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终相见
始皇帝收到蒙毅加急送来的信件时, 正在逗弄那只会说话的鹦鹉。
鹦鹉憨态可掬,非常聪明,把蒙毅教它说的话一次次重复, 成了始皇帝勤政时的玩乐。现在到了始皇帝身边,又有聪慧的宫人专门教导照顾它, 会说的话竟也越来越多了。
赵高在蒙毅外出的这段时间里,通过献上方士和摸索始皇帝的心思进一步献媚, 很是拍在始皇帝心坎儿上。
没多久便官复原职。
当然他也绝非简单的奉承者, 他自身能力也很重要。书法绝佳, 参与了大篆转为小篆的文化统一进程;精通律法,参与了修订法律文书的工作;作为中车府令,他将始皇帝出行仪仗的威严感具象化。
最重要的是, 他能做蒙毅这种直臣不能做的奸佞之事。始皇帝沉迷长生,他就敢为始皇帝招揽方士。
没有人不喜欢被润物细无声般贴心的阿谀奉承, 始皇帝也不例外。
不过他自信自己能压制得住臣下的心思,无所谓臣属到底想要什么,他反正给得起,只要对方于社稷有功、于他有用。
只见官复原职的中车府令去掉封泥, 缓缓展开蒙毅加急送来的信简。
按理说这样八百里加急的文书送来,应该先送给丞相李斯开封验泥,确认无篡改后再转呈郎中令, 再由中车府令赵高登记,最后才送至始皇帝面前。
现在嘛,特事特办。
“日月永寿,大秦永昌!”鹦鹉重新换了一句念白,说得始皇帝龙颜大悦。
始皇帝赏了鹦鹉一碟特制的昂贵鸟食,淡淡瞥向赵高:“蒙毅在信中说了什么?”
赵高依言看了两行, 心中霎时大震,连忙去看末尾,他瞬间合上将其毕恭毕敬地转递给始皇帝:“臣不敢擅专,还请陛下定夺。”
始皇帝停下批阅奏折,一目十行读完,心中千回百转、百感交集。他从蒙毅的信中,读出了他的震惊,信中蒙毅还提到,此女即便不是始皇帝所寻求的神异之人,也一定能让大秦有新的变化。
始皇帝相信蒙毅的判断。
只从单薄的文字,始皇帝就从中感受到了喷薄欲出的激动。
始皇帝也不禁有些自得,玄鸟还是爱朕的。飞往西南,却也并未多远,只到苍梧郡。
什么神仙仙山缥缈不可见?都是方士说来骗他的。
他思及梦中的死亡阴影,飞快做出安排:“全军整发,即刻前往湘山。”
“陛下,日前不是才定下去往衡山吗?”赵高恭声问道。
衡山是上古帝王舜的南巡驻跸地,祭祀衡山等于宣示继承舜的正统统治权,难道不比前往湘山更重要吗?
此前嬴政已在峄山、泰山、琅琊完成祭天封禅,衡山是华夏四岳体系最后一环。区区湘山,只是楚地淫祀的一隅,如何能与四岳相提并论?
赵高心下骇然,蒙毅对始皇帝的影响未免太大了。蒙毅此前与他有过龃龉,难保日后不会再次针对他。
但始皇帝是个性格强势的人,他做出的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无妨,你去告知丞相,他知道怎么做。”
赵高心下不甘,却也只能依言行事。
接下来的日子里,始皇帝几乎每隔几日就能收到蒙毅寄来的东西。
第一次是几匹色泽纹路都无可挑剔的布匹,布匹的小角落纹了只玄色的鸟形。
始皇帝了然,是湘君布。
他想,玄鸟在人间也喜欢将自己的名声推出去吗?他若有所思,叫来了治粟内史。
却是问的政务。
治粟内史舔了舔唇,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臣核计,咸阳官坊产布幅宽二尺二寸,岁出六十万匹,每匹耗麻十二斤。若用这湘君布的织布机,可省麻三斤。若真如上卿所言,织布速度较之官坊快上三五倍,陛下,岁产麻布,可以达到一百五十万匹啊。”
始皇帝屈起食指,敲了敲几案,他的脑海中也围绕着这个恐怖的数字:“到时,国库之中,能征收的税收多少?”
治粟内史声音哑了哑,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岁增布赋二十四万匹,合钱两千四百万”
这真是一个光是说就能让人高兴的数字。
有了这笔钱,能做多少事啊。
第二次,是两柄剑。
始皇帝记性很好,其中一柄是他赏赐给蒙毅的青铜剑。那柄青铜剑选用质地优良、杂质稀少的矿石作为原料,原本剑身光洁平整,剑首部分被工匠镶嵌了绿松石,十分具有观赏性。
此剑绝非礼器,是少府工匠们智慧的结晶,其锋锐程度可破匈奴铁甲,其华贵又足以镇庙堂传世。
现在,它完美的剑身上出现了豁口和卷刃。
始皇帝看也没看那把青铜剑,他炽热的目光落在一旁泛着寒光的钢铁剑上。青灰底色上,万叠锻纹如流云翻涌,刃口寒光闪动。
始皇帝亲手拿起匣中修长凌厉的钢铁剑,感受着它异乎寻常的重量和冰冷坚硬的质地。剑身映照出他狭长的双眼。锐利如长剑锋芒,其中带着对绝对力量的渴求。
他轻轻屈指一弹,剑鸣声悠长连绵。
它的做工精细程度自然是比不上青铜剑,始皇帝却从嗡鸣中听出了新时代的到来。
王贲列位席下,此刻也忍不住开口:“陛下,可否让臣也瞧一瞧此等神兵利器?”
自有宫人双手将利剑奉上。
王贲近乎喟叹,身为身经百战的统帅,对兵器的理解是深入骨髓的。他在脑海之中迅速推演,钢铁剑能轻易斩断敌军兵器、破开甲胄,这意味着秦军士卒的单兵作战能力将获得压倒性胜利。秦军对战北边匈奴、南边百越,胜算大大提升。
他甚至还想到,这种钢铁是否能够制作更为轻便、更为坚固的甲胄,取代青铜甲和皮甲。又能否快速地装备全军?
王贲心中激荡:“陛下,不知此剑做法难不难?有此等礼器,何愁天下不定?何惧胡马南侵?臣若有此利器,也迫不及待想要去战场试一试它的锋芒!”
始皇帝大笑:“蒙毅西南之行,却有所获。这钢铁制作之法,若蒙毅信中所说准确,应当不难。”
李斯同样也深深震撼,但不同于始皇帝笃定天命所归的狂喜和王贲战术升级的兴奋。他的第一直觉是惊骇。他敏锐地认识到,这力量太强大了。强大到足以颠覆大秦现有的平衡。
作为丞相,他首先考虑的是控制铁矿资源。既然蒙毅敢将钢铁剑献上,起码说明他能控制“炒钢法”不外流。李斯也开口道:“天降祥瑞,佑我大秦。只是,陛下,如何利用这祥瑞巩固统治、震慑内外,有待商榷。”
“李相说的是。”始皇帝负手而立,即便已经批阅一整天的奏折,身心都还处在一种兴奋的状态里。他这几日并未吃丹药,却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轻盈又精力充沛。
他心中对玄鸟越发看重。
第三次,始皇帝收到的是关于痢疾的治疗方法。
附赠的还有一封看似为大巫观月请罪实为请功的书信。
经历了湘君布、钢铁剑的冲击,他自觉有些平缓。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嬴政怔了怔。他真是被前两样东西迷晕了眼,痢疾的治疗当然也至关重要。
尤其是此时他有心横扫南方百越,此方能保证大秦士兵在南方的战斗力不至于下降,还能维持劳动力、保持民心。
始皇帝将其交给了夏无且。
夏无且欣喜异常,连连召集人手研究。
同时,始皇帝批复蒙毅的请求,并给予观月极为丰厚的奖赏。考虑到观月原本是祭祀东皇太一的大巫,他索性批复了一个太卜的官职给观月-
正值盛夏酷暑,烈日炙烤大地,空气湿热粘黏,仿佛进入一个巨大的蒸笼。
湘水蒸腾的水汽、稻谷成熟的芬芳与稻田的湿气交织,弥漫在空气当中。蝉鸣在田野边响个不停,越发燥热。
山麓缓坡与河谷平地之上,连绵成片的稻田褪去青涩,化为一片浩瀚的金色海浪。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籽粒饱满。热风吹过,稻浪翻腾。
稻田被纵横交错的、夯筑坚实的田埂清晰地分割成规整的方块或长条。这些田埂不仅是田界和通道,更是精心规划的排灌系统骨架。
原本柯络人是没做这些的,都是农家弟子的指导之下一步步做成了现在的规模。
蒙毅站在田埂上,望着在已经成熟的稻田里,身着吸汗的粗麻短褐、裹着布巾、皮肤黝黑发亮的黔首们。他们手中或执着青铜镰刀、或是林凤至用高炉炼出来的钢铁镰刀,动作飞快地对稻谷进行收割。
蒙毅看得手痒,也有点想下去试试。
不为别的,就为他们手中的钢铁镰刀和稻穗。
稻穗终日有人在田地里看管,蒙毅想整点寄送给始皇帝瞧瞧都不行。他一靠近田地,边上的农家弟子眼睛跟探照灯似的盯着他。
私下他也找过林凤至和冯县令,都无济于事。这些农家弟子把这批成长良好的稻穗看得比命都要重。说着要做什么实验、什么研究,一个个神叨叨的。偏生林凤至对他们恩遇有加,时不时和他们交谈感想和新的方法。
他当然可以用强,但确实没必要为了稻穗与林凤至交恶。
至于钢铁镰刀,也是林凤至力排众议给即将进行收割的人们用上的。冯县令和蒙毅都有些反对这一举措,他们认为,钢铁镰刀杀伤力大,不能分发给黔首使用,若是遗漏或被人出卖如何是好?
林凤至却觉得工具始终是服从于人的,能为辛苦的劳作提高效率有何不可?至于镰刀的管理,她顺势交给了冯县令。
冯县令也顺势交给了蒙毅。军国大事,有人能在前面顶着,冯县令哪儿敢自己包揽。尤其是听蒙毅的意思,始皇帝会来到千灵县。
每每想到这一点,冯县令都无比感激当时下对注的自己。
唰唰唰的割禾声此起彼伏,与远处龙骨翻车的嘎吱声、近处的蝉鸣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独特的盛夏农忙交响乐。
说起龙骨翻车,蒙毅也是大感惊奇。关中平原一向种粟,虽有河流灌溉,但也难免会有河流浇灌不到的地方。此等好物若是能用在关中平原,八百里秦川只会更加丰饶。
远处的山林之中忽然传来砰的一声,紧接着是连串的砰砰声。
周围的人循声望去,眼底并无惊讶,只是大笑道:“大巫又在为湘君祭祀做准备了。”
这几日,这种连串的砰砰声已经并不稀奇了,只是蒙毅有些在意,声响过后天上飘散的、有颜色的烟雾到底是什么。
林凤至新做的东西十分神秘,只有胜宽和祁参与进去了。他们还特地去的遥远山林中做,蒙毅心中惦记着,在未出成果前却也没法。
日落之时,人们将收割好的稻谷集中起来,一一称重。渐渐的,天色暗了下来,有人点燃了火把,却发现火把也不如周围人眼中迸发出的惊喜明亮。
他们一个个低声数着:“九十斤一百斤一百二十五斤一百八十斤两百斤”
数到最后,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亢奋。
“二百一十三斤!”勇大声叫道,他挥舞着手中的镰刀:“我们今年一亩地能产二百一十三斤!”
有柯络人低声回忆:“天哪,去年、去年似乎不到百斤”
兴奋的热火点燃了所有人,蒙毅虽是高门之后,却并非五谷不分的人。他深切认识到了农家弟子的重要性,他看向那农家弟子的目光顿时比火把还要炽热。
柯络人们上前抱起站在田埂上的农家弟子,将他抛向天空、又稳稳接住:“太好了!多谢农师,多谢农师!”
没有人不对这一幕感到触动,蒙毅也不例外。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如此质朴地生活着,只求一个丰年就能欢欣雀跃。
林凤至姗姗来迟,身上带着硝烟的味道。她说:“诸位,食堂已经为大家预留好了饭食,为了庆贺这一次的丰收,丰盛得很。”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将农家弟子夹在中间邀请去了食堂。
人群散去,屈禾与大巫观月相携走来。
她们年少时被誉为楚国灵巫的继承人,长大后一人迁居湘水保留屈氏血脉,一人固守寿春祭祀东君。
未曾想今生还有再次相见的机会。
观月问:“她这儿总是这般?”
屈禾答道:“总是如此。”
总是有数不尽的惊喜和快乐,当初在湘君祠要的人如今化为沉甸甸的收获。她的每一步路都在她的计划当中。
屈禾凝望晚风中林凤至单薄的身影,你要走到何方?不如乘风而去,扶摇直上。
林凤至回首一笑,笑容在晚风中璀璨如星。
屈禾上前问她:“明日的祭祀准备的如何了?”
“当然,祭祀的祷词我都记熟了。”林凤至点头:“舞蹈部分就拜托两位副祭了。”
在湘水流域,这是一年当中最为重要的一场祭祀。一般选在丰收后的第二天,庆贺今年的丰收,再祈祷来年继续丰收。
观月声音不如此前沙哑,也许是听从林凤至的意见,不再执着于声巫术:“能让两位大巫为你做副手,你这位主祭,绝无仅有。”
她知道屈禾输给了林凤至,心里却依旧觉得屈禾的能力不只是一个巫。
说起观月的声音,林凤至难以形容她第一次听到时的震惊。人竟然能发出如此低频的声音,已然接近次声波了。
无怪乎蒙毅和手下军士都听得眩晕。
林凤至初初听她说话,就建议她改变发声方式,不然喉咙中声带骨头移位,迟早会哑。
林凤至眼睛里倒映着天上银河,她说:“期待明天会有什么新收获吧。”-
湘水汤汤,风卷着稻香飘过江岸,弥漫到湘山上的湘君祠。
林凤至凝望着祭坛后三尊神明塑像,中间为湘君,两侧是两位湘夫人。
她不由得想到上一次来到这儿的情形,那一次她还要费劲心思用火药、小孔成像等等手段赢过屈禾。
如今只需换上一身安亲自绣的凤鸟纹路的锦绣祭服,将杜若和兰芷点缀在衣襟上,带上羽冠,手中持着玉器,在祭坛之前安然等待即可。
她不再需要用神异证明自己。
祭祀时的舞蹈也不再由她来跳。
屈禾与观月同样换了副祭的衣裳,在湘水流域所有大大小小部族的围观中,当林凤至敲响玉器,她们也踩着禹步,向神明献上自己的恭敬。
林凤至再一次唱起了屈原的《九歌》:“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虎座凤架鼓发出深沉如大地心跳的轰鸣。骨笛呜咽,其声凄清锐利。青铜编钟的清越之音流淌而出,宛如天风卷动层云。在这神圣音律织就的灵氛中,屈禾与观月踏起巫祝步罡,玄衣赤纱随步法翻飞如云,玉佩清音不绝。
“黍稷既登,仓廪既盈!
伏惟湘君、湘夫人——
飨此馨香,歆此清酤!
永锡丰穰,福祚我土!”
林凤至的声音在湘君祠中回荡,所有在湘君祠中的人亦齐声应和,清越的歌声如涟漪般漾开。
没有人注意到,蒙毅带着县令和一小队人马速速下山。
锣鼓声渐渐歇,祭祀也来到了尾声。
林凤至摊开手心,里面是几支精心挑选、颗粒饱满、尚带着清晨露水气息的金黄稻穗,向湘君献上今年柯络人种出的嘉禾。她私心里觉得,比起祭坛上的三牲、香草、玉珏,这一束嘉禾才是最宝贵的祭品。
光线勾勒她专注的侧脸和微微颤动的睫毛。祠内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隐隐传来的湘水拍岸声。
当她回身望去,对上众人莫名期望的眼睛,她心中暗笑。
上一次在湘君祠祭祀,她弄出了湘君降临和雷降,看样子大家都在期待这一次她会弄出什么。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率先走出了湘君祠,柔软的衣角划过门槛,在她的脚尖刚刚踏出阴影,沐浴在祠堂外最后一抹夕光中的瞬间——
没有任何预兆,一朵巨大的、绚烂的金色烟花在她头顶的苍穹轰然炸裂。像一颗璀璨的星辰在近地重生,瞬间点亮了渐暗的天幕,将湘水、山峦、祠庙和她静谧脸庞都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辉。
身后忽然响起了欢呼声。
林凤至并未回头,她看见前方祁和胜宽同她眨眼。她回以一笑,她们三人研究了许久的烟花,终究没有白费。
她也兑现了与胜宽的承诺,让他接触到了火药。
砰砰砰,烟花一朵接一朵,赤红、碧蓝、铜绿不同色彩的烟花争相绽放,如同天神泼洒的彩墨,在天空这幅巨大的画布上肆意挥毫。
璀璨的光芒在她清澈的眼眸中跳跃、倒映,像落入了无数颗碎钻。她安排的烟火,此刻却像为她自己奏响的命运序曲,盛大而令人心颤。
壮丽的官船船队正行驶在浩渺的湘水之上,船头劈开金红色的粼粼波光。
身着玄衣纁裳的秦始皇嬴政,正凭栏远眺。他威严的目光扫过两岸的楚地山水,带着审视与征服者的淡漠、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
暮色苍茫,天地间一片沉郁。
突然,那一片在遥远山脚下、湘君祠堂上空猛烈爆发的绚烂花火,毫无预兆地闯入了他的视野。
嬴政瞳孔骤然紧缩,他推开上前欲护驾的将士,眼神死死地盯着上空绚烂的烟火。
好一场神迹。
烟火的轰鸣隔着宽阔的水面传来,变得低沉而震撼,敲打着帝王的耳膜。他紧抿着唇,玄鸟纹的袍袖在江风中猎猎作响,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暮色与烟花的辉光,死死锁定那烟火升腾的源头——湘君祠的方向。
官船靠岸,嬴政龙行虎步走下去。
岸边蒙毅率领亲卫跪迎君主,他高高举起手中嘉禾,将其进献给始皇帝。
嬴政的目光从远方的烟火收回,落在那束稻穗上。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接过。稻穗沉甸甸的,颗粒饱满圆润,带着水汽和泥土的微腥,却又有一种奇异的生命力和纯净感。烟火的光芒在他手中的稻穗上跳跃闪烁,仿佛赋予了它神性。他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一颗谷粒,坚硬而充满生机。
就在这时,林凤至正沿着蜿蜒的山径,从被烟火余晖映照得如同幻境的山林中,一步步走下来。她刚从盛大的光影盛宴中走出,步态轻盈。夕光温柔地勾勒着她绚丽的祭祀衣袍和羽冠。
她恍如从山林中走出的神明化身。
嬴政的目光穿过渐渐稀薄的暮霭,精准地落在了林凤至身上。
就在这一刹那,他的视野仿佛发生了奇异的扭曲。一只巨大的、由光影和虚幻构成的、燃烧着明红色火焰的玄鸟虚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天空背景中。它发出无声的、震撼灵魂的长鸣,以一种超越想象的速度,裹挟着宿命的气息,朝着山径上的女子俯冲而下!
玄鸟!梦中遍寻不见的玄鸟!
玄鸟的虚影在嬴政的瞳孔中急速放大,最终精准无比地、无声无息地撞入了林凤至的身体。光影在她身上瞬间爆开,又旋即内敛消失,仿佛从未出现。
说不清楚玄鸟是她,还是玄鸟选择了她。
嬴政猛地一眨眼,幻象消失了。山径依旧是山径,女子依旧是那个头戴羽冠身着祭袍的女子,她正带着一丝疑惑看向岸边这群不速之客。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同时席卷了嬴政,他的内心翻腾。他不由得紧紧握住手中嘉禾,稻穗的杆枝抵在他的手心,为他带来片刻的清明。
是幻觉?是玄鸟显灵?还是天命昭示?他握着稻穗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几乎要克制不住大笑了。
他多日以来赶路的疲乏仿佛随着玄鸟虚影的出现消失了。
玄鸟,祂就在他眼前。
嬴政看着眼前这个茫然无知的少女,在烟火的余烬和玄鸟的幻影中,她骤然变得神秘莫测。她单薄的身躯中,承载着某种他无法理解、却必须掌控的巨大力量。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因一束稻穗、一场烟火、一只玄鸟的幻影,发出了沉重而清晰的咬合声。
而林凤至看见跪地的县令和蒙毅,再看看对方头戴十二冕旒、身着玄衣纁裳,一身威仪无可比拟。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林凤至张了张口,喊出了那个自知晓是秦代以来就无比想见的名字,是她回家的希望之一。
她神色怔怔,说:“始皇帝陛下。”——
作者有话说:燃尽了
第32章 湘水之畔,暮色四合……
湘水之畔,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烟火的余烬在灰蓝天幕上飘散,渐渐飘来刺鼻的硫磺味。
林凤至站在山径上,看着眼前威严如山的仪仗和神情莫名的始皇帝。始皇帝的目光有如实质, 牢牢地锁定住她。那目光中有探寻、锐利和难以忽视的狂热。
林凤至缓缓疑惑,狂热?她飞速地思考, 自己有什么能让这样一位传奇帝王为之侧目。
空气仿佛凝固,嬴政紧握嘉禾, 脑中却在不断回想玄鸟撞入她身体的那一幕。玄鸟, 这多月以来指引他、象征天命的玄鸟、让他为之疯狂的玄鸟。他胸膛中那颗被权力和长生反复炙烤的心, 此刻剧烈地跳动着。
这并非爱慕,而是一种终于捕获稀世奇珍的占有欲,混杂着对未知力量的敬畏和想要掌控的渴望。
嬴政终于动了, 他并未像对待臣子或者黔首一般直接下令。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庄重的姿态,缓步向林凤至走去。他在林凤至几步之前停下, 因为身高的原因,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笼罩她。
他的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打破了天穹下的沉寂:“玄鸟自九天入你身。天命昭昭,眷顾朕与大秦。”
他的声音并不高, 只有林凤至听清楚了。众人缀在后面,没有命令也不敢上前。
林凤至没听懂始皇帝在说什么,但她很好地克制了自己的茫然。一般来说, 在典型的、平等的人际交往当中,有求于人的那个人通常是对话的发起者。
而在不平等的封建社会,能让沉迷长生的始皇帝率先发起问话,显然是始皇帝有求于她。
林凤至不动声色,脑海之中飞速地将他的话过了几遍。
玄鸟入身,她没有感觉。她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始皇帝身后的人, 也许是始皇帝声音太低,他们没有听到,又有可能是他们没有看到,总之他们的神情并无异样。
林凤至做出判断,他们看不到始皇帝所说的玄鸟,也许这也是始皇帝笃定天命眷顾的原因之一。
嬴政继续说道:“二月十六,玄鸟入朕梦中。蒙卿信中说你做巫觋也是在这一日,此前你并未表现出神异,难道不也是神明眷顾?”
蒙卿。
林凤至默默咀嚼始皇帝的话,想到这几日族里传给她的消息。
蒙毅来到柯络人族地后并未刻意隐瞒身份,他虽然自称县令下属,但气质和县令真正的下属们格格不入。
毕竟是蒙家倾力培养的下一代。
他的言谈举止、用餐礼仪无不诉说着他的出身不凡。
冯县令在与林凤至的言谈之中也有意无意地暗示蒙毅的身份。
林凤至知道的蒙毅身份的第一时间还有些懵。按理说始皇帝在步入四十岁时虽然也求仙问道、追求长生,但还没到后期近乎疯狂的地步。蒙毅作为近臣,能在东巡期间出来,必然是接受了始皇帝的任务。
现在想来,蒙毅的任务应当就是寻找玄鸟。
二月十六,是个很重要的日子。那一天,玄鸟入始皇帝梦中,她在青的身体里醒来。
要说回去的希望不在始皇帝这儿,林凤至半点都不信。
始皇帝快步靠近,低声问出了他最在意的问题:“玄鸟于朕梦中警戒死亡,有咸鱼覆朕尸身,此为何解?”
林凤至大脑一片空白,瞳孔骤然紧缩。
老天,玄鸟你干了什么?
那么想要长生的一个人,你让他直面死后的场景,还做了加工。也怪不得蒙毅才来没多久,她就见到始皇帝了。
林凤至在想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她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始皇帝。伪作玄鸟吗?可她并非真的神明,始皇帝求长生,她无法为他真正地续命。不伪装吗?这又确实是个好机会,她还想着进始皇帝未完工的陵墓瞧瞧。
想到此处,林凤至也终于开口:“陛下,我并非神明,也无呼风唤雨之能。只是肉体凡胎罢了。”
始皇帝嗯了一声,脸上的神情并不是相信。
“我无法致陛下长生,就连我这具身体,也终究会尘归尘土归土。”林凤至盯着始皇帝的眼睛,咬重某几个字音:“人,是没法长生的。”
嬴政感觉自己恍如梦中。一时间为无法长生而焦躁愤怒,但他很快冷静下来。
什么叫“这具身体”、“人,没法长生”。换个身体换个物种就行了吗?结合玄鸟入身,始皇帝以为自己摸到了关窍。
一瞬间,他似乎了悟了什么,他眯了眯眼,将自己梦中的场景再次细说:“既如此,还请仙师为朕解惑。”
林凤至斟酌,也不知道玄鸟是厚道还是狡诈。始皇帝死亡最根本的原因一点儿也没告诉他,也怨不得始皇帝如此焦虑。普通人梦到自己的死相尚且忧虑害怕,更何况这位想要掌握一切的帝王。
始皇帝是封建时代第一个皇帝,敢为天下人所不敢为。既是横扫六合的雄主,又是困于生死迷局的凡人;既有开创制度的政治智慧,又有践踏人性的残酷偏执。这样的矛盾,想来也是他吸引无数人为他痴狂的原因之一。
他将她视为某种神明,与其让他将精力用在追求长生和被权力异化,不如低头看看脚下这片土地的人。
但她不能说得那么明显,始皇帝太聪明了。
“陛下梦中,辒辌车外,是解密的关键。至于如何解密,端看陛下能否体悟。天机不可泄露。”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林凤至偏头看去,是祭祀结束后下山的族人们。
他们看见大巫身前陌生的男人,即刻上前。
蒙毅也飞快带着将士上前。
两拨人将林凤至和嬴政隔开。
林凤至与嬴政隔着人群遥遥相望,林凤至看了看她身边的安、勇等人,高声对始皇帝道:“陛下,天色已晚,明日再招待陛下。”
嬴政垂眸沉思,片刻后挥手让手下人让出一条路。
林凤至泰然自若,领着一行人穿过手持刀兵、神情冷肃的黑甲秦军。
“陛下,”蒙毅因为距离原因,并未听清二人的对话,此时上前,也是怕林凤至有不妥之处惹恼始皇帝:“此女是柯珞人大巫。臣在此地月余,此女即便不是陛下所寻求的神异之人,也有不可替代的能力。
“陛下手中的嘉禾,乃是昨日采摘的稻穗。去岁,此地稻穗产量不足百斤,而今却能亩产二百一十三斤,若能推广,能活人无数。
“不说此前臣寄去的湘君布、钢铁剑,还有方才的烟花,若能用到实处,该是多么可怕的战斗力。”
烟花。嬴政遥望暗淡灰蒙的天空,方才绽放的彩光已然消失,那璀璨夺目、声震响天的烟花,不也形如祥瑞?
身经百战的王贲想到的确是能否为他所用,此物必然能在战场上成为大杀器,比之钢铁剑也毫不逊色。
“蒙卿何必忧心,此等人才,必为我大秦所用。现在该想的是如何让这般人才心甘情愿地留在大秦。”
昔年,尉缭入秦,向嬴政提出了一个离间战略,要三十万金贿赂六国权臣瓦解合纵。为了留住尉缭,嬴政以平礼相待,“衣服饮食与缭同”,给予他极高的尊重。尉缭因为看穿嬴政“少恩而虎狼心”的本性试图逃亡,嬴政察觉之后坚决阻止。嬴政采纳他的战略,并依据他的提议给他三十万金,尉缭也不负所望,成功地瓦解了六国联盟。
还有著名的郑国渠事件,也是化“疲秦之计”为“强秦之基”,顺带得到了李斯这一能臣。
对于能入眼的人才,譬如王翦,他能放下帝王身段道歉;对郑国,能超越间谍仇恨;对尉缭,能以国尉之职强留战略家。他的胸襟和对权势的把握在帝王当中也十分罕见。
蒙毅慌忙下拜称罪。
嬴政扶起他:“蒙卿何罪之有?你为朕一路奔波,没有你,朕如何能早日见到她?快与朕说说那大巫的性格脾性。”-
翌日。
始皇帝携文武群臣莅临柯络人族地,林凤至亲自相迎。
蒙毅主动接管始皇帝出巡的警卫巡护,安插人手在各个重要地点值守。每一个来做工的人都要接受秦军的检查,确保不带什么危险物品。
除冯县令之外,苍梧郡的郡守也连夜赶来,缀在百官后面。
林凤至非常惊奇地发现,她与始皇帝作陪,温言软语的侍女是美人,位列两侧的士兵是俊朗的帅哥。即便是始皇帝身后跟着的中年官员,也自带一股矍铄的气质。
总而言之,每个人都十分养眼。
林凤至每看一个都在心里哇一声。
操办一切的蒙毅深藏功与名。
可笑,不观察仔细一些,在柯络人族地的日子就白混了。林凤至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君不见屈禾、胜宽、祁、小水和赤粟脸都长得不错吗?
她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她无意识的行为完全暴露了这一点。
林凤至一边带始皇帝参观她们规模不小的织室,一边没忍住在想,欢迎国家最高领导人嬴政莅临青草山考察指导。
味道一下就变了。
嬴政负手看着织室内整齐划一的斜织机,织女们动作熟练地分经打纬、踩踏板机,机杼声中,不多时便有一寸布织出。与咸阳官坊产布速度相比,确实有很大的优势。安和小水穿行其中,若有问题,即刻解决。
治粟内史和少府看得连连点头,时不时聚首交流意见。
“陛下,当初做出这斜织机,我想的是让更多人能吃饱穿暖。这斜织机在我手中,怕是三年五载都无法推广全国,我愿将其进献给大秦,让大秦人人有衣穿。”
嬴政还在想昨晚辒辌车的解密呢,骤然之间被如此为民为国的一招打了个措手不及。
嬴政蓦地想到昨晚二人之间的问答。辒辌车外有什么?辒辌车有的是两个对着他的尸身抱怨的人,或者说黔首。
嬴政恍然之间茅塞顿开、福至心灵。多年前他读过的书在此刻忽然展露,“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当时的他初读此句不以为然,如今想来,这是否就是他要找寻的答案?
玄鸟在此地施展仁政、不慕名利也要为此地黔首谋得福利关心民生疾苦,有恻隐之心。
这是否也是某种求得长生的手段。
嬴政的目光越来越亮。
满室之中,除了机杼声竟然一点别的声响都没有。
“自然。”嬴政负手而立,深深地看向她,像是某种保证抑或誓言:“朕与大巫同心协力,让大秦人人吃饱穿暖。”
林凤至笑了。
在始皇帝眼中,堪比天女临凡——
作者有话说:前往咸阳倒计时。
建设大秦ing
第33章 离开织室后,轰鸣的织机……
离开织室后, 轰鸣的织机、堆积如山的布匹、织女们井然有序的作业依旧停留在初次见到如此场景的众人心中,久久震撼。
儒家博士淳于越赞道:“民得其业,则盗贼不生, 仓廪自实。”他已然从林凤至招揽妇女做工的举动中看出了儒家先贤倡导的爱民。
其余人等也多有感悟,只是藏在心中, 端看始皇帝打算如何对待这似乎很有神异的女子。
始皇帝和林凤至大部分时候都有些沉默,两个人都没想好该如何对待对方。
嬴政是因为核心问题还未从林凤至处得到答案。
他不时深深地看向前方引路的林凤至, 心中暗忖, 昨夜匆忙, 又被烟花和玄鸟虚影所震慑,一时之间竟没能问个明白。
你究竟是谁,玄鸟与你是什么关系?玄鸟此前的预言如何化解?朕是否死于非命, 朕的帝国是千秋万代还是分崩离析?玄鸟自梦中飞翔西南入你之体,是神的旨意?
最重要的是, 你,是否还能提供什么预言或者神术?
林凤至能明显感觉到始皇帝的目光时不时在自己身上停留,她思索片刻,很快就知道了其中关窍。
她思索了一晚上, 如何光明正大进入骊山还未修建完工的陵墓中,思来想去,除了少府一列的官员, 恐怕只能假托鬼神之事。虽然不清楚玄鸟究竟是什么,但能利用的一定要善加利用,万万不可固步自封。
“陛下,您觉得玄鸟入您梦中,是为何意?”林凤至在一棵大树下停下脚步,不远处是学堂中传出的朗朗书声。阳光穿过树荫留下斑驳的光电, 燥热的风也似乎褪去。
来了。
嬴政心道,所谓神明的考验,在如此突兀的时机和场合来临,能否留下林凤至,就看此刻他的回答。
嬴政挥手,众人止步不再向前,威严的帝王负手而立。
玄鸟自入梦起,无论是琅琊石刻的内容,还是第二日会发生的事情,甚至于泗水九鼎的线索都被论证无疑。剩下的是继承人的隐患和死亡体验,始皇帝内心也是倾向于真。
于嬴政而言,玄鸟入梦最大的意义,是给予他窥破生死、逆天改命的机会。他渴望眼前的大巫能给出“长生之法”的明确答案,又恐惧“天命难违”的宣判。
“朕扫平六国,裂土纷争四百载之乱世终结于朕;朕废封建、立郡县,权归中央,九州如臂使指;车同轨书同文、度同制行同伦,黔首始知共遵一法;驰道贯通天下,长城雄镇北疆,此非独为今世之安,乃万世立极。朕定鼎乾坤,开万世未有之基业,如何不能使玄鸟眷顾?”
始皇帝一番展示功绩的话语也是说到林凤至心坎上了。当世之人对始皇帝的决议或多或少心存疑虑和质疑,就连他的部分臣子和大儿子都不支持他的政治主张。
林凤至却是清楚地知道,大一统和郡县制的含金量有多高。
什么叫百代皆行秦法。
始皇帝死后天下大乱,胡亥崽卖爷田不心疼,可劲折腾祖宗基业,三年大秦散架。楚汉争霸,这片土地的元气缓了许久才又屹立于世界之林。
如果有可能改变,林凤至不能坐视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玄鸟入梦,乃天降大秦之祥瑞。朕日夜思之,未敢或忘。朕常怀惕厉,守此宏业于不坠。神明忧心朕之身后国本动荡,故而入梦。”始皇帝猛然直视林凤至,思及方才在织室之中林凤至给的提示,他毫不犹豫地说道:“只愿安社稷、固国本。”以求长生。
林凤至微微怔愣,心想,这才是史书之上的始皇帝。以铁血铸就秩序,以强权定义历史,是非功过皆在“始皇帝”三字的雷霆万钧之中。
始皇帝向她伸出象征接纳的手,目光如炬:“还请神使为大秦黎庶,与朕共参天道。”
“自当勉励。”林凤至回握,直言不讳:“陛下圣明,然玄鸟之灵,非常人可以驾驭。我虽有感,却也并非全知全能。陛下梦中之事,我可以解惑,但若此后有何嬗变,我不知后果。如此,陛下还愿意改变吗?”
始皇帝心道,还能有比咸鱼更悲惨的死法吗?始皇帝用商鞅的话回答了她:“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大秦从边陲之地变为如今一统六国的大秦,难道是一成不变的吗?
“骊山帝陵乃汇天地枢机之所,到了咸阳,我必须去骊山参悟天地之机。”
“善!”始皇帝扶手称赞,本来就想将林凤至带到咸阳,他生怕林凤至反悔,快速做出安排:“阁下为玄鸟神使,做出斜织机、钢铁剑等利国利民之物,当赏千金,珠玉千斛。神使生自湘山,那便将湘山一带划为神使食邑。见神使如朕亲临。”
冯县令猛然抬首,心想自己真的攀上了一条绝好的大腿。
大秦一统之后,始皇帝坚定地推行郡县制,他没有再像战国时期那样,将土地和人民作为世袭封邑赏赐给功臣或宗室子弟。对功臣和宗室的封赏,主要体现在爵位、官职、财物和荣誉上,确保权力高度集中于皇帝一人之手。
此时所说的封赏食邑,与战国之前的封邑有着本质的区别。战国时的封邑,受封者享有封邑地的完全自治权;而始皇帝说的食邑,则是将该地的赋税交由受封者,受封者无权干预该地的行政、司法和军事。
不过,即便如此,始皇帝能将湘山划为大巫食邑,也足够让围观群众震惊。
尤其是后面还有一句,如朕亲临。
王贲本来对始皇帝迢迢奔波只为某个神异而心有不满,以为和往常所谓的仙师、方士并无区别,至多是做出了令他感兴趣的钢铁剑,没想到第一面就被漫天烟火所慑。此刻听得始皇帝封赏,心中默默点头,只觉比那自称年过七十的老头好。
起码有看得出来的真本事。
林凤至微微挑眉,谢过始皇帝封赏,转头看向一旁好奇探头的柯络人小孩儿们,心下一软,她说道:“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感念陛下恩赏,我愿福泽乡里,将食邑用于此地学堂的开设,还请陛下恩准。”
祁从一众小萝卜头中挤出来,眼泪汪汪:“大巫、”
林凤至对他安抚一笑,继续道:“陛下若是有意将斜织机开设到大秦的每一个郡,千灵县县令冯尹、我族族长安,方才的织女小水,这些人都有丰富的经验。织造、染色、刺绣,没有哪个人比安更了解,标准化生产、质量把控小水最是清楚。至于布匹的运输贩卖,陛下可以让冯县令奏对,若无冯县令大力支持,织室哪有如今的规模?”
众人的目光缓缓向后看去,冯县令面色涨红,心情是无比激动的。当初他虽然向林凤至许诺给她一条青云路,但实际上他还没怎么发力,她自己就引来了蒙毅,现在大巫在始皇帝面前举荐他,何尝不是感念他曾经的帮助。
冯县令又是感激又是羞愧,他当时还留了一个心眼,没告诉大巫徐福的下场。他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始皇帝喜欢实用性强的人才,他既然相信林凤至为神使,也相信了她对织室功劳的划分。他心里也确实对斜织机很有想法,他沉吟道:“既通商贾利术,有功于秦。特超迁卿爵五级,自大夫(五级)晋为五大夫(九级)。徙卿为治粟内史丞,领尚方织室,总天下机杼。务必让此湘君布自湘水传遍天下,让大秦百姓人人有衣穿。”
秦代实行二十等爵制。爵位是衡量社会地位、获得特权和财富的最重要标尺。军功是获得爵位的主要途径,但若是有其他重要贡献,也可以获得爵位赏赐。
升爵又升官,冯县令恨不得给林凤至磕一个,他连连跪谢始皇帝。
治粟内史捋捋胡须,看着自己未来的下属,扬了扬眉毛。
“至于族长安与织女小水,”始皇帝记得方才那位沉稳年迈的女族长和将织室安排得井然有序的织女,听闻安还是大巫的大母,更加不能怠慢:“平民女子无爵位,念及安对织造有功,赐爵不更(四级),岁给盐五十斤,帛二十匹。小水降等封赏。”
始皇帝顿了顿,对于是否给二人封官有些犹疑。秦律规定女子不得为吏,爵可及女子。但此刻林凤至眼看着冯县令升了官,她更亲近的族人只得爵位,她心中真的没有想法吗?
淳于越似乎感受到了始皇帝的犹豫,当即开口:“陛下,妇人如何入朝堂之上?此非阴阳倒错?岂不闻牝鸡司晨必有灾殃?”
只听林凤至冷笑一声,得益于儒家中因材施教和仁政爱民的思想,她对儒家有好感。但这并不代表她完全认同儒家所有的思想。
“这位。”她脸色冷了下来:“首先,妇人如何不能入朝堂?宣太后垂帘听政时,为大秦消除后患,开疆拓土。这不是功绩?柯络人的发展如何诸位有目共睹,不是我,如何能发展为现在的模样。其次,若真论功赏,斜织机是我造的,水力磨盘的出现离不开我,钢铁剑、高炉出自我手,以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东西从我这里惠及大秦。以我之功绩,我不能封官吗?陛下?”
“自然可以。”始皇帝目色沉沉,他看向淳于越:“君于大秦何功焉?”
他这个人最重实用主义,女子封官虽然让他觉得挑战,但若是利益足够,他也能为其修改秦法。
“再者,若是鸡群长期缺乏公鸡,自会有母鸡变成公鸡繁衍族群。若是不信,自己去试试。”
淳于越睁大双目:“荒谬!”
还道此人深得儒家先贤遗风,未曾想也是个妖邪女子。
同僚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才注意到始皇帝不悦的神情,当即默默噤声。
“陛下似乎早已封赏女子为官。”却听蒙毅迟疑道,他自袖中拿出始皇帝批复的文书,上面赫然写着封大巫观月为太卜,还加盖了印玺。
观月本人都大吃一惊,连连从人群之中走出来凑近去看文书,她一字一句地仔细阅读,喃喃道:“竟还真是。”
李斯这才想起来,他们无人去复核观月的性别,默认她为男子。这才导致这样一封文书的出现。
始皇帝怫然:“女子有功,如何不能封官?观月献上良方可治痢疾,大巫献上诸多利国利民器具,想要官职有何不可?既无前例,今日自我作古!”
始皇帝此言一出,所有的争议就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的强势果敢无人不知,他想要做的事几乎没有不成功的。
“大秦能得神使,乃是大秦之幸。从今以后,若有人对神使非议,斩。”-
林凤至心情稍缓,觉得有始皇帝这么个领导非常棒。
她特地嘱咐厨娘,拿出十成十的功力招待始皇帝,用面食也好豆腐也好,用炒菜也行。
总之主打一个始皇帝没吃过的。
是的,高炉做好之后,林凤至磕磕绊绊弄出来一个炒锅,终于吃上了炒菜。
炒菜的香气十分霸道。
秦代贵族饮食丰富,但炒菜时独有的焦香、油脂与调料融合的层次口感确确实实是始皇帝的认知之外。
不多时,厨娘端上来几盘喷香的炒菜,分别是藿叶炒鹿糜、茱萸爆雉鸡、葵薤杂炒和姜韭炒河蚌。
尝膳官试毒之后,始皇帝才开始一一品尝。炒菜的优良色泽、扑鼻香气让始皇帝联想到方士炼丹。鉴于林凤至的身份,他甚至怀疑此物是“仙药”或者“巫术产物”。
他饶有兴致地落下一筷,藿叶边缘微焦的叶片在齿间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秦人食葵煮得烂软,食肉或切脍或炖糜,何曾有过这等爽利声响?紧接着,高温锁住的汁水混合着滚烫的猪油猛地迸发。鹿肉的野性鲜味被油脂无限放大、兜住,不再是水煮肉糜的松散寡淡,而是凝聚成一颗鲜味的“弹丸”,狠狠撞击着舌面。
滚烫感让他下意识吸气,但紧随其后的滋味洪流让他瞳孔微缩。
葱姜的辛香不再淹没在汤水里,而是在油脂的烘托下,如利剑般清晰锐利地劈开所有平庸之味。
每一口都充满矛盾:脆与嫩、烫与鲜、麻与辣它们并非和谐共处,而是在口中激烈交锋、爆炸,最终汇聚成一种原始而磅礴的味觉洪流,冲刷着他被宫廷珍馐养得极刁的味蕾。
始皇帝大赞:“朕尝遍方士金丹,竟不如这炒菜之妙!”
他吃得酣畅淋漓。
林凤至听得缓缓打了一个问号。
不是,你吃的什么?
尝遍什么?
第34章 方士炼制金丹,多用……
方士炼制金丹, 多用丹砂、水银、雄黄、云母等矿物混合炼制。有些方士还会反复加热冷却使矿物分解重组,形成更为剧毒的混合物。
他们笃信金入于猛火,色不夺精光。那些在丹炉中闪烁的朱砂、流动的水银, 在他们眼中是接近神明的通天路、是向世俗王权献媚的手段。
林凤至默默在心里为始皇帝捏了一把汗。
原来始皇帝那么早就开始服用丹药了,真的是命大, 在原本历史上吃了那么久的金丹都能活到四十九。
金丹中包含的汞元素确实可以刺激中枢神经,呈现短暂精力旺盛的现象。砷元素也会让面部毛细血管扩张, 使面部红润。雄黄更是能短暂刺激性功能。
但长期服用金丹, 会导致重金属中毒。重金属蓄积在体内, 会摧毁肝、肾、脑的功能,进而导致死亡。
史书中记载始皇帝晚年时仅仅因为陨石刻字“始皇帝死而地分”便屠杀方圆数十里居民,疑似为汞中毒导致的神经毒性反应。
更别提公元前210年时于沙丘突发死亡, 很可能就是因为多次巡游体力消耗与潜在金属中毒双重诱发,进而导致死亡。
昨晚的天儿太黑, 林凤至今日才在阳光下看清始皇帝的脸色。他的脸上还未表现出服用丹药过量后气血枯竭和肺腑衰败的迹象。
林凤至松了一口气,随即决定下一剂猛药。
“陛下所言金丹,是用黄金、朱砂、雄黄等物所制出?”
始皇帝应是,问道:“方士多用此方为朕炼制丹药, 试药童子亦尝过,并无大碍。中车府令为朕招揽了李仙师,李仙师年过七十却鹤发童颜、身体康健, 自言是服用丹药的效用。朕用了几次,也有奇效。”
林凤至喝了口水缓缓,眼尾扫过一旁的赵高,还有席尾那位仙风道骨的方士。她说道:“妄图以外道求得长生,只会被上天摒弃。炼丹者会被降下雷劫,服食者”
降下雷劫。
始皇帝一瞬间便想到了方士炼制丹药时炸炉, 此非上天惩戒?作为服食者,始皇帝一瞬间想到了最近所有的小毛病。
他近来常常失眠焦渴,偶尔幻视幻听,这难道也是上天对服食者的惩戒吗?
林凤至语焉不详,始皇帝心下一凛。
却见席末的李仙师猝然起身,怒道:“神使,在下敬你有惊世之能,不愿与你有所争执,你却为何在此信口胡言!”
李仙师顾忌始皇帝此前对林凤至的维护,也忌惮她表现出的神异。昨晚的烟花也确实让他对林凤至的手段佩服,但这并不代表他要向她臣服。
大家都是在始皇帝手下混同一口饭吃的。怎么?你要一个人独占不说,还要把他的碗砸了?
他搞诈骗、不是,搞神仙方术那么久,什么难缠的人没遇到过?眼见着始皇帝都要拜倒在他的话术之下,本想着与这来历不明又身负绝技的女子井水不犯河水,谁曾想这人一开口就是要将他的饭碗踹翻。
是可忍孰不可忍。
况且什么雷劫,不过就是炸炉。炸炉怎么了,谁炼丹不炸炉?
“常言道七十岁,脾气虚,皮肤枯。手背生黑子,行走必拄杖。”林凤至搁下筷子,抬眼扫过那李姓方士:“李仙师年过七十,齿列完整,大口吃饭吃肉。目光如炬,听闻步履还能追奔马。竟然比李相这位六十岁的人还要精神矍铄。”
始皇帝下首的李斯挑了挑眉,并未做声,默默看戏。
此时的李斯身为丞相,站在权利的顶峰。他举止严谨,须髯修剪整齐。也许是师从儒家大师荀子,自己也是法家代表人物,他兼具法家的冷峻和儒家的文雅。
但无论如何,明眼人一看,这就是个略有威仪的消瘦老头。
与李仙师相比,老态毕露。
反观李仙师,除须发尽白外全无老人的状态。
林凤至起身,所有人的目光追随她。只见她慢慢走到李仙师面前,上下扫视了李仙师的白发一番,又绕着李仙师的坐席缓缓踱步,这才悠悠道:“仙师这一头白发,怎的不似寻常老人那般有光泽呢。”
李仙师神色一僵:“我这白发乃是天生,常人如何与我何干?”
“那这衣领上的白色粉渍也是天生?”林凤至问道。
“这、这不过是为陛下炼丹时不小心沾上的铅粉”
林凤至轻轻捻了捻方才绕李仙师一圈时趁对方不留神捋下的发丝,一瞬间,指尖落下了死灰哑光的颜色。
寻常人老去,发丝的颜色是带着银灰色的光泽,并且是柔韧的。
这从李仙师处得到头发硬脆易断,轻轻一搓便有粉渍掉落。
林凤至很难评价。
赵高脸色变了又变,只因这李仙师又是他举荐的。赵高也不由得出言为这仙师辩解:“神使,兴许、兴许是李仙师修炼时排铅汞,所以衣服上才粘得有铅汞一类的粉末。”
赵高都忍不住要绝望了。才官复原职,又要因为方士受到惩戒。
“是吗。”林凤至瞥向不住发抖的李仙师,转而对始皇帝说道:“那为何仙师身上还有一些刺鼻的醋酸和金属腥气,这也是炼丹所致吗?什么样的炼丹材料需要用到带酸的东西?”
林凤至本来想说与醋反应,想想换了个方式表达。
始皇帝听了又听,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林凤至与李仙师的重要程度和权威程度,在始皇帝心中,那是不可相提并论的。一个是牵动心神、派遣重臣四处寻找的玄鸟化身,一个是臣属献上的、可以随意代替的方士。
此前李仙师身上的神秘被林凤至完全解码,嬴政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李仙师并非他自称的那样,是一位年过七十的人。
他的须发,也许是染的,也许是天生的少白头。
总之,他可能欺骗了始皇帝。
被骗是始皇帝在寻求长生这条路上常态,但这并不意味着始皇帝习以为常。
不过,此刻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事情。
只听始皇帝问道:“神使,敢问服食丹药者会有何不妥之处?”
相当惜命了属于是。
林凤至叹了口气,很是忧虑的样子。
嬴政心里跟着颤了颤,一瞬间心里掠过了无数个不好的想法。
她说:“会短寿。”
嬴政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他所以为的长生药反倒变成了催命符,实在是荒谬可笑。
好在此时的嬴政并非晚年那个极端怕死、为了长生近乎疯狂的帝王。此时的他正值盛年,雄心如炽,对死亡的恐惧还未压倒理性。
他缓了缓,下令着人剃掉李仙师的头发,果不其然,银白的发丝下是黑色的发根。
李仙师被始皇帝布满阴霾的眼眸盯着,双腿发软。他看见兀自悠哉的林凤至,思及自己如今的狼狈全是林凤至所导致,咬了咬牙,慌不择路之下攀咬她:“陛下,那个女人不也是骗了你吗?那烟花、织布机不过是奇技淫巧。她跟我一样,都在骗你!!”
嬴政亲眼见的玄鸟入身,又岂会听他毫无凭据的话。
想到自李仙师出现在他身边以来吃了不少金丹,他顿时也没了吃饭的兴致。根本不愿再听他辩解饶舌,嬴政让蒙毅处理李仙师,挥退众人,自己单独和林凤至说话。
蒙毅因为能处理蒙骗始皇帝的方士而开心,又因为林凤至说吃丹药会短寿而心情沉重。
他带上门,在外守候。心中无法不担忧-
“神使,这丹药致短寿可还有弥补之法?”
林凤至正端着一碗甜豆花开吃,心里还遗憾辣椒还没传入中国,不然可以吃辣的,茱萸虽然也有辣味,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她含糊地回答:“这豆花豆浆都可以缓解陛下的丹毒。”
植物蛋白可以结合重金属,吸收部分重金属离子,减少肠道吸收。
始皇帝恍然,这豆花豆浆是神使带来的,想来也有神异之处。
“陛下切记,万万不可再食金丹。豆浆豆花也不能过量。”
始皇帝心情复杂。脸上的怒气已经慢慢消散,他取出袖中金丹,随手将其丢弃。
他想,待会儿就将所有的方士都处置了。
“陛下今日说与我同心协力,让大秦人人吃饱穿暖,又为女子封官。有些事情,我也该告知陛下了。”林凤至不知他有何种想法,心中想着猛药的计量还不够,绝不能让他再吃什么金丹。既然要同心协力建设大秦,作为搭档的始皇帝一定要保持一个好身体,可不能在原定的寿数时死掉:“陛下还记得梦中的情形吗?”
始皇帝正襟危坐,涉及国本和自身的死亡,他神情严肃:“日夜不敢忘怀。”
“陛下可曾想过,为何会出现棺载辒辌车中,以咸鱼掩盖臭味?”
嬴政闭目,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棺椁之中,无尽的咸鱼依附在他的身体之上。尽管他非常自信,即便是他死去,他的威严也依旧会震慑他的臣子,用咸鱼折辱君父之事,无论是哪个儿子继位,都不能做出这样的事。但他仍旧对梦中所感受到的一切心有余悸。
这些天他日思夜想,出现那样的情形,唯有他死得匆忙,来不及安排后事能解释得通。
若是为大秦江山社稷,嬴政虽心中不满,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做出牺牲。但从有章邯那个梦来说,江山社稷也并不稳当。
“陛下因服食丹药气虚体弱,加之出巡耗费心力,一病不起。行至沙丘,命陨于此。”
嬴政怔怔,猝然睁开双眼,看着林凤至嘴唇张合。
直到听到她说,赵高李斯矫诏,拥立胡亥上位,三年不到便将大秦挥霍一空。
嬴政仿佛被惊雷击中,他的脑海之中不断盘旋着三年不到、挥霍一空几个字眼。他似乎第一次学习这几个字,直到终于理解透彻后,他的胸膛之中骤然腾起无尽的怒火,似乎下一瞬就要涌出喉咙。
侍从带来的玉筷在他手中应声折断,碎屑掉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胡亥、赵高、李斯”三个名字在始皇帝齿列中蹦出,漆黑的眼眸中是跃动的杀意。
第35章 炽热的阳光自窗……
炽热的阳光自窗外斜射进来, 一寸寸爬上始皇帝玄色衣角。
林凤至感受到始皇帝充盈于室内的杀气,瞥向地面散落的金丹,叹了口气:“陛下所缔造的帝国, 看起来似乎如日中天,然而根基之下, 暗流汹涌。陛下也感受到了吧?陛下在世之时,尚且可以压制。如赵高、李斯等人在你的座下是忠士、是能臣, 然而失去你的控制, 忠士化为奸佞, 能臣也被腰斩。大秦终成悲剧。”
嬴政的面色在阳光中也显得十分阴沉,他的眼神如同即将扑食的猛虎,十分危险骇人。但他并未出言打断林凤至的话, 他沉默地聆听原本属于大秦、属于他的命运。
迎着他的目光,林凤至继续将未来残酷的画卷徐徐向他铺开, 她的声音中竟含着悲悯:“扶苏饮恨自刎于北地,胡亥继位,赵高掌权。忠臣良将,诸如蒙毅蒙恬尽皆被屠戮。你制定的律法被践踏, 你的子民在暴虐中哀嚎。”
林凤至看见嬴政额角青筋暴起,手紧紧握成拳,指节发白。
“三年, 不过短短三年,烽烟再起,群雄逐鹿大秦,二世而亡。”
“二世而亡?!”嬴政猛然站起!案几被他的动作带倒在地,上面还未收拾的残羹猝然掉落摔碎。
稀里哗啦的声响瞬间让侍候门外的蒙毅警觉。他的身影倒映在窗前:“陛下?”
嬴政双目赤红,如同喷发的火山。他的胸膛剧烈起伏, 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话:“无、事。”
他呕心沥血、横扫六合铸就的大秦基业,竟然二世而亡。他已经不仅仅是愤怒了,他的信念被击碎,倾尽一生所建构的永恒图景在他眼前猛然崩塌。
始皇帝剧烈地喘息着,他说:“安敢如此?安敢如此!安敢如此?!”
林凤至清润的眼眸中倒映出始皇帝不住摇头的模样,冕珠摇摆碰撞,仿佛代替它的主人发出绝望的悲鸣。
残酷的未来在嬴政眼中一一浮现,旧臣背主,逆子上位,忠臣死绝,大秦崩塌
他如何能倒下?
室内依旧是一片狼藉,始皇帝的身体如山岳般凝固。
林凤至预想中毁天灭地般的帝王之怒并未爆发。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止。
嬴政保持着掀翻案几后的姿势,高大的身形在阳光中投下巨大、沉默、令人窒息的阴影。
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缓缓平复,赤红的双目中,那要焚毁一切的狂怒被他强行摁入深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毫无温度的清明理性。
他的目光缓缓地、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般落在地上的金丹上,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既无渴望,又无厌恶。
只有纯粹的审视。
“蒙毅。”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没有丝毫颤抖,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穿透了寂静无声的空间。
门被无声推开,蒙毅如幽灵般闪入,单膝跪地,他敏锐地感知到始皇帝此刻的眼神,也感知到了来自始皇帝身上的、几乎将人压垮的冰冷威压。
蒙毅头颅深垂,对室内的一片狼藉视若无睹,专心地等待来自帝王的命令。
“传朕令。”嬴政的语速不算快,每一个字的吐露都很清晰和冷硬。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木制的墙体,直直望向忤逆的臣子:“中车府令赵高,
“怠惰渎职,不堪驱使。豺狼成性,虺蜴为心。欺朕求仙之诚,举妖佞以乱天听。褫夺一切职司,着具五刑,夷三族。”始皇帝不屑于编造更为繁复的罪名。
他清楚地记得赵高曾经犯罪落在蒙毅手中,蒙毅判处他死刑,是他惜才,将他留了下来。
若是知道赵高包藏祸心、虎视鹰瞵,嬴政岂会让他放肆?
想到此处,嬴政也不由得冷笑。为何赵高在他生前没有表露过一丝一毫的虎狼之心,还不是胡亥太过荒唐又太过废物。
他也不禁为自己后继无人感到悲哀。有时候他也恨上天待他太薄,膝下子女不少,却无一个能接过他的担子。
子嗣之中,竟然只有长子扶苏能得用些,却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者。
他全然没有想过,是自己太天才,以至于无意识地对普通人的天赋霸凌。
对他来说,掌控朝局像呼吸一样简单。
什么?你居然看不懂奏章上潜藏的暗语?
什么?你居然不知道从朝臣的言谈举止中看穿他的目的,再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废物。
他端坐高堂,君临天下。所有人都为他的威势所摄。没有人敢在他活着时造反。
所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孩子做不到像他一样。
蒙毅半点迟疑都没有,将每一个字刻入骨髓:“臣,遵旨!”
他即刻执行。
帝王此刻的冷静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蒙毅迅速起身,无声地退了出去。
赵高尚且不知室内帝王心思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被蒙毅的人按住时还待高声引来始皇帝。
随即被王奇眼疾手快地捂住了。
蒙毅居高临下地看向这位生于隐宫,从小小杂役一路做到九卿的中车府令。
大秦朝堂风气开朗坦荡,有才之人为大秦的建设添砖加瓦即可受到蒙毅的尊重。无论他的身份是什么。
赵高曾经也是蒙毅佩服之人。但随着他谄媚惑主、暗地里鼓动君主尝试丹药、为他破例,蒙毅就对其生厌。
“奉陛下旨意,具五刑。”蒙毅说道。
在刑具上身之时,赵高的心中仍然是懵的。他的头脑中一片混沌。
怎么回事?
陛下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处决他?
上回徐福与六国余孽有所牵扯也只不过是降职,而今怎么会直接具五刑?
赵高精通律法,怎么会不知道具五刑是什么。
所谓具五刑包含五种刑罚,即为黥(刺面涂墨)、劓(割鼻)、斩趾(断足)、笞杀(杖毙)、枭首(斩首示众)。这些刑罚并非一次性完成,而是分阶段实施以延长痛苦。具五刑主要针对"夷三族"的重罪犯,作为秦朝震慑叛乱的核心手段。
赵高脸上的肌肉猛然颤动几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哪里出错了,让始皇帝如此决绝地抛弃他。
有人剥去他的九卿服制和官印,赵高终于感知到生死一线天的急迫。所有的变数只有蒙毅寻找到的那位玄鸟神使。
他还待挣扎一番,蒙毅已然下完指令转身离开,根本不屑听他的辩解。他还急着回去等待陛下的吩咐。
赵高眼睁睁看着蒙毅消失在他的视线中,随即面上一痛,刑罚开始了。
他构陷李斯亲手为李斯下的腰斩和夷三族的判决,如今以更为残酷的方式应验在了他自己身上。
未来为祸朝堂的一代奸佞,如此草草结束了他的一生-
林凤至不知道原本历史上赵高是否举荐过方士,若是他当真举荐过徐福,那运气还挺好,徐福一直没爆雷。
徐福做始皇帝的客户维护做得怪好的,能骗始皇帝两次。第二次的时候始皇帝可能也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但他当时时日无多,也只能寄希望于徐福。
赵高在始皇帝身边多年,深得始皇帝的信任,与他自身谨小慎微、善于揣摩上意是分不开的。第一次举荐徐福时,他做了很多严格的背调,确保徐福没有风险才敢举荐。
第二次举荐李仙师时,他因徐福之事遭受牵连,不能御前侍候,心中焦急,稍稍乱了阵脚,但也很严谨地探查了李仙师。
结果依旧被牵连。
赵高若是知道自己两次都是被玄鸟所害,只怕恨不得杀了玄鸟。
嬴政缓缓转身,正面看向林凤至。他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笼罩。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她身前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目光带着探寻,似乎企图从她的眼中挖掘出更多的真相。
“神使,”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依你之见,扶苏可堪大用否?”
他微微俯身,神情幽微难测。
什么叫可堪大用?要用到什么程度才能称得上大用?
林凤至悟了。人始皇帝是在问扶苏能否继承大统。
那扶苏能吗?
从礼法上看,扶苏是始皇帝的长子,在宗法制度下具有天然的继承优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
从人品上看,《史记》评价他“刚毅而勇武,信人而奋士”。他敢于在父亲暴怒坑杀儒生之时出言劝谏,提出不同的意见。这表明他有自己的政治见解,也有儒家推崇的“仁”和道德勇气。
他对治国的倾向是一种相对温和的、尊重士人的方式。这也许能缓解秦朝激烈的矛盾和崩溃。
这是他作为继承人的优势。
但是,秦国以法立国,强调严刑峻法、中央集权。扶苏所表现的儒家“仁德”倾向与大秦根基存在冲突。他还未继位,就引起法家代表人物李斯的警觉,让李斯在至关重要的时刻倒向他的对立面。
他能否在坚持仁德与维持帝国高效运转之间找到一个平衡,能否弹压朝堂内部的分裂与动荡。
这是巨大的疑问。
从政治权谋、斗争意志和驾驭复杂局面的能力看,扶苏有严重的缺陷。
在接到伪诏时,尽管蒙恬强烈怀疑真实性并劝他核实,但他仍然选择自杀。在涉及帝国命运和个人生死这样至关重要的场合,他的表现显得过于轻信、缺乏权谋和必要的警惕性。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否有足够的政治智慧和铁腕手段来驾驭大秦这一台复杂的、危机四伏的国家机器。
他是很孝顺,但始皇帝真的愿意看到他这样的孝顺吗?若是有得选,始皇帝只怕宁愿他带上三十万大军攻入咸阳。
林凤至假笑两声,没有正面回答始皇帝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陛下,你是被教出来的皇帝吗?一个好皇帝是可以教出来的吗?”
始皇帝的性格和经历太特殊了。
他十三岁即位时吕不韦把持朝政,他能韬光养晦直到二十二岁亲政后彻底清算嫪毐和吕不韦。此后在内发展大秦国力,在外一路剿灭六国,直至天下一统。
他不用分封设郡县,“皇帝”称号是自创的,连“王”的旧称都要超越,这哪里是寻常教育能教得出来的。
果不其然,始皇帝睥睨古今,回答震耳欲聋:“帝王之道,在吞八荒之心,在驭民之术。腐儒终日诵诗书而不知变,谈仁政而昧于势。若帝王可教,何以孔孟游列国终不见用?朕观青史,帝王者,龙也!或腾云九霄,或坠于深渊,岂学堂可驯?
“所谓教,不过匠人琢玉之技,然而天子,乃是执斧钺开新天之人。”
“诚如陛下所言。”林凤至勾起唇角,继续问道:“在陛下之前从未有过皇帝,陛下的政治举措、陛下的胸襟、陛下的识人之能都是能教出来的吗?显而易见不是。不然陛下教一教扶苏不就可以了吗?”
始皇帝被林凤至拍得很舒服,龙颜大悦。但他的神情依旧有些莫名其妙,他眼神中透露出的只有一句话,这些不是天生就会的吗?
林凤至扬扬眉毛,心里也有些无奈了:“陛下,并非所有人都想你这般雄才伟略。你是天才,你的孩子却并非如此。我的意思是,与其期待你的子嗣之中忽然有人支棱起来,不如谢绝丹药,好好养生。陛下的曾大父年逾古稀,陛下好生保养,如何不能活得久一些?”
嬴政总觉得林凤至还有关于长生的秘密没告诉他。但他不可能对林凤至用强硬的手段逼迫她。之前林凤至也说过,肉体凡胎无法长生。
现在想来,长生不可,长寿未必不可行。活得久,也许能得到长生的机会。按林凤至之前的暗示,嬴政以为,此间长生秘诀,在于他很少放在眼中的黔首。
不然为何林凤至身负神异、玄鸟入身还要在意大秦百姓能否吃饱穿暖。林凤至是玄鸟神使,想必这也是她被考核的一部分。
作为帝王,想要长生也许要让治下百姓过得幸福安宁。
嬴政略一思索,得出来以上结论。
“如何保养?”他问道。
林凤至略一思索,始皇帝的身体素质是很不错的。起码在现在是很不错的。君不见他在东巡路上一日还能批阅奏折一百二十斤,在现代如此便捷的交通方式之下奔波赶路一日尚且疲乏,在古代出巡更是煎熬。
嬴政当务之急是排出丹毒,规律饮食,勤加锻炼。
“每日睡足四个时辰,绝不能吃丹药,规律饮食健康作息。早晚锻炼,”林凤至总结完毕现代养生方案,站起身,加入古代养生方案:“我去为陛下画《五禽戏》,陛下每日早晚各做一组。”
“这五禽戏是?”
林凤至笑道:“能扶正祛邪、调和气血,疏通经络改善身体也不在话下。”
嬴政龙颜微悦,但心中仍是忧虑。
他的孩子眼见着是靠不住了,这长生的政绩还得他自己亲自上。
林凤至只好继续给他做心灵按摩,为他开通新赛道:“陛下有十八子,想必孙子孙女不计其数,若扶苏公子当真无法继承大统,陛下考虑考虑孙辈吧。”
嬴政微怔,他其实想要听到的答案并非培养孙辈,此时林凤至的话语却也打开了他的思路。
冕珠微动,始皇帝道:“神使,自今日起,朕只有十七子。”
林凤至哦了一声,看来胡亥要死了。她想了想,附送给始皇帝一个新消息:“胡亥其人残暴非常,继位之后将自己的所有兄弟姐妹全部杀死。陛下的血脉可以说全是他一人所杀。所有子嗣当中,唯有公子高自请为陛下殉葬,得以保留血脉。”
嬴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反应过来后,他的身形微颤。
“胡亥、哈哈哈,好一个胡亥!!”始皇帝再也不能忍受接二连三的未来图卷,他拔出随身携带的钢铁剑,劈在室内的立柱上。
他父母缘浅,父亲早逝,母亲不爱。虽然膝下孩子众多,但也多多少少在他们身上倾注过心力。
扶苏是长子,他不能得位多半会死于权力和政治的倾轧之中,始皇帝有所预料,对扶苏的结局也勉强接受。
只是、只是,为何?为何!
阴嫚她们只是公主,连朝堂都没有她们的位置,胡亥这个畜生,竟然连姐姐都容不下。
帝王唇齿之间溢出野兽般的呜咽。掉落的木屑纷飞入目,眼前竟然浮现出第一次抱起孩子的场景,那是一团柔软的身躯,咿咿呀呀地抓住他垂落的衣袖。
没有听见胡亥杀尽兄弟姐妹之前,嬴政对胡亥未来的构想是除名圈禁。毕竟此时胡亥还只是个小孩儿。
他还是高估了胡亥的下限。万万没想到连没有威胁的公主都要赶尽杀绝。
六国之人日思夜想想要他死、想要他血脉尽绝,却原来不如他胡亥一人凶残狠毒。
嬴政闭了闭眼,身形晃动。
林凤至都有些不忍了,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先是理想信念的破灭,再是过身后儿女的死亡。可以说是方方面面都被绝杀了。
始皇帝不愧是始皇帝,人缓过来之后马上开始下一步的规划。
林凤至听见他召了宗正进来。
宗正负责管理皇族内部事务,处理皇族亲属相关事宜。
林凤至听到始皇帝收敛好情绪,吩咐宗正除名胡亥,随即眉宇之间浮现一层森冷肃杀之气,寒声道:“让他受尽苦楚之后杀了他。”
宗正心头一震。
胡亥,因是始皇帝幼子,出生以来备受宠爱。若说子嗣当中对扶苏是看重,对胡亥便是溺爱。不受宠的子女,恐怕始皇帝连姓名、婚嫁与否都不记得。
“陛下”宗正迟疑道。
却见始皇帝神情未改,冷冷地深黑的眼眸扫了他一眼。
宗正吓了一个激灵,不敢再多话。
林凤至也没敢作声。一个心灵按摩做成这样,真是刺激大发了。好几次她都觉得始皇帝摇摇欲坠。
“神使、神使先去为朕绘制《五禽戏》,再过两日,我们便出发返回咸阳。”嬴政看向一旁的林凤至,此刻也怕她再说什么让他破防的话:“神使既然是柯珞人大巫,想必也要好好安排族中事务。且去吧。”
说到且去吧三个字,嬴政竟有说不出的疲惫和心累。他向来自信自己能处理好一切,现在难得有些逃避,真是稀罕的状态。
林凤至在心里默默擦了擦汗,这猛药太猛了。始皇帝都炸得不轻。
林凤至觑了一眼始皇帝的神情,暗忖,始皇帝这辈子都不会再吃丹药了。
一碰丹药只会想起自己不甚体面的去世,臣子的倾轧,儿女的死亡和大秦的崩塌。
始皇帝本想让李斯前来,但此刻急需缓缓。
他深知李斯的不可替代性,无论是其法家治国的才能,还是对大秦这个庞大帝国行政机器的掌控,在无人能代替他之前,李斯都必须继续坐在丞相的位置上。
那会是一场复杂、精密、幽暗的交锋。
他不会杀李斯,他将用恐惧、利益和家族责任让李斯继续为大秦燃烧他的才能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们君臣相得本可以作为后世垂范,李斯一个错误的选择即葬送他自己的性命和家族的一切,又葬送了他从青年时代就开始为之效力、建设的大秦帝国-
夜色温柔地低垂,月色溶溶如水。
小楼之中点燃了一豆灯火。
林凤至正在烛光下绘制《五禽戏》。
安掀开草帘走进来,看着林凤至在几案前一边画图,一边不住地驱赶蚊虫。
夏天的夜晚,蚊虫总是多的。
她默默为林凤至点燃掺了艾草的香薰,又为烛火添了灯油。
林凤至现在住的地方被装饰得十分精致,燃香的香炉是御赐的凤鸟衔环青铜熏炉,色泽金黄,形制精美。
灯具是可以开合、调节光线强弱的鸟形青铜灯具。
其余的家居也多为鸟形,似乎是因为玄鸟的缘故。
她正欲离开,林凤至却叫住了她。
“大母。”林凤至让她坐下,如豆的灯光将安的身影照得摇晃,沉沉地在墙上留下模糊而扭曲的影子。
安坐在林凤至的对面,眼神中带着温柔,也像是欣赏。
“大母,我就要离开族地,前往咸阳。你、”林凤至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但还是想要听到确切的回答:“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灯火照亮了安的脸庞,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将岁月的风沙填入她脸上的每一道沟壑之中。她的眼睛浑浊得像是蒙尘的琥珀,此刻倒映着林凤至真诚的眼神,她摇了摇头:“我老了,祁和小水她们陪你去就可以了。我要留下来,照看这里。年轻人多出去闯荡也好,你们回来永远都有一盏灯等着你们。”
林凤至有些微的失落,但在意料之中。她转而问起另外一件:“大母,你怎么拒绝了始皇帝给你的封官?”
安眼神柔和,她说:“大母已经老了。即便是做官,又能有多久?不若用它换成淘金河的金矿,族人也不必避人。”
林凤至本想继续劝说,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安伸出手,那只手指节粗大变形,但是十分干燥温暖。林凤至低下头,安揉了揉她的脑袋,她听见她说:“人与人的志向是不同的,我就想守着这一亩三分地。照顾好患有血吸虫的族人,我也就有脸见那些为此牺牲的孩子们了。”
林凤至忽然顿住,她猝然抬眼。望进安的眼眸,那里清晰地倒映她的身形。
她的目光像是具有某种穿透性和洞悉一切的悲凉,穿透了林凤至的皮肉,直达内里占据青身体的、陌生的魂灵。
林凤至沉默了。
与安相处时那些刻意被她遗忘的细节瞬间汹涌回潮。她以现代知识治疗患有血吸虫族人时,安欣慰又怪异的眼神;当她提出斜织机时,安站在欢呼人群中的沉默
她知道了。林凤至想。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了。毕竟她和青的性格确实不一样。日夜的相处总会暴露。
那最深的怀疑便已扎根,只是她沉默着,如同山岩包裹着内里的熔岩,将这惊世骇俗的真相独自吞咽、消化、承受。
安那只布满岁月沟壑的手,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握住了林凤至的手腕。她的掌心粗糙如砺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热。她抬起头,那双苍老却异常清亮的眼睛,牢牢地锁定了林凤至的目光,仿佛要将林凤至灵魂最深处的印记都镌刻下来。
“告诉我,”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林凤至心底巨大的涟漪,每一个字都带着微微的颤抖,承载着千钧的重量,“你真正的名字。”
“我” 林凤至艰难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她觉得自己有愧于青,也有愧于安。她明明不是青,却心安理得地享受安的温暖。
那只握着林凤至的手微微用力,指尖的温暖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了林凤至的慌乱。
“别这么说。孩子,你来了,你让这身体重新有了温度,有了力气,你救了它。也救了柯珞人。”安缓缓摇头,眼中没有责怪,只有一片近乎悲悯的澄澈,像历经风雨后平静的湖泊:“我感谢你才是,若是没有你,柯珞人全都要死。青、月她们的牺牲也要白费。你是上天赐予柯珞人的珍宝,你让我们吃饱饭、穿得暖,让我们有尊严地活着。”
“林凤至。” 林凤至哽咽,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了那个被深深掩埋、属于遥远未来的名字。这三个音节在屋内中响起,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归属感,仿佛终于挣脱了枷锁。
“我叫林凤至。”
“林凤至” 安低声重复着,像是在舌尖细细品味这三个陌生的音节。她念得很慢,很认真,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刻入自己的骨血里。一丝复杂得难以言喻的神情在她眼中闪过——有释然,有哀伤,还有一丝奇异的、近乎新生的暖意。
她不禁望向室内目之所及的所有鸟形制品,皇帝,也知道这个女孩是凤鸟化身吗?
随后,她松开了手,转身进入卧室内,不知道摸索着什么。悉悉索索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明显。片刻,她直起身,双手郑重地托出一件长物。
那是一张硬弓。
弓身呈现出深沉内敛的暗褐色,那是无数次汗水浸润、岁月摩挲留下的印记。不知名的硬木材质,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两端镶嵌着打磨光滑的兽骨,在灯火的微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弓弦紧绷,是某种坚韧的兽筋鞣制而成,透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张力。
安这把弓,射下了五只绥炬人放出的企图破坏柯珞人美好生活的乌鸦。年轻时,这把弓曾伴随她狩猎山野,守护族人,是她生命里最忠实的伙伴,是她力量与尊严的象征。
她双手托着弓,如同托举着某种神圣的传承,将它轻轻放进林凤至的怀里。
沉甸甸的。
“我把它送给你。”安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平静之下,却涌动着深沉如海的力量。她的目光炯炯,穿透泪水的迷雾,直直望进林凤至的眼底,她说:“记住,凤至。”
她唤着林凤至的名字,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烙印:“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多少黑暗,无论你想要做什么要相信你手里的力量。这力量,能开山,能引水,自然也能劈开挡在你面前的一切!”
林凤至用力吸了一口气,让那带着艾草熏香的空气充满肺腑。她抬起头,迎上安的目光,她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已经沉淀下来,变得坚硬而清晰。
她郑重地、无比缓慢地点了点头-
迷蒙的晨雾如同流动的纱幔,将湘水晕染得模糊不清。始皇帝离开的仪仗威仪深重,带走了墨家农家弟子,也带走了祁、小水和林凤至。
安立于湘水之畔,在流水滔滔中送离了他们的船。
她挥别了大巫林凤至,也挥别了她养大的少女青。
几日之后,湘君祠旁立起了一座小小的坟茔。上面写着青的名字,里面是青喜爱的书简和衣服,那是一个衣冠冢。
而在衣冠冢的旁边空着一个位置。
是安给自己预留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咦,营养液快一千了,月底闲了加更一章[亲亲][亲亲][亲亲]
第36章 一场林凤至无缘得见的始……
一场林凤至无缘得见的始皇帝与李斯的对话发生在官船上。
始皇帝的风格是一向不留隐患。
没有人知道始皇帝对李斯说了什么。
只知道第二天李斯像变了一个人。即便是从平缓的水路为较为颠簸的陆路, 李斯也在车上处理政务。有时在夜间,也能看到李斯车架中点亮的灯火。
林凤至意料之中又大为惊奇。
想必是始皇帝最终决定留下了李斯,让他继续发光发热。这并不让林凤至觉得惊奇, 赵高、胡亥具有可替代性,李斯却不。
李斯是始皇帝的核心谋臣。
他对大秦有不世之功, 在始皇帝因为郑国渠间谍案想要驱逐六国客卿时,李斯以一篇《谏逐客书》促使始皇帝收回成命, 保全了大秦的人才库, 避免大业夭折。
也是他提出“先灭韩以震慑他国”的军事方略, 并主导贿赂六国权臣瓦解合纵,为秦国横扫六国铺平道路。
至于统一之后,力阻分封推行郡县、主导书同文车同轨、参与秦律的制定等等功绩, 便不一一赘述。
在林凤至看来,他功大于过, 然过毁千秋大业。他的优缺点都十分明显。
早年年轻的李斯从“厕鼠与仓鼠”的不同待遇中悟出了环境决定地位,功利主义决定他一生追逐权势,为了保证权势可以不择手段。
李斯如月,始皇帝便是日。月借日光而耀千古, 日没则月堕深渊。
虽然不知道始皇帝是如何敲打的李斯,总而言之,年过六十的李相卷出了水平卷出了风度。
让一众跟随林凤至的年轻人看得畏惧非常。
歇息时, 年轻人们聚首在林凤至车架前,望了望肝天肝地的李相,数不清的竹简政务公文从他的车架流转到其他地方,俨然如同一个核心。
胜宽感慨:“墨家干不过法家看来是有原因的。”像他就卷不过。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这哪儿是权臣啊。
“也不能这样说。”林凤至活动活动肩颈, 马车内装潢虽然精美,也铺了厚厚的垫子,但该颠簸还是会颠簸。
林凤至对始皇帝一行人肃然起敬,就这交通条件,还能从咸阳一路东巡,真是非常不容易了。
也可能是权利滋养人,让人忘却身体的不适。
不过墨家干不过法家纯粹是纲领和大秦不适配。法家将国家彻底工具化以服务于战争,而墨家试图用道德与和平约束权力——这种矛盾在弱肉强食的时代,注定使墨家被边缘化。
多说无益,胜宽自己也知道。
她瞟了两眼边上骑着高头大马的黑甲秦军,有点想上去骑马。
跃跃欲试。
小水抱臂而立,颇有些庆幸:“还好我的主官是冯县令,啊,不对,冯县令升官儿了。应该叫治粟内史丞。”
冯·前千灵县县令·现治粟内史丞·尹如今在治粟内史麾下,虽然还没到咸阳,但已经开始干活儿,在规划咸阳官坊的各种细节。
“李相作为百官之首,统领九卿和各部门,处理全国日常政务。”观月靠在车辕上,混入林凤至的队伍中侃侃而谈。因为没再练习声巫术,声音渐渐恢复了正常:“他一日可忙得很,织室、高炉、盐铁哪一样的条陈安排不是他过目?不必忧心,他约莫是没什么空闲管你的。”
况且小水是林凤至带出来的族人,李斯再怎么想不开也不会为难她。
哎呀,年轻人就是容易想东想西。有靠山出来可爽了。她要是有靠山,在蒙毅把剑架在她脖子上的时候就不会唯唯诺诺了。
“观月姐姐,听刘季说你是因为献上缓解痢疾的方子得封太卜,那太卜要做什么呀?”小水没做过官,也没见过大巫向朝堂官员的转变。自觉和观月关系在路上不错之后才敢发问。
观月瞥了一眼依旧跟在队伍中的刘季,挑了挑眉。
她反正是没想到刘季竟然会被蒙毅留下,更没想到此人交际手段高明,竟然被众人接纳了。
刘季叼着草根,注意到观月的目光,满不在乎地一笑。
在离开湘山之前,蒙毅就来问过他之后的归属。是带着奖赏和升官的旨意离开,还是勇敢闯荡咸阳寻求更多机会。
刘季当仁不让地选择了后者。
他是看明白了,蒙毅不贪功不冒进,行事有章法,下属有功必表。这样有背景有能力的好上司不好找。
普天之下谁能二十出头任上卿,还是始皇帝的心腹大臣。
刘季深知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机会才是最重要的。
眼下林凤至受始皇帝重用,又被称为神使,刘季之前在柯络人族地和蒙毅一起卧底,深深地见识了这个女人的能量,觉得她不简单也不一般。被蒙毅派过来跟着林凤至,此时不抱大腿更待何时。
他能丝滑地融入一行人中,也是林凤至对刘季这个名字太熟悉了。
没揭露身份前林凤至还好奇端方持正的蒙毅身边为什么会有一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下属,一问才知道是玄鸟的蝴蝶效应,把本该回沛县的刘季扇到了蒙毅身边。
刘季这个名字,重名的可能会很多。但是加上曾任沛县亭长,有个名为吕雉的老婆。
那古往今来就一个了。
刘季,是还未发迹的刘邦。
正史上刘邦就有些流氓习气,现在的刘季狡黠豁达,林凤至暗暗点头,这很合理。
汉高祖的含金量也很高啊。林凤至对刘邦印象深刻也不光是因为他是汉朝的开国皇帝,更是因为他对死亡的态度在古往今来所有帝王当中也是独一份。
连始皇帝这样彪炳史册的帝王都畏惧死亡而寻求神仙方士,刘邦不。
他临终前拒绝治疗,对医者奉金遣返。他承认凡人终有一死,拒做无谓挣扎。不过仅限于临终前的刘邦,打天下时刘邦为了逃命把车上的儿女推下去,还是驾车的夏侯婴把两孩子捞起来的。
“去了才知道,无外乎做一些占卜的活儿,测测吉凶什么的,老本行了。”观月摸了摸下巴,问一旁无所事事的刘季:“我倒是很好奇,听闻始皇帝决意征服百越,是真是假?”
刘季吐掉口中已经失去甜味的草芯,看了看围观众人。
始皇帝信赖的神使、神使的心腹好友下属一二三四
能说。
“越人多次叛乱,陛下决心消除边患,下令屠睢将军率领五十万大军出征百越。大巫能得到太卜的官职,也是因为方子很有用。蒙上卿说,等南征百越胜了,再为大巫请功。”刘季感慨万千。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若是以他原来的身份根本无从得知如此大事。
观月心下一动,未曾想蒙毅这厮记人恩情如此长久,竟然还要二次请功。
“南征百越?”林凤至猝然开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南征百越,是秦国统一后规模最大的对外扩张战争。
有人说,在商鞅变法以后,秦国变成了一台战争机器,只有战争才能维持“军功爵制”的运转,完成内部血液的更新。战争是维持秦国正常运转的良方。
始皇帝南征百越的原因只是想要消除边患吗?不是的,秦一统六国之后,战争红利消失,面临着没有战功和土地封赏给有功之人的窘境,必须寻找新的目标维持军事体系。
始皇帝敏锐地察觉到了暗流之下的涌动,他认为必须开辟新的战场。一来消耗过剩的军事力量,二来维持军功爵制。
恰好百越和匈奴撞了上来。
事实上,与匈奴不同,百越如同泥潭,让新生的大秦越陷越深。
始皇帝在百越投入的不仅仅是五十万的兵力,还有修灵渠征发的十万民夫,以及后续陆陆续续投入的三十万军力。五十万大军中多为原六国降兵(尤其楚人),将其投入远征既可转移内部矛盾,又能消耗潜在反抗力量。
南征百越自公元前219年开始,直到公元前214年才堪堪结束。
征服岭南后,秦置桂林、象郡、南海三郡。华夏首次将岭南纳入中原王朝统治,为后世汉唐对南方的治理奠定基础,避免此地成为独立政治实体。百越盛产犀角、象牙、翡翠、珠玑等奢侈品,通过贸易充实秦宫廷需求。
秦并六国都只用了十年,灭百越却用了五年。
但大秦得到的回报远远不如灭六国得到的回报高。
征百越的将领低估了岭南的杀伤力,水土不服、患上痢疾的士兵比比皆是。战争的初始阶段,屠睢急于建功导致冒进,秦军伏尸数十万人,屠睢也阵亡于此。
将士失去军功来源,新占领区土地有限无法足额授田,导致“有功无赏”的阶级固化危机,秦制濒临停转。
此外,岭南农业原始,驻军需中原粮草维持。统治岭南的成本太高,长期依赖中原输血,中原赋税激增。
有学者统计过秦代的人口,大约在两千万至是三千万之间。南征百越砸进去的基本上是青壮年劳动力啊。
委实令人心痛。
蒙毅说南征百越胜利后为观月再次请功,都不知道五年后还记不记得。
林凤至陷入思索。阻止南征百越是不可能的,岭南自古以来就是华夏领土,这第一次有史可依便是在秦代。
不如想想怎么最大限度地提高秦军得到岭南的回报。
林凤至一拍大腿,岭南那块地,可以一年两熟啊。再远点都可以一年三熟了。
她完全忘了此时并无早熟稻种,仅能单季粗放耕作。要到宋代引入占城稻才实现双季稻。
而所谓的占城稻,是原产于越南中部的一种高产、耐耐旱、早熟的水稻。但致命的是,占城国建于东汉年间,秦时很可能还没有培育出占城稻。
“五月的事儿。”刘季瞥了眼边上来回巡视的黑甲军,他怎么觉得这几个人来回了好几趟?
“祁,祭祀屈大夫后我是不是做过一些糖?”林凤至忽然转头问正在跟侍从学习如何驾车的祁。她一天琢磨着做新东西,以前做过的简单的都快忘了。
“糖?”祁反应了一下,将缰绳交还给御者:“大巫说的是饴糖吧?湘君布赚了些钱,大巫你把自己的钱拿出来买麦子,后来做糖当成奖励发给优秀女工了。”
经过祁的提醒,林凤至也想起来了。
她并不需要很多的钱傍身,县令把分红给她之后她基本上用来改善族人和做工人的生活。做麦芽糖也是她的一个尝试。
本来她是想用甘蔗做的,奈何忘记甘蔗的成熟时期是在霜降之后了。
失策失策。
不过没关系,现在想起来正好。
岭南百越之地可是有大批的甘蔗,甘蔗很难运出来,但做成糖就不一样了。
一小块糖,在这个生产力并不发达的时代,不说价值千金,那也相差无几了。
“怎么了大巫?”祁不明所以。
林凤至摇摇头,让他继续去学驾车,自己则沉默下来,陷入思索当中。
胜宽见状,心知是有了什么好点子,顿时也不闲聊了,推着人就走开了。
果然,没多久就见林凤至晃晃悠悠去找始皇帝了。
刘季默默看着,发现周围来回巡视的黑甲军也变少了。再一看跟着神使出来的族人,一个个地跟没发现似的去干自己的事儿了。
他摇了摇头,这群人啊。
观月教小水熟悉大秦管制,教她通过服饰冠冕认人的官职。
农家弟子还在竹简上记载这一季田间的经验,胜宽若无其事地围观了一会儿,听他们商讨要怎么编写农书。
为首之人言语间还比较焦虑。
他们必须对所记录的技术、方法、品种和物候有亲身实践,避免道听途说或仅凭想象。对耕作、播种、施肥、灌溉、田间管理、收获、储藏、加工等各个环节的操作步骤、时间节点(尤其依赖节气)、用量(如种子量、施肥量)、工具使用等描述必须具体、清晰、可操作。
他们必须明确指出所述技术的适用地域、土壤类型、气候条件等。中国地域辽阔,差异巨大,一种方法在湘山有效,在咸阳可能有害。
林凤至承诺给他们出书,但也有要求。她引用贾思勰在《齐民要术》的序言向农家弟子们强调:采捃经传,爰及歌谣,询之老成,验之行事。
农家弟子们怀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对农民的同情,希望通过传播先进农业知识来改善民生,避免饥馑。他们编写农书的动机和心志比林凤至想象中的要强烈的多。
因为农书是要面向农民,农民很少有识字的。诸位农家弟子们商量着应力求简洁、朴实、准确,避免过度华丽或艰涩的辞藻。目标是让识字的士人、基层农官能够理解并传达给农民。如果可以,最好能辅以歌诀、图式增强直观性。
就像在柯络人族地教柯络人种植苎麻和水稻一样。
编写农书的核心在于求真务实,要以实践验证为基础,确保知识的真实可靠。他们农家发展了许久,前辈们也有不少宝贵经验,好好验证一番再将其汇编进去。
之前没有形成有影响力的传承体系就算了,现在一定加油好好干。民以食为天,农家凭什么低人一等。
农家代表人物许刍如是说。
农家本就式微,再不抓住机会拼一拼搏一搏,明日怕就要消亡了。
胜宽听得心潮澎湃,默默召集几名墨家弟子记录这些时日的实验总结。
翻车高炉流水线,磨盘烟花花楼机。
林凤至说得对,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墨家有《墨子》传世怎么了,还是太少了。他们这些再传弟子应该像儒家一样,多搞点能传世的经典,儒家从孔子起有了《诗》《书》《礼》《易》《春秋》,孔子死了他的弟子汇编了《论语》,之后还有《孟子》《荀子》等等经典问世。
农家尚且有志于总结经验汇编出一部独属于农家、造福天下黔首的农书,他们楚墨难道不能写出一本探讨技术原理、总结实用技术成果的《楚墨》吗?
他看就很行的。
织布机中包含的杠杆、滑轮、机械制造等等实用技术他都吃透了,按林凤至的说法,他们不得写个杠杆篇、机巧篇吗?
农学经验很宝贵,他们墨家实用技术方面也很重要的好不好?
胜宽干劲满满。
搞得祁十分茫然,他扭头看向车架上的御者,他也有事儿做的好吗?
“御者需要遵循礼制,控制车速以显威仪。驾车有‘五驭’标准,其一鸣和鸾,起车停车无杂音;其二逐水曲,沿河道曲线疾驰不偏离;其三过君表;穿越狭窄障碍不触壁,譬如过城门而不碰壁;其四舞交衢,在十字路口旋转自如;其五逐禽左,驾车驱兽助射,使猎物位于车左射手一侧。”御者十分尽心尽责地教他。
见他有些听不懂,笑了笑,说了个小八卦:“先前在你们族地被处理的那位中车府令,他驾车便是一把好手,五驭做得出色不说,还能仅持六辔而协调四马。”
不过终究还是为自己的贪心付出了代价。
祁看看自己身下的四匹毛光水滑、腰背有力的好马,他说:“难,太难了。”
他不禁怀念族里的驴车了。想着想着又怀念起留在族里的哥哥。他马上振奋起来,嘿嘿,哥,你没想到吧,我学上驾车了。
君子六艺里的驭!
他摸索着缰绳,说道:“我听黑甲军说王翦王大将军也以御术闻名,真的假的?”
“腰腹发力。”御者调整他的姿势,回答他:“确有其事。在大秦军中,技术精湛者可以升为军令,掌握军队调度。而今武成侯年迈又身居高位,已经很久不曾驾车。倒是听闻旅贲令丞章邯御术也很厉害。”
祁连连惊叹,他之前还以为车中颠簸是御者技术不好,想着自己学了给大巫驾车,让大巫如履平地稳稳当当。想不到是自己浅薄了,成为一个合格的御者竟然有那么多关要过。
看来是路的问题了,怪不得大巫在车上时总说要水泥把路铺平,想来也有办法解决。
他咬了咬牙,难得有此机会,定要学好驾车——
作者有话说:关于方士、炼丹的一些资料来源:
秦汉魏晋神仙观念的历史考察 武锋
方士与方术 刘厚祜
秦汉时期的炼丹术 丁贻庄
徐福东渡研究 刘莹
周秦两汉神仙信仰研究 张文安
第37章 陛下将归。 自武……
陛下将归。
自武关加急的信简送至咸阳, 上面言简意赅地写了这样四个字。
三公九卿中一大半随始皇帝去东巡,作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冯去疾留守都城咸阳。在始皇帝出巡期间,他代行丞相职责, 展现出卓越的治国能力。
长公子扶苏因护送九鼎归咸阳提前结束了东巡。此时留守的众大臣商讨如何迎接始皇帝回咸阳,扶苏也位列其中。
“主要街道、宫室、市集彻底洒扫, 张灯结彩。”冯去疾逐一安排:“自咸阳城门至皇宫的道路拓宽平整,黄土垫道, 清水泼街。姚中尉, 由你负责。”
中尉统辖咸阳卫戍部队, 守卫咸阳城门及城内治安。平日里做巡逻街市、镇压叛乱、防火防盗等工作。冯去疾正是按照他的职能安排的,姚中尉上前一步:“唯。”
“沿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确保绝对安全。旅贲令丞, 你来负责此事。”
章邯随长公子扶苏护送九鼎,赫然在列, 他出列领命:“唯。”
随后,冯去疾又点了一些人负责各项事务。知晓始皇帝喜欢排场、重视威仪,他征调大量郎卫、期门军、精锐士卒组成仪仗队,进行严格队列和礼仪排练。务必保证在始皇帝回来那日让他看见一个整洁、恢弘、盛大的咸阳。
一系列事情安排落实之后, 众人这才放松下来,默默说起八卦。
“听闻陛下在湘山偶遇玄鸟神使,不知真伪。倒是通武侯家书中说陛下从此弃丹药而不用, 实在是大好事儿呀。”
王翦收到信,在频阳高兴得多吃了两碗饭,还把孙子王离赶到咸阳,以待君归。随着王离的到来,这个消息自然也传遍朝中。
务实派的官员自然如老将军王翦一样喜悦,他们一直认为寻仙求药是虚耗国力、扰乱朝纲的荒唐事。只是碍于始皇帝的威严一直隐而不发。
如今陛下不再嗑药, 连杀徐福、李仙师两个方士和举荐方士的赵高,想来心中有了决断。
忠臣良将无不欣喜。
“三月在琅琊时,父皇曾召太史令和一位博士解梦。父皇称自己梦见玄鸟,问是为何意。”父皇不再吃丹药,扶苏也是放下心来。只是对于玄鸟神使,心中有些犹疑,他将玄鸟的来龙去脉捋了捋:“四月底,不知何故,父皇命蒙上卿前往西南寻找玄鸟。”
诸位大臣渐渐噤声,随着扶苏的话语思考。
谁人能控制梦境?没有人能控制梦境。
“五月底,蒙上卿传急信说在苍梧郡千灵县找到了神异之人。”说到此处,扶苏看了冯去疾一眼,千灵县县令冯尹是冯去疾的族人。
冯去疾不动声色,心中却也暗道冯尹好运道。冯尹虽然也是冯家人,但与他亲缘甚远,不然也不会到千灵县这等偏僻地方做县令,本以为会在千灵县了此残生,没想到撞大运了,政绩斐然。
冯去疾都有些嫉妒了。
冯尹在咸阳为湘君布寻找销路时曾经写过信给他,作为御史大夫的他不说日理万机,却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他忙着培养他儿子冯劫都来不及,哪儿有空管一个族中不太看重的小辈。
结果前些日子陛下那边送过来的布和府上仓库里堆着的样品布一模一样。
冯去疾当时就汗了一下。还好当时虽然不是很上心,但也没有太怠慢。除了留下的样品,都给冯尹搭桥牵线卖出去了。
冯尹此举为千灵县带来了繁荣,虽然冯家在朝中的地位并未有所提升,但小辈能有心气在朝堂之上更进一步。冯去疾暗自思忖,今后需对这位族人多加留意,或许能从中获益。毕竟,在这风云变幻的朝堂之上,任何一丝助力都至关重要。
如今不过几月,人已经马上随陛下千灵县那等偏僻之地来到咸阳了,若是官坊纺织做得好,升职加薪也不在话下。
“六月,湘君布、钢铁剑等等奇物出现于朝堂之上;七月,父皇与玄鸟神使于湘山相见,嘉禾为献,漫天星火见证。”扶苏想起收到的信中的描述,从写信人漂浮华丽的辞藻中拼凑出了实情。
蒙毅:【星陨如雨、光华万丈,流火四溅忽有霹雳自地起,裂帛之声震耳,直贯苍穹!俄顷,天际绽开万千火树金花,赤若丹砂,青如碧玺,白胜霜雪,紫若流霞,光华璀璨,瞬息万变,照彻寰宇,亮逾白昼。疑是天帝挥毫泼彩,或星宿纷坠人间。】
淳于越:【谓之为烟花凭空生光,无木自燃,倏忽来去,诡谲莫测。其声慑人心魄,其光迷乱人眼】
除了蒙毅和淳于越,扶苏还看到了王贲对这场烟花的描述:【地生火树,瞬息参天。其枝干虬结,皆以烈焰铸成,光华灼灼,不可逼视。】
扶苏为之目眩,很难想象这些绚丽的文字出自以务实端方著称的蒙毅王贲之手。真的不是李斯写的吗?
人无法想象自己认知以外的东西,他从震撼璀璨的语言中找寻信息。
没有人可以让大秦的君臣百姓同时说谎。
哪个普通人能做出那么多利国利民之物?
扶苏艰难地得出结论,也许、也许他的父皇真的遇到了神?
“诸位,父皇发来的奏折当中,除了今日李相安排的官坊条陈,还有迎接玄鸟神使。父皇交待要盛大恢弘,务必让神使看到大秦对神使的一片真心。”
这封密折中包含的当然不止这件事,还有君父的振振质询。扶苏隐去了关于自己的部分。
密折中,始皇帝不知为何言语震怒,饱含训诫,用词严厉。
差点把扶苏看死了。
指责他不忠不孝倒是其次,君父言语中罕见的情绪流露,反倒是让扶苏不知所措。
自有记忆以来,父皇嬴政的身影如同光芒于阴影交织的群山。始皇帝横扫六合的身影,是他自幼仰望的图腾。
他本想追寻父皇的脚步,但越是深入,他越是感到法家与自己思想的相悖。严刑峻法如何能使天下安宁?反倒是儒家的政治理念深深地打动了他。
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皆重法绳之,恐天下不安。
他和始皇帝的政治理念发生了分歧。
他也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大秦看似安稳的局面之下的暗流涌动。但这些暗流,都被父皇的威严镇压,不敢露头。
质询纵然令扶苏惴惴不安,但也难免有些隐秘的欣喜。
父皇有在关注他。
直到看到始皇帝在密折的末尾,问扶苏,名为何故?
扶苏自幼承训专研儒家经典,如何不知?他的名字源于《诗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扶苏便是枝叶繁茂的大树。
始皇帝密折写到此处,便再未有何殷切言语。
但只此一问胜过千言万语。
扶苏也不禁扪心自问,自己成长为父皇心中的大树了吗?自己能为大秦治下的黔首们遮风避雨了吗?
答案是未知的。
他也渐渐明白父皇为何求长生。
“既是要迎接神使初临咸阳,先前的安排便不够盛大,您认为呢?”扶苏掩去胸中激荡,问向冯去疾。
冯去疾轻轻颔首,提议道:“先前公子送来的九鼎尚未举行任何仪式,原想着等陛下东巡结束后再行商议。如今不若在陛下回归那一日一起举行告慰先君的祭祀?”
九鼎归秦,这是始皇帝梦寐以求的“天命所归”的证明。告慰先君,也是感谢祖先庇佑,证明秦统一天下、获得九鼎是继承并发扬了先王遗志。
“诸位还有什么好的提议?畅所欲言。”
大臣们积极发言:“既为玄鸟神使,大秦尚黑崇玄。不若准备青铜玄鸟礼器,或者雉鸟羽饰的华盖?”
扶苏颔首:“可。”
“神使的位置紧随在陛下之后,还是安排在李相之后?”
冯去疾捋了捋胡须:“到时见机行事。”
“乐舞中仿佛有些是模仿鸟鸣,旗帜和帷幔也添一些金色、玄色,如何?”
“行。”扶苏道。
“前年不知哪个地方献上的白雉可还安好?”
渐渐的,问题越来越离谱。
直到有人混迹在其中,问出石破天惊的一句:“神使为女子,何不为她准备些相貌堂堂风仪有加的男子?”
此话一出,整个宫殿霎时安静了下来,发出此问的官员默不作声、若无其事地回视。
只要他稳得住,不好意思的就是别人。
“食色性也,神使不也有人的性质?大秦男儿仪表堂堂品貌俱佳,如何不能侍奉神使?”
扶苏脑中想了想,不行!礼法森严,如何能向神使进献男色,完全不符合朝廷的礼制。可是叔孙博士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行!这是荒唐何逾矩的行为。
万一呢不行,此等低级、愚蠢且谄媚的行为,毫无价值。不必再想,若是冒犯神使,那便是得不偿失了-
沉重的车轮碾过黄土夯实的驰道,林凤至掀开车帘,将震天的山呼抛却耳后,一双明亮的眼睛穿透喧嚣,冷静地打量这座名为咸阳的都城。
咸阳建于关中平原中部,地势平坦而广阔,可以兴建大规模的都城宫殿。秦人向来求大、求多,所以都城庞大、宫殿建筑成群,夯筑高台,密集排布,甬道相连,依山傍水而布。以天象布局,成天人合一之境界极为壮观。*
譬如渭水对应银河,咸阳宫对应北斗星。
天空中是翻涌的玄色浪潮,无数猎猎作响、绣着兽纹的旗帜在空中飘扬。
前方是始皇帝的金根车。
她的车架后是李斯的车架,足以体现始皇帝对林凤至的重视。
李斯也毫无怨言地让出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如果他还不能从这些日子的遭遇和始皇帝的态度中察觉端倪,他这辈子就白混了。
赵高死了,具五刑加上夷三族。始皇帝不是滥杀无辜的君主,赵高一定犯了始皇帝无法包容的大罪。
坊间流传的因献上方士欺骗始皇帝让他吃下会短寿的金丹只是表面的原因。
他曾任廷尉一职,参与编修大秦律法,对大秦律法了如指掌。具五刑主要针对"夷三族"的重罪犯,是大秦震慑叛乱的核心手段。
赵高如何叛乱了?
结合之前去往彭城时赵高找自己的谈论的话,再思及赵高亲近的皇子胡亥近来不见身影,听说身体抱恙难以行走。
李斯冷汗直流。
他非常清楚自己是什么人,他贪恋权势却十分聪慧敏锐,他已经猜到始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了。
他心中不仅没有不忿,反而是感激。
君臣一场,如此大罪,始皇帝竟然还留他一命,予他富贵权势。
实在不能不让年过六旬的李斯感慨万千。
至于始皇帝如何知道,玄鸟神使都出来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即便是陛下又给他找了活干,李斯也只有感动的份儿。陛下不想杀他,心中有他。
为此,李斯忙完高炉钢铁厂的安排后,又哼哧哼哧加班加点弄出来一份新的南征百越的方案。
屠睢仍旧是主将,但不再以强攻为主,不一次性投入五十万大军,而是慢慢倾吞、分化瓦解。
李斯已经着手让治粟内史与少府参与,提前修建灵渠,保障后勤粮草的运输,步步为营,占领一地屯田一地。听闻神使要向始皇帝提供一名为火药的物什,说是对开山炸渠很有效用。
李斯心向往之。
除此之外,用好观月献上的能治愈痢疾的良方,能最大限度地保持秦军的战斗力。
也不必担忧攻打百越没有收获,神使给出的甘蔗化为蜜糖的方子能解决大半的耗资。
如此卓越出色的神使,解决了南征百越的几大问题,也无怪乎始皇帝拔擢她的地位。
虽然增加了他的工作量,但是保住了他的命。
哈哈。
李斯掀开车帘,看见自己的儿孙在朝臣之中向始皇帝的金根车行跪拜礼,他心道,累就累点,苦就苦点。死人才是不知苦不知累。
李斯啊李斯,做个对大秦有用的人。
他看向前方探出头带着好奇望向天空中旗帜的神使,天命在秦啊。
铺天盖地的黑色浪潮中,巨大的、跳跃的金色纹路的玄鸟展翅图案被精心绣在最高的几面旗帜上。玄鸟昂首向天,金色的丝线在初秋的阳光下流淌着神性的辉光。
道路两侧,每隔十数步,便矗立着新铸的青铜玄鸟灯座,形态各异,或引颈长鸣,或振翅欲飞,冰冷的金属在日光下泛着幽绿与金黄交织的光泽,如同沉默的仪仗。
成千上万的甲士如山岳般静立,戈矛如林,指向苍穹,锋刃寒光点点。文武百官依品秩高低,如黑色的礁石般匍匐于御道两侧,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姿态是绝对的臣服与敬畏。
林凤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带着小心翼翼的探究、难以言喻的敬畏和希冀,甚至掺杂着一丝丝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如同无形的触手,越过始皇帝的御驾,最终聚焦在她的身上。
文武百官的目光是有力量的,带着帝国特有的威压,却又竭力克制着,不敢有丝毫亵渎。
相较之下,黔首们来得纯粹自然得多。他们听说有神使临凡,好奇又敬畏。
队伍缓缓行至咸阳宫,这座布局严谨、规模宏大,借台筑殿,以形成宏伟而气势逼人、体现秦之强大的宫殿。*
林凤至的目光从巍峨的宫殿群掠过,落到最前方引领的两人。
她看到公子扶苏策马行在装载九鼎的车队最前方,身姿挺拔,温润的面容此刻绷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神圣的凝重。
当他引领车队抵达核心区域,下马向御辇方向深躬时,那份郑重,仿佛在无声宣告一项使命的完成。
自泗水中打捞出的九鼎沉默地矗立在特制的巨车上,由披甲锐士严密拱卫。鼎身巨大,覆盖着斑驳的铜绿和深褐的水锈,如同刚从河床深处打捞起的沉睡巨兽。粗犷古拙的山川、奇兽纹路在岁月侵蚀下若隐若现,散发着跨越千年的、近乎实质的威压。
林凤至为之惊叹。
上辈子,在前往秦始皇陵看兵马俑之前,她先去了历史博物馆。里面陈列的商周时期的青铜器被玻璃隔着,在博物馆的灯光中流转千年,静静地注视着每一位参观的游客。
林凤至笃定,若是这九鼎能流传后世,绝对是国宝级别的文物。
九鼎的存在,让两旁那些原本已足够高大的玄鸟灯座显得精巧而稚嫩。车轮碾过地面的沉闷声响,被这九座青铜山峦无形地放大。
空气里,除了尘土、金属的气息,似乎还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泗水河底的潮湿与古老锈迹。
御史大夫冯去疾带领百官行着最隆重的稽首大礼。他洪亮的声音穿透云霄:“臣冯去疾,率留守百官,恭迎皇帝陛下巡狩凯旋!天佑大秦,陛下圣德巍巍,光照宇内!今泗水献瑞,九鼎重光,此乃天命所归,帝业永固之无上祥瑞!”
他的话语如同洪钟,在九鼎沉默的见证下回荡。
始皇帝在蒙毅的侍候下走下金根车,他虚扶起冯去疾,目光在一众匍匐的臣子身上掠过:“诸卿留守,咸阳安靖,朕心甚慰。”
冯去疾如磐石般沉稳,每一寸皱纹都刻着岁月的权谋与务实的智慧。他看见始皇帝身后半步的林凤至,连道:“玄鸟神使,佑我大秦。陛下得神使辅弼,收九鼎而定乾坤,功盖三皇,德超五帝。九州归一,万世永昌。”
鹦鹉听到歌功颂德的声音,下意识从金根车中钻出来,两脚立在精壮健硕的马头上,紧紧抓住马的毛发,高声应和:“功盖三皇,德超五帝。九州归一,万世永昌!”
林凤至不禁扶额,好谄媚的鹦鹉。难怪始皇帝那么喜欢它,从湘山到咸阳,鹦鹉都给喂胖了,都快飞不起来了。
严肃的气氛霎时消散了许多。
公子扶苏身姿挺拔如青松,身着符合身份的华贵服饰。他气质温润,与周遭的肃杀形成微妙反差。他行礼的姿态无可挑剔,然而当他微微抬眼望向始皇帝,目光扫过她时,那眼神里除了应有的敬畏,还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探究与……温和的善意?
林凤至:?
她以为以她的身份扶苏会对她不屑一顾来着,她印象当中这位长公子刚直勇毅,连在气头上的始皇帝都敢直接进谏。
扶苏身侧不远处,几名侍从小心地守护着几个覆盖着黑色锦缎的物件,其中一角的锦缎微微滑落,露出一抹极其润泽的翠色——那是上好的玉料,未经雕琢已显不凡。
后来,林凤至才从祁那儿知道,扶苏送给她的见面礼,便是那块翠色的、刻有玄鸟图案的玉。
扶苏亲自护送九鼎并处于如此显要位置,这绝非偶然。林凤至暗自思忖,顿时心下了然,也许,在所有的子嗣当中,始皇帝选择了他。
他肩上的担子与身后的暗流,都因九鼎而变得更加沉重和引人注目。
始皇帝声音沉如钟磬,仿佛回荡在每一个人耳边,他看了看九鼎,又看向淡然处之的林凤至,心中不能再满意:“九器归我大秦,此非人力,天命昭昭。玄鸟神使,乃是上天所钟。九鼎重现,亦得玄鸟相助。此外,神使所献利国之术,尔等需尽心推行,务求实效。
“诸卿当恪守法令,夙夜匪懈。有功必显,有过必刑。朕,不食言。
“以此九鼎为始,朕之大秦基业万世不移;尔等当戮力同心,共筑永世太平!”
他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宏愿,话音落尾,目光中带着无声的威亚扫视全场。
众人无不应声:“唯!”——
作者有话说:*秦宫殿建筑地盘与院落布局研究 任中
第38章 咸阳宫正殿的穹顶甫一有……
咸阳宫正殿的穹顶甫一有暗色, 便有无数青铜灯树擎起的熊熊烛火,将这片广大的空间映照得亮如白昼。
见林凤至的目光在青铜灯上停留寸许,她身后专门侍奉她的宫人轻声在她耳边解释:“神使, 这灯以青玉雕刻而成,灯座雕刻蟠螭纹, 灯柱镂空并饰以蟠螭纹,灯盘可燃五盏油灯。由此唤为青玉五枝灯, 说来这灯也是工匠的巧思, 您瞧。”*
林凤至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去, 只见宫殿的墙壁上,灯光透过镂空的蟠螭纹映照其上,宛如一条条灵动的龙, 让殿内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威严。
更神奇的是,当灯光燃烧时, 蟠螭上的鳞片竟然随之舞动,形成焕炳若列星而盈室的光影效果。*
林凤至微微颔首,为大秦权力顶端的财富吃惊,也为工匠的创造力心折。
这似乎运用了空气动力的原理。
也许青玉五枝灯的制作难度很高, 纵观殿内,似乎只有前列几位重臣的身边用的青玉五枝灯。
看来即便是在相对落后的时代,最顶端的那批人依旧是享受的, 只从灯具便可见一斑。
始皇帝端坐于丹陛之上的御座,玄衣纁裳,冕旒低垂,遮住了他深不可测的眼眸,只留下一个如同黑色磐石般不可撼动的轮廓。
空气里,沉水香的青烟与炙烤油脂的焦香、青铜器皿的冷铁气息、还有无数臣子的呼吸, 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帝国权力核心的浓稠味道。
始皇帝面前的漆案上,菜肴精致却并不堆砌。切成薄如蝉翼的雪白鱼脍盛在青玉盘中,旁边是梅酱与芥酱;几块烤得焦黄、油脂欲滴的鹿肋排置于青铜俎上;一盏热气腾腾的雉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还有一碗金灿灿的黄粱饭。
他很少动箸,偶尔端起青铜爵啜饮一口黍米酒,动作精准而克制,仿佛进食也是帝王威仪的一部分。
林凤至坐在他的侧下方,位置明显高于所有宗室重臣。
她默默推测,始皇帝吃得少,可能是吃了炒菜之后除却巫山非云也,也可能是因为她的叮嘱。
晚饭少食油腻、难克化的东西。
林凤至画的《五禽戏》交给嬴政也有些日子了,她真的非常好奇始皇帝做《五禽戏》的样子。她甚至还想偷偷画下来。
但她一次也没有撞到过。她还旁敲侧击问过始皇帝做过《五禽戏》没有,嬴政只答道做过。
至于什么时候做,绝密。
遗憾遗憾。
林凤至默默低头,她的案几前也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食物。设宴之人可能考虑到她出身楚国,添得有几道楚地风味的菜肴。
又因她是玄鸟神使,案几上又多了一道小小的、用蜜桃与琼脂精心雕琢而成的展翅玄鸟,点缀着金箔,栩栩如生,那是无声的尊崇符号。
她拈起了纤巧的银签。轻轻地、落在了那只晶莹玄鸟的翅膀边缘。银签尖沿着翅膀的弧线,极其缓慢地滑动了一小段距离,感受着琼脂与蜜桃混合的柔韧与微凉。
她将它送入口中。
清甜馥郁的滋味,在舌尖上更充分地弥漫开。
她并未就此停下,她抬手,欲切一块鹿脊肉吃。
那鹿脊肉肉块红白相间,表面炙烤出赭石色的脆壳,油脂滋滋作响,热力蒸腾,仿佛刚从林间捕获的野性被束缚在盘中,焦香直直钻入鼻腔。
只是她刚表露出想要吃炙烤的鹿脊肉,还未碰到肉,身后察言观色一流的侍奉宫人飞快地为她切下一块鹿肉。宫人执起玉匕,小心切下一片,肉汁瞬时沁出,染得玉匕上亦凝着琥珀色。
“神使,请用。”宫人低眉顺眼,带着十二分的恭敬。他是被特地挑选出来的,因为容色在平均线上,又很敏锐玲珑。
宫人就连撤换餐具时,都紧盯着神使的动作,生怕让她动手,恨不得喂到她口中。
鹿脊肉入口时外皮酥脆,内里却嫩滑如脂。
林凤至还未回味,宫人便用银箸轻轻拨开盘盏间粘稠的酱汁,夹起一小块颤巍巍的胶质送入她的唇边。
林凤至顿时就汗了一下,下意识地偏过头,连忙说道:“我自己来就好。”
宫人长睫毛密密地覆了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并未再多说什么。视线低垂着,神情却黯淡下去。
按理来说这么一幅美人黯然神伤的场景,任谁看了都要安慰两句。
林凤至个不解风情的,转头就吃了起来。
吃完了才记得问:“刚刚吃的是什么?”
她还回味了一下,方才黏糯的胶质瞬间裹住舌尖、浓烈的酸与辛在口中炸裂开来的口感。她想了想,好像上辈子也没吃过这样的东西。
宫人温温顺顺地回答:“神使,是熊掌。”
林凤至在心里啊了一声,果然是没吃过。毕竟在她那个时代,熊已经成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谁敢动熊,就要喜提包吃包住套餐。
御史大夫冯去疾,这位老臣的目光如同鹰隼,在敬酒的间隙,敏锐地捕捉到了神使大快朵颐的动作。他松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与邻座的李斯谈论公务。
“李相”冯去疾举着杯,话到嘴边却顿住了。
他离得最近,宫灯的光亮将李斯脸上每一道疲惫的沟壑、眼下的每一分青黑都照得纤毫毕现。冯去疾心头猛地一震,眼前这张脸,哪里还是平日里那位精神矍铄、令人敬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分明是一个快被沉重公务压垮了脊梁、透支了心力的六旬老人!那层权力赋予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年轻”面具,在这煌煌灯火下,如同薄冰般碎裂,露出了底下掩藏不住的、深刻的憔悴与苍老。
李斯去东巡前有那么老吗?
冯去疾心中惊诧莫名,竟一时忘了说话,只喃喃道:“你李相近日可是过于劳碌了?”
这轻声一问,在喧闹的宴席上并不起眼,却像一根针,刺破了李斯勉力维持的体面。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又紧了一分。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没事的。不就是干活干多了点吗?不就是被同事发现加班的憔悴吗?过段时日就好了。
“为国事操劳,斯甘之如饴。”李斯微微一笑,苦酒入喉。
冯去疾神情一震,顿时肃然起敬:“大秦有李相这般兢兢业业的臣子,是大秦的福分。我等也自当勉励。”
“共勉、共勉。”李斯勉强道。
殿宇中央,一场名为《大武》的乐舞正如火如荼。建鼓如惊雷炸响,编钟编磬奏出金戈铁马的铮鸣,瑟筝的弦音急促如雨。
数十名披着简化皮甲、手持干戚戈矛的舞者,踏着雄浑的节奏,将战场搬到了殿心。他们的动作刚猛暴烈,步伐沉重如擂鼓,盾牌的撞击声、兵器破空的呼啸声,模拟着战阵的冲杀与搏斗。肌肉贲张,吼声低沉,汗水在烛光下闪耀,空气中弥漫着模拟硝烟与铁血的刚烈气息。
这是对秦军无敌武功的赤裸裸颂扬,每一次盾牌的撞击都仿佛敲打在帝国版图的边界上,每一次戈矛的刺击都象征着六国的覆灭。
高潮时,舞者以盾牌与身躯拼出象征九州的巨大图案,所有的兵器齐齐指向御座方向,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几乎掀翻殿顶。
始皇帝的目光透过冕旒,落在那些矫健的舞者身上,嘴角似乎有极细微的弧度。群臣则屏息凝神,被这磅礴的力量与征服感所震撼,仿佛重温了帝国崛起的铁血荣光。
始皇帝不知想起什么,忽而道:“神使,若是派章邯前往百越,不知可否?”
他倒不是心血来潮,前几日林凤至告诉他南征百越的各种不顺,他当即就在心里盘了盘大秦的将领。
王贲年岁已高,不适合再让人奔波去百越征战。蒙恬驻守北方匈奴,不能擅动。王离肉眼可见地不能独当一面。
数来数去,老中青的将领似乎断层了。
他就想起了被他点为旅贲令丞的章邯。在玄鸟梦境当中,章邯仅用数月便将骊山刑徒整合成一支有效作战力量,先后击溃多路义军。这种快速整训能力若用于百越,可能更快适应越人的游击战术。
于是由此一问。
林凤至怔愣一下,思考了一下章邯怎么这么快就被始皇帝发现了军事天赋。思来想去,应该就像得知自己的死亡一样,由玄鸟透露。
很多变化她已经不再吃惊。
刘季能出现在蒙毅身边,始皇帝能在湘山找到她,又在她穿越的那一天梦到玄鸟。只能说明她的穿越不是突发性的,而是有预谋的。
“陛下若是觉得可以,自然可以。”林凤至说道,她瞥见出列的章邯,又说道:“任何一个名将的诞生都是经过尸山血海的淬炼,他能经受得住,便是名将。”
始皇帝顿时看向章邯,只觉此人忠勇刚直,是难得的将才:“你呢?意下如何?”
章邯拜服在地,应允:“臣愿为陛下征战四方。”
他与公子扶苏护送九鼎回咸阳后,他唯恐辜负始皇帝的期待,苦读兵书,又请教咸阳留守的武将们。慢慢地,他一一击败了他们。无论是个人武力还是排兵布阵,交过手武将都说他天生适合战场。
他注定在战场扬名立万。
群臣骇然。
三言两语便将一个曾经的文臣安排到百越战场去,而且此事是始皇帝主动提起,章邯在军中的地位必然不会太低。
不过,群臣心中纵然波澜,却未置一言。
唯有与章邯交过手的武将了然,几人左右看看,嘿嘿一笑。
被籍籍无名的章邯打败和声名显赫的章邯打败,这是两种不同的情况。
他们当然不乐意说出来。
林凤至只当没看到群臣的神色变化,再怎么着也有始皇帝扛下来。
某种意义上来说,始皇帝是一位非常棒的老板。
“陛下,可还记得我曾说过,骊山帝陵乃汇天地枢机之所?”林凤至说道,她一直惦记着自己在秦始皇陵兵马俑前穿越这事儿。
秦朝再好,始皇帝再给她尊容,也不是她家。
始皇帝微微颔首:“朕正着人在骊山为神使修建宫殿,神使稍等几月,待宫殿大成再去如何?”
“陛下隆恩,以宫阙相待,心意已感。”林凤至看向始皇帝,她知道始皇帝的弱点,继而说道:“只是,天地气机瞬息万变,华殿虽好,却也并非不可或缺。”
始皇帝只听一个瞬息万变便已有些心惊肉跳,当即同意她尽快前往骊山的要求。
林凤至得到许可,也终于将目光放到殿宇中的表演上。
《大武》的余音尚在梁间回荡,乐声陡然一转。编磬敲击出清越空灵的声响,如珠落玉盘,瑟筝流淌出婉转悠扬的旋律,笙竽模仿着清越的鸟鸣。灯光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一队身着玄青与墨绿长裙、裙裾缀有金色流苏和羽状纹饰的舞者,如幽谷精灵般飘然而至。她们的动作轻盈舒展,长袖翻飞似流云,腰肢扭转如弱柳。手臂的起伏模拟着羽翼的拍打,足尖的点地如同鸟雀的跳跃顾盼,旋转时裙裾铺开,宛如神鸟临风展翅。
这便是《玄鸟》之舞。
领舞的女子头戴精巧的玄鸟头冠,眼波流转,在中央翩翩起舞,将那份神秘与优雅演绎到极致。乐声空灵缥缈,舞姿不染尘埃,与方才的杀伐之气形成鲜明对比,仿佛在诉说着天命的玄奥与祥瑞的降临。
她并不知道,这首乐舞,是为了她而新汇编的——
作者有话说:*咸阳宫库府,金玉珍宝,不可称言。尤其惊异者,有青玉五枝灯,高七尺五寸。作蟠螭,以口衔灯,灯燃,鳞甲皆动,焕炳若列星,而盈室焉。(《西京杂记》卷三记载的汉高祖刘邦在咸阳宫的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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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来时没带多少东西,在咸……
来时没带多少东西, 在咸阳宫中歇了一夜,去往骊山时,装赏赐的车架又多了几辆。
虽然林凤至拒绝了还在修建中的大宫殿, 但始皇帝还是赐给了她一套咸阳宫边上的大宅子。林凤至没空去看,只在经过大宅子的时候, 听见御者给祁介绍。
御者语气歆羡:“陛下赐给神使的宅邸临近咸阳宫,几乎所有高官贵族的宅邸都在这一片儿了。你看那边, 神使的宅邸还挨着李相呢。”
秦制强调“重天子之威”, 高官宅邸需近宫城以便朝议。咸阳宫北阪及渭河沿岸为高官贵族聚居区, 司马迁称之为“北阙甲第”。
“马车都走了好一会儿了,还能看到李相的府邸,真大啊。”祁望了望, 感慨万千:“大门为什么是红色的?”
御者好脾气地为这乡下来的小伙儿解释:“因为上面涂了朱红色漆,这也是李相身份的象征。神使的门上应该也有。”
朱红色, 在礼制中是较为尊贵的颜色,在阴阳学中被视为镇邪吉祥之色,兼具威严与护宅功能。
祁指向路左,惊讶道:“那阙台比咱县府的城墙还高!”
林凤至掀开车帘, 顺着呼声望去,两座夯土阙台如巨兽獠牙刺破天际。土台表层掺了赤褐色砾石,在秋阳下渗出血色, 台顶哨亭里隐约晃动着甲胄反光。
御者道:“这又是陛下特许的尊荣了。可不是谁的府门之前都敢立阙台的。”
马车越发近了,朱漆大门的威压扑面而来。门板髹的不是寻常赭土,而是掺着碾碎朱砂的厚漆,猩红得灼眼。门楣上悬着整块黑檀木匾,阴刻小篆“通侯府”三字竟嵌着金丝。
“天”祁盯着门钉喃喃自语:“比我教训族里不听话小孩的棍子还粗。”
他那棍子说是棍子,其实就是竹条子。湘山一带盛产竹子, 一场雨就能长出许多。林凤至之前预备着用竹子造纸,计划赶不上变化,始皇帝先一步来了。
丞相府门前门庭若市,只见五辆驷马安车堵在李斯府邸门廊,为首者车盖蒙着青绢,御手挥鞭喝骂挡路的牛车。
林凤至瞥见门内影壁一角,不知名鸟兽的彩绘在夯土墙垣上盘旋,砖地竟满铺菱格纹青砖。
真是极尽的富贵荣华。
难怪李斯割舍不下,离开了始皇帝,普天之下谁能给得了他这些?
当马车终于冲过丞相府门前最后一段路,御者用鞭子遥遥一指:“你瞧,从这儿开始就是神使的宅邸。先前神使点名不需要的金银,都被安放在宅邸,还有三百人的护卫看守。”
祁顺着鞭梢望去,夔纹巨瓦在屋脊连成狰狞阵列,每片都大如车轮。他兴奋道:“也很大,大巫,我们整个族都住得下耶。”
林凤至推测,那宅邸起码有十亩,她顿时佩服始皇帝的大手笔。要不人都想往上爬呢,她上辈子累死累活买不起首都一套房,这辈子无痛拥有首都一套豪宅。
“可惜了,故土难离,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离开青草山来到咸阳。”林凤至叹了口气,不免想到了安和勇,还有许许多多的族人。
柯珞人族地的织室已经变为了千灵县的官坊,成为整个苍梧郡学习纺织的模范。
林凤至留下的遗泽依旧庇佑他们,安写信告诉她,她会用林凤至留下的钱继续开设学堂,让所有的柯珞人都有能力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达则兼济天下,若是还有余力,她也会吸纳附近的适龄孩童。
因为林凤至的身份,苍梧郡郡守和新任千灵县县令对柯珞人关怀备至,丝毫不敢怠慢。
湘水流域的部族,也因为多多少少吃到了林凤至带来的好处对柯珞人怀有感恩之心。
安还在信中说,有些孩子说想念你,她告诉他们,好好读书、增长本事再去咸阳见你。
林凤至看到这里也忍不住想,她多多少少也带来一些改变了,对吧?
“大巫,我和小水陪着你的。”祁扭捏了一会儿,又说道:“就算小水走了,我也不会走。因为我是大巫亲选的副手。”
“小水是要做女官的,她要走一条很辛苦的路,她和你一样,不会轻易离开。”
祁的眼睛里倒映着林风至年轻的面容,像离开时安看着她一样。
林凤至心中一软,她说:“谢谢你,祁。”
祁挠挠头,没再说什么。
天空忽然变得阴沉,林风至落下车帘时,瞥见丞相府庑殿顶的夔龙纹瓦当正滴下露水,咸阳城的秋风中,属于她的车架一路奔驰向骊山。
御者的鞭梢在空中抽出响亮的哨音。
“啪——”
监工挥鞭咆哮:“暴雨将至,速固堤坝!”
无数个民夫背负草袋填土,一寸寸将防洪堤修建牢固。
骊山层峦叠嶂,峰谷相间,山谷呈南北走向。秦始皇陵正好位于骊山山前洪积扇群与黄土台塬的交接地带,地形东南高西北低。
洪水季节,大水沿谷口倾泻北注,直接威胁陵区安全。为了阻挡洪水冲垮陵园,使始皇陵寝能万古千秋,秦陵工程的设计者采取了设防导流,排泄洪水的措施,计划在陵园和骊山之间修筑了一条防洪堤,使原先流经陵区的河流改道,绕过陵区向东流去。
他们在挑战自然。
忽然之间,一声长鼓声响起,民夫们不敢懈怠,但眼神偷偷望着监工,直到监工下令回营,这才卸下包袱离开防洪堤。
击鼓坪上,林凤至看着民夫和刑徒穿梭在山林之间,冒着逐渐加大的雨势匆匆回到简陋的营地。蜿蜒的行迹如同求生的蚂蚁,小心翼翼地试探。
刑徒和民夫很好区分。
他们的衣衫褴褛,身体瘦弱。虽然已经到了秋季,大部分人的衣衫却依旧单薄。刑徒大都穿着褐色粗麻短褐,布料粗糙且极易磨破皮肤。民夫虽然无特定的衣物,但因为担心衣服弄破后无法更换,索性弄了草绳搭在身上。
“这、这怎么比我们族里还要惨”因为有少府的官员在场,祁怕给林凤至惹上麻烦,只敢小声嘀咕。
林凤至轻轻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秦始皇陵兵马俑,固然是世界上第八大奇迹,是华夏不可割舍的瑰宝之一,但对于当世的普通人,尤其是服役修建陵墓的普通人来说,这太苦了。
秦始皇即位之初就开始修筑陵墓,前后历时 38年,用工最多时曾达70余万人次。秦始皇陵的修建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秦王政元年至秦始皇二十六年统一全国,这一阶段工程规模较小;第二阶段是从统一全国至秦始皇三十七年死葬骊山,这个阶段是秦始皇陵的大规模修建时期。第三阶段是秦二世时期的修陵工程。*
公元前219年,正属于秦始皇陵修建的第二阶段。陵墓的工程进入高速推进期,主体结构如地宫、封土、城垣已经初具规模。
但要说行进过程没有遇到困难,那是不可能的。
少府苏河搓着手,对林凤至简单介绍:“陛下的陵墓背靠骊山,北临渭河,依山环水,这自然是顶顶好的。只是有一样不太方便,骊山多暴雨山洪,恐会威胁陵区,适才神使看到的便是为了保护陵区而正在修建的防洪堤。”
始皇帝的陵墓修建工作,是由丞相李斯依例主持规划设计,少府进行具体工事安排并监工。所以苏河出现在骊山陵墓,这很合理。
林凤至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去看防洪堤旁剩下的人在做什么。
她觉得苏少府话外有话。
有人站在百布开外,拉弓搭弦,对准了夯土开弓射箭。
箭头没有射入夯土,而是被坚硬的夯土顶到一旁。
林凤至问道:“那是在做什么?”
“神使有所不知,是为了检验夯土是否坚实。我们一向有两种方法进行检验,一是神使现在看到的,等夯土干了以后,离一百步开弓射箭,箭头要是射不进去,夯土合格;要是射进去了”苏河没说下场如何,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另外一个方法则是每天晚上用铁钎子在当天筑成的夯土上钻个眼,灌满水,第二天开工前再检查水渗下去了多少。要是水渗得超过规定的尺寸,就得返工;要是渗完了下场和上面一样。”
林凤至:“看来他们合格了。”
“关乎性命,谁能不上心。”苏河只淡淡说道:“防水堤嘛,没多少时间就要完成了。只是进来陵墓修建中遇到了些许困难,听闻神使颇有巧思,不知可否请神使相助?”
雨点砸在夯土层上溅起尘烟,苏河捋了捋胡须,邀林凤至到车盖下避雨。
所谓车盖,也可以叫做车伞。车盖由木材或青铜为骨架,覆盖丝绸、皮革或油布,形成遮阳避雨的顶棚。已然具备了伞的核心功能。
车盖的空间不大,其余人也默默穿上了蓑衣和斗笠。
林凤至抬起头,天空之中浓云密布,似乎要狠狠地下上一场大雨,片刻的停歇只不过是为了此刻能更酣畅淋漓一些。
她伸出手,接到了几滴雨水,由衷地想要尽快造出纸。
不仅仅是兑现对农家的承诺,纸衍生出的许多东西也十分实用。
“什么困难?”
苏河笑笑:“对神使来说,并非什么大困难。只不过是开挖地宫时遇到了坚硬的岩石,凿之不入,烧之不然。左右司空令正商量要不要绕过去。听闻神使手中有一物可以开山劈石,不知能否得用?”
少府机构庞大,下属间分工细密。苏河口中的左、右司空令是专门负责管理刑徒劳作及工程建造的属官,他们拿不定主意,汇报到了他这儿。
陵墓的建造工作是少府的大事儿,苏河外出随始皇帝东巡半载,甫一回到咸阳,就赶紧来骊山视察。本以为一切顺利,不曾想都等着他拿主意做决定。
一般来说,地宫能不挪就不挪,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绝不更改设计。
苏河也是看到林凤至的车架才想起来,这个女人本事不一般。思来想去,索性问上一问——
作者有话说:*秦始皇陵兵马俑解说词/也有可能是陕历博的,作者分不清了。
第40章 秦始皇帝陵园的设计,是……
秦始皇帝陵园的设计, 是根据“事死如事生”的传统丧葬礼制以及帝王陵园“若都邑”和“皇权至高无上”的原则设计的。
陵园的布局和一切设施,都是根据这些理念安排的。
秦始皇陵周围的内外两重城垣,象征着宫城和外郭城;规模宏伟的陵园建筑群, 象征着生前的宫殿;陵域内各种各样的陪葬坑,则是秦始皇生前所享用和拥有之物的缩影;高大的封土和封土下的地宫, 象征着生前的皇宫。*
总之,地下王国是地上王国的再现。
而苏河所说的困难, 真的能用火药去解决吗?
林凤至觉得, 这有点困难。
首先, 目前她手中的火药爆炸的威力较弱,炸开坚硬的岩石还是有一定的难度。她固然可以用铁壳密封火药增加爆破效果,但极其容易误伤施工者。
其次, 地宫是密闭空间,爆破容易引起塌方。
于是, 林凤至婉言谢绝了苏河。
苏河心中早有预料,也不失落,他的目标也不是让林凤至帮他的下属解决困难。
烧不穿凿不透的坚硬岩石,实在不行就绕开嘛。这不就是万不得已的情况吗?陛下又并非不讲理的帝王, 只不过是绕开一段,地宫的结构完全没变。
只听苏少府说道:“神使啊,在下忝为少府, 除了总管皇室财政之外,其实纺织我们也会管一管。在下的属官之中有一织室令,专门负责生产皇室织物,你看这新定的官坊,我们少府是不是也能做一做?”
林凤至顿时失笑。
图穷匕见了苏少府。
她听说有些人请求对方办事会用一种策略,先提大要求, 被拒绝之后再提小要求。没曾想会在今天被用上。
“苏少府,不是我不答应你,而是官坊这件事,一路上李相做条陈,你应该也看见了,苏少府既然想要掺一脚,为何不早早与李相商议?”林凤至看着苏河的眼睛:“官坊已经由治粟内史开始统筹,冯尹从旁协作,就连我的族人小水今早也已经在官坊上工任一管事了。此时再来找我,是否为时已晚?”
苏河尴尬一笑,走后门失败,遂就此作罢:“少府中能工巧匠辈出,若神使有需要,只消派人到营地要人。”
林凤至上辈子虽然没来得及进去看兵马俑,但也好好做了功课,她深知修建陵墓的工匠手艺精湛,来骊山除了想找找回家的办法,也有着想见识见识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工艺的意思。
林凤至可耻地心动了。
苏少府心领神会,他就知道林凤至拒绝不了,她都能带着楚墨和农家来咸阳了,怎么会对全大秦手艺最好的工匠没有想法呢?
而且看林凤至的行事风格,等做出一番成效,她真的很有可能给人请封。农家和墨家,到时候不是来少府就是去治粟内史那儿。
就像相里墨一样,现在不也是在少府任一属官吗?
林凤至欣然应允,见苏少府如此上道,她也说道:“纺织我没办法帮到苏少府,但是近来我又有了些新想法,到时还请苏少府不要吝惜手下的人才。”
“这是自然,能帮到神使,为陛下办事,是我等的荣幸。”苏河喜出望外,真真是峰回路转。
见雨势渐渐小了,苏河又道:“骊山这儿有温泉宫室,陛下着令人修缮一新。在下还有公务在身,便不亲自送神使了。”
说罢,他又指派了一名下属为林凤至带路,自己匆匆忙忙地去了。
林凤至遥遥远望营地,那里数十万的刑徒与民夫正在吃饭、歇息。她心中想着什么,坐上车与少府属官去往温泉宫室。
骊山松柏稀疏,植被以低矮的灌木为主,没有后世郁郁葱葱的感觉。山路崎岖,即便是刻意修整过,在雨中也显得泥泞。
林凤至竟然在山中看到了鹿和雉。
温泉宫室并不算远,不多时便到了地方。
一下车林凤至都沉默了,倒不是因为宫室的宫人管事数量不少。
而是这地方,大概好像也许真的华清宫的原身。
林凤至猜的不错,此处是始皇帝利用骊山天然温泉修建的皇家沐浴场所,后经唐代扩建为华清宫的核心部分。从温泉汤池到秦始皇陵直线距离不过1.5公里,也属于是她上辈子预约了还没来得及去的地方。
甫一进入,管事便殷勤地迎了上来:“神使,汤池已经打扫完毕,您带来的人和东西我给您安排妥当。您看您是要先用膳还是先歇息?”
林凤至转头,正想问问后边这些浩浩荡荡跟着她的人,结果众人齐刷刷地看着她。
给林凤至看乐了。
她也不问了,对管家说:“先吃饭,然后再引我们去泡汤池,一路赶来,山路崎岖,大家都累了。”
管家将她带到宫室之内的暖阁中,不多时,流水一般的宴席被一个个貌美的宫人传了上来。
大秦建筑风格朴拙厚重,更加突出功能性。说是暖阁,才一进入,林凤至就感觉到热气翻涌。
“这才八月,就开始烧地火龙了?”
管事着人为她布菜,一面回答道:“非也非也。神使,这是墨家工匠引温泉水环绕暖阁,不是烧地火龙。”
岂不是和现代地暖差不多?
当然她也知道不可能。
现代地暖依赖电力驱动或者燃气锅炉,地面均匀辐射热量,保持恒温恒湿,也没有明火隐患。
现在的工匠能想到用温泉水热量加热地面,并且将其实现,已经很了不起了。
见她感兴趣,管事又道:“神使,这暖阁的地暖正是那位相里工师一手做成,要不我请他上来为您解惑?”
林凤至看过去,管事所指之人,正是苏少府特地留下的下属。
相里?
秦国留下的墨家不正是相里墨吗?
林凤至见那为疑似墨家弟子的工师正埋首用饭,低声问管事:“他是墨家弟子?”
“是极是极,神使冰雪聪明。”
林凤至顿时瞪大了眼睛去看胜宽赤粟等楚墨,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不知道是不是管事的吩咐,宴席间弹奏起了丝竹之声。
林凤至目光如炬,嘴里的肉也不香了。她的目光在相里工师和胜宽一行人之间来回穿梭。
此时,几人诡异的沉默都有了解释。
相里梁早已习惯这种场合,他沉默地应答、陪笑(林凤至:欸?有吗有吗?),等待着上官发问而后解答。
然而一切都在他发现胜宽也在所谓神使带来的人里时消失殆尽。
起初他是快意的,你们楚墨当初信誓旦旦,坚守先师墨翟兼爱非攻的理念,反对一切战争,以游侠的身份阻止战争、扶助弱小。怎么如今竟然也能弯下腰来服侍所谓的神使。
相里墨被排开在朝堂之外,几乎摸不到精要的政治信息。再加上相里梁久居骊山,政治敏感度也不算高,能得到工师的职位,也只是因为相里墨对战争的技术性贡献。
他根本不知道林凤至神使的来龙去脉,他只以为是一个冉冉升起方士。而他曾经的同门们,不知道因何原因,竟然团聚到这方士身前。
墨家百年声名都要弃之不顾了吗?
楚墨不要脸,他们相里墨还要脸。
相里梁将箸狠狠插入粟米饭中泄愤,吃下一口饭,又忍不住在心中愤懑。
他装作不经意地看向胜宽,他惋惜于对方放下底线谄媚方士,又怕看到对方眼中可能的对自己的鄙夷。
他又想起了年少时的激烈辩论,那时还怀有热情与理想,还有钻研器械的热忱、对“兼爱天下”的赤诚。回忆如此鲜活,几乎要冲垮他构筑多年的堤坝,楚墨落得如此下场,他们相里墨的选择又何曾正确?
相里墨依附大秦,为大秦统一战争提供了多少技术支持,结果只有技术进入了大秦,他们所推崇的思想依旧被排斥。
相里梁黯然神伤,也许到最后,连技术都无法保留,只能沦为“绝学”。
胜宽也有些心虚和不自在。
他虽然看不惯相里墨,但更令他心伤的是相里墨违背了自己的本愿之后,仍然无法在秦国得到更好的对待。
楚墨、相里墨本是同源,只是理念不同而分道扬镳。
这并不意味着胜宽希望看到相里墨的落寞。他只是怒其不争。
没等到宴席结束,两个人就不约而同来到暖阁外的回廊。
黑色的立柱、朱红的栏杆、白灰的墙壁,汨汨流动的温泉水,以及两个沉默良久的男人。
相里梁背对着胜宽,声音沙哑:“你不该来,更不该以这种方式来。”
他转过身,眼神复杂,有警告,有痛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这里是骊山,不是楚国,以匹夫之勇又能什么大局呢?只会把自己填进去。”
胜宽心情同样复杂:“相里墨真的是被朝局排斥在外了。你竟然能说出以这种方式来。相里墨用先师传下的巧思,为始皇帝修建陵寝、为不义之战添砖加瓦,何其讽刺。相里墨做出了如此牺牲,竟连权力的残羹冷炙也无法企及。”
相里梁身体猛然一震,像被重锤击中,他下意识攥紧了官服的袖口,指节发白,颤抖着嘴唇:“你以为我是为了求权?!你告诉我,乱世之中,除了依附一个可能实现‘尚同’的强权,墨家的火种如何不灭?秦法严苛,但它能使墨家弟子不再死于巷战,能让《墨经》中的篇章不再是空中楼阁!”
“火种?相里梁,你看着我的眼睛!墨家的火种,是‘兼爱非攻’,是‘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胜宽被他激烈的反应震住片刻,继而反驳:“相里墨,不是已经丢掉墨家的魂了吗?”
相里梁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听着两人粗重的呼吸和暖阁中的靡靡丝竹之音,他不禁悲从中来。
良久,才声音微弱、近乎呓语:“魂?你说得对,我们早就丢掉了自己的魂。”
“我们人也计算尺寸、力臂,想着让机关更省力、让城墙更坚固想着,或许可以让服役的民夫少累死几个。”他伸出官袍中的手,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细微伤口的手掌,他惨然一笑:“可我骗不了自己。我们所有的努力,终究只是成为了大秦的攻城巧力。现在,连楚墨也要依附于方士了。”
胜宽看清了相里梁脸上的痛苦与挣扎,他也曾经为此悲伤过,他明白相里梁并非麻木,而是深陷泥潭,在理想和现实的矛盾冲突中窒息。
胜宽望向暖阁之中探头向外张望的林凤至,他心中理想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从林凤至身上找到了新的答案,他说:“相里梁,那不是方士。苏少府称她为神使,她身上也确实有很多神异之处。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你看着吧,你也会找到新的答案,和我一样的答案。”
墨家思想,其实具有功利主义的底色,强调使用价值和社会效益,偏偏林凤至的每一个动作几乎没有间隔多久就见效了。
为民兴修水利、促进粮食增产,以纺织机巧使周边黔首收入增加,因石磨辛苦而做水利石磨桩桩件件,落实到了墨家念兹在兹的地方。
胜宽双手环保,自信开口:“你且等着吧,她怎么说来着?哦,实践出真知。用不了多久,相里墨也会和我们一样。”
相里梁也望向暖阁,心中不由得想,和你们一样向那方士俯首帖耳,举杯敬酒吗?——
作者有话说:*秦始皇陵兵马俑解说词/陕历博解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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