朕怎好不分青红皂白迁怒于您呢?只是……”


    说到这里他便停下来,柳栖雁人在宫中,不便跟外头互通消息,这会儿焦急万分,哪里等得了他这般说两句停一停,急中便道:“只是什么?陛下不妨直言,老臣敬听!”


    唐峻眸光一转,抱着胳膊站直道:“今夜要劳动先生同行,与朕一起往喻山行宫走一这一趟了。”


    柳阁老如遭雷劈,整个人呆在当场。


    这事儿没有完。


    先前成兴帝驾崩,宫变刚平息时,二公主唐绮曾向神机营统领项一典施恩,让其不费吹灰之力成为新帝跟前的左膀右臂,以至于今夜她要这份人情,项一典才会接应她妻登船。


    然而,项一典虽没有背信弃义,唐峻却始终疑心唐绮,但凡与唐绮有过接触的人,他都留着一手!消息报进了宫,而唐绮那边还一无所知!


    如果唐峻非要留下唐绮的妻,一面是边南军情告急,一面是自己心爱之人,唐绮该如何抉择?


    不仅如此,在临出征前,接昭太妃出宫,唐绮必然是要一举将自己的软肋从椋都抽离,柳栖雁太了解她这个得意门生了……


    “陛下……”柳栖雁颤颤巍巍跪下去,抓住唐峻的龙袍,怅然泪下,“陛下,求您放过殿下这一次吧,于家女动不得!若没有大柱国,再没有殿下,景国大军压境,唐国!危矣!!!”


    唐峻有些头疼,他扶额,耳边是柳阁老垂暮苍老之声,如泣如诉,声嘶力竭。


    但他心中比谁都清楚,放出去的猛禽,回首便会奋力撕咬,咬碎他的骨头,这一步,他无论如何也让不得。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唐峻长叹一声,对外头道:“曹公公,备车马,先扶首辅大人上车!”-


    江守一踏月入公主府。


    梁上灯笼被风刮落,跌进枯草丛,不到瞬息便灭了,只余下高挑女郎伫立在书房门前,两眼目光如炬。


    “主子!宫中出了变故!”


    书房门应声而开,唐绮从黑暗里走出来,脸色冷若寒霜。


    “我就晓得他不会这般消停!快说!”


    江守一退后一步拱手而拜:“官家备了车马,已开端门侧门,看方向,是要直奔南门出城,往喻山方向去!”


    唐绮抬眸看向天边,皎月如银勾,她的手捏在腰间软剑匣子上,指关节汩汩作响,与此同时,陷入短暂沉思。


    江守一从旁轻声问:“主子?”


    “嗯。”唐绮静思后,回神道:“此刻船到哪儿了?”


    江守一立即答道:“刚过小白桥,再往下便要出皇城了,咱们……追吗?”


    唐绮冷笑两声,合掌拢袖道:“追什么追?他有他的谋算,本殿便有本殿的应对之策。”


    江守一不明所以,微愣间,唐绮朝她走近两步,扩手在她耳边轻声道:“速去请铃娘。”


    “是!”江守一应后,领命先走了。


    风声狂吼,刮过庭院萧索景致,唐绮兀自转身回书房,关门后,快步进入书房内的密室。


    这里建得隐秘,先前两年通风不好,得了白屿之后,唐绮就时常让他过来修,又只有百灵一人能入内做洒扫,两人尽心尽责,故而现下陈设如新,墙上挂着的画,依旧活灵活现。


    唐绮点了香,拜完之后,坐在了画像前的蒲团上。


    她盯着画中人出神,心中碎碎念道:“劳公主庇佑,此番前行,诸事能顺,无后顾之忧,昔日我许下的承诺,很快便将实现了……只还有一桩事,我心中困惑,尚未有解,待他日解了,再来答于您……”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唐绮出密室,江守一刚好领人回来。


    “行首里边请。”


    女行首踏进书房时,一阵清淡异香浮出,唐绮就坐在主位处,捧着一盏冷茶,没有吃,她觉得这香味有些许熟稔,还未来得及问,行首已先行礼说话。


    “殿下,这是咱们相识四年多来,您第一次让奴家进府,想必是有大事……”


    唐绮被她带回了正题,那香气就略了过去,只想着眼下这头,含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小事而已,但不好叫人带话,务必本殿亲自嘱咐,才能放得下心。”


    女行首了然颔首道:“听凭殿下吩咐。”


    唐绮直接道:“本殿记得神机营里有个校尉,轮值守城门他能说的算,正好你与他相熟的吧?”


    女行首巧笑答说:“奴家事事瞒不过殿下。”


    唐绮不予置评,只说:“现下你去寻个住城外的商贾,灌醉了,亲自带两个丫鬟,将人送出城,而后……”


    第203章 有惑


    ◎有,还不是仅有一个。◎


    神机营总督项一典亲自护送昭太妃离皇城前往喻山行宫,唐峻身边有锦衣卫都指挥使王路远护驾,但宫中的御驾车马是趁着好夜色暗中出行的。


    银甲军予字队副将把消息报过来,于延霆刚换了私服轻甲,爬上马背。


    他抬眼瞅了瞅明朗夜空,眉头渐皱成山川。


    “官家还是发现了……”


    于徵随行在侧,勒着缰绳很是好奇地问:“大爷爷,官家怎会发现得这般快?”


    于延霆长叹一声,便说:“安顺安顺,既要她安,亦要她顺。官家曾被周氏蒙蔽多年认仇为亲,多疑的毛病在心里扎了根,自然万分提防,即便长公主如何伏低,他也不信的。长公主此行看来颇是为难,不论太妃那头或她妻子这头,两头她都露不得面。”


    一露面,就如同公然违抗新帝。


    接下来就是民心不稳,对唐国大势影响难以估摸。


    于徵想了瞬息,若有所悟:“如此说来,今夜姒妹妹是走不了了。”


    于延霆复又叹气,有些惆怅地道:“不论如何,今夜银甲军倾巢出动的唯一目的,是护你姒妹妹安然无恙,只要人没事,其它的便都是小事!”


    如今的唐国,刚见稳定,即刻就遇景国大军来袭,对外的硬仗不打也得打,唐峻掐死了这么一点,唐绮反落她这位长兄下风,是因她有软肋。


    有,还不是仅有一个。


    唐绮孝顺,是这一辈里难得的好孩子,所以杨昭毫不意外构成她的一大软肋,从周氏逼宫叛乱,她孤身入宫杀进危局就印证了这点。


    唐绮重情义,是一个值得人托付终身的好妻子,故此她妻也毫不意外成为她的另一大软肋,从她成婚写下和离书,在摆脱困局后放下尊严爬忠义侯府的院墙,将人八抬大轿迎回公主府,也在印证这点。


    于延霆不免替她头疼起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家国大义摆眼前,这次她的处境,同上次成兴帝刚丧,杨昭寻死,几乎又对上了。


    她还会选择择其之重,从而舍弃她妻么?


    于延霆不知。


    他高高扬起马鞭,抽得骏马嘶鸣后,向南门方向狂奔而去-


    唐峻坐在马车里头,身边宫婢沏好热茶奉上。


    他点了点小几上搁着的茶碗,对柳栖雁恭敬有礼。


    “先生喝一些,切莫要受了凉,否则朕的罪过就大了。”


    椋都皇城街道深夜无人,今夜巡防戒严的神机营都遁去了踪影,只有车轱辘转动声和钻进车窗缝隙的微风声响在耳边。


    刚入冬,柳栖雁已经觉出不少寒意,但她顾不上去裹紧大氅,也没去端小几上的上等御用好茶,只是抱着手,愣愣注视着眼前新帝。


    唐峻如今愈发有*当皇帝的模样了,他悄然出行,不曾大张旗鼓,显而易见是把今夜难题给踢出去,像踢蹴鞠那般踢到唐绮的脚下。


    只要唐绮不曾露面,他就能赶在送昭太妃离开皇城的队伍到达喻山行宫前,把唐绮的妻截下来。


    而唐绮一旦中他下怀不露这个面,于家姑娘就无法顺利离都,不仅如此,连同喻山行宫那边,唐绮的部署,也极有可能就此毁于一旦。


    太狡诈了。


    这样一石三鸟之计,唐峻如何想出的?


    柳栖雁沉思着,经过此事,深知不管如何敢发肺腑之言,唐峻也绝不会信唐绮,事无回旋。


    唐峻见柳栖雁如坐针毡不曾动,忽而轻松一笑。


    “先生心中还有惑?”


    柳栖雁拱了拱手:“陛下青出于蓝,老臣却有所惑。”


    唐峻这会子计谋成了大半,面上还稳着,其实心中也有忧虑。


    他吃不定唐绮。


    纵使他明知昭太妃和于家女是唐绮两大软肋,他仍旧不知道唐绮会如何抉择,若唐绮跟他闹个鱼死网破呢,那么他听从周巧赌这一把,可就算功亏一篑了。


    唐绮会为这两大软肋而跟他彻底撕破脸么?


    他佯作闲暇,捏着龙袍金边,笑得是一脸从容。


    “先生既然有惑,不如问问朕?”


    柳栖雁眸光几经转变,没在看向唐峻,而是垂首道:“陛下是从何时,怀疑安顺殿下想暗度陈仓的?”


    唐峻笑道:“朕哪里是那样的人?先生辅佐朕的日子还是少了,朕也是个顾念手足之情的寻常人,不曾想要怀疑二妹啊,本只想着她能老老实实出征,怕她那边多有顾虑,谁知她这般狡诈?”


    柳栖雁并不想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论,毕竟唐峻此时虚假得令她心中作呕。


    “陛下既不愿同臣说心里话,那便不必再戏耍臣了。”


    唐峻忽地正色道:“先生忠君,此刻谁是君?”


    柳栖雁道:“陛下是君。”


    唐峻直白道:“既是如此,先生当知为君者的难处,今日朕若放于家女和太妃走了,谁来保证安顺不在边南举兵造反,唐国再经不起这些……”


    柳栖雁无从辩驳,只好道:“陛下自然有陛下行事的道理,想必小连大人并王指挥使深知陛下用心良苦。”


    唐峻蓦地收紧目光,沉静一息后,继而淡淡道:“先帝留人予朕,至于人要怎么用,还是得朕自己来琢思不是?”


    柳栖雁恭敬道:“确然如此。”


    唐峻顾左右而言他,大家都是明白人,柳栖雁已知从他嘴里问不出真话,背后给唐峻出主意的人无从得知,她眼下还抽不开身给唐绮报信,只能寄希望于唐绮自己了。


    思及此处,柳栖雁便再没了话。


    不想,过了片刻,唐峻突地将话锋一转,凝视着柳栖雁,笑问:“不过话说回来,先生还不太了解朕,但对二妹是分外熟悉,以先生之见,二妹今夜,会如何抉择?”


    以她之见……


    柳栖雁再次启唇:“殿下至孝,先帝为陛下铺路,命殿下做纯臣,她便做了纯臣,万事为陛下而谋。而她不仅是陛下的臣子,更是唐国唯一帝姬,不管是当初周氏发动宫变,还是如今临对边南外敌,她的心,当是归于整个唐国。但人非……”


    “但人非草木,吾辈皆不算圣贤。”唐峻唇角松动:“你想说,朕如此胁迫于她,痛击她软肋,她缺乏忍气吞声忍辱负重下去的动力了,是么?”


    柳栖雁不语。


    唐峻掀起眼帘说:“那再加上授业恩师的性命呢?”-


    公主府。


    唐绮换好了夜行衣,趁府兵打盹的空隙,快步往后花园去,人一转身,就上了小径。


    江守一手里没提灯笼,主仆二人凭着夜色急行,步下地道后,前头的火炬照亮四壁。


    唐绮走在后头,江守一去取火把,心中想到昭太妃,忍不住问道:“主子,您此去,可是要同官家撕破脸?”


    “打胡乱说。”唐绮跟上她,仔细着脚下的台阶,“乔装一番,不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江守一仍是担忧,又问:“那您让金玲乐坊的女行首阻止行船,又是为何?”


    唐绮猛地停下脚步,抬手厉眼朝身前人冷视过去。


    “你可知,偷听本殿部署,是什么罪?”


    “死罪。”江守一转过身来,平静地说:“如今主子即将远赴边南,优柔寡断便入险境,死士的命死不足惜,但守一不能让殿下出事。”


    话罢,唐绮瞳孔收缩,手还未伸至腰间,便见江守一迎面一掌攻来!


    唐绮怒火方起,侧身避过凌厉掌风,不料江守一手中火把顺势挥向她面门,密道狭窄,唐绮难以施展拳脚,在数招之间竟被逼得连连后退。


    “江守一!”


    唐绮厉声喝出,江守一手持火把,暂缓攻势停下来,袍摆渐归平息。


    “主子,娘娘只剩您一个血脉至亲,您为了那于家女,非要冒这个险?”


    “说你蠢,你是真的,”唐绮反守为攻,抽出腰间‘沐春风’直刺向前,“毫!无!长!进!”


    江守一稳站,在这致命一击之间,竟徒手握住了细长剑刃,掌中鲜血顺流而下。


    “殿下!”


    唐绮气恼,嘴里憋出两个字:“放手!”


    江守一毫不退缩:“殿下,属下万死不辞。”


    唐绮气得都快破口大骂,若不是看在江守一忠心护主的份上,她真会打死她。


    “好了!本殿此行没有危险!不会和大哥正面交锋!他现在需要本殿去给他打仗!何况来说,你以为于家的银甲军是吃素的不成?!”


    江守一闻言,眼中有了些许犹豫。


    就在她犹豫的这短暂一瞬里,唐绮蓦地松开‘沐春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至她面前,一招把人给拍晕了过去。


    “傻子。”


    唐绮丢下这声数落,跨过倒地不省人事的江守一,快步钻进黑暗的甬道中。


    柳栖雁手上的消息快,于延霆手上的消息更快,这两位老人听闻风声不会不动,但——柳栖雁那边没有消息过来。


    想必是她的消息被唐峻拦截,如果柳栖雁那里被拦截,忠义侯府不会不进唐峻视线。


    唐绮无非是拿话唬江守一,她不会连自己的下属都搞不定。


    可一想连银甲军今夜都在唐峻的视线里,钻出密道时,唐绮还是停了一步。


    此行,她需慎之又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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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4章 答疑


    ◎她先前寻死觅活,是在装疯卖傻?!◎


    今夜刮南风,碧水湖上行船逆风南下,难免走得慢了些,好在燕姒登船有惊无险,项一典把人送进内舱,径直出去守在舱门外,没有再入内打搅。


    舱内,燕姒呼出寒气,来不及搓手取暖,便见昭太妃身边的管事姑姑云绣挑开幔帐,朝她招了招手。


    “夫人,娘娘请您入内说话。”


    自从嫁进公主府,做了唐绮的妻,燕姒入宫并不频繁。


    成兴帝这位妃子脾性不大好,又不喜与人亲近,燕姒虽说不怕她,见她总归不自在,加之唐绮从未为难过燕姒,或是要求她入宫,所以除却必要入宫见到,她都无须去向唐绮的母妃请安,因这诸多前果,这便没有熟稔起来。


    今夜要随船伴驾太妃前往喻山行宫,事出太过紧急,来的路上燕姒倒没觉得什么不自在,此刻到了眼前,云绣姑姑叫她,她才心生顾虑。


    早些时日,唐峻和唐绮联手处决了先皇后周淑君过后,她的师父曾命澄羽传话给她,说唐奚两国秘密联姻,和亲路线被泄露给景国这档子事儿,是由唐绮的母妃,也就是眼下的昭太妃,杨昭办的。


    如果真的是唐绮的母妃所为,她这位曾经的奚国公主岂不是因唐绮的母妃,断送一命?


    燕姒怅然间,人已由云绣姑姑领进里间。


    船行得稳,昭太妃盘腿坐在银丝锦绣百花被铺叠的榻上,鬓边垂下的珠花都不见晃动,这是皇家的仪态,也是习武之人才有的稳重。


    燕姒瞄到一眼,匆匆垂下纤长卷翘的睫翼,福身给榻上人请安。


    “母妃金安。”


    杨昭阖眼未睁开,只扬手指向榻侧船板上的蒲团。


    “过来坐。”


    燕姒依言俯身跪坐过去,定在杨昭膝下,聆听她说话。


    杨昭闭着眼睛,一张脸迎着舱内的细微烛光,看上去比上次燕姒入宫给成兴帝跪孝时,还要苍白憔悴许多。


    云绣轻手轻脚退出里间了,燕姒余光不敢多看,只是觉得才没过多少日子,一个人见老竟这般快,由此可见,唐绮这位母妃,对先帝用情至深。


    她可以避过朝夕岁月的打磨蹉跎,却避不过心哀至死。


    “母妃,您消瘦了……”燕姒小心翼翼地说:“还是要多加爱重身体。”


    杨昭微微点头,这才睁开眼睛看向自己这个女媳妇。


    “登船时,可见什么异常?”


    不过是一句普通的询问,燕姒已在三言两语里,暂且将对杨昭的顾虑压了下去,比起追根究底去探究过往真相,她现在想要的更多些。


    她抬了抬下巴,认真回答昭太妃的问话。


    “嗯……登船时没有宫婢的牌子,是项统领解了围,还挺奇怪的……”


    项一典替她解围助她登船,却要同身边神机营的小卒做解释,燕姒本想道出怪在这里,昭太妃倒是没能将话听完全,先误解其意。


    燕姒话音未落,她已道:“并不奇怪,你可知项一典此人身世来历?”


    “啊?”燕姒错愕地应了一声。


    杨昭继续道:“此人出身极为隐晦,鲜少有人知悉内情,说起来,他和于家,还算是沾着点亲带着点故。”


    于家?


    燕姒更懵了。


    见她发懵,杨昭便从头道来。


    “此人生母乃是姜国公的小妹,姜老太妃。”


    燕姒盘算着辈分,疑道:“姜老太妃?那不是……”


    “这要从前朝旧事说起了。”杨昭眄望烛火,“兴王未登基前,姜老太妃还没入宫,她与驻守边南的椋都将军项卜义青梅竹马,没等来新婚,项卜义就被派去鹭州做了守将,人一走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奉召入宫伴驾的时候,迫不得已,但前朝先帝对她有情,又误以为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对她更是宠爱有加,因此这个孩子诞生在勤政殿后的藏书阁,得了‘一典’为名,前朝先帝喜不自胜,动了要封他为太子的念头。”


    燕姒听到这些,诧异道:“可那时候,前朝先帝已经有了周氏为后吧?”


    “不错。”杨昭道:“周氏挑破了此子非正统一事,前朝先帝大怒,把姜氏女打入了冷宫,但到底是个痴情儿郎,没有剥夺其妃位封号,并将项一典扔到兴王潜邸,不管了。”


    燕姒点点头道:“所以……父皇早便知道项一典的身世。”


    杨昭道:“他若不知,岂会让其习武,又岂会抓着此人在手中,大力扶持,让其撑起神机营。”


    有了隐晦身世,项家在边南土崩瓦解之后,单凭姜老太妃在冷宫里,项一典也不敢对成兴帝有半点异心。


    燕姒懂了。


    “怪不得乱贼周氏能煽动他倒戈,而在宫变平息之后,殿下势必给了他恩惠,那么,当今圣上,是对他的身世不知情的。”


    “自然是如此,才有他今夜助你登船。”杨昭叹息着道:“可他是个什么人呢?他如今所处的又是什么位置?”


    “君王侧。”燕姒说着薄眉紧蹙:“他会出卖殿下么?方才儿媳登船时,他向神机营一个小卒作解释,我便觉得不对劲!”


    “你来这一趟,本宫想与你说的还不知这些。”


    燕姒仓惶之中抬起了头,便见昭太妃满眼肃穆,她逼视燕姒,目光过于锋利,完全不是传言中那副为情所困、神志不清的模样,反而,她的目光无比坚定澄澈,纯净之色,同唐绮肖似极了。


    难道……


    她先前寻死觅活,是在装疯卖傻?!


    燕姒一时间说不出话,又听见她沉着道:“杜平沙是本宫让阿绮劝服的,走了一个杜平沙,你于家便少了个大好时机脱离椋都,我知于侯心中不快,今日想问问你,来此目的为何?”


    不管是项一典的隐晦身世,还是杜平沙临阵退缩没攻打椋都的主要因由,对于此刻的燕姒来说,都能令她眼前乍明。


    她瞠目结舌,不想困于儿女私情,一向不争不抢的杨昭,竟才是前面一局棋中,那至关重要的一手!


    可要问究竟目的,燕姒却又不慌不忙起来。


    她俯下身,给昭太妃磕了一个头。


    “臣媳所图,无非能长久伴随妻子左右,与她双宿双栖,且不说臣女是此时才从母妃口中知悉内情,就算是忠义侯府,也并不知悉此等要事,更遑论臣媳其心不纯!”


    杨昭听了这些话,面色并没有缓和,而是不冷不热地道:“起来吧。”


    燕姒不敢不从,挺身跪坐了起来。


    杨昭又道:“既然你已经来了,今夜不会安生,你且在本宫身边好生呆着就是。”


    燕姒心里已在拨算盘,枯坐无益处,不如会会唐绮这位深不可测的母妃。


    “母妃,臣媳还有一事不明……”


    杨昭倒是没有打算将人置之不理,直接道:“说罢。”


    燕姒怯生生地看她:“先前臣媳听殿下说起母妃的近况,道是母妃为了父皇,伤心得厉害,却不知母妃,竟这般深谋远虑,能一手阻了杜家军叛乱……”


    在长辈面前,燕姒惯会卖乖,于红英多不好对付,算是将她磨砺出来了,如今面对杨昭,她几乎手到擒来。


    杨昭又合上了眼睛,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漫不经心答着话。


    “先帝毕生所愿,国泰民安、外戚瓦解、子女和睦。”


    燕姒静心听着。


    杨昭道:“他给过本宫许多,本宫何能违他所愿?”


    可您又如何能去苛责自己的孩子?


    更或又如何能通敌叛国破坏两国联姻?


    这样深沉的疑问,燕姒不敢问出口。


    她不说话,昭太妃像是意识到了一些她的意思,竟接着道:“阿绮是本宫身上掉下来的肉,本宫重她如命,甘做寡情的严母,也甘做为她亮过一瞬的萤虫,那么,你呢?”


    燕姒闻言大为吃惊,却见昭太妃依旧端坐,脸上不见半点波澜。


    若昭太妃如此说,乃是体己话,那岂不是从一早起,她便都想错了!


    她曾以为,唐绮这位母妃,压根儿就不疼唐绮,不让唐绮争夺至上宝座,在风波平息之后,又以性命迫唐绮滞留宫中,看着瞧着,怎么都不想为自己女儿着想,毕竟,椋都城内谁人不知道,在端午长巷案落幕后,二公主背后,仅剩于家作为支撑!


    “那母妃为何要离间我们妻妻?”


    燕姒神思不属,大惊之下想到此处,竟一时不察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再要收回为时已晚。


    杨昭也是在此刻再次睁开了双目,她与燕姒对视,眸光迫人。


    “本宫何时离间了你们?”


    燕姒紧张不已,垂头不敢再乱说话。


    杨昭追根究底道:“直说。”


    燕姒拽着自己的手指,磕磕巴巴地道:“便是、便是先前,您派江姑娘长期暗中盯着臣媳,还,还寻、寻短见,闹得殿下日日滞留宫中,不得与臣媳说清彼此之间的误会……”


    杨昭辗然一笑:“你我婆媳二人鲜少相见,我也是第一次做人婆婆,难免怕有不周到之处,这才让守一日日护你安全,不想竟叫你误会了去,此事事小,且说后续,本宫若不大闹一场,如何让唐峻那孩子相信,他能拿捏住阿绮的软肋?”


    燕姒直接就傻了。


    敢情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母妃在为唐绮顺利离都铺路???!


    第205章 所愿


    ◎燕姒猛然抬眸:“殿下她……会来?!”◎


    “唐峻那孩子啊,心思倒也不算太坏,就算谷允修为他而死,他也没有听信旁人撺掇,与阿绮两个针锋相对。”杨昭沉住气,抬手揉了揉眉心,“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是坐上龙庭当了皇帝的人了,阿绮身后有于家的支持,放去边南若再不巧立下战功,难免他放不下这个心。”


    燕姒歪着头,一字一句听得仔细,又见昭太妃揉眉心习惯性动作,恍惚之间想起成兴帝。


    原是会如此的,就连思忖事情时的神态举止,都潜移默化着接近了,那么昭太妃之计藏得深,在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了。


    他们做了近三十年的夫妻,尽管性子南辕北辙,却在不同的前行路上,行至殊途同归。


    夜已深沉,细水声浅。


    燕姒听着逆水行舟之声,逐渐镇定下来,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了几分落寞。


    “官家会盯紧长公主府对么?”


    杨昭道:“正是。”


    燕姒又问:“那官家也会让人盯着项统领。”


    杨昭道:“不得不盯。”


    燕姒心下了然了,叹气道:“今夜我入彀中,殿下不会知晓,明日,只怕她要伤怀了……”


    杨昭轻轻笑了两声,道:“你未免也太小瞧你妻,本宫这个女儿,岂能将你交出去后,不顾惜你的性命安危?”


    燕姒猛然抬眸:“殿下她……会来?!”


    “定会。”杨昭道:“从你登船那一刻起,各方就该有所行动,今夜注定不太平,唐峻势必前来拦截你,阿绮一旦得到消息,也一定会赶来救你。”


    燕姒眉头紧锁:“若是他们碰到一处,殿下岂不是要背负违抗皇命的罪责!”


    杨昭道:“所以本宫便不会让他们碰到一处。”


    燕姒疑惑道:“母妃已经先有了妙计?”


    杨昭道:“料定你们会来这一出,本宫便先命守一去拦住阿绮了。”


    “江姑娘……”燕姒前思后想,越想越惆怅。


    她不想唐绮来,她怕唐绮在这个将要远征的紧要关头出岔子,可她又私心期盼着,期盼着唐绮会为她而来。


    杨昭成竹在胸,跟着又道:“不过呢,守一拦不住她。”


    燕姒跪坐不稳了,心绪越发急躁。


    “母妃既然谋定在前,料定江姑娘拦不住殿下,可又为何让江姑娘去呢?殿下那个性子,且不说今夜是臣媳在这条船上,这条船上,还有您呢!”


    杨昭难得温柔地笑道:“是啊,阿绮那丫头,单为了本宫,也敢孤身闯进天罗地网,明知是陷阱,头也不回扎进去,何况如今,她放在心尖上的妻……”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来,视线转向燕姒。


    燕姒羞愧垂首,心中已不知是何滋味。


    杨昭继续道:“你,登了船。”


    “即便是如此,官家眼下,也不能问罪殿下。”燕姒深吸一口凉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道:“边南军情告急,景国大军攻势凶猛,官家正需要殿下。若殿下坚持要将母妃与我接走,官家与殿下翻脸,又让谁去守边南,杜平沙可是一回远北就称了病。”


    “你知道得还不少啊。”杨昭笑着瞧她,“可你说,唐峻要是拿你我性命,要挟阿绮,阿绮又该怎么办?”


    燕姒眼皮直跳:“那便要看,殿下和官家,谁先赶上这条船。”


    杨昭依旧镇定如初,盘坐榻上,连身形都没晃动过。


    她只含笑,看向跪在蒲团上局促不安的小姑娘。


    二人对望,燕姒见她沉默不语片刻,心里已火急火燎,她定是有话没说尽的。


    不出燕姒所料,片刻过后,杨昭整了整铺垫坠下的广袖,再次对她开了口。


    杨昭说:“小丫头,若是本宫没记错的话,你没回椋都之前,是被荀家小娘子,养在响水郡的吧。”


    燕姒目光闪烁不定:“母妃没记错。”


    杨昭便道:“从鹭州响水郡回到椋都,你可曾横渡陵江?”


    燕姒对答道:“逆流北上,从庆州渤淮府码头登岸,再往南入椋都。”


    这婆媳两个难得说上如此多的话,燕姒早已把拘谨忘在九霄云外,迫切的目光追寻着杨昭后话。


    杨昭动唇,逐步推敲下去,声音轻柔缓慢传开。


    “唐国开国女帝是一位经世之才,她治下民生和乐,但她主张固守领地,量力而为之,所以在更早的时候,唐国领土并不同如今这般广阔。主张东征西讨的,是后来几代君王,直到前朝先帝年轻时期最盛,阿绮的爷爷为何被后世称为武皇帝,皆因其终身征战,一寸一尺,将唐国领土扩至最大,有了空前盛景,成为当世泱泱大国之一。”


    尽管燕姒心急如焚,在杨昭讲述唐国历史时,仍旧按捺住性子,摒心静气乖顺听着。


    因为她有一种怪异的预感,她觉着,杨昭接下来的话,是道清这前因后果的重中之重。


    杨昭静默少顷,往下道:“前朝先帝所执政的崇武年间,鼎盛之时百国朝拜,比邻小国纷纷投诚,直到他的晚年,跟随他左右那些昔日猛将,逐渐身先士卒命归尘土,首先举族尽亡的便是我杨门,接下来流民战火不断,辽东大漠各部崛起,鸿儒大家荀万森站了出来辅佐君王,一手培养起于家,又靠智谋收服征西侯陈九轲和远北侯杜平沙,这才逐渐稳定朝野内外。”


    年深月久,日积月累,这一代又一代,延展到今时今日,饱经风霜,端的是来之不易。


    燕姒来不及感慨,杨昭已又接着同她絮叨起来。


    “再之后,前朝先帝就犯了蠢……”


    “这……”燕姒刚才正准备充裕的感慨,在杨昭毫不留情的大不敬言论中飞灰湮灭。


    杨昭乜眼说:“有何好大惊小怪的,他老了,上了年纪犯糊涂,不足为奇。奚国你知晓吧?南地小国,盛行蛊、医两道,那时候还是个弹丸之地,前朝先帝几次想要他们俯首称臣,都被他们君王给回绝,就因他们那里出了个会练什么长生不老药的奇女子,如此鬼扯之事,前朝先帝他老人家,竟然信了,不仅不再兵指南地,还对奚国使者礼待有加,敬畏得很。总而言之,后来外戚之势渐成,他死在阴谋里。若不是听信谗言,岂会受周氏诓哄乱吃什么灵丹妙药,老来糊涂,丢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最后留给唐兴收拾……”


    听昭太妃越说越不敬,燕姒忍不住侧首往外瞄了瞄,就怕有走动的人给听了去。


    杨昭对此不以为意,她道:“别瞧了,船行湖上,孤舟无依,此刻尚早。接着方才的说,本宫说到哪儿了?”


    燕姒畏畏缩缩:“说到前朝先帝晚年死在阴谋之中……”


    “哦对。”杨昭道:“到了成兴帝这一代,枕戈待旦应对的不再是来敌,毕竟有了各方诸侯,还有你爷爷这位活阎罗,手握虎符,能号令天下六十万兵马,大柱国在都中一日,皇室稳坐高台,你来说,于家长房长子,叱咤风云大半生的忠义侯活阎罗,能走出椋都么?”


    燕姒目中一片清明:“走不出。”


    杨昭道:“但是打江山守住国土的能人志士都老了,前朝先帝皇陵草长数尺之高,荀大家满门抄斩,于延霆卸甲空握兵权,杜平沙被远北风沙磨平棱角,陈九轲成了一介马夫混吃度日,本宫的夫君这碌碌大半生,全用去应对外戚之祸了,再到眼下九五之尊,朝堂之上,不管是唐峻这个毛头小子,还是当朝文臣武将,你瞧着,有几个是爱惜唐国领土的?”


    燕姒点头称是:“臣媳愚钝。”


    杨昭直白道:“景国又打过来了,可是那又如何?椋都富贵蒙蔽人心,酒坛子里泡大的勋贵高官,早失血性,他们最看重的,无外乎眼前利益。本宫这般抽丝剥茧,你可听得明白?”


    这一朝一代论过来,燕姒已窥见风云几变,思绪也逐渐清晰。


    她张口哑然,竟不知该说点什么。


    杨昭一甩流云袖,叹道:“时至今日,哪怕阿绮赶在唐峻之前截住此船,若唐峻吃了秤砣铁了心,弃了阿绮,亦可退守陵江以北,将鹭州七郡割让于景国,达成止戈合谈,这是最坏的结果。”


    燕姒瞪大双目:“他不怕受千古骂名么?!”


    “骂名?”杨昭干笑几声后,道:“成者为王败者寇,好听的名声或不好听的名声,皆是活下来那个手握大权的人才能决定的,否则你以为,前朝先帝在史书中,为何只有英明神武没有老糊涂?”


    燕姒彻底失声了。


    她在杨昭面前,显得是那么地稚嫩又笨拙。


    烛火燃过了一大半,光芒变得薄弱不堪,杨昭的视线顺着光透过来,眸中带着些许温和。


    “说了这么多,你可还记得,方才本宫已同你讲起先帝毕生所愿?”


    燕姒答:“臣媳记得。”


    杨昭起了身,负手走近两步,垂眸看着燕姒的眼睛:“那么,你可知,阿绮所愿?”


    话及此处,燕姒心中思绪急速翻滚如浪。


    她怎么能够不知呢?


    第206章 所思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在很早以前,燕姒还没嫁给唐绮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唐绮所愿。


    彼时,唐绮还是二公主,而非什么安顺长公主。


    燕姒初回椋都,认祖归宗后,于红英给出的第一道考题,是让燕姒去找到孔太保,想办法为前太子翻案脱罪,为荀家沉冤昭雪。


    在国子监破庙中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夜晚,燕姒便看到唐绮身上的坚毅和眼底的壮志。


    唐绮乃唐国帝姬、杨门血脉。但凡杨门子弟,忠肝义胆在身前,保家卫国视为己任……


    再往后,唐绮果然说到做到,她在那个狂风肆虐的夜晚,答应孔太保的话,一一兑现。


    从国舅爷到罗家子孙,从儒门护持的宠妃罗萱到掌握国库财权的皇后周淑君,二公主借力打力,步步前行,彻底瓦解了唐国内部的外戚之势。


    椋都这潭子死水,天翻地覆,每每惊险踏进泥沼,燕姒便窥见到唐绮最真实的那一面。


    她见过唐绮将来敌一剑毙命的冷酷模样,也见过唐绮朝她拱手一拜彬彬有礼的模样。她曾在除夕夜与唐绮促膝长谈,为唐绮的佩剑取名‘沐春风’,亦与唐绮同床共枕大半年,日日相对,相敬如宾。


    她知悉唐绮曾受相思子毒痛熬三载,疼惜唐绮挂怀飞霞关外万千亡魂,体谅唐绮丧父之初肩负重责疏忽了她……


    所以,她该怎么去装作不知道呢?


    在她与唐绮相识半载后,唐绮要娶忠义侯的独孙女为妻,所思所想,不正也谋定面临而今此时此境。


    唐绮要去边南,去捍卫唐国疆土,去保护唐国子民。


    她绝不会是耽于小情小爱之人。


    抵御外敌赶走贼寇,便是唐绮其心中所愿。


    燕姒鼻间有了些酸楚,她的鼻翼在轻微煽动,再开口时,话声已颤抖。


    “母妃,臣媳不能陪伴殿下左右了,是么……”


    杨昭重重叹出一气,掩盖在广袖中的手细微动了动,此夜漫长,逆水声潺潺,她听着船行碧水湖上的动静,缓缓地闭上双眼。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以你的身份,心中自有衡量。”


    “是啊……”燕姒吸了吸鼻子,含着释然笑意,极慢地轻声说:“殿下是顶好顶好的人,她有坚韧不屈之志,能抗万般不易之事,更有广阔胸襟如海,能纳天下子民,我作为她的妻,自然不该成为她眼前负累挂碍……”


    杨昭知悉这小姑娘前前后后所有举动,自唐绮在响水郡外将人放跑,她就暗中动用隐卫死士一路跟随,置身局外,原本以为自己看得足够清楚,而今方听其诚挚诉说心中所想,霎时间生出出乎意料之感。


    她侧目回首,静静凝望。


    眼前这孩子的确深明大义,当得起前朝鸿儒大家荀万森的外重孙女,怪不得当年于家老五不快圣旨赐婚,这般教养,不必想也能揣摩出这位的阿娘是何等风姿卓绝。


    此刻小姑娘眉眼间肖似旧人,杨昭难免想起清玉公子于颂,于家满门忠烈之士,倒是唐绮会挑人,看人看得准。


    她饱含赞赏地瞧着跪坐蒲团的孩子,过了片刻,才道:“不愧是忠义侯的独孙,你果然有答案了。”


    燕姒默然一阵,抬眸迎上杨昭的目光。


    “母妃,臣媳……还有一事相求。”


    杨昭一早便料想过今夜唐绮会把人送到她跟前来,如今事应,同其费尽一番口舌,无非是做劝谏,不想阻断唐绮而今唯一的出路。


    好在这女媳,全然不是个不通透的愚钝之辈,她负手而立,心下想着只要不是什么力所不逮,应承下来也未尝不可,便道:“你尽管说来听听。”


    燕姒观昭太妃神色,暗觉有望,俯身再行一礼。


    “待殿下来时,母妃且容臣媳见见她,与她好生道别。”


    闻言杨昭蹙了眉,她在心底揣度。


    自成兴帝病重之初,她便谋算至今,惶惶不可终日,好不容易捱到今夜,要推唐绮向前走,远离椋都这是非之地,她能大致猜出唐绮如何筹谋,却对唐绮能不能放下眼前人,尚且没有把握。


    唐绮那孩子太过重情义,但凡有一星半点的机会,也不肯轻易改变做好的决定。


    简而言之,她没谱。


    到底该不该让这两个孩子相见?


    杨昭犹豫不决。


    燕姒心里已猜到杨昭在担忧着什么,昭太妃甘做阻挡唐绮争皇位的苛刻母妃,为了唐绮能体面尽抛装疯卖傻寻死觅活多日,无非就要唐绮不同她亲近,不待她如软肋,只要这把利益的尖刀捅不穿唐绮的心脏,唐绮便能百折不挠,孤勇向前。


    在杨昭犹豫的空隙里,燕姒再次朝其俯身叩拜下去。她的掌心交叠贴着船板,额头磕在手背上,姿态端正,不卑不亢地低语。


    “母妃,臣媳有把握说服殿下独行南去。”


    她叩首坚决,在夜烛微芒里,宛*如绽放至盛的芙蕖,浅粉色宫婢装束不仅没有掩盖其清雅,反倒是把那孤绝的清冷衬托得淋漓尽致。


    杨昭垂下纤睫,光阴稍纵即逝,她于须臾里想起两段旧事。


    其一,于家姑娘携银甲军押解爪牙众多势头正猛的周国舅之子,前往大理市,当街声势大张论公允。


    其二,平昌伯之子罗兆松请君入瓮扣押忠义侯府独孙女,于家姑娘为二公主独身入陷阱并且全身而退。


    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杨昭笑了。


    她这女儿女媳,两个人联手干了这么多好事儿,前面一起斗外戚,后边并肩跪灵堂,左右是要把劲往一处使,原本还怕于家女儿为情所误,现下看又觉自己今夜是昏了头。


    外头风声呼啸传进船舱,杨昭弯腰展手,轻拍了一下燕姒的肩,笑着道:“起来吧,坐一坐。”


    这是母妃应允了。


    燕姒喜出望外,直起身子跪坐好。


    杨昭踱步走回榻边,掀裙坐下,匀细手指指腹贴着额心揉按。


    燕姒瞧着她,诚心实意地道:“多思伤神,母妃您辛苦了。”


    杨昭平日不怎么喜欢听下边的人说什么漂亮话,她并非寡情冷性,而是将所有的爱意早早交付出去,再不好同人交心。


    而此刻她在看自己这小女媳,心里流过一股暖意,竟是说不出地喜爱,但人这性子年深日久养成了形,不似天气能说变换就变换,故而她嘴上还趁着强,冷冷淡淡地说:“也就再顾得住眼下这趟。”


    燕姒看她又坐回去凝神养息了,知她没有要再与人交谈的兴致,便自个儿捏着宫装窄袖,兀自沉思。


    船舱里静得很,婆媳两个心里装的是同一人,经过方才深谈,彼此逐渐消磨尽了隔阂,各想各的不言语,也算得上和气。


    良久后,杨昭身边的管事姑姑云绣进来了。


    她绕过燕姒身边,拿着银剪子剪断烛灯灯芯,重新掌燃一盏火,内间顷刻被照得亮堂堂的。


    也正是这个时候外边突然有了异动,隐隐传来的呼救声和船上神机营将士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引得燕姒和杨昭双双回神。


    燕姒年纪尚且轻,朝舱门那处探头探脑,杨昭则沉稳道:“云绣,去看看,是什么事。”


    云绣欠了一下身便往外走,人还未到舱门前,就被一个生得高大穿了铠甲的男人挡住了去路。


    “姑姑不必慌,是有夜行的轿子翻倒坠湖,人和轿夫落了水。”


    项一典来得很快,云绣给他作揖。


    “有劳项统领。”


    里头的人都听到了二人说话,项一典俯身低下头,朝船舱内打量一眼,神色复杂地道:“娘娘没受惊吧?”


    没有昭太妃的命令,即便是神机营总督,作为一个外男,项一典也不能贸然入内。


    这是大不敬的罪,他先前在周氏那里吃过这亏,长了记性,如今天不塌下来,再不犯冒这个险,心里又怕人在他的手上给弄丢了,就杵在舱门口,迟迟不肯走。


    云绣还没有答他这个问话,昭太妃已从里舱自行答了。


    “无妨。”杨昭说:“船停了么?”


    项一典听闻她的声音,规矩地答道:“方抛下锚。”


    杨昭坐在里头,隐隐约约看到项一典半边宽厚肩臂,说:“可命神机营将士下湖捞人,救命要紧。”


    项一典道:“这是自然,微臣已安排妥当了,只是夜里湖上雾气大,下水视物困难,怕是要耽搁一阵。”


    现下已是冬天,碧水湖沿岸要结冰,夜行的轿子不会贴着水边走,此乃常识,偏偏在今夜有人坠湖,杨昭稍作些许思量,便道:“无事便忙你的去吧。”


    项一典已在杨昭说话时,瞥见里头蒲团上跪坐着的‘小宫女’,胸腔压着的大石头落了地,也不好再多耽搁,就告退去问外头人捞得如何了。


    他走后,燕姒坐得不安生,扭着脖子朝四周看。


    杨昭见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瞄来瞄去,问说:“你看什么?”


    “冬日要下水,游不了太远,人都集中到甲板上去了,看守最薄弱的地方……”燕姒嘀嘀咕咕,从地上爬起来,快步走到右侧一扇窗下,直接将窗栓卸下,“就是这儿。”


    她刚开窗,外头扑通一声,站岗的神机营将士倒地不起,有人跃出水面,就着月光攀上船,紧接着便一个箭步窜到了她跟前。


    第207章 游说


    ◎亲手杀妻之人,背弃所爱之人。◎


    唐绮通身湿透,对着人笑。


    虽说现下还没到隆冬,椋都深夜已经见冷,她摸黑赶出城,又往碧水湖里淌这么一遭,从头到脚全是寒气,怕这寒气过给她妻,翻进船舱,就规规矩矩往旁边一站,不让碰。


    燕姒顷刻红了眼眶,低着眉眼,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容来。


    二人还没说话,里间的昭太妃先嘱咐云绣,说:“去将舱门关好,务必不要放人入内!”


    那边,云绣折回舱门处,动手上了闩,里头昭太妃自行去解的垂帷,挡住烛火的光,唐绮便同燕姒一道走进去。


    昭太妃放好垂帷,回过头后,上下瞄了唐绮一眼,讲话时仍旧是从前脾性,说:“自个儿把头发擦擦。”


    一块干燥厚实的棉帕朝唐绮扔过来,她抬手接住了,抱拳行礼:“给母妃请安。”


    昭太妃目光倾斜,没什么情绪地道:“有你在,本宫何时能安过?”


    母女二人视线相错一瞬,唐绮先觉着歉疚,垂头说:“扰母妃清净了,只是外头出了岔子,儿臣不得不来这一趟,先将,将我妻带走。”


    昭太妃安静了片刻,轻叹后道:“随你。”


    话罢,她径直隐进垂帷,坐回后边的软榻上去,留两个孩子自行说话。


    云绣那边隔着一幅深灰幔帘,昭太妃这边隔着一幅锦缎垂帷,唐绮和燕姒就置身在这中间,燕姒俯身小几,把火炉上架着的壶提起来,翻杯给唐绮斟热茶吃。


    唐绮拿棉帕擦着湿发,衣角往下滴水,她不好坐,就蹲下身看着燕姒手上动作,一双眼睛在幽暗烛光里显得极亮。


    “喝一点,暖暖身。”燕姒把瓷杯推给她,说:“我和母妃都想到,你会来这一趟了。”


    唐绮没反应过来,歪了歪头,随后了然,把外头的情形说了一遍。


    燕姒细细听完,也跟着她歪头,笑着问她:“所以呢?”


    唐绮胡乱擦完头发,仰首把热茶吃了。


    “所以你跟我走,前边碧水湖流向东南,船要在高壁镇靠岸,我安排了人接应,随后你同人去高壁的庄子上藏身,明日我再来同你汇合。”


    燕姒依旧笑着,目不转睛望着唐绮。


    唐绮看她这般眼神,不解其意,疑问道:“怎么?”


    燕姒又提唐绮斟起新茶,茶水逐渐满了瓷杯,满到不能再满。她的手指莹润,被壶里浸出的热气染上薄薄的淡红,那指尖,微不可察地颤着。


    “可是殿下……”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垂首后再抬头,目中一片清澈,如碧水湖湖水的澄净。


    唐绮始终看着她,迎着如此眸光,心口突兀地沉了沉,果然听见她再次启唇,道:“我走不了了。”


    “什么意思?”通身的寒意窜上唐绮的脸颊,她连眼神都冷峻起来,将将碰到瓷杯的手指,不安地敲动。


    燕姒合了手,在蒲团上跪坐端正。


    “殿下此去,是为戍边安民,而非你我小情……”


    唐绮叩指攥紧了瓷杯。


    “你到底什么意思?”


    “唐国兴盛至今,朝中紧盯军务大权,尽管爷爷官拜军机总府、手握虎符,实则困卧牢笼。于家,是皇室看门犬。”燕姒往下道:“我初入椋都那时候懵懂年少,还不是很明白,只以为忠义侯府高门贵地,但后来慢慢明白了我亲人长辈处境,而殿下生于皇室,长在椋都,心中更早已理得清楚。我是殿下妻……亦是于家女。”


    她说这些,唐绮的确清楚,而且再清楚不过,但一切有迹可循,唐绮反驳道:“朝廷和于家互惠互利,密不可分,有弊则有利,我知你担忧老侯爷和六姑姑的安危,不是已将银甲军留下了么?”


    燕姒沉着冷静道:“银甲军的能力我不能否认,但椋都三军尚在,殿下不可忘记,银甲军在皇城行动受限这是其一,其二还有,新天子是名正言顺继承的大统,御林军在前边的两次周氏谋逆叛乱里受到重创,可是锦衣卫和神机营左右相护,他们一旦同心协力,两边打起来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光说其一,就已经重重困顿了,殿下。”


    唐绮在朦胧里皱起眉,她看到柔光拢着与她对坐的妻,一时竟觉未曾摸透过这个人。


    “你是真心挂碍于家亲长?”唐绮侧目,乜向垂帷,“还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


    燕姒会她意,弯唇笑道:“殿下既已知晓官家动身了,便也该知道,不能上这条船。船行水上,无依无靠只凭风势,此刻下船,一切……都还来得及。”


    唐绮倏然懊恼,可不忍对她妻耍脾气,只是不快道:“绮这小半生,委屈求全,慎之又慎,从未追寻过自己想要的,哪怕明知今夜是局,也想搏个痛快!”


    热茶的雾气不烫,唐绮的话烫人。


    燕姒藏于裙间的手掐了掐自己的腿,她拼尽全力忍下那灼烫之感,眸含热泪道:“殿下,我知晓的,与你成婚近一载,我何尝不是离不了……同理而论,碧水湖流向东南,官家又如何不知,恐怕前面无路。”


    “没路我就走出一条路!”唐绮愤懑道。


    燕姒哄着她,推心置腹道:“我愿与殿下共忍生离,绝不同你死别,殿下啊,若是今夜您与官家面对面,又如何狠得下心,让此船沉下湖底?”


    唐绮哑然。


    燕姒的目光随她而去,落在二人中间冒着热气的茶盏上。


    “早些时候,柳老乘坐宫中车架来,而非私轿,她传达圣意,不仅你我知晓,长盛大街府邸众多,朝中肱骨看在眼里,先生大意,我深感钦佩,而此时,她又身在何处?殿下难道愿意看到朝纲大乱么?父皇在天有灵,先辈数不胜数,就单说当年飞霞关几万将士亡魂,他日魂归何以对?”


    唐绮听到这样的诘问,艰难地静了声。


    她费尽心机,所求不过与心爱之人携手,远离朝堂纷争护卫家国,步步为营走到今日,万事俱备就差这临门一脚,此刻她最亲密的爱妻,却要她就此舍弃,她如何做得到?


    她有万般柔软,难以割舍。


    燕姒看到唐绮同她一般,眼尾泛起红,眸中有热泪。


    那泪不曾坠入阴谋阳谋的皇权角逐,被她的隐忍化为坚毅决绝。


    不多时,唐绮微动尖削下巴,嗓音深沉道:“阿姒言之有理,但若我连身边人都留不住,又何以担起捍卫家国的重责?你可知晓四年多前的……的我?”


    提及四年多前,燕姒心口猛地生疼。


    四年多以前,那便是唐景在边南那场攻守战了。


    “这四年多以来,我没有一日不忆想当初唐景之战,没有一日不梦回鹭城城墙下血海染红的冬雪,我曾无数次登高远眺,从端门城楼遥望飞霞关,身边的近卫们说‘殿下,太远了,看不到’,只有我心中明了,它就在我的眼前。在奚国和亲公主被囚第三日,景国细作就把消息呈送椋都锦衣卫十二所,这三日里,我寝食难安,因为我无法打开城门,哪怕只那么一时半刻,我救不了自己的未婚妻,更要亲手送她命归黄泉,阿姒你可知,再后来……”


    再后来,景军久攻不下,耗尽粮草,被迫退回至飞霞关,两军息了战,唐绮守城有功,却就此背负杀妻骂名,受尽天下文人儒士口诛笔伐,一蹶不振许久。


    若非柳栖雁顾念旧情收她为徒,后又在响水郡偶遇如今良缘,她或许成为一名真正的纨绔,每日风月无边,醉生梦死,又或许早早受不住相思子之毒,含恨而终。


    燕姒不忍去想,垂眸见到唐绮的手伸进衣襟,从怀中拿出一物,轻轻抚摸上边针线的纹络。


    唐绮的眼里有热泪,亦有说不尽的柔情。


    她放缓声音,却是坚定地说:“我不做那样的人了。”


    那样的人。


    亲手杀妻之人,背弃所爱之人。


    燕姒知她心意已决,却牢记昭太妃所嘱,长叹一声后,才毫不留情地道:“母妃在此,我在此,于家亲长在皇城,先生也在官家手中,殿下要逞一时之勇,我赌殿下会输。”


    唐绮受到威胁,挑眉时锋芒遮不住。


    “新天子要定我罪,边南军情告急,朝局初稳,三方诸侯各自雄踞,我赌大哥见我意决会让行!”


    话毕,她搁下昭太妃给的棉帕,抱手而坐,不再言语。


    燕姒拿她无法,心中焦急,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听不进劝告,宁可吃到苦头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和着那痛吞了血腥,也要倔到底!


    “殿下……”


    燕姒唤她,这次,唐绮却没有再一如既往地给予回应-


    神机营把坠湖的人捞起来了,娇滴滴的女郎咬死了还有一人,是她贴身丫鬟,可不论怎么找,都找不到。


    湖面上后半夜阴冷,雾还极大,给神机营搜寻设下天然的难题,项一典把头盔摘了,心浮气躁地挠着后脑勺,看神机营的人下去一拨,又上来一拨。


    他走来走去,走到衣衫湿透的女郎跟前,弯腰说:“你那丫鬟或是被暗流冲走了,今夜此船有紧急要务,不便在此滞留,待明日……”


    项一典话还没说完,女郎哭哭啼啼地闹起来。


    “大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可不能撒手不管呐!!!”


    旁边刚爬上船的神机营将士纷纷往这处看,见女郎已经一把抱住了统领的腿,哭得那是尤其可怜,议论声悄悄传开。


    “这女子,胆子好大,还好生不讲理!咱能救的都救了……”


    “我认得她,她是安乐大街金玲乐坊的女行首,平日里跟大官儿们多打交道,胆子能不大?听说安顺殿下没成婚前,最爱叫她作陪,想必是……”


    顺着风,这话传进项一典耳朵,他蓦地收紧视线,临风打了个寒颤。


    【作者有话说】


    (捉虫.)


    第208章 棋者


    ◎王路远这般想,唐峻岂会想不到。◎


    丑时三刻,银甲军铁骑在夜色掩护中急行,避开官道穿梭茂林,提前到达高壁镇外。


    分叉路左边立着牌坊,右边是大片空地,林涛已尽,没有地方可以掩藏踪迹了。


    于延霆勒停马,予字队斥候奔至他跟前禀报消息。


    “侯爷!官船停在水上了!”


    于延霆攥紧手中马鞭,俯身问:“停在哪处?”


    斥候高声答说:“离此地尚有三里水路!”


    奇怪,宫中的人送太妃出城,要赶在天亮前抵达喻山行宫,高壁码头是唯一登岸点,怎么会无缘无故停在了湖上?


    于延霆虎眼埋光,精明道:“有变故!全军后撤!随船同行!”


    小卒依次传令,马蹄声再次响彻椋都夜空。


    这夜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肉,银甲军出行个个戴头罩,捂得那叫一个严实,而与之不同的便是锦衣卫。


    椋都锦衣卫历年来为皇帝办差事,上至都中下至地方州府,风里雨里地跑,照理说不算养尊处优,奈何这只队伍为保留行动迅捷的优点,十二所从指挥使到千户再到侍卫全都统一不穿甲胄,冷不丁冒着寒风护卫圣驾夜奔,就被风刮得手脚麻木四肢冰冷。


    其中,以为首的王路远最苦恼。


    他身宽体胖,平日里几乎全办体面的差事儿,接到这样的急差,没跑马多远,就已经有些扛不住,此刻细皮嫩肉已经叫风刮得红透,见队伍走得井然有序,他便放缓马儿,扯出他妻为他缝的巾子来罩脸。


    就着这举止间的空隙,有小旗过来传讯,他听完后眉目皆皱,险些从马上摔下来,扯住缰绳稳好身形,脸上的巾子掉下鼻头,却是全都顾不上了,小旗看他神色不对,人已双腿夹了马腹,去追前头的大马车。


    唐峻没有掀帘,王路远隔着帘子聆听圣意。


    “既然停在湖上了,鱼已咬饵,叫项统领收网就是。”


    明明是寒秋初冬大冷的夜,更生露重,王路远坐在马背上,听得额间冒出了汗。他思忖瞬息,说:“陛下……还需三思。”


    唐峻不喜,闷声传出。


    “依爱卿之见,朕该三思什么?”


    王路远知道这话说得是自讨没趣,皇帝马车里还坐着帝师柳阁老,一路出的城,队伍走出快十里地,该劝什么柳阁老不会劝呢?关键处是新帝到底听不听得进去。


    可是先帝托孤,他当衷心辅佐唐峻,常言又道忠言逆耳利于行[1],他必须得说。


    “陛下,即使长公主就在船上,她若推说明日出征,舍不下太妃和家妻,赶来辞别,您也拿她没办法啊!”


    这是实话。


    唐绮还可以临阵变卦,她若不去边南了,谁替皇室守江山,唐国此刻正需要她,如果唐峻坚持闹个鱼死网破,这是要坏唐国气运之举,且不说那船上,还坐着于家女呢!


    王路远这般想,唐峻岂会想不到。


    唐峻稳如泰山,还是没掀帘,说出一句叫人摸不清方向的话来,他道:“无妨,朕与二妹手足情深,忧心太妃安危,此行之为护送。”


    那他收的是什么网呢?


    王路远傻了,马还跟着马车缓慢地走着。


    唐峻听外头没有了动静,适才挑帘,瞥眼看向马上的指挥使。


    “你怎么还不走?”


    王路远满腹的疑问,全都摆在脸上了。


    “陛下?”


    唐峻面无波澜说:“叫人传朕口谕去,磨蹭个什么?”


    王路远察言观色就知事无回旋,只得调转马头。


    唐峻借着月光又看他一眼,手从龙袍明黄袖中伸出,指着他道:“巾子不错,你与你夫人想必也是伉俪情深。”


    王路远听到这句话大惊,心口哐哐狂跳,眼下再顾不上别的,策马跑去传圣谕去了-


    江守一醒过来已经很晚了。


    太妃交代的事她没办好,再要赶去追人必定追不上,她大感受挫,爬起身靠在密道壁垒上揉着有些酸痛的脖子。


    太妃出城,皇帝离宫,今夜恐有大乱。


    当主子的都不在,眼下又还有什么法子,能够阻止即将发生的祸端?


    江守一没空闲多思,起身后,快步往密道的另一端走去。


    论主意,她还有一人可信-


    夜半鸡鸣,星辰渐浅。


    三皇子府中,还有一处亮着烛灯。


    唐亦手里握着两颗汉白玉棋子,磋磨时凝神慎思。


    “先生,此局结果会如何?”


    江平翠身上的灰鼠褂子质地上乘,唐亦待她如座上宾,尊敬之态无须言明,可她又不是神仙,二指夹着黑子举棋不定。


    “猜不出。”她蹙着眉说:“但殿下可以同我一起推论。”


    话音虽落,手中棋子却试探着,没有落定。


    唐亦说:“二姐曾隐忍不发足足三年,她能忍,但她不要皇位,所以,她心中目的已分外显眼,在这里,鹭州。”


    江平翠观望棋盘,说:“近五年前飞霞关失守落入景国囊中,公主阵前杀妻,她图这里,看似心病,实则不一定。”


    唐亦虚心请教:“先生此话,怎讲?”


    江平翠道:“早前我曾与殿下提及过唐国君主礼让奚国,殿下可还记得?”


    唐亦道:“记得,长生不老之术。”


    “正是。”江平翠不遮不掩道:“边南鹭州,离南地奚国最是接近,公主想要此地,或别有图谋。”


    唐亦诧异道:“可我们先前并不知奚国这桩秘闻,皇爷爷在世时,我们都还没出生,二姐怎么可能图这个,何况来说,长生不老之术,仅仅是传闻罢了。”


    江平翠抬眸看向唐亦,笑道:“长生不老之术只是其一,我斗胆问问殿下,当年景军攻占飞霞关,公主守鹭城,征西侯的陈家援军迟迟没能到,景国为何要退兵?”


    唐亦说:“史记说是景军耗空了粮草,为此才退的。”


    江平翠摇了摇头,她将手中白子反复揉搓,感受那微热,眼中似有过往。


    “边南之地小镇密集繁多,景军搜刮抢夺也能再支撑一阵子,攻下鹭城并不需得费多大力,他们已经打到那儿了,撤军便算功亏一篑。”


    唐亦不明就里,如置身云雾。


    江平翠知他长处,耐心道:“殿下去桌案那边,拿南地堪舆图。”


    唐亦很听话,掀袍去寻了图册走回来。


    他坐下时,展开堪舆图,捧在手里看南地各处地貌标识。


    “确然,边南飞霞关外到多国交界之处,有一片无主之地,小镇繁多。”看图时,他又逐步推敲,说:“景军放弃从正西方跃过大峡谷直入唐国腹地,一是因大峡谷激流险峻,二是往上乃卡尔查草原,离征西侯囤兵之地过于接近了。他们绕道攻打鹭州,只要再坚持一阵子,拿下鹭城,就能占领鹭州七郡,这才算胜利。那为什么……会撤军呢?”


    江平翠道:“西南多梅雨,地貌像是一个盆,丘陵山崩和洪水猛兽常年来势汹汹,这是他们想侵略唐国的主要因由,因为天灾来临时,他们的家园会被无情摧毁,但凡是人,逃不开求生,既是如此,你说他们撤什么军?”


    唐亦想不出个所以然,自幼饱读诗书,关键时候不堪大用,心中甚为惭愧。


    见他低头不语,江平翠愈加温柔了。


    “殿下,不必愧疚。唐国皇嗣共有三人,坐上龙椅的当今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所学所知,还远不及您呢。”


    唐亦深怀感激,眼里有了微光。


    江平翠道:“奚国地处正南,奇花异草多到数不胜数,他们出名医,制良药,许多名贵药材只长在本土,当年他们国君送儿子入景为质,同时也为景国提供良药贸易,其中以对外伤有奇效的无忧膏最珍稀值钱,上等金疮药只能算平平无奇,战场上刀剑无眼,良药需求量极大……”


    话及此处唐亦豁然开朗,立即道:“奚国和亲公主一死,奚国国君所下的第一道圣令,便是关闭唐奚商道,阻断两国互市!所以除去长生不老之术,奚国还把行军打仗必不可少的药材握在手中,那景国大将军杀了奚国公主,便是同奚国结下了仇怨!景国也怕!”


    “殿下一点就通。”江平翠满意道:“没有战争之时,奚国靠和亲同景国表面和气,但景国浪子野心,别人送到手里来的东西要花大价钱,还得低下头,他们怎么不吃掉这只老虎,把紧要之物据为己有。”


    “若非如此,奚国也不会同唐国协商,秘密联姻!”唐亦手持堪舆图,刚明白了个中关窍,转首又犯起难,“可此事同今夜之局又有何勾连呢?”


    江平翠把汉白玉棋子丢回瓮中,接着道:“景军再掀战事,奚国药材之困已解。此战非同小可,稍有不慎……”


    她起了身,负手而立。


    绡纱窗外月光琅润,唐亦随她视线望出去,听到她细声低语。


    “便是,国破家亡。”


    唐亦不寒而栗,紧皱眉头说:“皇兄需要二姐保江山,二姐一心图谋鹭州,她若拿下鹭州击退景国,为奚国和亲公主报仇雪恨,不愁奚国不向边南敞开商道大门!这弹丸之地的小国,竟好生厉害!”


    江平翠对月叹道:“可不是么……这一局,殿下先出手,好坏还难料,端看她唐绮能不能六亲不认。”


    【作者有话说】


    忠言逆耳利于行[1]:谚语,出处《史记留侯世家》


    第209章 急行


    ◎“先生,您见过身陷包围的帝王么?”◎


    江平翠同唐亦叙过话,唐亦知晓今夜等不出个结果,端看明日如何了,便起身向江平翠告了辞。


    夜风刮得凶,江平翠关门时手上吃力,正欲铆足劲去扣门栓,门后一只手突然横到她眼前,咔哒一下将门栓合上了,动作一气呵成,毫不犹豫。


    “姐姐。”门后的女郎轻唤道。


    江平翠眉眼颤动,回身往屋中走。


    “你何时来的?”


    江守一跟在她的身后,步子踩得极轻,如若无人,只闻其声。


    “来了一阵子了。”


    江平翠走到圆桌前停下来,去提壶倒茶,发现壶中没了水,又将壶放下,兀自坐到桌前,抬眸看跟过来的人。


    她还是一身黑衣,马尾辫高束,来去无踪,像漆黑深夜里一抹难以捕捉的影子。


    江平翠指着另一条四角凳,对她道:“坐吧。”


    江守一背着那双手,浓密眼睫簌簌而动,神情瞧着还很拘谨。


    长盛大街上的打更声远远传来,江平翠听着时辰,又说:“我早与你说过,咱们各为其主,你不必常来探望。”


    江守一咬紧牙,只挣扎了片刻就抱手一拜。


    “太妃命我拦下主子,不让她追出城,我没能办好,前来求助姐姐。”


    江平翠闻言微蹙起双眉,推敲道:“太妃的意思,是想留在喻山行宫。”


    江守一道:“姐姐所言极是。”


    她们两个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一个养在江家,跟随周氏多年,另一个流落在外,受杨氏收留养育之恩,自行选择做了唐绮的死士,本该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些年每逢相见必定不欢而散。


    直到周淑君一意孤行,江平翠另择新主,江守一才接受她这个做姐姐的,念着血脉至亲的情分,时隔几日来唐亦府中探望。


    二人心照不宣过完一个秋,彼此从不谈及时政,因为江守一是死士,她死也不会背主,江平翠体谅她,只告诉她如今在教授三殿下诗书,并未说自己成了唐亦的谋士。


    可眼下,这孩子已把昭太妃的盘算直接送到了她跟前。


    江平翠凝望她眉眼,须臾后轻叹,道:“你这孩子,把杨门那套认死理儿学了个八.九不离十,这般重要之事,岂能轻易向外人说?”


    江守一埋着头,额前碎发被先前的风刮得凌乱,她心中却有一番严密衡量。


    “姐姐绝不会陷我于不义,不是外人。”


    江平翠虚长她八岁,幼时起便跟在周淑君的身边,所学渊博,所知甚广,江守一认可她的才能,也信得过她。


    她们姊妹之间难得有了眼前和睦,彼此又是世上唯一至亲,江平翠确燃想与她惺惺相惜,听到她没拿自己当外人这样的言语,心里渐暖,就伸手拉她坐。


    “你这双手,本该拿笔的。”江平翠触摸到江守一手指厚茧,心疼道:“咱们江家历来出的都是谋士,祖上先母做过帝师配享太庙,可你啊……”


    江守一心里还惦记着唐绮那边,哪有心思听这些,虽说心在一处,毕竟隔阂多年,如今她还不适应同江平翠这般亲近,又有些自愧,别扭着把手抽了回来。


    “主子出城了,姐姐,我该怎么办?”


    江平翠说:“方才你来,没听到我与三殿下谈论的话么?”


    江守一摇了摇头:“房顶风大。”


    那也的确是。


    江平翠轻轻点着下巴,思索着道:“你没来之前,我还不知今夜是何结果,但既然你来了,那就留下。”


    江守一听不明白,收缩着瞳孔,问:“留下来?”


    江平翠笑着说:“是啊,太妃决意留在喻山行宫的话,安顺殿下明日便能顺利出征。”


    江守一听着她所说的话点头,又摇头:“可主子去,是为追她妻!”


    江平翠笑得越发喜悦。


    “傻丫头。”她拍了拍江守一左臂,“于家女哪是什么小兔,她身上流淌着辽东于门的血液,活脱脱的一只丰满羽翼的烈鹰,她身后站着银甲军和御林军,如何飞不出椋都魁伟高阁?只要她想走!”


    江守一听了个一知半解,还踟躇,说:“太妃那边……”


    江平翠心中有了答案,人就犯起困,她捂嘴打了个哈欠,才说:“莫想了,明日你出城去喻山,太妃留在椋都,官家也会退这一步的,他不会真的蠢到不顾及那辽东三十万兵马,早点回去歇了……”


    夜已很深。


    江守一出了唐亦府邸,独自走在长盛大街上。


    她反复絮叨着江平翠对她说的话,悬着的心始终不得安稳。


    风掀起她的兜帽,她拿手按住,在皎洁月色里,回想起多年前和江平翠相认的场景。


    那也是一个这样寒冷的初冬深夜,元福宫里闯进了不知来路的刺客,彼时的昭皇妃不想声张,命她去追,她一路追到坤宁宫宫墙上,与那刺客缠斗的时候,不慎挨了一拳,人倒是没什么大事,摔下宫墙却被一颗橘子树刮破后背大片衣裳。


    她就是那时候遇到江平翠的,江平翠看到了她背后刺青。


    属于江家人独有的刺青。


    尽管不知内情,当那刺客飞来暗器之时,江平翠使尽浑身力气推了她一把,两人滚进草丛,刺客就这样被放跑了。


    那时,江守一又羞又恼,江平翠还拽着她的手,冷静从容地笑着说:“丫头,你姓江么?”


    平翠,是成兴帝的中宫皇后周淑君身边那个管事姑姑。


    江平翠,是隐在暗处满腹诡才的女谋士。


    但不论她处境和身份发生何种改变,有一点却始终变不了。


    她是江家女儿,是江守一一母同胞的血脉至亲。


    她不会出卖江守一,手无缚鸡之力尚敢在面临险境的紧要关头推江守一一把,何况唐绮作为昭太妃的女儿。


    这些年,唐绮是很能听她母妃话的。


    尽管唐绮有时也会露出反骨,但她最后走上的路,无一不是杨昭所求。


    若真要说今夜尚有意外……


    关键之人,还是那于家女。


    江守一在城中漫无目的转悠一阵,最终还是步履轻快,趁守城门的兵士打瞌睡之际,偷溜出了城-


    南郊,黑鸦栖在柳梢头。


    风声如吼,碧水湖湖面上静水无波。


    项一典悄然潜开神机营将士们,独自坐在甲板处擦*着他佩刀刀锋,他隔着船边围栏往沿岸瞧,一双虎眼泛着凶光。


    沿岸林间有微弱明光,火把隐约显出队伍形状。


    白鸽飞跃水面,在夜空中逐渐失去踪迹,项一典把擦刀的布扔下湖,那块白绸上的字迹就被冰冷湖水浸得模糊了。


    他提刀起身,最后再往沿岸看了一眼。


    两处相隔不远,立在林中的王路远视线好,能清晰看到船上之人魁梧身形,他扯了缰绳,放马行进马车,对着马车内的皇帝说:“陛下,项统领动了。”


    里边的柳阁老坐不住,想起身,被唐峻一把按住肩膀。


    唐峻说:“先生莫要急。”


    柳栖雁额上起汗,手绢拿出来拭着。


    唐峻言笑晏晏:“再等等看。”


    于徵做了御林军新统领,这是成兴帝的圣意,唐峻不能违背先帝,以至忠义侯府不仅存有私兵银甲军,还有椋都三军之一,那桩姻缘在,于家所拥有的势力就会护着唐绮。


    成兴帝搞了大半辈子的制衡,宠他女儿是真的宠。


    但成兴帝也会算漏。


    唐峻在来路上,听柳阁老分析局势,所答的是:“父皇算漏了一点,于家背着忠义二字,公然袒护唐绮对朕刀剑相向,形同造反,罪名坐实,于家满门英名必毁于今夜,朕没有要于家女性命,于延霆不敢动。”


    林涛如浪,翻腾汹涌。


    唐峻细听外面动静,仍旧坐得沉稳。


    不多时,有锦衣卫来报,隔帘道:“报!南边官道发现大批轻骑!看装束是银甲军!”


    消息来往如鸿雁。


    话音刚落,又有锦衣卫来报,急促道:“报!御林军南大营有校尉点兵出营!此刻已朝我方急行军而来!”


    唐峻双手拢在龙袍广袖里,视线移向柳栖雁。


    “先生,您见过身陷包围的帝王么?”


    柳栖雁垂首,不敢言语。


    唐峻眯了眯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朕见过。”他顿了顿又说:“端午赛龙舟,父皇前往观赛,乘轿走民巷先去小白桥,途中遭遇流寇埋伏,前后全是明刀暗箭。”


    柳阁老对这桩旧事知悉来龙去脉,忽听唐峻提及,大约已明了他心中所想。


    果然,唐峻朗笑出声。


    片刻后,笑够了才接着道:“你们这些人呐!全是受命父皇,才来辅佐于朕,可朕心知肚明,你们没一个人看好朕来坐这把至尊之椅!可朕心里半点都不惶恐!先帝能临危不乱,先手布棋!朕!亦能!”


    话毕,柳栖雁在惊诧中见唐峻起身,掀帘而出。


    连易已等在马车前,拜向皇帝。


    “陛下,刑部官役已尽数埋伏在北面官道。”


    王路远翻身下马,跟着道:“锦衣卫十二所前行南面官道,迎击老侯爷。”


    唐峻大手一挥:“点亮林中火把!”


    王路远稍显迟疑:“陛下,点亮火把会暴露您所处之地。”


    唐峻负手站在马车上,眄望碧水湖湖面停船,锵声道:“点!”


    第210章 过招


    ◎二公主还有什么生机?◎


    唐绮闭目在等船动,她今夜横了心,任凭燕姒抛出重重问题,也不愿再次弃她妻不顾。


    燕姒正焦急,思考着还应当说些什么劝解的话,不知是高估了自己,还是想当然地将唐绮看得透彻。


    不论是她眼中的唐绮,还是她心中的唐绮,都那么重情重义,数条至亲之人的性命之忧摆在跟前,唐绮不该这么死心眼儿才对。


    但她忘记了一点,情义会成为一个人的软肋确然不假,相反而论,情义也会让一个人变得内心强大,在经过周氏叛乱的宫变时,尝过险些失去的滋味,那么就绝不会再轻易放开手。


    唐绮变强了。


    她不再退。


    外头的神机营将士悄然而至,耸动的人影映在船舱窗户板上,这里即将陷入重围,昭太妃坐在里间打起了瞌睡,燕姒看着带刀的人影围了后舱,一时心急如焚,她劝不动唐绮了,无奈地隔着垂帷求助。


    “母妃!还请您劝劝她罢……”


    昭太妃没睡着,合衣靠在软枕上,慢声细语地说:“她想争这一回,就让她争去。”


    又是一个撒手不管,燕姒一个头两个大,起身就去拉唐绮的胳膊。


    “走,现在你赶紧走,你听我一次好不好?”


    唐绮反手握住燕姒的肩膀,将她身形固定住,垂首微笑说:“好阿姒,我来都来了,而且现在走……”


    有人提刀对着舱门快步走来,云绣在门缝里看到项一典,惊恐地睁大眼睛,回头急说:“殿下!项统领过来了!”


    唐绮的目光还停留在燕姒脸庞,她柔声说:“该来的总要来,好阿姒,你守在舱内,替我照顾好母妃,我先去会会项统领……你,信我。”


    听她这般说,燕姒就知晓这人是注定劝不走了,她咬咬牙,最终只好肯定地点头。


    “你去吧。”燕姒踮脚,在唐绮唇上飞快一吻,“保护好自己!”


    唐绮右手把荷包塞进衣襟,转身抽出腰间‘沐春风’,头也不回地往舱门处走,云绣帮她打开门,她便高声朝外道:“数月不战!不知项统领如今高招!”


    项一典弹指遣开两侧持刀将士,独自跨步迎上唐绮迎面刺来的软剑。


    刀剑相击,兵器碰撞的声音霎时响起。


    二人错身直冲之际,项一典悄声说:“殿下!岸上大军集结,您这一趟来得不合时宜!现在后悔为时不晚!”


    唐绮回首以二指指间强力折弯‘沐春风’剑身,松手时让那剑锋透尽月光回弹,凌厉剑芒刺得项一典闭眼一瞬。


    他听到唐绮在这一瞬里说:“本殿每一步,从未后悔!”


    一瞬即过,‘沐春风’被项一典手中重刀击出巨大轰鸣,唐绮猛退两步,项一典紧追上前连出数腿,他腿上功夫了得,唐绮截踹腿堪堪应对,几个回合下来双腿腿肚发颤,痛得险些站不稳。


    项一典并未就此罢手,重刀再次攻向唐绮面门,唐绮横剑是挡不住的,只得往后连连退避,她退避之时,项一典又道:“陛下已在岸边了,殿下且看项某身后!今夜劫人绝非明智之举!”


    他攻势较平日来得更为凶猛,实际上是把唐绮逼到了船的围栏边,给唐绮机会跳水脱身。


    唐绮却并不走。


    她左躲右闪,软剑游走迅捷灵活,因剑光凌厉,倒也叫项一典顾得住下盘顾不了上首,二人招招相对,一时间难分胜负,唐绮边躲边攻,边道:“就是要叫人看你如何拼尽全力。”


    项一典单手握住唐绮砸来的拳,扯动她胳膊,将她带至身前,又小声道:“殿下,别打了,项某打不过,您就会被射成筛子!”


    唐绮从容一笑:“哦?”


    岸边。


    唐峻立在马车上,隔岸观火,问眼力比他好的王路远:“谁胜算大?”


    王路远说:“这两位……难分伯仲啊陛下!”


    唐峻便侧头,对连易道:“让轻弩手靠近堤岸,瞄准船上。”


    来此之前,连易培养了一批轻弩手,这批轻弩还是当初唐绮给唐峻的,不想今日要拿来对付唐绮了。


    连易的脸被周围火把的光映红,不似平日里那般雪白,刚好掩盖他的兴奋,眼神一压,任谁也看不出什么。


    他还是那副阴柔模样,谦逊有礼地拱手说:“是。”


    王路远眼力的确好,在连易转身时,看到了那么阴鸷的一眼,顿时头皮发麻起来。


    轻弩手动了。


    船上的人已陷入了危局。


    二公主但凡受伤,项一典必然不能放走她。而此刻,御林军那只队伍未赶到,或许是被刑部预先的埋伏给绊住了,银甲军不见踪影,大约也被锦衣卫十二所拦断去路,王路远思索着,抬头看了看天。


    寅时将至,破晓迟迟不来……


    二公主还有什么生机?


    岸边杨柳摆腰,昏天里的雾气被火光驱散,大量脚步声惊飞栖息柳梢的乌鸦,几声怪叫飘远,突然,风止。


    万籁俱寂的须臾之后,“咔哒”声整齐叩响。


    连易站在轻弩队伍正中间,高高举起左手。


    “瞄准——”


    船上,项一典眉头皱成了疙瘩。


    “殿下!再不逃就迟了!船停湖中……”


    话音未落,他脚下蓦地踉跄,唐绮单手扶住围栏,一记扫堂腿直接将人连同自己一起带倒,与此同时,原本因二人缠斗,在观望时围到了甲板上的神机营将士们也跟着脚下不稳,哗啦啦倒下一大片,人群喧哗声顿起。


    唐绮按住项一典的脖子,在无人能看清的空隙之间,狡黠而笑。


    项一典惊讶地瞪大眼,难以置信地问:“船怎么动了???”-


    一个半时辰前。


    唐绮打晕江守一,走出几步又倒了回来。


    她出地道后没有回东厢,而是直奔竹林道尽头的小院,府内的下人所剩无几,小院中还剩余几个人,是她原定留下来漫天过海用的。


    一脚踹开小院大门后,唐绮直接高声朝里边喊:“泯静!!!”


    耳房的灯亮着,泯静没睡下,她不放心她家姑娘,枯坐着熬到后半夜,这会儿听到外头的喊声立刻穿鞋下榻走出来。


    “殿下,您怎么过来了?是姑娘出什么事了么?!”


    唐绮步履匆匆走近:“宁浩水歇在哪间房?”


    泯静急忙跑向廊子另一边,走在前头给唐绮带路。


    “就在后头!他怕是也没睡呢!”


    唐绮道:“我找他有要紧事,没睡正好!”


    说话间两人并肩过了拐角,唐绮嗓音清亮,寂静的夜里显得很高亢,宁浩水早听见了,走出来刚好同她们撞上。


    “殿下。”


    他身边还站着一人,跟他同时躬身见礼。


    唐绮等不及,抓住他手腕就问他:“你出身宁家,会不会开船?”


    宁浩水见唐绮这般急切,当即如实答说:“会。”


    唐绮便道:“跟我走,救你主子去。”


    事情来得虽说突然,好在宁浩水人够聪明,很快就反应过来,跟着唐绮往外走,那陪同宁浩水一起走出房间的小厮却跑步挡在了两人面前。


    “殿下,能带上奴吗?”


    唐绮没工夫在这里耗下去,急匆匆地问:“带你做什么?”


    澄羽却道:“殿下此去还有人可用么?您要带着小水翻出城墙?神机营留守的士兵今夜没那么好对付,奴知道有个地方能出去!”


    小厮眼神坚定,唐绮皱眉乜向他,瞬时决定道:“那就快些!”


    按照唐绮本来的计划,金玲带人坠湖阻停游船给她制造登船的时机,而在神机营士兵围捕下,船行湖上,她难以孤身带走她妻和她母妃两人,那么登船后,就势必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住船上火舱,让橹手和舵手将船快速开向高壁镇,再由人接应。


    宫中游船有固定的橹手,可今夜的舵手,唐峻一定不会用寻常之辈,为防止再横生意外,唐绮才不得不折回府中寻暂居的宁浩水帮忙。


    偏巧宁浩水乃文弱书生翻不了城墙,于是,唐绮又不得不带上她妻身边另一个近卫。


    澄羽不负唐绮所望,直接把宁浩水带到了南城门东角一处狗洞。


    三人顺利出城,下碧水湖之前,唐绮便跟二人交代自己此行的周密计划。


    宁浩水听着听着,杵在原地,盯着湖面,人不动了。


    唐绮疑惑道:“你等什么?”


    宁浩水思前想后一番,才说:“殿下,您此行太过冒险,若姑娘在此,她必不会同意您的作为。”


    唐绮搓着手,耐心逐渐消耗殆尽,冷声道:“她是本殿妻,自然会同意。”


    宁浩水轻轻摇头,抬起下巴跟唐绮对视。


    他认真道:“殿下的安危,是姑娘心之所系,而姑娘的安危,亦是浩水心之所系,殿下此去,不是反而将姑娘与您都置于险地么?”


    二人瞬时陷入僵持,唐绮都快抓狂了,澄羽忍不住从旁道:“再磨蹭,什么事情都办不成!小水!登船后我同你去控制火舱,殿下入内舱同姑娘商定主意!”


    唐绮就势道:“对啊,你先同本殿登船,届时本殿自会问你主子的意思,实在不行到时候本殿再同你们一道跳船!”


    时不多待,宁浩水挣扎一番,最终还是被澄羽推下了水。


    片刻后。


    唐绮如约去往内舱,宁浩水和澄羽艰难避开神机营将士,偷偷摸进火舱时,澄羽并没有等长公主返回,而是直接背对宁浩水,放出竹笼里的血蛊,直接解决舵手。


    眼见着舵手倒下,宁浩水哑然失声,火舱里的橹手们个个心惊胆战慌成一团。


    澄羽抬腿摸出鹿皮靴里的匕首,守在舱门前,对其它人道:“看什么看!水里捞出奸细了!贼人里应外合要谋害太妃娘娘!项统领在外头忙着应敌呢!命我们过来开船!”


    【作者有话说】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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