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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新路


    ◎唐绮挑起眉,天潢贵胄的气势渐渐显露。◎


    宫中设私宴,曹大德忙前忙后,按照太子的叮嘱,只备一些素食和清酒,国丧期间,宫中不能用大荤,该做的礼数全要做周到,否则会引起言官劝谏。


    请来赴宴的都是朝中重臣,成兴帝的丧事办完,接下来各部就要准备太子登基的事宜,唐峻拉拢远北侯的意图十分明显,列席臣公一眼就能看明白。


    既然大家都能看明白,唐绮自然是那个第一个明白过来的人。


    如今唐峻登基继位名正言顺,国库缺钱,手头缺强兵,拉拢远北侯对唐峻而言至关重要,席间,杜平沙一直言笑晏晏,对唐峻毕恭毕敬的样子,看得唐绮心头发酸。


    她记起了头天晚上,孤身潜入远北侯大帐的事。


    杜平沙是真的到了年纪,远北侯老了。


    风烛残年,手中的平沙枪已失去昔日辉煌,她擦枪,唐绮掀起袍子与她对坐,替昭皇妃将话传了,就看到杜平沙疼惜爱怜的目光划过那尖锐枪头,听到她重重叹气。


    “远北的风沙吞噬无数生灵,中原的繁华数年如一日不曾改变,我来这一路走过看过了,方才知晓几十年边陲凄苦。徒儿,你同我说说看,人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远北人,就合该凄苦终生吗?”


    大帐内只点有一盏昏灯,唐绮支腿坐着,眉宇不现富贵态,蹙得锋利。


    若远北侯听了昭皇妃的劝告,仍旧想一意孤行,那今夜她便得将人擒了。


    她说:“本殿答不上杜侯这个话,但知道一个硬道理,命数天定,路却是自己择的。”


    杜平沙大半个人浸入清冷灯辉,闻言停顿片刻,复又道:“当年世家推动,老臣择路驻守远北,是因唐国朝中富庶,当时的先帝把钱都花在了刀刃上,养兵用兵,从来不怠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军队不是皇室的军队,是整个唐国子民的军队,将士们食不果腹,何以作战?二殿下上过战场,亲身经历过唐景之战,更该知晓其中的要害。”


    唐绮挑起眉,天潢贵胄的气势渐渐显露。


    “所以呢?”


    杜平沙微怔,而后起身离席,屈膝跪在唐绮面前。


    唐绮要和她划清界限,她想必是已经听懂了。


    “老臣没有想反。”她郑重陈述道:“这些年与周氏世族周旋,并非老臣的真心,可老臣前边没路了。近几年朝廷拨到远北的军饷,缩减得厉害,光说前年冬季和去年冬季的过冬粮食,都是以次充好的霉粮,老臣先后数次往椋都递过几回折子,陛下才派人去督查粮道,但最终仍旧没个结果。二殿下,这您也是知道的。”


    唐绮不仅知道,还帮着打压下去了包揽粮道的通州巨商路家。


    她整着箭袖,说:“此事与宠妃罗党密切相关,去年办了,今年入冬远北的军粮不会再出岔子,杜侯尽可放心。”


    杜平沙或是会错了意,俯首拜道:“那么,老臣当年也曾毛遂自荐,指点过二殿下枪法,看在昔日情面上,也望您高抬贵手,给老臣一个痛快。”


    意思很明白,她是被逼无奈,无可奈何,因为将士们不能不吃饱穿暖去上战场,她才攀附后党,如今坦言这点,要在唐绮这里求一个体谅,挣得一个死后的体面。


    唐绮赧然笑了。


    国库财权攥在外戚手里,害处不在一朝一夕,远北是唐国最凄苦之地,杜平沙的难处,她能理解,但不想体谅。


    此人干系庞大,她亦不会轻易处置。


    她便问:“所以,杜侯这次挥兵南下,是想为远北搏一个富贵荣华?”


    杜平沙俯首道:“自老臣收到衍州周氏的密信,日前又见到……周淑君的尸体,便知这一局已经走到头。到了老臣这个位置上,原想是,进退两难,唯有赴死。可要老臣一人死容易,远北拢共十五万大军,又当如何?”


    唐绮听完一时语噎,这是个大问题,外戚留下的诟病和窟窿,需要去整治,去填补,否则接下来就是兵乱。


    那夜灯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她起身走向杜平沙,将人搀扶起来。


    “若杜家支持太子登基,稳住远北局势,来日椋都必有应对杜侯所虑的办法,就看您眼前这关如何去过了。”-


    杜平沙将唐绮的话听了进去,她岁及迟暮,再次为远北择选了全新的路。


    唐绮忧心国事重负在身,接风小宴上不愿听那些曲意逢迎,灌了满肚子酒,摇摇摆摆地跟唐峻告了退,由身边长史白屿扶出摆宴的极乐殿。


    这座宫殿毗邻东宫,因前朝太子案曾荒芜过一阵子,是唐峻入主东宫才清扫出来的,时间仓促,外边廊子久经风霜,许多地方朱漆脱落,来不及翻新。


    唐绮不知在哪处蹭了半个胳膊的灰,曹大德在长廊上遇到她和白屿时,就“哎哟”出声提醒。


    “二公主,这袍子都脏了,您醉成这样,不若今夜别回公主府了,歇在元福宫昭皇妃娘娘那里吧?”


    秋风穿堂刮过来,唐绮被冷意激得醒了神。


    她由白屿搀着扶着,受心事憋闷,再给这冷风一吹,整个人都显得暴躁凶狠。


    曹大德被她推到了一边,她扶住廊柱歇上口气,回头见曹大德没走,瞪着人道:“瞧什么?瞧你二公主的笑话呢?”


    “奴婢岂敢。”曹大德知她是醉话,迅速招呼旁边的小内宦来提灯笼,又对白屿说:“长史把二公主扶稳当了,外头宫道没点灯,走慢些。”


    白屿颔首应下,唐绮醉意阑珊,斜眼看了看那粉面小内宦,摇头说:“不要你送。”


    小内宦一脸为难,又看向曹大德求助。


    白屿为其解围,架住唐绮胳膊说:“殿下,外头黑,要人提灯笼。”


    唐绮大半力气卸在白屿手臂上,趁着醉意大声道:“不要送!”


    成兴帝生前最是疼爱这女儿,捧在手心里养大,如今人刚去没多久,帝姬心里能是滋味儿么?这些天她没哭过,还要帮着太子鞍前马后地处理糟心的事儿,人也是真疼了,累了。


    曹大德见她醉酒动了怒,没有不依的,立时哄说几句,把小内宦手里的灯笼拿过来,交到白屿手里。


    等人几步一踉跄,歪歪扭扭走远,二十四衙门总管大太监才收回注目礼,转身要往宴席上去。


    小内宦进宫还不久,因懂事又手脚麻利才刚刚被曹大德提到跟前办差,这时他不解其意,隔着老远又望了望二公主远去的背影,才过回头,问:“老祖宗,您是替着二公主着想,她怎么还不领情呢。”


    曹大德一巴掌拍到小内宦的后脑勺上,皱眉说:“你懂个屁。”-


    亥时,唐绮出了端门,被白屿搀着登上公主府的马车。


    “这是喝了多少?”百灵怕人受风,转手去把帘子都放下来,“长史大人?”


    白屿重叹,神色复杂道:“喝了挺多的,这次估摸着是真醉了,赶紧回府吧。”


    百灵应一声“好”,招呼前边驾车的马夫。


    “回府吧,慢点走,不急于一时,别让殿下受颠簸。”


    马夫勒缰绳,车轱辘压在永泰大街平坦道路上。


    唐绮本是靠在马车车壁上的,这时突然坐直起来。


    她睁开眼睛接了百灵端来要喂她的醒酒汤,面色平静,先前的醉意又让人瞧不出了。


    “不回府。”


    白屿和百灵同时一愣。


    白屿问:“那殿下要去哪里?”


    唐绮拆箭袖束封,扔到一旁后,眼里有了旖旎。


    她说:“去忠义侯府。”


    这模样瞧着像是醉着呢,又像是没醉。


    白屿一副了然的神情,笑道:“那先去侯府。”


    小半个时辰后,公主府马车绕进偏僻巷子,改道钻到了忠义侯府侧门。


    唐绮把醒酒汤喝了个精光,就着怀里拿出的方巾擦过嘴,偏头去问白屿:“我醒着呢,没哪处不妥吧?”


    百灵叹气,白屿无奈。


    唐绮自顾自地点一点头,把方巾折叠起来揣进怀中,对他俩道:“就在门口等我。”


    今夜没有星辰,也没有月亮。


    这个时候都中大户人家多半熄了灯,百灵有些担心她酒没醒好,急忙说:“殿下,还是奴婢送您进去吧,奴婢扶着您。”


    唐绮根本没听百灵说话,她掀起帘子跳下马车,抽出车顶角下挂着的风灯,自己迈步走了。


    百灵心里失落,面上则不显山露水,她平静得叫人瞧不出任何端倪。


    而没有端倪,才是她最大的疏漏。


    白屿坐在对面抱着胳膊,眼角余光瞄着百灵。


    这贴身女使不如从前那般蛮了,事出反常,只怕又是个掉进情爱里的蠢丫头。


    唉,谁叫二公主有那么大的魅力呢。


    白屿想了想,论如何与女子相处,他不该输于唐绮,偏偏是精通此道的他,如今要饱受相思之苦,也不知崔漫云在鹭洲那边过得还好不好……


    天黑得很,忠义侯府侧门外无人值守。


    唐绮拍了半天门,也没个机灵点儿的来给她将门打开,想必是于延霆不在府中,府兵今夜偷懒耍去了。


    她往后退出去好几步,抬头丈量起院墙的高度,能拦住一般人的高度。


    但她哪里是什么一般的人呢?


    唐绮吹灭小风灯,把风灯细杆子往后腰别去,而后纵身翻进了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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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2章 沉夜


    ◎“你喝酒了?”燕姒问。◎


    清玉院里熄尽灯火,只有寝房里头朦胧烛辉透窗而出。


    外边在刮风,吹得桃树枝桠乱晃。


    燕姒不是被那呼呼作响的风声扰醒的,有什么东西砸在了窗扉上,发出“咚”的一声,明明不算什么大动静,但今夜她脑子里一团乱麻。


    大祭司传来的消息,还是让燕姒多思了。


    她撑坐起来,伸手挑起蚊帐,歪头往声音来源地看过去。


    更深夜长,何人在外边闹腾呢?


    临近子时院子里的人都已该睡下,难道是听错了?


    那窗户外头没了动静,燕姒便想真是自己听错,欲放下帐躺回去接着睡,不料手还没伸回来,又是一声“咚”,这下听了个清楚,是有人拿石子在砸她的窗。


    “谁?”


    燕姒蹙眉,眉眼间都是不高兴。


    银甲军生字队把守清玉院,外边的人进不来,该是侯府中人,深夜到访又不进门,光在外边砸窗户,着实叫燕姒摸不着头脑。


    外边的人听到询问,蓦地老实起来,半夜捣蛋的么?


    燕姒心里烦闷,扬声往门口喊:“澄羽!”


    原本守门的青年悄无声息地走回来了,立在外边回话:“姑娘,您要不,起身出来看看……”


    若是府里哪个小鬼捣蛋,燕姒觉得非得好好管教。


    她披衣穿鞋时,想起于徵从辽东带回来的那些近卫了,其中有一个小女孩儿,叫什么阿暮还阿木的,个子很矮,十一二岁的年龄,正是在调皮的时候。


    燕姒拉开门走出,见澄羽一脸复杂。


    “怎么?是徵姐姐那院儿的孩子?”


    澄羽摇头:“不是。”


    燕姒侧着上半身往澄羽身后看,庭院黑黢黢一片,半个人影都没有。


    “那你叫我出来看什么?”


    澄羽说:“人在廊子底下蹲着呢。”


    燕姒凝眉说:“带我去瞧瞧。”


    澄羽手里攥着火折子,转身朝前引路。


    燕姒跟着他走上环形回廊,绕到寝房后边,主仆两个一前一后下了木阶,便见廊子底下,假山前,有一个熟悉的人蹲在那儿。


    这人旁边有棵桃树,迎风招展的树丫和她的墨发皆在浮动,她抱着膝,眼巴巴朝这边望着,那双眼睛狭长,眸子里莹莹搁有水雾,在漆黑的夜里,显得那么孤寂又可怜。


    燕姒在距离她三四步的距离顿住脚,伫立原地的这一刻,嘴角微微抽动。


    “二公主夜半登门造访,不递拜帖,无人来禀,蹲这儿砸我窗户作甚?”


    唐绮不说话,往下扁了嘴。


    燕姒从澄羽手里拿过火折子,毫无情绪地说:“澄羽,你站远点候着吧。”


    澄羽点头遁走,庭中只剩下两人。


    风来得忽急忽缓,将燕姒鬓边的长发吹得乱了。


    她抬手将那缕发丝捋到耳后,又走近两步,继而闻到淡淡酒味。


    “你喝酒了?”燕姒问。


    唐绮乖巧地点点头。


    燕姒无奈地叹息一声,不知这人清醒不清醒,应是不清醒的,否则怎会这般无礼闯进来,砸窗户这种幼稚可笑的事儿,燕姒五岁就不干了。


    既然不清醒,那就让她麻溜地滚。


    燕姒心烦地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唐绮闻言双手撑住膝盖,腾地站了起来。


    她似乎是想上前来抱住人,手臂都往两侧展开,但不知想到什么,又笨拙地垂下去。


    燕姒这才看见,她不是蹲在那儿,她蹲的这地方,下边是一块不算大的顽石,这块顽石怪异嶙峋,原本不摆在这里,应在芙蕖池子边上。


    若说她不清醒吧,还知道给自己找块石头来坐。


    又在装模作样戏耍人么?


    燕姒板起脸,满脸的不高兴。


    “有话您就说,没话我回去睡了,您自便。”


    她说着转过身就要走,后边那女人却突然迈步,长腿一跨,人就到了燕姒跟前,燕姒的后衣摆被她拽在手中,这是不放人走的意思。


    两人离得近,唐绮的前胸几乎贴上燕姒后背。


    “对不起。”


    燕姒听到她这样轻声说着,温热的呼吸拂过燕姒耳际。


    大半年过去了,她们几乎朝夕相对,朝朝暮暮陪伴彼此左右,要从素日里的相处中挑到唐绮不好的地方,少之又少。


    若要说燕姒心里有个坎无法跨越,那便得提那封和离书,便得提唐绮同她大婚那夜许下的承诺。


    而都大半年过去了。


    唐绮从未对她说过一句喜欢,人家是冲着于延霆手里的兵权去,冲着于家的势而去,和她本就没有干系,也从未隐瞒过这点,归根究底,还是她自己的问题。


    她先动心。


    她先沉沦。


    她先输。


    相恋如同博弈,先把心交出去的那个人,往往总是棋差一着,满盘皆溃败。


    燕姒近乎自嘲地笑了笑,风来得很好,夜很寂静,无人来打扰,那就趁着今夜,将此事做一个了结。


    她转过声,往后退出半步,稍微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唐绮垂着头,愣怔注视着她。


    “阿姒。”


    “对不起。”


    燕姒静静听着,那声轻唤烂熟于耳。


    现在细听,又觉得从前的温柔皆不复存在,它在呼呼风声、树叶晃动的沙沙声里,变了味儿。


    沉默少顷后,燕姒扬起下巴,迎上唐绮的目光。


    她直白道:“二公主高贵,臣女高攀不起,多谢您这大半年的细心照料,既然您在成婚时便写下和离书,想必也没念着这段姻缘能有个善果,既是如此,道歉大可不必,从今以后……唔!”


    桃树边,唐绮一手揽住柔软腰肢,一手轻托燕姒的后脑勺,直接将其的唇封住了。


    她吻得小心翼翼,虽鲁莽,却不乏热情。


    燕姒大脑空白了一瞬,惊讶之中齿关一松,放了她进来。


    唐绮抓到这个空隙,先前的隐忍和克制,统统扔在急切的风里,她纵情大肆攻城掠地,不给人半点再将后半句话吐出来的机会。


    该死的!


    燕姒在心底骂自己不争气,可唐绮的吻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改变,一如既往地缠绵悱恻。


    她的心砰砰跳个不停。


    这人到底搞什么鬼?


    既然不喜欢,又为何要这样来折磨她。


    既然喜欢,又为何从未想过与她相伴到老。


    凭什么她想要怎样就怎样,偏偏自己还怀念,还渴望,还抱有那么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燕姒脸上泛起红潮,不由自主闭了眼。


    她手里还捏着澄羽的火折子,火光照亮唐绮的脸。


    唐绮醉意冲昏头,人是不清醒的,她微眯着眼,贪婪汲取燕姒的气息。


    她将人拥得更紧了,手隔着薄薄的衣衫,轻抚燕姒的背,像是在哄小孩儿,一下一下,极尽爱怜之意。


    饶是如此,燕姒仍然在苦恼和惊讶中徘徊,在纠结和紧张里忘记换气。


    不多时,燕姒便有些站不稳,她靠在唐绮身上,四肢发软,不知该如何是好。


    唐绮比燕姒高许多,潜意识知道不远处还有个人候着,她握住燕姒的腰,带着人转了一圈儿。


    形同牵线木偶,燕姒不知自己是怎么被她带到假山前的,尽管她们距离假山仅仅只有数步之遥。


    纠缠时,唐绮的手指不小心拉到燕姒的头发,燕姒往旁偏开脸,终于想起要躲掉人,话都还没说清楚呢。


    她急促地张口道:“头发!”


    唐绮撤下手,在慌张里,露出一个犯错的孩子似的神情。


    “对不起。”


    燕姒骂她:“唐绮,你有病是不是!你……”


    话还未说完,唐绮已急不可耐将燕姒推靠向假山,整个人将她完全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人呼吸变得焦灼,贴上来的唇滚烫炙热。


    燕姒被她压住双肩无法动弹,再想要骂什么也骂不出来了。


    唐绮就没打算给人一个好好说话的机会,她讨好般地反复舔舐燕姒饱满双唇,又乖又认真。


    燕姒拿她没辙了,索性不作挣扎,卸力时,二分短暂分开一些,便含含糊糊道:“喂,火折子。”


    唐绮等不及,拿过她手里火折子在假山石壁上擦灭,唇又再次贴上来。


    两人已经许久没做,唐绮吻得动了情。


    这样没过一会儿,燕姒听到火折子掉进草地里的闷响声。


    唐绮的手放在她的腰间,摸索着中衣系带。


    燕姒猛地睁开眼睛,嘴里呜呜要说话。


    “你……”她说:“你是不是疯了。”


    眼前皆是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光,燕姒不知唐绮是何表情,总之她快气恼炸了。


    这人在想什么?


    耍酒疯?


    这是哪呀!


    这可是庭院里!


    唐绮松开燕姒的唇,侧脸吻她鬓边的发,用气声说:“我大概是疯了。”


    “阿姒……”


    “阿姒。”


    “阿姒,我好想你啊……”


    燕姒脑中轰隆巨响,一时之间,心情复杂到难以言喻。


    好在唐绮还没完全疯,她只温柔又急躁地摸了摸燕姒的手,搂紧怀里的小狐狸,又带人陷入如火如荼的沉溺中。


    她们亲吻了许久,燕姒腿肚子发酸,站不住了就靠在石壁之上,她在往下坠落,多日委屈涌上心口,连呼吸都能觉出疼,她想躲、想逃,想推开人,脑子里一片混沌。


    这份情义,让她累了。


    她说:“我困。”


    困了,唯一的念头便是想回房去,倒头呼呼大睡一觉。


    唐绮并不放过她,反反复复,用有力的胳膊把她捞起来,在淡淡酒香之间与她悄声地耳语。


    “我想你。”


    “我好想你。”


    “阿姒,父皇走了,母妃想寻死,先生成了太傅,阿姒,我该往哪儿走……你收留我,好不好……”


    风停一息,满院静谧。


    燕姒感觉到唐绮用脸蹭了蹭她的脸,颊上的湿意让人无法忽视。


    唐绮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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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3章 诘问


    ◎枕边人陷入酣睡,说不定梦正好。◎


    骄傲如二公主。


    沉稳如二公主。


    聪慧如二公主。


    清醒如二公主……


    相识至今,燕姒还从未见过唐绮这般模样,比当初去赴解星宝的宴那个雨夜,唐绮还要迷茫得多。


    原来,唐国的帝姬,也并非坚不可摧。


    这些日子里,燕姒想过唐绮的难处。


    每当天光破晓,晨曦楔进清玉院,她就会反复地想,成兴帝一去,距离唐峻登位的日子越发近了,唐绮若是离了于家,在椋都里还能有什么权力和地位。


    故此,用晚饭时于红英来问,燕姒也只说要再想一想。


    她惦念着唐绮,但又懊恼自己热脸贴上去,人家兜头给她浇一盆冰冷刺骨的凉水,把所有的柔情蜜意都浇灭。


    说到底,唐绮如何难,跟她能有什么干系呢。


    何况唐绮早早便有计划。


    思及此处,燕姒在静谧中,从人的怀里挣脱出来,她双手按在唐绮禁锢她的双臂上,开口说话时,话语里带了微薄怒意。


    “殿下怎会无处可去?您不是早就想好了去鹭州么?”


    “嗯?”


    唐绮似乎愣住了,她站着不动,手还握着燕姒的腰身,不让人逃离这片狭小暧昧的方寸之地。


    燕姒看不见她的样子,仅从声音里判断她的意思。


    “你到底喝了多少?”燕姒疑惑地问:“醉成这样,之前部署的都不记得了?我可以提醒殿下,除却青跃和白屿,您将收归己用的心腹,都送去了鹭州。想要收复飞霞关,不去南地怎么行,不正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殿下才能摆脱我?”


    唐绮在燕姒说话之时,不自觉地收紧了手。


    她手劲大,捏得燕姒腰上发疼。


    四下黑得透彻,唐绮无声作茧自缚,她束缚自己,也不放过燕姒,用那层厚厚的伪装,将燕姒也包裹。


    “不准说了。”


    唐绮的声音变得凌厉,一反刚才的柔软之态。


    燕姒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醉酒后的言行都那么不可理喻,而她又能同人计较什么?


    “左右殿下都写了和离书给我。”每提一次就心口疼,她顿了顿,接着道:“您哪里会没地儿可去,又哪里需要我收留?我和你……唔?”


    唐绮耐心尽失,抬手一把捂住燕姒的嘴,然后单手将人腾空搂抱起来,二话不说抱着人往寝房方向走。


    燕姒坐在她手臂上,惊呼不出,下意识圈住她的脖子。


    “……”放开我!


    燕姒的话唐绮也听不清楚,唐绮才没有管那么多,她怒气冲冲,一脸冷然,路过小径边候着的澄羽,凉悠悠丢下一句:“不必守夜了。”-


    翌日飘小雨,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燕姒疲累不堪,四肢酸软无力,她似乎有些低烧,听着细雨声,勉力睁开眼,就看到跟前躺着个人。


    “……”她捂住嘴巴,没喊出声。


    意识逐渐地归拢,她想起了。


    昨夜还是没能争过唐绮,唐绮在清玉院留的宿。


    因是醉酒,这女人泼皮得很,力气极大,还扯坏了燕姒的衣裳,混乱之间,燕姒没好意思喊人,她们都衣衫不整,让旁人知晓了,那可真就丢脸丢到家。


    燕姒说不出的气闷。


    枕边人陷入酣睡,说不定梦正好。


    燕姒捂着自己嘴巴细细看唐绮的睡颜,唐绮睡着的样子不具备任何攻击性,乖得很,动也不动,胳膊穿过燕姒颈下,把人牢牢抱在怀里,似乎是极为安心。


    闹不懂啊。


    她清醒之后会怎么想?


    燕姒猜想不出,嘟着嘴跟自己生闷气。


    她还是有心软这么个毛病,只要对上这个人,就毫无保留的心软,毫无保留地听凭摆布。


    到底怎么变成这样的?


    燕姒明知她们之间存在极大的问题,可一想到昨夜那些事儿,她又忍不住地动心,最终也没有从唐绮嘴里问出一句真心假意。


    她算是栽了。


    气馁的燕姒所幸瞪了唐绮一眼,反正二公主睡得沉,也不知道。


    本是发泄情绪,不料她刚瞪这一眼,唐绮突然睁开眼睛,和她的视线直愣愣撞到了一块儿。


    燕姒:“……”


    唐绮勾唇笑起来,把人又往怀中揽了揽。


    “你瞪我。”


    燕姒说:“我没有。”


    唐绮凑近,温柔的亲吻触到燕姒额头。


    “你可以瞪,若不解气,你打我也可以。”她温声缓慢地道:“阿姒,昨夜我喝醉了,可有伤着你?”


    燕姒在心底翻了个十足的白眼,二公主真行啊,这会子想起来了。


    怀中人不说话,甚至移开了视线,唐绮低下头又亲亲燕姒微微发红的脸颊,接着方才的道:“我想是没有的,我有很小心。”


    她竟还好意思提?


    燕姒板起脸推了推她,而后说:“二公主,你现在这样,到底又是什么意思?酒后的事儿记得那么清楚,专来戏弄人。”


    唐绮箍着燕姒,并不松开手。


    她其实记着昨夜的事儿,耍赖耍到这个份上了,是不是戏弄人,心里早有了数。


    这一段日子以来,朝中变数太大,她是踩在刀尖上过来的,连柳栖雁入宫给成兴帝吊唁,都不敢表露出过大欣喜,任谁也想不到她能过这个劫难,连她自己也是闷着头往里扎进去,全凭果决和清醒冷静,剩下的都交给了天意。


    若非处置了周氏之后还有个杜平沙,她早该亲自来寻人,一拖再拖,拖得她扪心自问也懊悔不已。


    眼见她妻还生着气,她便放低姿态求饶道:“好阿姒,我这一关过得很难,老早便料到会很难,才不愿牵连于你,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看重这段姻缘。我一早便说过,能得你为妻,乃我唐绮三生之大幸,我怎愿轻易放了你走。”


    燕姒听着唐绮温声絮叨,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还惦记着唐绮从未开口对她说过喜欢,以前就是她问了一半,自己当做是,这次既然两人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已到了这个地步,就绝不能再退回当初。


    她想明白这些,便直言道:“我问你答。”


    唐绮对此求之不得,心里攒了许多话,正不知从何说起,她点点头道:“你问。”


    燕姒想了想,扬着下巴问她:“你写和离书,当真是因为怕有朝一日牵连我?”


    唐绮毫不犹豫地道:“正是。不过,也不光是指牵连了你,我亦怕牵连侯爷更甚至整个于家。远北凄苦,他们缺钱,需要朝廷供养,辽东虽有东南雀奔山脉作为战事储备,但依旧是已朝廷供养为主。”


    燕姒听她提及到此事,顺着话往那边去斟酌。


    “这个我先前听姑母讲过一些,你说得对。之所以周氏不敢短缺辽东的军粮,是因辽东一方可抵西与北两地边境守备军,二者互为强力支柱,是唐国安邦核心。”


    唐绮抬起一只手,将燕姒胸前的凌乱的发丝捋至后背,轻缓地为她理顺,边顺边道:“正所谓,功高盖主,历代皇帝为何困于家顶梁柱在椋都,你可明白了?”


    事涉于延霆,燕姒沉默一息,随后谨慎道:“太子殿下也不会放爷爷离都?”


    唐绮闻言蹙眉:“他此刻诸事不定,哪肯轻易点头。”


    燕姒疑道:“周家大厦倾倒,连根拔起衍州和各地州府的细枝,不过是朝夕的小事儿,太子殿下名正言顺即将继位登基称帝,什么事还没定?”


    唐绮并没打算隐瞒,她正色道:“国库。”


    燕姒更是摸不着头脑。


    “国库?”


    唐绮道:“这些年,周家世族将国库几乎消耗而空,唐国大量财富来源是商税,养兵用兵皆要从国库来支出,六十多万兵马那是个泼天大数,唐国还得修养生息。大哥愁得很,远北这次解决了,昨夜宴席,他想必也是按我那个意思去应下今冬军粮的事儿,只有这个冬天安然度过,才能算暂且稳定边塞。”


    远北这次是挥兵南下,离造反也就一步之遥,若非周皇后提前失误,后果不堪设想。


    燕姒听得心惊,接着便想到唐绮早前那些做尽的部署。


    唐绮把楚畅送去了鹭州经商,户部尚书家的庶出小姐从小便耳濡目染,算是一个长处,加之对其有保命大恩,楚畅便成唐绮心腹。


    再这之后,借由端午长项刺杀一案,御林军里提起来的心腹卫晓雪,以及柳阁老从六科调给唐绮的东方槐,都一道去了鹭州,进的鹭州守备军。


    唐绮是把钱和兵,两头都牢牢抓手里了。


    燕姒倏然茅塞顿开,她睁大眼睛说:“父皇先前将锦衣卫副指挥使崔漫云调离椋都,走东南通州再经鹭州,说的是督查粮道,这条路前指挥使谷允修谷大人已经查过,难道他是为了……”


    若燕姒不提,唐绮都快忘记了这一回事儿,那个节骨眼儿上,唐绮一门心思想的怎么对付周皇后,怎么博取唐峻信任,难免疏漏。


    这会子燕姒提起来,唐绮如被当头棒喝,蓦地反应过来。


    “父皇……他,或许还真是。”


    成兴帝对三个孩子都极尽爱护,先前不让她去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她还误以为是她风头太过,触及了天子权威逆鳞。


    一时间,她悔不当初,整个人都沉默了。


    越说越远,燕姒细心发现了唐绮此刻的低落,扁嘴岔开话题,急忙道:“那你,你又怎么想?怎么想我与你的。”


    关于她们妻妻二人的事,其实唐绮还没有想得很清楚,她自己心里搁着的事儿没想清楚,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不想和离。


    在她犹豫的少顷里,燕姒推开她揽住自己的手臂,撑身坐直起来。


    唐绮慌神,跟着她一道坐起来。


    二人面对着面,燕姒的眸光冷得让唐绮吃痛,唐绮急着解释道:“我是不知该如何说。”


    燕姒瞪她,怒极攻心道:“你从成婚就在骗我!现下是不是太子登基,更用得着于家了,所以你才来的!”


    第194章 诺言


    ◎于红英高兴了,眼睛里盛两泓晨光,晶晶发亮。◎


    “我……”


    唐绮一时语噎,她不擅解释感情。


    燕姒已气得不行,伸手推她:“下去!你走!”


    唐绮任由燕姒的手推搡她肩膀,轻轻捉住这纤细手腕,把人往自己怀中扣来。


    “好阿姒,不要气了,气大伤身。”


    燕姒听着头顶传来的声音,被迫将脸埋在唐绮怀里,委屈到想哭。


    她近乎哽咽地说:“你是个坏人,你不好。”


    “是,是我不好,对不起,我错了。”唐绮顺着她的话,一边哄人,一边又许诺道:“我保证以后不再做那样的事,今后一定好好待你。阿姒,跟我走吧,去边南鹭州,我们在那里建一个家,等朝中安定,等囊中充裕,再借机为爷爷拿到回辽东的机会……”


    燕姒听着她软语娓娓道来,不禁嚎啕大哭。


    唐绮噤声,就这样抱着怀中妻,手在燕姒背上一下一下地安抚。


    数日心中郁结,为的不过求唐绮的真心。


    燕姒哭出来,就好了许多。


    她又想,或许唐绮就是这么一个人。


    唐绮曾在游碧水湖的画舫上挺身而出为她挡过暗箭,曾在她手中抢过赢得的香囊佩戴许久,曾在国子监深夜为她提灯照亮前路,曾在黑市地下暗庄外的长巷为她手刃来敌,曾在她头上拔掉过贵妃赏赐的珠花换一只亲手打磨的雨燕玉钗,曾在中秋宴席为她赢取投壶彩头,曾照料她大半载,对她有求必应。


    二公主不会在情爱之事上说什么好听的甜言蜜语,而是偏好为一个好结果去付诸实际行动。


    那再问那句是否喜欢又有多重要?


    至少,唐绮还想同她在一起,不想同她分开。


    至少有这一点,她便能够宽宥。


    她像一个在唐绮这里讨要糖吃的小女孩子,但凡能从这段姻缘里扒拉出她想要的那么一丝甜,就又能给对方所有的体谅和让步的原谅。


    唐绮的怀抱能让她安心,唐绮说的话亦是如此。


    她不推人了,尽情地宣泄后,身心的疲累感得到缓和,就这样安安静静,抽泣着靠在唐绮怀里。


    先前唐绮经历许多事,燕姒跟着她担惊受怕,二人糟糕的情绪都积累了太多,昨夜唐绮醉酒发泄过了,今日燕姒哭出来也发泄过了,就一起安静下来,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她们在寝房中,却不知外边已经乱作一团。


    澄羽头夜没有在寝房门口守夜,他也没有睡觉,而是站在廊庑底下站了一整宿。他心知二公主醉酒,生怕对方伤到他家姑娘,又不能违抗唐绮的命令,只能远一些站着,隔着数步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听动静。


    若是二公主真伤到他家姑娘,他便破门救人。


    幸而这一夜,寝房内没什么大的响动,他家姑娘也没有呼喊。


    直到晨起,泯静早早领着小竹小菊几个女使到了这边,早膳和汤药搁在托盘里端得稳稳当当,洗漱的水和帕子都备着,听澄羽说二公主来了,谁都不好去叫门。


    这还是他们几个在公主府里头培养起来的习惯,大半年里,唐绮从来不让人叫燕姒起早,每日她临出门前,总要交代几句,等夫人自己醒了唤人,再入内伺候。


    谁知道,现下快到辰时,二公主还没从寝房里出来。


    澄羽和泯静一商量,姑娘身子还不大好,一整夜过去了,可别是闹出什么事儿,两人没了主意,实在干着急。


    这时候,小菊就提了一嘴,她紧张道:“侯爷进宫了,要不然咱们去菡萏院禀告六小姐,请她拿个主意呢。”


    澄羽挠着头,没说话,他扭头瞧一眼天色,灰云盖顶天欲倾,似要有大雨来,催得他心里比谁都着急。


    昨日才替大祭司传了话给姑娘,姑娘那个性子,对身边人不爱掖着藏着,万一为这事儿激怒二公主……


    泯静是知晓燕姒心事的,她等不及澄羽思考,拉着人胳膊走到旁边,避开其他女使,小声道对澄羽道:“不行就禀告菡萏院吧,总要有个主子来拿主意,早饭不能不吃,姑娘还得喝药,不能再耽误了。”


    澄羽不敢设想激怒二公主的后果,当即道:“那就禀吧!咱们不能进,六小姐是长辈,能在二公主面前说上两句话。”-


    清玉院来人传话,于红英正给荀娘子磨着墨,听人将事儿说了,她还慢条斯理在绕腕子,手底下的墨没有磨开,蘸不上笔。


    荀娘子用镇纸压住生宣两头,挑好狼毫握手里,侧头来说:“你不去看看?”


    于红英含笑看着荀娘子,了然地道:“都是孩子么,情情爱爱的事儿,我一个当长辈的怎好插手。”


    荀娘子转手把狼毫搁置在笔托上,认真道:“你也是个孩子,有事了在旁边看好戏。”


    于红英鼓一下腮帮,争辩道:“我才不是呢,我都三十七了。”


    荀娘子揽袖,手搭到于红英肩膀处,仔细将人瞧了又瞧。


    “还小,今日才满三十七。”她道:“我身无长物,又逢国丧,没什么可送你的,写幅字给你吧。你去看看两个小辈,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莫耽搁了姒儿服药。”


    于红英高兴了,眼睛里盛两泓晨光,晶晶发亮。


    她捏了捏荀娘子的手腕,得寸进尺道:“回来就有生辰礼么?”


    荀娘子无奈地笑道:“嗯,你回来我定是写好了。”


    在荀兰眼里,于红英确然是个小孩,她比荀兰的女儿还会撒娇耍赖,偏执霸道,但是好哄,一点小事儿也值得高兴一整日。


    荀兰没将手抽回来,等于红英自己松开,她见于红英对着窗外的随侍招起手,就主动推起于红英的轮椅,把人送至檐下。


    随侍过来接替,荀兰停驻原地,望着小孩儿的背影远去。


    于红英被随侍推着,轮椅穿廊而过,一路斜来的日光坠在地面,她低垂纤长的睫,在无人察觉时,露出一个狂喜的笑。


    姐姐永远都那般温柔,即使嘴上千万般不愿困在她的身边,却连她的生辰都是记着的。


    因这桩对于荀娘子来说是小事,对于红英来说却是天大的好事,于红英开心了一路,到清玉院看到下人们乱做一团,三五成群小声议论,她也没露什么不快,而是含着笑去问泯静。


    “昨夜谁守的夜?她们几时睡下的?”


    泯静看向澄羽。


    澄羽便恭敬上前回话道:“昨夜本是奴守夜,但二公主不让奴守夜,奴只好站远点了。不过,奴一直注意着,应是丑时三刻睡的。”


    于红英把这话仔细听全乎了,又扬首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


    “这都辰时了,给她们叫起来吧。”


    得了于红英的话,澄羽和泯静同时松了口气。


    小竹前去叩门,泯静就让其他没事干的人遣散了,不让人都围在这边。


    燕姒和唐绮这会子静着呢,听到叩门声,唐绮才侧身往外道:“什么事。”


    小竹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进来:“殿下,该起身了,六小姐过来了。”


    唐绮蹙眉道:“好。”


    她先下床,替燕姒取来衣裳放在床边上,又转身去找自己的衣裳穿。


    燕姒看她忙活来忙活去的,脸上泪痕未干,仍是忍不住笑出声。


    “你现在知道慌张了,昨夜来的时候怎就没想到现在。”


    唐绮唰地红了脸,衣襟处扣子都系错。


    她小声嘀咕道:“昨夜,喝太多。”


    燕姒说:“哦?你扣子系错了。”


    唐绮把那扣子解开,又重新来系,燕姒披衣躬身穿好鞋子,抬起头来问她:“昨夜你怎么进来的?外头守卫的银甲军没有拦住你?”


    “这个么。”唐绮更难为情了,“翻墙溜进来的。”


    燕姒忍俊不禁。


    二人穿戴整齐出来,于红英已经不在门外了。


    泯静着人把洗脸水端到近前,跟着说:“六小姐在书房等,她说不急,让两位主子先过早,等姑娘服了药,再过去也不迟。”


    唐绮闻言蓦地转向燕姒,沉声说:“你还在服药?哪里不舒服?”


    燕姒尴尬地抽动唇角,低声道:“别嚷,小声一些,不是什么大问题。前些日子感染的风寒,腿脚不利索,你都是知道的,老毛病而已。”


    唐绮暗中掐自己的掌心,很内疚地道:“对不起,都是我的疏忽。”


    燕姒已不想听她反复道歉,拉着她手摇了摇。


    “洗漱吃饭啦。”


    这两人站在檐下各自洗漱完毕,二公主就牵着她妻的手,进屋坐下来过早。


    清玉院的吃食是于延霆派专人看顾,比起公主府要更为谨慎细致,饶是如此,燕姒的病也没见着大好,难得的,唐绮来了,她的心情雨过天晴,今日多吃了不少。


    早膳后,泯静张罗着收拾,出屋子时,在廊子上欢喜地对澄羽道:“看样子是和好了。”


    澄羽也放心许多,点头郑重其事道:“她们和好了,咱们也就不用那么担心了。”


    泯静小声道:“可不是,方才六小姐没来之前,我都快急死了。”


    澄羽对此是无比赞同:“我也是!”


    姐弟两个说着话往前走,没走几步,泯静突然反应过来,侧头对他说:“你跟着我做什么?你回去,盯着姑娘把药给喝掉。”


    澄羽哑然失笑。


    “二公主在,姑娘不敢不喝药的。”


    泯静也笑:“是哦,那走吧,帮忙把碗筷拿厨房去。”


    另一边,寝房中。


    燕姒愁眉苦脸,眼神躲躲闪闪。


    唐绮从小竹手里把药碗拿了过来,瓷勺子舀了一勺汤药,放至唇边尝了尝,接着温和笑道:“张嘴,过来喝药,已经不烫了。”


    燕姒小手拽着衣摆,耷拉着脑袋说:“你就是来折磨我的。”


    唐绮摇头否认:“才不是,我是来请罪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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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5章 要求


    ◎“去你的。”唐绮笑骂道。◎


    燕姒最后还是把药给喝了,她被苦得舌头发麻,巴掌大的小脸上,五官都快皱一块儿。唐绮急忙拿蜜饯,喂到她嘴里让她去去味。


    这蜜饯就含在舌底下,她也不能说清楚话,扬起下巴剜了唐绮一眼,唐绮就牵着她手带她起身,笑说:“走了,别让姑母在书房等我们太久。”


    燕姒轻哼一声,跟她出门往书房去。


    于红英静静坐在轮椅上,眼瞧两个小辈手牵着手过来了,立即收敛笑意,不咸不淡地乜着她们。


    唐绮拉着燕姒走近,站在几步开外松了手,抬臂行晚辈礼。


    于红英伸手阻止她道:“二公主抬举,话没说清楚,这礼臣女怎么受得起?”


    燕姒听得有些窘迫,唐绮温柔看她一眼,继而回头把礼数做全了,才道:“姑母淑安。晚辈昨夜入府唐突,实在是太想阿姒,还望姑母恕罪。”


    书房里没有旁人,于红英挺直背脊,摆手让她们两个站着听训。


    既然是听训,那便没把唐绮当成外人,燕姒心中暗松一口气,乖巧站好了。


    于红英目光瞥向唐绮,话却是在问自己侄女,她说:“先前一封和离书,你才搬回娘家来,你这个性格要不得,凡事该当面问个清楚。双方摊在明面上说,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哭个几夜伤一场心,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过了?如此一来倒显得忠义侯府缺了教养。”


    燕姒也知自己这次的确任性了。


    即便她拿了和离书,依照唐国律法,二人也该呈禀家中长辈,天子赐婚,若想要和离,还需过礼部问省,再去吏部改掉皇戚的契文,这些章程没有去办过,她再同唐绮置气也毫无意义。


    回娘家这么一躲,病一场,连成兴帝大葬的仪典也没去,反叫于家成了不和礼数的。此刻新帝将要登基,要是被有心人发现,难免落人口实。


    想到这些,燕姒就内疚得低头,面红耳赤地道:“姑母说得是,侄儿知错了。”


    于红英的话并非只说给燕姒听的,书房里拢共就三人,唐绮站在一边,自知是自己理亏,闻言赶紧赔礼道:“姑母,都是晚辈的错,以后绝不会再让阿姒受委屈了,求您见谅。”


    唐绮贵为帝姬,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燕姒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碍于皇家颜面,垂着眼用余光偷瞧于红英,心道二公主已如此低三下四,万望她姑母能饶了这一回。


    然而,于红英端坐,双手搭在膝盖处,仍旧一脸严肃,她道:“二公主,于家长辈能为你眼前这孩子做主的,仅两人,她爷爷,与我。此刻她爷爷得太子召请入宫去了,此事便只好由我来问。”


    唐绮不敢怠慢,恭敬地又福一礼,“姑母请讲。”


    于红英盯着唐绮,眼睛里头是探究,纵使在椋都休养十多年,这双眼睛的神辉仍是肆意大胆,锋芒毕露。


    “那我便斗胆直说了。”她道:“二公主既不倾心姒儿,缘何要娶她?若倾心姒儿,缘何成婚当日便写下了和离书?”


    唐绮迎上于红英冷厉视线,不卑不亢道:“姑母此问,昨夜绮已答了阿姒,是因当初绮处境微妙,不敢轻易许诺白头偕老,为防止他日绮身陷囹圄,阿姒和于家能置身事外,不可不提前做了准备。”


    于红英回过头,又看向燕姒。


    燕姒急忙帮腔道:“是这样的,姑母,那时候斗罗家,唐……二公主风头无两,父皇猜忌怕她兄弟阋墙,处境的确不能算好,我已想……”


    于红英骤然打断燕姒的话,侧目对唐绮接着道:“那我还有一问,当初处境微妙,您后来破了周氏的诡局,为何不第一时间来寻姒儿?她在你心中,究竟有多少分量?”


    燕姒不语了。


    于红英是问到了她的痛处上,也是为了替她争一口气。如若不然,这次轻易原谅了唐绮,将来谁能保证唐绮不会中途丢下她。


    书房中一时鸦雀无声。


    唐绮沉默半顷,斟酌片刻后才郑重开口答道:“破周氏诡局,我父刚丧,母妃大受伤挫,大哥尚未登基,国库钥匙拿到后,我们才知这些年周家耗空了唐国储备金银,外有远北五万大军对椋都虎视眈眈,绮……在家国天下之间,万般无奈择选至重。但望姑母知悉,阿姒于我而言,是绝不会抛之弃之的!”


    有勇,有谋,有胆识,有七魄,人长得好,还掂量得清楚轻重缓急,又不乏坚决果断,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于红英心里满意,嘴上则没这么说,她等唐绮多站了一会儿,外头日光更强了,才慢慢道:“你当初把人八抬大轿娶回公主府,如今前朝诸事暂歇了,也得把人八抬大轿抬回去。我于家女儿,在家长辈可打可骂可训斥,亦可叫她受委屈,那是养育,但走出于家门庭,嫁去皇室是表忠,她不受你打骂训斥,更不受窝囊气。二公主,可明白此理?”


    燕姒听得心惊胆战。


    唐国女子真不愧于让人忌惮,若此事搁在奚国,女子出嫁从夫,娘家人哪里还会这般帮衬,更何况是皇室婚姻呢。


    她大气都不敢出,却见唐绮突然掀袍,砰地跪在于红英轮椅之下。


    唐绮无比诚恳地道:“绮受教了!姑母所说,一定照办!”


    于红英没久留,她早知晓自己的侄女是掉进了感情的坑里边,妻子甜言蜜语天花乱坠随随便便哄一哄,就能抛头颅洒热血,赶着趟儿往人家跟前凑,如今她把要求提了,该说的话全部摆在台面上来说了,自己宽心是其一,其二在荀兰面前也好有个交代。


    她还惦记着自己的生辰礼呢。


    这么许多年不过生辰,连于延霆都忘记了此事,偏叫荀兰给她记着,去年扔给她一只绣福字的锦帕,没提,她以为不过一场巧合,今年把话提了,她才更是欢喜得紧。


    等于红英出门回了菡萏院,燕姒将唐绮送至清玉院门口。


    她还不舍,手被唐绮捏了捏。


    “阿姒,你等我半日,我回府去备轿子,咱们回家用午饭。”


    燕姒点点头,想起昨夜在这人手下颠鸾倒凤,面上红了大片,被烈日烘得有些燥。


    她依稀记着后半夜自己实在太困太累,唐绮牵着她的手,推着她的手指进入,抵着她动的急切和低吟,又反复想起方才不久前,唐绮一掀袍子,跪她的长辈,这样的真挚深深打动她,让她越发害羞。


    唐绮抬手挡住一片日光,让燕姒的脸落在阴影里。她并不知燕姒在想什么,只觉得她妻此刻的神态万分可爱,叫人不想放开软乎乎的手。


    再不走,又要继续耽搁下去。


    唐绮咬咬牙,毅然松开手,跨步要出院。


    燕姒在她身后追了两步,喊住人说:“殿下,别翻墙了,让侧门的门房给您开门!”


    前边的女人尴尬不已,头也不回地招招手,示意自己知晓了。


    唐绮走侧门出的忠义侯府,公主府的马车干等一夜,百灵在车里瞌睡,白屿抄着袖靠在马车车壁前,见着人立即走上前来,问说:“殿下睡得可好?”


    “去你的。”唐绮笑骂道。


    白屿拿她打趣,她也不见着恼,便又看了看日头,说:“这一觉,睡得可真够沉啊殿下。”


    唐绮踏上马车挑起帘,惊醒睡梦中的丫鬟。


    她往旁一坐,看到面前小几上摆着一碟子点心果子,还没问等了一夜这些人吃没吃,百灵先开了口。


    百灵说:“主子,你昨夜在里头歇的?”


    唐绮伸手给她看了看胳膊,心情大好道:“瞧见没,她给我把灰擦了。”


    百灵淡淡地道:“哦。”


    唐绮身上还穿着昨夜赴宴的袍子,她鲜少不注重仪态,昨夜是真的醉了酒,仅存的一丝理智用去爬人墙头了,这会儿再提起来,反而没觉着是丢脸,而是窃喜她妻收留了她。


    百灵在旁侧暗自失落,还没忘关心主子,推着装点心果子的碟子,说:“殿下饿没有,奴婢让侍卫先回了一趟府,府里备了早饭,您先吃点,垫垫肚子。”


    她知晓唐绮食量大,饭点不食,人就没什么劲。


    唐绮听后,靠在马车上笑得更像个孩子。


    “你们吃了没?我都吃过了。”


    燕姒身边的女使记得住唐绮爱吃什么,早饭准备的都很合她口味,而且有她妻作陪,家里的饭哪有跟她妻吃的香。


    她自个儿乐着,就惦记人去了,惦记着惦记着,又说:“午膳去小院儿吃,要备夫人的。”


    白屿坐在马车前头,靠着门框晒太阳,听到里边唐绮的话,扭头回来说:“小夫人愿意跟殿下回?”


    唐绮道:“那还用问!”


    白屿但笑不语。


    百灵微微皱了眉,小声嘀咕道:“可小院儿那边,这些日子没人去打扫过。”


    唐绮掀起眼帘看向百灵,继而抱臂道:“家里没人管,你们要翻天?”


    百灵忙说:“奴婢不敢的,是因夫人走后,于侯爷上门来,带走了夫人许多东西,奴婢以为她要在侯府住上一段时日才会回府,没想这般快……”


    唐绮拖长尾音,不悦道:“快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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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6章 折腰


    ◎“那姑母觉得,二公主接下来会怎么样?”◎


    把二公主*送走没有多久,菡萏院的随侍带着人过来了。泯静嗑着一把遮阳伞,刚在清玉院门前接到燕姒,一主一仆迈开步子,就听后面有人唤。


    于红英那随侍说:“小主子!且先留一步!”


    燕姒顿住,扭头回去,在伞的阴影下问:“姑母有什么吩咐?”


    随侍疾步接近,停在值守的银甲军旁侧几步开外,朗声道:“主子传话,让小主子去趟菡萏院,她有话要与您私谈。劳您走几步。”


    燕姒的腿才能走利索几日,泯静欲要跟去扶人,燕姒摇头阻止她,心道于红英知晓她的病情,郎中每日都会过去禀告,这是有话要同她讲,也要瞧瞧她眼下恢复得如何,能不能放她回公主府。


    随侍弯腰上前,从泯静手里接过伞,替燕姒遮阴避阳。


    晨起的雨已经停了,院子里湿漉漉的。


    雨后该凉爽,可不知为何今日反常回温,燕姒早起裹得厚,这会儿就躲在伞下,跟随侍一道往菡萏院的方向去了。


    待她到的时候,于红英把生辰礼裹好,爱不释手,抱在腿上看她。


    “她说什么时候来?”


    燕姒瞧姑母今日喜色藏不住,知她心情好,颔首答了:“说是中午一道回去用饭。”


    这会儿院子静悄悄的,菡萏院里的侍从走路没声音,主子们在廊子底下说话,其他人都离的远,雨过天晴,白云飘如薄纱,于红英仰首看了一眼天色,没有接着上一个话往下聊,她伸下巴说:“腿可好走了?你推我绕着廊子走一段试试。”


    “好走的。”燕姒说着上前,推起于红英的轮椅往前走,“二公主把话都说清楚了,姑母不用太担心我的。”


    “是你爷爷在担心。”于红英看着前边的路,“你可知今日朝中形势。”


    燕姒将知道的都说了一遍,包括国库亏空的事儿,这事儿唐绮能在于红英面前说,就没打算隐瞒于家。


    于红英听完这些,手沿着卷轴抚摸,她说:“光讲事儿,不做剖析,二公主把你养得精细,让你止步了。”


    燕姒忙辩解道:“不是的,她虽说不叫我插手什么事,但我自己也想了。”


    于红英稍稍侧头,笑说:“想了些什么?”


    燕姒流利答道:“远北侯杜平沙挥军南下,上喻山进陵宫吊唁成兴帝,唐峻不谴责她,也不治她罪,这是要跟远北握手言和,想着冰释前嫌,如此以来,皇室威严何在?就算唐峻自己不想挑起这场战事,朝中以柳阁老为首的朝臣,以及三法司和锦衣卫这些天子近臣,都不会轻易答应。成兴帝留下的文臣言官们,其中不乏敢于说真话的,此时唐峻不仅非要放过杜平沙,还要在国丧期间摆接风小宴,让他不忌惮数张嘴巴,必为此事的原因,只能是国库亏空。”


    “你知道杜平沙是什么样的人?”于红英轻声问。


    燕姒如实道:“知之甚少。”


    于红英沉声叹息,思绪仿佛逐渐飘远。


    她望着前方斜进来的一抹烈阳,缓缓开口道:“杜平沙与阿爹年纪相仿,她降生在远北,是注定要同风沙抗争一辈子的女人。她父杜伯然子嗣众多,但仅生了她一个女儿,这个女儿从小就要金尊玉贵地养,但杜平沙及笄之年,就扔了女红抗起了她爹的枪。她在少时,便知晓绣花针和笔杆子对付不了大漠枭鹰,宏图大志栓在马背上,最善野战,一枪一骑成为远北传说。在远北,她的名字,就是天神一般的存在。”


    燕姒细细听着,有些惊讶地说:“如此清醒之人岂会甘心伏低做小,她这么厉害,到底是怎么被周氏驯服的?”


    “这便是我要与你讲的另一桩事儿。”于红英说:“你见过椋都三军,御林军和锦衣卫是算步兵,只有神机营是骑兵步兵混合,这支骑兵还没什么优势,是因椋都地处中原,城池密集,骑兵用处不大。你还见过边南鹭州的守备军,他们追杀过你,那也是一支步兵,职责在驻守城池,会马术但不擅长。这样的军队,养起来消耗不大,可远北不同。远北盛风沙,它和辽东盛风雪很相似,需要的是铁骑,配备的不光有军用器械、粮草辎重,还必须得有战马。可这些战马哪里来?这里便要提及处在西南方的远西,征西侯治下有大片草场,马儿他养,朝廷来征调,连通远西和远北的马道,亦在朝廷的管制内,你想。”


    于红英摊起一只手,燕姒便逐步推敲下去。


    “所以,此一时彼一时,后来的朝廷扼住了远北咽喉,周家握着国库财权,钱和马,远北都必须要,杜平沙只能在周氏和皇室之间绞尽脑汁地周旋。椋都的都是爷,她谁也得罪不了,英雄也要为五斗米折腰,否则大漠各部打来,远北子民危在旦夕。”


    二人折过回廊,燕姒走得慢了,于红英任她推着,等她静思。


    燕姒侧目望进庭中,见一片枯黄树叶无风跌下了池子。


    她又接着道:“国库空虚,远北侯表态支持唐峻,抛弃了衍州的周氏,是最好的选择,那条路她走不下去了,因为衍州的周氏倒了后宫这颗大树,就犹如釜底抽薪,再无生机。唐峻有此强助,能稳坐高堂,成兴帝早前知晓粮道的诸多问题,却不问罪杜平沙,原是布下这么大的局,他把能想的,都替唐峻想尽了。”


    于红英说:“孺子可教,还算是没有给二公主养废。三殿下势弱,除却倚仗户部楚谦之这个岳丈,再无他助,对唐峻构不成威胁,那么眼下,二公主就要成唐峻眼中钉。”


    这话给燕姒提了个醒,燕姒道:“唐峻不会放爷爷离都,他一登基,杨氏便成太妃,唐绮母妃捏在他手中,他还有什么不可安心的?”


    于红英听得直摇头。


    “方才还夸你,你再想,经过之前中宫扣人布下天罗地网抓唐绮这档子事儿,唐绮还会把杨昭留在宫中?我瞧你这个妻,鬼灵精得很呢,不是那般好糊弄的,她的底线在这里,鬼门关也敢闯,软肋怎可能放到忌惮她的人眼皮子底下?”


    燕姒脸上的镇定垮塌,于红英说得太对了。


    “那姑母觉得,二公主接下来会怎么样?”


    “该到你来选了。”于红英抬手示意燕姒停下,举目眺望皇宫的方向,“唐绮一定会接走她母妃,最好的去处是鹭州,她几年前在那里吃了败仗,飞霞关失守,鹭州就是块要兵没兵,要将没将之地,一个罗鸿夕哪里抵得住景贼?景军退走的真正原因,是奚国和亲公主之死,以及因此唐奚商道关闭,这些事现下来不及与你细说,但你要有个概念,有钱能使鬼推磨。鹭州空乏,成兴帝是忙着搞外戚了,没心思顾及此地,几年一过,这里是个大空缺,南地巨商路家被端掉,景国很有可能再度来袭,唐绮有的是办法,让唐峻放她去那里。你可要跟着她去?”


    燕姒垂下首,长久的沉默之后,于红英收回目光,又道:“懂了,话说得差不多了,时候也不早了,推我回去吧。”


    这日姑侄二人绕廊长谈,事情几乎全被于红英给说中。


    燕姒被唐绮八抬大轿迎接回公主府,侍卫组成的队伍拖出老长,唐绮打马陪行,燕姒坐在软轿上,掀帘去看沿街驻足围观的百姓,这是二公主给于家的优待与重视,消息很快就会飞遍唐国,成为椋都近来最热议的茶余饭后谈资。


    不日,新帝登基。


    远北侯杜平沙观完仪典,撤离椋都,她临行前,在端门叩拜唐峻,得唐峻在门楼上以注目之礼相送,他们无需再表什么感言,双方就远北过冬的粮食和后续的军饷达成了一致。


    可以说,有杜平沙在的一日,远北就不会反唐峻。


    场面功夫做足了,私底下,昭太妃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唐绮心疼,几次散朝后,在勤政殿提起这件事,说想把太妃接到喻山脚下的行宫里将养,那处离成兴帝近。


    勤政殿里的龙椅硬得很,唐峻在上面稳坐不动,左右是沉稳惯了的人,并不在意这些,他不想让唐绮接人走,每次都含糊其词,又和颜悦色地对唐绮说:“喻山那边湿气很重,娘娘身子不适,哪里能去得。对了,二妹快来,这个花名册是内阁呈上来的,各地州府征银节度使人选,你帮朕看看,可有什么不堪用之辈?”


    唐绮猜得出唐峻的意思,面上未露任何不虞,依旧凑到御案前,接过花名册在手中翻看。


    “柳阁老为陛下选的这些人,多半是错不了的。大哥自己可还有其他人选?”


    “还是你懂我。”唐峻笑着道:“连小公子那有几个幕僚,这不是不方便带进宫来么?”


    国丧刚过,连易就设清谈宴。


    这事儿唐绮听说过,她把花名册合上递回去,勾唇道:“陛下让我去见?”


    唐峻往外瞧一眼,曹大德守在殿门口,外头没有别的言官在等着觐见,他神色稍松,但仍是小声地道:“怎么样?妹媳归家了,你可是不便?”


    唐绮莞尔道:“臣妹就说在外头吃个酒,叫上跟前的长史,再请督察院副都御使作陪,与家妻讲是叙旧便可。”


    唐峻食指点了点,也跟着她笑:“你呀你!早在去年百花春日宴,朕就察觉出你的心思了,于家妹妹的确是好,能把你收拾得服服帖帖。日前偷溜去城西先生家里吃酒,也是找的借口蒙混吧!”


    唐绮忽略掉唐峻派人盯着她这事儿,笑得坏得很。


    “大哥也懂我!”


    第197章 相和


    ◎(第三卷完)◎


    唐绮去帮唐峻见过了连易推荐的幕僚,这些人来自各州府,大多进士出身,在都中待职,身上还没有官品,有的人上了年岁,等的时间太长,那些文人骨子的傲慢和酸腐气已经被消耗殆尽,但还是缺乏在铜臭里打滚的经验。


    连家私宴上,他们少不了对当今天子一番吹嘘奉承,又各自说着自己不怎么高明的政见,唐绮听了半天,席间只客套寒暄,她混迹椋都花坊酒肆长达三年,如何应付这类人已是精通,含糊着也就过去了。


    等席散,连易多留唐绮一步,走在二公主身侧,微躬着身,谦卑地问:“殿下觉得这些人如何?”


    唐绮提了几个还算不那么滑头之人的名字,立在垂花门前说:“这是可堪用的,地方上的征银节度使人选,牵涉到国库储备,里头算账拔尖儿的,人老实的,办起事儿来也肯实干,小连大人认为呢?”


    这穿堂秋风凉人半截心,连易没想到唐峻如今这般倚仗二公主,他选的人还要被再挑一次,心里头不怎么是滋味儿,面上则不敢表露出半分不悦,只毕恭毕敬地道:“殿下深谋远虑,所言甚是。那就殿下方才提的这几人了,明日微臣拟一份折子,送到御前去。”


    唐绮斜视着他,目光里有一丝玩味,很快离敛眸藏尽,笑道:“陛下正需用人的时候,多亏小连大人在旁不遗余力地保荐。”


    她的广袖随风而动,紫金袍子浮现出尊贵的气派。


    连易未敢直视,在秋风里避开了她的目光。


    “应当的,都是微臣应当做的。”


    唐绮抱臂往前走,连易就跟在身侧送她出去,二人前后相差半步距离,连易忽然听到唐绮似漫不经心地再次开口。


    “今年春闱及第的人里,本殿记得还有个探花郎宁浩水,商籍出身,算账也是一把好手,你在折子里添一笔,就让他做鹭州的征银节度使吧。”


    连易先前自然听说过这个人,此人年纪轻轻,一考便蟾宫折桂,是个胸有伟才的小书生。他知道其出身曾经的商贾巨贵宁家,也曾想要拉拢收归己用,但后来一查才知,是二公主府里送出去的人,最后只能作罢。


    眼下二公主直接让他来保荐宁浩水,等同于利益对交,唐绮认可他推的人,他也得帮唐绮推一个。


    这笔买卖不亏,但连易尚有疑惑。


    他脚下没停,跟着问唐绮:“殿下怎么不自己跟陛下提此事?”


    唐绮坦坦荡荡地一摊手,侧目看着连易道:“本殿志不在椋都,不日就要自请封地离都,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岂不是两全其美?”


    字面上唐绮没有为连易解惑,但话里话外已经说得很清楚明白了。


    这是在告诉连易,她无心争什么抢什么,连易再一想鹭州,心中是一片澄明,他听懂了唐绮话里的意思,脚下步子一顿,抬手拜道:“多谢殿下成全。”


    唐绮无言,含笑走了-


    酉时,公主府小院的女使们忙里忙外,张罗着开饭。


    唐绮解下披风,直接递给旁边立着侍奉的小菊,坐定后就牵起燕姒的手。


    “一会儿我有事想同你讲。”


    周围都是人,燕姒想把手抽回来,拽了两下没拽动,只好作罢,随了她去,颇是无奈地道:“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要讲什么事?”


    唐绮近日学会了卖乖,她总是用一种弱势的、可怜的眼神,注视着燕姒,而后特别无赖地道:“我乖一点,夫人就会原谅我。”


    “好啦。”燕姒说:“已经原谅了,你坐好。”


    唐绮坐不好,她跟突然没了骨头一样,坐在一起上半身就往燕姒身上蹭,要么倚着,要么靠着,腰软了,背也挺不直。


    厅内侍奉的女使们在偷偷窃笑,泯静扫眼四周,用眼神遣退众人,自己布好菜,也跟着退到门外,把难得的空闲留给了两位主子,让她们尽可能好好独处。


    人都走了,燕姒伸手轻轻推唐绮的脸,笑道:“还让我吃饭吗?”


    唐绮登时坐直:“吃!”


    二人各自拿筷子,端碗拣菜。


    燕姒还在病中,吃食清淡,除却一碗松茸鸡丝粥,桌上只摆几样素食,清炒小菜,她嘴里没什么味道,各样都挑得少。


    唐绮在一旁拿着馒头啃了两口,喝了粥,就赞叹道:“好久没这么吃过了,还是得有夫人在,我跟着沾沾光。”


    她把蜜枣焖时蔬里的蜜枣夹起来,往燕姒嘴巴边上送,舔着脸笑盈盈地,等着人张嘴来吃。


    筷子已送至眼前,燕姒耳根泛起红,幸而厅内桌前没有旁人,便飞快用了。


    吃完枣,燕姒又接着刚才的问:“这会儿没人,殿下到底要与我讲什么事儿?”


    唐绮笑得满意,她说:“不着急,用过饭,咱们回房去,我再同夫人细说。”


    明明是一句十分正经的话,但由于接连着几日,唐绮每晚又抱又亲,没完没了的,燕姒有点怕她了,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味儿。


    她想岔了,耳根的红迅速蔓延上脸颊,再瞟一眼唐绮,这女人已经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又开始专心致志地啃起了馒头。


    饭后,唐绮拉着燕姒回寝房,长身挡在房门口,对外头的一干人等道:“离远一些,此时不必伺候。”


    泯静颔首应了,她不多问,转身吩咐其他人各司其职,主子说现在不用伺候,晚些时候还得沐浴更衣,这个时辰,便该交代下去,让厨房烧洗澡水提前备着。


    唐绮在众人四散时,打量了廊柱上靠着的护卫一眼,而后关起门。


    小院里挂起灯笼,夜风呼呼吹,澄羽抬眸看了看天穹厚实云层,挺身离开廊柱,迈步往庭院里走。


    他夜视能力强,就算没有灯笼照亮,也能看得清楚路。


    前方不远就是芙蕖池,里面的蛙鸣起起伏伏,绕过池子,再走十来步,便是嶙峋叠嶂的假山,先前半年多里,他时常在假山这儿打拳。


    此时庭中没人,澄羽快步穿过了假山,黑夜里浅青色的引路蝶亮起荧光,带着他往一颗老树前靠近,这颗树长在这里年深月久,早已枯死,古怪的枝桠奇异伸展,因过于庞大没有被风雨摧折,只是磨平了棱角断点,于黑夜中显得有些诡秘可怖。


    像一个被砍掉手脚和头颅的巨人。


    “嘎——嘎——”


    两声乌鸦的叫声倏然出现,澄羽背后汗毛倒竖,惊惧间,冷汗淌下额头,人也猛地停在了树前。


    乌鸦通身黢黑,隐在暗夜里,栖息老树枝头。


    澄羽被一股神秘大力压住双腿膝弯,一个踉跄笔直跪进荒草地。


    额头上的汗淌得更快,他沉声道:“拜见大祭司。”


    跪下这个瞬息,他行了奚国至高拜礼。


    他知道,一切该到的,都会到。


    当初,他来到姑娘身边,便是因为大祭司正在谋划着什么,他不敢问,只能听命行事,那时候他对姑娘并未有什么感情,无非是换个地儿办差。


    现下却不同了。


    他同姑娘一路走来,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事儿。


    一个人真心或假意是可以看得出的,你未有多少回报,得到主子尽心尽力的照顾,那便是真心。


    姑娘待她诚挚,有心事便说,有顾虑便讲,从不胁迫他,亦不会刁难,就算知道他身份有疑,也未短他素日的吃穿,待他有过半点苛刻。


    他不想做让姑娘难过的事,正因如此,他才深知自己的处境十分地不利。


    他身上有大祭司亲自种的一种蛊,若事情没办妥,必定要受到惩罚,这样的惩罚已经好几次了,每次都是强咬着牙度过,所以他日渐麻木。


    后来,大祭司人到了唐国,给了姑娘一种蛊虫,他知道那种蛊虫的可怕,一旦下到二公主身上,二公主便会听命于姑娘,届时大祭司再从旁给两人制造矛盾和误会,姑娘一定会伤心欲绝。


    他不想姑娘伤心欲绝,他宁愿受苦难的是自己,故此他带给姑娘的话,其实有所保留。


    此时,乌鸦开口,发出女人妖媚声音,轻如幽幻:“小东西,办事不利——”


    澄羽一张脸刷地白了,五脏六腑如刀绞,痛得他咬紧牙关,血气上涌,饶是铁血男儿,也架不住蛊虫噬心之痛,这样的痛,是一种极致的惩罚,他身躯颤抖,躬起了背。


    强忍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澄羽吞咽惨叫,开口沙哑:“姑娘她,她与二公主伉俪情深,奴实在,实在无空子可钻的……”


    话音初落,澄羽忽觉心口如压千斤重石,又像是被一种韧劲十足的绳索紧紧缠缚,重石越压越重,绳索越收越紧,他往前倒下,双手撑住地面时不断干呕,一时间连心都快吐出来了。


    女人声音自头顶传来。


    “肝胆俱裂的滋味儿好受么?”


    澄羽撑地求饶:“大祭司饶命……奴、奴真的将话都带到了……奴真的不知,姑娘为何没与二公主决裂……”


    被掣肘的感觉蓦地松懈了,澄羽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如雪。


    那声音再次轻柔响起:“留着你,是因你还有用,随她们去鹭州吧,那边要打仗了,若她再不动手,便由你去做。”


    澄羽大口喘气,不敢违逆地道:“谨遵大祭司之命……”-


    寝房内。


    唐绮掌了灯,拉着燕姒在须弥榻上对坐。


    “我想把母妃从宫里接出来。”


    这事儿燕姒早听于红英提到过,丝毫没有惊讶之感,她拿了棋瓮,让唐绮挑子,说:“接到哪里?又怎么接?官家约莫不会轻易答应。”


    唐绮选了白子,让燕姒先行。


    黑子第一棋落在右上,唐绮跟燕姒对弈,神情专注。


    “先接到喻山下的行宫,我想跟你借宁浩水一用。”


    “他闲在宅子里头,”燕姒落第二子,先测算星位,“无官职在身,殿下怎么用?”


    “正是因为没有官职,才好用。”唐绮二指间夹着一枚白子,沉思着道:“我让连易举荐他去做鹭州征银节度使了,大哥要我替他选人,无非又是一种考验。”


    燕姒笑道:“殿下虚晃他一招。”


    唐绮也笑道:“就夫人能识破这招。”


    “那是因为宁浩水是我的人,我才能识破殿下这招。”燕姒说:“外人只当他是你提拔的,你又想自请去鹭州,这次赴完连家幕僚之宴,连易再举荐他去鹭州,官家多疑啊,自然担忧,定会拒了此事。届时,你再借助此事小题大做,闹点子脾气,接母妃离宫,便成官家抚慰你的法子了。”


    唐绮落子,对燕姒赞不绝口,夸说:“夫人绝顶聪慧,想得太快了,这棋才刚下,我便要输你一筹。”


    燕姒娇嗔瞥她一眼,又说:“越来越油嘴滑舌。你都提了,我还能不借你用么?不过,这事儿要不要同宁浩水提前知会一声?”


    唐绮看燕姒攻势逐渐平和,钻着空子要去反守为攻,嘴上答说:“知会肯定要,我让白屿去寻他。”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奕着棋,没一会儿,棋盘上纵横黑白子,就快到定出输赢的关键时候。


    燕姒倏然莞尔一笑,毫不犹豫地落子。


    此子一落定,唐绮愣住了,便听她妻隔着小桌道:“如何?你我合了。”


    唐绮回神,开怀大笑道:“嗯!和!”


    【作者有话说】


    小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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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四:手足相争


    第198章 军情


    ◎椋都是安全的。◎


    鹭城比中原先至寒秋,夜里更深露重。驻守地的兵士皆盖被了,先锋营将军的军帐里还没添新絮。


    东方槐深夜不解甲,靠坐榻前,听卫晓雪报军务。


    卫晓雪扶着刀,立在她右手边上,正色道:“两场交战,打得没头没尾,更像是来探探情况。景军撤得太快了,咱们的马都追不到。”


    东方槐想了一会儿,抬首说:“可知道领头来袭的是何人?”


    卫晓雪摇头皱眉:“尚且不知。依您看,此事要不要快马加鞭呈报椋都?早做打算。”


    东方槐沉着道:“新帝刚登上龙庭,各地州府刚忙完秋收,朝中诸事繁杂,公主府要是没送信来,只要景国大军不动作,一点小骚扰,咱们这边就先抗着,不急于报,我瞧等不了多久了。”


    卫晓雪比之前显得稳重许多,等什么她没听懂,但不是她该操心的事儿,她也不问,而是接着方才地道:“虽说只是两场小的交锋,但就目前伤亡情形来看,我军势弱于景军,他们训练有素,装备也比咱们好许多,原先只以为景军全是重骑兵,这次看不是的。”


    “他们又增加了轻骑,约莫刚投入战场。”东方槐思索着,撑手下地蹬起靴子。


    卫晓雪帮她取来披风和刀,随她一起走出营帐。


    外头弯月孤高,二人在营地里散步,月光薄薄洒下来,穿不透轻雾,显得朦胧。


    兵士们累这小半日,此刻大部分已陷入酣睡,还剩一列队伍在整齐有素地绕营地巡逻,与瞭望塔上的守卫兵遥遥相隔,互予陪伴。


    东方槐往瞭望台方向走,卫晓雪跟在她后面,听见她说:“景军在变动,我们花两个月征募新兵,扩建城池防守的壁垒,又向飞霞关挺近驻扎,看似井然有序,实则早晚了敌人一步。”


    夜已深,营地里静悄悄的。


    卫晓雪凝神琢磨,便道:“我们有先锋将军在。”


    东方槐踏过一块凹凸不平的坑洼,仰首轻轻笑了。


    “我一个先锋将军不算什么,幸而是罗鸿夕这些年,没有光想着坐以待毙,他也怕景军来犯,城池防守工事早早打下了硬实基础,为我们省却了一部分,否则单靠楚姑娘帮殿下打点的生意,只供养得起一个先锋营。可惜罗鸿夕他也只是个穷鬼,罗家并没有捞到太多的钱。装备上……鹭城守备军实在堪忧。”


    卫晓雪点点头:“咱们还得靠椋都。”


    “正是。”东方槐拾阶而上,“南地需要更强的臂膀来支撑,殿下胸有鸿鹄之志,她定会来的。”


    从瞭望台往更南边的地方看过去,能依稀看到飞霞关上的一路相连的烽火,年轻的守卫兵抱拳,跟东方槐和卫晓雪行礼,精神头儿十足地说:“东方将军,卫校尉,辛苦了!”


    东方槐上下打量着守卫兵,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也辛苦了,几时轮的岗?”


    守卫兵答说:“子时刚换上来,卑职不辛苦!”


    东方槐点了一下头,展眼往飞霞关那边眺望,眸里映出锐利。


    她吹着夜风,转头同卫晓雪说:“至今日起,巡逻队和瞭望台这边,从原本的每日子午两次换岗,改为每日子、辰、申三次换岗,夜间防守人数增添一倍,务必保证将士们在岗期间有绝对集中的精神,以防敌军突……”


    “将军!”守卫兵突然震声,打断了东方槐还没说完的话,高喊:“是夜袭!”


    东方槐和卫晓雪闻言同时猛地转过头,只见飞霞关那边在这瞬息间燃起星火成片,紧接着就迅速往鹭城方向移动!


    随着守卫兵的高喊,旁边几个瞭望台接连吹响号角,卫晓雪忙不迭请示东方槐,问说:“将军?”


    东方槐皱起眉,急迫喊道:“立即备战!叫信使来大帐见我!”


    如此大规模行军,景军要攻城了。这事不得不报!-


    鹭城军情八百里加急送到椋都,军机处里热议沸腾。


    武官们里不少主守的,有的提议从三方诸侯那儿调兵增援,有的提议都内派使者出使议和,各说各的主意,虽吵得不可开交,但他们目的一致,几乎无人主战。


    大部分人不想打,是因边南鹭州,被成兴帝放了这几年,除却扶起一个罗鸿夕,再没有增兵,没有加强戍卫,远在椋都的人也就并不怎么看得上这块弹丸之地。


    鹭州既远不如中原地区其它州府富庶,也不如东、西、北三方地广民多能出强将强兵,左右中间还隔着一条陵江,他们总觉得景军就算占据了鹭州七郡,也不敢贸然再近。


    椋都是安全的。


    于延霆坐在主位上,听得脑中轰轰作响,这些人久在椋都享清福,许多早就失了血性,半点维护家国领土的志气都没有了,还不如年轻小辈。


    他气啊,气得脸色铁青,听来听去,没一个中听的,他不想在这儿继续浪费时辰,愤然拂袖进了宫。


    时至日昳,新帝坐在勤政殿理事,殿门口由锦衣卫把守,内宦侍立,于延霆风风火火到了,让人禀说有边南的军情要面圣呈报。


    不过一会儿,曹大德独自迎了出来,满是歉意地赔着笑道:“劳烦大柱国先等等,官家同内阁几位阁老和吏、户部二位尚书正在里边儿议事呢。”


    于延霆约莫猜到他们议什么,各地州府刚秋收完,这是在算账,为了能动兵捍卫国土,他就耐心在外头等。


    但不想,这一等,于延霆没等到唐峻传他入殿,反而等来了唐绮。


    成兴帝去后,唐峻登基,唐绮就从原本的二公主变成了长公主,唐峻给她拟的封号是“安顺”二字,意思很明确,要她“安”,更要她“顺”。如今谁见了她,都得俯首称上一句“安顺殿下。”


    于延霆抱手正欲见礼,唐绮跨步上前,伸手托住他的腕子,比之更显恭敬地抢先道:“爷爷礼重了,该孙媳拜见才是。”


    这是要论私情。


    于延霆微不可察地皱眉。


    殿前左右立的是王路远和曹大德两边的人,他们也不方便说话,唐绮就拉着于延霆往旁侧走出几步来说话。


    于延霆观她神色,便小声道:“殿下已知晓了?”


    唐绮说:“刚得到的消息,去了军机处寻您,下边的官员说您入宫来见驾了。这事儿绮想同您先议。”


    日头要西落,霞光渐行渐远,残留在于延霆苍老面容上的金辉已不多,唐绮见他眉头深锁,金辉在他双眼眼角边形成深重沟壑。


    他沉声说:“这一仗,势在必行。”


    唐绮莞尔笑道:“绮也是这般想的。”


    于延霆颔首,再望向唐绮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他说:“今年收成好,调兵和拨款,皆是可行之策,要让景贼看到我唐国的实力。”


    唐绮道:“调兵尚需时日,边南此刻缺乏的是领兵防守和征伐的大帅。”


    于延霆退后一步拱手道:“老臣愿往此行。”


    他是愿去的。


    唐绮对此深信不疑,毕竟边南的领土也曾是他跟随唐绮的爷爷一寸寸打下来的,于延霆不忍失去。


    可他如今到了这个年纪,唐峻有千万般的理由或借口,都能推脱不允。


    唐绮蹙眉思忖言辞,想了一会儿,说:“您若坐守椋都,可定天下三方,边南晚辈能去。”


    于延霆在三言两语之间,很快琢磨过来唐绮话中之意。


    他温和地笑了笑,说:“殿下早有此意了吧?”


    唐绮不作隐瞒,大方地道:“正是。”


    于延霆也不作他思,开口道:“老臣可力荐殿下前往边南,但,姒儿身子弱,长途跋涉,随殿下行军打仗恐怕不成,殿下作何打算?”


    提及家中妻,唐绮没带半点犹豫地道:“绮想带她同去……”


    于延霆眸中稍显惊诧,但唐绮话还没有说完,曹大德从勤政殿里出来了,要宣于延霆,却见唐绮也来了,立时上前拜见:“请安顺殿下安。”


    唐绮止住话头,侧目笑盈盈地对曹大德道:“曹公公,再劳烦您通传。”


    曹大德俯身谦卑道:“奴婢正要差人去公主府请您来,陛下宣见了,二位里头请。”


    于延霆和唐绮跟着曹大德进了勤政殿,唐峻靠坐在椅子上,单手撑着御案,不停地揉眉心。


    他脸色不大好,见了于延霆和唐绮,不等他二人行礼,先道:“曹公公,给大柱国和长公主赐座。”


    底下几位大臣静默无声,曹大德应声差人搬来圈椅,唐绮和于延霆分左右坐定,唐峻才收手,问于延霆说:“于老,*边南那边出事儿了?”


    于延霆屁股才沾到椅子上,这便掀袍要起身,唐峻挥手说:“您坐着说。”


    “是。”于延霆只好再坐回去,将官袍袖袋中的密信拿出来递给一旁的曹大德,“东方槐来函,飞霞关异动,景军欲再攻打鹭城,这是前夜发出的信件,后续军情还没送到。”


    听闻此言,其它几位大臣面面相觑,纷纷露出愁容,小声议论起来。


    只柳栖雁一人还算镇定,她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已经猜测到景国不久之后有极大可能会二次进犯唐国边南,心里一直装着这件事儿,为唐绮筹谋时,没少提及用兵。


    唐峻拿到军报,看完之后便神色复杂地抬起头,径直看向柳栖雁,他现在大事小事,都极为仰仗柳栖雁,柳栖雁抬了内阁首辅大臣,虽年事已极高,但朝中地位正如日中天。


    不说别的内阁阁老们,单她上谏姜国公勾连先前陷害皇嗣案证据不足,奏请唐峻宽待,解了姜国公的禁足,这一事儿,就叫朝中许多老臣拜服。


    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早先的罗党和后党被拔除,各处人才皆在观望,有她安抚人心,德高望重自然起到大作用,于是贤者朝圣而来,唐峻手下多了一批又一批的青年俊杰,再由柳阁老携同翰林院老院首等文臣亲自把关,新臣敢于在明和殿发声,秋收的事儿就办得分外漂亮。


    简而言之,此刻要备战与景国打上一场仗,银子够用。


    唐峻是要征求柳栖雁的意思,他问说:“先生有何看法?”


    殿中众人闻言侧目,纷纷看向柳阁老。


    柳栖雁则把视线投到户部尚书楚谦之的身上,她含着薄薄笑意道:“这就要问户部秋收入账的银钱能不能拨作军饷。”


    楚谦之倒也不含糊,他道:“首辅大人说到了点子上,这次秋收仰仗吏部和各州府各位同僚,入账的银钱数目较为可观,可保鹭城守城一战,维持到开春不成问题。”


    “只能守?”唐峻挑眉,一脸不快,“景贼胆敢再次进犯我唐国领土,不就是因为知晓朕初登帝位!想要趁机扰乱民心!岂能关门挨打任其猖狂?!”


    早前唐峻是个极为沉稳的性子,而今登基称帝,心境自然较从前大为不同,他这番慷慨激昂陈词,立时就说动了殿中的大臣。


    于延霆起先在军机处听了一阵吵嚷,窝着一肚子愤懑的邪火,这会儿见唐峻这般态度,恨不得拍案叫好,率先发声道:“陛下所言甚是!咱绝不能叫景贼嚣张!这仗不仅得守,还得反守为攻!”


    姜国公一双眼睛在于延霆和唐峻两边顾看,他也是入暮之年了,周淑君倒台,就认清了形势,再不想限于什么斗争,如今挂着内阁阁老虚名,便龟缩一边不吭气儿,心里则想的是,随这些人去定夺,话说得漂亮,就算有了钱,又哪来的帅才可用?


    要知道,立安年间,成兴帝没有兴兵戈,精力全去兴了儒学,除却三方诸侯,都中并无善战之辈。


    姜国公虽然没有提出来,但旁侧突然传出一个谦顺声音,此人道:“仗可以打,但该由谁去领这个兵?边南现存守备军,光是守城就吃力。”


    说话声不大,足以让人回眸。


    此人一直静候在旁侧,穿一身素灰褂子,跟在楚谦之的身后,一直没有做声,他坐在后首的昏光里,不声不响,唐绮和于延霆进殿时,就都没瞧见他。


    直到他开了口,唐绮才透过人群乜望向他。


    自打唐峻登基称帝,他埋首翰林院,已很少入宫了。


    唐绮不言,其它大臣就着唐亦的话再次进行探讨,都中三军的将才不能动,不论锦衣卫现下新上任的指挥使王路远,还是神机营总督项一典,更或是御林军统领于徵,他们之中谁也不能离都,否则皇城安危难测,军机处里又多半是前朝一些旧臣,当个出征将领还行,为帅则难以胜任。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唐峻从椅子上站起来,负手在御案前来回踱步。


    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没有帅才,这是个难题,谁也不敢拍着胸脯逞一时的英雄去保荐人,战场上瞬息万变的局势,不是寻常人能抗得住的。


    柳栖雁静坐下首,微眯眼睛偷偷瞄了唐亦那儿一眼,见对方正同户部尚书楚谦之小声叙话,她心里的猜疑便暂时搁置了,专注于如何推动边南局势。


    瑞脑快要在香炉中燃尽时,柳栖雁杵着拐杖离座,她对唐峻道:“老臣有个提议,不知当不当讲?”


    唐峻等的就是她开口,蓦地转身道:“先生快快请说。”


    柳栖雁道:“安顺殿下曾带兵镇守鹭城,现下鹭城守备军先锋将军东方槐任职御林军副统领时,正好也在安顺殿下手里办过差,二人算是旧识,共事有益,不如让安顺殿下挂帅出征,再守鹭城。”


    唐峻迟疑了一瞬,他状似为难地看向唐绮,小心询问说:“安顺觉得如何?”


    不日前,唐峻才拒了连易推荐宁浩水出都南下任职鹭州征银节度使的事,还坚持不允唐绮把昭太妃接到喻山行宫休养,两桩事儿摆在面前,唐绮此后就稳坐家中,闲暇无事,再不提要请封离都。


    这会儿边南要打仗,再派她去,唐峻怕她是不愿,故而先前不好直接开口提。


    幸好柳阁老拎得清啊,帮着唐峻把话摊出来了。


    唐绮就坐在圈椅上,双手把着圈椅把手,两只手的食指轻轻敲打着,轻声道:“陛下容臣妹想想。”


    殿中再次寂静,众人各怀鬼胎。


    未等唐绮想出个去是不去,于延霆倏然起身说:“陛下!臣认为,派安顺殿下挂帅出征也不是不行,毕竟她有过对抗景贼的经验,只要军饷拨得及时,这仗能打的,殿下可先前往鹭城守城,陛下再下诏,臣便调请远西守备军和辽东守备军共同南下驰援,讨伐景贼大势可成!”


    唐峻摩拳擦掌,一拍手道:“大柱国所言正合朕的心意!安顺,只要你一到鹭城,朕在椋都定为你安排好后续驰援的事儿!你看如何?”


    殿中人多,唐绮挺身坐直起来,心里已在偷着乐,面上则露出一副愁态。


    她无比诚恳地道:“陛下,并非臣妹不想去,而是臣妹的母妃,如今在宫中住着,忧思过度,臣妹这一走,只怕她更是难熬,如今正逢家国安定的关头,臣妹也是两头为难啊!尽忠则不孝,尽孝则不忠,何以两全?”


    昭太妃的情形,此刻在勤政殿里的人都是知晓的,唐绮说的也是实话。


    谁能开这个口让唐绮要么做不孝之人,要么做不忠之人?


    正当唐峻也不知该怎么劝时,远坐在角落的唐亦再次开了口。


    “陛下。”唐亦起身,朝唐峻一拜,道:“不若就先将昭太妃娘娘接去喻山行宫,离先帝近些,有神机营把守,娘娘安危也不用担忧,二姐也能安心出征了。”


    要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保住皇室威严,又要想稳定朝纲和唐国民心,伐景之战必打不可,只有唐绮有能力胜任。


    昭太妃不管住在宫中,还是住在喻山行宫,那不都在天子眼下?


    唐峻听后没再犹豫,直直望向唐绮,苦口婆心道:“接太妃娘娘去喻山行宫将养吧,如此忠孝便能两全,安顺可放心了。”


    唐绮不露声色,装作勉强道:“那便听凭陛下的办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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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9章 顺水


    ◎柳栖雁登时明白了唐峻的意图。◎


    勤政殿议边南战事,最后的结果一出来,唐峻立时将出征之期定在了次日,他怕唐绮反悔。


    户部要核算此次战事所需的银子,楚谦之留着没走,柳栖雁还要辅佐唐峻批折子也没走,其他大臣则各自散了。


    唐绮急着归家,人到端门前,被于延霆叫住说话。


    “殿下留步。”


    唐绮随他走到林荫道边上,侧目道:“爷爷是想问姒儿的去处。”


    “是,也不尽是。”于延霆手叉着腰,叹气说:“今日首辅相助,又有三殿下从旁说情,官家才容您将昭太妃娘娘接到喻山行宫,由此可见他防着您呢,若明晨送军出都,他不让您携带家眷,这也是极有可能的。”


    唐绮颔首拜道:“爷爷所言极是,可我妻妻二人方才重归于好,此时叫我如何割舍她,我已料到皇兄不会放人,想了个法子,让姒儿能金蝉脱壳。”


    于延霆挑眉:“哦?殿下说予老臣听听。”


    唐绮便走近一步,扩手在于延霆耳畔,与其悄声耳语了几句。


    于延霆听后,状似了然,他又道:“姒儿这事儿,殿下若能办成,便带她去,若办不成,待殿下出征,老臣接她回侯府小住,也是可为。官家还指望着老臣手中虎符,调动东西两方大军驰援边南呢,这个面子他不得不卖。老臣还有另一桩事儿,要同殿下提个醒。”


    唐绮恭敬道:“您请说。”


    于延霆也不卖关子,直言不讳道:“太妃娘娘住在喻山行宫与住在宫中,总是不一样的,喻山行宫由神机营把守着,想要将人带出去,不容易。”


    唐绮眸中惊变,愣怔几息,而后双眼微眯,道:“您是怎么知晓的?”


    于延霆没有再说后话,只伸手拍了拍唐绮的肩膀,错身往前侯府马车边大步而去。


    回公主府的路上,唐绮一直在沉思于延霆最后所言,于延霆能看出来她要将母妃带出行宫,脱离皇室,那么旁的人呢?


    比如现今坐在皇位上的天子,她的大哥,唐峻。


    勤政殿内。


    楚谦之一副金算盘打得很是响亮,唐峻叫了曹大德奉茶,又请柳栖雁单独到屏风后去坐。


    他心里有事,急于让这一切尘埃落定。


    万里江山图所裱的这面屏风,还是昔日成兴帝寿诞,唐峻送上的生辰礼,如今这图将户部侍郎隔绝在外,里头的柳阁老,成了唐峻能信得过靠得住又拿捏得了的人。


    他当了皇帝,柳阁老受先帝托孤,怎么着也得尽心为他筹谋,这已然不是为他一人筹谋,而是为了整个唐国来筹谋。


    唐峻坐在左首,挥退侍奉两侧的宫人,直奔紧要的事儿说:“先生,此战安顺能凯旋归都吗?”


    柳阁老不想他会这么问,摇摇头说:“老臣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陛下着实抬举了。”


    唐峻端起桌上的杯盏,一杯热茶泼洒满地。


    他蓦地一改先前议事时,那副讨好唐绮的模样,强硬道:“这水泼出去了,朕便没打算将之收回来。既要捷报,亦无归都。”


    柳栖雁眼皮直跳,忍着慌乱,咬牙道:“殿下她,不会反……”


    唐峻把空掉的盏子放回去,复又温和地笑道:“连三弟都要帮着她将昭太妃接出宫,先生曾教过她,还能不知她作何盘算?您说此话,您自己信么?”


    柳栖雁听着唐峻将旧事重提,心知帝王的权威不容半点挑衅,杵着拐杖离座跪下。


    她活一日是一日,大半截身子埋土里了,还是避不开这些权力上的对较。


    唐峻在冷漠地看着她,她俯首叩头,颤巍巍道:“陛下与殿下是手足情深,周氏谋逆当晚,殿下就已选了做纯臣,还望陛下明鉴。”


    话音一落,唐峻陷入沉默,殿内一时只闻噼噼啪啪的拨珠声,外边的楚谦之还在专心致志精打细算。


    气氛变得紧张,柳栖雁没跪多久,额上就出了细汗。


    唐峻打量她片刻,终究是没折腾她这把老骨头,上前弯腰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又变作一副颇为无奈的神情,长吁短叹道:“大柱国也力荐安顺出征,这事儿谁还看不明白呢?纵使朕信安顺没有反心,朝中支持正统的群臣,又如何会信?朕也为难啊,此刻,便只想出一个法子,望先生能帮帮忙了。”


    柳栖雁刚坐到独凳上,闻言猛地抬起头,问说:“陛下想到了什么法子?”


    唐峻坚持将她扶着坐稳,躬身道:“安顺与妹媳伉俪情深,此次挂帅出征,她定想带着妹媳同往,朕要先生出宫走一趟公主府,说服她将妹媳留在都中。”


    柳栖雁登时明白了唐峻的意图。


    唐峻怕唐绮谋取皇位,最主要的因,在于家,在忠义侯府。于延霆的银甲军,于延霆手里的兵马大权,全是隐患,他暂时动不了于延霆,就只能将于家女和唐绮分开。


    如此一来,可保唐绮在边南老实打仗,没有底气去拥兵自重。


    这些先前没人教,唐峻先前便不会,他在这短短数月里,师承柳栖雁,飞速成长起来,用这手顺水推舟,可谓是初见锋芒,恰到好处。


    柳栖雁断然是没想到,自己会自食苦果。


    可她另一面又觉着有些欣慰,眼见着唐峻从任打任挨逆来顺受的那副样子,到今日长了真本事,总算没有辜负成兴帝为他铺出来的平坦帝王路。


    于延霆从军机处来传边南军情,唐绮也是无召临时入宫,他能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就将最有利的形势掌握在手,看似唐绮得偿所愿,事实上,不过正中唐峻下怀。


    这一局,唐峻的随机应变,着实叫柳栖雁刮目相看。


    柳栖雁成了棍棒,现下还只能去棒打鸳鸯,毫无退路。


    是因唐峻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若抗旨不遵,那就更加证实了唐峻疑心唐绮会反这个顾虑大有可能。


    柳栖雁苦笑,默了半晌,终究只能拱手道:“老臣定尽力劝阻殿下。”


    唐峻托着她的手,免了她的礼。


    笑谈间却说:“不是尽力,先生此行,必不能辜负朕的期许。”


    柳栖雁眉心急跳,杵着拐杖站起,硬着头皮道:“是。”-


    唐绮下了马车,直奔进公主府。


    时间紧迫,她诸事尚欠一个周密部署,边走边对身侧的白屿道:“你差人给青跃传信,速来府中议事,再亲自去一趟宁宅,把宁探花也请来。”


    白屿领命先去,前院女使百灵迎着上前,先伺候唐绮洗手。


    唐绮脚步没有停下,随意在铜盆里搓了搓双手,接过干帕子擦尽水渍,急匆匆要去后边小院。


    “殿下,还是去小院用饭么?”百灵在旁侧紧跟着。


    唐绮把帕子递还给她,说:“不用跟着伺候,小院有人,先不用饭,你去将府中账房先生,全叫到小院书房来,你自己也跟着来,本殿有事要交代。”


    百灵见唐绮神态比寻常日子严肃,便知是有了紧要的事儿,她不敢再多问别的,应了声“是”,转身叫退了后边的女使们,自行去往公主府账房。


    酉时过半,公主府小院里的饭厅已备妥晚膳。


    燕姒命人在廊庑下搭了把躺椅,躺在上边看外头秋风扫落叶,从她的视线望出去,能一眼瞥见小院院门,她在等人。


    人还没回来。


    唐绮得到东方槐快马加鞭送来的密信时,燕姒和她在一处,她抚琴,燕姒烹茶,两人独处时都能静下心,左右不想别的事儿,椋都外戚被连根拔起,她们难得有了片刻闲暇。


    偏偏这片刻闲暇,也被一封信搅合了。


    边南军情,景国再兴兵戈,鹭城已陷入战火之中,后面的鹭州七郡形势危矣。


    燕姒蹙着眉,心慌意乱。


    前世她还是奚国公主的时候,亲眼见识过战争带来的苦痛,那苍苍白雪地被鲜血染成猩红,其下不知淹没过多少残肢断臂。


    景贼十分凶残,他们的重骑踏实脚下的厚土,弯刀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说不怕,那是假的。


    唐绮之前提到过,要带燕姒去鹭州,她们要在那里安家,燕姒也曾在白屿口中,知悉过唐绮心中遗憾,唐绮是一定会回到那里的,她要去为死去的唐国将士报仇,亦要为飞霞关一雪前耻。


    只看唐峻放不放人了……


    燕姒有些担心,她沉默了足足一个时辰。


    曾经的噩梦早已在翻过这个年,就不做了,大祭司劝慰她释怀,她能放下,她专注与唐绮的这段姻缘,几乎不顾一切地选择滞留唐绮身边,所思所想,无非同唐绮长乐久安。


    眼下来看,却不大可能。


    至少今时今日,唐绮一定会去,而于家在后党作乱时,公然以银甲军支撑唐绮,不日前还随唐绮大张旗鼓回公主府,彼时是为新帝登基忌惮于家之势,从而不敢对唐绮使阴谋诡计,现下反成了掣肘。


    燕姒想事想得分外专注,目中失神,以至于泯静过来唤她好几声,她也没听到,直到她的目光里有了一抹疾步而来的熟悉身影。


    “阿姒。”


    唐绮快步穿廊,匆匆喊人。


    燕姒扶着躺椅撑坐起来,被唐绮握住肩膀,唐绮弯腰,将她整个人挡住,说:“你怎么等在风口上?”


    “想快些看到你。”燕姒的视线定格在唐绮脸上,伸手摸了摸唐绮被风扰乱的鬓发,“你跑得好急。”


    唐绮淡淡笑了一下说:“我也想快些看到你。”


    二人自和好后,每日如胶似漆,一旁恭候的女使们习以为常,纷纷带着笑意退开了,只泯静没走,她立在燕姒身后,对唐绮行礼,说:“主子,姑娘该用膳了,不能耽误服药。”


    “为何不让她先吃?”唐绮牵着燕姒的手把人带起来,话却是对着泯静在说,“本殿临出府前……”


    泯静耸了耸肩,唐绮的后半句话便没必要说尽了,她妻原本就是个执拗的性子,别说府里的仆从,连她许多时候也是犟不过的,只能顺着毛去捋。


    “先用饭。”唐绮无奈地垂眸笑了笑,揽着燕姒的腰,往饭厅反向走,不忘交代泯静,“你在这儿等,一会儿百灵带账房先生们过来,就叫到书房,再多备三盏茶,还有人随后就到。”


    泯静叫了小竹小菊一道去备茶水果子,燕姒跟着唐绮到饭厅用晚膳,她二人一坐下,唐绮就将布菜的女使退走,关起来门来要同燕姒叙话。


    燕姒等不及开口,先问:“官家答应你去鹭州了?”


    “答应了。”唐绮给燕姒夹着菜,筷子握得稳,“明日便挂帅出征。”


    燕姒微微抬首,看向唐绮,说:“这么急?”


    唐绮说:“军情紧急,耽误不得。”


    燕姒轻轻“嗯”了一声,低头去舀一勺清粥送进嘴里。


    唐绮看她吃得不专心,将盘子里的菜又夹起来放进她碗中,说:“我带你一起去,就是要委屈夫人路上受累了。”


    燕姒心中闪过一丝惊喜,在这一刹那间,她方知,只要唐绮在侧,她是不怕的。


    “官家这也答应了?”


    唐绮听后扒拉着碟子里的素菜,犹疑再三,才道:“我没同皇兄提,咱们偷偷地去。”


    燕姒见她兴致不高,又回想起方才她对泯静的吩咐,便猜测出了一二,问说:“三盏茶,白长史、青大人,还有……浩水?”


    “不错。”唐绮听了点点头,大口喝了粥,伸手去拿馒头,“事前来不及问过你,咱们离都,这边家里就要个能绝对信得过又能担事儿的人在。”


    燕姒诧异道:“浩水才多点大,你让他主事公主府?这还是其次的,他可是留都待职的探花郎,随时都有可能入仕为官去。”


    “这我自然晓得的。”唐绮指了指碗,示意她妻边吃边说,“我也没说让他主所有的事。”


    燕姒道:“那殿下是作何打算的?”


    唐绮便又道:“我们去了鹭州那边,府里也就没了多少事要操心,我是想把都中生意全交给他打点,他是个经商天赋极高的人,加之聪慧不逊你我,先前历练,又肯勤学,都中这些生意上的差事儿,我想他能办好。”


    燕姒吃了粥,跟唐绮把几个小菜分食掉,听完这些,深觉唐绮对她的信任,宁浩水是她手底下的人,就算离了公主府另立门户,有宅子别住,也终究是依从她,奉她为主。


    她不禁道:“的确如此,但我怕府里账房先生们不同意,他毕竟年且尚轻。”


    唐绮跟着搁筷,外边就来了人。


    廊上脚步声密集,一听就是泯静接到百灵,正经过饭厅要往书房去。


    妻妻两个同时起身,唐绮牵住燕姒的手,安抚她说:“去书房一道议,我做的主,向来无人敢违逆,夫人大可不必忧心。”


    这日要议的事儿太多了,唐绮次日就要离都,她在椋都的身家必然要托付,已备将来不时之需,这是她的根基。


    另外,她要看到昭太妃被接去喻山行宫,经过于延霆在端门前的提醒,这事儿她就得跟白屿、青跃等人再作详细部署,事到临头,绝不能出任何差漏。


    宁浩水还没有到,只府里三位账房先生先在书房落了座。


    唐绮让他们喝茶吃果子,同燕姒一道坐在主位上,当即道:“今日请三位先生过来,是有一事,必要交托。”


    账房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唐绮看看他们,直言道:“昨夜,景国起兵攻打边南了,明日本殿便要挂帅出征,携同夫人一道前往鹭城,此战归期尚且不知,府中用度相应要作缩减。”


    账房们听了先是吃惊,而后对唐绮的安排表示赞同,纷纷说,这都是应该的。


    唐绮便看向立在旁边的百灵,对她道:“你立即列个留用名单出来,许多老人及女使,皆发银外放归家,年老无依者,譬如几位当初从元福宫出来的嬷嬷,则要厚恤,找都中老实憨厚的人家照料,府内只留几个护院的侍卫和账房处的伙夫厨子即可。”


    百灵连连点头道:“奴婢这就拟单子。”


    她说着要往外头走,燕姒叫住她道:“百灵,就用这里的笔墨纸砚吧。”


    “多谢夫人。”百灵道过谢,走到书桌边去铺纸磨墨。


    唐绮又对燕姒道:“小院的人……”


    燕姒道:“都听殿下的安排。”


    唐绮侧头往外唤道:“泯静,澄羽,你俩进来。”


    外边候着的人轻推开门,随即跨步入内。


    两人见了礼,唐绮看着他们说:“你二人先去将小院的仆从集中起来,先前的月银列个数目呈到书房,等账房回去支了银子,就将人都遣散出府。”


    泯静和澄羽相互对望一眼,还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心里都没底。


    燕姒由唐绮牵着手,只得朝二人点点头,接着唐绮的话补道:“我们要离都南下,小院的人手便用不上了,去办吧。”


    泯静还欲问她和澄羽如何是好,澄羽已想出了所以然,拉着她一并告了退。


    主子要离府,先遣散府中所有仆从,缩减开支,这是无可厚非的,但公主府银库的钱,还有都中的买卖应该如何安置,账房先生们都揣着疑惑,由大先生提出来问了。


    唐绮往门外瞧一眼,廊上点起灯笼,她目明,依稀见庭院有人往这边接近,便转头朝三位先生莞尔笑道:“这些事儿,本殿自有打算。”


    第200章 推舟


    ◎唐绮说:“这是个好机会。”◎


    白屿回来了,身后跟着青跃和宁浩水。


    三人在台阶前停下脚步,朝书房内拱手行礼。


    唐绮招手唤他们:“都进来吧。”


    小院的书房并不宽敞,人一多就显得拥挤,门口的女使们帮着搬了圆凳过来,将提前准备的茶水果子奉上,再鱼贯而出。


    “事出突然,许多事来不及多待,只好把你们都集到一块儿来说。”唐绮于空档中说着话,向账房先生们道:“这是春闱探花郎,宁浩水,你们先前都已见过,便不过多赘述了,本殿同夫人离都后,都中所有公主府的生意,尽数交予他来打理。”


    堂内众人一听,主子这是要把公主府的家产全交给一个外人,纷纷大吃一惊,三个账房先生都愣住了,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唐绮没给他们任何说话的机会,斩钉截铁地道:“他年纪还小,家中无人,还得倚仗诸位先生,晚些时候本殿会让夫人将府库另一把钥匙交予他,留一队侍卫供他差遣,各处店铺掌柜,也请账房先生们明日为他引荐。此事便这般定了。”


    说到底,当主子的一锤定音,几个账房多少有点年纪,也都算在府中尽职尽责多年,心里虽说有不解,但仍旧不敢违逆唐绮,何况唐绮还留有人给这年轻后辈。


    宁浩水是在此时才听明白,今夜过府议事,议的到底是什么事。


    他家姑娘要随安顺殿下离都南下了……


    纵使心中万般不舍,他也只能听令行事,他家姑娘就坐在殿下身侧,由始至终没有多说点别的什么,想必早与殿下商议妥当,这份差事,他得接。


    思及此处,宁浩水站起身来朝主座上两人一拜,应声道:“浩水定不负殿下所托。”


    唐绮对他颔首,百灵正好拟完了留用名单呈过来,唐绮接过来一一过目,而后将单子交还给她,又对三位账房先生道:“那么就有劳先生们先去算算月银,除却名单上的人,其它人结清余钱,立即遣散。百灵,你陪浩水跟着先生们一道去。”


    不一会儿,书房中的人散去大半。


    唐绮从里边锁上门,叫白屿和青跃围坐到跟前,小声议接下来的事儿。


    白屿率先问道:“主子要离都,是不打算再回来了?”


    唐绮说:“目前是这个打算,所以咱们先前在准备的那件事儿,要提前了。”


    每次唐绮这边有大事儿,青跃就热血沸腾,他搓着手激动地说:“喻山行宫那边已有属下安排的人,只要太妃娘娘一到,就能立即放火把人劫走!”


    白屿比青跃要稍显得稳重不少,他道:“密道刚刚建好,还没有走过,劫人之前,属下亲自去走一趟。”


    唐绮道:“你亲自去我就放心了,毕竟图纸也是你画的,个中细节处你能注意到……”


    他们早早商议过,如今只是将事情的部署仔细地复盘核实,提早行动。


    将昭太妃接到喻山行宫,是以走水为由头,偷天换日把人送走,白屿带着人挖通了行宫寝殿连通外围的地道,青跃安插的人手负责内外接应。昭太妃不愿困于囚笼,在宫中闹得要死要活,唐绮实在不放心她,只得想方设法将人给弄出来。


    燕姒知道这件事儿,他们商议时,便没有从旁参言,她只是坐着,专注于思索昭太妃前后闹寻死,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究竟是唐绮哪里令其不满意。


    除此之外,她心中还有一个结。


    那便是大祭司先前传信澄羽,说唐绮的母妃杨昭通敌叛国,她虽不提这件事,也不去探寻真相,但心里始终是保有芥蒂。


    成兴帝一去,周淑君身死,杨昭急着要出宫……


    燕姒沉思半晌,唐绮已经把劫人的事儿议完了,回过头来问她:“夫人?怎么一直不说话。”


    “啊。”燕姒回过神来,“这事儿我也帮不上你忙,就先听一听。”


    唐绮捏捏她的手,说:“都议完了,若你有什么提议,此刻也可以先说与我听。”


    放火劫人这种事儿,燕姒不在行,她没去听细节,想了别的,于是便道:“殿下,接到母妃之后呢,将她安置在哪儿?”


    唐绮道:“我给她寻了个村子,先让她落脚,然后让人护送她往东走,她想去辽东。”


    燕姒点头道:“既有落脚点,那便还好,只是……这事儿办得是不是有点太急,我怕宫中起疑。”


    “皇兄自然要起疑。”唐绮皱眉,似想起了什么,她握紧燕姒的手,道:“皇兄生性便多疑,我们离都南下,边关战事吃紧,更无暇分心来应对他,只能快刀斩乱麻,速速将此事解决了,以防受他掣肘,先前我借由连易的手,推宁浩水作鹭州征银节度使,他就否了我,当时我再提接母妃出宫,他也咬死不应,可见他始终信不过我。若非今日,三弟从旁劝说,他还不打算放人。”


    唐亦劝说?


    燕姒疑了一瞬,又顾着眼下事,只能暂且先想这头。


    “正如殿下所说。”燕姒宽慰般地回握住唐绮,接着道:“放母妃出了宫,他手里便不捏着您的软肋了,那么,明日出征,你未向他提及带上我,他岂会轻易放我随你去?”


    唐绮先前想到了这点,她笑道:“所以,今夜你便先行,随护送母妃离宫的队伍出皇城,往喻山去,明日大军出征,白屿和青跃办好事儿了,送你来与我汇合。”


    燕姒眸中微变,问说:“你要让我先去喻山?”


    唐绮说:“这是个好机会。”


    二人话刚说到这里,外头突然来了府兵,报说门房传话,柳阁老登门拜访,唐绮还没来得及详细安排燕姒的行程,燕姒便正襟危坐道:“拦路虎。”


    唐绮让白屿和青跃先候着,自行带了燕姒去前院迎接柳栖雁。


    两边一碰面,唐绮还没来得及行弟子礼,柳栖雁先当庭跪了下去。


    “殿下……”


    她这一声唤是哽咽,也是告罪。


    唐绮眉头深锁,立时上前将她搀扶起来。


    “先生这是做什么?”


    燕姒帮着扶了人,妻妻两个一左一右搀着柳阁老往前院书房里走,等三人坐下来,柳栖雁已是火烧眉毛,几次想要开口,话却没吐出来。


    唐绮和燕姒视线相叠,二人心有灵犀地明白了柳栖雁的处境,唐绮便主动道:“先生无须自责,也不必顾虑我们,您该怎么说,便怎么说。”


    柳栖雁长叹后,离了拐杖,难得地抄起袖,愤懑道:“官家让老臣来劝说殿下将夫人留在都中,老臣此来就是通风报信,需得让殿下知晓,官家没打算让你从鹭州回都。”


    “我早前让大哥赐我一块封地,提的就是鹭州,他不想*我回来我倒是没什么所谓。”唐绮凝眉,话锋一转:“但我妻,是绝不可能留在都中的。”


    柳栖雁一拍桌道:“说得好!”


    燕姒被惊堂声震得愣怔,不知她是何意思。


    唐绮则笑起来,问说:“先生可愿与我同往鹭州?”


    柳栖雁不答,而是指着燕姒道:“你带着她,今夜就先将她送走,正好今夜神机营得令护送昭太妃娘娘往喻山行宫去,城门一开,混在侍女队伍里,悄无声息就能出去。但明日你出征,官家要到南门去为你践行,还得有个她去送你……这事儿……”


    “弟子已有了法子,府中有个女使同我妻身形极为相近,让她扮做我妻,隔得远坐在马车上,也不定瞧得清楚。我留下百灵,让她随机应变。”唐绮将事儿一说,目光直直投向柳阁老,“先生可愿跟我南下?”


    柳栖雁迟疑了,她埋首斟酌了片刻。


    唐绮在这片刻中静待,总觉时光飞逝,每一个瞬息消亡得漫长无际。


    她私自携妻南下,柳阁老没能完成唐峻交代的差事,东窗事发不过是时间问题,早晚都会被宫中发现的,他们隐瞒不了多少时日,届时,唐峻定会勃然大怒摒弃柳阁老。


    燕姒反应灵敏,也能想到这点,见这师徒二人陷入僵持,谁都不言语,便打破僵局道:“先生即便走不了,官家也不会这么快就卸磨杀驴,现在朝堂初稳,先生荣已登顶,有他在,才不至于人心散乱。”


    “丫头说得对啊!”柳栖雁接话道:“徒儿安心,不必管我,我在椋都才能盯紧边南所需军饷,楚谦之不敢怠慢,今日三殿下出言劝说,其中定然有诈,只是眼下局势尚不明朗,都中必须留人,为你作盾。”


    唐绮也不是没考虑过这点,她割舍不下,是因三年师徒情谊,柳阁老待她可谓倾力相助,饶是唐峻一时想不开,真动了人,她只怕自己远水救不了近火,届时追悔莫及。


    因此,她显得有些沮丧,垂着头轻声说:“那……就听先生的。”


    柳栖雁暗松一口气,不将临出宫前唐峻说的那些话告知唐绮,就是怕这孩子在节骨眼儿上感情用事反受其乱。


    “很好,都好。”柳栖雁眼眶微红,她道:“思霏,你还记得吗?昔日我在这里受你的拜师礼,你起誓说,有生之年,定要收复飞霞关,赶走景贼,护山河无恙……”


    唐绮鼻间酸意顿起,她离座掀袍,当堂跪拜她的老师。


    “弟子铭记于心。”


    柳栖雁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唐绮的肩膀,她避开唐绮投来的目光,沙哑着嗓子,说:“可要记好了,莫忘初衷。此行路远,再见遥遥无期,为师没什么可以再教你的,只盼你珍重自己,护好你身边紧要之人。”


    唐绮郑重地点头,越是临近离都,她越是强迫自己镇静,所有的急切和激动,都被压在心底,不露于人前。


    她跪着向柳阁老称述道:“都中诸事已准备妥当,弟子临行,也望先生爱重身体,寿比南山。”


    柳阁老起身要回宫去复命时,泯静和澄羽办完事过来了,还有个女使没走,怯生生地躲在泯静后面,等着两位主子送人。


    风声紧催,夜里星辰稀疏,但是大晴。


    衣袍嚯嚯声不绝于耳,唐绮恋恋不舍跟到了府门前,柳阁老的侍从挑起帘,把人搀上马车,待坐定之后,朝唐绮招手说:“回吧!不需送了!”


    直到许多年后,唐绮再回顾那马车帘子放下时的情景,仍会潸然落泪,盖因她此时不知,这便是师徒二人,最后一面-


    送走柳阁老,唐绮牵着燕姒往府里边走,泯静和澄羽等在廊子前,把人推出来给燕姒看,泯静说:“姑娘,她不走呢。”


    这女使,便是当初端午长巷刺杀日,假扮过燕姒的小菊。


    她总在燕姒近前伺候,唐绮一直留意着她,只要把衣服一换,梳洗打扮一番,隔着些距离瞧,能以假乱真。


    “留着就留着吧。”燕姒瞧了小菊一眼,转头对唐绮笑道:“殿下何时想的这出?”


    唐绮也笑,手握着燕姒的肩,边走边解释道:“想带你去鹭州那时候,就在想,若家中人阻拦,就将你偷偷拐了,让小菊冒名顶替挡一挡。幸好,爷爷和姑母同意我带你走。”


    提及于延霆和于红英,燕姒难免愧疚,她垂着睫,没有接唐绮的话。


    唐绮很快察觉到她的低落,将她往自己身前拢了拢,侧首贴着她耳朵小声说:“等我在边南立足,有了战功,有了底气,会有机会的,阿姒,信我。”


    其实她们彼此心里一清二楚,就算唐绮不带燕姒离开椋都,唐峻也不会让忠义侯回辽东。


    远北侯本该是个机会,可为了国泰民安,他们都选择放弃了那个机会。于红英没有设计谋再逼远北侯反,杨昭更是派了唐绮独身去劝和,两边都按下了动兵念头。


    入夜,狂风大作。


    泯静留下收拾远行的行囊,小菊要在次日假扮燕姒也就没走,澄羽帮忙搬东西,三个人在小院里忙活个脚不沾地。


    前院里,唐绮和燕姒还关在书房中。


    白屿闭目养着神,蜡炬缓慢垂泪,青跃坐不住,不怎么老实地挠着头,憋不住了就问:“殿下,咱等什么呢?不如现在先将小夫人送出去?”


    唐绮始终牵着燕姒的手,她喜欢牵着,不愿放开来,背靠圈椅椅背,不疾不徐地说:“宫中来人说过,子时送母妃出宫,现在才亥时过半,还早,你把人给我弄哪儿去?等着,我在等人。”


    青跃从椅子上蹦跶下地,站着说:“等谁啊?”


    梁上有细微声响,青跃眉头登时一皱,整个人警惕起来,手放到了腰间佩刀刀柄上。


    唐绮稳如泰山,说:“人不就来了,你先坐下。”


    片刻后,窗扉被叩响。


    唐绮目不斜视,直勾勾看着她妻,又说:“今夜无人,走正门。”


    不多时,有人连叩了三声书房的门,随即推门跨入。


    青跃和白屿同时回头,就着房内烛火的光,才看清来人。


    “殿下,太妃娘娘刚出端门上永泰大街,官家为不引人瞩目横生枝节,要走碧水湖乘船送出城。”


    江守一抱拳,行礼之间把消息给报了。


    “碧水湖?”唐绮挑眉,“他临时改的主意吧?”


    江守一道:“是,到端门才给神机营下的口谕呢。”


    事情有了变故,但不算什么大变故。


    燕姒从旁道:“他防出乱子,怕你在城中就直接抢人,还有什么法子登船?”


    唐绮道:“金玲乐坊歇脚补给,项一典会接应你。”


    燕姒知晓唐绮下棋的习惯,唐绮会在事前预测各种意外,而后提前想好应对之策,但她没想到唐绮定好接应她的人是唐峻如今的左膀右臂。


    她侧目问:“项一典信得过么?”


    唐绮摆手让江守一退出去,等人掩上门,才道:“信得过,这家伙酒肉就能喂饱,先前宫变,他受我一大恩惠才能立稳脚跟,今夜怎么着也要给我还上。”


    燕姒道:“那便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待会儿我先走,队伍到安乐大街还远着,咱们从这里过去更近。”


    说到此处,该有的消息都有了,青跃立即道:“事不宜迟,属下和屿哥先护小夫人去金玲乐坊。”


    白屿也跟着起了身,燕姒要往外走,唐绮却还拉着她的手没松开。


    “阿姒。”


    燕姒说:“嗯。”


    青跃想催促,被白屿一把勾住脖子拉出了书房。


    只剩她们两人了。


    唐绮一把将燕姒揽进怀中,手托着燕姒的后脑勺,不由分说地吻上去,她的吻来得比近日都要激烈,饱含热情,燕姒闭上眼,手悄悄拽紧她的袖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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