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夜好眠。 翌日……


    一夜好眠。


    翌日, 林凤至起床后先是感慨了一番骊山温泉的舒服,继而接过宫人递来的软树枝刷牙。每当遇到生活中的不便之处,林凤至就越发怀念现代。


    然后下定决心去改变。


    她一边刷牙一边想, 牙刷很好做,用猪鬃毛或者马毛都可以做出简易的牙刷。


    牙膏虽然麻烦一点但也能做。左不过弄一些食盐、草木灰、茶叶、蜂蜜按一定的比例混合制成。


    真正的难点是防腐。


    天然配方容易变质, 无法长期保存。


    林凤至接过布巾擦了擦脸,精神满满地去找了墨家弟子们。


    昨天苏少府的一番话让她想起来, 她之前做的火药其实稳定性并不高, 杀伤力也很一般。如果要运用到战场之上, 那是远远不够的。


    她到的时候,诸位墨家、农家弟子严阵以待。


    除了她带过来的人,还有昨晚那位相里工师以及一些始皇帝安排给她的护卫。


    “诸位早啊。”林凤至坐下, 瞬间进入工作状态:“胜宽,还记得我在湘君祠用的火药吗?”


    胜宽微微颔首, 当然记得。最初的时候,他留在柯珞人族地就是因为林凤至承诺过会告诉他□□,后来搞烟花的时候告诉他了,并且让他加入了做烟花的行列。


    胜宽到现在都忘不了往里面加的松烟、生皂角、麻油、铅粉*, 然后天空就绽开了五颜六色的烟花。


    他现在都还记得当时的心情,不可思议、魂悸魄动。


    那些震耳欲聋的巨响、炫目刺眼的光芒、缤纷奇幻的色彩、刺鼻的硫磺味,甚至不留神被火星灼烧到皮肤的触感, 一幕幕犹在眼前。


    “当时的方子比较粗糙,很难进行运输和长期保存。现下南方百越战事将起,始皇帝欲修灵渠将湘江与漓江相连,保障粮草的运输。若是有火药相助,不光战事上可能快些结束,灵渠所耗费的人力也能少些。”


    相里梁扬了扬眉毛, 意味不明地看向胜宽,意思是,这就是你推崇的人?


    这和他们相里墨有什么区别。


    胜宽没注意到,专心地听林凤至讲解提高稳定性需要做的事情。


    硝石精炼、木炭选控、硫磺净化,随后是配方的迭代更新,一硝二硫三木炭已经是过去式了,硝石占比为七成的时候,爆速才会得到显著的提升。


    “火药的制造相当危险,一定要注意安全。”林凤至说。


    胜宽点了点头。


    林凤至又拿出一卷布帛,上面是她最近画出来的曲辕犁草图。


    是的,她想改进农具。


    秦代的农具主要使用的是直辕犁或更为原始的耒耜。这些农具结构简单,需要二牛抬杠才能牵引,回转困难,且无调节耕深的功能。尽管秦代许多地区已经普及铁制农具,但犁具结构仍旧简单。


    她想着,若是能够改变农具,也许会像之前在柯珞人族地那样,提高生产效率,进而提升生产量。


    见是与农具相关的,许刍也围了上来,他看了会儿,问道:“咦,这东西,似乎只用一人一牛就能驾驭耕犁转弯。”


    不愧是与农田打交道最深的农家弟子,林凤至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许刍伸手指了指图上不明白的地方:“这又是做何用的?”


    许刍指的地方正是曲辕犁的犁评和犁建的部分。


    “这是楔形木块,用来调节耕深,有些类似于墨家的机关术。”


    “辕曲如弓,也是墨家机关术?”


    秦代木工以直材为主,曲木工艺尚未成熟,也无怪乎他会问。


    “算是。”林凤至说道,反正她能做。


    相里梁又默默看了胜宽一眼,你们楚墨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许刍忽然皱了皱眉,他指着曲辕犁上的细长曲辕:“神使想必没有亲自耕种过吧,这个部分在深耕时,绝对会因为横向扭力而折断。而且铁的用量看起来比直辕犁要多得多,寻常人家只怕用不起。


    “用犁耕田,最重要的是破硬土和省力。这曲辕犁太过轻巧,若是真用上了,只怕容易飘犁,铧尖滑出地面,反倒是适得其反了。”


    林凤至挠了挠头,她确实没有实地地耕种过,也没有想得那么深。在她的印象当中,曲辕犁能用一牛代替二牛,大幅度降低农业的生产门槛,从唐代研发出来之后就延用千年,难道还不能证明它的普适性吗?


    她的心当然是好的,只是脱离了实践,有些过于想当然了。


    也是在许刍的质疑中,她慢慢地想起来,曲辕犁又名江东犁。它确实是唐代农具改革的巅峰之作,但它适配的田地是南方水田,而非北方的旱地。它是江南移民改造北方犁具,适应水稻耕作的典范。


    南方的水田湿润黏重,曲辕犁的曲面犁壁能有效翻覆土块,形成稻田糊泥层。北方主要的农耕区域在黄河流域,多为疏松黄土,深耕的需求大于翻土。曲辕犁曲面犁壁的翻土功能在干土中形成过大的阻力,反而降低了效率。


    此外,南方水田零碎,曲辕犁短曲辕加上灵活的犁盘可以在田埂间快速转向。北方平原大田连绵,直辕犁深耕效率更高。


    历史也验证了曲辕犁在北方的推广失败。


    在唐朝时,朝廷曾经在洛阳推广曲辕犁,结果是“民多弃置,复用旧犁”,而这样做的原因是“土燥辕折,牛力不逮”。


    元代王桢在《农书》中记载,北方尝试给曲辕犁加装双牛轭,但因力矩失衡导致“犁跌伤牛”,最终还是回归直辕犁。


    综上,正如《农书》所言,犁有南北,器各有宜,强合则两伤。


    在林凤至思索的间隙,许刍等人也没闲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曲辕犁的好处和适用场地,墨家众人也默默商讨是否能将曲辕犁复现。


    “你说的对,曲辕犁确实不如直辕犁能适应北方大片的平原旱地。”林凤至暗自警醒,自己不能想当然地直接拿出跨时代的东西,还要考虑到是否能与秦代适配,能否提高秦代的生产力。


    就拿曲辕犁来说,现在拿出来能提高生产力吗?当然可以,但是现在经济、政治、乃至农业的重心都在北方,她拿出的曲辕犁,起码要等经济中心南移后才能发挥出它最大的功效。


    之前的也就罢了,之后拿出的东西一定要慎重。


    由此,林凤至在心中将念念不忘的水泥暂时搁浅。


    “我没有考虑到南北的差异,曲辕犁更适合南方水田的耕作。恰如我们柯珞人族地的田地就很时候用曲辕犁。”林凤至承认错误,又说道:“那在做出曲辕犁的基础上,我们试着改良现在所用的直辕犁,让黔首能收获更多的粮食。”


    相里梁久居秦国,见过黔首耕地,自己也下地过。此时见到曲辕犁的图纸,灵光一现:“把直辕犁的辕头做成微微弯曲,再加上曲辕犁的活动犁盘不就能提高直辕犁的灵活性了吗?”


    林凤至摸着下巴看了看,脑海中已经勾勒出直辕犁·改良版的模样:“可以可以,直辕犁需要两头牛抬杠牵引,咱们再将辕长缩短一些,减轻重量,是不是一头牛就能进行牵引了?”


    其余人也各自发表自己的看法。


    “曲辕犁的犁铧上方有圆形的犁壁,这是不适配北方旱地的,若是做成弧形如何?”


    “还有这铧尖,原本直辕犁的铧尖角度大,面对硬土容易磨损,若是做成小角再加厚,那这块锻铁能用的时间就加长了,如此一来,岂不是减轻了黔首的负担?”


    “还有这里,”胜宽点了点曲辕犁上的牵引点:“可以借鉴,分散牛肩上的压力。”


    林凤至边听边总结:“也就是说,还是要保留直辕犁的主体结构,以轻量化辕体、低阻力牵引和强化碎土为核心。”


    她又重新在布帛上画下改良版直辕犁的图样,边画边调整:“好了。


    “不论是曲辕犁还是改良版直辕犁,我都要。大秦疆域辽阔,南用曲辕犁,北用改良版直辕犁,黔首都有美好的未来。这只是初版的图样,做的时候哪里有不合理、谬误的地方我们再改,此事就由相里工师负责,若是需要什么人手、材料,只管开口。”


    相里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领命:“唯。”


    农具的问题告一段落,她又召来许刍等农家弟子,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在柯珞人族地呆了那么久,你们觉得面食好吃吗?”


    许刍一愣,回味起了面条的劲道、包子馒头的暄软,喉头滚动了一下:“自然是人间美味。”


    “那为何从湘山一路走来,收割了粟、黍之后,没人种冬麦呢?”


    早在战国时期,关中地区就开始有人种植冬小麦,但尚未普及。要说大规模开始种植冬小麦,还得到西汉武帝时期。


    为什么呢?


    许刍答道:“神使,我们在柯珞人族地喜欢吃小麦,是因为有石磨将其磨成面粉,进而做成其他美食。甚至后面还有水力磨盘来磨小麦。但是关中、关中并未有那么多的石磨。麦饭割嘴难咽,若非是贫苦人家,谁也不愿意去吃麦饭。”


    “石磨不必担心。我只担心麦种够不够、好不好,能不能扛过冬天。若是真能种上冬麦,收割粟、黍之后,这青黄不接的日子,也有盼头了。”


    在座之人尽皆动容,连护卫也有所感怀。


    “好吧。”许刍咬了咬牙:“若是种植冬麦的黔首能得些许好处,我想他们会更加心甘情愿地去做。来年也能有更多的麦种可以选择,神使,你以为呢?”


    林凤至颔首,她说:“我会与陛下商议。”


    她感觉问题不大,在族里的时候,始皇帝哪日不整点面食?再说种植冬小麦最终富裕的是他的国库,大规模推广之后,能收上来的税收有多少,想都不敢想。


    粮食的品类选择多了之后,能活下来的黔首就更多了。


    利大于弊。


    始皇帝会怎么选显而易见——


    作者有话说:*《武备志》五色烟方子


    本来想直接苏曲辕犁的,越查越不是那么回事。曲辕犁在北方的适用性比较低,后面描述的是明清时期改良的直辕犁——山东“闯犁”。


    第42章 众所周知,始皇帝非常惜……


    众所周知, 始皇帝非常惜命。当然,准确来说是极度渴求长生。


    所以,当林凤至的诉求带到咸阳宫时, 惜命的始皇帝正在自己的寝殿悄悄地做五禽戏。


    毕竟惜命的同时也要脸,始皇帝觉得, 五禽戏嗯,有些折损帝王威严。


    他严格遵守林凤至给出的作息表, 什么时候用膳、什么时候就寝、勤于政务多久之后歇息, 都明明白白地标注好了。


    侍候的宫人们也不敢打扰他。


    始皇帝闭目收势, 凝神静气感受身体的变化。


    始皇帝既是久坐虚劳,又是中岁倦怠。坚持了一段时间的五禽戏,只觉舒筋活络, 如春冰乍泮、又似复归婴孩,若枯木逢霖。


    更可贵的是, 其法简而境深——方寸之地可习,晨昏片时足用,真所谓“大道至简,大味必淡”。


    按林凤至的说法, 就像给身体这台运行多年的机器进行温和而有效的保养。它能修复僵硬、润滑关节、疏通气血、减轻压力、提升活力,从内而外地促进健康,延缓衰老。


    五禽戏之功, 在强五脏而培元气,在调形神而合天道。习之既久,则外则筋骨轻利,内则神气清朗。


    始皇帝睁开眼睛。


    门外的宫人听到动静,遂推开门进来。


    始皇帝身上微微发汗,宫人用打湿的布巾擦拭。


    “陛下, 李相着人来报,官坊一切运转良好。”


    始皇帝抬起手,自有人为他更衣。


    “监御史史禄已经出发前往湘水,估摸着月底就可以开始修建灵渠,以保证粮草运输无虞。”


    “另外,夏太医令与太卜观月着手研制的痢疾方子有了新的进展,原来的方子只能治轻度痢疾,现在范围更广了。”


    “章将军欲派间人伪装成商队深入百越,绘制水系、部落分布,他战意正盛,只是听从陛下的指令,还未前往百越。”


    始皇帝听到此处,不由得笑了笑,终究还是年轻人,沉不住气。不过想法是好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粮草运输的道路还未打通,也不急功冒进,而是想着先了解对方。


    “另外,神使去往骊山后与苏少府相见,商谈的内容在竹简中。神使今早与墨家、农家协商了改进火药、改进农具两件事,分别交由楚墨钜子胜宽与工师相里梁负责。这是神使交代给您的信。”


    宫人将竹简和信奉上。


    始皇帝展了展衣袖,一目十行地将竹简上记录的内容看完,不由得勾了勾唇角:“钱帛动人心啊。连苏河也能拉下脸面去求神使。”


    更让始皇帝高兴的是,神使并未表现出查收纺织利益分配的姿态,虽然说林凤至开口要他一定会给,但这样有分寸的人谁不喜欢?


    始皇帝想了想,又问道:“骊山那儿安上高炉了吗?”


    “回陛下,因着高炉需要阴干,约莫再有两日就能做出。”


    高炉炼铁的地点,预设了两个地方。


    一个是渭北台塬,那儿紧邻铁矿,运输也方便。再加上位于咸阳宫以北的缓冲地带,卫尉大军也基本上驻扎在那儿,很大程度上可以隔绝外界破坏的风险。


    更别说那一带森林密布,木炭源源不断。台塬地势南倾,到时炼铁产出的烟也不容易吹到咸阳城中。


    另一个地点自然就是神使所在的骊山了。


    只不过出于方方面面的原因考虑,骊山的高炉炼钢设置得并不大,仅供神使及其手下使用。


    “在关中试种冬麦?”始皇帝皱了皱眉。


    他仔细看林凤至上疏的理由,冬小麦秋播夏收,可补粟不足,在夏季青黄不接时可以获得新粮补充。如此一来,能有效缓解因旱灾或青黄不接而导致的粮食短缺问题。


    后面林凤至引用了现代农学的观点,多种农作物的种植,可以规避单种作物种植带来的危险。


    始皇帝看了会儿,不由得想到一个他讨厌的人。


    吕不韦。


    他汇编的《吕氏春秋》中就已经明确写道:“谷田必须岁易”,也就是说记载了作物轮作、土壤改良的经验。


    彼时始皇帝还未亲政,夜深时心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情感将《吕氏春秋》读了又读。


    如今纵然吕不韦身死,却也将《吕氏春秋》的内容记了下来。


    他顿了顿,问道:“扶苏呢?叫他过来。”


    扶苏同样居住在咸阳宫中,不多时便到了。


    宫人将林凤至的上疏折子递交给他。


    扶苏先是一愣,再一看始皇帝又投身于政务之中,只得先将其看完。身为皇长子,扶苏习惯了参与朝政,他又素来以“仁”闻名,甫一读完,便难以掩盖心中的激动和难以置信:“父皇,这上面所言当真能成吗?”


    能在春季青黄不接时提供救命的口粮,能提高土地产出让百姓多一口吃的。能显著增加粮食总产量,意味着能养活更多人口、支撑更庞大的军队和国家工程。他意识到,推广冬麦并非琐事,而是夯实大秦根基。


    始皇帝淡淡抬眼:“你去做不就知道了吗?”


    扶苏心中震动不已,他握着竹简的手指微微颤抖。


    父皇这是、这是将种植冬麦的任务交给他了吗?


    却不是害怕,而是强烈的感动和瞬间涌上的深切责任让他激动。这绝非简单的喜悦或得意,他明白这份托付的沉重,是父皇对他无上的认可,更是对他忠诚和能力的考验。


    秦法极重农桑。扶苏以前只在律令和奏章中理解这点。如今,父皇竟然要给他机会亲涉农桑。


    扶苏迅速理解了冬麦的重要性,他欣然接受任务,莫名备受鼓舞:“此乃活民之术、强国之基!父皇圣明。此非琐事,乃社稷之本也。儿臣自当竭尽全力推行冬麦。”


    始皇帝饶有兴致:“你打算如何推行?”


    话音刚落,始皇帝不知想到什么,又摆摆手:“罢了,朕只看结果。膳房做的面条、包子、馒头你还没吃过吧?去尝尝吧。”


    扶苏一头雾水又干劲满满地带着始皇帝的任务离开。


    始皇帝自小山般高的竹简中抬起头,盯着扶苏离开的背影。


    吾儿扶苏,你是否有能力担得起大任?——


    林凤至正在学骑马。


    她穿着深绯窄袖胡服,长发束成椎髻,反复试跳三次仍无法跨上战马。


    她两手叉腰围着这匹颇为温顺的河曲马转了两圈,然后垂头丧气地对围观的护卫说道:“来帮帮我,我上不去。”


    飞身上马非常考验一个人的核心能力,护卫们示范了几次,林凤至也想尝试一下,结果嘛当然是显而易见的。


    毕竟她并非久经锤炼的护卫,平时虽然也有一些锻炼但不多。


    等护卫半跪托住她的足底助力,让她能够上马后,她觉得自己又行了。


    多数人初次上马会感到紧张,身体紧绷,尤其是腿部和腹部肌肉会因保持平衡而轻微颤抖。


    林凤至不是第一次上马,却仍然保持着紧张感。尤其是上马后隔着并不算厚的皮质低桥鞍感受到从马身上的热度。


    但她有个优点,一旦需要护卫的帮助,她就会听任护卫的指令。所谓专业人做专业事,不外如是。


    护卫一边安抚着马一边说道:“神使,收腹!伏鞍!”


    林凤至依言俯下身体,整张脸几乎触及马的鬃毛。


    皮质低桥鞍前后仅微隆三指高,鞍面是新换的,彩漆依旧夺目。林凤至双腿紧夹马腹,臀悬空离鞍。


    护卫见她坐稳,慢慢地牵着河曲马走了起来。


    只依靠大腿和腰腹用力,林凤至逐渐感觉到颠簸,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摩擦和疼痛,以及逐渐不稳的姿态。


    她开始感觉到腿酸。


    大概是见她状态还行,护卫问道:“神使,能撑得住吗?在下要让马小跑了。”


    “行,我可以。”


    骑在马背上,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力量。


    她也不禁和上辈子的骑马体验对比。


    河曲马迈着稳健的步伐,带着林凤至在骊山山麓穿梭。


    林凤至半伏在马上,大腿紧紧夹住马腹,下意识为脚掌寻找支撑点却未果。


    河曲马扬蹄嘶鸣,林凤至一个没抱稳差点被马甩下。


    护卫连忙趁机将她抱下来:“神使,没事吧?”


    林凤至摇摇头,眼里闪烁着兴奋的色彩。


    比起害怕,她似乎更喜欢在马背上感受风的畅快,这种简单而又纯粹的快乐让她着迷。


    她也不由得思索,为什么那么轻易就从马背掉下来。


    她也曾经在景区尝试过骑马,虽然难上,但骑上去之后十分稳当。而且她记得没有那么颠簸,身体也比较舒展。


    她看见周围骑着马的护卫们,他们双腿紧紧地夹住马的腹部,一只手控制缰绳,另一只手抓着马鬃,臀悬空离开马鞍,腰背如弹簧般动态起伏缓冲。


    林凤至福至心灵,是马镫!


    没有双镫提供三角力学支点,骑士就无法较为稳当地骑坐在马背上,他们几乎要将身体的大部分力量用来控制马匹。


    有了马镫才能抵消部分后座力,腿部肌肉也能得到更好的放松。


    原来如此。


    难怪秦代骑兵并不出名,因为鞍具简陋、没有马镫维持稳定。所以只能承担侦察、侧翼突袭等任务,不具备成为主力兵种的条件。


    林凤至心中兴奋不已,连忙将灵光记录下来:“快,找个懂马的工匠帮我做个东西。”


    她将马镫描述给护卫听,护卫依言去办,只是临了问道:“神使,马镫一时半会做不出来。您看,要不先去陵区?”


    本来陵区就在林凤至的计划之内,她学骑马的初衷也有走遍骊山的意思。坐马车毕竟没有骑马来得方便快捷。


    她点点头说:“好,辛苦。”


    学会骑马并非易事,何必急于今日。等马镫马鞍配套了,学起来更轻松。


    利用工具不丢人。


    她登上护卫驾过来的马车。


    不多时,她的车架直接进入了核心区域。


    只一眼,她便被眼前的场景深深震撼。


    她心心念念、无缘得见的兵马俑制作现场展现在她的眼前。


    咸涩的汗味与陶土腥气扑面而来。


    眼前延展的并非林凤至想象中肃穆的兵马俑军阵,也并非是图片上黄泥一般的兵马俑。而是一座沸腾的“帝国兵工厂”——数十万劳工的呼喝声、窑火噼啪爆裂声、青铜淬火的嘶鸣,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将她卷入两千年前的造神现场。


    她失了神、像幽魂一样走下车。


    黏土区里,一群赤膊少年正奋力捶打泥坯。


    汗珠从他们稚嫩的脊背滚落,渗入赭红色陶土。


    林凤至走过去,看见一个约莫少年正蹲着用掌心拍打陶马腿芯。陶马将深埋千年不为人见,却被他拍出细腻的肌理,进而无意中留下自己的指纹。


    多年后,考古学家会在超景深显微镜下发现这些指纹,这些直径不足五毫米的涡纹,如星辰刻印在时光里,宣告着这支地下军团竟由成年匠师与少年学徒共同托起。


    也就是那一枚枚留在兵马俑身上的指纹,未来会在某一个节目中播出,吸引她的到来,让她在兵马俑前莫名来到两千年前。


    林凤至似悲似喜。


    “师父说,泥要捶够三千下,气泡才消得净。”少年没注意到身边忽然多了个人,抹了把脸,泥点溅上他略显稚嫩的脸庞。


    他的脸庞稚嫩,声音也像在变声期的公鸭嗓。


    远处,一位老匠人正将陶俑双臂榫接躯干,指尖精准按压接缝。那正是指纹重叠最密集处。


    不知哪位少府的属官迎了上来,林凤至木然开口:“为什么会有这么年少的民夫服役?”


    “这个、”属官挠了挠头,为难道:“神使,大秦服役不看年纪。身高到了六尺五寸后要到官府登记,听任官府安排服役。”


    属官对这少年有印象,也查看过他的“傅籍”,是个还只有十三岁的少年。但是又能如何呢,他已经长到了六尺五寸。在秦律当中,他就是成年了。


    大秦少有按照年龄征发徭役和兵役的,上一次还是在长平之战的紧要时刻。秦昭襄王亲临河内地区,征发所有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入伍。


    林凤至在心中长叹一声,将这事儿记到心里。


    烧窑区如巨龙匍匐,数十座陶窑吞吐火舌。窑工赤脚踏在灼热土坯上,将浸油木签插入观火孔,他口中念念有词:“陶马需烧三日,火候过猛则爆裂。”


    热浪扭曲空气,一件刚出窑的跪射俑通体橙红,等待画工施彩。


    彩绘工坊内,民夫们研磨的矿物绽放出惊世之色,朱砂红如凝血,石青蓝似深海,骨粉白若初雪。


    一位画师以鼠须笔勾勒甲片,忽然叹息:“紫色最难定色,石青混了朱砂也易脱落”


    林凤至猛然想起后世出土的彩绘残片,原来这抹转瞬即逝的瑰丽,此刻正鲜活流淌于匠人笔尖。


    木工棚下,轮齿咬合的嘎吱声引林凤至驻足。


    匠人用墨斗弹线,将整木削成战车轮辐。


    神情姿态再认真不过。


    “每轮三十辐,差半分则车裂。”那少府属官在林凤至身边解释道。


    无怪乎人人都忍不住望她这儿瞧,唯有此处目不斜视。


    林凤至悄声走开,也怕打扰了对方工作。


    隔壁青铜坊火花四溅。


    少年合力抬起坩埚,铜液如金瀑注入剑范。


    淬火青烟腾起时,一柄长剑寒光乍现,刃口纹路如松针排列。少府属官见她目光停留,捡起一把淬炼好的青铜剑递给她。


    她忽然在剑身角落发现了暗刻的工匠姓名。


    【二十八年,工左水。】


    这一把剑,是秦始皇二十八年,一名名为左水的工匠制作的。


    所谓的物勒工名,在此刻具象化了。


    林凤至一直在兵马俑的陶俑制作区待到夜幕降临之时。没有人敢问为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要干什么。


    她一遍遍地在各大区域穿梭,越走越是焦虑焦急,似乎在找寻什么东西而不得。


    在民夫们听到鼓声去休息时,连护卫和少府属官都忍不住小声地问她:“神使,要不我们也帮你找找?”


    林凤至颓然地坐到地上,不对劲。怎么一点反应有没有?


    回家的通道呢?


    她望着变得空荡荡的、还未完工的兵马俑军阵,心里有些小小的失落。


    本来所谓的奇迹就从不是陶俑阵列的雄浑,而是普通人向永恒发起的冲锋。


    想到这一点,她很快又振作起来,心想说不定是因为兵马俑还没完工,她等得起!


    第43章 在秦时,北方的作物以粟……


    在秦时, 北方的作物以粟为主。秦人并不重视种麦、菽。


    在秦代以前,春秋战国时期,“黍稷”是最重要的粮食作物。《论语·微子》说:“杀鸡为黍而食之。”便体现了粟的重要地位。


    在秦之后, 汉代则以种植五谷为主,五谷一般是指黍、粟、麦、菽、稻。汉代以后被“菽粟”所代替, 黍的种植面积减少。


    直到唐代,北方全面实现小麦面食, 小麦才真正成为北方的主要粮食作物。*


    由此可见, 扶苏任重而道远。


    不过扶苏本人却很乐观。


    他在始皇帝处蹭了一顿面食大全。他一边吃一边想, 人人都道麦饭难以下咽,也许是没有对应的工具。


    面条筋道、馒头香甜、包子暄软


    确实是美味的。


    他带着不解让人做了一碗麦饭,还特地叮嘱, 要寻常人的吃法。


    宫人虽困惑,却也依然照做。


    很快, 一碗原汁原味的麦饭呈上了扶苏的案几。


    扶苏仔细端详,小麦表面坚硬的种皮和麸皮未被去除,整粒蒸煮。


    他尝了一口,麦饭质地如嚼沙粒。


    扶苏皱着眉, 在宫人异样惊讶的神色中咽下了那口粗糙的麦饭。


    “公子、”宫人惊呼。


    扶苏喃喃自语:“怪道人人不愿食麦饭,如此粗粝,几乎要将我的喉咙划伤。若非是万不得已的境地, 谁愿意吃麦饭?”


    扶苏公子顿悟,他恍然明白自己在做一个多么重要的事情。


    他不能仅仅是让黔首种植冬麦,还要将小麦变得好吃的方法教给他们。


    他知道农业辛劳,耕作一年的黔首必然希望有个好收成。既然如此,他就不能直接而轻率地决定让黔首种冬麦。


    最好能摸清冬麦的习性,将石磨、水力磨盘遍布咸阳城的街巷、渭水河畔。


    而这些谁最懂最清楚, 莫过于拿出折子的神使本人。


    但扶苏没有第一时间去找她,而是自己先找治粟内史要了两个农官了解农事,又亲自到咸阳街头巷尾走访、寻找安装石磨盘的合适地点,加上一些自己的对推行冬麦的想法,总结编撰成册、请示过始皇帝后才去骊山找林凤至。


    彼时林凤至已经调节好情绪,在护卫们的簇拥下骑着马前往陵区。


    加上马镫之后,她学骑马果然更快更稳当了。


    不知道护卫们找的哪个工匠,不仅把马镫加在马鞍两侧固定,还将马鞍鞍桥前后加高。前后鞍桥再加上马镫,整个将林凤至框在马背之上,极大地提升了稳定性,林凤至自觉能在马背上更加自如地活动。


    护卫们看她的新装备十分眼热,期期艾艾地推了一个人上前问她:“神使,我们可以试试这个马镫和马鞍吗?”


    林凤至爽朗一笑:“当然可以。还是你找的工匠有巧思,不仅把马镫下面加宽了一些,还把马鞍做得更适合骑马。我等会儿就奏请陛下为他和你们请功。”


    护卫首领连忙摆手:“这是神使的功劳,何须分给我们。保护您的安全、让您感到愉快也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林凤至背着手看那护卫首领飞身上马,姿态十分帅气迅速。紧接着,他谨慎地试了试马镫,发现果真十分稳当之后,开始大胆地尝试新的动作。


    他先是单手控绳疾驰了两圈,随后兴奋地喊道:“给我弓箭!”


    人群中不知谁扔了一把弓箭给他,他彻底地松开缰绳,拉弦搭弓瞄准远处树叶,他轻轻一松手,离弦的箭带着迅疾的破空之声射落了一截枝丫。


    林凤至哇了一声。


    神箭手啊这是。


    那护卫首领下马之后犹自激动不已,畅想道:“若是在战场之上,以长戟冲杀”


    林凤至为之侧目,马鞍和马镫的结合,能使骑手与马结合更紧密,稳定性、操作性、力量发挥达到空前高度。


    这无疑会引起一场战术的革命。


    新的兵种——骑兵会进入战场。


    秦代虽然也有骑兵,但并非作为主力兵种上战场,更多的是承担侦察、侧翼突袭等任务,而不是作为主力兵种参战。直到汉武帝时期,骑兵才取代步兵成为主力兵种。


    骑兵能更有效地使用长兵器进行强力冲锋,也便于在马镫上站立发力劈砍。骑兵,才是冷兵器时代的霸主。


    不愧是护卫领袖,对改变战场格局的东西有如此的敏锐力。


    林凤至诚恳说道:“会很强,但也很烧钱。”


    养一个骑兵的成本极其高昂,远超步兵,是名副其实的“吞金兽”。


    首先战马本身的价格不菲,一匹合格战马的价格大约数千至万钱。现在一个中产之家的家产约值十万钱,好的战马差不多就约等于一个中产之家的全部家当。


    战马是精饲料动物,需要大量高质量的草料和精料。


    一匹军马每日的食量远超一名士兵。


    更别提相关的马具、武器和骑兵穿的铠甲了。


    普遍认为,养一名骑兵的综合成本至少是一名步兵的三倍以上,甚至更高。


    那为什么骑兵耗费如此高昂,历代王朝依旧要养一支骑兵呢?


    因为骑兵能快速转移,集中攻击薄弱点,迫使敌军被动调整阵型。


    骑兵冲锋时的地面震动、铠甲反光和马蹄声对步兵造成巨大心理压力。一旦阵型出现缺口,恐慌会像瘟疫般蔓延。


    他们很少独立歼灭大军,但能瘫痪敌军组织、制造恐慌,并将战术胜利转化为战略歼灭。其杀伤力不在剑刃之下,而在马蹄所至的控制力之中。


    拿破仑曾经说过:“步兵赢得战斗,骑兵赢得战役。”这便是意指骑兵决定胜局能否转化为歼灭战。


    兵书《六韬》亦以“其疾如风,其暴如雷,白昼如昏,数更旌旗,变易衣服,其军可克”论述了骑兵战术的体系化,即为以高速移动制造战场混乱,通过变装易旗强化心理压迫。


    骑兵,确实是古代战争中奢侈品和力量象征。


    护卫首领没说话了,显然他也知道骑兵耗资甚众。


    不过始皇帝真的能忍住不弄那么一支有强大杀伤力的骑兵吗?


    他忍不住的。


    不论是大秦国库还是他自己的私库都不缺钱。况且北边匈奴虎视眈眈,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他必定会整列一队骑兵,与匈奴厮杀。


    在骑兵只能作为辅助兵种时,他派遣蒙恬驻守北郡,尚且能打出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的悍然战绩。


    谁敢想有了马镫和改良马鞍之后他能打到哪儿?


    林凤至拍了拍护卫首领的肩膀,说道:“如今钢铁较之以往易得,陛下一定会乘胜追击。放心吧,再如何,陛下也一定会要一支能上战场的骑兵的。”


    秦人好战,因为有战功意味着多多的赏赐和相对公平透明的上升通道,护卫首领听此言,心下安定:“借神使吉言。不知可否让工匠多做些马鞍马镫?我等勤加练习,来日挑选骑兵也有一战之力。”


    “自然,若是那工匠能将马镫、马鞍做出适配战马的,当然更好。”林凤至连连点头,她说着俯下身,去看河曲马的马蹄:“它是不是蹄甲磨损了?我看它比起前几天时跑起来有些许慢了。”


    护卫首领自然也蹲下来,他抓起河曲马的一只马蹄,仔细查看:“还真是,本来便是定期修蹄,不碍事,等从陵区回来在下便带它去修一修蹄甲。”


    林凤至心生好奇,没有马蹄铁的时代如何养护马蹄,她也问了出来。


    护卫首领常年与马匹打交道,参与了多次战争,对马匹知之甚详:“平日没有战事倒也还好,蹄甲的磨损没有那么严重。当初在下参与攻伐六国时,有好几次长途行军,日行百里,许多战马承受不住,蹄底变薄,蹄壁碎裂,这还是轻度的。若是磨损严重,这匹战马可能残疾或者死亡。


    “军营之中有专门修护马蹄的人。除此之外,还会用麻绳和皮革包裹马蹄,只是这些蹄套效用不高,无法长期防止磨损,冬天时,蹄套也只能为马匹御寒。”


    “那没有想过用其他的东西包裹马蹄吗?比如铁片?”林凤至问道。


    要不是秦代没有何不食肉糜的表述,护卫首领都想说这句话了。


    护卫首领笑了一声,很快收起笑,尽职尽责地解释:“神使有所不知,夯土官道土质柔软,若非长途奔袭,马蹄定期养护即可。而且大秦律令规定,每三十里便会换马。至于铁片包裹,很难不伤到马蹄吧?”


    林凤至扬了扬眉毛,秦没有马蹄铁的原因找到了。


    一是地理环境与战术需求未形成足够压力,大部分战场为黄土路面,马蹄自然生长的速度足以应对磨损。骑兵作为辅助兵种很少长时间奔袭。


    二是秦人不懂马蹄角质层的生物特性,也不懂得不伤马蹄的钉固技术。一个与马经常打交道的军官都怕钉马蹄伤到马。


    三是现在有代替马蹄铁的修蹄技术,军中有专人系统性地维护马匹。


    “是吗。”林凤至转而问他:“那你平日如何修剪指甲?也会剪到肉?”


    护卫首领道:“神使,在下粗人一个,指甲长长了咬掉或者在砖石上磨去就行。只有贵族和高官们才会专门修剪指甲。听说陛下有修容宦者用青铜错金削刀和玉磨石修剪。我们粗人都不会伤到肉,更何况那些金枝玉叶的贵人。”


    “这马蹄也和人的指甲一样,不剪到肉就行了。”林凤至站起身,继续说道:“若是在马蹄上钉上铁片,即便是匈奴那边的崎岖地形也能减少对马蹄的磨损。”


    那样一来,战马的机动性、持久力、载重能力远超匈奴,秦军也可以发起更远距离、更快速的奔袭。


    何愁北地无战功?


    一众人眼睛发亮地看着林凤至,眼里满是对军功的渴望。几乎在用眼神恳求林凤至快点儿把马蹄铁做出来。


    林凤至看乐了。


    “这样,我画个图样,让之前做马镫的工匠去研究。左右骊山有高炉产出钢铁。”到时,她也可以一起为他们请功。


    说完,她又骑上马,再次感受到了加了马镫的稳当。


    “驾——”


    众人紧随其后。


    林凤至甫一到陵区,就直奔陶俑制作的区域,同一名制作陶俑的少年郎说话。


    她依旧不死心地认为自己回去的路藏在兵马俑的完成之中。


    等马术再熟练些,她还会考虑绕骊山陵区走个七八十遍。


    她几乎天天都来,陶俑区的民夫和刑徒都眼熟她了,知晓她的身份不一般,在她搭话时也不敢不应。


    她现在也浅浅地了解了兵马俑的制作过程。


    首先,精选骊山附近的黏土,淘洗去除其中的砂石杂质,再加入石英砂增强耐火性,反复捶打提升黏土的可塑性。陶俑躯干部分以模制法制作成椭圆状状的空心基体,减少开裂的风险,头部、四肢则以单独的模具压出雏形。


    随后,在粗坯表面覆盖细泥层,手工雕刻铠甲甲片、衣褶纹理;面部通过“贴塑、刻划”技术制作胡须、发髻,眼睛、唇形等神态特征需个性化雕刻,实现“千人千面”。


    制作好的俑坯阴干至含水量较低的状态,防止烧制爆裂。随后将俑坯倒置,也就是头朝下、脚向上的姿态放入陶窑,利用重心稳定原理避免塌陷。


    烧成后部件以陶泥粘接,躯干与手臂接合处嵌入竹钉或铁钉加固,接缝覆泥修饰。


    最后,先涂生漆作底,再用朱砂、石绿、铅白等矿物颜料分层绘制铠甲、服饰。


    一个完美的、有色彩的兵马俑便制成了。


    所以林凤至在陶俑区见到的兵马俑并非后世的土黄色和灰色,而是生动鲜艳的彩色。


    她搭话的少年郎在做基础性的工作。


    他在修补成年工匠雕刻铠甲纹理后留下的小裂缝。


    “你的阿父也是工匠,所以你才来骊山做工匠?”


    秦统一后从六国各地征集工匠,少年原是韩国人,随父兄迁徙至咸阳。他的父兄也在陶俑区中制作陶俑,做的活儿比他精细。


    少年郎沉默地点点头,林凤至正待说上两句,一个护卫上前在她耳边低声说道:“神使,扶苏公子来了。”


    她闻言望去,只见大秦著名的长公子穿着玄色右衽窄袖袍,腰间以玉饰点缀。


    恍然如萧瑟秋季中一点温润的风雅。


    来人微微提起些许笑意,唤道:“神使。”——


    作者有话说:*中国古代石磨盘研究_曾慧芳


    第44章 时间大法


    得知扶苏的来意后, 林凤至仔细看了看扶苏递过来的竹简。她心中惊讶,不由得猜测始皇帝是不是真的要培养扶苏做继承人。


    正史上他直到最后才决定让扶苏继位。


    别管扶苏有没有继位,至少最后嬴政的选择是他的长子。


    扶苏计划在关中老秦腹地试点种植冬麦。此外还联合治粟内史派来的农官尽量地了解冬麦的习性, 让几人将其编成简册,预备着派遣小吏下乡诵读讲解。


    此外, 为了激励黔首试种冬麦,可免次年口赋, 丰收者可额外赐爵一级。若遇灾歉收, 准许以麦田抵减当年徭役。


    他还打算邀请关中三老参与督导, 试图利用三老的乡土威信劝导农民。


    对于官员,他将推广成效纳入县令考课,增产者记为“最”, 惩罚却几近于无。


    他深知麦饭难咽,将在咸阳城和渭水河畔增设石磨和水力磨盘。


    扶苏此番前来, 就是为石磨盘和水力磨盘而来。


    石磨盘这东西并不稀罕,咸阳宫中早就有了。稀罕的是林凤至这儿的石磨盘做过改良,研磨小麦能更快更细腻。水力磨盘就更不用说了,连墨家弟子都为此震惊, 只怕到时树立在渭河河畔,不知多少人会来凑热闹。


    林凤至看完他的计划,只能说扶苏不愧是以“仁德”著称。


    “公子的计划已经十分完备, 石磨盘和水力磨盘的制作方法我也绝不藏私。”林凤至说道,仁德是件好事,只是不知道最终冬麦的推行结果如何。


    想必始皇帝也很想看看自己的长子能力如何。


    “我那儿有一些农家弟子,近日也在研究冬麦,做出了一个方便耕种的东西,也就是改良的直辕犁。公子若是需要, 不论人还是物,尽可带走。”


    林凤至对始皇帝给扶苏的考验没有兴趣,但既然冬麦推广的活儿到了扶苏的手上,为了能让更多的人吃得好,林凤至索性将许刍等人交予扶苏。


    他们近来翻阅不少典籍,《吕氏春秋》的《上农》四篇、《管子》、《孟子》都被翻遍了。


    倒也总结出来不少好东西。


    因为关中也有一些人种植麦子,还特地去黔首家中闻讯种植麦子的注意事项。


    走访了几处,收获颇多。


    她不通农事,却把对方的付出记在心里,如今正逢扶苏推行冬麦,何不乘势而为?


    扶苏拱手作揖:“扶苏替天下黎庶谢过神使。”


    林凤至摆摆手,她不是知识的生产者,她只是知识的搬运工。


    搬运工勤勤恳恳哼哧哼哧地拿出跨时代的产物,在寻找回家路途之余抱着来都来了又暂时没法走的心,一点点地改变大秦。


    咸阳是经受惠及最迅速和最大的地方。


    纺织官坊落地,因为规模不小,吸纳了咸阳城及周边村镇的女性成为纺织女工。


    官坊之中,除了斜织机以外,花楼织机、水转大纺车也在楚墨和相里墨的通力合作之下相继落地。


    同时,也引起了一系列的变化。


    咸阳对生丝、麻和染料的需求激增,不少黔首下定决心来年种植桑蚕和苎麻。此外,缫丝、绩麻等相关的初加工规模化、专业化发展。


    充足且廉价的布匹供应,也使得黔首穿衣成本降低。


    巨量布匹除了流于市场,还被制成了秦军的军衣、帐篷或者旗帜,提升了兵卒的保暖和基本装备,最直接的,便是秦军的士气更加高昂了。


    纺织官坊的巨大成功,为国库带来了庞大的赋税。


    始皇帝再一次将目光放到了墨家身上。花楼织机、水转大纺车为大秦带来了看得见摸得着的、近乎颠覆性的财富,嬴政重新开始评估墨家技术的价值。


    在他看来,只要能增强国力,何乐而不为。


    大秦的赋税来源主要有三,一是田租和口赋,口赋也就是所谓的人头税;二是徭役这种隐形税收,有些人为了不服徭役会交免役钱;三是盐铁的专卖,官府控制矿山、盐井,高价出售给黔首。


    纺织官坊经营不过几月,竟然占了总税额的百分之三。


    除了纺织官坊以外,高炉炼铁的影响也让始皇帝十分满意。


    因为炼铁方法的转变,现在能高效、大批量生产优质钢材,铁器的价格大幅度下降。这使得铁器在农业中的应用更加广泛,深耕和垦荒的效率提升。大秦“废井田”的政策落地更快,不少黔首琢磨着明年开垦更多的荒地。


    更重要的是,高炉炼铁吸纳了原来军工产业的失业人口。


    统一之前,大秦的兵器制造、战车制造等军工产业因为长期战争而需求旺盛,吸纳了大量劳动力。而在统一之后,战场几乎只剩下北边匈奴,大量的铁器官坊倒闭,工匠、士兵转业者超过百万人失业。


    滞留在咸阳的失业军人成为了不稳定的因素。


    朝野上下都需要一场战争或者新的产业来解决这一批人。


    在原来的历史线中,百越战争应运而生,同时,始皇帝还投入大量的钱财进入基础工程建设,譬如修建长城,试图以工程吸纳人口。


    但是这些行为并没有缓解到根源的问题,反而加剧了和民众的冲突,也成为了秦迅速灭亡的原因之一。


    索性现在产业转行及时,并未造成严重后果。


    大规模女工的存在,使得部分女性在家庭之外的经济贡献变得显性和重要。她们能获得一定的报酬,也使得她们的地位得到一定的提升。


    纺织官坊做工的阿禾就是这样一位被影响到的女性。


    阿禾的绣工很好,她的刺绣能在咸阳市亭卖出一个好价钱。


    因此,她被征入了官坊之中。


    实际上,在秦代,无论男女只要到了十五岁,每年都需要服役,只是服役的方向不同。


    男性服役主要是兵役、筑城、修建陵墓和粮草辎重的转运,女性虽然免于战场和重体力徭役,但同样需要承担纺织役和农忙时的征调。每户人家每年都需要缴纳一定的布帛赋税,这一部分通常由女子来完成。


    若是丈夫犯罪被判处修陵墓,妻女则会被编入“舂米”、“择米”的队伍。


    阿禾的丈夫没有那么混不吝到犯罪。但他打她,后来,她向官府告发了丈夫的行为,她的丈夫被判处剃除须发并服劳役。


    “夫有罪,妻告发”,官府定罪后婚姻自动解除,也算是秦律的好处之一了。


    因为自己与丈夫和离,阿禾关注着这方面的事情。


    她听闻很多女子告发丈夫之后并未和离,因为若是和离,土地房屋归夫家所有,她们难以独立生存。即便嫁妆能带走,可普通人也不过是些衣物首饰。


    好在她还有一手绣活儿可以养活自己和孩子。纵然征收重税,到手的钱财也足够自己生存。


    此次纺织官坊的征调,也让阿禾倍感意外。


    往常官府的征调,多半只会给一些口粮、衣物作为补偿。当然也不仅限于此,完成官府的征调之后,可以抵扣掉需要缴纳的布帛赋税。


    阿禾没有想到,这次官府竟然如此慷慨,还给了足额的工钱。


    请邻家婶子照顾自己的孩子之后,她就去往官坊。


    官坊中整齐排列的织布机也给了阿禾极大的震撼。


    只一间宽阔的织室中,便有数百织机如军阵般排列。脚踏提综的轰鸣,梭子飞快在丝线中穿梭,对于习惯一个人织布的阿禾来说,十分具有压迫感。


    做活久了,她也渐渐发现,官坊之中织女成分复杂。除去像她这样征调的良家女子以外,还有隶臣妾和原来的六国贵族女子。


    负责她们织室的是一名名为小水的女官,织女的布匹是否合格,绣品能否呈给上官,织女的出勤、考核,还有工钱的发放全部都由她来掌控。


    她很年轻也很严肃,还会识字,是官坊中少有的女官。


    阿禾不知怎的,有些怕她。


    阿禾进入织室之后,甫一坐下,小水从窗外探出头来,叫住了她:“阿禾,出来一下。”


    周围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到阿禾身上,阿禾瑟缩了一下,心中也有些惧意。


    是昨天做的绣样不好吗?还是她不留神间除了什么差错?


    阿禾忐忑地在小水女官的面前站定。


    “我看你的傅籍上有一个四岁的女儿,对吗?”


    阿禾蹙了蹙眉,心里有些担忧:“是的。”


    傅籍即是户籍,更是国家征发徭役赋税时的抓捕令,商鞅变法之后,所有人都被严密地记录在国家的账簿之上。


    “这三月以来,你每月表现优秀,绣工精细。为了让像你这般优秀的织女能将重心放到纺织上,官坊中决定,未满十二岁的孩子可以送到官坊下设的学室中。你的女儿也可以进去。下值后,你就可以带她回家。”


    阿禾惊喜万分,虽然可以麻烦邻家婶子,但近来他们家听从扶苏公子的倡议,为了免除来年的赋税,他们一家都在种植冬麦,能不麻烦婶子就不要麻烦她。


    婶子也是要做活的。


    阿禾每每去接女儿回家,都要捎带一点东西去婶子家,长此以往,她受不了,婶子也要不了。


    阿禾嗫喏着嘴唇,轻声问道:“那学室要多少钱?”


    小水说:“不花钱。只要你在纺织官坊一日,你的孩子就不会花钱。”


    这一项措施,是小水跟林凤至学的。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了她的上官治粟内史丞冯尹。


    冯尹欠着林凤至大人情,想着之前林凤至在柯珞人族地也是这么做的,他索性也不拦着小水的提议,就这样一步步呈到了始皇帝面前。


    而始皇帝呢,看着纺织官坊、高炉、火药、制盐等等赚到的钱,他也同意了。不仅如此,其余的官坊也向纺织官坊看齐,开设学室解决工人需要照顾孩子的难题。


    一整天,阿禾干劲满满,超额完成了今天的任务。


    虽然疲累,但她很开心。


    她特地买了几个肉馅包子带回家中,她去做工时常常闻到它的香味,但一直没舍得买。听说是这包子是小麦做的,割嘴的麦饭竟然能够如此香软。


    她去接女儿时又给了邻家婶子送了一个:“婶子,这包子好多达官贵人都在吃,听说连陛下都爱吃,你家今年种麦子,若是真如农官说的那样,来年四五月长成了,一定能卖个好价钱的。”


    “呀,阿禾,你真舍得。这包子四钱一个哩。你太客气了。”邻家婶子接过包子,真心实意地道谢:“借你吉言。眼看着下雪了,俺家那口子怕地里麦苗没盖好,又跑去看了看。


    “来年俺家收了麦,去街口的石磨那儿磨了小麦粉,一定送你一袋尝尝。做面条、凉皮都老好吃了。”


    每条街巷被官府派人安了石磨,家中还有小麦余粮的尽可以去那儿磨成面粉。若是嫌累,还可以去渭水边上找水力磨盘,只是水力磨盘要两文钱。


    婶子家的麦子都种下去了,再没有余粮和钱去尝试新鲜东西。


    阿禾笑着应了,又把学室的事情告知了婶子。


    婶子心中感慨万千,抹了抹泪,一个劲儿地说:“阿禾,你熬出来了。太好了。”


    “是啊,这日子太好了。婶子,我们都熬出来了。”


    第45章 阿禾抱着女儿回家,婶子……


    阿禾抱着女儿回家, 婶子搓了搓脸,看了看天,嘱咐年纪不算大的孩子好好待在家中, 关上门往田地里去了。


    天上的大雪似鹅毛,飘飘荡荡落入人间。


    婶子紧了紧身上的蓑衣, 在纷飞的雪花中看见自家男人用柴耙将雪压紧压实。也不止是他在干活儿,土地上一个个黔首沉默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你咋来了?”男人看见了她。


    婶子连忙去捡起田埂上的农具接着干下去:“阿禾把孩子接回去了, 我寻思着来看看你。”


    男人说不出什么甜蜜的话, 只默默擦拭脸上的汗水, 又开始干活。


    “农官怎么说的?这么大的雪,我看这秧苗都怕给冻死了哩。”


    男人珍惜地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你再看看,我应该没弄错。农官说了下雪要把雪压实, 这样麦子根部就不受冻害,来年春天还可以化成水滋养。”


    男人眼前再一次浮现那日被三老叫去的景象。


    三老们说, 根据陛下旨意,若是他们愿意在今年试种冬麦,可以免除一年的田租和口赋,若是照料得宜丰收了, 还可以进爵一级。


    麦种和农具,官府可以提供。


    大秦皇室,在百姓当中还是有信用的。


    男人应下了。


    男人当时还不懂为什么要种冬麦, 后来才听说是上头的高官贵族们喜欢吃麦子做的饭食。他起初还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吃麦饭。


    直到在三老那里看到了麦做的面条才恍然。原来街口设立的石磨盘是为了麦子的种植而做的准备。


    咸阳市亭的麦子价格居高不下。


    为此,一些目光短浅的人高价将麦种卖出,而后受到了相应的惩罚。


    后来,他见到了越来越多的农官,他们用最平实的语言告诉他改良过后的直辕犁怎么用, 耧车怎么使,麦种要放到什么样的深度才是最合适的,怕他们记不住,又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张纸。


    是的,一张“纸”。


    比竹简和布帛轻,更容易携带。


    上面写的也不是字,而是一幅幅关于种植麦子的图画。


    男人小心翼翼地保存着那张纸。


    麦子开始发芽,男人见到的大官儿也越来越多。


    为什么确定是大官儿呢,那些农官毕恭毕敬,三老不置一言。他们团团将那大官围住,那大官不顾田地的泥泞,走到正在劳作的男人身边问了他好多话。


    男人依旧记得那天大官儿跟他说了什么,他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跟妻子说过很多次。


    他听到那些农官叫那衣着锦绣的大官扶苏公子。


    扶苏公子,男人咀嚼着这个名字。


    然后恍然大悟,他是陛下的长子。


    他听到农官们向扶苏公子汇报工作,说进展良好,扶苏公子亦说农官辛苦。


    说来说去,最后总是拐到两个人身上去。


    一个是陛下。


    扶苏公子常说道:“陛下常忧民食,诸君勤耕即为报国也。”


    扶苏公子说陛下圣德,陛下赐稼。


    他所有为黔首争取的权益,都是陛下特许的。


    男人听得多了,也渐渐对陛下改观。


    长期的战乱导致民生凋敝,咸阳虽然是大秦的都城,但作为普通百姓,对战争也有些厌恶和恐惧。


    大秦结束了战乱,天下黔首都开始期待安宁、不用兵革的日子。


    但秦法轻罪重罚,连坐、徒刑使得不通律法的黔首们动辄触犯法律。繁重的徭役也让不少人喘不过气来。


    百姓们惊觉,怎么统一了还是没有好日子过?大秦关中地带还好,毕竟是老秦人的基本盘。六国遗民才是反抗最为激烈的群体,亡国之恨不说,大秦甚至没有一丝对黔首的安抚。


    底层民众生存环境恶化,不满的情绪开始蔓延。


    男人常常在路过咸阳迁入的十二万六国豪强宅邸时听到他们的抱怨之语。


    起初男人是愤怒的,他甚至想过找官府将他们抓起来,但又怕牵连自身。后来日子的压力越来越大,始皇帝统一六国了,怎么他们老秦人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男人再路过六国豪强的宅邸时,已经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了。


    现下,他的心中又燃起了对新生活的希望,对陛下的尊崇。


    以及对扶苏公子他们提到的另一个人的爱戴。


    神使。


    男人听说过神使的赫赫威名。


    在始皇帝东巡结束回到咸阳时,他远远的瞧见神使的车架。当神使从车上下来时,他觉得那不就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吗?


    跟他儿女差不多大的年纪,确实始皇帝的座上宾。


    不得了嘞。


    从她进入咸阳起,他身边的人都在因为她而改变。


    他邻居和离的阿禾,进入了因她而开设的纺织官坊,里面的织布机啊什么的,阿禾说织得布匹比原来官坊还要快、还要长、还要宽。


    关键是价格没有变。


    今年是个丰年,婶子也舍得去买一匹布为家里人做身新衣了。


    再后来,就是廉价铁农具的出售。新式的铁农具很好,但男人家里不富裕,买不起新的。好在因为新农具价格便宜,把以前农具的价格打得更低了。


    他拿着铁农具,收割得比以往更快,收获也是。所以说,是个丰年哪。


    扶苏公子说,这次种冬麦,是由神使提出的。


    为此,她召集墨家、农家弟子,做出新的适合耕种的农具,问询和收集种植冬麦的信息。怕有人忘记,特地做出一种名为纸的东西,将其用图画的形式映在纸上,方便黔首们对照。


    婶子伸手轻轻在薄软的纸张上一摸:“不得了哩。我都看的懂了。”


    一张白纸,几乎要卖出天价。


    这哪儿是他们普通人家受用得起的?


    说完她又打了男人胳膊一下:“赶紧收起来,雪化在上面怎么办?仔细弄坏了。”


    “发纸的农官告诉我,神使说,明年会招很多人去做纸。她要把纸的价格打下来。你说能不能抽到我去服役?”


    婶子摇了摇头:“和神使沾边儿的都是好事。从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哪儿轮得到我们。对门老陈家在骊山服役,伙食都好上不少了。”


    前几年男人也去骊山修过陵墓,他叹了口气:“没事儿,咱把麦子种好也行。”


    两人哼哧哼哧压实雪。


    “那个水力磨盘和水转大纺车你去看过了吗?”男人又问。


    婶子喘着气:“早就看过了,你还要跟我说多少遍?阿禾在官坊做得老好了,要是我也有手艺我早就去了,还在这跟你耕田?”


    “有人见不得俺们过点好日子啊。”


    “咋?”


    男人四下看了看,发现没人之后低声说道:“前几日,我去阿禾做工的地方远远的看了水转大纺车。我听到有人说什么男主内女主外的话,他们说不能放任女人出来抛头露面。”


    婶子听得心头火起,也不忘反驳男人:“男主外女主内。什么狗屁的道理。阿禾官坊做工招谁惹谁了?是谁,你说,看我不撕烂他的嘴。也不看看男人做不做得来纺织,拿得来细丝吗?分得清染料吗?”


    男人叠声儿说:“别气别气。又不是我说的。”


    男人赶忙告诉她后续。


    纺织官坊那边一直有人盯紧了水转大纺车,一旦看到可疑的人立刻就将其抓住。那两个说话的人几次三番在女工下值的时候等着,又特地去水转大纺车那儿,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


    被抓后的事儿,也是男人听别人说的。


    两人自称为儒家弟子,见不得牝鸡司晨的事儿。竟然直接到女工下值的地方劝她们不要再在官坊上值。


    婶子只觉得荒谬。


    “活不起了?是官府征召的,怎么不去找官府?欺软怕硬的家伙。”


    男人也觉得这两个人很是玄妙。


    官坊当然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秦律严苛,妨碍官坊役使的行为属于重罪。


    两个脑子不太好的儒生煽动女子拒绝上值,被认定为“乱法”和“匿户”,他们被判处“赀罚”(罚款财产)、“城旦舂”(苦役)。


    他们的行为影响不大,不然真的可以判处死刑。


    因为他们宣称自己是儒家弟子,便有人将此事禀告给了咸阳儒家的领头人淳于越。


    淳于越天塌了。


    他本来琢磨着始皇帝让扶苏开始办实事,他们儒家要好好争取这位即有希望继承大统、又偏向儒家的长公子。儒家已经开罪始皇帝了,不能再在政治领域无人占领。


    儒家虽然备受打压,但儒家弟子的人数其实并不算少。


    如今法家一家独大,大秦奉行以吏为师,朝野上下官吏几乎都出身法家。儒家比不上法家显赫,和曾经并列为显学的墨家相比,又好上不少。


    毕竟墨家,可是连组织都断裂了啊。一分为三,相里墨又被大秦收编,很难继续传承。虽然如今背靠神使占领一席之地,未来却是未可知的。


    淳于越好不容易带着一些弟子挤进了扶苏的抚农工作,正与关中三老展开亲切和蔼的问候,磋商种麦事宜,暗搓搓在宣传口为扶苏造势。


    什么“宿根越冬乃得嘉穗,犹君子守节终遇明时”。


    什么“公子施仁政于井陌”。


    儒家和三老简直有无穷无尽的话可说。


    首先,三老是秦在县、乡设置的基层教化官吏,主要负责劝导乡里、助成风化。三老一般来说由地方上年高德劭、品行端正、有威望的长者担任。


    那可不是巧了。


    儒家思想的精髓所在正是“教化”,孔子主张“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孟子强调“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儒家认为通过道德教化,尤其是孝悌、仁义、忠信等伦理规范,是实现社会和谐稳定的根本途径。


    三老作为地方道德楷模和乡贤的角色定位,完美契合儒家对“君子”、“贤人”参与社会治理的理想。


    儒家和三老之间存在着隐秘而深刻的联系。


    淳于越借此机会打入了关中基层。他正派遣麾下弟子一个个驻扎乡里,为扶苏公子的大计添砖加瓦,怎料竟然有儒生敢在始皇帝眼皮底下做这等事。


    “愚不可及!”淳于越愤怒。


    始皇帝这个人,极其的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


    大秦推行“泰半之赋”,迫使男女共同承担经济压力。秦律中也明确规定在刺绣等精细工种上“女子一人当男子一人”,赋予了女子与男同等的生产价值认定。


    秦律对女性财产和婚姻的保护更是罕见。尽管这一切都是因为对女子的劳动力的压榨。


    法家、墨家难道不赞成女主内男主外吗?他们当然赞同。


    但在始皇帝眼里,一个女人就是一个源源不断提供劳力和生产财富的人。


    要是真被关进家里,始皇帝才是呕死了。


    淳于越捏着鼻子捞了两个蠢货一把,然后把人打包回老家了。


    男人又说道:“这个淳于博士也很奇怪,听说他买了很多母鸡喂养在家里,也不知道干什么。”


    婶子抖了抖蓑衣上的雪:“管他呢。他都去捞人了还能是什么好货?”


    “三老对他啊可尊敬了。”


    “咱家可是有女儿的,真让他说的那样女主内,咱女儿日子就难过了。我还想等女儿再大一点让她跟阿禾学刺绣,再进官坊去。”


    “那官坊还招人?”


    “阿禾说她的上官说了,官坊会从咸阳开到其他地方。咱们早做准备,准没错。”


    “欸欸。”男人讷讷应是,又说道:“弄完这一道咱就回家。”


    大雪绵密,寒风冷肃,两人心中却充满了对生活的希望。


    在他们身后的夯土官道上,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奔向咸阳宫中——


    作者有话说:贝贝们,俺周四要和朋友出去旅游。接下来一周都在路上,更新有点困难。[求你了][求你了]


    今天晚上还有一章,明天也有。


    下一章给大家发点红包。[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46章 一千营养液加更


    章台宫的铜兽在寒气中寥寥生起白雾, 始皇帝案前的奏折堆积成了小山。


    从竹简换成纸张,确实节省了很多处理政事的时间。始皇帝还没有体会到纸张的其余妙用,但仅此一点也足够他放松许多。


    林凤至目前产量不高, 不能全面供给官府,只能先仅供始皇帝使用。


    始皇帝召见了扶苏。


    扶苏近日来为种植冬麦的事忙得不可开交。亲自上手了农耕事宜之后, 才发现这也是一门很深的学问。


    他作为长公子,自幼生长在于咸阳宫阙, 接触的是典籍、儒生、权谋和礼乐。


    他直接面对了大秦最广大的群体——农民。播种、管理、收获的每一个环节都凝结着汗水。他深刻体会到农民在沉重赋税和徭役压力下维持生计的不易, 这远比奏章上的数字更能触动心灵。


    曾经书本上的“重农”思想变成了具体的行动。秦以耕战立国, 粮食是支撑庞大帝国机器的绝对命脉。亲自参与粮食生产,让他切肤感受到农业对于国家存续和强大的极端重要性,深刻理解“农为邦本”绝非虚言。


    他在农官的指导下, 系统地学习了节气、观察土壤墒情、了解选种、应对病虫害和旱涝灾害等等农业相关知识。


    这迫使他从理论走向实践,培养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


    管理种植冬麦并非单打独斗, 涉及到协调人力、分配工具、安排农时进度、处理各种突发状况。


    农业的核心不仅是土地和技术,更是人。他更能理解体恤民力、爱惜民生的极端重要性。


    亲自管理种植冬麦,对扶苏而言,是一次至关重要的向下扎根的历练。它拉近了他与帝国真实面目的距离, 使他从高高在上的储君候选人,变成了一个脚踩泥土、理解民生疾苦的潜在统治者。


    它填补了宫廷教育与现实需求之间的巨大鸿沟,赋予了他书本和朝堂无法提供的实践智慧、务实精神和微观管理能力。


    别人对他近期的成果满不满意他不知道, 他自己是挺满意自己的改变的。


    他所想要的仁政也不再虚浮于表面,而是有了更精准的目标。


    甫一进入殿中,就被劈头盖脸扔了一道折子。


    扶苏不明所以,但很诚实地滑跪。


    父子相处多年,他也算是了解他阿父的脾性。有时候不顺着他父皇,只不过是心中坚守的准则不同。


    这样无缘由地扔折子, 一定是他这边出了大的差池。


    他一边跪着一边打开折子看。


    上面写着关中某县县令,未按照农官指导,在恰当的时日栽种麦子,又未按照播种的深度加深三寸,导致麦子未能及时发芽。


    整个县都是如此。


    他们认为秋种春收有违天时,是为妖稼,又不敢明面上反驳来自朝廷的命令,于是想出了这个阳奉阴违的法子。


    扶苏派去的农官被他们蒙蔽,竟未查清也未上报,听信了该县县令的措辞,一个劲儿地钻研哪里出了问题。


    他从麦种找到土质,又从天气找到肥料的比例,就是没想到是人心的问题。


    直至今日被始皇帝揭露在他的眼前。


    这是扶苏的失职,扶苏承认。他还未俯首谢罪,马上又被折子上的下一句话惊骇到。


    上面说,他信任的儒家背刺了他。


    什么叫做“宿根越冬乃得嘉穗,犹君子守节终遇明时”?


    所谓君子守节,岂非暗喻等待明主。什么时候是明时,他一去推广种植冬麦就是明时,那把始皇帝放在哪里了?


    什么又叫“公子施仁政于井陌”?


    公子施仁政,那皇帝便是暴政吗?


    这在始皇帝眼里与谋逆有什么区别?


    他每每都在强调是奉陛下之令,巡视时也带着陛下所赐的节信。弱化自己在整件事中的地位,尊崇父皇的决定,表明自己只是执行者。


    儒家是想干嘛?眼见着父子关系有所缓和,迫不及待想要让他决裂吗?


    扶苏伏地,沉声道:“儿臣请罪。”


    始皇帝批阅奏折的效率上来之后,在休息的间隙也有心思逗一逗蒙毅送的那只鹦鹉。


    鹦鹉吃得好了,长得毛光水滑,现在是真飞不起来,一个劲儿地谄媚:“陛下圣恩,陛下圣恩。”


    始皇帝修长的指节曲起,拂过鹦鹉身上亮丽的羽毛,眼睫轻抬:“你罪在何处?”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让满殿的人屏息。


    章台宫烧着地龙,扶苏手脚却发凉。


    此刻他的头颅紧贴宫砖,他慢慢抬首,望向御座上的始皇帝,他说:“臣有失。儿臣监农政而吏害稼,虽非亲为,其罪在臣。请削封三百户,夺车骑仪仗,以谢天下百姓。


    “臣有罪。罪在耳目壅塞,罪在德薄招谀,罪在惑乱黔首。儒生假臣之名倡‘守节明时’,此乃曲解天时也。陛下扫六合正四时,今即煌煌大清明时,何待之有?儒生所言臣‘施仁政于井陌’,一派胡言。关中冬麦抽芽皆是因陛下与神使授新法与农具,谁人不知?


    “还请父皇明察。”


    扶苏再次深深叩拜。


    始皇帝的耳目早已经告诉过他,扶苏巡视之时始终强调“陛下常忧民食”、“皇帝垂恩”等等话语。嬴政也自信只要他在一日,普天之下无人敢做造反的事儿。


    扶苏这几月的行为处事,始皇帝实际上是满意的。


    他以试点渐进、赏罚并用的原则推行种植冬麦,符合大秦“询名责实”的传统。看来,即便是更偏向儒家,他也在不自觉当中对法家治理术运用合格。


    此外,他调和了基层官吏与黔首之间的关系,又擅于用新的东西去推动冬麦的种植。


    譬如纸张的运用就恰到好处。


    但是,他过仁近懦。


    他过于仁厚,处理事情无法兼具法家铁腕与战略雄心。


    仁善得不像他们老赢家的。


    始皇帝有些失望:“朕是让你说如何处置那县令和儒家。”


    扶苏所有的话,都是对自己的惩戒。甚至于之前提出的种植麦种事宜当中,也没有对种植失败的惩罚。


    县令误了农时,导致一县黔首希望落空,不该罚吗?儒家敢在关中三老宣扬这等动摇国本的话,也不该罚吗?


    “该令并非不知法,而坏冬麦深重厚壅。其心可诛。治下黔首来年春夏本可有冬麦收割以缓解青黄不接之苦,如今却被毁于一旦。臣以为,按照大秦律令,应当罚俸免职。”


    始皇帝屈指轻叩案几,脸色慢慢变得阴沉。


    “至于儒家,臣以为”扶苏闭目,显然也被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语折磨得不轻,终于,他咬了咬牙:“臣以为天下初定,边远地区百姓尚未归附,儒生们全都诵读并效法孔子的言论,若是动用严厉的刑法处置他们,臣担心天下会因此不安定。*


    “儒家如此行事,臣不知情,却也受到了他们的惠及。推行冬麦一事,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若是全部涉事人员都要处置,臣臣只怕不妥。臣恳请陛下,让他们戴罪立功!”


    涉事的儒生太多了。从淳于越到他的弟子,谁都参与其中了。扶苏也不知如何为他们开罪了。


    始皇帝站起身,将鹦鹉放到鸟笼之中,踱步到扶苏身前。


    玄色衣角停留在扶苏指尖一寸。


    “扶苏,有一件事儒家说对了。朕以法家为体,却并非对其余诸家弃之不用。三老为何那么快与儒家勾连,因为底层的管理确实用的儒家的方式去管理。法家为体,百家为用,你为何拘泥于儒家?


    “朕还没立你做太子,儒家就敢为你张目,若是真立你做太子,朕是不是也不必活了?”


    满室的宫人听到如此言语,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哆嗦,立时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扶苏也被始皇帝的话语震骇,他半抬起身子,张口解释:“父皇、父皇,儿臣并非如此做想。”


    始皇帝打断了他:“朕在你这个年纪,平定嫪毐的叛乱,免去吕不韦的相权,铲除大秦国内六国权贵。朕手握大秦大权,提拔王老将军和李相等人,为灭六国而准备着。


    “而你、而你!”


    始皇帝并非自矜,也并非夸耀自己。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在扶苏年纪的时候,确实已经大权在握,踌躇满志。


    扶苏顿时羞愧不已,满脸惭色。


    始皇帝顿时想到那日在柯珞人族地与林凤至的对话。并非所有人都像他一样雄才伟略,他的孩子也不行。


    始皇帝无意识加诸到扶苏身上的、名为天才的凝视终于松动。他蓦地叹了口气,语气竟然是教导的:“扶苏,礼法是为了治理天下而服务的。不是束缚你的工具,你是能做制定规矩的人,怎么反而被礼法困囿?


    “儒道法墨,谁对天下有利就用谁。你难道以为朕尊崇法家是因为自己的喜好私欲吗?”


    扶苏怔了怔。


    始皇帝极少对臣子、孩子解释什么。


    对他来说,不明白他说的话?


    不明白就去死!


    还没等扶苏反应过来始皇帝偶然流露的温情和对几大学派的剖析,只听始皇帝冷然对宫人道:“县令未按农官指导监督黔首播种,罚二甲。隐瞒不报,罪加一等,免去职务,罚为城旦舂,坐及家人。另,保举其为官者选任不当,罚二甲。


    “至于儒家”始皇帝漆黑的眼眸掠过跪地怔然的傻儿子:“先行收押,关入大牢。”


    始皇帝本想让扶苏去北郡监军历练,话到嘴边又变了变:“扶苏,你识人不清。念在种植冬麦有功,罚你禁足一月。解禁后继续跟进种麦事宜。”


    扶苏心绪复杂,叩首后起身,走入茫茫大雪之中。


    “摆驾。”始皇帝凝望着扶苏离去的身影,面无表情地道:“去骊山。”


    他急需一场心灵按摩——


    作者有话说:* 秦始皇三十五年(前212年),方士侯生、卢生因求仙药失败后诽谤秦始皇并逃亡,引发始皇震怒。他下令拘捕咸阳术士,经相互告发后活埋460余人(多为儒生或方士)。扶苏对此上书劝谏:“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


    系统抽红包,评论即可[亲亲][亲亲][亲亲]


    第47章 北方的冬天冷。千年之前……


    北方的冬天冷。


    千年之前的秦朝也是一样。


    也是到了冬天, 林凤至才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底层百姓的生活之艰。


    在棉花还没传入中国之前,贵族多传双层锦袍或绢袍,内里以丝絮填充, 或者以毛裘御寒。


    被誉为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曾经以狐白裘贿赂秦王妃,足以见其价值。


    而平民百姓冬天御寒几乎穿的都是粗麻袍, 里面填充芦花或者麻絮。


    林凤至秉持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行为准则, 以纸张印刷人手不够换出了一批骊山中服役的少年。


    冬季来临之前, 又用始皇帝给的工资换了一批布给骊山服役的人。


    她当然也可以不给的, 只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左右她手里的钱也没有多大用处,不如换成布匹温暖一个活生生的人。


    当她熟练地骑着装上马鞍马镫马蹄铁的河曲马来到骊山陵区,迎来的是役夫和刑徒们发自内心的问候。


    “神使。”有役夫扛着石料, 见是林凤至一行人,停下来致以问候。


    林凤至知道他, 他身上穿的衣服是她从纺织官坊拿到的。


    再往里走,遇到的人越多,行进的速度便越慢,直到进入陶俑制作的区域, 人才少了一些。


    陶俑制作区因为要烧窑,比其他地方的温度要高一些。近来因为气温过低,已经很少做泥胎塑形和胚体的阴干了。


    多数时候是在做俑身上的彩绘和头部的雕刻。


    而矿物颜料在低温下的附着力会下降, 并且更容易被剥落。所以工棚之中也生着火盆在做彩绘。


    俑体头部的雕刻也不受气温影响而变化。


    林凤至一进去就脱掉了裘衣。


    一名中年工匠迎了上来,展露出一个笑。他那个因为长得高而提前服役的儿子被林凤至提溜去了纸张印刷处,干活儿的频率没有在骊山的高。


    因为纸张印刷处就设置在温泉宫附近,林凤至也经常过去看看。


    许是因为父兄都是工匠,少年于一些精妙的设计之上也颇有巧思。调整纸浆的比例做出来了各种适用的纸。


    譬如厕纸。


    也真的蛮实用的。


    油纸其实也能做出来了,只不过现在正在想办法提高产量。


    许刍等人一见纸张实物和印刷术, 说什么都要在今年把农书写出来。


    纺织官坊淘汰下来的废蚕茧、破绢帛、破布头和一些织造的碎料也没浪费,全部都拉到骊山来准备做纸。


    纸张的质量一代比一代好。


    从最初的只能勉强写字,到不洇墨,成纸耐久性好。


    丝麻混合之后的纸张兼具强度和细腻度,广受好评。林凤至让人送给始皇帝用的便是这种纸。


    入了始皇帝的青眼之后,纸张印刷处的待遇好上许多。


    少年的父亲由是十分感激。


    见林凤至对陶俑的喜爱,他经常来给林凤至做讲解。


    陶俑粗胎阴干最适宜的温度和时间是多久,陶俑黏土的配比根据季节的不同也需要适当的调整比例。


    陶俑的彩绘工艺也很高端。


    并非是直接上色,而要先用生漆打底,厚度也不能太高。林凤至看着少年的父亲操作过,她目测那一层生漆不会超过0.04毫米。


    生漆的价格也相当昂贵,属于秦代的奢侈品,甚至可以说是价比黄金,也唯有始皇帝才能大规模使用了。


    上完生漆之后,就开始用颜料上色。士兵俑的面部俑浅粉红做底色,再罩以粉白,眼白处用白色打底,再用墨线勾画出瞳孔和睫毛。


    几乎每个俑的脸都不一样。


    头部的细节刻画全凭工匠经验,他们精心雕刻修饰,表现出不同人物的性格和心理特征。他们用圆雕、浮雕和线雕等多种雕塑手法,结合堆、贴、捏、刻和刮削的技法,创造出多种脸型。


    陶俑还分出来青年俑和老年俑。


    青年俑面颊丰满,老年俑加深皱纹。


    所谓万人同制,千人千面不外如是。


    林凤至打心底里佩服,这要是在现代,一个个都是雕刻大师了。


    这次她被引到了兵马俑的成品区域。


    少年的父亲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在一个盖着布的人形俑之前停下,搓了搓手:“神使,这段时日你对我们的好我们记在心里,你对陶俑的喜爱我们也看在眼里。我们请示了工师,为你做了一个陶俑。”


    说着,他将布掀开。


    女性俑区别于男性俑的刚毅,面部更加柔和、清秀。发髻梳的双垂髻,上面装饰着精美的发簪。


    女性俑的衣服并未被雕刻成铠甲或者战袍,而是林凤至从柯珞人族地带来的、安亲手做的凤鸟文衣袍。工匠的手艺和观察能力特别出色,精妙地将林凤至服饰上的细节体现在陶俑之上。


    女性俑呈站立姿势,双手交握,两手间攥着祭祀用的玉璧。


    这是一尊色彩极其鲜艳亮丽、细节描绘精致入微、栩栩如生的陶俑。


    她以林凤至的形象作为范本,融合了秦俑写实雕塑技艺与绚丽彩绘,是一见当之无愧的杰作。


    林凤至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即为工匠们的手艺震惊,又为他们的一片真心而感动。


    若是这尊女性俑能够流传后世,她几乎能想象到这将是多么轰动世界、颠覆性的考古发明。


    学术界将因她而震撼和激烈辩论。


    秦史和军事史的关键篇章也许要重新书写,人们也许会重新理解大秦、古代社会乃至人类性别的历史。


    林凤至忽然有一股冲动,她说:“这尊陶俑我不带走,就与这些将军俑放在一起,到时一起放入墓中。”


    等着吧,现代社会所有对兵马俑、始皇帝和秦史有关注有研究的人们,她要在千年之前送一份大礼给他们。


    兵马俑的摆放基于军事布阵,结合了秦代的制度和皇陵的利益要求。它的布局展示了秦军的战斗力,也体现了秦始皇的权威和生死观念。


    摆放的规则是大秦高度组织化、制度化和强大军事力量在地下的直接映射,整个工程是按照一套既定的、宏大的规划蓝图来实施的。


    少年的父亲神色为难:“这”


    林凤至知道他的难处,也不愿意为难他,于是道:“我会禀告陛下的。”


    说曹操曹操到。


    护卫首领神色匆匆前来,在林凤至耳边耳语道:“陛下现在在温泉宫,正在参观纸张印刷的做法,您快过去吧。”


    林凤至挑了挑眉,从她搬到骊山之后,始皇帝很少过来。


    林凤至推测应该是遇到什么想要解谜的事儿了。


    上回的死亡大揭秘缓过来了?


    林凤至骑术精湛不少,骑着马又匆匆回去了。


    她到时,始皇帝正于温泉宫的暖阁临窗负手而立,看着不远处积雪覆盖的骊山山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凤至拾级而上,朗声道:“陛下。”


    始皇帝转身,略一颔首。


    也许是坚持林凤至养生小册子上的方案,林凤至肉眼看过去,觉得始皇帝的脸色似乎是好了不少,红润了许多,眼下的青黑也不如第一次见面时的严重。


    林凤至心中满意,继续保持啊陛下。


    “朕看到纸张印刷处正在印刷《秦律》,想来当年商公‘法令至明白’的畅想如今要在朕的治下实现了。”


    “何止啊陛下。”林凤至自己找了个几案盘腿坐下,始皇帝来了,温泉宫中用温泉培育的水果都多了不少,管事也会给她准备,但吃自己的份和吃始皇帝的份感觉是不一样的。


    秦代的人已经学会在冬季时利用骊山地热培养和种植瓜果,并成功收获。只不过因为物资相较于后世来说比较匮乏,所以能温室瓜果的品类并不算多。


    林凤至一边吃甜瓜一边说道:“你不觉得很方便吗?不论是书写还是携带,都比竹简好用。一车竹简的内容可能一本书就装下了。”


    始皇帝颔首。


    他想来雷厉风行,一旦确认纸张的产量能跟得上,全国官府都将开始使用纸张进行办公。到那时,户籍人口统计更加精准,田赋也会更加明确。


    “四大神术之三我已经给了陛下,怎么用,就看陛下的了。”


    始皇帝缓缓坐下,坐姿端方持正:“三?火药、纸张。还有什么?”


    改良版的火药已经让章邯带着赤粟南下奔赴百越,马镫马鞍马蹄铁用在骑兵上虽然力压匈奴,但也不像是神术。


    种植冬麦和纺织机就更不像了。它们更像是技术的进步而非凭空产生的神术。


    “印刷呀!”林凤至用丝帕擦了擦嘴。


    “大秦的法令和陛下的指令会迅速地传到大秦的每一个角落。它还会为陛下培养更多的人才。之前陛下征战六国后不得不继续用当地的官吏,不正是识字的人不够多吗?陛下几次三番容忍儒家,不正是因为儒家在六国旧贵族中有深厚根基吗?”


    始皇帝心中千回百转,冷着脸继续听下去。


    “近来我越是做新的东西,就越发觉得人才稀少。改良火药带走了一批墨家弟子,造纸术和印刷术又带走一批,高炉和纺织官坊那边时不时过来要人,陛下,墨家弟子真的太少了。农家也是,种植冬麦都要走了七成人了。往后可怎么研究高产量的作物啊。”


    始皇帝对这一点非常清楚。因为墨家农家的人只要一有成绩,她就会上书请功封官。不仅如此,她还在少府那儿薅走了不少工匠。


    苏河也因此屡屡上折向他请示,次数多了,苏河也知道了嬴政对林凤至近乎没有底线是纵容。后面再也没写过类似的折子了。


    “您看反正官坊那儿都开了学室了,不如就让他们学一学墨家经典?农家经典倒不是我不想让学子学,只是还未勘定完成,估摸着也快了。”


    始皇帝神色古怪:“你是不是还要让学子们学一学儒家经典?”


    林凤至一笑:“有何不可?”


    儒家有其历史局限,它让等级固化,压制个性,轻视女性和工商科技,在社会近代化转型过程中成为批判的对象。


    但不可否认的是,儒家强调和谐、秩序、忠孝的理念有利于维持农业文明的稳定。


    儒家的入世精神、伦理本位、家族观念、教育思想也深深地影响着这片土地。


    刚刚经历傻大儿偏向儒家的嬴政龙颜小怒:“荒谬。”——


    作者有话说:贝贝们,俺去玩耍了。一周后回归[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为表歉意,再发一次红包。评论即可。


    第48章 士民咸怨陛下


    儒家的好处始皇帝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


    大秦以法治国, 也以法家为尊。但始皇帝在朝中设置了博士一职,本身就是在给儒家提供机会。


    朝廷礼仪、祭祀等制度仍需儒家支撑。


    泰山封禅之时,始皇帝便询问过儒家关于封禅礼仪的问题。


    只不过齐鲁儒生各自争辩, 又拿不出一个令秦始皇满意的答案。


    算是踢翻了他递过去的橄榄枝了。


    明面上,秦对儒家仍旧是排斥和压制的。


    但就像始皇帝对扶苏所言, 他并非对其余诸家弃之不用。


    大秦管理天下的底层逻辑当中,也有儒家思想的渗透。不然儒家也不会轻易就与三老联合。


    法家为体, 百家为用。


    不外如是。


    始皇帝纵然心中恼怒, 却也深知儒家那一套君臣秩序和礼法很好用。


    身为帝王, 他知道什么对国家、对朝堂、对天下、对自己有利。他也从来不会固步自封,他敢于尝试敢于创新,坚守自己的决定。就譬如在面临分封制和郡县制的抉择时, 纵然朝堂上下无数人反对,他依旧坚定自我。


    他生气的点在于扶苏对儒家的维护, 扶苏自己把自己放在被礼法和规矩束缚的位置,完全没有懂得自己任命他做事的深意。


    以农为本,他又令扶苏推广农事。还不够明显吗?


    儒家都已经明了了,扶苏却这般行事, 嬴政实在是有些无力。


    他发现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竟然有这样一件——教孩子。


    真是稀奇。


    他忽而有些颓然,往林凤至处一望,这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并未因为他甚少泄露的怒气而害怕。


    嬴政也为自己这一想法笑了。


    害怕?神使岂是凡人。这世间谁都会怕他,唯有她不会。她看他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皇帝、一个生杀予夺的帝王,更像是什么传说中的人物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了。她看他的眼神,有时候甚至会有些悲悯。


    如果他没有意会错误的话。


    始皇帝不便对他人诉说的一切忽然有了一个倾泻口。


    他跽坐上首,凝视着林凤至那张年轻的脸庞,他缓缓开口:“扶苏, 过仁近懦。朕将推广冬麦一事交予他,本想试试他的成色如何,却不想叫朕发现了他不堪为帝的弱点。”


    说到这里,始皇帝漠然,冠冕微动:“为君者最忌讳赏罚不明和感情用事。他都做了。”


    扶苏推广冬麦,只赏无罚。


    对于儒家堪称僭越的举止,他一来无从察觉,这是失职。二来,知晓之后竟为他们求情。


    儒家要挖的是大秦的江山啊。


    始皇帝实在不能理解。


    林凤至听罢扬了扬眉,她是知道扶苏的计划,却不知道他如何实施。看来他不仅没完成始皇帝的考验,反而让始皇帝对他更加失望。


    不过,扶苏真有那么不堪吗?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林凤至说道:“据我所知,许刍等人对扶苏公子有诸多赞誉。何至于让陛下如此失望?”


    林凤至有些狐疑,继承人的问题不是已经探讨过了吗,怎么如今又旧事重提?


    许刍等人跟随扶苏上山下地,走遍了关中。初时对扶苏还有些微的不满,后面却是慢慢被扶苏折服。


    农家是务实的学派。


    林凤至从他们的言语中听见了扶苏的改变。他们说,扶苏浑然如同老农,能精准地辨认不同的麦种。这种知识绝非临时恶补,而是长期观察积累。


    他甚至亲手参与沤肥、验看土壤的情况。起初大家都以为他这般的天皇贵胄是作秀,哪知他是真的每日都在坚持。


    在麦苗抽芽时,他也彻夜不眠地观察。


    农家弟子们认可这位懂稼穑肯吃苦的贵公子。


    林凤至想了想,倒也理解始皇帝的情绪了。庞大帝国的发展,不能仅仅依靠所谓的仁德。若只有仁德,缺乏必要的权谋和铁腕手段去制衡和约束甚至清除威胁皇权的势力,那么社会秩序必将混乱。


    林凤至借着冬日难得显露的阳光瞧了瞧始皇帝的脸色。


    也许这些日子坚持做五禽戏,又加之科学的作息和饮食,他的面容红润有光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


    林凤至又说道:“陛下是想知道什么?”


    始皇帝眸光一动。


    作为当事人,他十分清楚自己身体的变化。人到中年不由己,即便他精力高,他也渐渐感受到身体的疲乏。更何况他工作强度大,又服食丹药,久而久之易感焦躁不安、案牍劳形。


    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近几个月来气血调和、心境宁和,身体也越来越康健灵活,关节和背痛也消失不见。虽然处理政务的时间比之前短,但效率却高了。


    “神使,若是真将大秦江山交予扶苏,他能否撑得起?扶苏仁厚正直,有储君之德。但其性过柔,不谙帝王之术,常怀妇人之仁。”嬴政垂下眼眸,缓缓道:“这天下,还须由朕执掌。还请神使,授予我长生术法。”


    林凤至呆滞了两秒,意识到始皇帝的意思之后缓缓无语。


    陛下的燕国地图未免太短了。


    这来才说几句话。


    扶苏之事或许烦忧,但真正想要的恐怕是长生术法。连朕都不称了。


    啧啧啧。


    她委婉道:“骊山帝陵汇聚天下枢机,我尚未参透。我也早已说过,我肉体凡胎,无法致陛下以长生。再则,陛下不是体悟到关键了吗?那陛下做到了吗?既然做到了,那何必问我。若是没有做到,那更不必问我。”


    林凤至逛骊山几个月了,自己都还未找到回家路,哪儿有心思搪塞他。


    她自以为委婉,实则不然。


    她想到此处,心情也不大愉悦。看着始皇帝将信将疑的神情,咬了咬牙,估摸着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赫然决定给他下点猛药,让他没有闲心再在长生之事上纠缠。


    “听陛下的语气,仿佛并不喜欢儒家。”


    始皇帝默然不语。他这个人颇有些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想要让他活得好好的,厌恶一个人的时候恨不得他立刻死掉。


    对于欣赏、需要的人才,他可以给予无上的恩宠和权力,在自身弱小、需要吕不韦的时候,他可以口称仲父。当吕不韦成为他亲征的阻碍,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罢免他。


    儒家是诸子百家中较为强盛的一支,儒家思想中所谓“仁政”、“复古”的理念与他采取的措施形成直接的冲突。


    嬴政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他又没有将儒家的经典销毁,更没有将儒家的人杀掉。儒家不插足扶苏种麦一事,他自觉自己还会继续包容。


    毕竟朝臣之中不能只有一种声音。


    他也感觉到了大秦治下的暗涌。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儒家?”林凤至又问。


    始皇帝薄唇微启:“自是按大秦律法行事。为首者坑之咸阳、夷三族。其余从者,妖言乱政,杀之。”


    温暖的室内也无法消弭始皇帝冰冷的杀意。


    林凤至猝然警觉,这何尝不是一种“焚书坑儒”。


    始皇帝看见她的神情,他抬手摁了摁太阳穴:“神使觉得朕不该这么做吗?大秦律法如此。”


    林凤至坚定地摇了摇头,她说:“不该。”


    她想起了骊山陵墓中服役的千千万万个人,想起那个年龄未到身高到了的少年,想起许刍他们休息时提及的黔首们要缴纳的泰半赋税,想起千灵县那个因为缴纳鸡羽不足而惆怅的巴人,想起相里墨中郁郁不得志的墨家弟子


    她再一次说道:“不该。”


    始皇帝眼中聚起些许冷意:“大秦律法如此。”


    “便国不法古,治世不一道。这还是陛下告诉我的。”林凤至站起身,活动着自己略微僵硬的手脚,她毫不畏惧地盯着始皇帝的双眼,语速很快:“我从前只告诉陛下,大秦二世而亡,还未曾告知过陛下缘由,想来陛下还以为是自己仓促离世而奸臣逆子作乱。”


    始皇帝纵然已经知道大秦二世而亡,再一次听到,心中也不由得紧了一紧。


    他安静地看着林凤至,等待她石破天惊的一语。


    “大秦,是通过对六国的军事征服而建立起来的国家。在此之前,还没有一个国家有如此大的国土。如何治理这样的一个国家,且又没有可以借鉴的治国经验,对陛下、对大秦朝臣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始皇帝心中认可。


    秦并六国,疆域东至大海,西至陇西,北达河套、辽东。管理如此辽阔且多样的土地,无论是信息传递、物资调运、军队调动都极其缓慢且成本高昂。


    大秦治理的核心难题在于,地理距离遥远,交通不便,地方势力(六国旧贵族、豪强)潜在威胁大。


    如何确保地方官员忠诚并有效执行中央命令?如何防止地方坐大或叛乱?疆域辽阔导致信息传递滞后,中央难以实时了解地方情况,地方也难以及时获得中央指令。行政效率低下。各国货币、度量衡标准不一,严重阻碍经济交流和赋税征收。


    商鞅变法后,秦国在关中及新征服地区成功推行了郡县制、军功爵制、严密的户籍和法律制度。这是秦统一后制度的主要蓝本。


    韩非、李斯等人的法家理论提供了中央集权、君主专制、严刑峻法、富国强兵的理论基础,成为秦治国的指导思想。强调法令的统一、吏治的严明、君主的绝对权威。


    始皇帝和群臣给出的答案是,废除分封制,推行郡县制。统一文字、度量衡,修建长城和驰道,贯通南北,巩固边疆。


    这些举措确实确实绝妙,不仅奠定了大一统王朝的治理框架,也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


    但是


    “但是,法家长于‘取天下’,但在‘守天下’方面存在严重缺陷,过于强调高压统治和严刑峻法,缺乏弹性。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是用人和敛财。秦统一全国后,财政拮据,国库空虚,百废待兴。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有积极和消极两种。陛下恰恰用了最消极的办法,将压力转嫁给黔首,增加对百姓的摊派。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和无休止的摇曳压的黔首喘不过气,黔首挣扎在死亡线上。*


    “至于用人,就更不必说了。陛下自己也有感触,不然为何要开辟新的战场。陛下以为,所谓六国余孽为何如此激烈的反秦,使得陛下东巡镇压?不就是因为陛下斩断了他们的上升通道吗?陛下也未曾意识到,六国之民,已经是自己治下的百姓了。六国之中,难道全部都是忠心旧主之人吗?六国黔首,难道都是冥顽不灵之人吗?难道没有一个人想要继续往上爬吗?是陛下,将自己的敌人越弄越多。陛下尚且可以弹压,后继之人还能有陛下的才智和能力压制吗?


    “大秦的速亡,归根结底是过度的赋税徭役和用人不当造成的!士民咸怨啊陛下!”——


    作者有话说:*法家思想与秦王朝灭亡关系新论-徐卫民


    昨天我以为我能在高铁上写完,没有[鸽子][鸽子]回家洗漱完打开电脑,写了一会儿缓缓下滑入睡。


    我忏悔。


    并为大家发点小红包以表歉意。评论即可。


    第49章 与嬴政相辩


    大秦的灭亡是一个复杂而深刻的历史议题。可以说写一本博士论文也不为过。


    无数人在这个议题之上贡献出自己的智慧和研究, 最终形成了最精髓的答案——民心。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林凤至以为始皇帝会动怒,因为她的这番言论直指其统治根基和身后事, 是对他毕生功业和智慧的彻底否定,极大触犯了帝王不可侵犯的尊严。


    实际上, 嬴政在林凤至激烈的言辞当中寻找漏洞。


    他修长的手指轻叩案几,头顶的冕旒随着他轻轻歪头的动作而倾斜, 他于垂下的五色玉珠中淡笑:“天下百年割据, 城池毁损、河道淤塞、量衡混乱。朕修驰道通天下, 筑长城御匈奴,欲凿灵渠运军粮——此非靡费,实乃万世基业之本。若论空虚, 根源在六国。韩魏冶铁之利尽归豪强,楚越盐铜之税不入府库。朕扫清积弊, 方使财归中央。不筑长城,匈奴岁岁掠杀,死者何止百万?孰轻孰重?”


    始皇帝并未反驳林凤至所说的法家在守天下方面存在缺陷这句话。


    自商鞅变法后,法家就成为了大秦的治国基石。法家使秦国从边陲小国崛起成为统一霸主, 嬴政对法家是有依赖的。


    秦法严苛吗?确实严苛。


    连坐盛行,轻罪重罚。


    他这些时日除了按照林凤至给的时间表科学饮食作息,他也在思考, 原来的自己临终时做的抉择。


    难道原来的自己选择扶苏作为继承人,就没有别的心思在里面吗?仅仅只是因为他是长子,在诸子之中还算有能力吗?


    不是的。


    他常常想起玄鸟梦境之中博浪沙的刺杀。那携着劈山倒海之势的铁锤向下滚来砸中他的副车,他没有一刻忘记这个梦。


    只是后面接着关于自己死亡的梦更加惊骇,所以他才迫切地想要弄清楚自己死亡的谜团。这并不意味着他遗忘了这个梦。


    实际上,玄鸟示意的每一个梦他都在反复地咀嚼和推测, 到底是怎么样的进程才会导致那样的结果。


    嬴政想到博浪沙的刺杀,也不免心惊。他一生经历过的刺杀不算多,许多都被消弭在无形之中。真正舞到他面前的屈指可数。


    他现在切身经历的刺杀有两次,第一次是一统六国之前荆轲为燕国刺杀他,还有一次是天下初定时,荆轲的好友高渐离为了荆轲刺杀他。


    荆轲刺秦时,是战国分裂之局,可以说是各为其主。


    但高渐离刺杀他的时候,六国已灭,嬴政的心态正在从征服者转为统治者。高渐离的行为却让他真切地感受到——六国之人不会为他所用。*


    第一次东巡已然安全结束,但他相信自己未来一定会再次东巡。


    在大秦治下、在天下一统几年之后,有人在博浪沙刺杀他。


    尽管铁锤击中的是副车,但刺客能在严密护卫的清查之下行刺,彻底暴露了保卫的漏洞。


    博浪沙原是韩国地界,北临黄河,南接官渡河,沙丘脸面、沼泽丛生、芦苇密布,便于埋伏和撤退,这样的地貌太适合进行刺杀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六国中仍旧有人在为故国之仇与当今天子以命相搏。


    始皇帝意识到,即便六国一统,反抗的势力依然存在并且威胁巨大。


    他隐隐感觉到单纯依靠高压统治和严刑峻法在治理庞大帝国的力不从心。


    这是他未曾严明也不太愿意深究的疑虑。


    扶苏主张“宽仁”,与法家严苛路线相悖。难道其中没有他想过却未曾言明的转换路线吗?他没有立刻处置淳于越一行人,不正是心中有所忧虑吗?


    “陛下一扫六合,统一天下,确为千古伟业。您所言皆为实情。修驰道、筑长城、凿灵渠,初衷是为天下长治久安,此心可昭日月。然而,陛下将财政空虚之责全推于六国,却忽略了统一后新政之失。陛下是在狡辩吗?”


    始皇帝将财政支出定性为“战略性投资”,回避国库的实际状况。又指责六国旧制导致财政分散,将矛盾转嫁前朝。


    大秦的许多工程是万世基业没错,但这有必要榨干这一代人的骨血去做吗?


    六国百年战乱,百姓如久旱之苗,正是亟待休养的时候。长城御匈奴固重,然匈奴之患并非燃眉之急。此时匈奴的草原领袖冒顿单于还未崭露头角,匈奴被蒙恬退击长城之外。


    修长城驰道动辄征数十万民夫,还有修建陵墓的七十万刑徒,新立项的百越征战也征发了十万民夫修建灵渠。大秦的人口总共才两千多万啊。若是致农时荒废,田畴无人耕,只怕悔之晚矣。


    林凤至深知自己说不过始皇帝,顺着他的思路走下去就是夸夸大会,也不按照他挖下的坑继续走,而是继续反驳:“赋税暂且不提,用人方面陛下真的没有感觉到吗?”


    始皇帝反问她:“神使所谓斩断上升通道,斩的是谁的?朕以军功爵制擢升人才,何谓堵塞贤路?”


    这个问题,如果是刚刚穿越到秦代的林凤至,她可能答不上来。现在她已经成长了,她切身在时代的洪流当中生活,结合后世所学的知识,敏锐地捕捉大秦用人制度的不合理之处。


    “军功爵制”被认为是秦国强盛、统一六国的重要制度保障。它规定爵位、田宅、奴仆的赏赐均以军功大小为依据,理论上打破了世卿世禄的贵族垄断。


    实际上,普通士兵需要斩杀敌军军官或者贵族才能获得爵位,士兵首级通常只能换取赏金或者赎罪。一般民众的爵位通常只能到第八、九级,难以进入真正的决策层。


    军功爵制更像是一种高效的战时动员和资源控制工具,而非纯粹的平等晋升阶梯。它对普通士兵的激励有限且困难。统一后,大规模战争结束,对普通人而言,凭军功获爵的机会锐减,主要的上升通道变窄。


    “以前养士之风盛行,孟尝君门下有门客三千,纵然有滥竽充数之辈,却也有能人贤才。此前七国之间百家争鸣,儒道法墨各家弟子皆可游说诸侯,士人尚且可以通过才能、学说获得阶层的跨越。废除分封制之后,士人失去成为门客、卿族的出路,大秦以吏为师、又禁止私学,陛下把这一批可以拉拢的人推远了呀。”


    旧日养士之风,固然有鸡鸣狗盗之徒,但其伟大之处在于它的“冗余”和“包容”。孟尝君未必需要每一个门客都去救国救民,他养着会学鸡叫的,养着会钻狗洞的,也养着冯谖这样目光长远的国士。正是这种看似低效的“浪费”,在关键时刻储备了意想不到的解决方案。


    而大秦,一切都讲究效率、有用。无用的学说?废弃。无用的士人?黜落。无用的旧贵族?摧毁。这像一把最精密的尺子,量出了所有合格零件,却将一切不合规格的、看似无用的“冗余”和“潜力”全部切除。


    他得到了一个极其高效的官僚机器,却失去了整个社会的弹性、缓冲和创新的土壤。六国士人并非全是恋旧的蠢人,他们只是发现,自己在大秦这座崭新、宏伟、但门窗极其狭窄的宫殿前,找不到入口了。


    始皇帝维持着原来的动作,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神使你只看到了孟尝君门下的三千鸡鸣狗盗之徒,却看不见朕的朝堂之上,李斯(楚人)、尉缭(魏人)、冯去疾(韩人后裔)、蒙恬(齐人后裔)位列三公九卿。说朕推远了士人?荒谬!朕为他们开辟了一条比做门客、当卿大夫更广阔、更公平、更伟大的通天之路。”


    所谓门客三千,不过是孟尝君等贵族蓄养的私兵、谋取私利的工具。他们眼中只有其主,何曾有国?苏秦张仪之徒,朝秦暮楚,凭口舌之利挑动天下兵戈,致使战火百年不息,此乃国之大害。分封制更是祸根,今日封卿,明日便可裂土封王,与中央抗衡,天下何时能得真正太平?


    嬴政扫灭六国,铲除的就是这些滋生战乱、分裂国家的毒瘤。天下只有一个中心,便是咸阳;只有一种权力,便是他的皇权。他自诩这才是止戈为武,这才是对天下苍生最大的负责。


    若不是知晓神使对他政策的推崇,嬴政都要以为林凤至实为儒家弟子了。淳于越那帮人推崇分封制不是一天两天了。


    林凤至等的就是他列举朝臣这句话,她豁然起身,直视着不怒自威的始皇帝:“陛下雄辩,举出了李斯、蒙恬等人。然而,李斯是何时入秦的?是在吕不韦当权,先王未崩,秦国仍广纳天下贤才的时期。蒙恬家族是何时效忠的?其祖父蒙骜自昭襄王时便自齐入秦,为秦将数十年,早已与嬴姓宗室深度绑定。”


    嬴政搜寻遍及身边的文臣武将,赫然发现被林凤至说中。他身边的重臣,不是嬴姓宗室出身,就是早早在天下一统之前就投靠的人。


    嬴政顿时一噎。


    他说:“朕的朝堂,只论功业与忠诚,不论来处与早晚。关东六国士人难以重用?不是朕不用他们,而是他们还未证明自己有被朕重用的价值。朕的丞相之位、上将之印,岂能轻授于一群只知空谈旧制、心怀故国、却无尺寸之功于新朝的酸腐之徒?想要高位,就拿实绩来换。这才是最大的公平。”


    不,林凤至心道。


    再过十年也是一样的。


    历史上始皇帝到死身边的重臣还是那一批人。只能说他对信任的人确实蛮长情的,但这也确实证明他的朝堂之中新鲜血液的流入太少了。


    林凤至闭了闭眼睛,再一睁眼,言辞依旧犀利:“一国如同巨人,仅有筋骨,不过是能行动的骷髅。使其成为活生生的人,还需要气血、经络与神魂。昔日百家争鸣,虽看似混乱,却是天下智慧奔流之气血。


    “墨家工匠可造云梯,亦能造守城之械;道家之思可用于休养生息;乃至陛下所厌弃的儒家,其礼法观念,在天下太平时,正是化剑为犁,构建乡里秩序、教化百姓安于生产的无上良药。我方才说陛下不该如此严厉惩治儒家,原因在此。”


    始皇帝神色微动,似有感触:“神使缘何说朕没有将六国之民当作自己的百姓?朕的子民,皆需为帝国伟业出力。”


    “南征百越用大部分不是楚人吗?修建陵墓的刑徒和民夫多数不是关东六国的吗?”


    赤粟带着改良版的火药和章邯南下百越,刘季觉得有利可图,又能回家一趟,索性申请随军。刘季去百越,林凤至感觉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临去之前,二人对百越征军事宜的商讨被林凤至听见。她这才想起南征百越的兵源大部分为楚人。


    至于骊山修建陵墓征发的人的来源,林凤至在骊山陵墓转了几月,哪个区域做什么她心里门清。在骊山陵墓数月,她与多个民夫、刑徒交谈,他们多数来自关东六国。


    林凤至并不知晓,后世考古证明,骊山陵墓中的民夫刑徒,六国人占据大多数。


    关中秦人的负担被加重在关东六国身上。


    始皇帝亲手签发的徭役,又怎会不知。他目光沉沉,一言不发。


    林凤至走上前去,慢慢说道:“陛下能征服天下,因天下未合;欲守天下,需天下归心。如今已是天下一统。时代变了,国与国之争变为朝廷与万民之治。治理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所需的智慧,远比对内压迫、对外征战要复杂得多。陛下用对付敌人的法家之术,来对待自己的子民。律法苛峻,徭役繁重,使得关东之民,未尝一日忘秦之严,而非念秦之德。陛下让万千庶民的心中充满了怨。”


    陈胜、吴广,一介戍卒,并非六国贵族,为何能振臂一呼而天下应?因为他们代表的就是被这套极致效率的机器所碾压、所抛弃、所逼至绝境的普通人。始皇帝的制度,为自己培养了最强大的掘墓人。


    “陛下,我并非认为旧制完美。分封制会裂土,养士会养奸,百家争鸣会生乱。但陛下的解决方式,如同因噎废食。因为害怕分裂,就消灭所有地方活力;因为害怕混乱,就窒息一切不同思想;因为害怕无用,就拒绝一切冗余和包容。


    “真正的万世基业,不在于将天下铸成一个无声的铁块,而在于能海纳百川,将不同的力量化为己用。以法家为筋骨,奠定秩序;以儒家礼法治乡里,收拢人心;以百家之术充盈国库,丰富文明。让旧贵族在新朝中找到位置,让士人在太学中有路可走,让百姓在律法间有喘息之机。”


    嬴政思索片刻,望进林凤至眼眸:“神使是想要朕仿稷下学宫建咸阳学宫,对黔首解禁,对其余百家重用?”——


    作者有话说:*三次刺杀行为对秦始皇地域政策的影响-孙家洲


    第50章 淳于越殉道


    方下过一场小雪。


    叔孙通刚下值, 还穿着朝服。他下了马车,缓缓走向咸阳关押犯人的诏狱。


    天寒地冻,空气凝固而沉重, 混合着霉烂的稻草、污血的腥锈的气息。冰冷的石壁上泛着冷霜,甬道墙壁上插着的火把是唯一的光源, 火光跳跃不定,将人影拉长。


    深入骨髓的寒意并非来自室外风雪, 而是从这石头的每一寸肌理中渗出, 钻心刺骨。


    这里听不到咸阳街市的任何喧嚣, 只有偶尔从其他囚室传来的铁链拖曳声或压抑的呻吟,更衬得此地如同坟墓。


    淳于越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狭小的囚室里。他刚刚被狱卒粗暴地卸下了沉重的木桎,换上了一件他入狱前穿的青色深衣。


    他靠坐在冰冷的墙角, 散乱的花白头发遮住了部分面容,露出的皮肤上是青紫色的冻痕和淤伤。他的手脚因寒冷和不戴刑具后的短暂松弛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但他的脊背,却试图在剧痛与寒冷中,竭力挺直。


    叔孙通在一名狱丞的引领下走了进来。他身披厚实的玄色羔裘,边缘露出华丽的锦缎内衬, 与这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小心地提起裘袍下摆,避免沾上地上的污秽,眉头因扑鼻的恶臭而本能地蹙起。他的眼神锐利而复杂, 快速地扫视了一眼牢房和淳于越的状态,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惯有的、深思熟虑的平静。


    叔孙通挥手让狱丞退到远处等候,自己向前走了两步,在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停下。


    “淳于博士,别来无恙乎?何至于此啊。”


    他的声音平和,带着一丝刻意的惋惜。


    叔孙通与淳于越都是博学的儒生, 同为博士官职。


    但二人理念有着根本的差异。淳于越是复古的理想主义者,他认为不效法古代就不能长久,他直谏敢言,坚持原则,甚至不惜触怒始皇帝。


    叔孙通则是务实的现实主义者,他自知始皇帝势大,说得好听是通达时变,善于察言观色。说得难听就是没有气节,迎合上位者的需求。


    两人虽然都是当世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却常常争论不休。


    淳于越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透过发隙聚焦在叔孙通华贵的裘袍上,嘴角扯动,发出一声极轻、极讽刺的嗤笑:“无恙?叔孙博士身着羔裘,立于这诏狱之中,问一个将死之人是否无恙?是来彰显你的无恙,还是来鉴赏我的有恙?”


    叔孙通摇了摇头并不动怒,反而叹了口气:“兄台何出此言?你我同殿为臣,同习圣贤之书,见你落难,通心实悲恸。今日前来,亦是冒了非议,只想送故人一些消息。”


    淳于越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全身蜷缩,半晌才平复:“只怕不是送我消息,而是送我一程吧。是奉陛下之命,还是李相之命?来劝我认下那‘以古非今’、‘勾结皇子、图谋造反’的罪状?我还以为是其他人,竟然是你这个身段柔软的家伙。”


    淳于越嗤笑一声。


    叔孙通沉默片刻,火光在他脸上明暗交错,他的神情变得复杂。


    “陛下不是什么仁善之人,你敢在推广冬麦之时号召弟子们宣扬扶苏公子仁德,你是打量儒家如今还不够低谷吗?还是说你有自信能够瞒过陛下的耳目。这里是关中,是咸阳。扶苏公子偏向儒家,但执掌天下的还是陛下。


    “淳于兄,你太执拗了。夏、商、周三代之法,古固然好,然则时移世易。如今天下一统,陛下雄才大略,创万世未有之局。你我所学,当用于辅佐明主,安定天下,而非空谈尧舜禹汤,触怒天颜。”


    淳于越眼中猛地爆发出剧烈的光彩,声音虽弱,却字字如铁:“空谈?教化百姓仁爱,劝谏君王行义,这是空谈?扶苏公子仁厚,若继大统,必施仁政,息兵戈,养民力,这才是天下苍生之福!难道如你这般,揣摩上意,阿谀趋避,枉道而从势,便是儒者所为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你的‘义’在何处?!你的‘道’又在何处?!”


    只听叔孙通大笑起来,若是在今日之前,他或许还会因为淳于越这一番话有些许的羞耻,然而今日,偏偏是今日。


    淳于越皱着眉,叔孙通这厮是疯了吗?


    叔孙通敛了神色,朗声道:“仁?义?敢问淳于兄,你的仁义,如今可能救你出去?可能救你三族性命?道,需要活着才能传承! 如磐石当道,不知迂回,唯有粉身碎骨一途!身死道消,你的仁义,于这世间又有何益?!”


    叔孙通向前逼近一步,压低声音:“你看不清吗?陛下之心,如浩浩昊天,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儒学若想存续,必须先活下去!像种子埋在冻土之下,等待春来!而不是像你这样,硬要以身试斧钺,被连根铲除!”


    淳于越听完这番话,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他眼中的怒火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疲惫却又无比清澈的决绝:“活下去?像你一样,做一条能活下去的狗吗?”


    叔孙通身形一僵,脸上的笑慢慢淡去,他半蹲下来,自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那本册子边缘裁剪整齐、由一张张泛黄的纸张编撰而成。册子的封面用小篆写着《农政全典》四个字。


    叔孙通将书页一页页在淳于越面前翻开,上面的文字、图画一一展示在他的眼前:“看到了吗?今日朝议陛下给所有朝臣每人一本。眼熟吗?”


    推广冬麦之时,淳于越便见过纸张。这种比竹简更轻便的的东西无疑让劝农的工作进展更顺利。那些农家弟子十分宝贝,竟然愿意分发给黔首。


    他们说纸张得来不易,要用在实处。


    原本口耳相传、缓慢抄录的冬麦种植技巧,飞速地在关中大地上复制和传播。


    淳于越当时也只觉得甚是便利,并未深想,直到如今叔孙通将这本《农政全典》摆在他的眼前,他意识到了什么,彻骨的寒意忽然攀上他的脊柱。


    竹简笨重、昂贵、制作耗时。这样一本轻便、可以随身携带的册子上刊载的内容若是做成竹简,那该是多么鲜明的对比。


    毋庸置疑,对所有学派来说,它的存在意味着旧的生存和传播模式被彻底颠覆了。而这个恐怖的东西,它掌握在始皇帝手中。


    淳于越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声道:“是神使?”


    叔孙通说道:“是。神使麾下的工匠改良了配方,纸张可以量产了。陛下也因此欲效仿稷下学宫开设咸阳学宫,邀请诸子百家大贤之人来咸阳。若是能得陛下准允,相关的经典即可发送全国,供天下学子观阅学习。哦,对了,今日陛下宣布,大秦将以关中为试点,尝试新的选官方式。”


    淳于越想起在湘水河畔见到的那个穿着祭祀衣袍的少女,他欣赏她所展露的爱民,却无法认同她对女子的观点。


    他闭了闭眼睛,时事变矣。


    上苍竟然如此眷顾始皇帝,将这样一个堪称神异的人送到他身边。


    他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男女皆可入咸阳学宫?”


    女子岂能为官?


    他至今无法忘怀在她的族地上的那一番争论。所以回到咸阳之后,他亲自收了一批母鸡,就为证实她说的母鸡变公鸡的言论。


    谁曾想,在他入狱后没多久,家中传信给他,豢养的母鸡中确实表现出了公鸡的特征。


    它竟然在早晨时啼鸣。


    叔孙通不意淳于越有此一问:“是,陛下还特许朝中官员子女入学。约莫来年八月设一场考试选官,男女皆可为官。”


    淳于越不知自己心中作何感想,只麻木问他:“除此之外呢?陛下这些日子没有处理我,今日派你来,想来已经有了结果。”


    “百越战场顺利推进,章邯带着墨家研究出来的新东西去了战场。想来不日就能再有好消息。神使和扶苏公子为你求情,你可愿去百越教化黔首,让他们心向朝廷?如此可免死罪。你的弟子们都已经同意了,明日就要启程。”


    百越地区民族众多,语言复杂,与中原雅言难以交流。教化第一步的沟通就很难进行。百越有独特的断发纹身、鬼神信仰、生活习俗等。儒家那套基于中原农业文明的“礼乐”制度,在当地人看来可能是荒谬和不可理解的。


    此外,当地气候炎热潮湿,遍布瘴气沼泽,中原人极不适应,疫病流行。即便有观月献上的药方,也很难避免疫病,儒家弟子大多是文弱书生,生存下来都是巨大挑战。


    更何况淳于越已经一把年纪了,能不能活得下来都是两说。


    在朝臣看来,名为教化边民,实为流放。


    但是,有能活着的机会,比什么都重要。


    始皇帝终究愿意给林凤至一些面子。


    叔孙通也觉得这是始皇帝难得的让步。儒家思想当中也有关于教化的部分,教化边民,那也算是教化。


    淳于越却只觉倍感羞辱,他毕生致力于用儒家学说教化文明的君王和百姓,却要被发配去教化被大秦视为蛮夷的边民,他的理想被践踏了。他的坚持被当作一件工具被丢弃。


    他不能让自己的死亡毫无意义,他也不能让儒家的学说从此消逝。


    他缓缓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叔孙通,你记住。道,不是用来传承的香火。道,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那根脊梁。脊梁断了,纵然活着,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我淳于越,不怕死。今日虽死,明日,后日,千百年后,世人谈及秦事,会知有一儒生,为护心中之道,甘愿流血而死。他们也应该知道,天下儒生,不都是你这般趋炎附势之人。”


    叔孙通实在无法理解淳于越的脑回路,明明不是必死的局面,却偏偏要做一个所谓的殉道者。


    牢房之中长久沉默,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淳于越面色苍白,仿佛耗尽力气,重新靠回墙壁,闭上眼睛:“你走吧。我与你,无话可说。我就在这里,等着我的结局。这,便是我的道。”


    叔孙通站在原地,脸色铁青。他看着眼前这个形销骨立、却仿佛拥有一种无法摧毁的精神力量的老者。他张了张嘴,心知无法改变他的想法,最终什么也没能再说出来。


    儒家也确实不能只有他这样的人。


    所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淳于越要完成自己心中的义,他也是儒家弟子,有什么理由阻止呢?


    他既敬佩又无可奈何。


    他猛地转身,裘袍带起一阵冷风,快步走向牢门,再也没有回头。


    沉重的牢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


    新的秩序、新的风暴正在形成,淳于越决意赴死,他不会阻拦,他也要为儒家在咸阳学宫之中争取一席之地。


    始皇帝不喜欢的内容隐藏或者删改,法家已然将《商君书》、《韩非子》付梓,听闻李相正召集法家之人,预备写一本新的书籍以用于咸阳学宫中的教导。


    甚至连道家、纵横家、名家、医家的大贤都在赶赴咸阳的路上。


    农家、墨家更是不甘示弱,儒家怎可落于其后。


    甬道的尽头,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