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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生疑


    ◎“夫人里边休息。”◎


    土匪的喊话,无疑让成兴帝和唐峻都愣住了。


    这是他们谁都不曾料想到的,知晓今日计划的人为数不多,成兴帝没让唐绮透露给唐峻是他在背后谋划,唐绮只将轻弩送到了唐峻手里。


    知道御林军在哪一刻换防,哪一处防线最薄弱的,更是微乎其微。


    唐峻的亲卫队不可能出问题,那么,泄露消息让人提前埋伏的,一定是唐绮身边的人。


    可不论如何,此人决计不是唐绮安排来的。那么……


    今日在场的这些人,都不能留。


    成兴帝在极短的时间里想完这些,眼神变得锐利,他扬声朝唐峻道:“峻儿,格杀勿论!”


    唐峻猛然间听到这么一声喊,心中疑虑反而搅成乱麻。


    刚才冲上来的人力气极大,那一锤在肩膀处,他差点当场吐出来,结果父皇心中想的却并不是他有没有受伤,而是让他将人灭口。


    可此时,他已无暇深想此事了,成兴帝的意思十分明确,不能让人走漏风声,不能给唐绮留下后患!


    他沉声道了句“是”,便提刀冲了出去,转眼间与刀疤脸缠斗到一起。


    曹大德看唐峻应对吃力,手心捏起一把汗,扭头去劝成兴帝。


    “万岁爷,奴婢觉着此处太过危险,要不还是先叫大皇子回来,护着您先避退可好啊?”


    成兴帝侧坐在銮驾上,被盛夏毒辣的日头照得头晕,他扶着额,视线紧随唐峻挺身而出的身影,什么话也没说。


    后边的御林军要追击刺客,又要放出一条口子供人逃跑,混乱之中,被唐峻的亲卫队围护着的銮驾,反而显得扎眼。


    今日的事成了,唐峻护驾有功,成兴帝有了立唐峻为储君的名头。


    但还有人从中作梗,这人是奔着唐绮来的,他的女儿做不出这种弑父杀兄的事情,就算真要做,事成之前也绝不会如此大张旗鼓。


    那太过愚蠢。


    单看搏杀后方的东方槐,也能看出这点。能亲手斩杀罗鸿夕的女将,比唐峻要厉害得多。可惜现场打杀声太乱,东方槐那边还不知晓出了新岔子。


    成兴帝额上已被热汗布满,他心下有些焦灼。


    杀了这些人,就找不出背后想要构陷唐绮的人。而不杀,恐怕是后患无穷。


    亲卫队一部分人随唐峻去冲杀,留在銮驾处的人不怎么多,成兴帝越坐越心烦,到底谁在背后搞鬼,他隐隐有了些推测,但苦于今日无法抓住突破口。


    留给他的时日不多了。


    他望向唐峻,只能这么办。


    让唐峻亲手解决此事,他们兄妹之间才不会生出嫌隙,至少要让唐峻知道,他不允许他们兄妹之间生出嫌隙!


    刀疤脸使的是双手铁锤,唐峻自小在锦衣卫学过拳,使的刀,他刀法刚猛,两边僵持片刻,过招之间却显得有些吃力,显然不是他平日的水准。


    有好几招他都险些招架不住。


    唐峻又闪身躲过一次,横刀往刀疤脸腰际砍去,这时刀疤脸占尽上风,攻势越发激进,一锤震得唐峻握刀的手臂都麻了。


    刀疤脸半刻不停,利用重器优势,紧接着又挥来一锤。


    此刻,旁边的土匪砍倒了侍卫,拖着大刀逼近唐峻身后,刀疤脸得意一笑,笑得唐峻头皮发麻。


    他听到风声,吃力躲过铁锤,背后冲上来的脚步声和拖刀声却已近在咫尺!


    不远处,曹大德双眼瞪直,尖声大喊:“殿下当心!”


    唐峻已避闪不及,在这万分危急之际,旁边民居墙上突然掷来一把刀,正中他背后敌人。


    “大殿下退后!”一人爆喝,跃下墙头,绣春刀宽刃反出扎眼日光,叫人无法避视不及。


    刀疤脸双眼收紧,见来人身高八尺,肩膀宽阔,行动迅捷,再见到绣春刀,马上猜出了对方身份,心里跟着打了个突兀。


    锦衣卫!


    必须速战速决了!


    他咬紧牙关,双臂爆发出一股蛮力,将铁锤抡圆,猛攻向大皇子。


    唐峻手中钢刀去挡,不想刀疤脸力大无穷,重器撞击下,直接将他的刀打落,整个手臂痛麻难当,小臂与大臂相接处咔哒一响,当场脱臼!


    刀疤脸却片刻不停,高举铁锤,又是一击,直朝他头顶而来。


    唐峻脸色惨白,谷允修砍杀几个冲上前阻拦他的敌人,腾空跳起,直接将唐峻扑倒在地。


    瞬息之间,身上大力压得唐峻呼吸停滞,耳边只听谷允修匐在他身上,噗地吐出大口鲜血。


    “……你干什么?”


    唐峻抱住谷允修就地翻滚,躲过刀疤脸猛攻,不远处响起铁骑马蹄声,地面不停震动。震动的同时,大批整齐划一的跑步声接踪而至!


    成兴帝的手攥紧銮驾椅把手,侧头往后看。


    银甲军先来,御林军后到。


    唐绮双手一撑马背,在奔马时直接腾空跃至另一匹马的马背上,拥着人大喊:“东方槐!别打了!护驾!”


    今日本是一场戏,难得和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大师干一场,东方槐正和一位高手酣战,闻言收手,朝对方说:“好像出了岔子,朋友!下次江湖再见!”


    那人轻功一展,攀上民户房顶,白鹤亮翅后原地消失。


    一匹马嘶鸣奔来,东方槐提刀上马,飞驰冲向銮驾。


    唐绮调转马头往来路走。单手持缰单手抱紧怀中之人,贴在其耳侧沉声问:“你怎么来了?”


    燕姒道:“殿下要是再慢一刻,父皇性命堪忧!”


    唐绮眉头紧皱:“怪我,是我大意了!”


    燕姒道:“敌寇有近千人,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巷战!”


    唐绮还算冷静,奔出长巷后,直接将燕姒送至天香酒楼,她翻身下了马,把人抱下来推给迎出来的天香。


    “人交给你,护不好提头来见!”


    燕姒想要挣脱,天香将她肩膀握得牢,安抚道:“夫人里边休息。”


    “唐绮!”


    唐绮已上马,扬鞭前说:“安生些!”


    燕姒这才发现,她根本挣不脱天香的钳制。


    唐绮策马往回奔,心中思绪渐渐明朗。


    敌寇近千人,是早早就设下的埋伏,长巷两侧的民户约莫都被暗害了,她接到消息赶过来,就是晚了这一步。


    而另一边。


    东方槐带领御林军护驾,挡在銮驾前,面对四面八方飞来的箭雨,脑子都大了。


    “他娘的!谁这么阴!”


    银甲军杀字队将领坐在马上往前看,黑压压一大片人潮,组织有序喷涌而来,他侧首重声决定道:“大人!银甲军不擅长巷战,杀字队暂听您调遣!”


    “多谢阁下!”东方槐隔空与他击掌,而后高声下令:“御林军的兄弟们突进!银甲军!从左右岔路绕后包抄!”


    巷中江湖杀手已撤得没了影,銮驾后方是退路,曹大德劝成兴帝走,成兴帝却没走,他要等银甲军和御林军将前方敌人尽数诛杀,刚才已下令给东方槐,一个也不能放走。


    大皇子的亲卫队护着唐峻退到了銮驾之后,亲卫队将他团团围住,他抱着谷允修,就坐在地上。


    分明是大热天,谷允修的手却开始凉了。


    “你他妈的是不是傻?”


    唐峻声音已哑,脸色冷得比谷允修还像将死之人。


    谷允修在笑,嘴角的笑意绊着不停涌出来的鲜红热血。


    “殿下……”


    唐峻用力摇头道:“别说话,你别说话。”


    可谷允修想,有些话,再不说就迟了。


    他扯着唐峻的白袍,声弱道:“自谷某十八岁生辰醉酒,误入皇子所,在月下见殿下舞剑,这一生就注定要为您牵肠挂肚。有人想要害您,要拿您的命,我怎能允许。您厌弃我也罢,避我如猛兽也罢,能为您赴死,殿下,我值了……”


    唐峻脸色铁青,怒不可遏道:“放屁!你放屁!本殿不要听这个!”


    谷允修突然爆发一股大力,将唐峻拽得俯身下去。


    他就贴在唐峻耳侧,气声不甘道:“御林军为何迟迟不来!这里的布防松懈至此,轻弩毫无杀伤力!是二公主啊!是二公主要您的命!抓住这个机会不要让她脱身,殿下!您记牢了!天家没有手足情!当年前太子怎么死的,您的父皇……是……我……”


    唐峻脑中轰如雷霆声,在这瞬间大惊失措。


    谷允修的手无力垂下去,后半句话,唐峻再也听不到了。


    不远处的打杀声爆裂,震得耳中鼓膜嗡鸣,唐峻失魂落魄,扬起上半身,只看到谷允修瞪大的双眼,满眼惊惧。


    他死不瞑目。


    这场巷战,还在持续。


    唐绮返回时,唐峻已将谷允修的眼睛合上了。


    “大哥……老谷他……”


    唐峻听见了她的声音,但没说话。


    侍卫将唐峻扶起来,唐绮见唐峻满身的血污了白袍,就问这侍卫:“大殿下可有伤到哪里?”


    “殿下的手臂脱臼了。”侍卫答说。


    唐绮皱了皱眉,伸手过去想要帮唐峻看看,唐峻却用另一只手拨开她的手,惊恐地退开好几步,像看陌生人一般看着她。


    此处也不好解释什么,唐绮神色复杂地望着唐峻,又瞄了一眼地上躺着的谷允修,郑重朝人一拜。


    她道:“此事,我会给大哥一个交代。”


    唐峻转过身,往銮驾处走,背对着唐绮说:“你给三法司交代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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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2章 谢幕


    ◎她想不通。◎


    “夫人喝点茶。”


    酒楼老板娘天香,人如其名,身上带着一种若有似无,很好闻的味道。


    燕姒坐在她的对面,在忧心忡忡里被这股子香味给安抚,寻常人实难闻到的香气,若非燕姒嗅觉敏锐,还真难以发现。


    “您用的是,什么香?”燕姒没话找话道。


    天香闻言莞尔一笑:“夫人鼻子真灵,是安神的香。民女这楼中事事琐碎,颇为耗神,这才用了此香。”


    燕姒的手指触到茶杯边沿,连装茶的盏子都用冰水浸泡过。


    此人心细至此。


    在燕姒抬手饮过茶后,天香又道:“夫人不要担心,御林军随殿下去了,她不会有差池的。”


    “嗯。”燕姒轻轻点了点头,忽听窗户动了。


    她双眸收紧,霎时间朝那处看过去。


    天香道:“是江姑娘。”


    燕姒提起的心再次放松,江守一过来了,那么生想必也在附近。


    窗户缝外边有一双琥珀色眼睛,朝里瞄到人后,就悄无声息隐匿起来。


    燕姒还记挂着今日长巷异况,睨眼望向天香,问说:“你是何时收到消息的?”


    天香微愣,似在想她问的是什么消息,而后展颜,道:“奴家眼线来得迟,巷中事不算清楚。是殿下听到了铁骑马蹄声,差人过来传的话。”


    燕姒这便明白了。


    银甲军的胯.下宝马良驹都会钉蹄,跑起来和椋都里头寻常马儿的蹄声有很大不同,这不是什么秘密,唐绮能听出来,其它人也能听得出来。


    所以她出动银甲军,无疑向世人宣告了,银甲军会为唐绮所驱使。


    这是银甲军第一次为三位皇嗣中的一人出动,也是她嫁给唐绮之后,第一次在明面上替唐绮办事。


    不管是唐绮要求的,还是她主动伸出援手,朝中都该忌惮唐绮三分了。


    雅间里无风,暗沉光线里,天香端坐在燕姒身侧,怕怠慢了二公主夫人,缓慢为燕姒打起扇。


    等待漫长。


    不久后,一盏凉茶被燕姒喝空了。


    外头的消息半点都听不到,燕姒有些坐不住,窗被敲响。


    燕姒蓦地回头:“谁?”


    来人在外边禀告说:“小主人,长巷陷入乱战。”


    燕姒听到了生的声音,秀眉微蹙道:“咱们的人呢?”


    生答道:“杀字队在随御林军一同清剿敌寇,姑娘可静待好消息。”


    唐绮自然不可能在这场清剿中受什么伤,燕姒知晓她武艺卓绝,担心的是另一头,她问:“官家和大殿下呢?”


    生说:“都在巷中,还未曾出来。”


    这就古怪了。


    燕姒满腹心事,只道不应该。


    除却原本唐绮跟王路远一起安排的那些江湖好手,长巷出现不明势力的敌寇近千人,大规模战斗中,唐绮能来去自如,又有御林军和银甲军同往护驾,皇帝为什么滞留原地?


    她腾地站了起来。


    天香手上打扇的动作跟着停了,忙起来劝说:“夫人可不能再去,殿下给了吩咐,护不好您,奴家这条小命就不保了,还望夫人莫要与奴家为难。”


    生字队的银甲军一拨被燕姒分去护送宁浩水回宅子了,另一拨也赶去了长巷,和杀字队一起应敌,现下她身边只有杀这么一个副将,外头有江守一,雅间里是天香,她就算想走也压根儿走不了。


    燕姒在屋子里踱步,走了几个来回后,转头朝窗户那边说:“你再去看看,战况如何了!”


    生领了命踏瓦先走一步,江守一抱着手蹲在檐角说:“夫人倒是不必如此心急,窄巷深长,剿灭敌寇的进程自然会缓慢许多。”


    燕姒明白这个道理,可她始终觉着,今日的事没有那么简单,有人想要诬陷唐绮,成兴帝不先离开事发现场,到底在等着什么?


    她想不通-


    坤宁宫。


    “啪——”


    周皇后一巴掌甩出去,手心火辣辣的痛感在昭示她的怒意。


    平翠被她扇得半边脸立刻红肿起来,身子晃了晃,又撑着跪稳。


    “娘娘息怒。”


    周皇后看了一眼她的脸,又翻开手掌,看自己浮红的掌心。


    “若不是连家差人来报此事,本宫还被你蒙在鼓里!江平翠!你好大的胆子!本宫这座小庙,是不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平翠知她真的动怒,俯下身叩首。


    “娘娘恕罪。平翠六岁跟先太后娘娘学谋略,十六岁随娘娘入东宫,作为娘娘的谋士,必当鞠躬尽瘁,万事全为娘娘而计!绝无半点私心!”


    周皇后所做的每一件事,心中所想的每一个念头,她无有不知,二人名为主仆,实则情谊深厚,可同榻共枕互相慰藉,堪称得上金兰姐妹。


    之所以这般动怒,是因周皇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平翠会背着她,去谋杀她心爱之人。


    “你既已背主,本宫何敢再留你。”周皇后闭上眼睛,心中百感交集。


    平翠听罢,连续磕头,额头撞在地面,砰砰直响。


    她啜泣着道:“奴婢不走,奴婢离不开娘娘。奴婢怎会背主?娘娘往深处想,今朝陛下若遇刺身亡,二公主难辞其咎,届时娘娘没了二公主这根肉中刺,二十四衙门还不得供娘娘差遣?大殿下登位岂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只要娘娘有小皇孙在手,这天下!不就是娘娘……”


    “住口!你给本宫住口!”周皇后大喝道。


    她越听越气,怒火中烧导致双眼发赤,一只手里攥紧佛珠,捏得指节都泛起白。


    平翠抬起头来,额头已磕破流出刺眼的猩红血液。


    “娘娘!”她哑声道:“错过此等大好时机,他日徐徐图之,路只会越走越窄!二公主背后下的黑手还不够多么?您在她手里吃过的亏难道还少!她御前救驾夺了周家的御林军!稽查百官拔掉娘娘无数心腹!只要她想,您国库财权危矣!”


    周皇后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何曾不晓得这些?


    唐绮藏得深,深不见底,她那般怂恿唐峻,也没能让他们兄妹生出嫌隙来,自然不可能留下唐绮这个祸害,她和她娘是一样的,她娘表面不争不抢,实际上最受成兴帝记挂。而她呢,她表面看上去是娶了个女妻,自己断送大好前程,但忠义侯手里的军权,却实打实地成了她手中强力尖刀!


    “还不到时候……平翠,现在还不是本宫的好时候,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今日成兴帝倘若真的命丧长巷,唐绮怎就不能反咬一口,去诬陷近身伴驾的唐峻。


    而且。


    而且她最不想承认的是,她不愿自己夫君命丧她手。她爱得太早,爱得给出一切,怎能就这样轻易断送她过往所付出的真情呢。


    平翠拽着周皇后裙衫,泪流不止道:“奴婢晓得的,奴婢晓得您深爱着官家,可娘娘啊,您何时才能看得明白?”


    您一生无子嗣,做这一人之下的皇后,究竟是为的什么……


    平翠没有将话倒尽,她看到周皇后的脸在瞬息间由红转白,薄纸生宣一样死白。


    周皇后岂会不知,是不愿承认罢了。


    平翠见她沉默,便撒开手,再次叩头下去。


    “良禽折木而栖,娘娘不再是平翠攀附得了的那根枝,奴婢……愿意赴死。”


    周皇后沉默了良久,闭眼重重叹了一息。


    “本宫念*你相伴多年的情谊,不愿要你的命。”她顿了顿,目光望向花格窗上的日辉,才道:“你走吧。”


    平翠跪谢过周皇后大恩,心如死灰地离开了坤宁宫。


    她离开时,在甬道上遇到匆匆赶来报消息的那个小宫女。


    “等等。”平翠将人拦住,问说:“长巷那边是什么情形了?”


    小宫女认得她,恭敬地作揖道:“清剿已结束,贼寇尽数伏诛。”


    平翠木着脸,追问:“有谁受伤么?我问的是万岁爷,皇子帝姬。”


    小宫女如实答道:“回姑姑的话,官家毫发未损,大殿下手臂脱臼,现下已往太医院去了。二公主她,她因今日事的疏漏,被带去了刑部。”


    平翠眸光微变,扬声道:“是刑部?不是大理寺?”


    小宫女见她眼神有点子凶,忙跪下去说:“是,奴婢没听说,是刑部!”


    平翠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回禀娘娘吧。”


    是该如此的。


    本就是该如此的。


    她原本想的,便是这一箭双雕之计。


    若刺杀成功了,二公主定受满朝文武弹劾,再无缘翻动乾坤。若刺杀没成功,唐绮眼下也该被大挫锐气,那么,接下来,就该轮到三殿下动了。


    平翠想笑,可一想到周皇后,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这宫墙太高。


    困在这里边的人,都将孤独至死。


    罗萱死得可怜,周皇后也可怜,没有谁永远承蒙圣眷,伴驾后宫之主,终究无出头之日。


    平翠踩过整齐青砖,手指摩挲着红皮墙壁,慢慢往前走。


    她的路还长,是时候该另择一位明主了。


    远处有内宦撞响宫钟,銮驾正入端门。这一朝天子一朝臣,平翠等那宫钟声歇,才轻声呢喃。


    “权去生道促,忧来……忧来死路长[1]……”


    【作者有话说】


    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1]:北魏孝庄帝《临终诗》


    第143章 代酒


    ◎他算什么天潢贵胄命?◎


    不到申时,碧水湖上七条龙舟竞渡事毕,掌鼓手的鼓声停歇,外头却不见消停,安乐大街两侧邻巷全面封禁,除了今日负责巡防要职的御林军之外,还新增了神机营兵士沿街驻守。


    外头大片跑步声响起来,燕姒失手打翻了天香新点的茶。


    “夫人小心……”天香惊道,转头忙招人来擦桌。


    燕姒脸色极差,心里犹如有十五个吊桶打水[1],搓着手指侧头往外看。


    江守一坐在楼檐子上说:“夫人何须惊慌,是神机营来轮值。”


    听闻神机营,燕姒更觉七上八下,她道:“神机营今日怎会来轮值?今日是御林军……”


    话及此处,自己又豁然明白了过来。


    长巷就在安乐大街后边,今日巷中刺杀,动静如此之大,七条龙舟涵盖椋都大小兵力,全搁湖上了,神机营接到命令轮值并不奇怪,因为唐绮的御林军今日分散得开。


    皇帝是此局执棋手,他连王路远找的江湖好手都不让枉伤性命,何况安乐大街周遭尽是民居,怎会再愿伤及无辜百姓。


    燕姒想明白后,神色才稍微缓和。


    此时,有人刚好踏瓦过来,脚步声偏江守一重,雅间里的人便听到银甲军的副将在外边报:“小主人,长巷战止,銮驾已回宫去了。”


    燕姒闻言立即快步走到窗边,隔着窗户说:“有劳你,二公主呢?”


    生副将道:“随刑部去了办事处,要对答今日布防的事,她让卑职送小主人先行回府。”


    既是让回府,那想必敌寇已尽数伏诛,燕姒先松了一口气,道:“楼下相候。”


    江守一抱臂靠在窗扉上,斜眼看这满头大汗的汉子,嘴角稍咧了咧。


    生副将这才想起还有旁的人在,又转朝她道:“姑娘,先前多有得罪。二公主也托在下转告您一声,可先自行离去。”


    “自行离去?”江守一诧异地问。


    生副将点头道:“正是。”


    话罢,他没再多说什么旁的话,而是转身跃下二楼,直接跳至道边停着的侯府马车。


    江守一低头瞧了那马车一眼,心道可怕是要出事,于是不敢再滞留原地,立即往另一侧施展轻功离去。


    片刻后,天香将燕姒送到酒楼门口,福身微笑着道:“夫人慢走。”


    燕姒朝她点头示意,道了句:“多谢老板娘今日的凉茶。”


    澄羽就候在阶下,见到自家姑娘,心弦一松,立时迎上前,小声道:“姑娘无碍吧?”


    燕姒摇摇头,回首看到侯府的马车,顿时又紧张起来。


    她扯了扯澄羽的衣袖,问说:“怎么是侯府的马车?”


    澄羽说:“老侯爷收到消息,派人到公主府寻您,得知姑娘亲身前往碧水湖,故而才叫了马车过来接,奴当时刚把小水送回宅子去,准备过来寻您,撞到一起便一道过来了。”


    这会子太阳西移,天边金光未散,主仆二人倒影落在行道上,拉出两条斜长,燕姒观脚下影子,眉头又不自觉地皱起。


    “那便先回侯府吧。”


    今日端午,她心中尚且有惑不解,街上出了大乱子,唐绮都不在公主府,她回侯府,也能寻姑母和爷爷给分辨内情。


    澄羽先过去打帘,燕姒登上木墩子猫腰钻进去,天香酒楼里外把守的御林军就都撤了,护送马上走远。


    不远处的露天茶棚里坐着一男一女,男子书生打扮,身上雅气恍如由骨而生。


    此人细指执杯,浅饮凉茶,视线却随那侯府马车缓缓而去,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他身侧的女子带着纱罩,但一道半透的白纱并未遗漏他追随的目光,这女子兀自拿了果子来吃,而后随之一笑。


    “您可看出什么了?”


    男子答说:“若当初娶她的人是我,何至于让她这般抛头露面担惊受怕。”


    女子笑言:“二公主已有双翅,三殿下尚为雏鸟,依臣女愚见,还当静候良机。”


    唐亦收回视线,举杯笑说:“以茶代酒,酬谢知己。”


    女子招手叫来小厮,待小厮将两只沉甸甸的酒壶放置矮桌上,女子便当街泼茶,拎起酒壶道:“既是知己,不必言谢。正所谓诗文三千章,椋都十街酒。今日端午,该喝菖蒲酒,殿下请。”


    唐亦不好推辞,伸手拎起酒壶道:“亦不善饮酒,但甘愿舍命相陪!”


    女子爽朗笑出几声,在纱罩下把酒吃了,忽地凑近寸许,抵着唐亦的肩膀,小声道:“一碗凉茶,怎能替得?天潢贵胄命,臣女又如何消受得起?”


    唐亦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脸上的笑僵在了灿阳里。


    罗氏一族,乃通州苏河清贵,旧年曾与前朝鸿儒荀万森荀家一族,合称唐国南北两大儒门。


    他算什么天潢贵胄命?他本该只是个书生!-


    安乐大街与长盛大街相邻路口,有神机营把守,但见侯府车架,不敢出手阻拦,燕姒这一路回府可谓是畅行无阻。


    到了家门口,她一下马车就迫不及待跨过高门槛,径直往院中走。


    女使们迎上来伺候她洗手,她虽急切,但没失去礼数,双手浸泡在温凉水里时,于延霆就从正堂赶着过来了。


    “宝贝大孙女儿!让老夫好好瞧瞧,没伤着哪儿吧?”


    燕姒接下女使递的锦帕,把手擦干了,才由于延霆拉着,欠了一下身说:“爷爷,我没事,殿下到得快,直接就将我送到天香酒楼去坐下吃茶了。”


    于延霆拍着她手背道:“二公主想得周到,你也真是个猢狲儿,那种地方怎能亲自去,人家打打杀杀呢。前几日,你姑母不是把杀字队交到你手上了吗?为的就是让你远离这是非。”


    爷孙两个往正堂方向走,于延霆就挥手示意伺候的人退开。


    他拉燕姒说话,喋喋不休这一路,到了正堂里头,燕姒才见于红英已坐着轮椅在等了。


    “姑母淑安。”


    燕姒先行晚辈礼,于红英挥一下绢子,说:“不知我们为何将你接回府里来吧?”


    其他人都立在正堂外,女使早已奉过茶水点心,这时帮着掩了门,燕姒见没个外人,便直言道:“侄儿回来的路上想了许久,还是没想出来。”


    于延霆轻拍她的肩膀说:“你坐下讲。”


    燕姒等他坐到主位上,跟着落座。


    于红英便道:“你想不出来,姑母说给你听。”


    燕姒道:“侄儿洗耳恭听。”


    于红英面色如常,狡黠笑道:“阿爹接到了消息,督察院宋玥华暗查二公主私下做生意的事儿,拿到了二公主暗购军用轻弩的把柄,方才,宋玥华往宫里去了。”


    燕姒听了这番话,登时瞠目结舌,倒抽一口冷气,手不由得攥紧了衣裙。


    于延霆观着她形态,安抚道:“你莫急,听你姑母往下说。”


    于红英道:“二公主先前托人给你身边收留的宁浩水作过保,让他免去之前的院试和乡试,送他直接参加会试,可有此事?”


    燕姒愣怔瞬息,答说:“确有此事,可这与今日的事有什么干系?”


    于红英搅动手巾道:“单看这两桩事,确实没什么干系。但不妙之处,在于这个宁浩水,他乃商籍出身。他是中了探花成了进士,虽说还未封官,已是走出公主府之人,将来仕途如何还犹未可知,这会儿二公主却立时做起了小生意,你想这层关系如何不叫官家猜忌?”


    燕姒急于辩驳道:“可殿下做的都是正经生意,公主府除去吃皇粮,有几处皇庄子,并没有什么别的银钱来源,殿下做些正经生意都不成?”


    于延霆这时插话道:“士农工商,商籍之人虽比贱籍好过许多,但在椋都城内,也是不入流之辈。二公主提拔宁浩水,又与此同时做生意,本已失策。在加上她手里有了银子,最先办的这件事儿,暗购军用轻弩,能干啥?”


    燕姒如遭雷击,僵直背脊道:“那是官家要……”


    于红英道:“你总算是透露了一句实话,虽是我与你爷爷早早料到,但你说这么久了,官家为何迟迟不升王路远的职?”


    燕姒被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脑中恍惚哑口无言。


    于延霆抚掌道:“王路远嘛,锦衣卫那个。崔漫云作为柳阁老举荐入仕的锦衣卫千户,如今都立功高升了,王路远混在锦衣卫里头多年,始终立功接小赏,从不出头冒尖,这是官家手头信得过的人。”


    经由于延霆这番提点,燕姒才稍微窥探出一二。


    她在恍惚之间,难以置信道:“所以,哪怕今日之事,背后真正主使是官家,殿下暗购军用轻弩,摆到台面上,她就有了意图密谋造反的嫌疑,有可能受三法司会审!”


    于红英终于露出些满意的神色,点头道:“你总算意会过来了,还不晚。”


    “不晚?!”燕姒惊惧道。


    唐绮都快有密谋造反的嫌疑了,还不晚?!


    她如坐针毡,背后衣衫被冷汗濡湿了一大片。


    于红英轻笑道:“是啊,晚什么?督察院不是有个青跃青大人?刑部如今以大殿下马首是瞻,大理寺丞也受过于家恩,朝中以柳阁老为首的文臣尚有发声的权力,诸如鸿胪寺、礼部等等,今日银甲军一动,你看哪里会晚?”


    【作者有话说】


    十五个吊桶打水[1]:歇后语-七上八下。


    (捉虫.)


    第144章 宋卿


    ◎“殿下该失御林军拥护了。”◎


    “殿下助力颇多。”燕姒扶着额角,思忖道:“官家让她布刺杀局,送大殿下入主东宫,她才购置军用轻弩奉到大殿下手里去。此事倘若不摆上台面,就跟王路远暗度陈仓似的,官家会给予信任。可此事摆到台面上来,殿下扶持商籍出身的人在先,又身陷杀人案,紧跟着购置轻弩,朝中多方弹劾的话,官家也难办。”


    于红英点头道:“不错。二公主此时,要面对朝中哪些声音?”


    谈及到不利之处,燕姒对答如流道:“周皇后握国库财权一日,朝中暗里倾向于她的后党,不会少,跟割掉的韭菜别无二致,割一茬长一茬,割不完。这些言官表面看着是中立,但凡殿下行差踏错,他们断然不会消停。”


    正堂外有人影晃动,于延霆抬首猛望过去,燕姒止住后半段话,跟着他的视线回眸。


    那人影只虚晃了一下,堂内三人便都认出了对方身份。


    于红英收回目光,望向燕姒,小声道:“这个孩子,来头有些微妙,你自己身边人,可要多加留意。”


    “是。”燕姒扬声对着门外道:“澄羽,去清玉院看看桃子能不能摘了。”


    人影晃回门前,恭敬地行礼:“奴马上去,若能摘了,要摘多少?”


    燕姒道:“都摘了吧。”


    脚步声走远,燕姒侧首回来。


    于延霆道:“你接着刚才的说。”


    燕姒便道:“除却周皇后那一边,三殿下与殿下有杀母之仇。他之前还恰好出现在天香酒楼,引着殿下入局,即便那件事儿不是他主谋,他也许能算半个同谋,因为巧合得过了头。后来经过殿下查实,说三殿下不足为患,我看却未必,毕竟,扳倒罗党,对三殿下的打击太大了。”


    “看着越弱势的人,越能让人疏忽。”于红英表露认同,“二公主能借罗家和孔太保及大殿下的手,逼得周冲造反。那么三殿下又为何不能动借刀杀人之策?宋玥华是明面上的一步棋,锦衣卫指挥使谷允修,就是暗地里的一步棋。你瞧清了么?”


    燕姒狐疑起来:“谷允修?”


    于红英和于延霆对望,相视一笑后,她道:“你还不知道呢?今日巷中刺杀,锦衣卫指挥使谷允修,为救大殿下当场丧了命。他与大殿下曾有总角之好,虽大殿下出宫立府后,多年来二人鲜少往来,但谁知道他们私底下有无深交。就跟大部分人都料想不到,柳阁老会成为二公主的绝大助力一样。所以你再来看此情此景,二公主境况如何?”


    燕姒倏然笑了。


    “原来竟是这等巧宗,谷允修一死,大殿下必定生愧,依晚辈愚见,这是父皇刺探大殿下能不能容得下二公主的契机,怪不得要让二公主去刑部对答今日布防事宜。”


    于红英又道:“成兴帝那个人,疑心能不重么?今日谷允修之死,到底是不是二公主想要弑父杀兄,他也要再去猜忌。但咱们已经表明了态度,今日过后,满椋都人尽皆知,银甲军已为二公主所驱使,你若对人起了疑,会怎么做?”


    燕姒想到唐绮,蹙眉道:“殿下该失御林军拥护了。”


    于红英说:“那还不是定数,眼下,刑部里头才是左右为难。”


    燕姒略作不解道:“刑部为何要为难?”-


    刑部办事处。


    连家父子关起门来,在屋中叙话。


    骄阳似火烘烤了一整日,此时门窗紧闭,里间闷热难熬。


    连易把着茶盏,一口接一口的冰水往嘴里灌。说是要叙话,事实上,对他而言,无非是连老爷子居高临下地数落他罢了。


    “刑部早些年并不成什么气候,是由姜国公任着兵部尚书一职,这才帮扶起来的。明面上咱们是为姜国公所用,但背地里帮衬刑部走到今日这般,由连家独大的是谁?是中宫娘娘!今日不论是谁想送龙归天,咱们没有娘娘的令,怎能插手此事?你倒好!竟敢私自给谷允修通风报信!”


    连尚书气得不轻,不停拿帕子擦拭额头流下来的汗水,也不停教训他这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儿子。


    他见连易一脸淡然毫无悔过之心,更是暴躁拍案。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为父说话?!”


    连易摇着把毛竹扇,上头不是什么名家提词,而是出自新科女状元之手,他在云淡风轻里,游刃有余地道:“父亲大人动什么怒呢?中宫娘娘若真想送龙归天,忠义侯府的银甲军和二公主手里的御林军,谁来对付?”


    连尚书根本就不想听这些,他只一根筋地道:“先前平翠姑姑传的话是让咱们今日按兵不动,咱们怎能违背娘娘的令!你以为为父当真不知你安的什么心?你不就是想救大殿下吗?刑部是帮他没错,但那都是听的中宫的旨意!儿啊!你怎能犯这样的傻!大殿下斗不过周氏,这唐国天下,迟早一日要……”


    连易停下手,随风而动的鬓发垂下去归于平静。


    他眸中尽敛深沉,恰合时宜地打断了连尚书后半句话。


    “父亲大人要慎言。”他说着,嘴角有了点笑弧,“大殿下今日倘若真同官家一道殒命,大皇子妃肚子里的孩子,可还没有临盆。就算想要一箭双雕,让二公主背负谋逆的罪名,大殿下和二公主走到绝路,还有一个三殿下能临危受命。您不会真的以为,罗党一垮,三殿下就再无人相帮了吧?”


    连尚书在这样的反问之中,稍微平复了怒火,挑眉道:“此话怎么说?”


    连易笑道:“宋玥华进宫了。”


    连尚书擦汗的手僵在半空,任由汗水流过额角的皱纹深壑。


    “一个督察院的左副都御史,上头还有督察院院首,她宋玥华未必就能把二公主逼到绝路去。现今官家让二公主到刑部办事处来,而不是去大理寺,你想官家心头揣的什么事?”


    连易白净的脸被热得发红,他说:“官家心头揣的事,岂是为臣者能揣度得明白的?平翠姑姑没差人来传话,刑部就不能把二公主扣住,父亲大人就听我这一回。”


    连尚书眉头深锁,侧目看了看手边端放的官帽。


    “那就拖!拖到宫中传来消息!”-


    成兴帝屁股刚沾着御案边的椅子,内宦就匆匆来报,说督察院左副都御史在勤政殿外求见,扬言有头等要事,请陛下赐对。


    长巷刺杀一事落幕,端午赛舟的结果也出来了,殿内候着礼部的人,正等成兴帝下旨给今年龙舟头名的神机营赏赐。


    曹大德还没拟旨。


    成兴帝扫眼跟前等着的官员,摆手作罢道:“先退下吧,此事容后再议,先传宋卿。”


    殿中礼部官员告退,曹大德就对内宦道:“宣宋大人进殿。”


    内宦出去了,不一会儿带进来女官。


    宋玥华风姿平平,为人向来刚正不阿,脸上十年如一日的不苟言笑。


    她掀起官袍,跪下去叩拜皇帝,稳重道:“陛下万岁。微臣要参二公主。”


    成兴帝睨眼过去,见她自袖袋中取了一道奏折,恭敬托至额前。


    曹大德看一看成兴帝的意思,便跟着过去,将折子拿回来,交到成兴帝手里。


    今日长巷中发生的事儿,过于耗神,成兴帝显得有一点疲倦,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翻看折子。


    宋玥华就跪在原处,开始禀明。


    “二公主自任职御林军以来,前后仗势妄为,有失皇家体统的事,一道折子都写不完。臣身为督察院御史,有责纠察百官,皇嗣更慎重对待,原本臣想着,若无大事,弹劾上书,等陛下规劝,引二公主走正道便可。但请陛下知悉,如今二公主,犯下了不可再轻放的事。”


    成兴帝见她在折子里提到了失手杀人,拔剑冷对新科状元,以及暗购军用轻弩的事,便抬首问:“证据在你手里?”


    宋玥华起先低着头,闻言稍扬下巴,正对上成兴帝一道锐利视线,那目光里,竟暗隐杀机!


    可宋玥华为官这许多年,并不畏生死。


    “陛下该有明断。”她迎着成兴帝的目光,丝毫没有半点退意,只正色道:“今日御林军玩忽职守,乃二公主刻意为之。她将御林军副统领东方槐留在大白桥,反而轻慢长巷一线防守,贼寇出现时,也大呼是为她效劳,她……”


    “你是怎么知晓的?”成兴帝掐住她话中重点发问。


    宋玥华不慌不忙地道:“今日文武百官休沐,微臣也在安乐大街沿岸观龙舟啊。但微臣畏热,见陛下的銮驾往长巷去了,就想着也先往小白桥等结果,走的是长巷相邻的小巷,一听贼寇喊话,微臣心中甚为惶恐,与同行的几位大人们商议后,就没过去添乱。”


    成兴帝听后,面色慈和下来,微微笑道:“与宋卿同行的,还有哪几位?”


    宋玥华早就知晓成兴帝会有此一问,跪直了答:“吏部尚书大人、户部尚书大人、姜国公、翰林院李院首、国子监学究等。”


    她说的这几人,全都上了点年纪,而且在朝中皆任要职。


    成兴帝将手中奏折扔回御案,面上还端看不出什么,心中已不由得去想,大多的文臣,意味着唐绮的事儿,是无法隐瞒的了。


    此事要有突破,还得看唐峻如何应对,从眼前人先着手。


    成兴帝想了一小会儿,便叹息后,拖长声音道:“宋卿啊……”


    第145章 利弊


    ◎“是我。”◎


    离了平翠,周皇后遇事,只能自己拿主意。


    小宫女就跪等在跟前,寝殿里一片死寂。


    周皇后靠坐圈椅,脑海里反复在回顾这半年以来发生的所有事。


    皇帝纵容女儿已许久,宋玥华来得太快了,进勤政殿之后过去大半个时辰,人却没出来。


    里头到底如何,周皇后拿不准。


    她猜不透自己的夫君,数十年夫妻,如今越来越难以琢磨这位一国之君。


    平翠离开前的话,在警醒她,把握住这个机会,痛打唐绮。


    先前她不想这么做,是因她觉得时候还未到。


    但小宫女来禀了,说谷允修为救唐峻死在了长巷,这无疑是周皇后最开始所谋的,她让线人把唐绮私购轻弩的事透露给督察院的宋玥华,又收买一窝子土匪,为的就是迎头痛击唐峻,达到让这两兄妹反复成仇的效果。


    到底要不要听平翠的?


    周皇后双目放空,视线里是模糊的寝殿布局,脑中则有千丝万缕。


    成兴帝迟迟不放宋玥华走,也不宣姜国公等人入宫,目的无外乎是还要护唐绮一手。


    她这个夫君,爱子如命。


    若违背成兴帝的意愿,她教唆刑部咬死唐绮不放,唐绮今日就得受三法司秘密会审,这样做,胜算有多少?


    周皇后拿不定主意,犹豫了许久。


    身旁的大宫女终于忍不住提醒,小声道:“娘娘,人还等着呢。刑部那边,估计拖延不了太久。”


    八角炉中的线香烧断了,香灰扑跌,眼见最后的火星将熄灭,周皇后盯着那一点火星子,起身道:“去吧,传话给大殿下,说本宫忧心他身上的伤。”


    小宫女磕头后,退离了寝殿。


    这个时候端门前有锦衣卫值守,传话的人通过内官搭手,顺利混出了宫。


    刚到酉时,唐峻踏出太医院,要回大皇子府,小道边有个女子匆匆与他错身,撞着他后连连赔礼道歉。


    唐峻手臂已经被太医给接回去了,当即虚扶她一把,想说无碍,忽觉手里被塞了东西,于是不动声色让开一步,放这女子走了。


    大皇子府的轿子停在太医院大门旁的林道边,唐峻快步过去,掀帘坐进轿子,将手中纸团展开来看。


    原来是中宫递话。


    唐峻勾着一边唇哼笑,心中腹诽。


    原是把这难做的决定扔给我,好坏都要我来受着。


    他挑帘,朝抬轿子的轿夫扬声道:“去刑部办事处。”


    轿子颠颠往前走,刑部办事处离得不远,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轿子落地。


    唐峻抬脚下轿,又被一人抓住手腕,拉到旁边的石墩子后面了。


    “是我。”连易拿毛竹扇挡了一下斜阳的光。


    唐峻皱眉道:“小易,你怎知晓我会来?”


    他个子比连易高,挪两步就把连易讨厌的光亮挡了个严丝合缝。


    连易背靠在烫热石壁上,收回扇子说:“宫里一直没传话来,父亲拖不住二公主了,我刚从里边出来,就瞧到殿下的轿子往这里走。”


    唐峻说:“嗯。中宫把眼下棘手的难题丢给了我,你觉得,应当怎么做?”


    连易鸦睫频繁眨动,扬着下巴看着他,说:“长话短说,方才在里边,父亲同我说刑部不该插手此事,他也在等殿下的消息呢。殿下来问我,我便只能说,官家不放宋大人出来,也不召见别的王公大臣,是在等殿下决断,殿下要放过二公主么?”


    唐峻闻言脑子里开始打结,他父皇太疼二妹了,如果今日急功近利,搞不好反而落不着好,但谷允修死前说的话,还有那双不甘的眼睛,始终在他心里盘桓。


    连易见唐峻不说话,伸手拉了拉唐峻染血的袖子,说:“殿下?若是您有顾虑,可不把事情做绝,刑部这边定御林军玩忽职守的罪,二公主有过,但不要咬死她想谋逆呢?”


    唐峻茅塞顿开,拍着连易的肩说:“小易确为我良友,就这么办吧。父皇那里不能开罪,至于她……”


    虽没点明,但连易登时就猜中了这是在说二公主。


    唐峻已不信任唐绮了,谷允修一死,唐峻只能尽信他一人。


    连易不禁得意,面上则乖顺道:“殿下先去,我绕后门去寻父亲。”


    唐峻点了头,转身先走了-


    燕姒在忠义侯府里吃的晚膳,天快黑时,银甲军予字队传回了消息。


    宋玥华失魂落魄离宫,成兴帝传旨去刑部,旨意是二公主任职御林军统领这期间,疏离职守,以至于造成今日的长巷之乱,卸其统领一职,让呆在府中禁足一月,静思己过。


    于红英手把轮椅把手道:“看来大殿下没有犯糊涂。”


    于延霆坐在台阶前,搓着新冒出的胡茬,目光在灯笼薄光下显得精明。他嘿嘿一笑,侧首看向燕姒道:“放心了?”


    庭中起晚风,燕姒的衣裙被风撩动。


    她立在于红英身边,垂头看了看于延霆,甜笑道:“爷爷和姑母接我回来,便是怕我一个人在公主府里急成热锅上的蚂蚁罢。”


    于红英不说话,于延霆就道:“你明白这个理就好,不管发生何事,你还有这个家呢。”


    直到此时,燕姒忽而觉出背后有盾的感受,他们将能做的做了,不再如从前那般强人所难,而在这场角逐里,充分给予了二公主强硬支撑。


    在大祭司来到椋都之前,她还因拥有得比前世多出太多,内心深处埋藏着难以让人知晓的惊天大秘密,而感到困顿,缺乏真实感。


    现下那些困顿都没有了,于延霆和于红英的态度向她印证了一点。


    他们会护着她,间接也会护着于她而言很是紧要的唐绮。


    二公主让她先回侯府,又遣开江守一,想必也是早早便料到这样的结果,唯独她先前没想明白。


    燕姒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于红英斜了她一眼,在细风里适时给她浇起冷水。


    “别太得意了,这事儿还没完呢。刚才不是有人来报说,今日同宋玥华一道离开大白桥的,还有姜国公等人么?翰林院接任不久的那位院首,还有国子监的学究,这些人都是酸夫子,不那么好忽悠,御林军里,唐绮的亲信多半要废。”


    于延霆向来没有于红英这般深思熟虑,他等着女使分装澄羽摘的桃子,等不及了,从竹筐子里扒拉一个,就着一方帕子擦上边的绒毛,边擦边道:“大殿下入主东宫,二公主卸任御林军统领之职,这多好。别看御林军搞罗家冲得快,这只椋都军姓了那么多年的周啊,里头不干净,那能一朝一夕养起绝对衷心。”


    燕姒不想他们这般看得开,反而诧异道:“二公主失势真就好?你们不是还要靠她,脱离椋都么?”


    于红英只管笑,笑完难得伸手,跟于延霆要桃子。


    于延霆有点舍不得,但还是给了她,自己又重新在框里挑了个个头儿更加大的。


    于红英撕开桃子外皮,咬了一小口吃,吃下去才说:“今日之事,中宫可没落下把柄,是让大殿下去办的,不管大殿下选择揭露二公主私购军用轻弩,或偏信巷中贼寇的话,推二公主的谋逆嫌疑,还是像现在这样只定个长期疏忽的过错,都和中宫扯不上干系。大殿下入主东宫后,中宫才能坐不住。”


    燕姒这便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心里腹诽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于延霆终于吭哧吭哧啃上了桃子,夸好几句今年的桃子比去年的好吃,汁水多且甜,个头还大,吃着很过瘾等等。


    他不是读书那块料,肚子里也没点才气,说的再直白不过。


    当长辈的没发话,今日的事虽说已经议完了,燕姒却还不好意思提回府,总记挂着唐绮,在于延霆吃桃子的空档,时不时往侯府大门口瞄几眼。


    于延霆的桃子啃完,于红英就看着燕姒道:“既然二公主已回了公主府,你在家里久待也不适合,回去吧,我也要回菡萏院了。”


    燕姒忍着迫切,朝这对父女行过晚辈礼,才归心似箭地往外疾走。


    等她和她身边那个抱着一筐桃子的小厮出府,于延霆喊住了于红英,正色道:“你说二公主这番失势,大殿下那里,是只忍她一时,还是依旧顾念着手足之情?”


    于红英摇头作叹:“难说,今日若没有谷允修,唐峻只怕凶险。”


    于延霆犯起愁,也跟着她叹。


    “唉,鹭城那边递了折子,年前可能要动兵。”


    于红英听后愣怔片刻,目中有了错愕。


    “您该不会是想着……”


    她没说下去,于延霆也没接她的话,只是抱起被留下的一筐子桃,使唤人去给他洗了。


    半刻钟前的公主府。


    百灵随唐绮往书房走,瞟到她身上袍子染有血迹,就问:“殿下要先换身衣服再去见先生么?”


    唐绮摇头,脚步迈得极大。


    “不了,先见先生,你让人去备水,本殿稍后在东厢沐浴。”


    她急着见柳阁老,一到书房,马上关起门行弟子礼。


    “先生。”


    柳阁老端坐在太师椅上,笑着看她说:“好歹是回来了,衣服也不换,急着拦我手里的和离书?*”


    唐绮回府,第一件事问的便是她夫人归来没有,人是随时都会到,心里当然急。


    她上前一步,恭敬道:“先生懂我。”


    第146章 博弈


    ◎成兴帝只有三个孩子。◎


    柳阁老不爱抄袖,手拢在薄衫袖子里头,唐绮掀动眼帘,瞄到她老师坐着没动,犹疑着喊一声:“先生?”


    “嗯。”柳阁老眯起眼睛,打量自己的得意学生,“那东西我没有带在身上。”


    唐绮神色稍松,察觉到自己此时的情态像个憨傻的毛头小子,难为情起来,小声嘀咕说:“哪有您这样作弄弟子的。”


    柳阁老笑出声道:“你也晓得急,心里不愿同她分离吧,人啊,还是该要有自知之明。”


    唐绮还固执着己见,说:“事都没成,自然不愿。”


    柳阁老无奈地叹息说:“若不久后哪日成事了,你就愿了?”


    唐绮张口欲答,可却没能答上来。


    她一迟疑,柳阁老就心如明镜,指着她的衣衫说:“去换一身吧,不成个样子。”


    唐绮抱手告了退,转身快步走出书房。


    这一路有夕阳霞光与她相随,院中景致熠熠生辉,一草一木都裹上了柔光,亦有丝丝缕缕的金辉洒进廊子。


    唐绮踩着光,脑海里浮现出她妻的音容笑貌,而后是柳阁老问的那句话。


    若得忠义侯权柄支持,来日收复飞霞关,她要同她妻和离么?


    她想不出,便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


    而眼下,确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她费神。


    百灵备了洗澡水,唐绮正要沐浴,刚解开束腰玉带,百灵就在外头叩门,禀说:“主子,夫人归府了。”


    唐绮手上一顿,迫切地往外走了两步,转念又想到自己今日让她奔波,这一身的血气,怎好再叫她瞧见,于是定在门边,说:“你先请夫人去书房小坐吧,本殿沐浴后就来。”


    百灵心当她主子并不怎么挂碍着府中女主人,眉开眼笑地说:“是。”


    酉时过半,前院不那么晒人了。


    燕姒回公主府后,立时就拉过女使问了唐绮在哪,一说是东厢,她便马上往东厢走,又恐自己跑太快,在府中的下人们面前失了仪态,惹人心中惴惴,于是迈稳了脚步,走得不疾不徐。


    她一过廊子转角,正巧和赶来传话的百灵,撞个正着。


    百灵欠身说:“夫人,殿下请您往书房相候。”


    燕姒细眉一挑:“书房?”


    百灵说:“殿下劳累了一整日,要稍作歇息呢,先生也等在书房,夫人还是候着好。”


    燕姒没答她的话,澄羽就跟在燕姒身后,抱着一筐桃子说:“你这姐姐好生无礼……”


    “澄羽。”燕姒及时打断他,笑着看向百灵,“既是殿下吩咐,妾身去候着便是。”


    她说罢就改了方向,转而往书房去,到了房门口,整好衣,挥手说:“澄羽,先把桃子抱回咱们小院去吧,我独自拜见先生。”


    澄羽点头去了,燕姒才上前轻敲门扉。


    里头传出来柳阁老年迈温和的嗓音:“进。”


    燕姒推门跨入书房,恭敬朝柳阁老福身,说:“先生亲临,晚辈刚归府没来得及恭迎,还请先生恕罪。”


    柳阁老笑眯眯地朝她招手:“过来这边坐。”


    燕姒走到她跟前,在她下首落座。


    柳阁老道:“是回侯府过的端午吧?”


    燕姒答说:“正是,用了晚膳就赶着回来了。”


    柳阁老道:“在侯府里,可有听到宫中传旨去刑部的事儿?”


    燕姒不好隐瞒,如实答道:“晚辈听到了。”


    成兴帝传旨将唐绮革职,就在不久前,他向来偏宠唐绮,让唐绮近一年在椋都城里风光无限,如今办得虽不严苛,但让唐绮丢官也算是一大责罚,不光忠义侯府,只怕这会儿,消息已传得满椋都人尽皆知。


    柳阁老见燕姒脸色不大好,心道这孩子是真对唐绮上了心的,便展颜宽慰起她。


    “好孩子,莫心忧。”柳阁老扶着茶盏,饮了一口水,盖碗落下去敲得叮声作响,“官家的旨意下来得如此快,你还不懂么?他不愿将事情拖到明日早朝,是有心护住殿下,这才让大殿下将今日近前贼寇格杀勿论,一个活口也没留。”


    燕姒点头道:“晚辈明白的。”


    柳阁老倒是微讶,又问:“既如此聪颖,那是在忧心什么?”


    书房里没有旁的人,燕姒先前也听唐绮说过,这间屋子被白长史安过避音装置,于是便放心大胆地畅所欲言。


    “官家不留活口,便是不给任何人构陷殿下的契机,当时晚辈还未想透,是后来回侯府才琢磨了过来。只是大殿下那里,谷允修为他而死,只怕他要同殿下生出嫌隙了。殿下心中,约莫不好过。”


    柳阁老听罢抚掌叹息一声,心道谁说不是呢。


    成兴帝只有三个孩子。


    老三唐亦,生母乃小江南书香世家的清贵名流之后,入宫受专宠多年。


    那孩子可谓是罗党捧在手心呵护长大的,从小被母亲和亲族庇佑,在父亲面前反而敬小慎微,并不太亲近。


    老二唐绮,生母是将门后裔,世代荣光簪缨。


    虽已无亲族支撑,但从小到大因女儿身,最受她父皇怜爱珍惜,如今哪怕有了谋逆的嫌疑,她父皇也这般果决地袒护。


    这姐弟两个,自幼便和睦友爱,相互之间连红脸吵嘴都不曾有过。直到唐绮一力扳倒罗家,毒死唐亦的母妃,皇帝由着唐亦跪瓢泼大雨,也没心软让他见过母亲一面,更甚是给唐绮升官,连带唐绮的亲信,都得了恩典。


    至此,他们之间再无回旋的余地。明面上唐亦依旧不与唐绮生疏,可事实上,心中怎能不恨?


    再来又是唐峻。


    唐峻作为兄弟姐妹里的老大,生母的身份最是低微,不过一个普通宫嫔。


    但他自小养在中宫身侧,有了嫡出的名头,哪怕是大义灭亲揭露周冲,害周家大势倾塌,丢了椋都三军之一的掌管权,可后来皇帝仍旧驳回皇后的请愿,没有摘掉他嫡出身份。


    尽管中宫在之后这半年里,总与之亲近,但显而易见,周峻自己得了兵部尚书的高位,一直信得过唐绮,长巷暗杀,身边亲卫也尽数装配的是唐绮交给他的轻弩。


    偏偏此事中间出了岔,冒出一窝不知源头的贼寇,险些让唐峻丧命,皇帝对唐绮的失责和嫌疑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唐峻心中怎能不疑?


    “无解啊。”柳阁老想尽这些事,皱眉说:“阿绮从来重情重义,对她的哥哥弟弟,都无半点坏心,但天家皇嗣们,眼前放着那把龙椅,看上去唾手可得,实则又始终够不到。要恨,要疑,都是命数。”


    燕姒轻轻“嗯”了一声,捏着手指说:“晚辈尚有一事,想请教先生高见。”


    柳阁老精锐目光游离过燕姒精致的五官,适才说:“你讲。”


    燕姒盘算半晌,鼓足勇气道:“先生认为,殿下的退路在哪处?”


    柳阁老轻声笑起来,微微摇头道:“这不该你问我,晚一会子你自去问她,她是向来要给自己做主的。”


    燕姒也跟着笑了,说:“是,殿下总是这样。”


    柳阁老转了话题道:“听说你棋艺了得,今日正巧有空,不如陪老妇人对弈一局?”


    “哎呀,那是殿下瞎吹的,先生岂能当真。”燕姒被夸得羞态,拱手说:“还请先生手下留情,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对弈,一局下得颇为焦灼。


    往日里,燕姒同唐绮下棋,半数时候都在走神欣赏对方认真专注的好模样,输赢倒没去在意,而今同柳阁老在棋盘上厮杀,对方棋势张弛有度,绕得她步步谨慎,又碍于柳阁老是唐绮的先生,算她长辈,不好杀得太狠绝,如此两难下,她反成了十二万分专注的那个。


    这一子落得极慢,每步下出去都捏着一把汗,生怕自己稍不留神出了错。


    柳阁老还有闲心喝茶,淡淡笑着宽慰她。


    “不急不急,弈棋如领军,戒骄戒躁,方能成势。”


    燕姒手心汗湿,心道您可说得真轻巧呢,我多想不着急,但您老不给余地啊!


    越往后边走,燕姒的白子越凶险,真是急中出错送入陷阱一大片。


    她心道是还算好,胜负已尤其明显,没有赢了薄人的面子,也没有输得太难看叫人看出端倪,正当此时,外头突然响起叩门声。


    唐绮恭敬道:“先生。”


    柳阁老把手里的黑子扔回翁中,扬声说:“进来吧。”


    唐绮来了,燕姒面色发红,可怜巴巴地望她一眼,她跨步走近,先给柳阁老见礼,回首看到棋盘上的局势,走到燕姒身边,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输得很惨呐。”


    燕姒嘟嘴说:“先生棋艺高超,我输得起。”


    唐绮扶着她肩膀让她坐,自己去端了根凳子,坐在二人之间。


    柳阁老左右看看这妻妻二人,抿着笑道:“我来是有事,正好你们两个都在,那就一并说了。”


    唐绮道:“先生请讲。”


    柳阁老简明扼要道:“银甲军为你而动,侯爷表了态,你作何打算?”


    一提这个,燕姒也无心琢磨怎么挽回败局了,侧目看向唐绮。


    唐绮沐浴过,垂在暗蓝绡纱薄衣前的黑发还有些湿润,辗然一笑道:“父皇还有一道圣旨没下呢。”


    柳阁老似有所悟道:“哦,你在等这个。”


    燕姒听得是云里雾里,就愣愣盯着唐绮看。


    “立大哥为储君的圣旨。”唐绮对她道:“只要这道圣旨下来,大哥就无暇来找我麻烦,周氏那边,便入彀中。”


    【作者有话说】


    (捉虫.)11.1


    第147章 计策


    ◎“换汤不换药,父皇能答应?”◎


    这否卦的事儿,真的就这么过去了?


    燕姒心里还存疑,她始终觉得哪儿有疏漏,一时之间又思虑太多,抓不清摸不着那个关窍。


    柳阁老比两个小辈看得远些,当即道:“圣旨不会耽搁,就这几日的事。你眼下要去想,银甲军出动,侯爷会不会被官家忌惮。”


    唐绮皱眉道:“父皇为何忌惮?”


    柳阁老收拣棋子,一颗颗黑子掉进瓮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因为银甲军,不得入宫门,不得入公所官居[1],这是早在前朝就留下来的铁规矩。铁骑只认于家主,何敢听皇嗣的调遣?官家都喊不动!”


    燕姒被这最后一句掷地有声的话,震得愣怔,与唐绮相顾无言。


    柳阁老便又为她二人详解道:“银甲军动的好处是,让大殿下和周氏都不敢咬死你有谋逆心思,因为他们手里没有能抵挡银甲军的兵力。大殿下自不必说,周氏和远北侯勾连了这许多年,始终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但是,也有弊端呐。”


    她说弊端,燕姒心中已经推断出来,便说:“光想着让殿下脱身,没想尽父皇那里作何感想,父皇手里有锦衣卫和神机营,如今又立时将殿下革了职,御林军将要再易其主,公主府若只靠银甲军,还是处在弱势。”


    “小丫头说对了!”柳阁老击掌应和,“官家遵循先帝旧命,把侯爷困在都中,是为什么?”


    这一问,把唐绮和燕姒都问懵了。


    柳阁老复又看看她们,笑容狡黠道:“是困的天下诸侯!三方诸侯之中,属于侯最勇猛无双!他一个活阎罗尚且入椋都作困兽,远北侯和征西侯,何敢乱动?!只要有他在都中一日,辽东猛将就要世代坚守边陲,为唐国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故此,银甲军的动向,忠义侯府的决定,都将令官家不安。午门流血夜距今昔也将一载了,越是临近官家寿诞,他越会担心这点。”


    唐绮重重深吸一口气,把君臣之间的较量听了个明明白白。她道:“父皇的确疑心很重,否则也不会叫我亲自办长巷的事儿,他要看我为大哥能做到哪一步……”


    燕姒立时起了身,朝柳阁老恭敬一拜,诚心求教。


    “还请先生推断一二,若官家对于家起疑,会如何?”


    柳阁老受她的拜礼,抬手叫她不必如此,坦言道:“老妇的确有一计策,但还要看于侯和官家,以及你们夫妇的意思,这便是今日议事的重中之重。”


    唐绮拉着燕姒重新坐下,燕姒便道:“先生尽管说。”


    柳阁老神色严肃道:“今日官家吊阿绮的腰牌,明日朝中还要议御林军的过失,长巷之事没这么容易了断。老妇的耳目已经来报,说宋玥华入宫参了阿绮,长巷里贼寇喊话直言,说是二公主让他们来行刺官家和大殿下的,这话叫好几位朝臣在临巷听了去,即便今日周氏和大殿下两边都不质疑阿绮,不防三殿下那边,楚谦之可是他的丈人。故此,今日御林军当值巡防的大小官员,都将被贬。”


    唐绮重声道:“此事弟子早已料想到,故而让东方槐和卫晓雪去当值,正好将这二人抽离御林军,来日已备他用。”


    柳阁老点头道:“如此一来,御林军中空闲的缺职,就无人可替补的了,你在里头还相中了一个校尉,叫明尧的那个,对吧?”


    唐绮说:“明尧此人心思活泛,埋在御林军里,能堪其用。”


    柳阁老却摇头道:“一个不够的,通风报信的事儿,普通卒子也能做,缺个领头能做决定的。老妇要说的计策,便在这里。”


    唐绮问:“先生此话何解?”


    柳阁老道:“官家寿诞在即,各地州府和诸侯都要送贺寿礼入宫,振东伯膝下子女好些个儿,他有位嫡孙女,名叫于徵,是上阵杀过敌的小将军。若她想留在椋都,可解万岁爷对于家的疑虑,亦可让她接手御林军。”


    于延霆和于红英尚且困在椋都呢,再叫振东伯把自己的嫡孙女送到椋都来,唐绮深觉此事不妥,而且于家本就有银甲军在手,唐绮握御林军和于家人握御林军……


    唐绮道:“换汤不换药,父皇能答应?”


    柳阁老却笑道:“这你就不懂你父皇了,把振东伯的嫡孙女放在身边好把控,还是放在边陲好把控?何况来说,名将千锤百炼方能成钢,你养精蓄锐三年,性子打磨得沉稳,她来这浑水里头磨一磨棱角,有益无害。”


    唐绮扭头看向燕姒,燕姒便知她是在问自己的意思了。


    可于家的人,除了于延霆和于红英,那个振东伯只有耳闻,于徵她也只在同唐绮大婚那日有过一面之缘,哪里能为这等要紧事儿做得主?


    燕姒琢磨一番,才道:“此事还得回侯府,问过爷爷和姑母才能有个结果。”


    柳阁老的脚沾了地,起身说:“不急,你尽管帮老妇将话传回去,成了亲便是自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日阿绮若能建功立业,于家脱离椋都不在话下。”


    唐绮和燕姒见柳阁老是要离府了,跟着站起身来相送。


    柳阁老走到门口,又拍一拍唐绮的肩,说:“还有一事。光凭巷中耳闻,红口白牙的攀咬,宋玥华入宫能参你个什么呢?她手里只怕有了点东西,近日公主府的帐,你要好生上点心,务必谨慎。”


    唐绮答说:“弟子记下了,谢过先生指点。”


    三人遂出书房,白屿在廊子上追一只机关鸟,冒冒失失地跑过来,恰巧追至她们跟前,立马就站直了道:“先生,殿下,夫人晚好。”


    燕姒道:“白长史。”


    白屿颔首而笑。


    唐绮说:“你何时来的啊?”


    白屿抓住机关鸟塞进袖袋中,拱手道:“送先生走暗道来的,这会子是该回去了么?”


    唐绮颔首道:“是,你先送先生归家吧。本殿那匹马,你先给养着,近日骑不上了。”


    燕姒引着柳阁老往公主府后花园去,唐绮和白屿慢步走在后头。


    白屿见四下无人,凑到唐绮身边,小声问:“天热改坐轿?”


    唐绮说:“不是,我禁足呢。”


    白屿瞄一眼前头的小夫人,笑道:“也好也好,成婚大半年你哪日歇过,趁此机会,好好陪陪……”


    唐绮用胳膊肘捅他:“你不找话说会死。”


    白屿眼珠子乱转,又道:“这机关鸟要是能飞起来了,就送给小夫人逗闷子。”


    唐绮笑道:“那先谢谢了。”


    要不怎么说白长史会讨女孩子喜欢呢,唐绮不擅长做什么会动的物件儿,唯一给她妻做过的,就是那只被封箱收藏起来的玉簪子。


    送柳阁老和白屿一道走了后,回去的路上,唐绮一直在沉思。燕姒主动勾她的手,她才将人反握住。


    燕姒见她闷着都不做声,就开口问:“殿下今日劳累,旁的事儿就先别想了,去小院,有桃子吃。”


    唐绮闻言回神,侧首来问:“哪来的桃子?”


    燕姒由她牵着手,趁一时的痛快,蹦蹦跳跳,跳过几阶汀步,笑着说:“殿下猜猜呢。”


    唐绮没有去过清玉院,但公主府小院里栽着清玉院中有的花和树,这个时令能结果子的,她只一细想就登时猜出来了,启唇便道:“天香给你的吗?”


    燕姒嘟嘴道:“怎么可能?她要给我的话,该给粽子才对吧。”


    唐绮一脸难色,又说:“你回侯府一趟,是侯府买的?”


    燕姒笑了,得意道:“殿下猜不出吧!你求求我,我心软就告诉你。”


    唐绮说:“求求你。”


    燕姒不满意:“哪有求人这么敷衍的啊?殿下要诚心地求。”


    天色渐暗,不远处的廊子点起灯笼。


    夜空有晚星,月色澄明。


    唐绮在这明暗交错间,目光紧锁身侧的人,柔情尽显,温声而道:“好阿姒,求人要怎么求才显得有诚意?”


    燕姒眼角余光瞥见唐绮的坏,她向前迈出一小步,浅色裙裾扫过石头缝里钻出来的青草,随后她摇起唐绮的手,软声撒娇道:“殿下,求求你了。”


    唐绮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燕姒佯作气恼,伸手去掐唐绮的腰,抬声说:“好哇!你竟然捉弄我!”


    唐绮捉燕姒的手,笑个不停。


    如此轻而易举被人转移了注意力,先前沉思的事儿就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二人打打闹闹,穿过了竹林道,一同跨步进小院。


    泯静早等在院门前,澄羽虽已说了姑娘和殿下都无碍,但也等见了她们平安归来,悬着的心才收回肚子里,当即提灯给她们引路,说:“殿下和夫人总算回来了,奴婢叫人备了香汤,回房就能沐浴。”


    唐绮看了看她,牵住燕姒的手,边走边道:“今日是你帮着你家姑娘出府的吧?”


    泯静闻言顿住脚,马上就要跪下去请罪。


    唐绮没拦,被燕姒拦了。


    燕姒说:“殿下别怪罪她,都是我自己的主意,她哪里敢自作主张帮我跑出去。”


    唐绮板着的脸又恢复了笑颜,动手去刮燕姒的鼻梁,说:“你还好意思说呢。”


    燕姒轻轻地“哼”着道:“殿下不也没让江姑娘跟在您身边么?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唐绮无奈道:“我是忧心你的安危啊。”


    二公主平日里时不时就会说那么一两句惹人脸红的话,大约是此刻风爽星辰好,燕姒仍在这短短的只言片语里,蓦地害羞起来。


    她小声道:“我,也是。”


    【作者有话说】


    改个小bug.不影响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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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8章 夜话


    ◎“你想我吗?”◎


    唐绮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她觉得自己的双颊烫了起来,不必想,蔓延上脸的红色一定格外显眼。


    小狐狸一爪子挠到了她的心里,惹得她心痒难捱,若不是旁侧还有别的人,她脑中只存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把她的妻拥入怀中,好好疼爱。


    总也不能站在此处做这些,外边星辰伴月,和风惬意,幕天席地此夜此景,多么叫人蠢蠢欲动,就有多么叫人难为情。


    “回房。”唐绮沉着嗓音隐忍不发,拉着燕姒快步往寝房的方向去。


    燕姒在她慌乱的脚步里意识到了些什么,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无比欢快,被握在唐绮掌中的手都被热汗濡湿。


    随行的泯静对两位主子之间别样的情愫毫不知情,还在暗自庆幸躲过一劫,顷刻间,就见二公主牵着她家姑娘走出好几步,于是赶紧提着灯笼,小跑着跟上前去照路。


    路过廊子,周围的女使们让出道,退至一边行礼,在向两人请安。


    唐绮和燕姒脑中都是混沌,压根儿没听见似的。


    谁比谁要急呢?


    燕姒不知晓,但唐绮拉着她跨入寝房,只朝泯静说了句“不必伺候了”,就砰地将门关了个严实。


    “殿下……啊!”


    燕姒话还没说完,接着便是一声低呼。


    唐绮搂住她的腰肢把她举了起来,将她抵在门板上,急躁的吻落在她脖颈间。她仰起头,双手撑住唐绮的肩,在这须臾的似火热情里乱了呼吸。


    少倾之后。


    唐绮将脸埋在燕姒胸口,用力嗅她身上淡淡草药香味,喃喃问她:“你想我吗?”


    燕姒任由她抱着,垂首亲吻唐绮布有细汗的额头,手敲她的肩,说:“我为殿下沐浴更衣。”


    唐绮抱着她抬步往房中澡堂去,路过屏风时,勾起一边唇,笑说:“是我该为夫人沐浴更衣。”


    燕姒立时就慌乱了,在她的怀中娇羞挣扎,急说:“不要不要,我我自己洗就好!”


    二公主的小夫人脸皮薄,是个会扮老虎又唬不住人的小姑娘。


    澡堂里的香汤温度正合适,唐绮将人放下后,伸手试了试,倒也没想真的为难她妻,眼神却直勾勾地看过去。


    燕姒听到她坏笑说:“真不要我帮你洗?”


    那多羞人啊!


    燕姒避开这道带着强烈欲望的视线,将凑近的人推开,强行镇定道:“你快出去啦!”


    唐绮犹自可怜地说:“唉,夫人跟我这般见外,我要伤心了。”


    燕姒被她逗得又好气又好笑,不接她说见外的话,只道:“殿下出去了再伤心不迟的。”


    唐绮摸燕姒的脸。


    “你好无情。”


    燕姒打她的手,无奈地笑道:“你好赖皮。”


    唐绮追着燕姒的手捏了捏柔软掌心,也不接着闹了,沉静下来道:“夫人慢慢洗,洗完咱们就歇。”


    燕姒剜她一眼,她便乖乖将手松开来,转身出了澡堂-


    晚些时候,公主府小院寝房熄尽了灯火,月光透窗而入。燕姒和唐绮各占枕席一处,相互盯着对方凝视。


    唐绮温声说:“你体力惊人啊,奔波这一天,手上半点不留余地。”


    燕姒得意地笑着道:“殿下不也是奔波了一天么?把我抱来抱去也没跟我客气。”


    唐绮心道,抱来抱去,我忍得可辛苦,是你不知道而已。


    嘴上则把着门,正色道:“以后莫要再为我身入险地,我接到守一的消息,心里怕极了。”


    说到这个,燕姒就开始瞪人,眼睛瞪得大,水汪汪的眸子里装有一点凶巴巴。


    “殿下也知道怕,既然知道怕,怎就没有防患于未然呢?”


    唐绮折臂枕着脑袋,在她妻面前诚恳地认错。


    “怪我,我错了,公主府里边,还有御林军里边,有细作,先前一直忙着,是我太疏忽。”


    燕姒扁嘴说:“殿下还跟我演呢?你当我什么都不知晓?你早就料到今日会有人从中作梗,否则不会固执地留下江姑娘在我身边,更不会在事发后,滞留大白桥那么久,迟迟才到。”


    唐绮尴尬赔笑道:“还真是瞒不过夫人。”


    燕姒一只腿伸出去压着薄被,这天儿太热,纵情一场,还没将一肚子火给泻光。


    她哼说:“让我来猜猜看,殿下是从何时意识到身边人不干净的,是不是,半年前御林军斗殴那事儿?”


    唐绮颔首道:“是,也不尽是。御林军发俸禄,我瞧办事处有人不满了,暗中留个神,加上后头发生好几回,南北两大营的冲突,就有了数。”


    燕姒把玩起唐绮的一缕发,轻声道:“殿下给我讲讲呗,可有了怀疑的人?”


    唐绮微微蹙眉道:“尚无实证,但想必很快就知晓是不是那人了,等有了实证,再同你细说,可好?”


    御林军里头究竟如何,燕姒是知之甚少,她看唐绮温柔神情,便叹气道:“这个先放一边,先生走前让你查府上的账,你别忘。”


    唐绮道:“不忘,禁足半月,怎么也能查个清楚,另还有一事,要请夫人相帮。”


    燕姒忽而想起来柳阁老提的另一计,误以为唐绮在说那事儿,就跟着皱起眉说:“先生跟殿下都知晓,于家想要脱困,那再叫振东伯把堂姐送来,此事怕是不好办的。”


    “我不是说的这个,这个端看侯爷和六小姐怎么决定,先生言下之意是父皇防备于家,怕入秋后,父皇削减边关用度,以及,侯爷的安危。如今你在我府上,侯爷的安危对父皇而言,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你明白么?”


    “明白了。”燕姒重出一口气,顿了顿,又道:“那殿下让我帮什么?”


    唐绮牵她的手,说:“公主府府内的账目我能自己查,但外头的那些个生意,还有几处皇庄子的收成,你能不能托人请宁浩水帮忙搭个手?他办事得力,我也能信得过。”


    燕姒才明白过来,她是想着这里。


    “这有什么帮不帮的?浩水本就受殿下提拔,才有今日成就,他定乐意为殿下效劳,我明日就让澄羽去传话。”


    唐绮只要看着她妻,就不禁身心愉悦,她吻燕姒的手指,珍视之意自己都未发觉。


    燕姒见她沉默不说话了,凑近些许,隔着手掌吻唐绮的唇,退开来时,小声道:“殿下,我也有事要同你讲。”


    唐绮眯眼笑着:“嗯?”


    燕姒迎上她的目光,柔声道:“不管今日之事,三殿下有没有从中插手来害您,您都莫要去难过。因为殿下所作所为,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地,更是不愧于心。殿下敌者,非手足兄弟,仅是外戚恶势,三殿下若想不明白这些,便随他去。”


    月光映入榻前白纱帐,幔帘未能阻拦那一抹皎洁,皎洁落在身前人精致脸庞,衬得那两泓清水透彻,唐绮凝望她妻灵动眼眸,整颗心也跟着融化成水。


    她拉开手,凑上前去亲吻燕姒的唇。


    她闭着眼,在三更梆子遥响的这个刹那间,才意会过来,先前她妻为何会跟她打打闹闹。


    燕姒等她退开,才又说:“你不要去试探父皇和大殿下对你的信任,你只要做你自己,看他们如何待你,眼神会骗人,好听的话也可能是骗人,但所行不会。我……和于家,都信得过殿下。”


    唐绮刮她鼻尖说:“阿姒啊,有你真好。”


    燕姒却不是这般想,她始终还惦记着大祭司临离开椋都前所说的话,否卦,否卦主小人得志君子道消,唐绮这个劫,真的这样安然度过了么?她还要等,等明日的圣旨,若圣旨下来了,得志的是谁,便不言而喻-


    深夜,成兴帝突然在龙榻上剧烈咳嗽起来。


    曹大德就在账外伺候,一个激灵醒了,马上爬起来道:“陛下!陛下可还好?奴婢立刻去请太医!”


    成兴帝叫住他,抓住他挂帐的手,说:“不用去,此时不可以去。”


    话才说到一半又猛地咳嗽,曹大德马上拿帕子给他,接到的却是一滩刺目的鲜血。


    曹大德脸色巨变,赶紧拿了软垫靠在成兴帝腰后。


    成兴帝靠着垫子喘息,好半天才平复下去,他侧目去看寝宫内的昏灯,喃喃道:“去元福宫,让昭皇妃来见驾。”


    曹大德闻言就要往外走,成兴帝有了半瞬犹豫,又摇头喊住他,失魂落魄地叹息说:“罢了,别去惊动她了,都罢了……”


    这夜宫中的耳目不可能睡得着,只要他的小昭一动,坤宁宫立时就会知晓。女儿刚被他革职,二十四衙门小鱼小虾多,三更过了,锦衣卫就要二次换岗,他不该冒险。


    更不该,只因那心中执念,去冒这个险。


    成兴帝的手无力垂下去,盯着掌中染血的帕子,自嘲般地笑。


    曹大德看得一阵心疼,偷偷抹泪,转身去给他倒水了。


    无人能知晓。


    此时,跨过陵江,在唐国鹭州响水郡,有人斜靠屋顶的飞角,夜观星辰,掐指卜算。


    等一只黑鸦啼叫着栖在枯树枝丫上,这人笑颜森冷,轻声说了句:“原是紫薇星来挡……”


    由此向北边望,北斗之主的光泽,悄然黯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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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9章 诏书


    ◎该怎么去对付唐绮,他要好好想。◎


    唐峻没有睡。


    庭里海棠开败,风一吹,残瓣离枝,如人离世。


    他静立月下,看那残瓣飘扬,坠进葱郁草地。


    谷允修是五月生的,满十八岁那时,在宫中过的生辰,皇子所里也有几株海棠,唐峻记得他酩酊大醉,从宫墙墙头翻下来,就滚到一颗海棠树下,靠着树看唐峻趁月色舞剑。


    一晃一十三年余,这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唐峻不喜欢剑。


    而谷允修的父亲曾说他不是练武那块料,他的刀法和拳脚都不怎么出彩,过了年岁不得进益,每次练功,前锦衣卫指挥使谷叔,就会看着他摇头叹气。


    但他总是不服,他曾问:“本殿铁骨铮铮男儿郎,怎还不如二妹?”


    谷叔*指自己家的小子,说:“殿下缺了修儿的蛮劲,二公主爱讨巧,她使的是剑。”


    后来唐峻才扔了绣春刀,改而练剑。


    谷允修这个人是个憨傻的怂货,唐峻练完剑,朝他走过去想扶他一把来着,他或是因醉酒,壮了怂人胆,一改往日闷声不想的怂样,将当时才年仅十五岁的唐峻扑倒在草丛里。


    那时他说了句什么,唐峻现下想不起来了。


    太久远。


    久远到当时枝头有没有落下海棠花,唐峻都记不清楚,好像落了,又好像没有。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唐峻懂得这个道理,他的确避谷允修如洪水猛兽。


    自那日后,插科打诨再也不找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憨货,得了母后恩赐的点心也不会再给谷允修留,他出宫离府,谷允修到端门相送,他也一句话都没同这人说,就那么步履匆忙擦肩而过。


    幼时那个替他出头,替他抱不平,给他递帕子的小哥哥,被他锁进内心深处,再不敢与之接触。


    他可是要做皇帝的人啊,怎能染上断袖之癖!


    若被中宫发现端倪,别说一个谷允修,十个谷允修都不够死的。


    但有什么用,十三年安稳,这人还是死了。


    唐峻抽出长剑,在海棠花树下挥洒自如,记忆被凌厉剑芒划开一道裂痕,昔日生涩的招式如今已烂熟于心。


    可惜。


    那个憨货再也看不到了。


    大皇子妃四更披衣走入庭中,值岗的护卫欲要请安,被她抬手阻止。她挺着大肚子,拎着一壶菖蒲酒,慢步走到唐峻身侧。


    “殿下。”


    唐峻循声回头,收了剑势,沉声问:“你怎么起来了?”


    周巧是个体贴的妻,她将手里的酒递给唐峻,轻声慢语道:“来陪殿下,送谷指挥使一程。”


    唐峻接过酒壶,虎口攥紧,一张脸冷得让人不敢直视。


    菖蒲酒洒进脚下土壤,青草沾染了酒香。


    周巧说:“谷指挥使在天有灵,等着殿下为他报仇。”


    唐峻颔首道:“嗯。”-


    次日早朝。


    明和殿上缺席了两人,一是被革职禁足的二公主唐绮,另一位是日前进宫参二公主的督察院左副都御史宋玥华。


    宋玥华告病,在长巷临巷听到一耳朵妄言的朝臣们,就拿不定主意再参二公主,只余唐亦一人,尚在寻契机。


    殿中静谧一阵后,成兴帝要论功行赏,让曹大德将拟好的诏书当场宣读。


    没有文武百官各抒己见,也没有六部尚书同内阁阁老们参言,成兴帝这道诏书下得突然,众人见到圣旨跪下去时,都还不知此诏关乎国体,乃唐国近年来头等大要事。


    曹大德站得比往常端正了不少,两只手把诏书展开,清了嗓子才宣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朕顺天命登基以来,距今三十九载,效先皇廉政,励精图治,无一日懈怠,然,朕积劳日久,近日尤感因固疾而体乏,恐国政万机受旷,每思及此,夙夜兢兢,幸,兹有长子唐峻,为宗室嫡出,勤勉发奋,公正贤明,文武兼备,能托至重,实乃天意所属,众望所归,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唐国历立安十九年五月十六吉日,授以册宝,立为唐国储君,正位东宫,以重大统,钦此。[1]”


    长巷刺杀,大殿下护驾有功,群臣敬听曹大德宣读完诏书,无有异议,有异议也来不及劝谏了,只听明和殿中,众人高声齐呼道:“陛下万岁,万万岁!”


    唐峻木着脸行过跪拜大礼,成兴帝又扶着龙椅把手,激咳了数声,招手示意曹大德。


    曹大德向前一步,皱眉唱声道:“退——朝——”


    朝臣们起身,文官队列里,唐亦脸色铁青,不想这东宫之位竟这般轻易就落到了唐峻手里,但转念一想,如此也好,许彦歌劝解过他,此刻还要静待时机。


    今日朝议,成兴帝闭口不提御林军失职大过,难道就这样放过唐绮?唐亦心急如焚,往前刚迈出了半步,不料户部尚书楚谦之挡了他的路,微不可察地朝他摇了摇头。


    唐亦吐出浊息,在岳丈劝阻的目光中,心有不甘,又不得不生生将要参的事压回腹中。


    待散朝时,众人都拱手向唐峻道贺,唐峻勉强扯出浮于表面的笑,走得极其缓慢,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唐亦走近时,他先抬手阻了唐亦的礼节,道:“三弟便无须同我客套了。”


    “大哥众望所归,可喜可贺。”唐亦收敛笑意,凑近他悄声道:“二姐睚眦必报,今日她革职禁足,大哥却一朝得势入主东宫,将来可要小心她。”


    唐峻斜眼看了看唐亦,唐亦又恢复不温不火的笑脸,拍一拍他的肩膀,就先顾自走了。


    昨夜是周巧,今日是唐亦,话里话外,都在牵引唐峻往一个方向走。大皇子冷下脸来,嘴角抽搐,心中有了某种猜测,但还缺证据。


    该怎么去对付唐绮,他要好好想。


    人还没下阶,秉笔太监曹大德来了,将唐峻拦在阶前,急道:“大殿下请留一步,陛下请您往勤政殿一叙。”


    册封储君要在万寿宴之后,唐峻跟这成兴帝身边的大红人还算客气,拱了拱手,便同其转身往了勤政殿。


    被人惦记着的唐绮,坐在府中获悉早朝诸事。


    外头天光逐渐大亮起来,她挥手扑灭烛火,侧首看向燕姒。


    “殿下看我做什么?”燕姒摆摆手,让传信的银甲军先退下,回眸对唐绮说:“助大殿下入主东宫这事儿,是父皇让你干的。”


    唐绮狭长眼睛眯作一条缝,叠掌道:“待会儿,早膳有些什么?”


    燕姒沉下口气,乖软笑起来道:“让小厨房按殿下惯常吃的做了,这大半年您忙里忙外,好些日子早膳都没来得及吃,至今日起,总要吃好。”


    唐绮伸手拉她的袖子,学她平日里爱做的动作,轻轻摇了摇,道:“给宁浩水传话。”


    燕姒道:“早膳后就传,还得给侯府也传。”


    唐绮点头道:“今日肯定会有客来,阿姒要不要同我一道去见?”


    燕姒不解其意,问说:“谁啊?”


    唐绮故意去逗她,只说:“先卖个关子。”


    燕姒可不吃这一套,跟着说:“那我就不去。”


    反正每次同她妻趁口舌之快都跟对弈没什么差别,唐绮已经对鲜少获胜习以为常,扁嘴说:“东方槐。”


    这妻妻两个难得能在一块儿用早膳,唐绮把燕姒娇养着,从不让她寅时跟着起,素日里若非休沐,都是自个儿草草吃了就走。


    今日二人携手进小饭厅时,女使们已将饭食布好,待人鱼贯而出,只剩泯静在桌边伺候,她是燕姒的贴身丫头,事事为燕姒记得牢,见了人来,就道:“姑娘,都快辰时了,明日您起早些,殿下怕该饿坏了。”


    燕姒嘟着嘴说:“好嘛,我晓得啦。”


    唐绮拉她过去坐下,席上摆青菜鸡丝小米粥,凉拌藕丝、素炒什锦和炖蛋,椋都人爱吃面食,另备了红糖馒头和一碗香辣冷面。


    燕姒捧着粥喝,唐绮给她拣些小菜,又用勺子把炖蛋挖到她碗里头。


    泯静在旁看得艳羡,不忍搅了这二人的温馨,就默默要退出去。


    唐绮忽然回头,问她说:“我昨日换下来的衣衫,百灵来取了吗?”


    泯静停下了一步,尴尬地笑道:“来,来过了。”


    燕姒意识到这丫头不太对劲,但见她面色有一瞬慌乱,就没当着唐绮的面问个清楚。


    唐绮洞察力强,却也跟着发现了。


    她放下筷子,挑眉对泯静说:“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就是,本殿不会同你为难。”


    泯静正骑虎难下,站在门口当值的小菊这时开了口。


    燕姒和唐绮同时回眸望出去。


    “泯静姐姐不愿说,奴婢斗胆多一句嘴。”小菊在门边福身,“前院的百灵姐姐日日来取殿下换的衣裳回去洗,泯静姐姐体贴她来回跑着,还要洗衣辛苦,今晨就做主帮着把殿下的衣衫洗了,晾晒在咱们院子里,谁知百灵姐姐到了见着了,大发雷霆,不分青红皂白打了泯静姐姐一耳光。”


    这小院里的下人,平时有个哪里不适,都得燕姒配药照料一二,更何况泯静跟在燕姒近侧,自己回房去抹了膏药,故此燕姒和唐绮都没发现她半边脸有些肿。


    燕姒不知内情,收回视线看向唐绮。


    唐绮却皱起眉头,似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


    燕姒难免不悦,心道,你的衣衫,我院里的人还不能洗了?


    【作者有话说】


    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正位东宫,以重大统,钦此。[1]:来源百度,立皇太子的圣旨内容。


    第150章 顿悟


    ◎“是把好刀。”◎


    泯静给小菊使了个眼色,回身赔罪道:“是奴婢擅作主张了,请殿下恕罪,奴婢认罚。”


    燕姒脸色已不太好了。


    饭厅里气氛顿时尴尬起来,唐绮立马摆了摆手,道:“先下去忙吧。”


    泯静欠身后退出去,拉着小菊走开几步,在外边檐下悄声地道:“你怎么还就给说出来了,不是说了不要声张么?平白惹主子们不快。”


    小菊嘟着嘴道:“我替姐姐你鸣不平,看不过去嘛,您看殿下都不怎么上心此事,哪里值得前院的人对姐姐动手,分明就是前院的人过于仗势欺人。”


    泯静皱眉道:“别说了!前院的人伺候殿下多久,许多忌讳比我们清楚太多了,这都是小事情。”


    她家姑娘刚嫁到公主府才半年,小院的门一关,跟在姑娘身边的人要说什么做什么,主子都宽宏大量能容人,但有殿下在,她们便不能放肆。


    自方嬷嬷告老归家,泯静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这点,于是如今也愿教身侧其它女使,尤其是小菊这样侯府过来的自己人,而小菊当然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被泯静喝止后,倒也没不高兴,虽说气不过,但还是忍了。


    外头人一走,唐绮动筷吃冷面。


    燕姒见她闷着不说话,便放下筷,问说:“殿下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唐绮咽掉嘴里吃食,这才慢条斯理回过眸。


    “一点小事,夫人何必挂怀。”


    燕姒轻哼一声道:“小事?我院子里的人为殿下洗衣,就要挨上一巴掌,我怎么觉着,殿下这位贴身女使有点过于蛮横?”


    唐绮温和笑起来说:“我的衣物都是由百灵洗的,不仅衣物,吃食方面亦是由她经手。阿姒你也知道,先前中毒那件事儿,我便不再让旁的女使近身,养成习惯了,府里便以此为规矩。晚点,晚点我去同百灵说说,让她以后不要过于紧张,过来跟泯静道个歉赔个礼,你看如何?”


    燕姒倒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主要是她本就觉着那个百灵,是公主府里唯一一个对她有些许敌意的女使,何况还是唐绮的贴身女使,她有些不快,方才一时冲动,便才非要唐绮给出个说法。


    这会儿听了唐绮的话,她便觉着心也宽了,气也顺了,也不想放下身段去寻女使的不痛快了。


    唐绮又伸手来摸了摸她的手,哄道:“笑一笑。”


    燕姒是被她逗笑的,剜了她一眼,抽开手说:“快吃啦,你不是说待会儿还有人要来。”


    这桩事儿谁也没放在心上,早膳过后,燕姒不想在外头晒太阳,命人将书房的门窗都敞开来,就在房中练字。


    唐绮总歇在小院,放了一些惯常看的杂书在这里,便随意挑了一本策论,与燕姒对坐看起书。


    她料想得很准,不到巳时,前院来人通报,说有客登门拜访。


    帖子递上来,唐绮拿着看了,扭头朝燕姒道:“走吧,人来了。”


    燕姒将手中毛笔搁至笔架,抬眼说:“真是东方槐?”


    唐绮道:“是她。赛舟我特意叫她和卫晓雪当值,她心中有疑惑,现下朝中不论御林军的罪,父皇只摘了我牌子,这事儿却不会被言官们放过,她自要赶着来问。”


    燕姒笑道:“殿下可给副统领想好了去处?”


    唐绮携妻出书房,正欲答话。


    燕姒却自行替她答了,抢过话道:“容我猜猜,可是鹭州?”


    唐绮在一抹骄阳里微笑道:“阿姒料得不错。”


    此时天光正好,女使们在前院正堂奉过茶水点心,东方槐位居客座,就捧起茶往外边望。


    二公主没让她久等,很快便带着位容貌绝丽的女子来了。


    东方槐同燕姒素昧蒙面,从衣着和气质上判定出对方身份,立即放下茶盏起身抱拳。


    “见过殿下,夫人。”


    唐绮和颜悦色道:“东方好眼力,坐下说。”


    公主府两位主子进门,在上首主座上落座了,东方槐才收了礼节,坐定回去。


    她起先面上作难,没想唐绮会带着这位忠义侯嫡亲孙女来,坐下也不好先开口问唐绮的盘算,只管岿然不动。


    唐绮觉察出她所顾虑,便直接道:“你来寻本殿,是有事要问吧?内子与本殿互通有无,你可直言不讳。”


    东方槐愣了愣,这才松懈下来,朝唐绮和燕姒拱手道:“殿下和夫人乃神仙眷侣,卑职这便直说了。今日早朝,官家闭口不论昨日御林军当差诸位官员的过失,想必殿下早有预断,卑职是阁老举荐到殿下这里的,但已为殿下幕僚,不好心有疑虑再请阁老来解惑,只好求教殿下。”


    唐绮说:“你想问,本殿明知端午赛舟圣驾长巷先行,必然有诈,为何还让你和卫晓雪避重就轻。”


    东方槐闻言,对唐绮猜中自己心事是满脸钦佩,答说:“正是。”


    唐绮眉目淡然,脸上神色如常,气定神闲道:“本殿初掌御林军时,以为这是条落难的犬,丢一块骨头,就能让它改认了主子。如今半年过去,心境渐渐明朗,这条犬哪怕落过难,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周家把御林军养废了,只要给他们安稳的窝,他们就生出作古的心思,留在手中,反而成附骨之疽,不如快刀斩乱麻,忍痛割弃之。”


    她将盛凉茶的盏子端起又放下,盏上碗盖轻磕出一声脆响,却让东方槐心中随之一怔。


    “那卑职……”


    燕姒静坐在唐绮的右侧,虽没听到东方槐后头的话,但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东方槐从六科转到御林军任职,搏的就是个能大显身手的前途,如今唐绮的盘算无疑是要弃御林军而不顾,那她的前途岂不是成了空谈?


    唐绮想必也明白,燕姒见她指了指茶盏子,听见她耐心道:“一年有四季,春、秋和冬,椋都都饮热茶,可到了夏季三伏天,处暑时,大家都改喝凉茶,是为什么?”


    东方槐皱了皱眉头,不解道:“天太热,热茶喝不下啊。”


    唐绮笑了。


    “万事皆要寻个利弊,凉茶有凉茶的好处,本殿深谙其中道理,此时便不会饮热茶。你若有心跟随,前途在你,也在本殿手中,豁得出去舍得下,才能有所得。”


    东方槐不是个不学无术的人,相反,她很有脑子,不怠诗书,是身在局中反而失了判断力。


    这番话停下来,她已茅塞顿开心中豁然,先前来时的焦虑尽数散了,起身朝唐绮和燕姒行礼,畅言道:“听殿下今日一席话,卑职获益良多,没有什么再要问的了。”


    唐绮跟着起了身,对她道:“家去吧,等此事落定,本殿为你定了更好的去处。”


    至于去哪儿,她没说,但东方槐真就不问了,甚至都不好奇,直接告退离了府。


    燕姒正望出去,视线目送那身御林军武官蓝袍,东方槐腰侧挂刀,步伐迈得极为潇洒,她望着如此风姿背影,弯唇赞许道:“是把好刀。”


    唐绮浅饮着凉茶,意味不明道:“谁知晓呢?我瞧着还需打磨。”


    晚些时候,唐绮陪燕姒回去小院,临去前差人叫过来百灵,把她动手打人的事儿提出来训斥了两句,让其跟着往小院去赔礼道歉。


    百灵胳膊上挎着个小竹篮,上边罩有棉布,听完唐绮的话就不满道:“才不要去,奴婢没错。”


    燕姒还温和笑着,唐绮凝眉道:“本殿平时把你惯着了?她不知者无罪,你同她好生说不成?动手还有理了?”


    百灵依旧坚持道:“奴婢是紧着殿下安危,夫人嫁到府中已有半年之久了,难道还不知殿下的贴身之物,旁人不可碰触,夫人没有管束好下人,奴婢自然要替主子……”


    “住口。”唐绮倏然冷下脸,指着庭院石板,冷声道:“你也不必去小院赔什么礼了,去那儿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起。”


    百灵自打入公主府以来,何时受过这样的处罚,她委屈地咬住下唇,顷刻就红了眼眶。


    这时,一旁的女使们也不曾见唐绮如此惩戒过下人,吓得扑通跪倒一大片。


    近前与百灵关系密切些的一个女使,更是跪下后,连忙规劝道:“殿下,容小素陈情,百灵姐姐也是为殿下,情急之下才办岔的事儿,还请陛下宽恕,这罚是不是……是不是太重了?”


    罚跪其实还好,若换了别的高门大院里,下人办错事儿,主子打骂都是稀松平常,但公主府不同,公主府的女使们仗着唐绮宽宏大量好伺候,又是帝姬的府邸,这里的女使便自诩高人一等,寻常最好体面。


    当众罚跪,百灵的性子又向来娇蛮,跪到何时都没个定数,府中人来人往,以后她再难做人了。


    燕姒在公主府待这半年,也对这些女使的秉性知之一二,但她并未在此时开口。


    唐绮果不其然更加动了怒,对这位小素道:“你既与她姐妹情深,那便陪她一道去跪着,就当是本殿成全你了,好好想想何为尊卑。”


    百灵整个人都是懵的,平日里最是疼她的主子,要为个小院的女使丫鬟罚她当众受辱,不仅如此,她主子从来不爱同她们讲什么规矩,如今为了枕边人,却这般听不进奴婢们的话,她在惊愕中,好半天回不过神。


    “还杵着干什么?”唐绮斜了她一眼,冷声道:“滚。”


    百灵攥紧竹篮筐子,被这冷漠之声逼得眼中泪水哗地滚落。


    她是府里的大丫鬟,唐绮身边最亲近的贴身女使,哪怕是受罚,也要受得有骨气。于是,她让开了道,将手中竹篮递给身后的小女使,自行迈不下阶,走到唐绮方才指的那块地方,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跪了下去。


    小素不敢再多说半句话,朝唐绮和燕姒叩首后,也跟着去跪下了。


    唐绮再也没看这两个被惯得有些无法无天的丫头,拉着燕姒往小院的方向走。


    百灵目不斜视,见她们穿过了廊子,不禁泪眼婆娑。


    她先前都想错了,她以为只要她在殿下心中与旁人有所不同,她就还会有希望,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哪怕殿下是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娶自己不喜欢的人。


    也有差别的。


    她只是一个奴婢,奴籍出身的卑贱命,靠她在殿下跟前那一点与旁人的不同,如何争得过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公主夫人?


    可她为情所困,情之所系,心有不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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