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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对酒


    ◎“官家给你出的题?”◎


    酉时,公主府的轿撵,明目张胆从内阁办事处把柳栖雁接了过来。


    白屿打马护行在侧,唐绮策马回奔,和轿子同时到。


    外边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燕姒亲自撑伞迎下阶,唐绮从她手中将伞拿了,举过柳阁老头顶,含笑说:“辛苦先生来这趟,这位便是我妻,于姒。”


    燕姒欠身见礼。


    柳阁老慈眉善目,拉过她的手,说:“好孩子,听闻你早几日受了寒,怎么不等在府里?”


    女使们从旁簇拥着,众人提步上了阶,一道往府中走。


    燕姒初见长者,还有些腼腆,恭顺地道:“晚辈当来亲迎的,得殿下疼惜,一点小病不足挂齿,现已见好。”


    “让先生见笑了。”唐绮在旁打趣道:“她啊,好了一点就能活蹦乱跳。”


    “你要多用心,冬日里是最忌讳受风寒,唯恐落下根,马虎不得。”柳阁老侧头,瞧着燕姒不肯挪开目光,“我同你讲,这个小猢狲给娇宠惯了,不曾对谁上过心,她要怠慢你,你便差人来告诉我,我帮你罚她。”


    燕姒笑道:“都听先生的。”


    唐绮孩子气道:“这才刚成婚,先生就不帮我了。”


    三人说笑着进府,待百灵命人伺候着洗过一把热水脸,就直接往饭厅去。


    柳阁老先落座,望着满座珍馐,笑道:“等这一顿,把老妇好等啊。”


    唐绮帮她摆好碗筷,说:“学生也等了许久,总算是不再委屈先生了。”


    柳阁老今日高兴,抬手招来白屿,说:“倒个酒。”


    白屿愣住,为难地往唐绮和燕姒这边看。


    唐绮道:“倒吧,可以喝一点。”


    白屿依言,从百灵手中拿过酒壶,给柳阁老和唐绮各斟一杯,略过了燕姒。


    燕姒眼巴巴看着,柳阁老见状,拉白屿的胳膊,说:“给小丫头也倒点,让她尝尝味道。”


    唐绮闻言说:“本殿来吧。”


    白屿手里的酒壶就想个累赘,立时递了过去。


    唐绮拿壶,往燕姒的酒杯里倒了一点点。


    真就是一点。


    燕姒扁嘴,唐绮笑道:“行了,能尝到味道便好。”


    话罢,她挥了手,厅中女使们无声退出去,百灵本想留下伺候,但今日有白屿在,柳阁老约莫要同他们说话,于是便很识趣地也走了。


    唐绮先拉燕姒,妻妻二人同时举杯,敬了柳阁老。柳阁老吃完这杯,又要去拿酒壶,被唐绮按住手,劝说:“先生,冷酒不宜多吃。”


    “诶?”柳阁老推她,犟着又斟一杯,“这是同姒儿吃的,祝你们妻妻二人,百年好合。”


    她说着自行仰首将酒饮尽,再搁杯时眼里泛起泪。


    燕姒正不明所以,便听柳阁老道:“开国女君英明,推行同性可婚,为有情人劈出大道,真好。我妻若尚在,见到你们这般恩爱,定也欣慰。”


    唐绮颔首说:“师母在天有灵,能看到的。”


    燕姒伸手去给自己和唐绮倒了酒,虽没多倒,但意思有了。


    她捧杯说:“这杯晚辈敬先生,谢先生对殿下悉心教导。”


    柳阁老抚掌道:“受得!”


    饭后。


    白屿搀扶柳阁老,唐绮牵着燕姒,同往书房议事。


    门一关,外头的声音便全都听不见了,房中寂静无声,柳阁老入上座,唐绮和燕姒坐在她下首,白屿先去掌灯。


    他回来时,唐绮已先开口道:“如今三弟去往翰林院做了侍读学士,他在这个职位上,有户部尚书楚谦之暗中帮扶,能稳坐些时日。朝中百官,现下除却中立之辈,大抵分作两波。”


    柳阁老整着袖,点头道:“是。一波以我为首,拥护的是你。另一波以刑部为首,拥护的是大殿下。”


    “有两件事棘手,想请教先生高见。”唐绮顿了顿,燕姒已先给柳阁老奉好茶,新盏正递到唐绮手边,她接着了,说:“如何从面上跟大哥作对,暗中又对他并无大碍?”


    柳阁老喝了一口热茶,皱起眉,道:“官家给你出的题?”


    唐绮用盖子撇开漂浮的茶叶,认真答道:“他让我伺机而动,争取在来年秋猎前出椋都,已是迫在眉睫了。”


    柳阁老斟酌一番,道:“确实算是个难题,青跃那小子是不是在负责刑部的稽查?”


    “是,兵部和刑部都是他负责,现下又添了内官二十四衙门和工部,有得他忙了。”


    柳阁老笑道:“那你就从此处着手,若他查出刑部和兵部的问题,直接弹劾,不必手软,尤其是刑部。”


    唐绮想到日前连易送过几趟拜帖,便道:“先生怎知刑部会出问题?”


    柳阁老斜眼,看燕姒听得认真,朝其温声道:“姒儿有何想法?”


    唐绮和白屿皆是不解,双双跟着柳阁老的视线看过去。


    燕姒拱手后答:“刑部早前依附的是姜国公,而姜家背后紧靠着周氏,哪怕如今改了效忠大殿下,连家手头压的要紧案子,也势必和周家有所牵扯。没那么容*易脱得干干净净。”


    经她这一提,唐绮和白屿都明白了过来。


    柳阁老哈哈作笑,指指她说:“殿下你看,老妇之前所说不假吧,姒儿不愧是荀大家的后代,聪慧过人。”


    燕姒谦虚地道:“先生谬赞了。”


    唐绮目光扫过她,笑盈盈道:“那阿姒再说说,先生让我对兵部和刑部都不要手软,此举何意?”


    “这很简单。”燕姒道:“如今大殿下幕僚,主要以兵部、刑部为主,不放过他们就是明面上与大殿下为敌,但我刚才已说到过,刑部要出问题是牵连周氏的案子,大殿下表面同中宫化干戈为玉帛,必定另有图谋,中宫在静待时机,不得不这么做,那么他们实则是站在对立面的,这番下来,刑部里的那些个周氏幕僚盘查出来,暗地里就是为大殿下扫除了障碍。”


    柳阁老听得甚为满意,白屿更是直接朝燕姒竖起了大拇指,叹道:“小夫人着实聪慧无双,属下钦佩之心无以言表。”


    唐绮冁然而笑道:“好一招暗度陈仓!”


    “二十四衙门那边先别动。”柳阁老用茶杯煨手,“牵涉内官,先前万寿宴和熙和宫,两桩事已闹得都中满城风雨,天子榻前,不宜再出新的岔子。”


    唐绮听后,点头称是,问说:“工部那边呢?”


    “工部都是些干苦力的,出不了大问题。”柳阁老又喝一口茶,这时咂摸出了些不同的味儿,掀盖看里头的茶叶,说:“这不是你府中惯常用的茶吧。”


    燕姒从旁侧替唐绮答了,说:“是晚辈从侯府带来的。”


    “是好茶。”柳阁老喜笑颜开,“是西地孝敬侯爷的吧?征西侯年年向他请教用兵之道,送的都是茶中极品。”


    燕姒说:“爷爷他不爱茶,就转手给了我。我院子里还有许多,晚些时候让人给先生拿些回去吃。”


    话说到此处,柳阁老也没拒,而是转头看着唐绮,含笑不语。


    唐绮心道,您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


    我那么大个爱训人的先生呢?


    白屿从旁偷偷察言观色,心知天色不早,怕夜间再下暴雨,便开口道:“青跃那里还有个难处,就是与他平起平坐的宋大人。”


    “宋玥华。”柳阁老搁下茶,适才正色道:“此人考恩科那年,解家老爷刚升至翰林院院首,和罗家算是有些渊源。她在此时为难青跃,还挺有那么点意思。”


    唐绮皱眉,沉思片刻,扭头道:“三弟?”


    柳阁老叹出一口气,说:“此事先往后放一放吧,殿下要以进为退,便不能再同以往那般静观其变。稽查的事算议完了。我近日还听闻,御林军里也生出了一桩事?”


    说到这事儿,白屿脸色沉了下来。


    唐绮指着他道:“你回话。”


    白屿心里给唐绮翻白眼,面上抓耳捞腮,道:“这个,的确是,打了一架。”


    “嗯。”柳阁老说:“那个女营正,现下如何了?”


    白屿立马甩锅:“殿下让吊牌七日罚俸一月,都照办了。”


    柳阁老精锐视线投过去,唐绮耸着脑袋,小声道:“那时父皇也还没给功课,便想再等等,查出是谁设局,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这是你的把柄。”柳阁老摇头道:“你可以在谋算中故意露出破绽,但不该落下把柄。”


    唐绮恭敬道:“先生教训得是。”


    柳阁老还想说点什么,但当着燕姒和白屿的面,最终也没说,只叮嘱道:“前些日子在你婚期里,现下也还能补救。”


    “父皇也提点过了。”唐绮答道。


    柳阁老点头说:“若没了其它的事儿,今日便先议到这里。咱们在此围桌而坐,外头各处已听了风声,想必今晚许多人要辗转反侧了,我也不便久留。药下得太猛,容易反受其害。”


    她要先走,唐绮和燕姒都起了身,去送她出府。


    白屿跟在后边道:“马车一直备着,属下给阁老撑伞。”


    众人出了书房,一道往外走。


    直到柳阁老坐上马车,唐绮目送马车行进雨幕,渐渐远去后,她才回首,揽住燕姒的腰,含笑道:“方才先生训我,你笑了。”


    燕姒眨巴着眼睛装无辜,说:“我哪有?”


    唐绮咬牙坚持道:“你偷笑,我在你身边听得可是清清楚楚。”


    燕姒忍俊不禁,从她手中挣脱,扭身往府里跑,扬声道:“白长史冒雨打马回去,会不会着凉呀?殿下明日给他拿点药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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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2章 激进


    ◎“不是忧心她。”◎


    夜里,雨声渐歇。


    唐峻靠坐在太师椅上,等跟前人回禀完话,他蓦地将手边茶盏扫落滚地。


    瓷器砸在柔软的铺地毯面,弹跳翻滚,倒是没碎,后头有人见状,挑帘走了出来。


    “都下去吧。”


    唐峻听到温柔女声,脸上的怒意渐渐平息,他扭过头,去牵起来人的手。


    屋中的香被风吹得四散,女人多年如一日的温顺让他心定,尽管她是周皇后的侄女,成婚后,他们夫妻之间却始终和睦。


    周巧嫁给唐峻有三年多了,从来未见过唐峻像今日这般失态,她到唐峻身边坐下,轻声安抚,这个缺失过太多关爱的夫君。


    “殿下在气什么呢?”周巧由他握着手,恬静地笑道:“要不要说给臣妾听,臣妾虽无力为您出谋划策,但说一说,总不至于憋在心中闷坏了。”


    唐峻看着她脸上的笑,沉息后,转头往外边昏沉的天幕。


    黑云罩顶,雨短暂停了,不久还会坠下来。


    他凝神看了一会儿天,又重新叹一口气,才说:“那个方向是公主府,二妹拒了我的邀,转头冒大雨接柳阁老去吃酒,你说她这般下我的面子,心中在想什么?”


    周巧向来不过问他们兄妹之间的事,没想唐峻会这般直接地问自己,她秀美稍皱,从夫君脸上看到疑虑。


    “二公主她向来便很有主意。”周巧站起身,绕到唐峻后面,手搭到他肩上,“殿下寻个机会,去和她促膝长谈一番?”


    唐峻说:“她当初与我同谋斗周冲,又拿着谷允修查出来的实证,设计搞垮了罗党,现在正是她风头无两的时候,故意避着我,若她来日真的要争那个位置,我该如何自保?”


    屋中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周巧帮唐峻拿肩,尽可能让唐峻松懈。


    她在她的夫君耳侧,柔声细语道:“殿下所言不对,二公主和兄弟手足之间始终亲睦,她愿您看清她的心意,现下已娶了忠义侯府的小女儿为妻,此生没有子嗣,如何入主东宫?哪怕她在朝中势大,避着殿下些,立储仍旧是父皇做主。”


    唐峻有妻子安慰,心里稍微舒坦不少。


    “只愿是我多想了。”他闭着眼道:“说来二妹如今也避着三弟,她没有去争夺高位的心,哪怕痛恨外戚,也未对三弟有过苛待。那我再等等看吧,看她接下来会如何。”


    周巧立在后方,在唐峻看不到的地方咬住了唇。


    她手上的动作在刚才那一席话之间,顿了那么瞬息,唐峻觉察到,侧头朝她看过去。


    “你与皇后是不同的,她是为达目的,手段残暴之辈,得你为妻我从未有过半点不满,只是,委屈了你……”


    周巧勉强露出笑颜,颔首道:“殿下对臣妾向来是疼爱有加,臣妾不觉得委屈。”


    外边风声缓,有女使过来,跪地呈上托盘。


    “殿下吃一些,晚膳就没怎么用。”周巧绕到女使跟前,将一碗酒酿鸡蛋捧起,极具温柔道:“明日还要上早朝,吃完臣妾就伺候您沐浴更衣,早些安置。”


    唐峻将酒量喝了,鸡蛋囫囵个儿吃下去,擦好嘴就起身同周巧回房。夫妻二人牵着手,他在周巧的体贴柔情里,越是心中意动。


    这夜放过帐,房里灯灭,丫鬟们悉数退了出去,无人敢扰主子好梦-


    坤宁宫。


    小太监传完消息就立时退走,正值稽查期间,内官们的眼睛都盯得紧,各宫爪牙不能露行迹,不宜走动,呆得久便有暴露的危险。


    周皇后体恤,没留人,她要起身,平翠就过来给她披氅,关切地问:“娘娘在忧心二公主那边么?”


    寝殿里暖和,刚才那个太监却留下一股外头的寒凉,周皇后抱着暖炉子搓手,让平翠将她扶到罗汉床去坐。


    坐定后,她便道:“不是忧心她。”


    平翠把旁边煨热的甜羹端过来,伺候周皇后喝下一勺,瓷勺刮着碗沿,有叮当细声。


    周皇后听着那清脆声响,接着又说:“二十四衙门里咱们的人已经不多了,早先姑母留下的被官家和罗家拔除得干净,而今这些只效忠于本宫的,胆子就越来越小。宋玥华把内官的稽查分给唐绮亲信来做,本宫在想她是谁的人,又要干什么。”


    平翠又舀一勺甜羹,吹温后喂周皇后吃了。


    她道:“宋玥华此人,家境一般,在庆州算不上名门,只是普通良籍,为官这些年,一直是铁面无私秉公办事。”


    周皇后思索一番,道:“依你所言,她更不该是个怕事的主儿,怎会把内官稽查推给唐绮的亲信办?”


    “她考恩科那年,正好遇到罗党匡扶寒门,故此,她身负罗家知遇之恩。奴婢曾听人说,她住在西郊民巷,每年民户门争抢地盘,左右展出的新檐压了她门楣,她也不吭声,是个很忍得的。想必因此才能不受贿赂,躲过先前一劫。三殿下现今去了翰林院,就挨着督察院办事处呢。”


    等平翠说完,周皇后眼中疑惑顿失,她睁大眼道:“是唐亦在动。”


    “娘娘想得比奴婢深。”平翠恭顺道。


    周皇后抿了一下唇,又道:“唐亦,本宫竟然把他给忘了,他动便是合乎情理,唐绮与他现下不仅有了杀亲之仇,还有着夺妻之恨,这姐弟两个彻底离心了!甚好!”


    不知是殿中哪处的窗户没能关严实,一缕冷风溜过来,罗汉床中间小几上,灯烛火苗忽地被扑熄。


    好在寝殿内还留有地灯,平翠就着光,搁下碗要去点烛,周皇后拉住她的手,笑说:“不点了,黑一些好,黑一些便没人看得清。”


    平翠意会到她话里暗含的旖旎,木着脸笑了笑,扶她回帐时,又道:“娘娘不必可惜二十四衙门的小鱼小虾,巧姑娘那里还没能成事,您只用耐心等着,何况还有远北侯。来日娘娘必定权倾朝野,为这山河之主。”


    周皇后揉捏平翠的手,躺下后说:“也好,有弊就有利,唐绮若叫她亲信当个公正廉明的好官儿,就连刑部也要一起动,她断唐峻的臂膀,在孩子没出生前,还不得来对本宫唯命是从。”


    平翠被拉进了帐,又是一夜亢长-


    督察院协同六科,稽查百官如火如荼。


    再过三日就是除夕,弹劾的奏折送至御前,成兴帝病中起身,靠在软垫上听下边的人争吵不休。


    唐峻和唐绮各立在一旁,任由督察院院首和刑科给事中唇枪舌战。


    两边吵得不可开交,勤政殿满堂坐着的,不管是内阁几位阁老,还是六部各位尚书,军机处总府大人,没有一个劝。


    当大官的全都商量好似的不参言,所以余下站立的大理寺丞、翰林院院首等,其它文官更就屁也不敢放一个了。


    督察院院首面红耳赤道:“此事铁板钉钉!刑科本该督监刑部,你失职不察!此刻岂敢在陛下面前推诿狡辩!”


    刑科给事中一身素净官袍整洁无比,脸上突出的青筋彰显他的愤怒。


    “下官上任至今,殚精竭虑从不疏漏!刑部早年旧案,桩桩件件牵涉周氏,下官当初怎么没有上书呈报御前!倒是当初抄国舅府,查下边牵涉的党羽,不是院首大人主事办的吗?!”


    成兴帝听得愤然,猛地推落跟前一大堆折子,那些奏折哗啦啦翻滚下去,宣纸不经折腾,有些直接扯裂。


    众人见龙颜怒,纷纷住嘴。


    殿中终于鸦雀无声。


    成兴帝锐眼在堂下扫视一圈,而后拢拳咳嗽几声,道:“办!该革职的革职,该入狱的入狱,不管是刑部还是其它各部,但凡证据确凿,全部交给大理寺!曹大德!”


    曹大德忙不迭走近几步:“奴婢在。”


    成兴帝说:“宣锦衣卫指挥使谷允修进殿!”


    曹大德忙出去领了人回来,谷允修入殿就跪,中气十足道:“臣恭听陛下令!”


    他挂着指挥使的牌子,现在许多事却都是皇帝让那崔漫云去办,闲了这许久,终于也该轮到他了,说话时强忍着心头的喜悦。


    唐绮瞄他一眼,不动声色抱着手。


    成兴帝一锤定音道:“你协助大理寺丞,好好将此事落实,三日!除夕夜朕要过个清净年!你只有三日!”


    谷允修看了看皇帝竖起的三根手指,先前的喜悦下去一大半。


    天了。


    万岁爷真能想,今日督察院和六科稽查,查出问题的,刑部、二十四衙门,涉事官员两只手数不完!按照流程大理寺先立案,再审,审完定罪,结果才出得来,三天?他催命呢?


    可是谷允修有苦没处说,他咬牙道:“臣领旨!”


    这事儿议到此处,成兴帝已咳嗽不停。


    他摆手,曹大德就道:“诸位大人若没了别的事,就请先离去吧,陛下累了。”


    姜国公迈出勤政殿,刑科给事中要与他说话,他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唐绮出来正见着这一幕,下阶时,后头跟来的谷允修扶着刀,压低声音说:“殿下,您大手笔,谷某可让您给害苦了。”


    “哈哈。”唐绮重重拍他的肩,望到远处宫墙下,一排红梅艳压枝头,“这事儿是你大功一件,还苦啊?不过……大哥近日有些怪,你帮本殿查查。”


    第123章 好事


    ◎唐绮摸她的手◎


    “这不合适吧?”谷允修皱起眉,左右张望后,拉着唐绮下阶,“殿下觉得他哪里怪?”


    二人在午后日光里走着,唐绮那张绝丽容颜平添几分柔和,早些时日四海楼里的锋利全像场梦。


    谷允修又摸不准二公主了。


    若二公主效忠大殿下,干什么还要叫他查?若不效忠大殿下,知晓他心事,干什么又要叫他查?


    唐绮先到阶下,侧头来笑着说:“日日紧赶着回府,你不想知道?”


    这一笑,狭长双目里有了暧昧不明的意味。


    谷允修霎时间意会到些什么,尴尬片刻,脚下步子踏得重了。


    见他愁眉不展,略有失神,唐绮伸臂过来拽他,提点道:“脚下有水洼。老谷啊,若大皇子府真有了消息,来年必然会出大乱子,你先想大哥安危。”


    谷允修点头称是,道:“殿下思虑周全,谷某定多加留意。”


    唐绮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比先前轻了,而后什么也没再说,大步流星往宫门方向去。


    谷允修滞留原地,心里发毛。


    唐绮是知晓他在大皇子府里有暗线的,心中记挂着的人,怎会不时时惦记?如此一来,让他查,比让忙前忙后的崔漫云去查,要省事得多。


    他望着那洒脱背影,不由得腹诽道,好在二公主不与大殿下为敌,否则此人将来,便是那一等一的心腹大患!-


    公主府小院。


    燕姒椅在廊子边的美人靠上嗑瓜子,泯静为她说着府中用度,算来算去,帐算不清了,又重头再来。


    她将瓜子壳呸地吐掉,调笑道:“不着急啊,你慢慢学嘛,我们泯静笨鸟先飞,勤能补拙。”


    “姑娘别骂了,我在努力了。”泯静叹气,“浩水那脑瓜子,怎就那般好使呢?他何时才能回来?”


    燕姒说:“去了有半月,殿下昨日说他年前能赶回来。这次他差事办得好,殿下不仅派人跟着保护他,还亲自指点了他几次,若以后他真的入仕,就得住到外头宅子去,你趁早学。”


    泯静心中不舍,可从跟着她家姑娘离开响水郡,这近一年里,她也成长不少,知晓宁浩水是商籍出身,比她的奴籍要高,将来入仕转良籍,是最好的出路。


    见她埋头翻账册,心思却不在这里,燕姒猜到她所思,手里的瓜子分给她半捧,说:“这大半年来,我不是也教你识字了,算我这点帐,怎么也是够用的。浩水有他更好的路,我们都要为他感到高兴才是。”


    泯静点点头,刚要再说点什么,打眼瞧见澄羽从廊子另一头疾步过来了。


    燕姒循着她的视线扭回头,澄羽小跑上前,抱拳说:“姑娘,有事。”


    话音刚落,他急看了泯静一眼。


    泯静瞪着他:“还要避着我?”


    澄羽脸上为难,燕姒哄着泯静道:“先回去把帐记了吧,今日没出错呢。”


    泯静嘟嘴哼了一声,拿好账本转身走了。


    待人消失在廊子转角处,澄羽凝重道:“先前姑娘一直想知道的事,现今便能知道了,那人要见您。”


    燕姒目中惊变,风刚撩来一缕发丝,歇在她睫上,她忙抬手将其捋至耳后,扬眉问:“何时去见?在哪见?”


    “姑娘不必惊慌。”澄羽恭敬道:“公主府人多眼杂,殿下归府又随时都在您左右,她说待除夕夜,安乐大街上见。”


    静待半年,派澄羽来护她的人,终于要露面了。


    越是这种时候,燕姒心中越着急,她不爱做个真正的糊涂虫,什么事都要追根究底,不管是后来的宁浩水,还是睁眼就见到的泯静和澄羽,她一个也不想失了。


    荀娘子已不在身边,如今虽说有唐绮爱护她,可她真正想要放心大胆去信赖的亲信,不能只有一个唐绮。


    燕姒把手里剩下的瓜子都给了澄羽,起身往屋中走。


    澄羽低头看掌中小食,听见她说:“那就除夕夜,这两日我好好想想,如何避开殿下。”-


    唐绮酉时归府,洗完手照旧往后院走。


    百灵跟在她身侧说:“殿下今日回来得早,后边院子那小厨房约莫还没备好晚膳,不如今天在前院吃?”


    “你能替本殿做主了。”唐绮往前走,路过庭院洒扫的女使们,“晚膳备上守一的,她过一会儿就会去取。”


    百灵低下头:“是奴婢僭越。这便去让人备上。”


    唐绮倏然停下脚步,侧头看着她,眼里尽是探究之意。


    几瞬后,唐绮说:“人若起了不该起的心思,那离失望就不远了,丫头,你可明白?”


    百灵闻言大骇,扑通跪了下去。


    “奴婢不敢。”


    唐绮听见她说这句话了,但并未置评,抬脚先走了。


    她腿软瘫坐在地,旁边的女使们四散开,都不敢往这边瞧。


    冬日少晴,难得见黄昏璀璨云霞,那片霞辉别在一抹绯红官袍上,染出让人不能逼视的金尊玉贵。


    直到眸中丽影慢慢消失,百灵终究大彻大悟。


    二公主那样的人,就像天边沸腾的火烧云,身侧亲信众多,又有哪一个敢去觊觎?到底是云泥之别,仰望都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遥不可及的二公主,钻进小院就彻底变了个人。


    她脸上挂着明朗的笑,今日有好事,快步穿过庭院石子小径,就见那个穿一身水色暗绣云纹长袄子的小狐狸,已立在檐下翘首张望。


    “阿姒!”


    燕姒朝唐绮小跑,唐绮步子迈得大,几步上阶到了她跟前,她脸上带着乖巧的笑,扑到怀里软软喊了声:“殿下。”


    唐绮摸她的手,含笑说:“还好,不算冷。”


    她就从袖袋里摸出个铜匣子,抬头望着唐绮,说:“我把这个找出来了。”


    唐绮低眉看到旧物,心口有点酸,把人从怀里拨出来,面上还留有些笑意。


    “进去再说。”


    二人携手进正堂,女使小菊过来奉茶,禀道:“殿下今日回来得早,小厨房的饭还没备好,要等一会儿呢。”


    燕姒说:“你先下去,吩咐厨房尽快些,别把殿下饿着了。”


    小菊笑着退走,燕姒回头一看,唐绮托腮,目光正直勾勾落在她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燕姒疑声问:“今日公务多?累了么?”


    唐绮摇头,说:“要很多也不会回来这么早。不累。”


    燕姒更是疑惑了,又接着问:“那怎么看上去不太有精神,方才在外边,明明还好好的。”


    唐绮敞开腿,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别扭,但就是不说话。


    燕姒被她这副神情给弄懵了,将刚才门口发生的事儿,飞速在脑中过掉一遍,然后诧异地抬手,把掌中温热的铜匣子展到唐绮面前。


    “因为这个?这个不是你给我的么?”


    唐绮淡淡瞥了一眼,扭头不看了,说:“是啊,可你不是一直当这是漫云给你的么,藏得这么好,看着跟新的似的。”


    燕姒盯着她,眼睛都盯直了。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沉默片刻过后,燕姒哑然失笑,道:“殿下,我不太明白。以前是误以为,将人认错,可那也不是我本意呀?认错这事儿,您也有责任吧?何况现在,我已然知晓,是您给我的了,怎会再当是崔副指挥使给我的?”


    唐绮听着这些话,心中也是惊讶。


    对啊。


    她为什么要这么计较?如此小题大做,可不是她的作风。


    “好了好了。”唐绮摆手道:“不说此事了,我跟你说点别的。”


    燕姒觉得她有些莫名其妙,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莫名其妙,只好顺着她的话,眨眨眼问:“殿下要说点别的什么?”


    唐绮坐起来,又将她的手牵住,眼中重现喜色,道:“今日父皇下了令,让督察院和六科将稽查出问题的那些个官员,全交由大理寺去审,从严办了,二十四衙门里剩余的周氏爪牙要遭殃,还有刑部一些旧臣,曾经帮着周氏作恶的,都逃不掉。”


    燕姒跟着笑道:“刑部和二十四衙门,都是由青大人负责,他此番要立功了,真好。”


    “立功事小。”唐绮捏着燕姒指腹的柔软,“朝中无人敢质疑此事,传到中宫耳朵里,我便是要为难大哥,待她有了新动作,开春后,就要拉起一场大戏。”


    燕姒勾了勾指头,尾指指尖蹭过唐绮带着薄茧的掌心,她盈盈作笑,化一池冬水。


    “做腔拿势,殿下装了足三年,此事想必游刃有余。”


    唐绮眼里的火猛地燃起,一瞬不瞬看着这只撩拨人的小狐狸,低声道:“我游刃有余的地方多得是,阿姒多看看。”


    燕姒听完,咯咯直笑。


    “殿下口若悬河,但临上阵了,又纸上谈兵。”


    唐绮一忍再忍,强压下心头邪气,挪开目光朝门外看,她说:“饭怎么还没好?我都饿了。”


    燕姒用视线细细品味她努力藏着的细微神情,轻言慢语道:“别急,左右都要备些您爱吃的,细嚼慢咽,才能尝出好滋味。”


    唐绮垂首不言语,这大冬天的,手心竟已热出了薄薄一层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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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4章 感慨


    ◎“我们情投意合!”◎


    腊月二十九这日午后,宁浩水回公主府。


    白屿把人领到小院,燕姒正搭根凳子在院里晒太阳,瞧见人后,迅速将手中物藏了,起身迎他们。


    “回来啦。”


    宁浩水折臂行礼:“姑娘。”


    “泯静,快去给长史大人斟茶吃。”燕姒转头吩咐完这句,又回首问宁浩水:“此行可还顺利?”


    宁浩水就站在石阶旁的杂草边上答话,说:“一切都顺利,遇到个胡搅蛮缠的,多亏有长史大人在旁替我解围。”


    燕姒看着白屿道:“有劳大人了。”


    白屿回礼后,笑道:“不敢当,小夫人要折煞在下,这碗茶在下哪里还敢吃。”


    “进堂内坐吧。”燕姒随手将人往里邀,“茶还是要吃的,辛苦大人跟着他跑。”


    众人先后进了正堂,泯静已斟好热茶。


    燕姒让白屿坐,白屿也没推迟。


    他坐下喝了口热的,浑身舒坦起来,眯着眼睛说:“紧赶慢赶,总算赶在除夕前把人送回来,殿下那里也好交代。这都是在下分内之事,小夫人不必致谢。”


    燕姒说“是”,又与他接着寒暄了一会儿,问的都是皇庄子的事。


    白屿一一回答完,心道小夫人对下属还真是关切,这点和他主子有种莫名的类似,他主子也这般惜才,无怪乎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手里茶吃了过半,燕姒立时招手,又让泯静来添,白屿便道:“差不多了差不多了,还要去一趟御林军办事处,去向殿下复命。”


    燕姒起身,指了宁浩水,说:“去送送大人。”


    白屿往外走出两步,又侧回头来,朝燕姒一拜说:“险些给忘了。小夫人,在下若不提,殿下应当也不会自己同您说。这几年,每逢年关,殿下都伤怀,尤其除夕夜。”


    燕姒抬手示意他起来,蹙眉问:“为何?”


    白屿脸色有异,比方才郑重许多,沉声道:“当初飞霞关殿下没有赶到,数万将士赴死,此事成了殿下的心病,望小夫人能体谅。”


    燕姒颔首道:“我知晓了。”


    白屿见她没有为此露出不快的神色,暗中松了一口气,道:“这是近年来殿下第一次留在椋都过年,椋都辞岁饮屠苏酒,府中会备,小夫人可与殿下同饮。”


    燕姒微微一笑:“好。”


    白屿走后,宁浩水才上前一步,问说:“先前见着姑娘手边有事,奴刚回府,先下去洗漱一番。”


    燕姒摆摆手,他便告退出去。


    堂内只剩下泯静,燕姒往外看了一眼天色,自袖中拿出快绣好的荷包,叫泯静说:“你给我看看呢,这里怎么收针啊?”


    泯静凑近端详片刻,努嘴说:“姑娘为给殿下绣这个荷包,手上扎好些洞,只差最后一点了,要不然还是奴婢帮您吧。”


    燕姒笑着把双手背到身后,又转身捧着荷包看。


    “不要,我要自己绣,丑虽丑了点,但自己绣的更有诚意嘛。”


    泯静在后边叹息,无奈道:“是是是,姑娘说得对,收针的绣法还要不要奴婢教教您?”


    燕姒又转回来拉她袖子,道:“教教,奖励你今晚吃鱼羹。”


    “那就说定了。”泯静重露笑颜,上前给燕姒讲了针法,又说:“浩水这次回来,好像又窜了个儿?我总觉着呢,他来年要长过我。”


    燕姒想起宁浩水,心里也是颇有些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触,她眼中温柔,赞同道:“男孩子长得快嘛,来年该要给他裁新衣了。”


    泯静看她神情,一时也感慨万千。


    “他遇到我们之前定然吃过许多的苦,这大半年全耐姑娘给他养起来,不过他天资过人,将来必有一番作为,报答姑娘有望。”


    “也没想要你们报答什么。”燕姒含着笑,垂首去琢磨泯静教的收针法子,“在这世间,各有各的苦处,人与人之间,讲究一个‘缘’字,缘来则聚,意合则相携相持。浩水于我而言是如此,你于我亦是如此。”


    泯静瞧她家姑娘专心致志,笑侃道:“二公主于姑娘而言呢?”


    燕姒骄傲地说:“我们情投意合!”-


    永泰大街,御林军办事处。


    唐绮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佥事车太健把册子翻完了,皱眉为难说:“统领您看,这帐,咱们咋个跟户部要啊?算下来足足一百万两还有余,这还仅是立安年间的。”


    “马上就要过年,宫中宴席用度,百官俸禄,都要走户部银库支出,跟户部要,楚谦之只会拿话搪塞你。”


    “殿下神机妙算。”车太建说:“御林军原先不缺钱,周氏自己揽了大财,最后充公还是归还进国库,拖欠下边跑腿的苦力,真正老实办事的人屁也捞不着。咱们穷啊。可下边的人都要过年。”


    唐绮从他手里接过账本,按在桌上,目光一敛,说:“断了周氏二十四衙门的残留爪牙,这笔钱本殿自然要让她吐出来,去拿笔。”


    车太健大喜过望:“下官马上去!”


    他刚出办事房,外头提袍跨入个人。


    唐绮伸腿搭上前头的凳子,索性靠坐下去,说:“来得正好,你带宁浩水了吗?”


    白屿拱手,茫然说:“啊?人送回小夫人那了。”


    “这就送回去了。”唐绮略有失望,手撑着额头,“也罢,先将这个年安稳过去,来日方长。”


    白屿有点酸溜溜地道:“看来殿下是要提拔他。”


    唐绮洞察力惊人,自然发现了。


    她放下手,笑着道:“年后也有顶重要的事儿要安排你办。”


    白屿听完眼中晶晶发亮,已有些迫不及待,忙问:“殿下先给我透露一二?”


    唐绮撑身坐起来,歪头看车太健抱着笔墨纸砚跑得快,人已穿过中庭,便说:“不急于一时,我还得写道折子,写完之后,你同我出城,去南北两大营转转。”


    白屿转身看了看天色,说:“是。”


    等唐绮再写完奏折,命人去牵了马到办事处大门口,已至申时,她翻身上马,离去前转头望了一眼屋檐牙子,抬声道:“不必跟着了!回府报夫人,今日晚膳本殿赶不上,就在营地用。”


    白屿也上了马,循着唐绮的视线,看到小半截飘下来的锦衣衣角。


    二人打马奔出一段路,过长街,由北门先出都城,策马管道上,白屿侧头来说:“守一姑娘日日这*么跟着殿下,娘娘那边是在担心什么?”


    唐绮单手扬鞭,在颠簸里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驾——”-


    夜里飘起雪,整座小院被拢在雪中。


    燕姒在书房听宁浩水说完皇庄子近年收支,有些疲累地揉额角。


    宁浩水躬下身,将炭盆移近了些。


    “姑娘不舒服么?已说完了,不如回去歇了吧。”


    就近的桌案上头搁着灯盏,火光朦胧,燕姒就着光看他少年模样,笑说:“把我当孩子呢。姑娘我比你大两岁,如今已嫁为人妇,还这般让你操心。”


    宁浩水低顺眉眼,极为小声地说:“当姐姐……”


    “好吧,时候也不早了。”燕姒没听清他那句话,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双腿却忽地窜上两股麻痛,险些摔了。


    宁浩水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胳膊,脸色巨变:“姑娘怎么了?!”


    燕姒顺势又坐回去,弯腰揉按腿上的穴位。


    “不碍事,早年的病落下根,约莫是变天才发作起来。”


    宁浩水知她通晓医理,心里头却很是担忧,他清淡的眉都皱作团,追问道:“姑娘可有法子根治?若不能,便知会殿下,让她帮姑娘请医者来瞧瞧,民间郎中若不成,还有太医院。”


    燕姒顺着腿按,脚心往上窜的痛楚渐渐得到缓和。


    她道:“年节上,殿下也忙嘛,你瞧现在都几时了,人还没回府。听她近卫说,南北营地两头跑。一点小事,何至于给她添堵。”


    话音刚落,宁浩水急道:“不是小事!”


    燕姒被他这高声震得愣怔,连忙偏头往书房门口看,压低声音无奈笑道:“你小声些,生怕人听不见。”


    宁浩水格外坚持,手伸到她腿边,又惊觉自己僭越,无措地缩回去后,道:“姑娘病床上躺过三年,身子本就较常人弱,怎可如此轻慢?”


    “晓得了晓得了。”燕姒连连点头,“过完年我定与她说去,你看好不好?”


    宁浩水憋着口气不上不下,却又拿她毫无办法,但见她脸色尚可,适才犹犹豫豫地说:“过了年便要说。”


    燕姒轻声笑着:“院子里的人,你也帮我先瞒着,泯静那个性子憋不住事儿,澄羽那边……总之就先别让人知道,咱们好好过这个年。”


    宁浩水咬着唇瓣,眼里的疼惜频现。


    “姑娘只顾着为他人想,待我们尚且如此,待旁人也如此,可殿下既然得姑娘为妻,她就不能算旁人,姑娘万事也可倚仗她。我们,始终只是姑娘的奴,心有余而力不足。”


    燕姒伸手拍拍他的肩,摇头道:“不是的,有你们为我忧心,我深感欣慰。至于殿下……”


    她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垂睫轻叹一息。


    宁浩水疑惑道:“殿下怎么了?”


    燕姒转头望向照亮书房的那盏孤灯,眼中有了浓烈又温柔的情意。


    她缓声说:“去年的除夕夜,她在响水郡大街上与我初识,冥冥之中,我们便注定纠缠。雪夜里有明灯破开黑暗,终会有人踏雪而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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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5章 较量


    ◎今日这个坑,算她栽了。◎


    唐绮想悄悄下榻,将被拽着的发轻轻拉了出来。她还没离开床,睡里侧的人迷迷糊糊睁开眼,嘟囔了一句:“殿下。”


    “嗯。”唐绮帮她掖好被角,轻声说:“今日朝中要议稽查结果,之后我得去要账,再之后去南北两大营地慰问御林军,回来定会晚了。”


    燕姒揉着眼睛,想撑身坐起来。


    唐绮按住她肩膀,又哄说道:“昨夜你等我等太久,趴在桌上就睡着,还好是在房里,多睡会儿吧,我自己更衣。”


    “那不行,为殿下更衣是我分内之事。”燕姒争辩道。


    唐绮勾手刮她的鼻子,笑说:“我说行便行,你接着睡,我出去的时候跟她们交代一声,不让吵你。”


    燕姒的手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探出来,捏着唐绮的腕子,她眨着眼,说:“除夕夜街上热闹,听说有很多杂耍,还有唱大戏的呢,我想去看。”


    “好。”唐绮道:“等我回府就带你去,但不能玩得太晚了,明日大年初一,要进宫叩拜帝后,陪母妃用午膳。”


    燕姒点点头,松开她手。


    唐绮穿衣出门,泯静立即叫女使端铜盆上前,让她洗把热水脸。


    “早膳备得如何了?”唐绮问。


    泯静说:“已摆在小饭厅,那位……”


    唐绮笑道:“她自己会去厨房里取,你可以不管。”


    这些日子唐绮宿在小院,那位总找个梁子坐一宿的近卫从不露面,泯静只听厨房的女使说过,是一位姑娘。


    姑娘家这般不讲究的,她鲜少遇到,故而才有今日一问。


    待唐绮答了,她也就不多操那份闲心了,只说:“奴婢叫人蒸了年糕,殿下洗漱好,就过去趁热吃。”


    唐绮应过“好”,咕嘟咕嘟漱起口,将嘴里泡沫吐干净后,才说:“别喊夫人起床,天冷,让她多睡。”


    泯静笑着道:“奴婢晓得啦,殿下每天这个时辰都说。”


    唐绮但笑不语,提步去了小饭厅。


    这日她有许多事忙,折子递到成兴帝跟前,成兴帝没理由不给御林军拨银子,户部拿不出钱,周皇后就得从国库里支,两边必然要起一番争执,她神券在握,草草吃过早膳,天不亮就打马入宫。


    卯时早朝,明和殿里的地龙腾升着暖意。


    待成兴帝坐到龙椅上,周皇后也进了珠帘,众臣先行毕叩拜之礼。曹大德惯例扯着嗓子唱声:“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唐绮压着官袍里的折子,等大理寺丞和谷允修先奏,谷允修近三日没有睡过觉,此刻困劲已过,顶着两眼眼下乌青,情绪激昂地上前说话。


    自打前朝周氏崛起,握国库财权的中宫,就有了垂帘听政的特权,故去的先太后是,而今的周皇后亦是。


    周冲倒台后,御林军被唐绮里里外外清理干净,已没了半点周氏党羽在其中,周皇后损失惨重,故而在罗氏大出风头之时,她躲在后边暗中又培养起亲信,如今二十四衙门和刑部,经历一场稽查,朝中几乎再无人可供她驱使。


    谷允修在前边奏完时,珠帘后边,周皇后已背后冒冷汗,颤着肩膀有些坐不住了。


    柳阁老和唐绮分列文臣和武官两列,隔着条通道互换了眼神,她便杵着拐杖出列,恭敬朝成兴帝禀道:“陛下,历三年一度百官稽查,乃稳定朝纲巩固唐国江山之根本,既然锦衣卫指挥使谷大人和大理寺丞已将此事审出结果,不如赶在年关便下旨处置了,来年正好是一番新气象!”


    周皇后攥紧凤袍下摆,她如今能听政,但不能插手稽查,她的权力不在此处,只能眼睁睁看着,忍气吞声地听着。


    龙椅宝座上,成兴帝拢拳轻咳两声,招手唤来曹大德,说:“拟旨。”


    此事已成定局,周皇后厉眼扫过群臣,闭眼不愿再看这些人的春风得意。


    好一个唐绮!


    唐峻顾念着二公主身先士卒扳倒罗氏的旧情,迟迟不肯动作,看来她必须要推唐峻一把了!


    曹大德替成兴帝拟完圣旨,唐绮忽地走出队列,朝着成兴帝一拜。


    “父皇,儿臣有事要奏!”


    周皇后心中没来由的不安,她浑身僵硬,坐直起来等着。


    曹大德匆匆下去,将唐绮的奏折呈回成兴帝手边,唐绮已在下边说话,她说的是御林军普通将士被拖欠俸禄一事,又提到御林军这些年帮朝内各部跑腿的劳工费一直没人结,要跟户部讨说法。


    因着她声音不算大,殿中一时寂静下来,满殿只听她清脆声音回荡。


    成兴帝逐字听得明明白白,看完奏折,便朝下喊:“楚爱卿。”


    户部尚书楚谦之出列,拱手道:“臣在。”


    成兴帝说:“此事你可有何要辩?”


    楚谦之破罐子破摔道:“拖欠俸禄和劳工费,臣无话可说。”


    成兴帝扫他一眼,拂袖说:“办的都是什么事儿?既然无话可说,便将这两笔银子拨下去。”


    楚谦之稍微侧过身,往文武大臣们看了看,又道:“陛下请听臣一言,满朝文武无一不知,御林军的俸禄和其它杂费,历年来都由国库所出,户部要管神机营,从未插手过此事,更无权干涉此事。”


    成兴帝道:“此话在理,爱卿接着说。”


    楚谦之便躬身又道:“先前臣领旨,给御林军拨翻修驻地瓦舍的银子时,便已经请示过陛下,陛下说翻修个瓦要不了多少钱,如此小事,不必去烦皇后娘娘,陛下这般体恤娘娘,户部勒紧裤腰带,发了也就发了。但眼下年关,不仅朝中文武百官,各地州府的官员们,也都在等着户部发俸禄,还有宫中开年的百官宴,三方诸侯都要遣将回都的,户部才是入不敷出。”


    成兴帝道:“户部也确实作难。”


    楚谦之一鼓作气,接着道:“何况来说,陛下有明断。御林军拖欠的银子,也不是户部拖欠的,这一笔银子,理因由国库来出。”


    珠帘后边,周皇后被楚谦之珠落玉盘般的一番话砸得心头梗痛,倒抽一口冷气。


    成兴帝已扭头朝她看过来,淡声道:“皇后来说说。”


    周皇后凝神细思片刻,才道:“陛下容禀,多年以来,御林军的费用的确是由国库所出,但从前朝至……”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周冲造反,此事已成朝中忌讳,和罗氏一样,如今无人敢当着皇帝的面,在满朝文武面前提及。


    见她停顿,成兴帝叹息一声,道:“皇后掌国库财权,此事可畅所欲言。”


    周皇后心知此事有诈,便善用言辞道:“如今四方边关守备军多受外敌侵扰,边境养着六十万余驻守国土的好儿女,国库的银子不仅要作军用,还得匀出一部分做公建,实在不堪重负。况且,而今御林军和神机营一样各有其主,依臣妾愚见,这笔银子,还是该由户部来出才是。”


    楚谦之却道:“陛下,恕微臣不敢苟同皇后娘娘的说法。要知道,从前朝至今,御林军装备精良,可当一支边防守备军来用。御林军又司护卫椋都南北重任,一样是唐国好儿女,国库纳进天下商道重税,怎么到今朝才负担不起?不管御林军是否易主,效忠的,难道不都是陛下么?”


    周皇后说一句,他还有一大堆等在后边呢。


    此言诛心,殿内众臣窃窃私语起来,纷纷在揣测周皇后的心思。


    周皇后一时之间有口难辨,楚谦之这老匹夫,竟敢给套子让她钻!


    事发太突然,她还没想出来如何应对,成兴帝已将唐绮的奏折扔给曹大德,说:“呈过去,让皇后批红落印,御林军的银子拖了这么些年,也不知发放下去的俸禄都落进了谁人囊中。”


    周皇后闻言大震,君无戏言,这笔钱她不出也得出了。


    曹大德拿着奏折慢慢走向珠帘,周皇后已恨得咬牙切齿。


    唐绮!


    今日这个坑,算她栽了-


    酉时暮色来临,燕姒换上不太起眼的烟色素袄,配没有纹绣的宝蓝马面裙,叫了澄羽和泯静,又去喊宁浩水。


    她要领着人出门,到前院时刚好遇到百灵。


    “夫人要出府?”


    燕姒道:“是啊,晨起和殿下说过了。”


    夫人自嫁入公主府起,就被殿下奉若至宝,她的衣食住行,府中人都小心敬慎,虽她这般说了,但殿下临行前并未交代,百灵不敢擅自做主。


    “要不夫人再等等,等殿下归府?”


    燕姒知道她作难,又道:“我不走远,就在安乐大街天香酒楼附近,看看舞狮,等殿下归府了,你与她说过来寻。我带着人呢,外头也有银甲军在护着……”


    她刚说到此处,泯静从旁小声提醒:“姑娘,再晚舞狮队就要走远了。”


    燕姒顿时提裙登上台阶,背对着百灵说:“记得告诉殿下啊!我跟着舞狮队走,让她来寻我!”


    众人小跑着出公主府,百灵再要阻拦已来不及。


    到了街上,燕姒勾住泯静的胳膊,大笑道:“哈哈哈哈!好丫头!等会儿给你买糖吃。”


    见她笑得开心,身侧三人也跟着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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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6章 祭司


    ◎“当初究竟是……”◎


    前两日燕姒还在费劲心思地想,怎么才能避开唐绮,今日倒是赶巧了,唐绮忙得团团转,困难不攻之破。


    除夕夜大街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椋都盛况全搁在这处,安乐大街尤其。


    舞狮队已经到了安乐大街街口,黑压压的人头在前方攒动,燕姒同澄羽相互换了个眼神,便听泯静道:“街上人太多,把姑娘护着些,莫要走散了。”


    宁浩水就在燕姒前头,他伸手挡开冲过来的行人,皱眉看了看密集人流,回首说:“姑娘,人太多了,您要跟紧啊。”


    燕姒点点头道:“好!快看那狮头!”


    泯静拽着燕姒袖子,生怕她给人撞到,燕姒出府是有事儿要办,她在帮燕姒挑衣裳时便知晓了,只是不知具体,此刻没多长那心眼儿,光顾了眼前。


    但她不知,这样燕姒反而是拘谨。


    澄羽要带燕姒去见在暗中相护的人,在不清楚对方身份之前,便要尽可能瞒得死死的,不能出任何纰漏。


    燕姒如今已有家室,不管私会男子还是女子,若传出去,唐绮脸上都无光,她不能冒这个险。


    故此,燕姒才将亲信都带在身边,为的无非就是若耽搁太久,能绊住来寻她的唐绮,这样可保万无一失。


    不想唐绮还没绊住,她先把自己给绊住了。


    街上人流虽说为她打了掩护,主仆四人却一直走在一起,泯静在她右边紧跟,前头宁浩水还随时回头,这该怎么办?


    直到他们顺着人潮追看舞狮队,走出好一段,过了天香酒楼。


    澄羽突然在左侧说:“姑娘,可走累了?临出府时,您吃了两盏茶,奴怕您不舒服。”


    燕姒顿时听懂了他话中之意,拽住泯静和宁浩水,说:“且等等,我要去解急,前头有个小酒肆,我们去那里吧!”


    因是除夕夜,安乐大街沿街所有吃喝玩乐的铺面都拥挤,这家小酒肆也不例外,来客众多,堂内人声嘈杂。


    燕姒入门后就拍泯静的手,同她交代道:“你带浩水寻个空座,等我一会儿。”


    泯静和宁浩水先去了,澄羽跟随燕姒沿木阶上酒肆二楼。


    一过转角,澄羽身侧挂着的小袋子就有了异动。


    他低头隔着布袋摸了摸,道:“姑娘,跟着奴来。”


    燕姒深吸一口气,随他往前走,转过拐角,径直走到最里面的雅间外,澄羽才停下。


    “这里?”燕姒挑眉问。


    澄羽说:“姑娘若是担心,奴陪您进去。”


    燕姒想了想,强作笑脸:“我自己进,你在外守着。”


    她不是个怕事的人,自她醒来,到入椋都快一年,什么样的大小场面,都历过一番了,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指使着澄羽。


    燕姒推门而入,雅间里一股熟悉的异香扑面而来,她手臂刚垂下去,就看到屏风后面亮灯,座席间有人影绰绰。


    那人隔着白纱素屏,轻声道:“来得挺快。”


    燕姒听见那耳熟的声音,脑中轰然一炸。


    她几乎不敢置信,下意识快步绕到屏风后面,定睛细看。


    席上跪坐一人,半透的蓝纱蒙去大半张脸,身上虽有黑色大氅将其罩得严严实实,但依旧能从微微开合的襟处,看到里边奚国才会有的服饰。


    这人翻动起手腕,悦耳铃铛声连串响起。


    她斟了杯清酒,而后取下兜帽,揭开面纱。


    面纱下,是一张多年不曾有过任何变化的脸。女人肤若凝脂,因常年食特殊的蛊,保有不老容颜,让普通人一眼望去,分不清她的年岁,只当她是正值妙龄的韶华女子。


    但细看之下又不难发现,她浓妆妖艳,为的是掩盖肌肤苍白如纸,不论平斜而出勾勒细长的眉,亦或扫在瑞凤眼处的蓝黛,就连如烈焰般的火红口脂,处处都在伪装出寻常人的模样。


    燕姒来此之前,做过千般猜测,有过万般推断,可真当见到人,她的小脑瓜已浸入汹涌浪潮似的水,什么也不会想了。


    怎么会是她?


    许多旧事在脑中飞快回闪。


    燕姒五岁记事。


    王后嫡母所生的弟弟,邀她一块儿在宫殿外花丛里扑蝴蝶。


    小弟弟刚三岁,堪堪能跑动,被绊倒时哇哇大哭。路过的侍女们见着了,立时抱走小弟弟,还禀告王后说是她故意推倒弟弟的。


    王后在她父王面前哭哭啼啼,嘴上说燕姒大概是想和弟弟闹着玩儿呢,结果父王大怒,罚她在祭坛从清晨跪到天黑。


    入夜后,祭台边没有人,庞大高耸的石柱拱护着一尊面貌丑陋凶悍的大泽神,膝盖处的酸痛远没有黑暗和诡秘让她恐惧。她心里委屈又害怕,忍不住哭了。


    大祭司就是在此时出现的。


    这女人敞着衣襟,凹凸有致的身形展露无遗,她顶着一张看又魅惑又无比冷漠的脸,从祭台石墙上的洞岩处一跃而下。


    清脆铃铛声叮叮当当响起,她赤足走向跪在坚硬地面上的燕姒,俯身扔来一个琉璃小瓶,板着脸说:“你吵死了。”


    燕姒止住哭声,肩膀一抽一抽地,愣愣望着她。


    她转过了身,长长的蓝袍尾摆拖拽出去很远,白如死尸的纤细双腿,在行走间和铃铛声一样依稀可辨。


    燕姒见她走开几步,听见她又说:“瓶子里有个糖丸,你吃下去腿就不痛了,但糖丸里住着一只虫子,它会永远活在你肚子里,吃你的血。”


    那声音如天籁般优雅动听,在宽阔的祭坛中空灵回响。


    燕姒伸出手,抓起好看的琉璃小瓶,毫不犹疑地将糖丸吃了下去。


    味道很甜。


    大祭司听闻动静蓦地停下脚步,接着微笑走回来,蹲下身帮燕姒擦了眼泪。


    “对嘛。这么好看的一张小脸蛋儿,哭花了就不讨人喜欢了。”


    那微笑不同于先前的冷漠,在黑夜笼罩下的祭台上,像一团明亮温暖的微光。


    后来。


    燕姒在侍女口中听闻,奚国大祭司,单名为晞,性子冷漠,高傲孤僻,从来没有人见到她笑过。只因精湛医术和高深蛊术,在王宫中位高权重,连王都要对其礼敬三分。


    次年燕姒六岁。


    王女该拜师学艺了,燕姒拒绝了王后为她挑的老巫医,在庄严宫殿中,快步走向端立高台的大祭司,伸出小爪子,拽住人家的幽蓝长裙。


    “我可以拜您为师吗?”


    面对六岁小女孩真诚的请求,大祭司或是心软了,她嘴角轻轻抽动,在一众王公大臣紧张的注视下,缓慢说出一句:“倒也不是不可以。”


    她会哄小孩。


    不似别人口中的冷漠。


    自那时起,向来生人勿进的大祭司身边,就总跟着一个百折不挠讨好她的小公主。


    她教会燕姒如何制药养蛊,也让燕姒明白了只有内心坚韧并且拥有强大实力的人,才能笑对风云。


    可惜好景不长,后来她闭关了,燕姒也远赴千里,往唐国和亲。


    “傻丫头,不认识师父了吗?”大祭司抬眸,动听嗓音如许多年前一样响在燕姒耳迹。


    在这刹那之间,燕姒愣在原地,终于想起了些细枝末节。


    澄羽是三年前荀姑娘跌池子后才到响水郡周府的,晞知道她是燕姒,那么她如今还能存活于世,是否与其有关?


    大祭司泯然一笑,自袖间拿出一个锦盒,放到桌席上,用两指将其推往燕姒的方向。


    “你出嫁时,为师没能及时赶到,这是补给你的新婚贺礼。”


    燕姒在愣怔中回过神来,顿时上前一步,跪在她脚下,几乎哑声喊出话来。


    “师父……”


    大祭司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在后来她们相处的那些岁月里,燕姒逐渐懂了她一些,可又并不尽然。


    她不会带孩子,是个严师,眸光很冷,却给燕姒喂过许多糖。她对燕姒笑,也会罚燕姒抄药经,把小小一个瓷娃娃,塞进装满毒虫的房子里关禁闭。


    她既仁慈,又残忍。


    燕姒敬爱她,却也怕她。


    此时的她看上去不如当初那般亲切,更多的是神秘莫测。


    燕姒皱眉,终是忍不住问出口。


    “当初究竟是……”


    晞怜爱般地伸出手,燕姒六神无主地往后躲,但躲了一半,整个人就僵住了。


    那只软若无骨毫无热意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晞有些激动,满眼含着急迫和喜爱。


    她的声音如魅似幻,自红唇边轻柔落出来。


    “当年闭关,为师替你占卜一卦,卦象凶险,死路一条。幸而早年为你种过一枚转魂蛊,才能让你死而复生。”


    话音一落,她收回手,双眼直勾勾盯着燕姒的脸。


    燕姒难以发声,她将桌上的小盒子摸过来,塞到燕姒手里,又说:“如今换了新的身份,怕你难在唐国生存,故而命人护你左右。既是重生,就将前尘往事都抛却吧,师父望你能顺遂一生,安然度过。”


    若是大祭司的手笔,燕姒埋在心中所有的疑惑便散了。晞有这样逆天改命的本事,在奚国王宫那十年,燕姒亲眼见过她手下的起死回生。


    师父虽然神秘,但决计不会害她。


    她手下锦盒,给晞磕头。


    以奚国最高礼节,大拜后道:“徒儿谢过师父救命大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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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7章 守岁


    ◎“有我的……坟?”◎


    唐绮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寻来,燕姒一颗心始终提心吊胆。


    这个小酒肆尽管不起眼,她自跨入其中,就谨慎留意过周遭的人。


    毕竟当初被唐绮的人盯得太严,很难不焦虑二公主在青跃去了督察院后,会不会再派别的亲信暗中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雅间里只有一盏灯,窗户关得死,对街楼阁的灯光投过来,也能照见室内情形,这让燕姒坐下后,更显得有些焦虑。


    晞似乎早对燕姒的担忧早就有所预料,她指案上的酒,安抚道:“喝一口,特意从家乡带来的,你最爱的果子酒,不醉人。掩盖踪迹这等小事情,为师还是能替你做好的。”


    燕姒在她轻柔话语声中,有了短暂的放松。


    师徒二人对饮一杯,舌尖蔓开果酒清甜,燕姒习惯性地舔了一下唇。


    晞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眼睛向下弯了。


    “在唐国结识这么许多人,为师以为你长大了,现下看来,又还是那个谨小慎微的孩子。”


    燕姒想起这一年之中的遭遇和辗转,窘迫地红脸,垂首道:“是长大了一些。如今徒儿能在天潢贵胄之间周旋,渐渐得心应手,应当是……不算丢师父的脸吧?”


    红彤彤的灯火下,晞看着燕姒笑。


    “你适应得快,为师以你为傲。”晞又给自己斟了酒,手指把玩酒杯,“你还记得,为师多年前时不时会外出寻药么?”


    她的目光还停留在燕姒脸上,像观赏一件精美珍宝。


    “记得。”燕姒恪守师徒礼数,错漏掉这样的目光,只塌着睫想了想,答说:“师父每年年尾都会有一段时日闭关,还时常外出。”


    晞抬手又饮酒,细微的铃铛声跟着响起。


    “澄羽那小子是个没了父母的孤儿。她生母乃奚国人,多年前回奚国途中临盆时难产,碰巧遇到了,为师便顺手搭救过,他知晓你身份,是自愿追随你的。一是为着报恩,二是他生母那年因战乱遭了殃,他正好无处可去。”


    燕姒先前不知个中详情,澄羽又闭口不去谈及,现下听自己师父这般淡然的道出此事,心里的愧疚反而更多了。


    她小声辩解道:“徒儿之前不知这些,故而才不敢尽信于他,若知他是师父派来的,徒儿不会如此防备。”


    她们是师徒,晞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子,再熟知不过。熟到从燕姒脸上的微小表情,就能看出她心中所想。


    大祭司这个徒儿有一副慈悲的心肠,是其骨子里传承下的优点,亦是其软肋。


    “你可大着胆子去信赖他。为师瞧你带另一个宁氏之后便带得挺好,单论带孩子一事,你比为师强许多。”晞拢起袖,将手缩藏,忽而感叹道:“椋都的深冬真冷,不惹人喜。不过你如今有妻,有阿娘,有爷爷和姑姑,想必能得些温情了。”


    燕姒恭顺听着她说话,心中还挂碍一桩事儿,正色道:“师父,徒儿眼下还有一事不解。”


    “说。”晞言简意赅允准她问。


    燕姒便不怎么报希望地说:“我如今这个身份,虽是嫁入公主府,依旧诸多不便。爷爷和姑姑那里,倒也还好,阿娘每月也来信,他们所思所想我尚且知悉一二。但于家姑娘被扔在外边儿十七年有余,究竟是谁在我醒来后,让人将这个身世散遍椋都,至今我还没有想出来。”


    “此事,容为师慢慢查,若是有了消息,就让澄羽传信与你。不论是谁,都别想再打我徒儿的主意。”晞思忖几瞬,视线中有些些许遗憾,她沉吟着,道:“唉……都快四年了,是为师来迟。”


    她们师徒二人分别仿佛太久太久,燕姒从生到死,从死到生,一步步熬了过来。她在大祭司的话语里,努力挖出令她熟悉和安心之感。


    回过神时,才惊觉本该属于她的十七年记忆并没有遗失,就被她封锁在内心深处,其实在看到师父的脸那刻,她已然清楚,过往的一切都在。


    就在那里。


    她苦笑着摇头说:“徒儿不曾怨过师父,没有迟。”


    晞长睫煽动,听到她答话,才从恍惚里体会到真实。


    她试图去解释,柔声说:“四年前,为师出关,赶到鹭城之外时,只得见你一座新坟。之后唐奚商道断裂,两国再无法随意出入,怕你刚醒来再受不住巨大冲击,这才令为师忍至今朝,你……”


    燕姒闻言,脑中突然嗡嗡直响。


    她以为……


    她以为那时唐绮一箭将她射死在鹭城城墙下,两军对垒,谁还顾得上她的尸首呢?想到此事,她的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鼻间冒出的酸涩在无比清晰地提醒着她,她没忘记作为一枚棋子,死得毫无价值,那种对命运的无力和挫败感。


    可是。


    “有我的……坟?”燕姒双目大睁,满眼惊讶。


    晞点头道:“是有一座无名之份,景国退兵之后,为师寻了人盘问,据人交代,那是唐国二公主,唐绮为你立的坟,她在景军休整时,孤身出城,为你敛了尸。”


    燕姒如遭重创,痛涩难当,一时之间,慌乱、无措、委屈、心酸,各种滋味儿全都涌上心巅!


    她大口重吸着冷气,手脚都冰凉。


    晞的叹息隔着一方小桌传入燕姒的耳朵,她已经有些耳鸣了,听得不太真切,但切切实实听到了这声重叹。


    看到她眼眶微红,脸色肉眼可见的转向苍白。


    奚国大祭司在这刹那间想到悬崖峭壁上,迎风雪凋谢枯萎的花。


    那时她刚出关,听闻噩耗不眠不休急奔近千里,恨自己受蛊毒反噬,悔自己没能保护好爱徒,至今仍是痛心疾首。


    她望向燕姒,眼底的疼惜笨拙地掩饰着,极力想要安慰,从袖中匆忙拿出一块纸包的糖,递到燕姒的手里,说:“过去了。”


    心中堆叠的雪山猛烈倒塌,燕姒右眸滚出一滴泪,沿着脸颊极快坠下。


    自她醒来,已有一整年。


    这一年,她装乖卖巧,游曳唐国王孙权贵之间,身边无能坦言之人,她以为她如获新生,改头换面,成为了忠义侯府的于姒。


    可她错了。


    她是于姒,是忠义侯的继承人。


    她也是燕姒,是活过十七年的奚国公主,是那个心怀怜悯,还韶华正好的稚气少女。


    她怕痛,也嗜甜。


    大祭司的声音依旧空灵,燕姒在痛楚和噩梦里找不到出口,忽而听见她说:“姒儿,放下吧,全都过去了。如今你已逐渐成长,只要足够强大,便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就当是一场梦,奚国没有什么可值得你留念的,当年你没有拥有过的,以后慢慢都会有……”


    那感受不到温热的手指抚过她的脸,一如当年-


    今夜无雪。


    燕姒不能久留,师徒二人没说上多久的话,澄羽就在外边敲了门,离开时她努力掩饰先前的失落和震愕,把所有的痛都合着那滴泪一起,从心中排挤出去。


    大街上随处可见喜色满面的百姓,民间杂耍引起的喝彩声毫不间断,她已没了心情去赏玩,强撑着笑颜跟泯静等人说要回府。


    唐绮来得没有燕姒想得那么快,主仆四人是在安乐大街和长盛大街的交界处,遇到她的。


    今夜除夕,椋都城内不可打马行轿。


    北风飒飒。


    唐绮的袍摆和长发被风掀得翻飞,她提一盏防风八角灯笼,身边没有人跟着,就这么迎着万千灯火,朝燕姒孑然走来。


    相隔数步的距离,*燕姒看到了她。


    晞说得极是。


    都过去了。


    可她还不够强大,她想要的,要迎难而上,亦要徐徐图之。


    她提起马面裙的裙摆,在风里急切地加快步伐,而后小跑起来。


    唐绮也看到了她,长腿大跨出的步子便是对她的回应。


    她扑进唐绮温暖的怀抱,一时冲动,就这般全然不顾礼数地当街抱住了二公主。唐绮接住她的这一刻,她已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脸埋在人怀里,一动不动。


    可是拥住她的二公主半点都没有在意,反而将她拥紧了些。


    那极具温柔的嗓音洒出,唐绮含着笑意说:“冷了吗?”


    这便是她想要的。


    这便很好。


    燕姒有些难受地哽咽,不知是心中意动,还是方才忍着腿疼快跑几步,造成了气血翻涌,她整个人都热烘烘的,将扭捏抛诸脑后,探头望着那双澄澈的眼睛,软声说:“唐绮,我走不动了。”


    “那还要一起去看舞狮的么?”唐绮耐心询问,停顿半瞬,又补充道:“若要去,我背着你,若不去,我就抱你回府。”


    燕姒展颜笑得甜,拽着她肩头大氅的毛领说:“回府!守岁去。”


    唐绮也笑:“好。”


    下一瞬,有女儿家娇柔的惊呼声微弱响起。


    若说方才,看到自家姑娘不顾礼义廉耻当街抱人,泯静惊得目瞪口呆,这会儿二公主打横将人抱起来流利潇洒地转身,泯静已静是呆若木鸡当场看傻了。


    澄羽从旁勾住宁浩水的肩,顺势捂住其眼睛,另一只手拽着泯静的袖子,拖人往前走。


    “发什么愣呢?姑娘说回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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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8章 夜拥


    ◎丑得可爱。◎


    唐绮抱着燕姒进府,门房抬着嗓子报:“殿下和夫人回府啦——”


    府中女使和侍卫们放归探亲,只余下零星二十来人,从四方围了过来伺候。


    百灵近前,亲自递来手炉。


    燕姒不想还剩这许多双眼睛呢,入府才有了几分羞怯,红着脸接下手炉,抱在怀里煨着手。


    唐绮边走边道:“不用伺候,你们该玩玩儿。”


    百灵跟在两位主子身侧,问说:“殿下和夫人在前院守岁么?”


    唐绮说:“不了,本殿随夫人回小院去。”


    她快步走着,方才见到小狐狸,总觉得哪里不对,仿佛是自己回来太迟,让她一个人在大街人潮里受了惊。


    抱人入府没走几步,又觉着小狐狸挣扎了一下,像是在难为情想下来自己走,这小小的一团抱在怀里也没点重量,一只小手始终拽着她大氅毛领,看着可怜巴巴,当下就想把人抱回去藏着,免得再惊到。


    百灵和两个女使一路送至小院门口,看着人进了院才转身往回。


    早上宁浩水给小院的一干下人发放了工钱,这边的人也放回大半,只留了小竹小菊这些个儿没地方可去的。


    她们等在院中,见到主子回来,满脸喜色来打灯笼迎路。


    唐绮问说:“怎么你们没有家去?”


    小竹平日里哪有机会答二公主的话,此刻面色被灯笼打得红彤,有些露怯地说:“是,是……”


    小菊胆子比小竹大些,唐绮宿在小院的时日里,多半由她负责晨起端洗漱用的热水盆,这会儿替话答了说:“主子怜惜我们无家可归,特地允准我们留在府里过年呢!”


    唐绮浅浅笑着:“今夜没人去后院地龙灌火了,你们备炭盆,先将寝房烘热,夫人不能受半点冷,去歇之前,别忘记把榻上的汤婆子撤了。”


    小竹小菊连连点头,护着主子们往前走。


    过了廊子,池上凝冰,穿堂风呼啸,唐绮侧着身替燕姒挡住那扑面冷意,直接将人抱进寝房。


    通明的灯火在院里渗来的凉风风中摇曳,房内还冷,进屋后,唐绮蹬了靴,踩过软毯,直接把燕姒放到罗汉床一侧,蹲身下去帮她脱鞋。


    泯静他们就候在门口,看二人如此恩爱,公主如此宠溺姑娘,忍不住开心地笑。


    燕姒被褪去鞋,正对门口看见他们笑,扬声赶人:“你们闲不住么,闲不住就将去前院凑个热闹,余下的侍卫和女使们要吃酒耍呢。”


    一听吃酒,澄羽探了探头。


    唐绮正好也回首,朝三人道:“都去吧,你们主子这里有本殿。”


    到底是年纪还小呢,两个主子都发了话放人,泯静馋前院的小食,兴高采烈跟澄羽宁浩水一道去了。


    晚些时候,小竹和小菊把唐绮吩咐的事物都准备妥当,在桌上放下烫好的酒和几碟子佐酒小菜,就也被打发了。


    唐绮起身走过去,端回托盘放到罗汉床的小几上边,在燕姒对面掀袍落座。


    她刚坐定,半掩的房门就被风给吱嘎一下刮开,继而无奈笑道:“跑那么快,门也不关好。”


    说着她要起身再回去关门,被一只小爪子抓住手腕,侧首见小狐狸眼里有些犹豫。


    燕姒说:“殿下,可以不关着么?”


    唐绮道:“那怎么行?屋里本就冷,你再吹了风受了凉……”


    话说至一半,燕姒垂了睫,唐绮忽而意识到点什么,顺着她的意坐了回去。


    二公主坐定后,抬手斟上两小碗酒,一碗递到燕姒跟前,一碗自己拿着。


    “尝尝,前三年我不在府中过除夕,听百灵说,屠苏酒她都喝不出滋味儿了,这酒,要同挂念的人一起喝。”


    “屠苏辞旧。”燕姒喃喃念着,“殿下请。”


    她们在此夜对饮,有酒壮胆,燕姒打开了话匣子,断断续续与唐绮说着话。


    “三年,殿下过得一定很辛苦吧。不过那些,已不重要了,殿下不要再为旧事伤怀。”


    唐绮给燕姒夹小菜,垂首笑道:“山雨那小子,怎么什么都说。”


    燕姒的眼眸里亮亮的,手里捧着温热酒碗,道:“一人之力不足够,殿下而今有了我。”


    唐绮眸光柔软,在这一句话之间,暂时抛却诸般事,抬手浮下一大白。


    “阿姒亦有了我。”


    小酌怡情,唐绮没让燕姒抱着碗多吃,饮过一碗就不愿再倒,将案几上托盘撤走,回来说:“闲着无事,既要守岁,不如阿姒与我对弈一场?”


    燕姒盘着腿坐好,笑道:“乐意之至。”


    唐绮揭开案几上盖,拿出黑白瓮子,让燕姒挑,燕姒选了黑子,把白子留给她。


    这夜二人胜负各占一半,燕姒总心不在焉,不停朝屋子外偷瞄。


    唐绮手下一局输了,由衷道:“佩服。不想阿姒棋艺也这般了得,走着神也能连连取胜。”


    燕姒尴尬回神,一不小心,忘记让她了。于是抱歉笑道:“侥幸的,侥幸险胜。”


    唐绮伸手拣棋子,燕姒看她忍笑古怪,下意识问:“殿下怎么知道我在走神?”


    “在等家里的消息,对么?”唐绮温声问她,又说:“去年今夜,你我初相识。足足一载了。”


    虽她从未提过,但唐绮都知晓。


    去年今日,唐绮在响水郡遇到了她,帮她救过荀娘子,她见过自己落魄的模样。


    燕姒心里微热,抬眸看着她说:“殿下,我有一事想问。”


    唐绮刚拣好棋子,手随意搭在盘坐折起的膝盖处,道:“想问什么都可以。”


    燕姒含羞,搅动手指道:“当初响水郡,殿下并不知我到底能不能替您治好顽疾,为何还是对我出手相助。”


    唐绮莞尔一笑:“那雨夜之时,阿姒为何伸手拉我?”


    燕姒顿时了然其意。


    不涉阴谋阳谋,响水郡与椋都天差地别,二人身份尊卑有别,可却对彼此皆是感同身受,正所谓惺惺相惜,大抵就是这般了。


    “我有东西要给殿下。”燕姒有些激动地说着,自袖中取出荷包,隔着案几递过去,“这个。第一次绣,你不戴在外边,贴身放着便可。”


    唐绮接过荷包,握在掌中端详蹩脚的针线。


    好丑啊。


    丑得可爱。


    她将新得的荷包直接挂在了腰间玉带上,言不由衷却心中甜蜜地说:“好看,我喜欢。”


    二公主身上有着浑然天成的贵气,她不戴什么彰显身份的随身物,只需往那儿一坐,就让人望之心悸。


    燕姒羞怯低头,忙着展腿要下地去。


    唐绮拦住她,问:“要什么?我去取。”


    燕姒腿上还有些刺痛,没逞强,坐下指了指床榻,说:“床里边,我枕下有个木匣子,多宝格右手边下方往上数第二个格子,青花瓷瓶里有把钥匙。殿下都去取来。”


    唐绮依言去了,回来时将两件东西都交到燕姒手中。


    燕姒开匣,把里头珍藏的书信拿给唐绮看。


    “每月一封家信,那时是我心中希冀,今夜本想等等银甲军的……”她说着,看到唐绮眼中微光,匆忙躲避视线,“也是想陪殿下守岁!”


    这是她的家信,她能如此交到唐绮手里。


    唐绮在这瞬息中大喜过望,一手捏着把信,一手摸着腰下荷包,反而生出愧意。


    她们共饮饮屠苏酒时,唐绮心里还在想鹭城外那座孤零零的荒坟,去年她去扫墓,承诺过再去便要收复国土,赶走景贼。


    今年她没有去,她身边有了人。小狐狸寄情于她,她却……


    二人相顾,燕姒见她神色有些沮丧,不知是不是自己此举不妥,让她心中有了负担,便立时道:“对了,我见殿下腰间藏剑,日日带着,能给我瞧瞧么?”


    唐绮在复杂心境里抽身出来,立时取下腰间之物,放到案几上。


    燕姒拿起来玩了一会儿,正要拔,被唐绮急速制止。


    “别拔,太过锋利,别伤着你。”


    燕姒嘟嘴,将东西推回去,用眼神示意。


    唐绮笑着去把剑拔出来,软剑剑锋迎光透亮。


    燕姒仔细看着这把抵过她脖子又救过她命的剑,直呼:“好剑!可有名字?”


    “没有名字。”唐绮牵着燕姒的手,去摸折扇般的剑匣子,“阿姒给取一个?”


    燕姒看她笑得满眼溺爱,指尖碰到匣上印刻的褶序,认真思索。


    这时夜已深,外头的雪轻飘着,纷纷洒洒,如春时东风大起梨树走白,门还敞开,丝丝凉风裹来雪白,燕姒抬眉看了那么一眼。


    唐绮融于半方小景。


    这人真好。


    那年,她为自己敛尸,孤身入大雪。


    今夕,她同她守岁,与她交心。


    燕姒露齿而笑,说:“沐春风。”


    凛冬的寒冷终会退却,东风一起,万物春盛。


    唐绮伸手过来,摸了摸燕姒的鬓发。


    “好名字。”


    燕姒托腮,十分乖巧地笑看她,唇齿间还余留屠苏酒的酒香,比奚国果子酒烈,烈得又辣又浑身舒畅。


    她观察闲敲棋子的唐绮,一刻不愿错开目光。


    唐绮也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摸着她的脸颊,柔声问:“想睡了么?若有人来,我喊醒你。”


    燕姒毫无睡意,摇头说:“不是困。”


    唐绮见她脸上浮起的红晕,拿走她手边的酒盏,眯着眼睛笑说:“酒吃醉了?”


    “没有吃醉。”燕姒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唐绮,一手放在自己心口,“这里暖和。”


    二人各站罗汉床一头,棋盘被唐绮收起,就这样静静看着对方,便不知不觉松懈下来,懒洋洋地撑在中间四方小几上。


    燕姒一懒,直接搭一条臂,歪头去凝望唐绮。


    唐绮倾身下来,将燕姒动作间滑下肩膀的披风拉回,顺势又摸她的头。


    “你好乖。”


    燕姒甜甜笑着,竖耳听外头风雪声。


    她心静了,偶尔拿脸去蹭蹭唐绮的手心,时不时喊上一句:“唐绮。”


    唐绮每一声必应,泯静他们都去睡了,外头听不到人声,二人一个喊,一个应,竟也不显得突兀。


    燕姒说:“唐绮。”


    唐绮摸摸她:“我在呢。”


    燕姒说:“唐,绮。”


    唐绮嗯着说:“阿姒,我在。”


    燕姒说:“唐绮,唐绮,唐绮。”


    唐绮就轻笑出声了,手指带着暖意勾刮一下燕姒的精巧的鼻子,说:“阿姒,你好乖啊。”


    寝房里的熏香渐渐燃完,燕姒起身,把小几推了推,看向唐绮的眸中有大片温情。


    “殿下,过来抱抱我。”燕姒软声,捏了捏唐绮的手腕。


    唐绮起身,腰际新挂的荷包摇摇晃晃。


    她坐到燕姒身后,从后面将燕姒整个人圈进怀里,下巴抵在燕姒的肩窝处。


    燕姒稍微偏头,脸颊就擦到她的唇。


    怀里温软,唇边柔情,唐绮心神激荡,重重吸了口气。


    燕姒不让她忍,侧回头,闭眼吻上她的唇。


    唐绮半个身子发麻,肩背崩成满弓。


    燕姒在她唇上轻轻磨蹭,舌尖狡猾地撩着人,唐绮要追,她却笑着躲了,说:“门还开着呢,殿下不是要陪我等?”


    唐绮满心的焦躁都被强行压下去,咬着牙恨恨地警告:“别再调皮。”


    燕姒咯咯直笑:“我不闹你。”


    唐绮趴在她肩头,缓了一会儿,小声道:“新年,你有什么想要的么?”


    燕姒卸下全身的力气,慵懒地靠在唐绮怀里。


    她不是旁人,是八抬大轿迎她入府的妻。


    燕姒摸着环抱自己腰的手,轻声道:“我近日,时常觉着腿有些酸痛……”


    这日唐绮起个大早,又忙活了一整日,在这里陪媳妇儿守岁,陪了半晌,此刻本已有了不少困意。


    忽听燕姒说痛,整个人蓦地激灵,半阖的眸子睁大了,霎时间松开人,蹲下身去仰首问:“哪里疼?腿?”


    她抬着手臂,想要伸手摸一摸,但又怕燕姒疼,不敢莽撞行事,于是手便尴尬无措地僵在半空中。


    燕姒不想她反应如此之大,那满脸的急切,竟无端有些像毫无办法束手无策的小孩子。


    “没有那么疼啦。”燕姒展臂,俯身搂住唐绮的脖子,“是之前留下的病症,坚持服几贴补药,就会好的。”


    唐绮见她神色如常,面上也有了白里透红的气色,又转念思及她医术卓绝,能将人从阎王手里拉回来,这才大松口气,将脸埋在她膝间,轻轻蹭着说:“那便好。来年我好好钻研下商道,你需什么尽管同我说,不可为银子的事而隐瞒我。”


    谈及此事,燕姒倒有一些惊讶,她道:“府中银钱花销很大?殿下还会缺银子?”


    唐绮怪自己一时心急,说漏了嘴,不敢看她,只道:“没呢,只是这么一说,父皇没缺过我银子花,当御林军统领也有份俸禄,加上十六岁出来开府,宫中按照制度拨的田地和些宅子,与你大婚时,父皇和母后又都给了些。有椋都里的铺面,城郊几处皇庄子,不缺的。”


    燕姒抓着一缕唐绮的发,在手中把玩着。


    她思忖了一会儿,剖析道:“你平日里在府中的用度并不如在外时铺张,不过一个公主府,前后院子伺候我们的人就过了百,除此之外,官家给你的宅子,空置着还要雇专门的仆人去洒扫,这些花销零零碎碎,看着不算多,但堆积起来,必定不是笔小数目。可母妃说得对,你总在外应酬……”


    唐绮抬起头,仰视她说:“一直都是账房打点这些事儿,账房先生是父皇给的人,信得过,我就没太去管。府中都还好,在外应酬,现下也少了,阿姒,莫为此事担忧。”


    “我只是觉着,算来算去,想来想去,你也花不掉太多的银子,为何还要去钻研商道?”燕姒疑惑道。


    唐绮闻言便知都瞒不住。


    她妻聪慧,不好糊弄。


    唐绮扁扁嘴,道:“我在攒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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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9章 迎新


    ◎(第二卷完)◎


    “好好的,攒钱作甚?”燕姒眨了眨眼,眼中带出些调皮的意味,她用手指在唐绮下颚勾了勾,“怎么?娶我的聘礼,就把堂堂帝姬掏空了?”


    唐绮见着她这般饱含风情的笑,心头欲念乱窜。


    这哪是什么乖巧驯顺的主儿?一步步拉她去纵情声色!


    唐绮失魂般与她对望,甘做她的裙下臣,猛地捉住她手腕,挺身吻住她。


    燕姒往后退,在这雨点般急促的吻里,巧笑逗唐绮。


    “殿下啊,门……”


    后边的话,被唐绮尽数吞吃入腹-


    丑时末。


    温暖的被窝里,唐绮拥住燕姒说:“你喜欢朝向哪边睡,便朝向哪边睡。别等了,今夜不会再有人来了。”


    燕姒摸她额边被汗微微润湿的碎发,说:“我喜欢朝着这边睡。”


    最开始方嬷嬷教那些规矩,燕姒很不习惯,唐绮夜里睡觉呼吸浅,平躺着不爱动,可她在清玉院睡觉都很沉,梦里翻身踢被子,总是按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框在一个死规矩里,要等唐绮起身了,才能把自己摆成舒坦的样儿。


    但是成婚这些日子以来,唐绮夜夜同她宿在一起,她睡着了也惦念着那点儿规矩,怕自己扰唐绮的好梦,睡得越来越谨慎老实,渐渐的,等唐绮起身出了门,她也能保持侧躺,接着睡了。


    唐绮搂着她叹息一声,又吻她眉心。


    “别去管那些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娶的是你,不是规矩。”


    “那也没有只是因着规矩。”燕姒小声嘀咕着,想起方才唐绮在她手上赴欲海,脸蹭地又红了,“喜欢看着你……”


    唐绮抱着她,就觉得安心,任她小手拽着自己的发丝打圈儿,在她背上温柔抚摸,笑说:“你是睁着眼睛睡觉的?我夜里偶尔醒来,怎么没见着呢?”


    燕姒被摸得惬意,又将先前的话顺了回去。


    “殿下身为唐国二公主,乃唐国唯一的帝姬,这一生何愁吃穿,您金尊玉贵,攒钱要做什么用?”


    谈及此事,唐绮也没想瞒着她,便直截了当地道:“以备不时之需。阿姒知晓行军打仗,都需要些什么吗?”


    “战马、兵刃、粮食……”燕姒掰着手指头数,“若是遇到冬天,棉服也穿得着,将士们身上的铠甲能抵刀枪,却抵不了严寒。”


    唐绮说:“不错。唐国本有四方守备军,辽东于家军、远西陈家军、远北杜家军和边南项家军,但项家军在前朝就因起兵造反被周氏断尽粮草逼入绝境,最后土崩瓦解了。所以封侯的只有你爷爷,陈杜二位大将。”


    燕姒缓慢点着头说:“嗯,我有听爷爷和姑母说过一些。”


    唐绮得她回应,又往下道:“父皇兄弟姊妹少,大多都早早夭折,那时也无皇子可被分封出去的,边南就成无主之地。因兵力薄弱,又紧邻景、奚两国,加上朝中没有大将堪用,这里的守备军只好归为国军,没设统帅,兵权分化,才让罗家有了可趁之机。”


    燕姒先前卖了力,听着听着,有些困了,还强撑着睁眼,说:“父皇受先太后压制,多年苦心权衡朝中局势,三方诸侯本握重兵,不好插手边南了。”


    唐绮的手轻抚她眼睛,让她闭眼睡。


    “山河乐土岂容外敌肆意侵犯,边南不得不守。养军花销巨大,处处都要用钱,军饷军器粮食战马,这些缺一不可。周氏掌国库财权一日,我就得留个后手。”


    燕姒快睡着了,但还留有一丝神智听清楚她的话。嘟囔着回应道:“殿下想收复飞霞关,想守住边南百姓的安宁,不如釜底抽薪先搞垮周氏,助大殿下入主东宫,一举夺下国库财权。”


    “你真懂我。”唐绮吻她额头,轻拍她的背,“睡吧,明日要入宫迎新。”


    一场小雪,不知何时停的。


    次日,燕姒随唐绮一道入了宫。


    拜过帝后,就往元福宫中去,要给昭皇妃请安。


    做完这些必有的礼,昭皇妃让云绣给了燕姒赏赐,燕姒无功本不敢接,唐绮拍着她手背,说:“母妃的心意。”


    她都这样开了口,燕姒只好又拜了拜昭皇妃,乖顺道:“臣媳谢过母妃恩赏。”


    昭皇妃揉着白猫的脑袋,却道:“你是受得起的,这孩子年前多亏你看着,才没到处去鬼混,今年也是因着有了你,她才……”


    “娘娘,午膳的单子列来了。”云绣及时打断昭皇妃的话,把册子展给昭皇妃过目。


    昭皇妃偏身去看了一会儿,指点道:“这道红烧鱼过于辛辣,改成松鼠桂鱼,这两道凉菜就不要了,天这么冷,改添一道银丝燕窝。”


    云绣连连应“是”,等她吩咐完,就往暖阁外走。


    昭皇妃扬声说:“别忘了公主爱吃的酥肉,还有她夫人爱吃的糖藕。”


    云绣回身躬腰道:“娘娘放心,奴婢记着呢。”


    这个时令本没有藕,昭皇妃上次特意差人打听了燕姒听学期间出去用过的午膳,她曾单独去买过糖藕回府。


    昭皇妃记着这点,此刻淡淡笑着看向燕姒。


    “这藕早就命人备了,是小江南培植,不久前刚送到尚膳监的。你是喜欢糖藕吧?”


    燕姒对她知晓自己的事儿,一点都没感到诧异。


    毕竟昭皇妃只有唐绮这么一个孩子,心头宝的枕边人,先前又得三殿下倾慕,打探清楚是常情。


    “母妃说的是。”燕姒顺着话道。


    唐绮自然也是知晓的,她叫青跃盯着人,不是只盯个几日,但她同样,也对自己母妃的性子格外熟稔,闻言就皱起眉。


    “儿臣替她谢过母妃关切,不知母妃有何要提点我们的?”


    昭皇妃斜睨她一眼,反而笑问道:“你哪里会需要本宫提点?”


    燕姒闻言,忽地如坐针毡。


    室内熏香让人头晕脑胀,昭皇妃变化不定的性情,和她姑姑于红英简直不分高下,方才明明才喜笑颜开地给了赏赐,这会儿就话里有话,叫人难以分清她究竟是喜是怒。


    唐绮想必是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她在燕姒身边,从容地道:“今日迎新,大年初一,儿臣携着家眷入宫,为的正是敬听父母命。故而,母妃有话,不妨直说。”


    昭皇妃摸着白猫漂亮的背毛,脸上挂着笑,那笑却像是讽刺似的。燕姒垂眼不敢看,只听到她说:“本宫让儿媳妇管你,叮嘱你莫要到处吃酒,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让你恪守本分,你倒好啊,一笔陈年烂账,竟也能要到周氏嘴里去,大皇子和周氏如今什么样儿了?今个儿早早他就携妻进了宫,你还去里头掺和什么?”


    换作寻常日子,唐绮还好去辩解一二。可今日是大年初一,她已任性了三年,三年扫墓都没在椋都过新年,实在不想再惹昭皇妃不快。


    她的手在膝盖上搓了搓,赔着笑脸道:“母妃,大家都要过年。我新官儿上任没多久,为了人心也得把拖欠的银子发下去,就这一桩事儿,再不惹事儿了。”


    昭皇妃言在试探,想探出燕姒有没有唆使唐绮去图谋东宫之位。虽说她们女女成的婚,以后没有子嗣,但这不表示唐绮就不能有旁的法子,现下的中宫不也是因成兴帝忌惮,自己没个子嗣么,她就能找到法子稳坐皇后宝座。


    直到吃完午饭,要出宫去,燕姒都还没有想通这点。


    她是不懂这些的,只以为娶了女妻就失去了继承大位的权力。


    唐绮牵着她的手沿着宫道慢慢走,道上刚扫过雪,路还有些滑,燕姒想昭皇妃的话想得太过专心,故而没留神脚下,忽然感觉腰间一紧。


    “殿下!”燕姒惊呼一声。


    唐绮已单手抱起她的腰,将她抱过了一片水洼。


    “你这个小脑瓜子里,在想什么呢,路都不看了。”唐绮温柔笑道。


    等双脚踩回地面,燕姒见前边巡逻的锦衣卫队伍走远,大着胆子抱住唐绮的手臂,甜甜笑起来道:“有殿下在,我可以不看。”


    唐绮揉揉她的头,帮她将颊边乱掉的发理好。


    二人对视,眼里皆是柔情蜜意。


    “阿绮——”


    身后隔一段距离突然响起一声唤,燕姒顿时撒手,乖乖站好,唐绮带着她的腰一道转过身,就见不远处并排走来的四人。


    大殿下唐峻和他的正妻周巧,而他旁侧还跟着燕姒已有些陌生的两人。


    唐亦和楚可心。


    唐绮和燕姒停在原地,等他们走近了,双方互相见过礼。


    唐峻先开口:“从元福宫出来呢?”


    “是啊,母妃留我们用饭。”唐绮负手,转而看向唐亦:“三弟呢?”


    唐亦垂首,是一副谦逊有礼的模样,他神色如常道:“父皇留着一道吃的。”


    他们姐弟三个说话,上了明和宫前的千步道。


    燕姒和两个妯娌走在一处,不好打扰他们,慢慢与前头三兄妹拉开距离。


    楚可心和周巧絮絮叨叨,她嫁给唐亦后,原本的娇蛮收敛不少,但显而易见,除了初时打了招呼,这会儿根本就把燕姒当作了空气。


    周巧听过唐亦和忠义侯府嫡孙女之前那些事儿,现下站在二人中间,听楚可心在说子嗣,这不是故意刺激人于家小姑娘么。


    她笑着转了话题,手指远处宫墙下的一排红梅树,刚好在刮风,她道:“快看,下红雨了!”


    楚可心安静了下来,和燕姒都循着周巧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燕姒一眼出神,呢喃着道:“红梅败枝头,新年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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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外戚之祸


    第130章 夏热


    ◎“夫人!殿下出事儿了!”◎


    六月天已经很热,小院里的蝉鸣吵得人睡不着觉。


    燕姒捧着书,无精打采地靠在窗边。


    女使们把唐绮去年送她那台手风箱搬过来了,小竹和小菊两个轮流摇,送来的风都是热烘烘的。


    泯静拿走空掉的冰酪碗,瞥见燕姒额头处发的汗,问说:“姑娘,用点冰吧?奴婢都怕您热中暑。”


    “这个冰酪明日也不要再买了。”燕姒转过头,寻思一会儿,耐心道:“晚上殿下归府,再端冰盆到寝房,她比我还怕热。”


    泯静无奈地叹气,应了声“好”,扭身把碗送去厨房。


    自打三月春闱,宁浩水金榜题名中了探花,搬出公主府在外有了自个儿的小宅子,燕姒就连素日的零嘴小食也少买了。


    她不让唐绮给她裁新衣,身上穿的小裙都是去年的。女使们的衣着由前院做,澄羽个子也不见长,只有宁浩水窜得飞快,得了好几身儿出府。


    泯静拨过这几个月算盘,惊见主子省吃俭用起来,不想入夏更甚。


    每日本该有的冰盆她都不用,吃得也越来越是极简,还不如在侯府当姑娘的时候,手里银钱紧巴巴,但衣食住行却从来都是挑最好的。


    泯静心里都替她有了落差,明明公主府比侯府富庶多得多,不知她为何这般苦着自己。


    去小厨房送过碗,泯静再回来时,见她家主子已经散走小竹和小菊,准备往外走。


    她跟在燕姒身后问:“姑娘要去哪?”


    燕姒提着裙下阶,道:“去前院,寻账房先生。”


    泯静随她一路走过庭院,背对着炙阳,重提省吃俭用的事儿,不解道:“姑娘为何要难为自己?”


    这一路青草繁茂,翠绿葱郁,池边吹来的风,送着芙蕖的清香,燕姒闻着香味儿,逆着光温柔浅笑。


    “殿下也很是节俭,她暗中同天香姑娘做着生意,手里的几处铺子都物尽其用,宅子空置不能租,但也悄悄让给了几位手头阔绰的旧友,你说她做这些,是为什么?”


    泯静道:“奴婢哪里能晓得?”


    主仆二人穿过庭院,从月门走出去,洒扫的女使们退至两旁,等再走远一些,燕姒随手从路旁摘了根细草。


    在手里摇曳,说:“我说给你听。”


    泯静盯着脚下的路,点点头。


    燕姒清脆的声音被蝉声掩盖大半,只泯静能听清楚。


    她说:“椋都乃唐国都城,在中原腹地最是繁华,身居高位的二公主殿下深受官家宠爱,自幼锦衣玉食,享一等一的乐子。出椋都之后呢,往上千里的远北,黄沙形成万里荒漠,往下过陵江的边南,地貌复杂狭长气候不佳多遇蝗灾,还紧邻敌国,往右八百里是辽东,地势攀高盛风雪,冰川恒久不化,除了左去远西,百姓尚且衣食无忧,这泱泱大国凄苦之地贫困之户,何止一二?”


    出了小院,步入竹林之间。


    燕姒伸手摘了片竹叶,在手里捻。


    泯静跟着她,又问:“这和咱们有什么干系呀?”


    燕姒两指夹着薄薄的叶子,脚下步子快了些。


    “殿下要去收复飞霞关,她蛰伏这几年,上千日夜,与不相为谋的贵子贵女们厮混,又要在奢与俭之间保持本心,你说这多难?她贵为一国公主,尚能有如此坚韧恒心,我作为她的妻,本就该与她共担富贵与清贫。”


    泯静愣了愣,在惊讶里捂住了自己的嘴。


    燕姒笑道:“快走啦,我去看看最近府中的花销,端午要到了,还要同账房先生议事呢。”


    酉时许,燕姒同府中账房议完事儿,回了小院。


    澄羽打完拳,从廊庑下奔过来,喊着她说:“姑娘。”


    燕姒秀眉微挑,把一眼的异色藏尽,笑着说:“先回屋,你来打扇。”


    泯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他粗手粗脚的,哪里打得什么扇哦。”


    “你去看看小厨房*备的晚膳,一会儿殿下该回府了。”燕姒支着泯静先走,带着澄羽进正堂。


    半抹斜阳余晖坠在门口,小桌沉在阴暗里。


    燕姒坐到桌边,才问:“什么事。”


    澄羽左右看过后,周围没有别的人在,便直接道:“祭司大人传了消息,她要回奚国了。”


    “这么快?”


    燕姒蹙起眉,一想也是。她师父来椋都这次,只为见见她,而今她住在公主府,平日里出门暗地里也还有银甲军跟着,不便多见,数来半年里,也只匆忙见到过四五回,若不是她应下要帮燕姒探清响水郡周府的底,哪至于耽搁到现在。


    澄羽已道:“不算快,她给奴传话,说三日后走,请姑娘这三日里寻个机会去见。”


    燕姒拿过小桌上的扇子,澄羽接下了,给她扇着风。


    “容我想想吧,殿下这几日叫了江守一跟我,这个近卫没之前的侍卫那么好甩开。”


    澄羽思索着,说:“要不然……用蛊对付?”


    燕姒瞳孔顿时收缩,急道:“不可!”


    话一出口,又觉自己太严苛,立时放轻声音道:“你好好养你那些小玩意儿,咱们现在与奚国没干系了,不到万分紧迫,不要动用。若留下蛛丝马迹,反成后患。”


    澄羽收扇抱手道:“奴记下了。”


    他们二人刚在堂中把话说完,忽听外头传来匆忙脚步声,侧头去看,见前院的女使百灵一脸慌张上了阶。


    澄羽退至燕姒身侧,百灵跨步进屋,慌张道:“夫人!殿下出事儿了!”


    燕姒心头一沉,顿时起身道:“你慢慢说!”-


    半个时辰前。


    唐绮安排完端午节的巡防布设,从御林军办事处出来,翻身上了马背。


    卫晓雪刚提任校尉,随行在她身侧,见她扯着缰绳改方向,就问:“殿下不回府?”


    唐绮坐在马上说:“先去一趟安乐大街的天香酒楼,前两日府中女使说起,夫人馋甜粽子,那家的味道尚可,带回去给她尝个鲜。”


    卫晓雪双腿一夹马腹,跟上她道:“殿下待夫人真好。”


    唐绮笑说:“这不是应当的么!”


    二人策马过街,抄近路去往天香酒楼。


    下马时,酒楼伙计过来牵了绳,满脸堆笑道:“公主殿下快里边请!”


    唐绮和卫晓雪刚进楼,就被一人拦住路。


    “好巧啊,二姐也来用饭?”


    唐亦自打和楚家嫡长女成婚,鲜少在外用膳,今日还真是巧了。


    唐绮面露笑意,马鞭在他肩头抵了下。


    “你怎么有兴致出来吃?”


    唐亦也笑,白色长衫将他的身形拉得瘦长,他抱手说:“庆州才女许彦歌来椋都探亲,我仰慕她的诗,听闻她今日在此设有宴席,故此来碰碰运气。”


    这位庆州才女,春闱时被成钦点为状元,唐绮记得她。


    她出身庆州名门,在天下儒生里原本就小有名气,中了状元后更是声名鹊起,却没留在椋都,反而回了家乡述职。


    唐亦想要结交此人,唐绮本身并不放在心上,可要紧的是,马上端午了。


    唐绮想了想,把马鞭丢给卫晓雪,勾着唐亦的肩说:“走走走,带二姐也瞧瞧,她回庆州那次走得太匆忙,我连人都没见过呢,听说女状元风姿卓绝,今日开个眼界。”


    唐亦面上为难道:“这怕是不大方便……”


    “你,过来。许彦歌许状元,在哪个雅间?”唐绮已经扯了个伙计问到了地方,拽着唐亦往楼梯处走,“有什么不方便?”


    唐亦皱眉道:“二姐有所不知,许彦歌她们家,同解家有旧,她的母亲,与解星宝的母亲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所以今日席上必然有解星宝,你先前不是……”


    唐绮听完,哼笑道:“还要回避他不成?走。”


    姐弟两个气焰高涨上了楼,不,应说是唐绮独个儿气焰高涨,唐亦就是个陪绑的,满脸不情不愿。


    卫晓雪没跟太近,在几步之遥警惕着周围的人。


    唐绮到了雅间门口,就有许家随从挡住他们,说:“这边是私宴,二位大人莫不是走错了?”


    唐亦退后半步,叠手道:“翰林院侍郎,来拜会许姑娘。”


    随从见唐绮身上的麒麟袍,心道,这位女子分明是个武官。


    他们不让,里头席间走出来个梳双髻的丫鬟,瞪着随从说:“猪油蒙了眼的蠢货!还不快给二位殿下赔罪!”


    两个随从听了这话,吓得脸色青白交加。


    唐绮没功夫听他们赔罪,指着里头问:“能进?”


    丫鬟伸手打起帘子,邀说:“二位殿下,我家姑娘恭请。”


    唐绮偏头入内,大片屏风挡住桌席,嘻嘻哈哈的说笑声传到耳朵里。


    雅间中没有天香酒楼的伙计伺候,清一水是许家家仆在前后忙碌。手风箱呼啦啦摇着,吹过冰水,让里头凉爽又舒适。


    唐亦跟在唐绮身后,嗅了嗅漂浮的淡香,说:“还真是雅致。”


    丫鬟领着她们绕过屏风,席上本在玩飞花令的儒生们,就都停下来,侧首往这边看。


    主桌上坐着的女郎顿时起身,对着外边一拜。


    “两位殿下莅临,彦歌受宠若惊。”她说着招来两个随从,“还不快请殿下们入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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