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谢真攥紧手里的笔, 始终不发一言，半晌, 才抬起头瞪了陆虞一眼。陆虞这才发现，他整张脸都像是熟了。
他双唇紧闭，神色半恼半羞，瞪完人就转开头不再看陆虞，好像生气了似的。
陆虞被他瞪得莫名其妙，看他也没有要理自己的意思，就拿好东西道：“我先走了。”
虽然早知道这人脾气古怪, 但她没想到这么普通的一句关心都能惹到他？吃错药了吗。
不过或许是因为谢真刚帮了她, 残余的感激之情让她完全生不起气来，反而莫名感觉……闹别扭的谢真，好像有点, 可爱？
陆虞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搞得一阵恶寒, 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快速走开了。
正好陆虞回来了，中午王总和项目组的大家一起吃了个饭, 饭后顺便讨论了一下目前正在推进改善的几个重要事项。
几人全都围在大办公室的大办公桌前，除了有事不在的江兰因和史燕如。开完这么个临时会之后，王总便赶着去出差了，其他人则忙着做会议记录、修改文件、重新整理底稿。
午后的太阳透过玻璃窗撒下暖融融的光, 一片寂静中, 只有打字声和翻动纸页的声音。
片刻后，田祯举着一份文件走向陆虞旁边的谢真，一个“谢”字刚吐出半个音又被她自己吞回去了。
陆虞从成片的数据中拔出眼看向身侧, 却看见旁边的人不知何时竟然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谢真面色苍白，玉质剔透, 眼下是明晃晃的两团乌青，微卷的半长头发落在脸侧，脸上少了平时距离人千里之外的冷淡，闭着眼的模样竟显出一点脆弱和稚气。
他的脸侧对着陆虞，身体姿势似乎也微微向陆虞倾斜，从陆虞的视角看过去，有一瞬间，她几乎错觉眼前人像只乖巧蜷缩在主人脚边睡觉的小动物。
……莫名让人有点心软。
陆虞不自觉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片刻后她才觉察到自己的行为，然后惊悚地收回视线。
这股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怜爱究竟是怎么回事？自从回到眉安市，她似乎真的看谢真顺眼多了，真是见了鬼了。
田祯拿着文件震惊地又退了回去，众人默契地压低声音说话。
田祯说：“谢总是不是最近没睡好，我看这两天他黑眼圈特严重。”
吴怡的神色也很惊讶：“可能是？我从没见过谢总这样，以前哪怕通宵工作他都能神采奕奕的。”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有人开门外出，谢真似乎被吵醒了。
他睁开眼，恰好陆虞转头取文件，两人一下子撞上视线。
大概是真的睡得很好，谢真脸颊都睡出两团浅淡的粉晕，双眼水波荡漾，定定看着陆虞，似乎一时还分不清真幻。
陆虞看他这副样子，脑子里莫名冒出来四个字——海棠春睡。
别说，这人此刻有些懵懂的毛茸茸模样，感觉更像小动物了。
谢真就这么看了她一会，仿佛回过神了，脸上登时闪过十分复杂的神色，脸色一时红红白白，能看得出他此刻惊恼且尴尬，大概是完全没料到自己会在公共场合睡过去。
陆虞是有听说过谢真御下极严，自己也以身作则，通常都加班加到最后一个，文件里一个标点符号的错漏都没有，更绝不可能让这种带薪睡觉摸鱼的情况发生，因此想必他心里正过不去这个坎。
陆虞对此倒是无所谓。她的观念与谢真正相反，认为人非草木孰能无过。毕竟活人不是机器，总会有各种各样意外情况发生，喜怒哀乐身体不适精力不足都是正常情况。能在康晟留下来的个顶个都是业绩达标的卷王，所以只要态度端正，不出原则性问题，她通常都很包容，不介意属下偶尔开个小差犯个小错。
她看出来谢真此刻难堪，于是给他递了个台阶：“身体还有不适吗？现在忙得过来，你如果不舒服可以多休息两天，不用勉强。”
吴怡附和道：“是啊谢总，还是身体最重要。”
谢真听了这话却像是有些受惊，仓促抬头看了陆虞一眼，面色飞红，眼里又惊又恼，然后又转过头看了一眼其他人。
陆虞：……？
怎么感觉又被他用眼神骂了。
奇了怪了，她关心他身体到底有什么问题？
不过就这么短短一瞬，陆虞一下子看到他侧脸上睡出了几道红印子，在苍白薄软的脸颊上分外鲜明，像在冰皮月饼上印了个章。
她一抬眼，正好看到程杏和田祯也看到了谢真的侧脸，然后两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了谢真身旁的陆虞。
这一瞬间，三人仿佛离奇地用脑电波交流了一下，陆虞感觉大家都在传递同一个信息：“你去告诉他。”
“算了算了，还是你去吧。”
肉眼可见，没有人敢太岁头上动土，告诉谢真他在大家面前出了丑。
陆虞沉默了一下，本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奉献精神，开口喊道：“谢总。”
谢真转头看她，眸光清凌凌的。不知为何，陆虞总感觉他眼神里有一点威胁之意。
可配上他一双刚睡醒波光潋滟的眼睛，和他脸上有点滑稽的红痕，这眼神到了陆虞这根本凶不起来一点，反而有种色厉内荏的娇嗔感。
陆虞心里一闪过这个想法，登时差点冒出一身鸡皮疙瘩。她赶紧回到正常思路，伸手指了一下谢真脸上的红痕。
她伸出手时，谢真似乎顿了一下，视线下意识地追随着陆虞的手指，但竟然并没有躲，一瞬间真有点像只矜贵又黏人的猫。
陆虞看着他，有那么片刻，她莫名有种错觉，几乎以为谢真要主动贴到她手上。
“压出痕了。”不知为何，她的声音放轻了些。
谢真一下子僵在原地。
下一刻，他霍然起身，抓着文件大步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步步生风，神色冷静，看起来毫无异样。
看着他走进去之后，众人终于舒了一口气。
程杏拍拍胸口：“我还以为谢总要生气，吓得我都不敢看他。”
田祯“噗嗤”一声笑了：“怎么突然感觉谢总好像……变得有点可爱？”
吴怡点点头：“我也觉得谢总哪里变了，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有种春暖花开的氛围。”田祯形容道。
程杏瞪大眼睛：“你什么意思？”
田祯摇了摇手指：“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连着几天失眠，好不容易睡了一觉，谢真能感觉得到自己的精力格外充沛，做事的效率一下子高了不少。
将请假期间堆积的工作处理得差不多后，头脑从高速运转的状态停了下来，谢真这才意识到，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华灯初上。一看时间，已经快八点了。
他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紧绷的肩背也难得放松了一点。
只刚得了片刻闲暇，那人无处不在的身影便又在眼前浮现。
想到那人白天说的话，他便只觉难以置信。
她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问他那种事？还那么坦荡那么神色自若，简直是……她都没有羞耻心的吗？
虽然没人知道他们的事，虽然两个人是在谈恋爱，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也不至于这么无所顾忌吧。
不过，想起白天这些事的同时，又想到那件事之后他连续几日的失眠，谢真隐约意识到什么。
他沉吟片刻，在浏览器中敲入：omega被标记后的症状。
浏览器弹出来一大片网页，前几个全是乱七八糟的广告，什么ao匹配网站，ao标记晴趣用品商店。醒目的标题加大加粗地写着“还担心你的alpha无法一展雄风吗？选择xxx包你一夜无眠！”。
谢真仿佛被烫到似的移开视线，努力不往陆虞身上想，鼠标飞快向下滚动。
再往下则是一些离奇的营销号文章，什么标记高chao会导致痉/挛，严重的还会患上姓瘾，还有劝人节制的养生文章，告诫alpha即使是易感期也不能猛do一晚上，要爱惜你的omega。
谢真控制不住地想起了那晚的事，越看越脸热，终于在看到教alpha如何正确标记omega的文章时顶不住了。
他换了个医学咨询网站，输入“omega标记后失眠”这种关键词，试图再度检索。
结果冒出来的相关咨询全是类似于“医生，我的alpha太行了，搞得我每晚都睡不了觉，天天失眠怎么办”这种东西。
谢真“啪”得把笔记本合上，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试图把紊乱躁动的心绪安抚下来。
他在黑暗中沉默地坐了片刻，最终还是拿起手机，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备注写着“蒋乐一”。
铃声响了一下，对面秒接，是个灵动活泼的年轻男声：“谢小真？你找我有事？”
谢真“嗯”了一声。蒋乐一便笑嘻嘻道：“哟，看来是真有事。你说呗，我刚上完课，有的是时间。”
谢真也不与他客气，下定了决心后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知道omega被标记后会失眠这件事吗？”
蒋乐一思索了几秒：“没听说过，我自己也不会这样。你问这个干嘛？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
谢真沉默片刻，没有说话。这异样的沉默另蒋乐一意识到什么，他不可思议道：“等一下……谢小真，你不会吧……”
谢真仍旧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他默默把手机音量调低，果然下一秒对面就传来一声尖叫：“我靠！谢真！真的假的啊！什么时候的事，对方是谁，快从实招来！！”
谢真头痛地捏了下眉心，终究对面这人算是世上最关心他的人之一，他不好一点都不透露：“上周的事。”
“好啊你，不声不响办了个大事啊！啊！对方不会就是你暗恋已久的那个……那个女alpha吧！”
谢真闭了下眼，假装没听见，耳根逐渐烧红。
激动了一会后，蒋乐一还没忘了正事：“那你仔细描述一下你症状呗，接触到哪一步，之后什么感觉。”
谢真脸上闪过羞耻，极慢地开口：“她，对我做了临时标记。差一点就……差一点完全标记。之后我就再也没睡着过。”
蒋乐一这会倒是没再继续打趣他，只是认真地继续问：“那她现在每天给你做几次信息素安抚？按你腺体的情况，我看每天一次或者两天一次大概就够了。”
谢真愣了一下：“信息素安抚？”
“你不会不知道吧？初次标记之后，omega无法适应体内的alpha信息素，需要alpha定期以信息素安抚。她多久安抚你一次？”
谢真陷入沉默。标记过后，那人请假度过易感期，他来这里主持项目，两人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而且并无任何亲密接触。自然……是一次也没有过。
“等一下，”蒋乐一敏锐地觉察出什么，“她不会根本没有给你做过信息素安抚吧？你都到失眠的程度了，她不会干脆都没和你睡在一起吧？？”
没听到谢真的反驳，蒋乐一的暴脾气肉眼可见上来了：“你不懂她还能不懂吗？？感情她做完就拔x无情，连个信息素安抚都不给你做？我说呢怎么还会失眠，当然是因为少了她的信息素！”
谢真恍然，突然意识到今天中午为什么能在办公室睡着了。
……因为她在身边。
对面蒋乐一还在怒火中烧：“她这么对你，根本就是一点都不上心，这是什么渣a？？”
谢真蹙了下眉，下意识辩解：“她很忙。”
“不是你，你还听不得她挨骂？！”蒋乐一惊了，“好啊谢真，这么多年不显山不露水的，感情你特么也是个恋爱脑啊！”
谢真岔开话题：“那现在这种情况一般怎么处理，有没有对应的药剂？像抑制剂那种。”
“有倒是有，omega专用信息素安抚剂，药店买不着得去医院开。但我告诉你这种情况一般怎么处理，一般我们会把这个不负责任的渣a拖过来让她负责，不然就给abo事件处理中心报警。”
谢真仿佛只听见了他想听见的：“谢了。”
蒋乐一被他气得半天没说得出话：“……我服了。二十多年油盐不进，一开窍就恋爱脑成这样，你到底是多喜欢她啊。行吧，那我也不说废话了，看你也听不进去。事已至此，我给你支两招得了。你那脾气我了解，既然喜欢上了，对人家的态度好点，得想办法让她自己迷上你离不开你。”
过了片刻，谢真的声音迟疑地传来：“态度……好点？”
“首先，你起码别成天怼人家吧。别反驳，我还不知道你，那小嘴一天叭叭的让我八百次恨不得给你买哑药。哪怕在工作场合也态度好点，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你就想，哪个alpha能受得了天天被自家伴侣又怼又骂，哪怕是泥人也有脾气啊，早晚被怼跑了。”
谢真沉默了片刻。而后他开口：“可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不想公私不分是吧？”
谢真没说话，明显默认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你谈的就是办公室恋爱，有本事你别吃窝边草啊。现在后悔也晚了。”
谢真：“……”
蒋乐一能听到谢真隐忍的呼吸声，差点没绷住笑出声。好啊，总算有一次轮到谢真吃瘪了，多年以来被这货阴阳怪气的怨气简直一扫而空。
“然后呢就是像正常谈恋爱一样，温柔小意，多关心你的alpha，想办法多亲近多约会，增进感情。还有就是要多展现你的优点，据说现在的alpha都喜欢居家人夫款，你可以展现一下你优秀的厨艺嘛。”
谢真在那边不大满意地“啧”了一声，但终究没提出半句异议。
蒋乐一幸灾乐祸：“哎，多讲讲你家alpha呗，我真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让你能做出这么大牺牲，你俩怎么谈上的？”
谢真却明显不愿多聊，已经开始了下一话题：“蒋老师最近还好吗？”
蒋乐一无语道：“护这么严实……行吧，你的事我也不问了，你自己有数就行，可别被什么渣a骗身骗心了。姑姑挺好的，还是老样子。上周末我去疗养院看她的时候她还和我聊起你了来着，还招待我一起吃你寄过去的眉安特产。她很挂念你。”
谢真垂眸“嗯”了一声，语调似乎比平时柔和了一点：“我过年的时候会回燕京看她。”
“好。她这些年带过这么多学生，但最宝贝的就你一个，哎，有时候我这个侄子都吃醋。”
谢真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笑音：“不奇怪，毕竟小时候蒋老师多给我夹个鸡腿有的人都能气半天。”
“可不带翻旧账的啊！”蒋乐一叫道，谢真嗤笑不语。片刻后，蒋乐一又正色问道：“不过你今年真要回燕京吗？你家里那边……”
刚轻松了不少的氛围陡然沉重下来。谢真默然片刻，只冷静道：“我不可能躲一辈子。”
蒋乐一犹豫了一下：“也是，现在你也不是当年那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小屁孩了。成，兄弟支持你，等你回来了兄弟带你涮肉去。”
谢真不置可否：“嗯，只要有的人别又一杯就倒然后在大街上发酒疯就行。”
“喂！说好了不翻旧账的！而且你当时不是都装不认识我了吗，有什么好记仇的！”
……
挂掉电话后，谢真安静地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抿唇陷入沉思。
直到手机有新消息进来，骤然亮起的屏幕才让他回过神来，原本紧绷冷淡如削冰凿玉的下颌线也放松了一点。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先把工作消息回复了，然后大致搜索了一下蒋乐一说的omega专用信息素安抚剂。果然买起来比较麻烦，要先去医院做个信息素测试，然后根据omega以及给予标记的alpha的情况来定制安抚剂。
谢真蹙了下眉，已经可以想象他这个复杂的情况到时候会有多费劲了。
而且……他并不是没有其他选择。
想到这里，谢真的手指微微攥紧了手机，脸上闪过一丝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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