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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病症


    ◎一提二公主,于延霆就来气。◎


    周巧带着楚可心退至刚设的帘子后头,隔着白纱帘瞧外头动静。


    于延霆进了殿,直奔卧榻这边来,唐亦起身拱手:“侯爷。”


    “三殿下,这不合适。”于延霆抬唐亦一把,站至一边道,“哪有皇子给臣下见礼的。”


    半个时辰前,于家女在灵堂前晕倒,是因楚可心说的话给气的,当时太监宫女好些个儿,瞧见了也听见了,这时候唐亦不好推卸责任,先把礼给做足了,以免于家责怪。


    他毕恭毕敬地道:“应该的,实不相瞒,姒妹妹气晕过去,亦……有很大责任。”


    于延霆懒得听这些话,扶着太医院院判指床上躺着的他宝贝孙女儿,急着说:“老哥哥,劳烦您先给她瞧瞧。”


    院判卸下药箱,叫了宫女过来给他搭手,他要设软诊案,方便接下来把脉。


    旁边的太医还跪着听令,唐亦就道:“先前太医诊过脉了,说姒妹妹是气郁之症。”


    院判把着脉,不时点点头,又摇摇头,看得唐亦和一旁杵着的于延霆干着急。


    于延霆说:“她咋了?”


    院判左右看看近前的人,起身朝于延霆道:“不知侯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于延霆正欲开口,唐亦招手挥退旁边的宫女道:“本殿回避吧。”


    说话间他便跟着往外走了。


    于延霆上前一步低下头,院判才小声道:“晕倒还算是小事,心气郁结所致,施针得当,就能醒转过来。”


    “那,先给她施针?”于延霆眉头皱皱巴巴。


    院判眉头也皱皱巴巴。


    “她心里头,是装着什么事儿给气成这样?醒过来不难,就怕她再一想,又给气过去。”


    于延霆心道,要说什么事儿让这孩子给气伤了身,那还不得是二公主那封和离书。


    他环顾左右见二公主不在,脸色刷地阴沉了。


    院判大约意识到点什么,叹气道:“年轻人嘛,若是斗个嘴争口气,那过了也就过了,不打紧。不过还有一事,下官要问问侯爷。”


    于延霆把着院判肩膀,“老哥哥您尽管说。”


    院判见他这般信任,也就不犹豫了,自言道:“二公主妻这是旧疾了吧,下肢血脉不通畅,先前生过大病?”


    在院判这里,于延霆也没什么好隐瞒。


    “是。”他直白道:“说是之前在响水郡,就唐景大战那年,不小心跌到池子里头,把脑袋磕伤了,榻上躺了整三年。这不,回椋都之后,府上请有郎中一直在给她调养,她姑母留心着,盯她锻炼盯得便紧,直到出嫁时,我也同二公主提过……”


    话及此处,院判点点头道:“那就对症了,要让她多活动着,筋脉才能通畅,她这个病症复杂呢,不能再久跪了,若是再跪下去,只怕这双腿要废。”


    于延霆脑子里一团乱,他手足无措。


    于红英当年摔断腿,延误救治,这辈子就只能靠着轮椅过活,院判一说双腿要废,他吓得脸色发白,结结巴巴道:“有劳、有劳您给她治、治一治。”


    院判神色复杂道:“还要再叮嘱二公主呢,她的饮食要格外注意,若是太子给个恩典,能即可回府卧床静养着,是最好。”


    一提二公主,于延霆就来气。


    他板着一张脸,拍拍院判的肩说:“您给开方子,我去找太子殿下要恩典。”


    院判抬臂道:“那下官就不送侯爷了。”


    于延霆大步流星往外走。


    白纱帘后的周巧大松一口气。


    楚可心见状,扁嘴说:“嫂嫂听着了吧,我就说不是我给气的,她身子本来就不好,怨不着我。”


    周巧无奈地摇头,欸了一声道:“你这个脾气呀,方才我听宫女说过了,下次莫跟她过不去,以前的事儿是以前,现下三皇子府的女主人是你,这便是好的。”


    楚可心嘴上说着“听嫂嫂的”,心里则想的是,她少拿那双无辜眼对着唐亦卖乖,自己也就不跟她计较了-


    于延霆出偏殿,和唐亦碰到面。


    里头有院判在看着人,他也放心许多,这才想起来还没跟三皇子见过礼,于是抱拳道:“三殿下。”


    唐亦推辞说:“侯爷如今不仅是唐国的大柱国,还是帝师,见着皇嗣不必多礼。”


    于延霆直奔重点道:“老臣要寻太子殿下和二公主,不知道他二位眼下在哪?”


    唐亦挑眉,答说:“这……亦还真不知道,方才二姐过来找大哥,两人一块儿出去了,不在灵堂这边。”


    于延霆心里烦躁得很,放下手道:“那老臣等等他们吧。”


    这一等,谁知院判都施针把人救醒了,开了几副活络筋脉的药和安神汤,宫女出去熬好安神汤回来喂下去,于延霆还没见着唐峻和唐绮两兄妹。


    偏殿里的人都在,燕姒醒来,于延霆就拉着她的手,哄着说:“药苦着呢吧,你喝些清水,漱个口,院判大人说了,要少食甜。”


    燕姒要撑着床板坐起来,于延霆赶紧把她按回去。


    “你做什么?”


    燕姒道:“去跪孝。”


    于延霆慌张道:“不跪了!咱不能跪了,晚一会儿太子殿下回来,爷爷就同他求个恩典,接你家去。”


    燕姒看他这副神情,又瞧旁边不远收拾药箱的院判,大约猜出于延霆知道她近来腿脚不便利了,于是道:“好吧。”


    她躺靠了回去,于延霆却越来越急躁,在卧榻边上坐立不安,手脚怎么放怎么不顺心。


    “爷爷在想什么?”


    于延霆“啊”了一声,才道:“没,没呢,啥也没想。”


    想也不能提。


    院判都有言在先,怕他孙女儿再气过去,这会子他怎么好问唐绮有没有同其说什么。


    爷孙两个在卧榻这边,帘子后头的周巧和楚可心坐不住了。


    唐亦要回去跪孝,楚可心急着跟他去灵堂。


    周巧姓周,虽挺着肚子,也不敢在这时候怠慢先帝,于是允了楚可心随唐亦去,自己则叫喜子把外边的软垫搬到帘子后头,接着跪。


    楚可心把燕姒气晕这事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一揭而过,唐亦没言明,燕姒没计较,于延霆又误以为是因唐绮给气的。


    或是因没受什么责难,楚可心回灵堂时,又啥事儿没有了,大着胆子说:“照我看啊,她那人就是娇气,或是不想给父皇跪孝,你想以前,谁不知道她在外头野养大的,哪里能那么娇气呢?装病!”


    唐亦呼吸沉重,眼角余光斜乜着她。


    “你还说?”


    楚可心说:“凭啥不能说?我哪里比不上她了?”


    唐亦满心的不快,搪塞道:“对,哪里都比她强,行了吧。”


    这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回到灵堂,曹大德刚忙完白事宴的善后事宜,在飞檐底下见着了他们,行完礼了,就一道进去侍奉先帝。


    见灵堂里没人,曹大德才问出了什么事儿。


    唐亦把事情简单同他说了,他便皱眉问:“要不,奴婢找人去寻太子和二公主?这事儿可大可小啊。”


    楚可心不屑道:“哪里就那么须得兴师动众的。”


    曹大德说:“眼下远北侯迫近椋都,五万大军扎营之地不出百里,新任御林军统领于徵,刚去南北大营点兵,神机营总督项一典项大人啊,也被太子殿下派往东西大营点兵了,皇宫这边留着锦衣卫十二所护卫。形势紧迫,指望着大柱国坐镇呢,若把他给得罪了……”


    楚可心难得听到这等大事,人已有些发懵了,她惊恐道:“椋都要、要打仗?”


    “现在你知道怕了?”唐亦无奈叹气,转头对曹大德小声道:“侯爷想接姒妹妹回家,院判大人说得卧床静养,不若公公先替太子殿下应了这件事,如此两边都不耽误。”


    曹大德受宠若惊道:“这使不得,奴婢,奴婢哪里做得了主子们的主啊。”


    唐亦道:“公公何必妄自菲薄?紧要关头,咱们都得拧成一股绳,您现在是二十四衙门大总管,一手负责操办父皇的丧事,跪孝之事,由您替太子应,合情合理。”


    曹大德赶鸭子上架,一时为难得很。


    唐亦又游说道:“若再耽搁下去,只怕惹侯爷不快,误了大事!”


    曹大德的脑子哪里转得过唐亦,只得连连称是,硬着*头皮去擅做主张了。


    灵堂偏殿。


    于延霆走来走去转来转去,转得燕姒都替他累了。


    “爷爷,您坐下来歇歇。”


    他坐不住,左等不回来人,右等不回来人,太子就算了,先帝刚去,宫中诸事多,还要忙前朝的,二公主跟着跑,丢下自己妻不闻不问,实在是太不像话!


    曹大德就在于延霆烦躁不消停的时候,赶着来了。


    先赔罪,再摆着一脸笑,十分体贴地说:“奴婢先替太子殿下应允了,大柱国接二公主妻家去,奴婢立即差人备马车。”


    于延霆一听,一张臭脸拉得更长。


    合着他是人的面都见不着了?


    见他要动怒,燕姒赶紧出声唤住他,“爷爷,咱回吧!我想回……”


    于延霆回过头,就见宝贝孙女儿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像是在乞求,不愿在这宫里呆,那他就带她走。


    他拂袖道:“多谢曹公公,劳你立即给安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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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2章 抉择


    ◎唐绮大感不妙,脸色唰地变了。◎


    唐国国库建在皇宫地下,建国之初入口设于明和殿后的永和门,到了前朝,皇帝宫妃少,当时的皇后一手遮天,冷宫废弃无用,她就提议改建,把入口移至冷宫来了。


    这边离坤宁宫近,再往后边挨着东边的旭日门,每年银钱进出方便,乃至成兴帝当朝,成兴帝的皇后要养活周氏整个家族,私下的财物进出更为便利许多。


    导致国库空虚,至今无人察觉。


    毕竟二十四衙门进出,全走的旭日门,就算轮到神机营值守,平日事多繁杂,盘查起来也不那么仔细。


    唐绮和唐峻一行人进冷宫下了地道,往里头七弯八拐走上小半个时辰,便至国库大门。


    负责看守的兵士是一只前朝老派御林军,他们吃住全在冷宫,名为御林军,实则不干别的,专门镇守这里,和锦衣卫有些许相似处,他们只认人,不认别的。


    太子驾到,今日当值的营正直接伸臂阻拦。


    “殿下,皇嗣不得私入国库!”


    唐峻身边的内宦喝斥道:“什么人?太子的驾都敢阻拦!不要命了!”


    这位女营正岁至中年,约莫快四十岁的模样,一脸的刻板无情。


    她给唐峻抱拳行礼,声如洪钟地道:“御林军备字营左校尉,丁磐,奉命镇守国库,职责所在!望殿下恕罪!”


    话音一落,丁磐身后一众御林军纷纷亮了兵刃。


    东宫亲兵见状,各个紧张护驾,成兴帝都驾崩了,周皇后都被关押了,这些人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昨夜可是敲了丧钟的!


    唐峻的脸色在这瞬间变得很难看,他正要给丁磐说道说道眼下局势,不料,唐绮早失耐心,在两边人马焦灼对垒前,直接跨步而上。


    眨眼间,人已从唐峻身侧,移至丁磐面前,谁都注意到她何时抽的剑,定睛细看时,她手中软剑剑刃已抵在了宋磐脖颈之处。


    “唐国国库,是时候该归还皇室了。”


    音毕,唐绮旋身提剑,鲜血顺着明晃晃的剑刃凹槽流下去,一滴一滴砸向地面。丁磐目眦尽裂,接近着双膝跪地,仰面倒下,当场毙了命。


    唐峻再要阻拦,为时已晚。


    唐绮当众杀了丁磐,对他来说是太过鲁莽,他觉得不妥,可唐绮抬起头,冷眼扫过去,方才还气势高昂的老御林军,竟全都骇退三步。


    整个过程,唐峻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


    众人只听唐绮随即扬声道:“皇后周淑君弑君造反,其罪当株连九族!诸位唐国好儿女,世代镇守国库劳苦有功,太子殿下宽仁,不日将登大宝,尔等受奸人蒙蔽多年,此刻回头,尚可活命!”


    言辞铿锵有力,这些御林军也不蠢,听罢一片接一片地放下武器,跪下称臣。


    唐峻松了一口气,等人散开,便拿着国库钥匙,穿过人群,前去开库门。


    当东宫亲兵将沉重铜门打开的这个刹那,唐峻大惊失色,整个人往后倒退了一步。


    唐绮在他旁边,往里看了一眼,也跟着蓦地沉了脸。


    整个前室空空荡荡,档房的老翁快步迎出来,双腿一软跪下去。


    “太子殿下……”


    唐峻没有见过这个老翁,他绕开人,快步踏入国库前室,绕着空旷大殿跑起来,边跑边斥问:“唐国数百年积累的财富!数百年!怎会变成这样?!怎会如此?!”


    前室无人敢说话,他的声音充满惊恐、震愕,在坚石垒筑的地下大殿中幽幽回响,叫人听得如悲愤,如啜泣。


    那样的心境,怕是寻常人如何也不能感同身受。


    这事儿要从周氏起源追溯,整个周氏兴起也有两百年之久,据唐国杂史所载,周氏先祖并不是唐国人,而是外邦入唐国的一位商贾女奇才。


    她嫁入高门后,凭经天纬地的大能扶持其夫君,纵横唐国商道,短短数十年,让周家成为了富可敌国的一国巨贾,又贵又富,引得朝廷瞩目,夫妻两个举家搬去衍州,也没避开当时唐国皇帝的追寻,迫不得已嫁女入椋都。


    周家至此在衍州开枝散叶,历代女子多为宫妃,但因为入了贵,那位女奇才过世后,后代子孙丢了老本行,不再经商一心玩权弄势,直到前朝,更是出了位皇后,以至于整个周家在朝廷的根基,铺到空前盛大。


    再大的树,若从根上腐烂,就再难起死回生。


    先太后养周家旁系世族养得艰难,周淑君养衍州那帮子自视甚高又混吃混喝的亲戚,更是难上加难,一年下去,光是周家世伯姨娘们的衣食住行,就要耗费白银几百万两。


    可椋都要靠衍州嫁女赘夫,有家族在背后支撑,中宫才能榻上安枕。


    这些钱,周淑君不花也得花,为了填补这个无底洞,她当初才会对罗家插手地下钱庄的生意,授意远北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唐绮对此早有了猜测,事前心里有了准备,才没临阵措手不及。


    事已至此,再恨也没有意义。


    眼下怎么解决事情,才是她所关心的。


    唐峻还沉浸在巨大的打击之中,唐绮已经伸手扶起地上老翁,温声问他:“您是守库人?”


    老翁含泪道:“是、是,奴婢小行子,打小认了上任守库人作干爹,守在这里已有六十来年,总算把殿下们给盼来了……”


    唐绮道:“您辛苦了,库内还有多少现银?”


    老翁马上指账本堆叠如大山的档房,对唐绮道:“现存黄金三百四十八万六千五百五十两,白银六百六十八万八千四百两,都有账。中宫每笔银子进出,全记录在册。奴婢学的就是算账,奴婢看得出,这些年,许多支出的银子都打着冠冕堂皇的名目,中间猫腻大得很,可奴婢实在人微言轻,走不出眼前铜门!斗胆一问,殿下可是,可是当今帝姬,二公主?”


    唐绮的目光顺着她颤手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在心里默念了那两个数目,而后轻声道:“你慧眼识人。”


    老翁又要跪,被她搀住。


    “殿下,有宫女内宦平日来送饭时,奴婢多嘴打听着,心里才能够有个念想,一国国库,奴婢闭上眼都能看得见,这是根基啊……”


    苍老声音哀恸,惹人动容。


    唐绮无话,对眼下情形也无奈至极。


    唐峻在前室寻了一大圈,没寻到一个铜板,此刻已回到二人面前,苦不堪言道:“二妹!二妹帮我!”


    “看看再说。”唐绮重出一息,转头去问老翁:“现存的金银在何处?”


    老翁抹泪回话说:“中室有一些,大部分在后室。”


    周皇后没有弄虚造假,关于国库的事儿,她对唐绮说的是实话。


    唐绮和唐峻走出国库的时候,已临近酉时,斜阳铺陈在红墙和宫道之上,兄妹二人的步伐踩上去皆是沉重。


    远北侯带着五万大军,是个威胁。


    奚国和亲路线泄露,是个隐忧。


    周淑君放出去,是个后患。


    他们此时此刻如同行走于刀山火海上的铁锁链,离了成兴帝,诸般困难接踵而至,稍有不慎,祸及整个唐国。


    唐峻无比清楚地知道,只要稍有不慎,必定粉身碎骨,他显得很茫然,又觉肩上担子沉甸甸如巍峨高山,一时间全没了主意。


    “阿绮,你是柳阁老的高徒,依你所见,此事应当怎么办?”


    唐绮经历的困境比唐峻要多些,她有杀伐果决的气魄,临危不乱的从容,单是杀一人而降服看守国库的老御林军,就能体现一般。


    唐峻问他,她就答了。


    “依我的意思,放人出宫。”


    二人走过一道拱门,唐峻倏然顿住脚步,侧目不敢置信地朝唐绮看了过来。


    “放她?!”


    唐绮点头道:“远北侯兵临椋都到现在还没递折子入宫,八成要反。如果奚国和亲路线由皇室泄露出去的消息,真被那个平翠姑姑给散布开,紧接着就是天下大乱,咱们现在打不起这样的硬仗,只能……”


    她这个“只能”还没说出来,不远处宫道上匆匆来了一行人。


    为首的长史快步跑到唐绮身边,二话不说先扑通跪地。


    唐绮顿声,问说:“咋了?”


    白屿露出一副十分慌乱的模样,叩首喊说:“二位殿下,属下糊涂啊!”


    唐峻现在听不得坏消息,耐心全失地道:“你倒是快说!”


    白屿头都不敢抬,匍匐着说:“昨夜小夫人就回了忠义侯府,方才微臣进宫,在端门口遇到宫中车架,竟也是送侯爷和小夫人回侯府的!观侯爷脸色,他正不悦。”


    唐绮踏过小门正站在一簇夕阳里,听白屿所说,脑中飞快闪过上午柳阁老入宫吊唁时问过她的一句话。


    柳阁老当时将她拉至一边,悄悄问她,同她妻如何了……


    彼时周围到处都是人,唐绮要给前来吊唁的大臣们挨个儿回礼,这话就只回了声“还是老样子”,柳阁老当时欲言又止,最终也没来得及再多说什么。


    思及此处,唐绮大感不妙,脸色唰地变了。


    她急问:“你为何不早与本殿说?!”


    白屿跪在地上道:“昨夜太乱,属下心当侯爷担忧小夫人的安全,殿下又不在府中,侯爷这才将人接回侯府去照料。今日宫里宫外来回跑,事儿一多,就给忘了!若非方才见侯爷神态如对敌,只怕还没弄清楚,于家怕是与殿下有了什么嫌隙!”


    唐绮此时已全无心思追责,她孤身闯皇宫,本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柳阁老手里的东西交到她妻手里是兑现了之前的承诺,她诸事缠身,别说白屿,她自己也给忽略掉了!


    当下整个椋都里,有能耐一统三军勉强应对远北侯的人选,非忠义侯于延霆莫属。


    于延霆生气,难道是得知了灵堂前,楚可心对他孙女出手刁难,皇嗣三人在场,却没有给其一个公道?


    这是唐峻听完唐绮和白屿的对话后,第一个反应。


    他焦躁不安道:“阿绮!要不你先出一趟宫呢,去侯府见见你妻!若有什么误会,要当面说清楚才好!万不能把于家给得罪了!”


    而唐绮也急,她脑子想的倒不是唐峻想的,她当下唯一的念头就是后悔,不知为何,她特别后悔当初要写下那封和离书。


    阿姒那样诚以相待又对她有情有义的人,看到和离书,该有多难过……


    她做错了。


    若说当初怕自己有朝一日遭遇不幸,对方受到牵连,她却又在这大半载的朝夕相处里,早已渐渐离不了这只小狐狸。


    只要有一线希望,她不愿同她妻分开了。


    唐绮难得地慌了神。


    她快步往出宫的方向走,走了几步就在宫道上奔跑起来。


    唐峻看着唐绮远去的背影,立即吩咐白屿道:“你跟着去,找御马司给她备匹马!”


    白屿应声走了,唐峻在原地伫立片刻,脑中飞快思索着一些细枝末节。


    周淑君说的是三日之内,他们还有时间想办法解决,唐绮方才出口给出定论,话虽未说完,但定然有了主意。


    许久后,唐峻忽然露出一个豁然开朗的笑容。


    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唐绮和白屿消失的方向,宫道尽头是璀璨斜阳余晖。


    没人听见,他自言自语道:“总算叫我知道了你的短处,二妹……”-


    唐绮得了马,正要快马加鞭赶往公主府,不料人还没出端门,就被一队元福宫的宫人跪地拦在了月华门前。


    元福宫管事姑姑云绣跪在首列,见她策马过来,立时哭道:“殿下!殿下求您快去看看娘娘!”


    唐绮单手扯紧缰绳勒住马,疾言厉色道:“母妃那里出了什么事?!”


    云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哑着嗓子道:“娘娘半柱香前寻的短见,被奴婢撞见了才救下来,吐血不止,怕是快……快要不行了……”


    唐绮坐在马上,霎时如遭五雷轰顶。


    去元福宫,她很有可能得不到阿姒的原谅,今日阿姒入宫跪孝,许多细节已浮现脑海,与她生分了,十有八.九是怨恨了她。


    去忠义侯府,她母妃现下的情形,糟到不能再糟,是最需要她的时候。


    进退两难。


    踌躇不前不是她的性格,唐绮短暂思量,最终调转了马头。


    元福宫的宫女们听到她策马去时,似艰难忍痛般地高吼出声。


    “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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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3章 契机


    ◎“咱们,就能回辽东了……”◎


    听说元福宫的娘娘不大好了。


    二公主殿下守在那里已经过去两日,寸步都不曾离开,就连太子殿下要寻公主议事,都是亲自去元福宫议的。


    银甲军把消息报到清玉院,于红英把空碗递回丫鬟泯静手里,冷眼盯着靠坐榻上的侄女儿。


    “听到了?”


    燕姒点了一下头,目中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滚。


    于红英皱起眉,语气不悦道:“她被事情拌住,不能来看望病中的你,咱们能理解,你现在这副样子,又作践谁?”


    燕姒也不想这样。


    她能理解唐绮,成兴帝刚刚离世,昭皇妃固执殉情寻短见,前朝还有远北侯虎视眈眈,唐峻这个当大哥的,又缺乏果决,时常畏首畏尾,什么事都要去问过唐绮。


    唐绮先以国事为首,家事上,先以母妃为首,这才是唐绮的为人。


    能理解,可忍不住心里觉得委屈。


    她拿帕子擦泪,咬着唇,逼迫自己冷静了一会儿,才道:“她可以不来,可她连派个人问一问都没有,她心里没有我。”


    “可你一开始嫁给她,求的是什么?”于红英说:“求的是于家同皇室结为姻亲,不要再受皇室芥蒂。你与她之间,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让你去抓住她的心,你怎反在此事上陷了进去?”


    姑母的话回荡在耳边,燕姒不由得想起她同唐绮大婚时的情形。


    唐绮披星戴月,携她去见了一个人。


    曾经户部尚书楚谦之的庶女,后来平昌伯爵府的儿媳,唐绮跟燕姒的共同好友,楚畅。


    那时候她是如何看待唐绮的呢?


    那夜曾星月皎皎,也曾初雪洁白。


    她们一同踏过夜色,唐绮看着踏追逐那份上天馈赠的纯净,那时候,她当她要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倾慕唐绮,不在那一夜,早在更早前,只是当时,她更加清晰地感知到了唐绮是这样的人。


    矜贵骄傲,深明大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一念之间。


    这样灵耀杲杲般的人如何会拘泥于小情小爱呢?


    “可是……”燕姒鼻尖泛起酸涩,“可是我无法阻止自己不念着她。”


    韶华年华,情窦初开。


    于红英看着小姑娘黯然神伤的模样,想到了自己的十七岁。谁又能毫发无伤平淡无波澜地过情关呢,这一遭,旁人无法插手,只能靠自己熬过去。


    “想便想。”于红英合起袖,“情至深处,心心念念为一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于家儿女,当敢爱敢恨。谁定了拿得起就非要放得下的规矩?莫忘初衷,止步不前怨天尤人,太没出息了。”


    燕姒伤怀道:“她心里没有我,我太难受了。我知道这样很没出息,也很想把她从我心里掏出去,可又忍不住对她有所期盼……好难,好难。”


    于红英莞尔笑了,靠到轮椅背上注视她。


    “人都贪心,你贪了,贪不到,才会有那么大的落差。可你哭一场,不睡不食,她心里就能有了你?无用之功。”


    燕姒摆弄手里锦帕,沉浸在自我之中。


    “她不要我,那我也不要她。”


    于红英的目光里有了诧异,在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这个孩子由自己在身边教养一年,性格脾气按理来说已摸得很透,嫁人半年后,反而叫她看不大清了。


    说她坚强,她又为情所困到如此地步。说她软弱,她又坚定果断的快刀斩乱麻。


    实在是难懂,好像是……


    好像是与那位二公主有了几分相似,难以捉摸。


    于红英分辨不出她说的是不是一时气话,更加想要去审视她。


    “既然你不要她了,今日我便派人去将你留在公主府的人和东西都带回来。”


    燕姒毫不犹豫地接话道:“好。”


    “这么痛快?”于红英问。


    燕姒湿润的眼中眸光闪烁一瞬,咬着下唇点了头。


    于红英便微笑道:“那就这么定了。儿女情长的事儿先放一边,我且问你,远北杜家军扎营椋都百里之外,至今未给都中递折子,接下来唐峻和唐绮,会怎么应对?”


    说起政事,燕姒振作起来,仔细斟酌一番。


    “皇帝丧事没办完,太子未登基,周氏虽然受俘,但还没有处置,国库财权要收回皇室手中,没有那么轻而易举,各地州府的征银节度使要换,他们会先办这件吧。”


    于红英说:“不错,脑子还算清楚。”


    燕姒接着道:“远北侯都兵临皇城脚下了,以唐绮的性格来看,皇室权威不容他人来冒犯,不管对方反不反,宫中必然派人去责难。”


    室内炎热,泯静拿了团扇过来,站在旁侧,欲给于红英打扇,薄风一起,于红英适才想起房中还有第三个人,她们要论正事,她便立即抬手阻了。


    燕姒见于红英抬手,顿时会意,用眼神示意泯静退出去。


    “扇子给我,外头候着吧。”


    泯静颔首把团扇交到她手中,快步退出后轻掩了房门。


    澄羽见她出来,柱子也不靠了,挺身凑上前问:“姑娘怎么样了?”


    泯静左右看了看,老侯爷临时派过来伺候的女使们,四散着各行其事,都离得远,她警惕着,快速道:“六小姐人在侯府,哪里晓得咱们姑娘有多喜欢二公主?不过有她在旁边劝着,姑娘好歹把药喝了下去。”


    澄羽沉着脸说:“你可听到了别的什么?二公主都安然无恙了,姑娘为何这么难过?到底发生了何事?”


    女儿家的心事哪好说给男子听,但澄羽又不是外人,泯静一脸为难,没了声儿。


    澄羽拽她的胳膊,磨着人说:“静姐姐,求你了,给我说说吧,我担心姑娘,担心得很。”


    泯静想把胳膊从他手中扯出来,这孩子力气日渐大了,扯了好几下都扯不动,他们如今到了这个年岁,在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的很不像话,没扯几下,泯静就有些脸红了,急道:“你先撒手。”


    澄羽立马放开她:“我撒了!”


    泯静拗不过,最终还是悄悄将二公主那封和离书的事儿,告诉了澄羽,澄羽听后,整张脸都给气鼓了。


    “她怎么这样?!”


    泯静拼命给他比禁声的手势:“嘘!我也是昨夜里才听姑娘说的,你别嚷啊!”


    寝房里。


    燕姒和于红英论时政,专心致志推敲朝廷现状,对门外发生的事儿一无所知。


    于红英把玩袖里金丝线,漫不经心地问:“宫中派谁去?”


    燕姒想了半天,说:“这要看太子打不打这场仗,如果他要打,咱们于家可能会被派出去,爷爷身为军机处总府,又同远北侯一道封侯,乃不二人选。”


    “不是。”于红英摇头道:“若要打仗,远北侯带来了五万兵马,虽竭力伪装,但如此大规模行军,银甲军能探听到消息,锦衣卫十二所自然也能。反观椋都三军,互相不顺眼多年,难以统一作战,只有你爷爷才震的住他们。”


    “那这时候让爷爷去交涉就不成了。”燕姒分析道:“爷爷要留在都中坐镇,要给下马威,不会让他去,神机营总督项一典呢?他此次护卫太子立下大功,人也是个能打的。”


    于红英道:“更不会。唐峻手里没有军权,亲兵只能护卫东宫,项一典和皇帝留下的王路远,要成他的左膀右臂,于家和二公主这门亲事还在,他就不会把自己的左膀右臂派出去。”


    谈及此处,于红英话里的意思已很明确,唐峻定会防备唐绮,因为他眼下还没有登基继承大统。


    只要一天没有当上皇帝坐上龙椅,他就一定会防范有人同他争抢。


    燕姒垂首道:“长巷刺杀的事,官家还是办得草率了,若当时没有下令把近千敌寇全部斩杀,抓到活口,也许还能为公主洗脱嫌疑,不至于一根刺扎进太子心里拔除不掉。”


    于红英说:“人无完人,何况来说,他那副病躯,哪里还撑得到那么久,事儿都急着筹办,已尽了他最大的努力。”


    “嗯。”燕姒道:“由此可见,官家设计扳倒周氏是势在必行。那么眼下只剩下一个人,徵姐姐。”


    于红英总算露出一个赞同的眼神,她点头道:“是了,唐峻会让于徵先去打头阵,这也是官家当时非要于家再出一人来接管御林军的原因了。让你想明白这些,是让你知道一点,于家,马上将要出战。”


    燕姒抓紧云被,蹙眉说:“侄儿知晓了。远北侯私自率大军南下而来,是要配合周氏逼宫造反,杜家名不正言不顺地来了,这么多日不递折子不返回,是因骑虎难下。除非再出一件大事,让都中不对杜家发难,给远北侯一个台阶,让她不受任何处置回撤。”


    她心里惆怅,盖因她不知此战会是什么结果。


    于延霆已多年不曾上过战场,如今年纪也大了,椋都三军比起远北的边防守备军来说,几乎可以说是鸡蛋碰石头,添上银甲军,想必也是一场苦战。


    于红英却不这么想。


    燕姒抬眸看她时,见她一双锐眼格外的亮,甚至是像在期待着一般。


    于红英缓声道:“若于家解决了远北侯,届时向新帝讨要封赏,咱们,就能回辽东了……”


    燕姒大震,顿时明白了那份期待意味着什么。


    于家对远北杜家军,有胜的把握!


    于红英陡然望向燕姒,一字一句如警钟大声敲响。


    “二公主对于家眼下已没了利用价值。姒儿,你要想好,这门亲事,是竭力挽救,亦或弃之……”-


    黄昏。


    唐绮命人绑了昭皇妃,临走前,当着一众宫人的面跪下磕头。


    “母妃,父皇去了,大哥还没有登基,我听了您的话,没有同大哥争抢。眼下杜平沙迫近椋都,扎营处不过百里远,罪妇周氏手里的秘密只能带进坟墓里,儿臣要先解决此事,望您谅解。”


    昭皇妃双眼无神,鬓发散乱,整个人在短短几夕之间憔悴得不成样子。


    她恨看唐绮,嘴里冷声吐出一个字:“滚。”


    唐绮头痛不已,窝着火道:“父皇废除活人殉葬制,就是不想您随他而去,您怎么就听不进去?”


    “放屁!”昭皇妃竭力挣扎,但她没了什么力气,捆缚她的绸布丝毫没有松动,她哑声咆哮道:“我生于云水处,该翱翔原野!从前皇室困我,我同唐兴赌气半辈子,如今他走了,又是你来,你来困着我,我这一生,是欠了你们什么……”


    唐绮近乎狂躁地站起来,沉声对旁边跪着的管事姑姑云绣道:“娘娘神志不清,把她看牢了!本殿没回来之前,人不得伤着半点!”


    云绣郑重道:“谨遵殿下之命。”


    唐绮拂袖而去。


    昭皇妃闭眼垂泪,轻声发笑。


    “椋都富贵梦,权势蔽人心。”她兀自呢喃道:“折了通州苏河的罗萱,损了衍州贵女周淑君,她们输了,我又何曾赢……我又何曾……真是够了……”


    第184章 秘闻


    ◎她哭着哭着,又笑了。◎


    唐绮拿着昭皇妃的弓箭出了元福宫,白屿正等在宫门口。


    二人打上照面,见唐绮脸色不悦,白屿眉头皱起来,问说:“娘娘还是那样?”


    唐绮接过东宫侍卫递来的马鞭,一手搭到白屿肩膀上拍了拍,低头同他悄声说话。


    “她存死志,是因对父皇情根深种,过了这个坎,慢慢会好的。”


    白屿说:“还真瞧不出来,娘娘性子如此刚烈,整整闹了三天了。”


    唐绮无奈地笑。


    “哎,谁说不是呢。此事之前,我也没当她是这么个脾气,她隐忍多年,积压久了,才这样心病一场。”


    “那殿下现在赶着去办事儿,娘娘这儿怎么着啊?”


    唐绮搓着太阳穴,分析道:“守一还在养伤,三司查办先前的后党,督察院那边,青跃走不开,元福宫这里,我就交给你了。”


    白屿还在想两日前的事儿,很是惆怅地说:“殿下,真的不要派个人去侯府看望小夫人吗?”


    唐绮拉着白屿往前走,边走边说:“她那里派谁去都不合适,我的亲信她都认得。如今我事多压身,着实无法顾全,派别的人去也显得不够重视,再等等,等了结周氏,我亲自去。”


    太阳已经沉下去了,眼看天色欲晚,唐峻派来接唐绮的侍卫怕耽误时辰,又不好冒犯,只能在旁边不停咳嗽提醒。


    白屿听到人咳嗽,叹了一口气,点头说:“殿下去吧,属下在这边看着,绝不让娘娘受伤。”


    唐绮抬手让他留步,侍卫把马牵近,人便踩着马鞍翻上去,直奔坤宁宫去。


    暮色将至,锦衣卫和神机营的人都被疏散去了别处。


    唐峻一个人独自站在重檐下,负手见唐绮自宫道策马来。


    “阿绮。”


    唐绮勒停了马,浸在一片霞光里头。


    “大哥。人在里面?”


    唐峻说:“在。”


    唐绮又问:“马车安排了?”


    唐峻答说:“就在旭日门外,这一段让她自个儿走。”


    成兴帝还停灵宫中,周淑君戴罪之身,不配乘辇坐轿,唐峻这么做,是要让她受点苦头。


    唐绮不可置否,颔首说:“那就按大哥的意思来。”


    话音刚落,坤宁宫里有人快步走出。


    唐绮侧首眄望,连易一身白袍,清秀俊逸,走到唐峻身边立时对她见礼。


    “见过殿下。”


    如今龙庭要换人来坐,唐峻登基已是大势所趋,连易作为东宫僚属,出现在此处并不奇怪,唐绮收回视线,淡淡“嗯”了一声。


    唐峻见她没说别的,主动解释道:“小连大人熟悉东边官道,本宫叫他来带个路。”


    唐绮说:“事不宜迟,让人出来吧。”


    唐峻往坤宁宫里招手示意,一队侍卫去押周淑君。


    她换了粗布麻衣,戴起遮面的纱斗笠,都是防人耳目,怕二十四衙门里头有人将消息散布出去,唐峻准备得仔细。


    唐绮没有表态,后头的连易干脆上前一步,把周淑君的手捆了,拽着绳索另一端,上马先走。


    这条宫道尤其长,连通皇宫南北,前至明和殿千步道,后至长乐殿午门,中间小道数十条,已让唐峻提前清过闲杂人等,道上静得只剩马蹄踢踏声。


    周淑君是被马拖着在走,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跑,布鞋鞋底摩擦着砖石,让她来不及再去看重重宫墙。


    斗笠遮住她的脸,谁也瞧不见她此时的神情。


    她在不停落泪。


    脚底板的痛感很清晰,路太长,她许多年不曾这般走过。


    手腕处被草绳磨破了皮,她出了汗,汗水钻到伤口里,痛感也很清晰,这一切都在提醒她,输得有多惨烈。


    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周皇后,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落到这般境地。


    但还没有最糟,她起码还有一线生机。


    想到前方是逃出生天,她哭着哭着,又笑了。


    哪怕是痛得钻心,她也不服输。她尽力跑起来,急切地想要逃出去。


    只要在前方改了道,出了旭日门,坐上离开椋都的马车,这大半辈子的噩梦就该醒了。至于今日所受的辱,来日,总有人会替她报。


    只是太可惜了,她还没有好好送唐兴一程。


    夫妻一场,她该送他一程的。


    唐绮和唐峻并驾齐驱,见前面的人突然跑起来,双双皱起眉。


    唐峻说:“她疯了?”


    唐绮说:“不像,像是在想什么。”


    至于想什么,那就只有这罪妇自己才知晓了。


    唐峻拉着缰绳改了方向。


    唐绮跟上他,双腿夹了夹马腹,用马鞭指前方。


    “除了连易之外,没别的人知晓这事儿吧?”


    唐峻扭头过来,问:“阿绮想说什么。”


    唐绮道:“先前提醒过大哥,放了刺杀父皇的罪妇,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言下之意,您怎么不听?


    “没别的人了。”唐峻道:“这不也得有人去准备马车吗?”


    唐绮小声道:“大哥莫见怪,节外生枝对谁都没好处。”


    唐峻点头,“我知道的,连易不是外人,我信*得过。阿绮,不要过于紧张。”


    “嗯。”唐绮斟酌了小片刻,出言提醒道:“刑部先前倒戈向你,不一定就真的是向着你,你信得过连易,但连易那个爹,也能信得过?大哥莫忘了,刑部是靠着姜国公起来的,而姜家的背后就是周家。”


    唐峻拽缰绳的手紧了紧,侧目过来说:“刑部尚书坐那个位置坐了许多年,而今年迈,也差不多该高老卸任了,二妹,你说呢?”


    唐绮道:“大哥心中有数便好。”


    唐峻还欲说点什么,唐绮策马往前追去了。


    值守的神机营将士开了宫门,旭日门外,连易亲信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前候着,见到来人,马上要跪,被唐峻出声止了。


    天色擦黑,唐峻赶时辰,直接让连易押人上马车。


    周淑君身上带伤,手脚麻木,撩起斗笠的纱,人却是笑着。


    “两位殿下,你们还真是手足情深。”


    唐绮无话。


    唐峻板着脸,“废话少说。”


    周淑君道:“那就有劳二位,再送我一段路。”


    马车的帘子被放下,周淑君揉着手腕,耐心等待。


    出椋都北门时,并没有遇到盘查。


    越到这种关键时刻,周淑君越不敢掉以轻心,她怕唐绮反悔。


    好在日前大祭司驾临坤宁宫,承诺她只要将那些话说给唐绮听,唐绮答应了,就会帮她告知远北侯,出城三十里,远北侯定来接应她。


    十里外的官道上,设有一座送别亭,亭边搭了茶棚,今夜挂上北字灯笼。


    唐峻打老远就瞧见了,心头猛地一顿。


    “阿绮。”


    唐绮策马在近前,侧首问:“嗯?”


    唐峻的目光还定在那灯笼上。


    “远北的。”


    唐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随即道:“不妨事。”


    他们答应把周淑君带到送别长亭,马车车轱辘打着转儿,很快到了地方。


    周淑君会骑马,她下马车来,解开套马绳,翻身上了马背。


    唐绮的马在她身侧打转。


    “说吧。”


    周淑君神秘一笑,“二公主,你听好了!”


    唐绮扬下巴,“我没什么耐心。”


    周淑君仰首大笑。


    “当年出卖奚国和亲路线的那个人,是你的母妃!杨昭!杨家有祖训,子女不得同别国人成婚!她求到唐兴面前,结果被唐兴驳斥了!通敌密信在勤政殿!具体搁哪我不知道!你自个儿去找吧!哈哈哈哈哈——”


    唐峻就在旁边,听完这些话,立时转头看向唐绮,后者阴沉了脸,周淑君已抽响马鞭,狂奔而去。


    “二妹……”


    唐绮愣怔了瞬息,才出声道:“她放屁。”


    唐峻说:“不如回去查查勤政殿吧,若她说的是真的,那密信决计不能……”


    “不用查。”


    唐绮从马鞍上取下弓箭握在手中,流畅地搭箭上弦。


    她瞄着跑远的马,就是不松手,眼见周淑君越跑越远,长亭茶棚里的过客们都围了出来,唐峻急道:“快放箭啊!”


    唐绮沉声:“没见着平翠。”


    “先弄死她!平翠再想办法!”


    话音一落,只听“嗖”地一声,唐绮松开手,弓弦崩弹,带着红羽的箭矢破空而去,正中周淑君后背,一箭毙命。


    唐峻看得瞠目结舌,而后拍手称快。


    “走!追上前看看去!”


    兄妹两个奔马靠近,周淑君已摔下马背,倒在官道上,身下晕开一片血泊。


    唐峻过去探了人的鼻息,而后对着皇宫方向,抬手行大拜之礼。


    “父皇,阿娘,你们的仇报了。”


    官道左右是两片茂林,林中传来飞禽扑打翅膀的声音,紧接着,有乌鸦桀桀怪叫了几声,唐绮往林子里看,只看到黑翅飞远,随后没了影子。


    “奇怪……”


    唐绮还握着弓箭,唐峻把住她的肩膀,喜道:“鸟叫有啥奇怪的,走吧!回宫了。茶棚那儿的人,我提前做了准备,项一典随后就到,他善后。”


    “善后?”唐绮左边眉毛一挑,“你要做什么?”


    唐峻说:“就怕这罪妇乱喊乱叫给人听了去,总要把隐患给除了啊。”


    唐绮拨开唐峻的手,闷闷不乐往马儿停留的地方走。


    唐峻追着她问:“你咋了?”


    唐绮说:“我知道远北侯要派人来接应,万一茶棚里有普通百姓怎么办?放他们走。”


    唐峻惊讶道:“那这个奚国和亲路线被……泄露的消息,不就也会被散播出去,而且咱们也没抓到平翠。”


    唐绮说:“不必抓了,人不出现,没准儿已到了远北侯那里。回宫吧,立即宣忠义侯入宫觐见,共商应对远北侯之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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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5章 烛火


    ◎东方未晞,天将明。◎


    唐绮和唐峻处置了周淑君,调转马头回椋都。他们在返回的道上,遇到连易带着项一典前来接应。按照二公主的意思,北边林子前的茶棚里那些人要放,怕里头有普通老百姓,她说的话这时候不容置喙,唐峻准了,连易和项一典只有照办的份。


    放人有两个目的。


    其一是怕误杀无辜,其二则是故意给远北侯报信。要让远北侯知道,椋都的态度很强硬,皇室绝不会姑息犯上作乱之人,哪怕杜平沙带了足足五万人马来,都保不住周淑君的这条命。


    唐峻心里犯怵,成兴帝的丧事还没有办完,再过两日便要下葬,队伍要出城去喻山。国库空了,椋都三军养尊处优形同散沙,他们打不起一场硬仗,面对远北侯,他也拿不出周全的应对之策,目前只能依靠唐绮,依靠力挺唐绮的忠义侯于延霆。


    为着此事,他暂时放下对唐绮的戒备,选择跟这个出类拔萃的妹妹,站在同一条船上,一致对外,故此,返回皇宫之后,他就按照唐绮的意思,立即让项一典差人去往侯府,召于延霆入宫-


    戌时过半,天色大黑。


    唐亦收到探子传回来的消息,见楚可心正在沐浴,便让人留在房中伺候着,他火急火燎地绕去了后边院子。


    院里背阳,苔藓生得好,廊下蛛网是新结的,书房开半扇窗,朦胧烛光映得网丝金亮,江平翠倚窗盯着那蛛网发呆,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回眸就见到了疾步匆匆的三皇子。


    “请殿下安。”


    唐亦跨步上石阶,径直进屋,江平翠迎出来,翻手给他添茶。


    到底是在宫里呆了多年的老人,行事做派脱不掉那层恪守规矩的外皮。


    唐亦伸手去接瓷盏,让她坐。


    “江先生!如您所料,周氏没了。”


    江平翠刚端起添好的新茶,手上不稳,茶杯跌落,闷沉地砸在桌上,凉茶茶水四溅。


    “抱歉,失了手……”


    唐亦看她神情复杂,干咽了一下子口水,询问道:“先生还好吧?”


    江平翠敛眸,眼神变得平和许多,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慌乱,是唐亦的错觉。


    “还好。”她镇静地启唇道:“一日三餐有人送了来,这里很清净,没个打搅讨嫌的。”


    唐亦没多想,等江平翠收拾好桌子,二人再次落座。


    她又重新给唐亦倒好了茶,才接着道:“说一说,是谁办的?他们省却了三法司的公审?”


    提及此处,唐亦抿了一口凉茶。


    “是大哥和二公主一起办的,他们把人带出宫去,在城北郊外一处偏僻林子里射杀了。”


    江平翠看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睫下垂,目光里带着疑惑,就道:“周氏一日不死,唐峻一日难安,这二人做了多年母子,实际上是唐峻认贼作母,他咬牙恨着,办这事在我意料之中也合乎情理,殿下还有什么疑虑?”


    如果只是这件事,唐亦自然用不着疑惑。


    他面色凝重,匀细手指扣在茶杯边沿,沉思半晌,而后抬起眸。


    “江先生,来报信的探子还同我说了一件事,我难辨真假。”


    两人视线交汇,江平翠发现,唐亦竟似在审视自己。


    她离开了周淑君,改投唐亦门下,想的就是择一个对她言听计从,又能成全她谋士之路的贤主。


    这些日子她住在三皇子府,唐亦对她恭敬有礼,她的衣食住行,也无不细心周到照顾,对于她说的话更是全都照办,她看得出来,这人没有选错。


    那是因为什么让唐亦对她有所保留?


    江平翠揣度不出,便道:“殿下不妨明言。”


    唐亦认她做了自己的先生,想的就是用人不疑,索性直白道:“当年,奚国提出同唐国和亲,要将奚国公主嫁给唐国的皇嗣,大哥有了周家女做正妻,我尚未及适婚的年龄,所以二公主往御前一跪,父皇就应了她。奚国和亲的路线,却是鲜少有人知晓的,但这事儿最后还是泄露出去,以至于那位奚国公主被景贼所虏,二公主阵前杀妻,才守住的鹭州七郡。”


    房中烛火摇曳,江平翠没有避开唐亦投来这道探究的目光,她的脸上不见丝毫的慌乱,反而唇角翘起微笑弧度。


    她笑了。


    “殿下听到的,是泄露奚国和亲路线的通敌叛国之辈。对么?”


    唐亦有些激动地握紧茶杯,眼中欣喜。


    “是真的?”


    江平翠思索少顷,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唐亦看不懂了。


    “不是昭皇妃泄露的?杨家有祖训不让子女同别国人成婚啊!”


    “杨家的确是有这样的祖训。”江平翠道:“可当时昭皇妃找官家说起此事,官家发了好大一场脾气,你二姐,她姓唐啊,这事儿昭皇妃就只能作罢。”


    唐亦忙道:“不是,还有一封通敌密信,据说藏在勤政殿!那可是铁证,若找出来了……”


    江平翠蹙眉,掀起眼帘看向唐亦。


    “殿下想用这封信,给昭皇妃定连通景贼叛国的罪,以此报您母妃的大仇,是么?”


    唐亦啪嗒一声放下了手中茶杯。


    “难道不可为之?”


    江平翠轻叹,“自然不可为。首先殿下无权搜查勤政殿,其次,当初奚国公主被俘身亡,官家的确派锦衣卫暗中详查过如何泄的密,那封密信,其实是一个诱饵。”


    唐亦不解,问说:“为何是诱饵?”


    当年事发之时,江平翠正在周皇后身边蒙宠,对此事再清楚不过。


    她为唐亦解惑道:“压根儿就没有这封信。官家放出风声,说通敌密信放在勤政殿,他不仅怀疑中宫,也怀疑您母妃和昭皇妃,有了这个消息后,就看背后泄密之人,谁会成为那只瓮中之鳖,谁知几年过去,也没有捉到。”


    唐亦顿时大感受挫,呢喃道:“原来如此,又是父皇的一个计策。”


    江平翠道:“还不仅如此。当初奚国公主受俘身亡,奚国皇室未曾找唐国讨要任何说法,而是直接紧闭国门,断了两国商道,不再与唐国互市,官家在唐景战事止戈之后,连番派了三次鸿胪寺使者,前往奚国赔罪,去一次奚国杀一次,毫不留情面和余地。殿下可知,这是为何?”


    “这事儿我有听闻过,依我拙见啊。”唐亦顿了顿,“奚国弹丸之地,畏惧唐国地大物博兵力强盛,不敢讨要说法,只好断商道、杀使者,以此泄愤。”


    江平翠微微笑道:“殿下的书,还要用心读。”


    唐亦说:“先生何出此言?”


    江平翠抿茶,而后放下瓷盏,说:“唐国势大,奚国弱小,奚国想要依附唐国,这是人尽皆知的,既然如此,不过是死了一个和亲公主,官家为何要屡次三番派使者去说和?分明是他们主动来依附咱们。”


    唐亦若有所悟道:“对哦,既然如此,父皇当时没抓到泄密的人,又如何断定那和亲路线是由唐国皇室泄露,万一只是个巧合呢。未见分晓的事儿,他为何要对奚国礼敬有加?”


    圆桌中间的灯盏光线变暗沉了,江平翠起身,拿了底下的银剪,将灯芯拨了拨。


    她再坐下时,整张脸被烛火照得格外清晰。


    唐亦见她倏然露出一个格外神秘的笑,她眼波一转,双目明亮非常。


    “奚国民众多通晓医理,擅长蛊道,圣人尤其。传闻,百年前有人炼制出一种蛊,种在人身上,能使其长生不老。”


    “蛊?长生不老?”唐亦讶然瞪大了眼睛。


    江平翠说:“自古帝王求长生,殿下此刻,明白了?”


    唐亦吃惊不已。


    “传闻岂能尽信?这实乃天方夜谭!”


    江平翠又摇了摇头,她说:“真不巧。咱们前朝皇帝,也就是您的爷爷,曾见过一位奚国女子,那时他们正当年少,几十年后,您的爷爷垂老,当时的兴王长大成人,而那位奚国女子再临唐国赴万寿宴,容颜却未有丝毫的改变。”


    唐亦心念大动:“竟然真有这样的人?那女子是谁?!”


    江平翠答说:“奚国大祭司,晞。”


    东方未晞,天将明。意为拂晓。


    能得这样的名字,定非寻常之辈。


    唐亦这下是彻底信服了,也只能是这样,才能解释得通成兴帝的所做所为。


    二人在房中叙话已过许久,外头有唐亦的侍卫过来禀报,说三皇子妃沐浴完了,在前院寻不着唐亦,正大发雷霆。


    江平翠看了那侍卫一眼,便笑说:“这件事儿殿下碰不得,牵扯太广,背后之人至今未露出蛛丝马迹,没有万全的把握,切勿急于行事。何况来说,元福宫那位不是病了么?殿下只需耐心等着,眼下,远北侯离椋都不过百里,您该好好维系夫妻之间的感情,户部尚书将来,对您大有用处。”


    唐亦颔首,起身告了退。


    他走了之后,江平翠朝北边行三跪九叩,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


    “娘娘,奴婢恭送您。”-


    于延霆进了宫。


    唐峻在勤政殿里召见他。


    唐绮坐在御案下首,等二十四衙门总管曹大德把人领进门,她就先站起来见礼。


    “绮见过侯爷。”


    于延霆没瞧唐绮,随意抱了手。


    “太子殿下,急召老臣入宫,可是远北侯那边送了折子来?”


    唐峻坐在成兴帝以往爱坐的位子上,和颜悦色道:“大柱国如今贵为帝师,该学生向您行礼才是。”


    话是这么说的,也没见您有起来见礼的意思。


    于延霆悄悄腹诽,面上乐呵呵笑着:“老臣哪里受得起,殿下请讲。”


    简短寒暄之后,唐峻给于延霆赐了座,于延霆看旁侧没别的大臣,天家这两兄妹只召了他一人前来,心想是大事临头了,便却之不恭地掀袍坐下。


    曹大德素来都很有眼力见儿,主子们要在殿内说话,他招手,挥退一干侍奉的宫人,自己帮着关了门。


    殿中静了一瞬,唐峻靠在椅子上,显得坐立不安。


    他说:“实不相瞒,一个时辰之前,本宫同二妹一块儿出了趟城。”


    于延霆茫茫然:“哦?”


    唐峻把处置周氏的事儿简要讲述给他听,说完之后,便道:“远北派人来接应,如今敛尸回去,周家倒得彻底,杜家作为衍州周氏姻亲,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于延霆听了个明明白白。


    酷暑天,他爱抄袖子,以往成兴帝还在时,念他功绩特许的,现在龙椅要换人来接着坐,勤政殿里发号施令的成了唐峻,他还没改这个习惯,刚把袖子抄上去,又觉得失了礼,打算扯下来。


    唐峻窘迫地道:“不妨事,侯爷随意,父皇还在时,您是如何,今后便也如何。”


    于延霆急着说话,就没管这个了。


    他道:“太子殿下,您打算如何处置杜平沙,老臣绝无异议。”


    从他方才进殿,唐峻就见他脸色不大好看,为此还在提心吊胆,忽听他这样言听计从的意思,心道他虽将唐峻的妹媳视为心头宝,在国之大事面前,也是很拎得清的。


    只要他答应。


    唐峻紧张的心境得以缓和,状似为难地笑道:“这不还等着侯爷拿个主意么?于徵去南北大营校兵还未归来,本宫已差人去请了,等她到了,才知御林军如今是何情形。”


    于延霆把着檀木太师椅的椅把手,收敛笑意后,整个人显得肃穆。


    “嗯……杜家动兵南下,兵临椋都皇城外,若要维护天家威严,这仗得打!”


    唐峻忙不迭附和起来:“大柱国所言极是啊!本宫也是这么想的,奈何椋都三军没个主心骨,您看这事儿,该派谁去打?”


    于延霆勾起一边唇,他道:“那要看殿下的意思,这一仗想打成个什么结果。”


    要不说他是活阎罗呢,光是坐在这儿随口说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那种胜券在握的自信就足以震慑人心。


    唐峻背靠软垫,卸下绷直的神经,试探性地问道:“远北还有十万大军坐守边陲,这次远北侯亲率五万兵马而来,要压倒他的气势,会不会有点难?”


    “是有一点难的。”于延霆思索道:“殿下只图压倒他的气势,可让二公主一统椋都三军为主帅,神机营总督项一典为副帅,打散远北的先头斥候营,足以挫杜家军锐气了。”


    二公主?


    唐峻心间一沉,扭头看坐在旁侧一直不出声响的唐绮。


    他未曾想过让唐绮去,唐绮若手里把住椋都三军的军权,与他而言又是个隐患,成兴帝还没下葬呢!他不敢冒险。


    见他光看过来,却不说话,唐绮立即猜测出了他心里所想。


    大哥总是畏首畏尾,对她有戒心,她能理解。


    “我去不了。”唐绮摊手说:“大哥,您知道的,我母妃眼下离不得我,她病得厉害,每日闹着要给父皇殉情,百善孝为先,望您体谅一二。”


    不管是唐峻,还是于延霆,都知道这是她的推脱之词。


    二公主可不是分不清国事家事哪头重要的人,这番说辞不过全了唐峻心头的顾虑。


    唐峻叹道:“本宫晓得,可远北五万人马已经摆咱们眼皮子底下了,这事儿决不能轻易一揭而过。周氏一死,就怕远北侯狗急跳墙,届时再作部署,根本来不及应对。”


    “杜平沙要是敢反——”于延霆忽然振臂,巴掌拍得震天响,“那就让她有来无回!待老臣活捉了她,还怕制不住杜家军?”


    唐峻暗笑。


    他等的就是于延霆的这句话。


    椋都除却御林军、神机营和锦衣卫,还有忠义侯的亲兵银甲军。


    午门流血夜,唐峻亲眼见过银甲军那一小队人马的杀伐之威,更遑论这老匹夫曾得过前朝鸿儒大家荀万森的战略亲传,有此强助,还有辽东的振东伯,三十万于家军威慑牵制远北,不怕敌不过区区杜家。


    思及此处,唐峻站起身来,走到于延霆身边,拉着他的手,很是欣慰道:“唐国有大柱国,实乃国之大幸!”


    【作者有话说】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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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6章 昨夕


    ◎她到底爱她的妻么?◎


    晚些时候,项一典带着于徵进宫复命来了。


    勤政殿外的曹大德接到二人,让他们先稍作等候,他入内去禀。


    于延霆还没有走,唐峻在同其商议椋都布防的细处,再隔上两日,成兴帝停灵期到了,喻山那边也准备妥当,就要运送棺椁出城安葬。


    为了避免远北侯在途中动手,唐峻提议让银甲军去护行,于延霆斟酌后点了头,就听脚步声入殿。


    曹大德快步过来说:“殿下,小于统领和项统领到了。”


    唐峻稍微坐直一些,手扶在案上。


    “请进来吧。”他扬眉,“去把王路远也叫来。”


    曹大德欸了一声就去,小粗腿跑得贼快。


    不多时,项一典同于徵跨进勤政殿,停在御案几步远,不约而同朝殿中人抱拳行礼。


    唐峻看于徵英眉轻蹙着,神色似有些凝重,就启唇问她说:“御林军两大营,闹得凶?”


    于徵立得挺拔。


    “回太子殿下的话,微臣一去,他们不敢闹。”她答:“先前闹也是因为神机营的武将刚走,马上又起了宫变,御林军中低阶武官被三法司抓去大半,做主的人都不在呢,怕祸及池鱼。”


    她话说得快,举手投足,自有辽东儿女的潇洒,唐峻听后,细细品味一番,才疑惑道:“那你怎生苦着脸?”


    于徵还没来得及再答,倒是项一典先开口朗笑几声。


    “殿下问得好。”项一典看了看于徵,满眼趣味地道:“小于统领南北大营来回跑,她的马在椋都水土不服,又没照顾得当,病了,为这事儿愁着呢,回宫路上还在问我。”


    “这还不好办么。”唐峻替她做主,道:“本宫让御马司去给你的马瞧瞧病,再送些辽东马的草料,你现下,是住在侯府吧。”


    于徵脸上多云转了晴,她喜说:“真的吗?那微臣就先谢过殿下了!”


    听她朗朗之音,唐峻和善道:“只是小事一桩。”


    振东伯把孙女儿养得大方得体又活泼直爽,唐峻见着人欢喜。


    于延霆在旁边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这么把话顺过去,他瞥了瞥于徵,跟着道:“你住嘴,殿下朝堂内廷忙得不可开交,些许小事你怎好麻烦他。”


    于徵低着头,转过去悄悄给项一典吐舌头,快速扮了个鬼脸。


    于延霆又对唐峻道:“小孩子不懂事儿,殿下恕罪。”


    “大柱国哪的话。”唐峻笑笑道:“无伤大雅,不打紧。议回这头吧,护棺的队伍定了,都中本宫想让项爱卿和小于统领共同来守。”


    唐绮垂首坐在一侧,倏然出口问道:“王路远呢?”


    她方才那会儿都不怎么掺言,说起椋都城的防守,这时才差了话,于是殿中几人纷纷朝她投来视线。


    唐峻说:“锦衣卫一直跟随天子左右,本宫想着这个铁律不要有变动,让他们随行喻山。”


    项一典没吭声了,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唐绮捕捉到他的情状,转头去问于徵。


    “御林军那边劳你辛苦了,现存南北大营的兵士数目可有点好?人都如何?”


    于徵一板一眼地答:“点好了,在役一万四千人,演武看了四场,肥头大耳的好些个,看着有模有样,实际虚着的,不如何。现下要应对远北守备军,微臣只能说一个字,难!”


    御林军在近两年内折损六千人马,和唐绮原本料想的没有多少出入,她的手指敲着膝盖,一下又一下,陷入了沉思。


    这些年,周家算是把御林军给彻底养废了,除却装备精良,作战能力极差,唐绮还在做御林军统领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这点。


    养兵不易,练兵更难。


    御林军里的精锐,大多都参与了前后两次叛乱,剩下的歪瓜裂枣,拉出来根本不像一支军队,就这演武有点模样,还是唐绮费劲心思练过许久的。


    她心里把这件事翻来覆去的想着,项一典在跟唐峻报神机营的情况。


    神机营一人独大,项一典自己勇武,又有成兴帝大力帮扶,不仅负责椋都东西两侧的把手巡防要务,还曾多次派出去剿过匪,装备虽说差御林军一大截,但作战能力要强过御林军许多。


    于徵在辽东带过兵,轻易就能看出御林军的长处与短处。她和项一典打着商量,说如果远北侯趁银甲军和锦衣卫出城来攻,由项一典的人做先锋,御林军主防守,唐峻对打仗只会纸上谈兵,这会儿要靠别人,就没在于延霆面前班门弄斧,虚心求教于延霆的意见。


    装备精良的队伍做防守,有规模作战经验的人去打头阵,于延霆也觉得可行,几人等着项一典表态,项一典看看唐峻,又看看于延霆,目光最后落在于徵身上。


    他扶着刀说:“殿下,臣没有异议。”


    唐峻又偏头问唐绮:“阿绮可有别的想法?”


    唐绮能有什么想法?


    她一直坐在旁边,看唐峻和项一典同唱一出戏,如果她料得不错,这两人早就串通好了,王路远出城,锦衣卫唯皇命是从,从其把传国玉玺交到唐峻手里,就已经选了新主。加之群臣在侧,唐峻不用担心路上出变故。而椋都这边,自然要留眼下力挺唐峻的神机营来守,两边都有自己人,该利用的也利用完了,是个良策。


    经两次宫变,唐峻成长许多。


    身侧留绝对信得过的人,这是柳阁老所教授。


    直到此刻,唐绮才惊觉他们的父皇,为唐国择选新君,无外戚干扰,有军队庇佑,精心部署出来的如此有利局面。


    费了不少心思。


    只可惜,饶是成兴帝那般精明,也算漏了一步。


    整个周家耗空了国库,唐国现在经不起大的折腾,对应远北侯,硬打胜算并不怎么大,还得靠智取。


    但到底怎么智取……


    她还没想到。


    唐峻来问她的想法,她便说:“走一步看一步,眼下就先这么安排着吧。”


    至此,防范远北侯的事情算是议完,暂告一个段落。


    后续锦衣卫指挥使同知王路远到了,进了殿听唐峻的安排,应下两日后护棺出宫,全听凭于延霆的命令行事。


    项一典和于徵要去商议防守部署,先走了,唐峻得回去守灵,今夜轮到他,他便说:“那散了吧。”


    众人离殿,于延霆走得快,高大身影被宫灯光线拉长,影随步子移动。


    唐绮在宫道上追到他,走在他身侧。


    “侯爷。”


    于延霆目不斜视看着前面的路,“二公主还有何事?”


    国事要想,家事也要想。


    夜风起来了,掀得两人衣袍嚯嚯而响。


    唐绮目中有愧,她道:“阿姒的病可好些了?”


    于延霆还憋着闷气,这会子离开勤政殿,道上只有他和唐绮两人,他就板起脸道:“殿下既然写了和离书,老夫的孙女儿,就不劳您费神。”


    唐绮听后,一时哑口无言。


    她紧跟着于延霆的脚步,急于解释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怕于延霆不听,反被激怒。


    在她沉默思考之间,一老一少快步穿过明和殿,上了千步道。


    于延霆走着走着,突然顿住脚步。


    他翘首伫立,手指向不远处的端门楼宇。


    “去年中秋佳节,老夫同官家就是站在那处看你们的。”


    唐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飞檐鳞次栉比,一弧清月半悬其上。


    去年中秋宴,重臣携家眷在这里列席,唐绮当众表明心意要求娶于家女,彼时投壶搏彩,引起大片庆贺声,轰动一时。


    恍如昨夕。


    于延霆重重叹息,唐绮见他垂首,鬓发白雪苍苍,老人迟暮。


    他又说:“既然并不倾心于她,殿下何必招惹?当初若是您说一切不过利益置换,又何至于今时她黯然神伤缠绵病榻呢?”


    “我……”唐绮张了张口,而后又合上唇。


    她往后退出一步,抬臂对于延霆行了晚辈礼。


    “绮做错了。而今,想求教侯爷,如何能求得她原谅。”


    于延霆甩袖负手,看着这个曾经蛰伏三年,伪装极深的二公主,一时分辨不出她的真心与假意。


    默了片刻,他摇头道:“罢了。殿下自有自己的考量和分寸,事已至此,无需她原谅。但老夫望殿下知悉,即使没有这门亲事,于家,也会对得起这忠义二字。”


    话毕,老侯爷大步而去。


    唐绮立在原地,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其实,她很想做出解释的。


    她想让于延霆知晓,当初求娶于家千金,是诚心诚意。但那时候的她,正受父皇疑心,椋都外戚之势未除干净,前路如何,她没有万全的把握,何能许以白首不相负。


    若在这潭浑浊污水里,棋输一招,她的阿姒,又如何能不被她所牵连呢?


    金尊玉贵的帝姬,身后并无强悍之盾,她可以输,但不能让阿姒身陷困境。


    可唐绮难以开口去辩解,这门亲事,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老侯爷都说利益置换了,她装不了傻,当初硬是要娶阿姒,她有私心。


    那个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执念,一直未曾消退。


    她想收复飞霞关。


    要借助忠义侯手中的兵马大权,纵使她九死一生跨过周皇后布下的天罗地网,来日唐峻应了她自请南下的事儿,动兵的折子递回都中,也要军机处应了,才会往勤政殿的御案上呈。


    朝中必须有附和她的声音。


    望着天上那一轮孤月,置身旧景里,唐绮突然迷茫起来。


    “我该怎么做……”


    她低声自问,心中却无答案。


    当于延霆说出她并不倾心阿姒的时候,她就已经陷入了这样的迷茫。


    她到底爱她的妻么?


    她无法断定。


    若说不爱,眼见这桩姻缘即将到头,她此刻却心如刀绞。


    若说爱,她又始终忘不了,当年在九曲宫廊上,初见奚国和亲公主燕姒的画像,那惊鸿一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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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7章 前路


    ◎心里的期盼渐渐被磨灭。◎


    晨光铺满清玉院时*,燕姒叫泯静带人把书房的窗户都打开了。


    这里空置半年,要通风,晒晒太阳。


    丫鬟们进进出出忙碌,澄羽把躺椅搬到外边廊子下,让燕姒先坐着,他过去帮忙搬东西。于延霆办事极快,公主府小院里的东西都亲自去替燕姒搬了回来,其中许多箱子装着燕姒的书,得归置到书房的置物架上。


    燕姒病还没见大好,脸色苍白呈现病态,腿脚也使不上力,不好走动,人便懒洋洋地倚在躺椅上,用绣鞋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跟前的地面。


    她盯着这些人忙碌身影,见到小竹和小菊抱着药箱,去问泯静这些东西放哪儿,听她们的说话,便耐心等,等到她们忙完这趟,就招手把人喊到面前来。


    小菊问:“姑娘有什么吩咐吗?”


    燕姒的目光滑过她身上新换的忠义侯府丫鬟服饰,又见她鬓发梳成于家女使统一的双髻,犹豫再三,终还是问出了口。


    “你们回来的时候,可见着二公主了?”


    小菊说:“殿下没回府,说是在宫里忙呢。”


    燕姒微微扬起下巴,又说:“自我回来,她一直没回过府?”


    小菊肯定道:“一直没回过。”


    燕姒接着问:“那你们回来的时候,可有人拦着?”


    “侯爷亲自去的。”小菊笑说:“前院的人哪里会有胆子拦我们。”


    燕姒垂下睫,无精打采地道:“哦。”


    她没什么再要问的了。


    心里的期盼渐渐被磨灭。


    小菊和小竹还没走,二人相互对望一眼,小菊眼珠转了转,支支吾吾片刻,又喊了一声“姑娘”。


    燕姒刚走了神,抬头说:“怎么?”


    小菊直言道:“咱们为什么突然就搬回侯府了?还回公主府么?院里的人回来就在问,我和小竹问过泯静姐姐,她也说不知呢。”


    回去?


    燕姒很失望。


    她霎时想到那封和离书,又联想到唐绮这几天没表个态,甚至不曾过问,她难过道:“回什么回,又没人想让咱们回,自去忙吧。”


    小竹小菊蔫巴巴地,像是也跟着燕姒失望了,她们前脚刚刚走,前院的女使后脚就到。


    来人在台阶下对着燕姒福身,有礼有节地说:“姑娘,侯爷明日要前往喻山,让您在院中备午膳,他过来这边用。”


    燕姒听着这话,赫然反应过来,原来明日成兴帝就要落葬了。


    五日,转瞬即逝。


    她翻了手背抵在额前,斜眼看外头烈日炎炎。


    “晓得了。”


    秋老虎凶人,国丧时期,棺椁等不及地要出宫,皇嗣护灵,百官随行,唐绮会去的吧。


    二公主单方面写下了和离书,燕姒搬回忠义侯府,此事她还未给家中人一个明确的说法,于红英让她想是走是留,她好没有想好。那份和离书要到吏部去登册,于家和皇室这门亲事才算彻底结束。


    她舍不得。


    唐绮啊唐绮。


    为何要这么折磨我?


    燕姒在心中自问,手摸着膝上放着的锦盒,得不到一个答案。


    锦盒里边装的是唐绮送她的小玩意儿,有响水郡郊外赠的兔皮钱袋和小铜匣子,有去年中秋宴赠的白玉飞燕钗和投壶赢来的彩头夜明珠,每一件,都是燕姒的珍宝,她将它们放在一处,小心珍藏。


    这些物什或许算不上多么贵重,可于她而言却重要至极。


    因为——


    它们昭示着,曾经唐绮有把她捧在心尖儿上。


    倾慕她。


    渴求她。


    而并非她愚蠢地一厢情愿。


    可究竟是不是一厢情愿,这几日下来,她自己都拿不准了-


    午时,于延霆和于红英一块儿到了清玉院。


    女使们将饭菜摆好,于红英身边的随侍将众人挥退,饭厅里只剩下三个主子。


    他们要说话,人就都候在了外边。


    于延霆胃口好,吃饭吃得香,抱着一块猪蹄儿啃上面肥瘦各半的肉,卤的东西入了味儿,配上青菜素汤解腻,一口咬下肉食了,再喝上一口汤,满嘴都是香喷喷的。


    他没说话,于红英拣几筷子素菜,搁在碗里没吃。


    “姒儿。”


    燕姒心口发紧,放下筷子道:“嗯?”


    于红英坐在她对面,探寻的目光投过来。


    “明日大丧,太子殿下让银甲军和锦衣卫随行,椋都城内留神机营和御林军坐守,你可看明白其中的关键。”


    于延霆刚咕咚吞下汤,筷子指着燕姒,有点恼地说:“你就不能等她将饭好好用完,非赶着趟儿地问。”


    老侯爷心疼孙女儿,于红英能理解,但她更觉得,家中有长辈慈爱,便也要有长辈严苛,否则子孙惫懒倦怠,最后经不住大事儿。


    “您晚些时候要回军机处议事,还要集结银甲军做预备部署,哪里还有时间等。”她那双锐利眼睛盯着燕姒,不容置喙地道:“该你做决定了。”


    燕姒恍惚间意识到这后半句话暗含别的意思,她错愕抬头,看向于红英。


    “我的决定,此刻很重要?”


    于延霆说:“兔死狐悲,唐国皇室搞了一出又一出,咱们尽忠,可不能愚忠。”


    燕姒听糊涂了,试探性地问:“又发生了什么事?”


    于延霆立时住了口。


    燕姒茫然地左右看看他们,于红英便道:“有什么不好讲的,昨夜‘予字队’来报消息,太子和二公主将周氏带出宫去,在北郊林子射杀了,周氏死前放出了个消息,说当年奚国和亲路线是由昭皇妃泄露给景国的,她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们猜,八/九不离十。”


    “什么???”


    哐当一声响,燕姒失手打翻了碗,大半碗饭摔个七零八落。


    于红英顿住要去拿筷子的手,没想小姑娘反应这般大。


    “你也觉得不可思议是么?”她畅所欲言道:“初听时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左右一想,当初奚国要和唐国联姻,婚事定了之后,那位和亲公主是秘密送来的,半道上怎能那般巧合遇到景贼,这条路线由鸿胪寺卿和成兴帝共同商定,几乎是没有第三个人再知晓,只能是有人泄密。”


    燕姒一点都不相信。


    她分辨道:“周氏一直记恨二公主,姑母岂知她不是胡乱攀咬?为了挑拨太子和二公主的关系。她在十足把握时动的手,结果输得一败涂地,哪能甘心?这时候,说出此事,让太子信以为真,要定昭皇妃通敌叛国的罪,二公主只她母妃一个亲人,何能同意?届时就是兄弟阋墙。”


    于延霆“唉”了一声,丢了骨头擦嘴。


    燕姒不明白。


    于红英便解释道:“当初昭皇妃是反对二公主娶奚国和亲公主的,这事儿还得提辽东杨门,他们祖辈全是鼎鼎大名的将军,定了家规,凡子孙后代,皆不可与异国人通婚。昭皇妃已为成兴帝做了深宫囚鸟,哪里肯再背不孝之过,为此,同成兴帝大吵了一场,迫得成兴帝当着元福宫一众宫人的面儿,直言二公主姓唐,这事儿才不了了之。”


    如此说来,昭皇妃有动机。


    但为这一口气,何至于通敌?


    燕姒仍旧坚持道:“昭皇妃那个性子,几乎可以说是与世无争了。出身将门,家国大义印刻在骨子里,如何能做得出这样的事,这有违常理。”


    她不愿信昭皇妃通敌叛国,其实根本上来讲,是不愿信当初害死自己的人,是唐绮的母妃。


    若真是昭皇妃,那此人也未免太可怕了……


    于延霆父女两个见识得比燕姒多得多,他们心里都有一杆秤,皇室里头乌七八糟的事儿数不胜数。


    于红英跟着道:“哪怕不是昭皇妃,也是皇室里的其他人,跑不掉,重要文书都存放勤政殿,寻常人等摸不着。所以,于家先前战死沙场的儿女,还有……”


    她说话间,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腿。


    燕姒大气也不敢出,目中惊恐,隐约猜出了于红英后头的话。


    于红英五位手足,于延霆五个孩子,分别都死在了战场,还有她腿上落下的终身残疾,这些都是谜,于家人哪里那么经不起磨砺,其中的门道,只怕是唐国皇室脱不尽干系。


    这顿饭谁也没有心思吃了。


    燕姒不作声,于红英就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咱们还是远离朝堂做守将吧。若明日远北侯动手,阿爹有把握破局,徵儿留在椋都,你若离了二公主,便可同我们一道回辽东。你可愿?”


    “我……”


    若是回辽东,那她就自由了。


    她入于家的门,本就是作为于家在权势之中抽身的一枚棋子,当下这枚棋子物尽其用,再无滞留椋都的必要。


    她本该欢喜才对啊。


    可一想到要离开这里,要彻底和唐绮分开,她的心就跟被车轱辘碾过一样,压抑得难以喘息。


    她犹豫了。


    于红英没等来她的回答,又逼道:“你阿娘,她是要随我们回辽东的。”


    燕姒猛地抬起头,“阿娘也去?!”


    于红英说:“是啊,她还没去过辽东,这次我与她说了你和二公主的事,她说去辽东也不错。你帮着前太子翻案,让荀家沉冤得雪,若离开椋都,回了辽东,她就能与你在一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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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8章 缘由


    ◎唐绮眉头深皱,斟酌少顷,掀袍起了身。◎


    于延霆听不下去了。


    “我还事忙呢,先走一步,今个儿还有一日,明个儿远北到底如何还不知,姒儿,你慢慢想,不着急。”


    话音一落,人就离席往外头走。


    于红英转动轮椅跟出去,在庭院里喊他:“阿爹。”


    太阳烤得人心烦气躁,于延霆在桃树的荫蔽里停了一步,皱着眉小声道:“你干什么逼她那么紧?”


    于红英哑然一笑。


    “知道您心疼孙女儿,我还心疼侄女儿呢。教孩子得有教孩子的方法,你不逼一逼她,她如何想得明白自己的心意。困于情爱,一辈子都要为此吃尽苦头,不若早早学会敢爱敢恨,洒脱恣意。”


    “哪里就有你说的那般骇人?”于延霆不悦,又往前走,“听你这些话,便是不大想让她回辽东的。”


    于红英跟上他,笑道:“阿爹说什么呢?我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最好。”于延霆道:“在一块儿,当然要讲究个情投意合,我孙女儿哪里不好?做什么要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老夫第一个不同意!但话是不能这样说么,她要伤心的,你容她慢慢想,她总能想明白这个理,怎地就不成?”


    他信步走着,于红英自己转动轮椅在后头跟着。


    “阿爹。”


    她是服了这老头儿,倔着自己的理,不听旁人的话。


    于延霆说:“你过一会子还要见徵儿,早点回菡萏院吧。”


    于红英知他在生气,耐心道:“不若换个思路想呢,有时候人一辈子所求,不是我们觉得为她好,她便好了,我们都无法替她抉择她想要的,也无法替她活得痛快。”


    父女两个人的意见是不一致的。


    照常理说,于红英换下戎装穿红裳已许多年,早该有了柔软心肠,譬如她将荀娘子藏在菡萏院,于延霆一直晓得,而不戳破,就是觉得她怕人再出去吃苦受难,心疼嫂子。但在教孩子这件事儿上,于红英却态度尤其强硬,不是严令就是硬逼,甚至更像是希望侄女留在二公主身边。


    于延霆则与于红英相反,他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横刀立马震乱世枭雄,狠得下心肠,对子女管教也严苛过,如今是到了年纪,又只徒留这么一个独孙女儿,容不了其受半点的委屈,养孩子就养得宠溺,唐绮的态度那个样子,他是不愿他的宝贝孙女儿留下的。


    这会儿听了于红英一席话,他静不下心来去想。反正左右都要顺孩子的意,也的的确确无法替孩子做决定。所幸就不去想了,正好眼下也还有要紧事要去办。


    思及此处,于延霆边走边道:“行吧你都有你的道理,等她自己决定吧。”


    说话间,二人出了清玉院,进入前面竹林小道。


    于红英的脸溶在阴影里,听林间翠鸟啾啾。


    “阿爹……椋都人情的确寡淡许多,但椋都亦有椋都的好。”


    于延霆说:“哪好?一堆接一堆的破事,你瞧现在咱们这太子,能担起什么担子,等官家落葬,他就要登基,应对一个杜平沙就愁成那样,一代不如一代了。”


    “话不能这般说嘛。”于红英道:“二公主就不错,能在天罗地网里搏出生路,有魄力,有头脑。她若有心去争,哪里还有太子什么事。愿做纯臣,可见重手足之情,绝不会再出什么乱。朝代会更迭,他们这代人里总有出类拔萃的。”


    “那是极个别。”于延霆倏然回头,眼里有了异样,“你是不是,不想回辽东?”


    于红英鲜少这般晓之以理,她惯自专,也是个不爱听人言的,总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不爱游说人,都拿结果让你去信服。


    这会儿于延霆才刚刚反应过来,自然觉得诧异。


    离开椋都回辽东,是他毕生所愿,从前于红英也是顺着他,事事为脱身设想,以至于于延霆忽略了。


    这个女儿,是幼年就来到在这里长大的。转眼三十来年,辽东于她而言,并不如椋都亲切。


    于红英陷入短暂沉默,于延霆长叹一口气。


    “若姒儿想留下,你就随她留下吧。”


    “阿爹说真的?”于红英眸光亮了亮。


    于延霆扶额:“不然拿你们怎么办?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主张,哪里难熬就非要钻进去。”


    于红英耍赖般道:“才不是,顺境中长大的孩子多懒散,逆境中长大的孩子才顽强,我这也是为咱们于家后辈着想。”


    她才不会告诉于延霆,回了辽东,又不是自己的地盘,姑嫂住一起,难免走漏风声遭人非议。


    于延霆大跨步子,对她的话不予置评。只道:“先说好,若她要留下,二公主那边也必须正经赔礼,来将她八抬大轿请回去。若二公主仍旧是如今这个姿态,说破天也没门儿!”


    于红英只笑,不接他的话。


    唐绮嘛,连床弟之事都不忍心做到最后一步,千依百顺的,写个和离书,还不是怕她哪日遭殃,连累妻子。


    作为过来人,她可不信二公主对她家小姑娘无情-


    日暮降临,唐绮在元福宫用过晚膳,一改往日劝说,坐在凳子上,只盯着昭皇妃看,而不发一语。


    云绣察觉她自昨夜回来就不对,已一整日了。


    她暗中猜测,是之前主子出言不逊,把小主子给惹生气的,于是忍不住道:“殿下,您别生娘娘的气,娘娘是对官家用情甚笃……”


    唐绮摇头:“姑姑先下去。”


    昭皇妃现下不再同先前那般寻死觅活了,她面无表情,目光空洞,任由唐绮看她,一动也不动。


    饭厅里没了人,唐绮看着她,长吁短叹道:“母妃,您这样是何苦。”


    昭皇妃闭口不言,状似充耳未闻。


    唐绮自顾自地接着说:“我知您从来不喜欢我,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父皇刚走,您还要我怎么办……”


    她做错了什么?


    昭皇妃从来不提,而今成兴帝驾崩,她没了生的希冀,就更不想提。


    唐绮见她仍旧不答,便起身走到她面前,俯身猛地抓住她的肩膀。


    “我做什么您都不欢喜,纵使我一次次为您妥协!答应您射杀了奚国和亲公主,答应您混成纨绔子弟,答应您不争皇位,我什么都答应了!而今我想问母妃一句,您若能听到,就回答我,当初泄露奚国和亲路线的人,是不是您?”


    昭皇妃眸中诧异稍纵即逝,她垂下睫,始终不吐露只言片语。


    唐绮怒道:“母妃!您说话!”


    这孩子不知在哪里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她向来不愿做糊涂人,若有什么雾里看花的事摆在她眼前,她一定会打散浓雾,看清楚那花究竟是何模样。


    昭皇妃深知她秉性,沉声道:“不是。”


    唐绮明显松了一口气,她放开昭皇妃的肩膀,走回去坐到了凳子上。


    “既然母妃能听到,那么我便要直言了。”她顿了顿,抬眸凝视过去,“远北侯五万大军驻扎椋都城外不到百里,明日父皇下葬,棺椁要出城送上喻山,我猜杜平沙会动手。”


    提及成兴帝,昭皇妃双眼有了聚焦,她匆匆抬眸看向唐绮,这几日浑浑噩噩,直到此刻才算最清醒。


    “她敢?!”


    不出唐绮所料,只要涉及她父皇,母妃就会有了人该有的情绪,而不是这几日如同行尸走肉万念俱灰的情状。


    唐绮轻声道:“她没有什么不敢的。当初周氏要逼宫,提前很久就传书给她了,否则她怎能来得这么及时?周氏逼宫失手,杜家军已经到了椋都地界,杜平沙退也难逃朝廷责难,进反而是放手一搏。”


    昭皇妃又沉默了,她蹙紧眉,似在沉思。


    曹大德前些日子来元福宫,曾扶着她进暖阁,偷偷交给她一个锦盒,里面存放的都是成兴帝呕血的帕子。


    即便成兴帝不设计诓周淑君,他也没几日可活了。


    曹大德劝昭皇妃,在他临去之前,将心头的结解开,昭皇妃却没来得及,她有好多好多的话,来不及同成兴帝说。


    她想告诉他,还有太医院,有院判悠仲,他的病可以慢慢治,即使他们都治不了,她愿亲赴奚国,为成兴帝寻名医觅良药。


    其实,她早已不气他了。


    可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去说,成兴帝要为儿子铺平帝王路,没有给她那个把话说开的机会,她不知该怨怪谁。


    她的心意,再无人知晓。


    这是成兴帝抉择的路,谁也无法阻拦。


    即便是她。


    这条路上出现变数,绝不是成兴帝想看到的。


    她沉默一阵,掀起眼帘看向她的女儿。


    “阿绮。”她说:“忠义侯的银甲军加上椋都三军,即便硬打打不过,擒贼先擒王,于延霆能拿下杜平沙,你不愿,是因你不愿于延霆以此功绩,讨要举家离都的赏赐,是不是?”


    唐绮颔首,承认道:“是。”


    昭皇妃微微点头,“明白了,你和于家丫头,出了什么问题?是本宫先前派江守一盯着她,让她与你闹了别扭?”


    唐绮眸中惊讶,而后垂首道:“不是。是我自己不好,与旁人不相干。”


    情爱之事,确然如此。


    昭皇妃接着道:“你去吧,今夜就动身,替本宫告诉杜平沙,她是早早听闻官家病危,特地赶来椋都探望的,至于五万大军,那是谣言,她只带了两千亲兵护行罢了。”


    唐绮吃惊道:“是这样?”


    锦衣卫的消息就算来得晚了些,也根本不可能出错,人已经到了椋都外,哪里会是两千亲兵?


    昭皇妃端坐不动,她道:“你按我说的告诉她,她会照做的,你父皇刚去,椋都不能再有变故,否则绝非忠义侯捉一个杜平沙就能平复,届时都中人心惶惶,谣言四起,太子登基会受影响,你别忘记了,罗家养唐亦多年,是要让他称帝的,天下儒生对德不配位的口诛笔伐,就能让唐国大乱。”


    唐绮眉头深皱,斟酌少顷,掀袍起了身。


    她朝昭皇妃一拜,适才转身大步出去。


    星辰似锦,庭院草木繁茂,云绣姑姑在庭中招呼宫人给花草树木浇水,见她出来了,立即迎过来。


    “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唐绮随她离了人群,停在一颗高大榕树下。


    云绣神色复杂道:“奴婢知晓您还有要紧的事去办,就直接长话短说了。”


    唐绮道:“姑姑请讲。”


    云绣抬头看了一眼漫天繁星,悄声道:“奴婢方才不小心在外听到一句话,心里憋闷得慌,奴婢今日若不说,想必娘娘永远不会让您知道。当年,娘娘随官家入宫,曾有一次,是铁了心要离开的。她这一生,不爱椋都繁荣,唯钟情于辽东广袤,官家疼惜她,也答应了放她走,那时候,偏偏有了殿下……娘娘谁也怨不了,她身怀皇嗣,因您,而放弃了自由,毕生所求,皆毁于一旦。她是多么要强的人啊,可为了殿下,她留下了,这一留,便是二十五余年,她心里的苦,鲜少有人知。可娘娘,一心为殿下,从未有过别想,望殿下,能体谅她。”


    唐绮静立,站在远处抬头展眼往出去。


    重重宫墙高耸,被困于此,做池鱼笼鸟,她的母妃这一生,竟是受她所累。


    不知何时起了风。


    云绣迟疑地唤:“殿下?”


    唐绮回神,惊觉自己泪湿了脸。


    她道:“我知晓了,多谢姑姑坦言相告。”


    这一夜,唐绮趁着夜色孤身打马出城,狂奔一百里,潜入远北侯大帐。杜平沙扫席以待,酒肉摆了满桌,笑着喊她坐。


    “小徒儿,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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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9章 送葬


    ◎心里窝火,面上难堪。◎


    成兴帝大葬这日,棺椁要出城,都中百姓纷纷挂起经幡,自发组织了一场大规模叩拜。


    这是皇室众人和文武百官都没有料到的。


    最开始的时候,锦衣卫指挥同知王路远看到源源不断分立两侧拥挤不堪的百姓,心里也狠狠打了个突兀。


    人这么多,就怕有心怀不轨之辈藏在其中,浑水摸鱼伺机作乱。


    毕竟前来为成兴帝送行的人太多,除却文武百官,还有宫中嫔妃,三位皇嗣和亲眷,除却二公主妻因病未能到场,该到的是都到了。


    包括二公主的母妃,昭皇妃。


    按照唐国习俗,为帝王送葬时,椋都城之内,除了棺椁所需的车马之外,所有人不得乘辇坐轿骑马,只能徒步而行。昭皇妃此刻走在宫中嫔妃之首,因伤心过度,她显得羸弱不堪,这时候别说有人趁机作乱了,就是来阵大风,都有把她吹跑的风险。


    王路远走在棺椁前面,招来下属,对其耳语吩咐。


    “派人看紧昭皇妃娘娘那里,这个节骨眼儿上,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


    锦衣卫因此单独分出一支队伍,加强了宫嫔后妃队列的防守。


    唐峻捧灵位,唐亦和唐绮则并排走在他后头,烈日当空,三人额上都有汗,因怕延误落葬时辰,又同样担忧人多出乱子,故此心照不宣地走得极快。


    从永泰大街到长盛大街再经安乐大街,直到亢长送葬队伍顺利地出城门,百姓们也没有乱了秩序。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遥想不过是虚惊一场。


    今年清明祭祀,成兴帝的身子骨还没见什么大不好的,他体谅老臣们舟车劳顿,那一趟走得极慢,彼时任谁也没有料到,再往喻山,没能等到明年,而是为成兴帝送葬。


    出城后,重臣们和宫嫔后妃都坐上了马车,银甲军早早候在城门外,随着队伍一路而去。


    椋都城里的百姓哭得凶,城外官道上的乡野之辈,竟也自设白幡,十里一相送,场面空前哀恸,是前几任帝王宾天都不曾有过的至高敬意。


    唐绮打马而行,纵观此景,心中不免大叹。


    自她父皇登基称帝起始,天下四海归心,勤政贤名远播,他对得起列祖列宗,也没有辜负黎民百姓。


    外戚之势一除,将来的唐国,只要加强国防,重新稳固商道充裕国库,守住大好疆土,那将是何等盛世。


    前人铺路栽了树,后辈子孙好乘凉。


    谁不想要一个太平长安呢?


    初秋的风刮起来了,官道两旁的草木见着浅薄的黄,成兴帝的时代将在这场秋风中,圆满落幕。


    这一日,严阵以待防备远北杜家军偷袭的人,没有等来一场硬仗。


    于延霆精神不济,棺椁将要入土厚葬,他还跪在后头想,杜平沙想啥呢?这边不来搞皇嗣,难不成奔着椋都城去了?


    他心头作着一通猜测,忽听一声嚎啕大哭,抬眸往声音发源地看过去,是昭皇妃扶柩在为成兴帝哭丧。


    随着她的痛哭声,众人纷纷掩面哭起来,哀声此起彼伏延绵不绝。


    皇帝的丧葬仪式进行到了最后环节,她却死死趴在棺前,怎么也不愿意让人上前埋土了。


    唐峻神色复杂,想要去劝。


    唐绮从后头拉住他,轻声说:“大哥恕罪,等她哭一会儿吧,她总要彻彻底底地哭这一场。”


    话音刚落,后头朝臣行列里有人步履蹒跚往前冲。


    场面顿时失控,锦衣卫拦不住这些朝臣,个个呆站在旁边束手无策。


    “陛下……您怎就比老臣还先去了呢……”


    “陛下,老臣来送您了……”


    “陛下……”


    宦官之中,曹大德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老臣里头,内阁阁老年事已高,好几人当场哭晕过去,而太医院院判不知自己在家中哭了几日,此刻哭不出什么眼泪,只能嘶声痛嚎。其他人触景伤怀,也没一个好的。


    他们舍不得成兴帝,而他们可以放肆的哭,大声地喊。


    三位皇子皇女却不能。


    唐峻即将继任君位,他必须坚强。


    唐绮昨夜之行,话虽带到,杜平沙却没明确表态,她在忌惮远北侯。


    唐亦见兄姐如此,自然不能做那个不同的。


    昭皇妃哭灵哭到最后力竭了,鸿胪寺的人过来跟唐峻悄声说:“殿下,时辰不好耽误的。娘娘这……”


    唐峻也为难,唐绮的意思是让她哭够,这会儿银甲军都守在陵宫外,远北侯还没见着,他又受唐绮掣肘。


    心里窝火,面上难堪。


    正当他实在等不了,要命人将昭皇妃扶开时,外边突然有个银甲军的副将匆匆进来,抱手跪在地上,中气十足地禀报说:“远北侯前来为陛下送葬!”


    声如响雷,一下子在众人之间炸开了锅。


    先前还哭得伤心的朝臣们,静声瞬息,立即热议。


    “远北侯受召回椋都了?”


    “没听说啊!”


    “按照旧例来讲,天子驾崩,边关诸侯不必长途跋涉返都,只需在各自守地行祭拜礼!”


    “真的要召诸侯回都,也不会只召她一人吧?”


    “远北和逆党周氏一族,瓜葛很深啊,这次来是……”


    太吵了。


    唐峻反复喊了好几声“安静”,耳边依旧是议论纷纷,众臣心慌,他能理解,但作为即将登基的嗣皇帝,面对如此不受他控制的情景,整个心烦意乱。


    此时,唐绮还跪立着,见惶恐之势要起,立时高声喊道:“诸位大臣!请先静一静!让人把话说完!”


    她喊声高亢,极具穿透力,朝臣们先前听闻唐绮杀了看守国库的老御林军校尉,今日又看到银甲军护送成兴帝棺椁,心里对眼下形势各有揣度,胆小的怕她,胆大的不好不卖面子,渐渐没了声音。


    等人都不再议论了,唐峻才终于抽出空隙,十分恼火地看向银甲军副将。


    “远北侯说来为先帝送葬,随行带了多少人马?!”


    银甲军副将扬声大说:“回禀太子殿下!随行带了不足百人!是她身侧亲兵!山下还有近两千人,原地扎营!”


    唐峻闻言,立时迈步走到于延霆面前,抬手将人扶起。


    “大柱国认为,该允她入陵宫么?”


    于延霆抓耳挠腮,皱眉道:“既然来都来了,不好将人直接擒下,搁在眼皮子底下……”


    他住了口,唐峻见他用眼神示意,便低头俯身。


    于延霆附耳小声道:“不如借此机会,看牢了她,老臣虽不知道杜平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只要有她在手,杜家军即便攻占了椋都,咱们也占主导地位!”


    唐峻细听之后,登时做下决定。


    “曹公公!请远北侯,卸甲入陵宫!”


    杜平沙独身来了,祭礼三跪九叩,俨然一副忠臣模样。


    她跪在成兴帝棺椁前,双目不曾斜视,随后放声哭喊起来。


    “陛下啊!您怎么就去了呢!老臣月余前才听闻您身体抱恙不便于行,前后跑死数匹好马,竟都没能赶得上,没能赶得上再与您说说话……”


    唐峻脑子里是一团混乱。


    不仅他懵了,于延霆也跟着懵了。


    这不就是在变相宣告天下,他没有谋反之心,只是得知成兴帝抱病才回都探望的么?如此说来,正好能堵住旁人的猜忌。


    但有人不信。


    朝臣队列里突然有人站起了身,严正女音出口便是拷问。


    “敢问杜侯,没得都中传召,您何能私自归都?!”


    陵宫能再次陷入冷寂。


    跟随杜平沙而来的亲兵,将手按到了刀把上。


    王路远眉头深锁,紧紧盯着这些远北人,也示意锦衣卫跟着将手放到了绣春刀上。


    已行完所有礼的杜平沙停了哭号,侧首望向鹤立群臣之中那人。


    她只冷锐扫其一眼,便毫不在意地道:“我当是谁,宋大人,你一个督察院的右督察御史,是借的什么胆子敢来本侯跟前叫嚣!”


    宋玥华不见畏惧,直抒胸意道:“凭下官是唐国的臣子!专司律法!望杜侯知悉!太子殿下在此,文武百官在此,先前可从无诏书宣您回都!您此行,到底意欲何为!”


    唐峻脑子都快麻了。


    宋玥华这个女人真是个刚正不阿的硬骨头,他方才在瞬息之间千思百想,都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为的无非听于延霆一言,要把杜平沙捏在手里,从而把控那五万大军!


    这下可好,给这女人直接捅破了,杜平沙脸上哪里兜得住!*


    唐峻心里其实是抱有了一丝希望的,他希望杜平沙别反,这场仗先别打,于家的人情其实不宜再欠,尤其是在经过方才唐绮一语震住朝臣的情形之下,不宜。


    但宋玥华不知道这些。


    宋玥华只道:“先帝灵前!请杜侯如实作答!”


    杜平沙能不能受得住这样的诘问,唐峻心里没有底。


    唐绮扶开了昭皇妃,将人安置在蒲团上,小声对昭皇妃耳语后,适才往他们这边走过来。


    唐峻没底,她自看到杜平沙出现的那一刻,心里已有了十成的把握。


    活阎罗于延霆就在场,外头全是银甲军的精兵良将,若杜平沙没有把昭皇妃的话听进去的话,根本不会羊入虎口。


    她快步走到了唐峻的身侧,低声道:“大哥,给她个台阶,不起兵戈最划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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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0章 迷局


    ◎“大祭司传信。”◎


    于延霆戌时初回的侯府,他暴躁得很。


    前院女使们近前伺候,纷纷低头不敢言语,于延霆在檐下洗了手,擦干水把帕子扔进铜盆,板着一张脸跨步往院中去。


    “去菡萏院,请六小姐过来书房见我!”


    下人忙不迭应声去了,他摘了官帽拿在手里,越看这帽子也越不顺眼,干脆将之丢给身后跟着的女使,兀自摇摇头,长叹一息。


    今日的事实在出乎人的意料。


    于延霆回来的路上一直想不通,回府坐进书房,灌下去两杯凉茶,仍旧没想通。


    杜平沙怎就变成这样了?


    他捏着拳,狠狠砸向桌案,震得四个桌子角都楔裂了地。


    当初的杜平沙不是这副虚与委蛇的嘴脸,她用一杆平沙枪,杀得边塞鞑子不敢进犯半步,累累战功高筑如山,成为了唐国唯一一位以战功封侯的女侯爵,即使前朝皇帝,在她面前也礼让三分,现在的太子,在她面前该是个毛头小孩儿。


    究竟是岁月变迁磨平了人的棱角?还是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于延霆想不出来,扶额皱紧了眉头。


    小半刻过后,于红英坐着轮椅到了前院书房。


    她已多年没见老爷子动过怒,一进门,看到地面裂开的缝隙,便愣住了。


    “阿爹?”于红英转动轮椅到于延霆跟前,轻声询问:“出了什么事?今日之行不顺?”


    不应该啊,银甲军和神机营虽然是首次共同作战,但凭借于延霆领兵作战的经验,在属于神机营的地盘上,喻山地势险要地形复杂,杜平沙很难讨到便宜。


    于红英正凝神思索,于延霆蓦地抬头。


    “说起来真是憋一肚子的气!”他拍桌怒道:“杜平沙窝囊!被周氏带到如今的境地,她竟然没有迎难而上!反而登上喻山,在太子面前睁眼说瞎话,说她是来椋都探病的!”


    于红英被他虎躯一震,狮吼般的厚重声音,震得一时发了懵。


    “探谁的病?”


    “还有谁!她说是探官家的病!”于延霆气到瞪眼,“不光如此,她还在太子面前大吐苦水,说自己跑死了数匹马,结果还是没赶上,伤心欲绝还哭呢,一把年纪了这般不要脸皮。她对私自回都的事儿,直接认罪,还请太子体谅她忠君之心,说远北蒙官家布政之恩,此行只带了两千亲兵充作护卫,实在情之所至!这不都是狗屁吗?!”


    于红英可算是听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怪不得于延霆这般气恼,如此以来,于红英大约能想到太子对此作何打算了。


    她将手叠在膝上,垂眸看向自己的两条腿。


    “唐峻不会为难她,毕竟整个远北还有屯兵十万众,若杜平沙只说来都探望皇帝,皇室拿不到她连通周家企图谋反的证据,最多只能治她不得召返私自回都的罪。而按照律法,还要酌情给她减刑,最后不如不治,毕竟眼下是国丧。”


    “没错。”于延霆说:“唐峻那小子是个怕事的,见杜平沙哭得凶,客客气气把她搀起来了,说她镇守远北多年,将功折罪。”


    于红英凝眉道:“这也合乎情理,太子马上要登基,如今正是急需各方辅佐支持。咱们同二公主眼下是姻亲,和离书出自她手,姒儿没表明态度,未到吏部改籍,他忌惮二公主,有一方侯爵当着朝臣的面要投效于他,他没理由拒绝。”


    书房里的灯火被风陡然扑灭,房中父女俩个同时转头。


    原是有扇窗户没关严实,于红英紧张的神色稍缓。


    府中还有府兵,皆是宫中的耳目。他们在书房议事,也要防范隔墙有耳。


    于延霆跟着暗松心弦,接着放低声音:“唉,这事儿闹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于红英展长手臂,握住于延霆立在桌上的拳头。


    “阿爹,不打紧的,离了这个契机,咱们还是能再找机会让您回辽东,从长计议便好,杜平沙不反,少打一场硬仗,对银甲军存蓄实力也有好处。”


    于延霆眼里有了些许苍凉。


    他沉重叹息,而后道:“我岂会不知呢,不打这一场仗自然有不打的益处,周围的百姓也可安稳,新旧朝代正逢更迭,太子又是个不怎么出众之辈,眼下唐国有的难处。”


    “那阿爹何须生这么大的气。”于红英莞尔一笑。


    于延霆面上微臊。


    “都是征战沙场刀山血海里拼出来的人,我这样八成是废了,她再这样,我如何都看不过眼。权势折断将军的脊梁,铁骨铮铮化作空谈,何以守住大好疆土……”


    于红英闻言,沉默下来。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1],于延霆忠君爱国大半辈子,愁思良多。


    于延霆所担忧的不无道理,于家世代守护唐国山河,忠的既是君,爱的也是民。


    他的赤胆忠心,是印刻在血脉骨肉里的勋章。


    “自古英雄出少年[2],如今吾等困在龙潭虎穴,二公主有心收复飞霞关失地,徵儿已任职御林军统领,阿爹啊,纵使千百个不甘,都无法改变这点,属于您这一辈人的光辉年代已要过去了,该让年轻小辈们支撑起这片国土,置身风雨荆棘里,顶天立地了。”


    于延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乃至杜平沙,都确实上了年纪。


    光阴似一把无坚不摧的刀,毫不犹豫地斩断了儿女英雄梦。


    他静默许久,一天之内不知是多少次,又叹了气。


    “罢了,从长计议吧。”


    于红英道:“不日,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或许是个机会,届时咱们再商定。”


    于延霆刚答了一声“好”,有人来叩响门扉。


    于红英转头朝向外边:“谁?”


    随后,她那随侍的声音隔着书房的门从外头传了进来。


    “侯爷,主子,宫中派了车马来请,让侯爷进宫赴远北侯的接风宴。”


    于延霆当即板起脸,食指在空中敲了敲。


    “瞧见没!唐峻那小子已经在做张做势了!先帝才刚落葬!片刻不让人消停!”


    于红英哄笑道:“去吧,别吃醉酒。”


    于延霆起身离座,往外边走了两步又顿住脚回头,“姒儿想得如何了?”


    于红英说:“您自去忙您的,我过一会儿去趟清玉院,再问问。”-


    小半个时辰前。


    晚饭用完,燕姒服了汤药,靠在窗边须弥榻上发呆。


    澄羽翻上廊子疾步走到窗边,对着她福过一礼,脸上神色复杂。


    燕姒问:“有什么事?”


    外头的蝉吵得凶,澄羽的声音被掩得发虚,他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燕姒没有听清,招手说:“你再走近些,我听不清。”


    澄羽又往前走近一步,低头不看她。


    “大祭司传信。”


    燕姒心头有股不好的预感,眸光收紧后道:“进屋来说。”


    澄羽绕进门,快步到须弥榻边上。


    屋中无人,泯静带着其他女使去给燕姒准备沐浴用的水去了,澄羽放心大胆地提高了声量。


    “大祭司让奴转告姑娘,当初出卖奚国和亲路线那个幕后之人,她已查明。”


    这事儿都快被遗忘了,因为那个幕后之人,在唐绮中毒的真相大白时,就被燕姒当做罗萱,没有别的猜测。


    可此事,她师父应该已知悉,现在突然传信过来,那就是有了出入。


    燕姒正襟危坐起来,问说:“是谁?”


    澄羽耷拉着脑袋,目光有闪躲,似是不知该不该说。


    燕姒更觉怪异,追问道:“你还讲不讲了?”


    不论如何,他们现在是主仆,哪怕燕姒现在有了新的身份,不在是奚国和亲公主,她也有权利知道真相。


    澄羽思及此处,咬牙道:“二公主的母妃,昭皇妃。”


    燕姒闻言,惊讶得张大嘴巴,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澄羽见她如此模样,犹疑地唤:“姑娘?”


    这也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燕姒难以置信道:“这个消息可靠吗?不能够的吧!昭皇妃那个人,素来不争不抢,你说她通敌叛国,连通景贼?简直是天方夜谭!”


    澄羽不懂这些,他只能按照大祭司传来的话,一字一句,准确地阐述。


    “昭皇妃出身辽东杨氏一族,杨氏一族乃唐国开国皇帝的有力臂膀,是实打实的将门,杨家杀过的外敌,累起来比当今三方诸侯统帅的边防守备军还要多得多,故此,杨氏一族最厌恶外邦人,他们家有一则祖训,是凡杨氏子孙,不得与异国通婚。”


    “就为了这个?”燕姒根本不敢相信。


    单说昭皇妃常年居在宫内,深居简出一直不曾有过任何外戚助力她,她就不可能有那个能力去暗通当时正同唐军交战的景贼。


    澄羽也摇头表示不知。


    燕姒眉头深锁,沉思少顷,继而又问:“还有吗?师父她还有没有别的话?”


    澄羽便道:“有。她说,昭皇妃通敌的密信被成兴帝拿到了,因成兴帝对她用情极深,故意袒护,那证据藏在勤政殿里,姑娘可自行想办法去找。”


    燕姒沉默了。


    若非铁板钉钉,她师父也不会千里传书。


    再仔细一想,昭皇妃居元福宫,能派江守一跟在唐绮身侧,也能派江守一监视她,杨门只剩下这一位遗孤,那些追随杨门的人呢?


    又会不会还有许多个,谁也不知的江守一?


    【作者有话说】


    (捉虫.)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1]:出处《论语卫灵公》


    自古英雄出少年[2]:《少年行》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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