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什么?”林凤至从书案……


    “什么?”林凤至从书案杂乱的竹简木牍中赫然抬首, 神情难掩震惊:“你再说一遍?”


    勇自己也很是惊讶,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胜宽之前写信去邀请的人已经到了,他们交谈时我听见他们叫胜宽钜子。”


    “钜子, 小地方名人爆率还挺高的。”林凤至喃喃自语,她怎么会不知道钜子是什么意思呢。钜子可是墨家领袖, 能号令墨家所有人啊。她想,胜宽嘴巴是真严, 从头到尾都没有透露过一丝一毫。不知想到什么, 她继而兴奋起来:“来了多少人?”


    “有二三十人。”


    “这么多?”林凤至一下站起身来, 她还记得胜宽寄出信没两天,竟然就已经来了二三十人。墨家这么多懂得技术、会制造的人才,等她笼络收服这新来的一批人, 何愁剩下的人不来。


    她还停留在设想中的花楼织机、粗盐的过滤系统、龙骨翻车不是手到擒来吗?每个项目分多少人过去做她都想好了,既然来到她的地盘, 就没有闲着的道理。


    君不见被忽悠来的农家弟子们每日在柯络人学堂上完课后,还勤勤恳恳地到自己包办的试验田中观察植物生长情况吗?


    闲暇之余,他们还自己总结经验,将这些年来在田地里得到的、行之有效的种地方法编撰成册, 彼此之间经过多方验证之后,慢慢将其编成耳熟能详的口诀,一点点地渗透入农人的耕作中。


    种植葛麻, 他们说:“葛喜阳坡,藤蔓粗长。清灌疏杂,灰肥撒旁。秋挖冬割留老根,春来新藤又满冈。”


    种植水稻,他们说:“秧田精整,选种育壮。深耕耙平, 埂固渠畅。浅水勤灌看天时,烤田除草禾秆强。基肥足,追肥忙,秋来谷满廪。”


    种植苎麻,他们又说:“麻怕淹根,肥足土深。勤薅勤培,杆壮韧长。头麻见秧,二麻见糠,三麻见霜。”


    强调排水、深耕施肥、中耕培土


    短短一句口诀,将苎麻的耕作要点全部说清楚了。选地、栽种、施肥、管理,甚至于收割时间都和柯络人一直种植的水稻联系在一起。


    而之前将那农家弟子留下的肥料这一块儿,如今也是成果颇丰。粪肥、绿肥、草木灰已经在农业耕作当中排上用场。今年的作物生长,肉眼可见地喜人。


    茂盛到什么地步呢?


    楚越地区本就以稻米为饭,以鱼类为菜。柯络人族地的水稻,在专业、正确、科学的指导之下,植株粗壮,分蘖良好,生长均匀,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不说那些在柯络人族地做工的外族人蠢蠢欲动,昭氏族长见了也心动无比。


    原本她允诺过昭氏族长,在湘君祠大巫挑战一月后昭氏即可使用斜织机,现在昭氏族长眼见着柯络人的火热,怎么也没提,一直将族人留在柯络人的族地,也想着多学一些水稻种植的奇招。


    林凤至与农家弟子商议过后,将口诀和目前编好的册子交给县令,由他安排一部分农家弟子成为千灵县的农官,在县里推行。


    至于龙骨翻车的设想,也是在推行过程中农家弟子们遇到的问题而倒推出来的。


    有些农田地势比河水高,河水上不去,农田需要灌溉的时候,就得农人一桶一桶水地挑上去,费时又费力。


    湘水流域水资源充足,待看到农家弟子们汇报的问题后,林凤至脑子里就冒出了龙骨翻车。


    原来的汲水工具还有桔槔和辘轱,但比起龙骨翻车,效率就远远不够看的。龙骨翻车一次性就能汲取相当体积的水量,适合大面积农田的灌溉,通过调整车身长度和倾斜的角度,也可以适应不同水源和农田之间的高度差。


    而且龙骨翻车的操作也很简单。总的来说,自东汉龙骨翻车被毕岚发明以来,它对古代农业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原本林凤至还想着,只有她和胜宽能够制造,勇勉强算半个技术人员,龙骨翻车可能要排到后面去。现在好了,这个时代最接近科学、最懂技术的一批人来了。别管他们是楚墨秦墨还是齐墨,能干活会做事儿、能够为劳动群众减轻负担,就是好的墨家弟子。


    她颇为激动,连忙问勇,说:“他们现在在哪儿?已经安顿好了吗?还有多余的屋舍给他们吗?没有就现造。”


    实际上,因为越来越多的外族人来到柯络人族地做工,县令早早征调劳役,修建了县城通往族地的路,也派遣了相关的吏员协助管理和征收赋税。这里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个容纳近千人的工坊。


    林凤至知道工业对人口的吸纳能力是非常强大的,早早地预留了许多屋舍,空房当然有啦。不仅如此,为了让柯络人住得好,她还专门拨出三分卖布的利润,给柯络人的房子做装饰。


    只看住宅区,根本想象不到,在几个月前,这里还是一个在温饱线上挣扎的蛮夷部族。


    “他们先是去了织室,接着胜宽又带他们去了河边看水力磨盘了。”勇略略思索,想起几人的反应,又想笑又自豪,说:“说着什么‘竟能如此’、‘智者乐水’,又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做出如此巧夺天工的器械,说着就要来找大巫了。”


    勇说的都有些保守了。


    那些墨家弟子,有人激动到当场掏出工具丈量磨盘和叶轮的尺寸,歪斜着身子想要测算角度。


    他们近乎狂热地看着运作中的水力磨盘,一边忍不住分析水流冲击水轮时的动量转换。


    “疾趋而前,形之所奋。”


    他们窃窃私语,当场讨论能否进一步优化齿轮啮合度,或者调整水轮倾斜角度以适配不同的流速。


    感性的人热泪盈眶,他们想到水力磨盘能解放无数的舂米劳力,高呼道:“此械若传遍天下,壮者可耕战,幼者可习义,岂非为兼爱之道?”


    于墨家弟子而言,水力磨盘不止是奇观,更是自然伟力与凡人智慧完美结合造福苍生的象征。当奔涌的河水推动石磨发出轰鸣,他们听见的是墨子“兼爱非攻”的回响。


    当他们自胜宽口中听见林凤至还有无数个可以造福于黔首的设想时,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


    于是,还没等林凤至去见他们,胜宽就带着墨家弟子来了。


    起初,双方都还有些拘谨,直到林凤至从杂乱的书案上抽出一张画着水转大纺车的绢帛。


    水力磨盘能研究出来,林凤至寻思着,能不能也顺便研究一下水转大纺车。


    水转大纺车是宋元时期出现的产物,宋元水转大纺车能同时驱动三十二个纱锭,以目前秦代的技术水平来说,如此精密的器械几乎不可能实现。


    但林凤至想,她又不是要一比一复刻,她想看看秦代墨家的极限在哪里,也想看看能否更进一步地改善黔首的生活。如果水转大纺车能够实现,她起码能实现湘水流域的黔首人人有衣穿。


    她的设计图当然还未完工,所呈现出来的也稍显异想天开。


    “你说的同时运作三十二个纱锭根本无法实现,比花楼织机还难做。”胜宽思及林凤至不做无准备的工作,耐着性子说道。


    “那再少一些?五个纱锭?”林凤至心知难度很大,直接将纱锭砍到零头。


    “木质的齿轮根本无法支撑纺车的运作。你也看到了,这几日光是水力磨盘的运作,就已经更换了两个齿轮了。”


    还不待林凤至提出新的设想,与胜宽一起来的墨家弟子们七嘴八舌地围坐上前,他们传看着绢帛,把勇都挤开了。


    “用青铜先试试,若是模型可行,我们再将青铜换成铁。”


    “防缠绕的部分,也许可以用硬木和蚕丝绳固定?”


    “不行,这般弄下来,断纱率极高,不妨试试竹制,韧性也好。”


    “且不说从哪里弄来铁,生铁的韧性也并未高到哪里去。生铁还不如青铜,极脆不说,还容易断裂。便是熟铁,也不如青铜好用。”


    林凤至听得众人三言两语之间推翻又重构,轻轻啊了一声。她倒是忘记了,秦代的燃料温度不足,铁极易开裂,仅用于关键部件。相较之下,这个时代的人们使用青铜多年,对其特性明了。单纯想要韧性好的部件,青铜也许比还未研究透彻的铁更合适一些。


    但林凤至知道怎么让生铁变成熟铁,如何将铁的韧性提高。


    她下意识就说道:“先做,我能想办法解决。”


    胜宽倒是不意外林凤至能解决,只是好奇她为何对水转大纺车如此坚持。


    林凤至解释道:“若是水转纺车可行,也许产出的麻纱可抵十名女工。”


    胜宽似有所悟,林凤至总是很偏爱那些能够改善生活的技术、器械。她提出的很多东西都是期冀能用自然之力替代人力。譬如豆腐、水力磨盘和现今的水转纺车。


    某个墨家弟子积极好问:“什么方法?”


    这人便是方才说生铁熟铁头头是道的墨家弟子。


    林凤至听到胜宽叫他赤粟。


    林凤至笑了一下:“得等县令答应的铁矿到位了才知道。”


    自从接过县令投来的橄榄枝后,县令跟打了鸡血一样,出钱出人出资源。不说目前本就火热的织布,之前林凤至还担忧过丝麻储存量不足,隔天县令就从隔壁县城拉来了几十车的丝麻,也不知和隔壁县令达成了什么交易。


    林凤至心心念念的铁矿,只是稍稍在县令面前提了一嘴,他当下就答应凑备好了送几车过来给她,连要做什么都没问。


    后来林凤至才知道,千灵县内没有铁矿。这可能也是千灵县内铁制农具没有大面积推广的原因。


    也不知县令又从哪里给她弄来的铁。


    赤粟提及的生铁极脆易折,林凤至当然知道。秦代是古代铁器发展史上的关键转型期。这个时期,铁制品已经广泛应用于军事和农业领域,但兵器仍旧以青铜为主。


    原因也很简单,秦代采用竖炉冶铁,炉温也不高,加上尚未掌握炒钢、灌钢等高效脱碳工艺。铁的含碳量高,就导致产出的铁硬度高但是极脆。


    林凤至环视四周,看见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睛。


    她心下失笑,还是解释一二:“以生铁为原料,加热至半熔融状态,而后持续搅拌,最后得到的铁韧性高于现今制法制成的铁。当然,这需要另外做高炉和鼓风的设备,非一日之功。”


    现今冶炼钢铁的技术无法解决硬度与韧性之间的矛盾,生铁硬而脆,熟铁韧而软,优质钢铁产量极低。


    林凤至说的,是西汉时期的炒钢法。炒钢法是在地面上挖出缶状炉缸,内层涂以耐火泥,上置顶盖,做成炒钢炉。冶炼时,将生铁料烧成熔融或半熔融状态,鼓风吹炼并加搅拌,使成为熟铁,或在有控制地脱碳的条件下成为低中碳钢以至高碳钢。流传至今的传统炼钢工艺仍沿用了这种方法。因为它以生铁为原料,价廉易得,生产率高,有极大的优越性。*


    在炒钢法的基础之上,又催生了更加先进的复合工艺——百炼钢和灌钢法,进一步地提高了钢材的质量。


    只是,单单做高炉需要考虑的东西就很多,炉高、炉腹直径、炉身倾斜角度等等都需要测算。


    “我曾做过高炉,也曾冶炼过铁器。钜子说,那水力磨盘是你做出来的。”赤粟再度开口,他的脸上充满了怀疑:“生铁、熟铁都做过,你说的方法我也尝试过,冶炼出来的铁反而更脆了。”


    林凤至为之侧目,没有因为对方的质疑而生气,新的技术走到台前有质疑声是很正常的。她只是心平气和地说道:“成与不成,日后自有分晓。既然你有相关的经验,前期高炉的准备、炼制就由你来负责。可好?只是,你必须按照我给你的图样去做。”


    林凤至觉得赤粟肯定是用类似炒钢法的方式做过钢铁,可能因为炉温、耐火材料、送风系统无法突破才导致的失败。


    赤粟不再说话,专心地看着林凤至提笔在绢帛上画出的高炉形状,并默默在心中对比。


    高炉的长、宽、高比他使用过的都更大些,原本直筒形状的炉身被她改成微微倾斜的锥形。


    她还将每个部分烧制要点写在一旁。


    防潮层铺设石灰与黏土,炉基分层夯筑,顶部嵌入石板抗高温至于炉体的砌筑,林凤至很用力地画了一个表示重点的五角星。


    加入研磨的陶片粉。


    赤粟心中疑惑,见林凤至没有因为他的质疑生气,大着胆子问道:“为什么要掺入陶粉呢?”


    “提高耐火度。”


    除此之外,林凤至预留了四个陶风嘴,预备着水排做出来了就放到这儿送风。


    林凤至偶然抬眼一看,围坐在书案前的墨家弟子无不透着对科学知识的渴求。


    她索性一边给众人讲解每一个部分设计的用意,一边在绢帛上将图样完善。


    “交给你了。这件事不容易,我另外派几个人给你差遣,中途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我。”林凤至将绢帛交到赤粟手中,转头吩咐一旁的勇去叫县令留在柯络人族地的心腹跟着赤粟一起做高炉。


    铁矿、木炭都是被官府管控的。铁器的冶炼当然也要让县令的人掺和进来。这也是让甲方知道她的进度。


    赤粟兴奋不已,仿佛已经看见了一座高炉冉冉在河滩边上升起,吐露出源源不断地钢材。


    太阳渐渐西斜,小楼中的众人听见了有人大声喊道:“吃饭了——吃饭了——”


    林凤至一摸肚子,这才发现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她顿时吆喝诸位墨家弟子,一起去柯络人开设的食堂吃饭。


    “你们也算是有福了,此地的饭食不仅美味,还有肉。”胜宽对不以为然的墨家弟子说道:“方才的水力磨盘做出的豆腐、米粉、面条”


    胜宽的目光从赫然变得期待的墨家弟子脸上悠悠掠过,慢吞吞道:“你们不想试试?”


    有人上前推着胜宽的肩膀,嘿嘿笑道:“钜子,同去同去。”


    食堂又扩建了,前面的空地上依次排列着许多人。


    林凤至一走过去,不断地有人叫她,脸上带着纯然的笑容。


    “大巫!”


    “大巫,今日食堂有炙彘肉,好吃得很哩!”


    “还有一碗鸡汤并一块鸡肉。”


    林凤至一一颔首致意。


    林凤至始终觉得,人生在世,无非吃穿二字。民以食为天,吃更是重中之重。她在织布上的盈利,除了分给柯络人的分成、发给工人的工资,几乎都用来改善膳食了。


    因为人多,每日米、面、黄豆、肉食的消耗也多了。竟然意外的带起来一条产业链。柯络人还专门派人做采购的生意。


    方圆百里的百姓都知道鸡鸭鱼肉可以卖给柯络人。


    安私下劝过林凤至,让她不必对所有人都那么好,连外族人做工也包一餐饭。林凤至感念安的好意,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好。但对林凤至来说,钱赚得再多,不花出去也是假的。


    再说她能赚钱的法子数不胜数,千金散尽还复来,并不计较一时的得失。


    也许是因为管理得当,也许是因为奖励丰富。林凤至看到来做工的人们热情澎湃,充满了对生活的希望。


    林凤至想,大多数人都是知道感恩的。她对他们好,他们回报给她的是织室密密麻麻垒砌得整整齐齐的布匹、是空屋里摆放着的超额完成的一架架斜织机、是农田里依照农家弟子指导精细照顾的作物,是孩子们在学堂里的刻苦学习


    是她穿在身上,由织室绣工最好的女人做的衣裳;也是只因她说了一句好吃,就日日给她开小灶的厨娘;更是为她搜罗书简和古书的用心。


    也许是因为她的灵魂依旧是现代人,她对在秦代能拥有的钱财占有欲并没有那么高。比起收藏钱财,她更喜欢用在实处。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并不需要为此烦忧。


    林凤至接过厨娘为她预留的美味饭食,找了个角落美滋滋地开吃。厨娘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不为温饱生计烦忧,也有更多心思在厨艺上进益。


    胜宽默默坐到她身边,边吃边跟她打商量:“我看农家弟子在你们学堂授课搞得如火如荼,你看我们墨家如何?”


    林凤至不意胜宽有此一问,反应过来心里乐开花了,她早就想胜宽能去学堂教一教那帮孩子了。之前只有他一个人在这边,又是做磨盘又是研究水力的,林凤至都不好意思再多麻烦他。


    如今他亲口提出来了,林凤至怎么可能不同意。


    对孩子而言是好事,省得他们小小年纪见了斜织机和水力磨盘就只会说湘君馈赠。


    依她看还是学得少了!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林凤至咽下一口酥香软烂的鸡肉:“他们如今学了不少字,我听祁说,约莫是学完《仓颉篇》了,现在都在学屈原的文章。”


    “事先说好,我派人去教他们,并不算是收徒,只是教导一段时间。”


    “好。”


    林凤至没问为什么。这段日子她也跟着读了不少墨家经典著作,墨家主张“兼爱”,收徒不看重出身门第,弟子大多来自社会底层。只要认同墨家思想且能吃苦耐劳,都可以接纳。即便是墨子,也是出身工匠。


    墨子将弟子们分为三类,按照各自特长分配职责。能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


    真的是因材施教,人尽其才。


    墨家弟子们需要终身服从钜子,遵守墨者之法。墨家通过严密的组织、经济约束和道德筛选,建构了高度凝聚力的团体。墨家也是战国时期唯一能与儒家抗衡的学说。墨家领袖钜子的选举也很有意思,一般由前代钜子指定德才兼备者继任,且为终身制。


    只是到了秦代,官方以法家思想为主,在朝堂之上,也是法家学派的人士居多。不论是儒家还是墨家,地位都急速下降。


    儒家没有接住秦始皇抛来的橄榄枝,分封制和郡县制中选择了分封,泰山封禅又做得一团糟。只能在边缘有限地参与政治。


    而墨家分裂为三派后,相里墨积极入秦,贡献了许多城防器械,提升了秦军的战斗力。但是,相里墨并未在政治领域大放异彩。只是作为技术性的辅助而存在。


    也怨不得胜宽提到相里墨就生气,实在是怒其不争。


    其实林凤至觉得倒也不是相里墨争不争取的问题,而是墨家的思想内核带着平民色彩与反战主张,与统治者的想法背道而驰。


    如果不尽早做出改变,也会同原本历史一样,随着秦朝的灭亡成为绝响。


    私心里,林凤至并不希望墨家沦落到如此境地,只得旁敲侧击地提醒。


    西汉时期儒家董仲舒让儒家成为了汉代官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付出的代价是对自我的异化,学派在大一统专制之下想要存活,往往以自身的死亡为代价。


    思想服从于权力啊-


    五月初五,屈原的忌日。


    屈原是在湘水支流汨罗江投河殉国的,祭祀的地点,自然也选择在汨罗江畔。


    林凤至赶到汨罗江时,暮色了浸透汨罗江的每一道涟漪,水纹在最后的天光里泛着幽微的磷光。亏得她多吃动物肝脏,如今夜盲症已经好了,要不然可能会在众多屈氏宗老前踏空摔倒。


    她放眼望去,屈氏族人早已在河岸边用竹木搭建起高台,上面用菱形纹锦缎铺设,四角插着菖蒲和艾草。高台上置青铜器皿盛放牲肉,陶豆盛放香草,漆耳杯内有酒液。


    林凤至心想,插菖蒲和艾草当真是个流传千年的习俗了。


    江面上漂浮着灯船,那是为了引魂归水府。


    众人皆身着素服,佩戴香草,在江岸边跪坐。林凤至因是贵客,和祁被安排在一个比较靠前的位置。


    她的衣着同样素净,只在衣袖处纹有一只展翅欲飞的凤鸟。


    祁略显不安地凑近,低声耳语:“大巫,我怎么觉得有些人的眼神不是那么友善?”


    林凤至抬眼,正巧与没来得及收回视线的人对上。对方连忙扯出一个笑。


    “不必管他。”林凤至一哂,连对视都不敢的人,怕他做什么。县令派了一支军士在外围等着她,出于对屈氏的尊重才没进来。而且,林凤至摸了摸自己衣袖间藏着的火药,这才是她安全感的来源。


    夕阳彻底没入水面,岸上也次第亮起火把。风推着江水,一浪一浪啃噬岸崖。对岸祭台的火光在屈氏族人的素麻衣袍上跳跃。


    屈禾身着玄端深衣,其上朱砂绘制的蟠螭纹在火光下烈烈如朝阳。她的脸上涂着黄泥,额间缀着星纹。


    忽然,她敲响了虎座凤鸟悬鼓。


    “咚——”


    鼓声的鸣动昭示着祭祀的开始。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渺渺沧浪,魂兮彷徨。


    乘赤豹兮从文狸,驾青虬兮归故乡!”


    江水在脚下翻涌,不是咆哮,是低吟。一种极沉郁的呜咽,从水底最深处漫上来,撞得人脚底发麻。屈氏族人默默沿着岸线跪成弧,素麻衣襟被风吹得贴紧身躯,像一丛丛失了倚靠的芦苇。没有哭声,只有江水啃噬泥土的细碎声响。


    林凤至的心情也肃穆起来,她静静地看着这一场千年之前对屈原的祭祀。


    祭台中央的青铜鼎腾起青烟。


    八个乐舞生踏着奇崛的禹步旋转,深衣广袖搅动气流,空气里弥漫开炙烤黍米的焦香、牲血的腥甜,还有某种清冽到刺骨的草木气息——是蕙草被投入火中的冷香。


    屈禾手中青铜剑每一次挥动都割裂气流,剑尖挑着的彘耳在火焰中卷曲焦黑,油脂滴落的滋响混入江水永恒的呜咽。屈氏众人俯身叩拜时,额角触碰泥土的闷响连成一片,仿佛大地深处传来应和的鼓声。


    “角黍白,蕙肴蒸。


    桂酒椒浆,酹此寒江!


    大夫!大夫!


    飨吾诚,鉴吾觞!”


    屈禾的吟唱骤然拔高,似鹤唳穿云。屈氏众人再次应声俯首。林凤至的却视线不由自主追向江心。那里正漂着三盏桐油灯船,微光在墨玉般的江面颠簸,仿佛星辰坠入深井。


    仿佛屈原的魂魄也随着祭祀真的来到了世间。


    一个总角孩童被推至祭台前,捧着陶豆的手还在发抖。豆中盛满青碧的角黍,竹叶裹着黍米,缠着水草搓成的细绳。他稚嫩的嗓音劈开夜雾:“大夫食黍——”


    江风卷起他的麻布衣带,他将黍团投入江水之中。


    黍团落水的声音很轻,扑通一声,如同大地的心跳。江水无声地吞没了他的黍团。


    林凤至忽然看见无数双手从暗处伸出。白发老妪皲裂的指节,青年臂膀鼓胀的肌腱,妇人沾着泥浆的裙裾边角无数双手将竹叶包裹的黍团投向江水。


    那些被抛入漩涡的竹叶包裹正在波心沉浮,像无数青翠的星辰坠入深渊。


    林凤至俯身,随着众人的动作将自己准备的黍团一起投入江中。


    千年后,五月初五的江河上尽是追思的龙舟。林凤至望着那些逐浪而去的黍团。她想,那时的人们向水中投掷用箬叶包裹的黍粽,孩童腕系五彩丝。


    屈原的名字刻进每道波纹,随江水淌过每寸土地。


    在屈原逝世2300年的时候,屈氏后人在汨罗江为他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祭祀。因为比较轰动,林凤至也去围观了。当时参加的人比之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除了江畔万人朗诵屈原的名句、实景演绎屈原殉国、敲响长鸣钟、焚烧祭文等传统环节之外,还增添了“数字屈原”和无人机展现屈原诗句等元素。


    林凤至简直记忆犹新。


    她想,这江吞得下血肉之躯,却永远无法消化这竹叶裹住的黍粒。它们会被流水推向更远的滩涂,被鱼群啄食,被泥沙掩埋,又在某处湿润的岸滩萌出青翠的芽。千百年后,当人们剥开相似的青叶,指尖触及温热的黍米时,必会记起一个名字。


    屈禾手中的铜铎最后一次震响。


    “浩浩沅湘,分流汩兮。


    脩路幽蔽,道远忽兮。


    怀质抱情,独无匹兮。


    伯乐既没,骥焉程兮?


    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


    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


    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屈禾的声音穿过茫茫夜色,直抵江心。


    屈氏族人开始低诵《怀沙》,声浪如潮水漫过江岸。那声音不悲切,反而带着金石相击的铮然。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林凤至松开紧攥的袖口,那卷亲手书就的《离骚》竹简的棱角已烙进掌心。


    这场祭祀不止撼动了她的心灵。


    她侧头看去,祁已经完全沉浸在祭祀之中。


    屈原的名字正随水纹漾开,漾成无数道不灭的涟漪。他的名字自殉国那日起,就将随兰蕙的根须扎进这片大地的每寸泥土上,随江水流淌过华夏的血脉。纵使朝代更迭,纵使江水改道,总有人会在五月的黄昏走向水边,将青叶包裹的虔诚轻轻托付给波涛。


    因为有些陨落,原是为了升上永恒的苍穹。


    “大巫。这场祭祀如何?”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屈禾不知何时从祭台上下来,已静立芦苇间,脸上祭祀涂绘的黄泥未褪,额间星纹刺青在暮色中微光幽暗。


    林凤至依言答道:“自然是极好的,巫步合韵律,祭品又贴合大夫的喜好。”


    她目光落在林凤至携带《离骚》竹简和兰草,目光也柔软了一瞬。屈禾心道,大巫也提前了解了大夫生前喜爱之物。


    “善。”屈禾颔首,引林凤至走向祭台边缘的微光处,“大夫生前,最喜泽畔新采的卷丹与荪草。你送的手刻竹简和兰草,想必他一定会喜欢。”


    她指向江岸星点白花:“你看那些香草,岁岁枯荣,可有人记得某年某株的模样?”


    林凤至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夜风正卷起细碎花瓣洒落江面。火光映照下,那些洁白的小花逐浪浮沉,转瞬消失在暗涌中。


    “但屈平辞赋悬日月,”林凤至指尖划过竹简上刀刻的凹痕,她没有用毛笔写,而是慢慢在竹简上刻。她望着那些消逝的芳菲轻声道:“楚台倾圮,香草年年却为一人重生。”


    屈禾骤然驻足。祭台上助巫正摇响铜铎,清越的金属颤音刺破暮色。她转头看林凤至,眼中映着跳动的火焰与沉落的星辰:“后世仍以香草祭大夫?”


    江风突然大了起来,卷着燃烧青蒿的烟絮扑上林凤至的面颊。


    林凤至骤然意识到什么。在屈禾眼中,她是湘君的使臣,她的话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可以代表神明的意志。


    她说楚台倾圮,香草年年却为一人重生。


    不正是在说日后人人都以香草祭屈原吗?


    对岸的屈氏族人又开始齐声诵唱《怀沙》,声浪如潮水漫过滩涂。林凤至凝视着墨玉般的江面,看见闪动的、斑斓的火光。


    “大夫性洁质清,以身铸魂。为了楚国的富强不屈不挠,虽万变不改其忧国忧民之心。”林凤至说出了两千多年来世人对屈原偏爱的理由:“这片土地、这条河流供养的人们会永远怀念他、祭祀他。”


    屈禾将一束新采的泽兰放入林凤至掌心,幽冷香气漫入肺腑:“大巫,下个月就是湘水流域中祭祀湘君、湘夫人的大日子,不知大巫如今记熟祷词和舞步了吗?”


    林凤至一瞬间从略带忧郁的心情中抽离,恍如没做作业被老师抽查的学生,心里七上八下的:“哈哈,怎么说到这个了?我、我当然有在记啦。”


    屈禾轻挑眉毛,没对林凤至的话发表什么意见。


    “听祁说大巫对屈氏的家传菜谱十分好奇,今日祭祀大夫乃是我族中盛会。是以准备了许多精美的、不外传的饭食。”屈禾微微勾起一个笑:“大巫随我来吧。”-


    “足下,楚地神灵系统庞杂,有三大主神,分别是:湘水之神,湘君与湘夫人;巫山神女,瑶姬;至高天神,东皇太一。”刘季仰头喝下一口水,总算缓解了口干舌燥的感觉:“除了三大主神之外,还有其他重要的神明,譬如云中君、东君、大司命、河伯和山鬼等等神明。”


    蒙毅属实没想到此去西南神明竟然如此庞多,他暗暗皱眉,问道:“现在离我们最近的是哪位?”


    刘季伸手遥遥一指,指向前方隐隐露出的城郭:“寿春便有至高天神东皇太一的祠庙。”


    寿春,是旧楚的都城。秦军虽然占领此地,但可以想见此地楚人对秦人的恨意和敌意有多深。


    本以为要离开寿春后才开始始皇帝的任务,真是巧妙啊。


    蒙毅一手扶着楼船的栏杆,想到四年前自己在咸阳读到父亲来信成功灭楚的激动心情。


    他的父亲蒙武在四年前作为王翦的副将共同率领六十万大军攻打楚国。在这一战当中,秦军斩杀楚国名将项燕,俘虏楚王负刍,彻底地灭亡了楚国。


    他想,他也会像父亲一样,为始皇帝扫清一切障碍。


    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


    作者有话说:*《中国通史》第四卷-中古时代-秦汉时期  白寿彝


    *《九章·怀沙》


    第28章 《尔雅·释天》有言:“……


    《尔雅·释天》有言:“春祭曰祠。”


    《九歌·东皇太一》中亦有言:“吉日兮辰良, 穆将愉兮上皇。”


    东皇太一作为春神和东方之帝,祭祀一般选在立春后的吉日良辰。也即是说,在蒙毅到达寿春之前, 关于东皇太一的祭祀,就已然结束了。


    但, 蒙毅是这样轻易屈服的人吗?


    不。


    从来不是。


    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莽撞行事。


    寿春原本是旧楚的都城, 四年前楚王负刍被俘虏、楚公子昌平君被秦军于淮南绞杀。抗秦楚将项燕战死, 其家族部分成员也被诛杀。始皇帝曾下令将楚地贵族和富户强制迁徙至关中、蜀地监视居住, 譬如屈景昭三大氏族的主支,切断楚国王室与核心贵族在楚国地方的根基。


    大秦在这里置郡县,也迁了一些人来到寿春, 派遣军士在此地镇守,对主动归降的贵族给予优待。目前来看, 起码寿春的上层是臣服的,寿春作为九江郡首府运作平稳。


    但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从结果上看,短期内,秦瓦解了楚国复辟的能力, 在军事上摧毁了楚国,但是手段十分残酷。


    底层黔首对秦的认可度不高,蒙毅不能再将矛盾激化。


    对楚地的大部分普通黔首来说, 他们并不在意国家的更迭,更在意上头的君主能否让自己过上安稳日子、能否让自己一家吃饱穿暖。


    但遗憾的是,楚国没有做到,大秦也没有做到。所以,连最基本的要求都没有办法被满足的黔首们最终一定会揭竿而起,推翻了压倒在他们身上的大山。


    事实上, 一切的发展确实如蒙毅所料。


    高压政策埋下了反秦火种,楚地流传“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谶语。在始皇帝去世之后,继任者蒙毅能力压下各地的反意。第一个带头反秦的陈胜是楚国人,反秦声势浩大的项羽是楚国人,最后夺得天下的刘邦也是楚国人。


    累累的仇恨,促使楚人成为覆灭秦国的关键性力量。


    当然,这些事情蒙毅并不知晓。他只是凭借直觉形势,不再加剧秦楚之间的矛盾。


    一场祭祀有三个主要人物:作为主祭的大巫,副手大祝和少祝。


    他先礼后兵,用重金和珍贵的玉帛贿赂了大祝和少祝。


    蒙毅的重金并没有对闻名遐迩的大巫起效。


    蒙毅并未气馁。


    他在寿春秦军驻地走了一圈,以始皇帝手令带出来一批大秦勇猛的战士到大巫门前走了一遭。


    都不用第二天,当天大巫就递信过来让蒙毅准备祭祀用的物品。


    蒙毅带着刘季和一行军士在城东搭建好的祭坛边上等待。在正午阳光最盛之时,大巫终于带着人来到东郊。


    王奇出言斥责:“直娘贼的,你们这些楚巫磨洋工可真厉害,清晨等到正午。误了良辰吉时,你们担待得起吗?”


    大巫身着祭祀姣服,紧握着长剑,目光冷冷。


    刘季适时地出来打圆场:“东君是春神、日神和东方之帝,咱们来得完了,立春后的良辰吉日已经赶不上了。如今正午正好祭祀东君。”


    “我还当你们秦人不懂礼仪规矩,想不到竟还有对楚地神明祭祀规则了如指掌的人。”大巫心知王奇是蒙毅的马前卒,有时候王奇的态度就是蒙毅的态度。她可以慢待一些,因为此时蒙毅有求于她,但不能一直慢待。


    她瞥见以瑶草编织的祭席,四角镇着的玉瑱,以及神座之上插着的琼枝芳草。对秦人的不满总算少了一些。


    大巫一敛神情,缓缓踏上祭坛。


    少祝敲响青铜铎的那一刻,大巫抚剑示敬,舞者身上佩戴的玉玲随着动作轻响不绝。


    大巫拔出青铜长剑,剑指穹日,凌凌闪烁的剑光映照在蒙毅眼中。


    “上皇!上皇!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蒙毅起先还能大致听懂大巫说了什么,后来,大巫的发音越发接近古楚语,越发地晦涩难懂。


    她的声音似乎正在通过某种频率进行身心的共振。这种共振随着音乐的响动对围观人员一起形成感官的轰炸。


    鼓瑟和鸣,先是舒缓,复而激昂。


    大巫吟唱着什么,用剑尖敲击着玉瑱。大祝依次献上蕙肴、桂酒,又将牛、羊、豖肉依次焚烧。


    烟气升腾之际,蒙毅问刘季:“她在唱什么?”


    这一对中仅有的楚国人挠了挠头,斟酌着说道:“大巫在唱祭词。是屈大夫生前写就的辞赋,似乎是叫《九歌·东皇太一》。”


    也许是因为寿春与沛县之间一个在淮南一个在淮北,也许是因为大巫声音被乐舞盖过,有几句话刘季并未听清。


    大巫跳着“偃蹇之舞”,模仿春神降临时婀娜的姿态,以祭坛为中心,忽而弥漫出香草的芬芳。


    大巫的吟唱越发低哑,蒙毅甚至无法直接听到她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大巫声音的缘故,他只觉胸腔的心跳不受控制,呼吸也变得急促,头也隐隐发疼。


    声波穿透甲胄直击骨髓,蒙毅听见身后军士的闷哼。他心下游移不定,楚巫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他悄然握紧长剑,随时准备发动反击。


    朦朦胧胧间,他仿佛看到灰色漂浮之物。


    大巫骤然拔高声音,乐舞仿佛也达到了高潮。所有参与祭祀的人都纵声高呼:“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大巫双手捧着玉琮,阳光穿透玉琮,在她额间落下明亮的痕迹。她声音沙哑,情绪却犹如满灌的水溢出:“上皇——上皇!”


    不知为何,竟有些像是悲鸣。


    下一瞬,一只青羽赤喙的鸟飞入祭坛,稳稳地悬停在大巫抬起的臂膀上,张口便是人语:“上皇上皇,太一显圣。”


    蒙毅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始皇帝的交代。


    【为朕寻访不凡神异之处,不拘为人、为物、为奇珍尤其是玄鸟。】


    他不禁想,人舌能言,会人语,又还是只鸟,难道不算是奇珍吗?他心中激动,几乎想立刻将鸟带到始皇帝面前。


    体态优美的鸟儿在大巫的指令之下,拖着长长的尾羽飞到蒙毅肩上。


    蒙毅身体顿时一僵,几乎怕将这能说话的鸟儿吓走。鸟儿贴近蒙毅的身体,叽里咕噜地重复:“上皇上皇,太一显圣。上皇上皇,太一显圣。”


    它说人话时犹如稚童学语,带着不标准的发音和稚嫩的音调。鸣叫时,又清脆婉转,像风铃的轻响般动人。


    大巫似笑非笑地瞥了蒙毅一眼,因为对蒙毅以武力相胁迫不满,此时反唇相讥:“怎么?不曾见过上皇显灵?也是,秦乃蛮夷之地,何曾有灵秀的鸟儿。”


    刘季眨了眨眼,只觉得大巫是不是气疯了。楚国先祖曾说“我蛮夷也”,如今旧楚子民讥讽秦为蛮夷之地。


    啊,这。


    蒙毅达到了目的,不欲与大巫纠缠。虽然心中对此行竟然如此轻易感到犹疑不定,但仍旧奉上报酬带上鸟儿便离开了。


    大巫收剑入鞘,转身在大祝和少祝脸上一人打了一巴掌。


    “没用的东西。万金不可夺其志,你们竟然如此轻易屈服。”


    少祝捂着脸:“大巫您不也来了吗?”


    大巫无言以对,再思及祭祀时神明给予她的暗示,顿时气个仰倒-


    寿春很大。


    这是刘季逛了一下午的感受。因着接连赶路,又仿佛在寿春寻到了始皇帝要求的奇珍,蒙毅放了他们这些手下半天假。


    蒙毅的亲卫不曾离开,刘季可没这忌讳。


    他二话不说就开始逛寿春,寿春分为内城和外城。


    内城多为宫殿、官署,十分精美。高台基、宽檐廊,屋顶覆筒瓦,脊饰浮雕莲花或者兽面瓦当,墙面装饰着彩绘。连门窗都雕刻有花鸟瑞兽。


    他一边看内城的宫殿台榭一边感慨,不愧是曾经楚国的都城。他不由得畅想,秦国都城咸阳又是怎样?一定比寿春还要繁华吧。有一天,他也能在寿春买下那么一座高台深院吗?


    能在咸阳就更好了。


    他这般想着,进入了外城。外城街道纵横,分布着民居、墟市和商铺。好一派繁华景象。


    一群孩童在街边嬉戏打闹,他听见那群孩童跳格子唱:


    “湘君布,软又光,洗出鸟儿飞过江!”


    刘季心中好奇不已,去问那孩童:“小孩儿。你唱的是什么?”-


    蒙毅回到落脚之处,着人送上些鸟食。吃完之后,那鸟儿似乎对他亲近了不少,在他手中依偎撒娇。


    虽然是要进献给始皇帝的奇珍,蒙毅见它憨态可掬,没忍住摸了两把。


    鸟儿被喂养得毛光水滑,翅羽柔软。


    摸着摸着,鸟儿忽然张口:“上皇上皇,太一显圣。”


    张开翅膀欲飞向高处。


    就在这时,蒙毅眼尖地发现,鸟儿的飞羽异常,明显短于内侧的覆羽,且末端呈现出平直切口。


    蒙毅心头霎时大怒。


    蒙家三代事秦,战功赫赫,蒙毅作为蒙家倾心培养的孩子,又随侍始皇帝左右,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他一眼就看出这鸟儿被剪羽了。


    如果东皇太一真的神降到这鸟儿身上,哪个信仰神明的信徒敢对鸟儿进行剪羽。


    剪羽后的鸟儿飞不高也飞不远,作为至高天神的东皇太一真的愿意降临在这么一具不得自由的身体上吗?


    毫无意外,他被蒙骗了。


    蒙毅将鸟儿轻轻拢在手心,快步出门,面覆寒霜:“来人,带上兵马。速速随我去大巫府上!”——


    作者有话说:*《九歌·东皇太一》


    大家对始皇帝和女主相遇的期盼我都看到了,我也很期待他们相遇然后狠狠建设大秦。根据大纲和章节安排,预计还有两三章左右就可以相遇了。宝宝们不要着急[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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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日头沉沉西坠,暮色来临……


    日头沉沉西坠, 暮色来临。


    寿春内城城墙如同巨兽匍匐时落下的影子,缓缓吞没内城之中的街巷,也淹没了蒙毅兵马肃立的铁甲寒光。暮色是天然的屏障, 也成了无形的牢笼,将整个区域笼罩在一股令人压抑的低气压中。


    意识到自己被愚弄之后, 蒙毅即刻调集一队精锐兵力,根据斥候的汇报迅速来到大巫居住的街巷。随后指挥军队将这里层层封锁, 严禁任何人进出。


    既是为了防止大巫逃跑, 也是为了切断旧楚实力对此处的窥探, 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


    当最后一抹夕阳彻底消失时,秦军的利剑破开大巫的府门,士兵们犹如铁水般涌入, 无声地四散到府邸中各处,迅速取得了对这座府邸的控制权。


    左邻右舍有好奇的探出头来, 一旁的士兵抽出长剑,横眉冷对:“闲杂人等避退!”


    那人立刻被秦军的威势吓退,咻地合上大门。


    蒙毅翻身下马,一手执剑, 一手托着那只会人语的鸟儿。也许是气氛太过肃穆,鸟儿也被吓到躲在他的臂弯中。


    随着蒙毅踏入府邸,火把次第点燃, 跳跃的火光映照在士兵们冰冷的甲胄上。


    大巫府邸之内,竟然还设了一个小祠堂供奉神明。


    祠堂内精致的窗棂,用云母贝磨得极为平整透亮,隐隐约约将秦军的身影照映在昏暗的祠堂内。


    蒙毅到时,她正虔诚地念着祷词。


    蒙毅的靴底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在周遭安静的环境中格外清晰。空气中白日的燥热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香草焚烧的气息。楚地巫觋大多偏爱香草, 也许是和祭祀时多用香草有关。


    他手中的鸟儿似乎因为到了熟悉的环境,叽叽喳喳吊着嗓子:“上皇上皇,太一显圣。”


    大巫听到了,她不为所动,没有回头,依旧在念着祷词。祠堂内唯有铜炉中焚烧的香草作为光源,香草焚烧殆尽,唯一的光也来自祠堂外的秦军。


    蒙毅身后的亲兵高举火把,跳跃的火光将他坚毅冷峻的面容轮廓映得半明半暗。他的眼神锐利,直直锁定了大巫,冷冷道:“大巫,欺骗皇帝使者,诬罔君上。你可知罪?”


    大巫终于回首,她脸上强装的镇定在摇曳的火光和不断加深的暮色中显得越发凌乱不堪。


    蒙毅继续说道:“你的下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嘴硬,三两下就交代了。你明知这鸟儿是普通的、寻常的鸟儿,只是通过训练之后能说人语,依旧要欺瞒于我。他们告诉我,这鸟儿叫鹦鹉,这么些年来,你通过鹦鹉坐稳了大巫的位置,可有想过今日?”


    随着蒙毅的话音落下,大巫的脸色也越发灰败。楚地的人因为对神明的信仰,对巫觋也比较尊重,绝不像蒙毅一般抓住疑点就追查到底,将所谓祭祀的神秘解密。


    大巫供奉神明多年,修习巫术不少。她深知震慑信众,七分靠信众自己对巫觋和神明的美化,三分靠巫觋的巫术。


    这些年来,她也特地练就了一个好本事。也就是声巫术,声巫术可以让听者感觉晕眩,在加了料的香草加持之下,能发挥出成倍的效果。


    这时,再将训练有素的鹦鹉放出,谁也没法质疑东皇太一的降临。大祝和少祝跟了她多年,没想到反水竟然如此迅速,连鹦鹉也说了出来。


    “我有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消息!”大巫急急开口,她的声音依旧沙哑,似乎是声巫术的缘故。她估量着蒙毅的神色,见他不为所动,指尖掐入掌心,疼痛让她更加清醒。“祭祀之时,我问上皇,天下是否还能再归于楚。上皇说,没有了。苍天也要绝楚祀。”


    大巫回首凝望祭台之上端坐的东皇太一,祂在明灭的光线中投下巨大的、不断晃动的阴影,几乎要将她吞没,又停在蒙毅足尖。


    “楚国灭亡之后,每一次祭祀,我都在问祂,楚国能复国吗?祂总是说静待佳音。”大巫站起身,将自己这些年来密密麻麻占卜的龟甲自祭坛下拖出:“可是为什么,立春后的祭祀,祂就说没有了呢?今日正午的祭祀,我又问祂,还是没有。


    “刚才,我问祂,楚之生机,断于何处?祂回答我,龙气南奔,萌于苍梧之阴。”


    蒙毅胸中恰如惊雷震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他在脑中不断思索,龙气南奔,是否暗喻陛下东巡。苍梧,在楚地西南,又暗合了陛下的梦境。


    他落下视线,正撞入大巫的眼中。


    “你们这些外道的人,总以为巫术、神明都是无稽之谈,”大巫以为他不信自己解出的讯息,求生的机会仿佛断绝。她心灰意冷,思及秦律严苛,只想死得痛快和体面,又不满自己引以为傲的占卜被轻视。她用再多的手段稳固自己的地位,对东皇太一的信仰都是真切的,也相信神明给予自己的答案是真:“既然不信,那便杀了我吧。”-


    刘季回来之时,一切都已经消弭于无声。他见蒙毅正在烛火旁安静地提笔写字,浑然不见日暮时分在大巫宅邸的冷酷。


    刘季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一家酒馆喝了一壶酒,考虑到要给大官儿干活,才忍住了没继续喝。


    蒙毅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他既然说了任属下放松,就不会过问他们做了什么。


    桌上的鹦鹉用爪子爬到蒙毅手臂上,一脸认真地盯着竹简,似乎能看懂什么。


    蒙毅轻轻拨开这个闹事的小家伙,心说你可是要进献给陛下的,怎么如此粘人?


    在去大巫府邸,他根据大祝和少祝的口供,抓住了那名为大巫提供鹦鹉的商人。在那商人家中,还有七八只鹦鹉被关在笼中。虽然鹦鹉并非始皇帝所要的奇珍,但蒙毅觉得,这能说人言的小家伙能给始皇帝带来一些乐趣。


    本以为刘季会就此离开,未曾想他带着一身酒味上前,明亮的双眼中尽是兴奋:“上卿,您猜猜我在寿春发现了什么?”


    蒙毅搁下毛笔,黑色的眼珠中映照出刘季的神情。一路走来,刘季看似吊儿郎当,却能在楚地习俗风格之处尽善尽美。确实如他所言,对楚地之事知之甚详。


    今日正午时的祭祀,也有他的一份功劳。蒙毅在始皇帝身侧良久,也学到了他赏罚分明的特质。


    他温和问道:“什么?”


    说着揉了揉鹦鹉的脑袋,鹦鹉叫了一声,忽然开口道:“德兼三皇,功盖五帝!六合归一,陛下之功!”


    蒙毅惊讶极了,他不意这鹦鹉如此聪慧,没教多久就能如此伶俐。他越发坚定将它送到始皇帝身边。


    “上卿请看。这布匹柔软舒适、纹理独特,较之寻常布匹的布幅更宽,足足二尺九寸。店家说不少驿店客栈都买去缝制被褥。”刘季展开了自己买下的布匹,在烛光中向蒙毅展示:“上卿觉得,这样的布匹作价几何?”


    蒙毅的目光不自觉落到布头上黑色的鸟形上,听见此问,在脑海中思索:“一匹官布布幅二尺五寸,作价十一钱。这布,二十钱?”


    刘季摇了摇头:“也是十一钱。不少黔首排着队买。黔首做一身衣服至少要用到五匹布,用这湘君布,只需要三匹。”


    “什么?”蒙毅豁然站起身,在这其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他连忙问道:“可有探查过此布来源?如此大量倾销,可不是什么好事。”


    刘季似乎早已猜到蒙毅会有此问:“来自昭氏。不是主支,是避到云梦泽的昭氏分支。听闻还有大量存货。”


    蒙毅不问他如何得知如此隐秘的消息,他只在乎结果。


    他来回踱步,眉头紧缩。四周的声音似乎全都远去,刘季和鹦鹉的存在也似乎完全被他屏蔽,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今日出现的所有信息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入他的脑海。无数的线索在他眼前如流星般飞驰、碰撞,再重组。


    他首先听见了始皇帝远隔云端般的旨意——【蒙毅,朕命你速去西南,为朕寻访不凡神异之迹,不拘为人、为物、为奇珍。凡有超乎常理,皆需细查详录,速报于朕。尤其是玄鸟。】


    随后,是甲板上刘季对楚地神明的剖析——“楚地神灵系统庞杂,有三大主神,分别是:湘水之神,湘君与湘夫人;巫山神女,瑶姬;至高天神,东皇太一。”


    还有今日晚间大巫所说的话——“龙气南奔,萌于苍梧之阴。”


    最后,是刘季带来的湘君布上黑色鸟形。


    蒙毅仿佛身在风暴的中心,经历了混沌般的轰鸣。所有的杂音都被他过滤,最重要、最核心的信息在他脑海之中生成。


    短短几息的时间,在他的世界却仿佛按下暂停键。


    刘季只见蒙毅忽然顿住,太阳穴猛烈地跳动,随后骤然抬首,眼神锐利如刀。


    只听他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猛然喝道:“去云梦泽!去查湘君布!”


    也许,他苦寻的结果就在彼端。


    第30章 六月,长江一带湿热……


    六月, 长江一带湿热多雨。


    自寿春至云梦泽一路水网密布,坐船是再合适不过的。只是登乘官船一路以来,多数时候都在下雨。


    梅雨淋淋漓漓, 细小的雨珠黏在人的衣服上,似乎也要浸入人的身体里。长江的水浪拍击着官船, 卷上一道道湿腥的气息。只有这时,蒙毅这个咸阳人才真正理解父亲当年在书信之中写下的“江南卑热”四字。


    从官船进入长江起, 天气炎热更甚, 一行人中渐渐有人感觉身体不适。这些人中, 多数是来自北方的军士。他们发热、腹痛、腹泻并兼食欲不振。


    随行的医者按照经验给他们开了药,依旧不见好转。


    直到蒙毅也开始发热,整个官船上的人都开始慌了。


    王奇身为蒙毅亲卫, 在他倒下之后强自镇定,安排众人各司其职。


    “下利、洞泄, 确实是要取黄连、车前草煎汤服,”随行医者脑子都要大了,不停地翻着家传的医案,蒙毅不能出事, 起码不能在他手里出事。蒙毅是高官之后,他哥是高官,他自己也是高官, 更别提始皇帝还很喜欢他。医者一时之间焦头烂额:“怎么就不见效呢?”


    王奇紧皱眉头,心中也是焦急不已:“你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上卿身负皇命,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翻到了!艾灸!灸脐下三寸关元穴,可缓解上卿肠腹不适。”


    “快去!需要什么只管开口。”


    刘季默默看着,思及一路上蒙毅为人处世,是个好上官。他拍了拍王奇的肩膀:“老兄, 你若是信我,就去问问船舱中那位大巫。北人来到南方,总会有些水土不服之症,找巫医那就是对症下药了。巫医巫医,会巫术自然也会一点儿医。”


    王奇曾经跟随大军征战楚国,那时军中也有不少人适应不了此地的气候环境,身患痢疾。


    刘季见他意动,继续劝道:“那大巫是观射夫的后人,总是有些本事的。以现在蒙上卿的状况,何妨一试呢?”


    想到那些因为痢疾死去的士兵,王奇咬了咬牙,终于听从刘季的话下到船舱内,去找寻那位从寿春带过来的大巫。


    大巫并未死去。


    原本按照律法,大巫欺骗皇帝使者、诬罔君上,理应被判处磔刑。


    但蒙毅思及她话语中与始皇帝命令的重合之处,又念在她并未做出实质性的伤害,放了她一马,只待查验完毕后再决定对她的处置。


    王奇到时,观月正盘腿坐在榻上,在做每日必备的修行,虽然不得自由,衣食居住方面蒙毅却没有为难她。


    “大巫,”王奇踟躇了一下,想到蒙毅和患病战友们的病容,他单膝抱拳,言辞诚恳:“还请大巫出手相救,届时我必向上卿为大巫请功。”


    昏暗之中,观月睁开一双明亮的眼,她似乎是笑了,又似乎在衡量什么。


    王奇再次恳切地请求,若是大巫不应,他只能让船速提到最快,迅速靠岸下船后去找当地巫医治疗。也可以找留在此地做官的秦国官员,在他印象里,似乎有那么一个人。


    好在,观月终于起身,走到王奇面前:“走吧。”


    “瘴气侵肠,以至发热腹泻、饮食不节。”观月查探过蒙毅的面色和身体状况后得出结论。


    她的声音依旧低哑,王奇要十分专注地听才不至于听落。


    那医者查了查额角滴下的汗水:“依您看如何治?”


    观月看了看躺在床上虚弱的蒙毅,想到蒙毅此前在祠堂冰冷锐利的样子,暗暗快意了一番。


    “取三岁水陵,蒸而取其汁服下,再将其热敷在腹部。”观月双手环抱,她想也知道一行人可能对楚地并不熟悉:“水陵就生长在河岸旁,细心一找便是。蒙上卿痢疾并不严重,服药几日,注意饮食即可。”


    “你此前用黄连、车前草确实能缓解,艾灸也是我治疗患痢疾者常用的手段。”观月说道,她们治疗时,还会跳一些驱除病祟的舞。蒙毅既不信,她也懒得跳。


    实际上,观月觉得,蒙毅一行人中患上痢疾,很可能是因为不敬神明而被神明惩处。


    万物相生相克,有毒药必有解药。令人闻风丧胆的痢疾,症状轻时也有草药可以医治。可惜这些消息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蒙毅费力地睁开眼睛,当日留下大巫的性命是无心之举,却不想反倒是救了自己一命。


    一报还一报。


    也许真的有天命这一说-


    蒙毅痊愈之后,下令全速前往云梦泽,不出五日,船行至目的地。


    云梦泽并非是单一的湖泊,而是由无数湖沼、湿地、河流交叉而形成的庞大水系。丰水期让泽面浩瀚如内海,湖沼之间漂浮者菱角,芦苇荡在风中如同绿浪翻涌。


    午间的气温闷热难耐,水汽蒸腾形成薄雾笼罩在水面。犀兕群在泥沼中翻腾避暑,麋鹿踏过浅滩时惊起白鹿;船只行过水面,鱼鳖自水中跃起,鼋鼍潜伏在浅滩草丛之中。


    《墨子?公输》所载:“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不外如是。


    所谓云梦泽,范围竟然如此广博。


    泽畔的高地零星分布着村邑,蒙毅一行人下船之后分散开来,在此地收集信息。


    刘季、王奇在前打探消息,他一人慢慢行走在乡野的小路上。


    前方的两个小孩儿不知在相互争论什么,竟然打了起来,蒙毅快步走上去制止。


    “我的!是阿母给我的!”男孩推搡着女孩,揪着她的衣领。


    女孩同样寸步不让,死死抓住他的头发,同时不忘赶紧咀嚼咽下口中的甘甜:“这糖块儿是阿父给我的!阿母给你的你早就吃完了!你就是想抢我的!你坏,我要告诉阿父阿母!”


    糖?


    蒙毅心中犹疑不定。制作饴糖需要消耗大量的粮食,在生产力低下的秦代,普通百姓无力承担主食换糖的代价。黔首想要品尝到甜味,只能在野生果实和蜂蜜当中社区天然糖分。


    蒙毅打量两个孩子的穿着,他们穿着麻布制作的短衣,也不像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再一细看,二人麻衣的纹路平整,竟与那湘君布别无二致。


    既然心存疑虑,蒙毅便设法套了两个小孩儿的话。


    他人长得倒是不凶,可以说是英俊。


    低下头来和缓说话时也有些亲和力,两小孩初时有些警惕,没三两句话的时间就将家里的消息透露完了。


    原来两人说的糖块,是父母从做工的地方得到的奖励,父母舍不得吃,将其带回给他们二人。


    “阿母可厉害了,织布最快的才能得到糖块哩,我们族里就三个人有糖块儿。”


    “那他们在哪儿做工,你们知道吗?”蒙毅问道。


    男孩快言快语:“在青草山柯络人那里!他们的大巫可厉害可厉害了,阿父说斜织机是她做的,每日带回来给我们吃的馒头包子也是她教的。”


    “阿母说,她再拿一次什么优秀奖励,就可以送我们去青草山读书了。大巫人真好。”女孩捧着脸说道。


    蒙毅扬了扬眉,也就是说,湘君布很有可能出自两个小孩父母做工的地方。


    接下来,两个小孩儿车轱辘话来回说了好几次,都是在赞扬青草山大巫的厉害。


    蒙毅见打听不到什么新消息,自袖中掏出一块小金子,交到女孩手中,叮嘱道:“送给你们,记住了,这东西拿回去不要给别人,只能给父母。”


    王奇、刘季、还有其他派出去的人也回来了,他们带来的消息或多或少,但几乎都与一个人有关。


    青草山,柯络人的大巫。


    在他们口中,这位年轻的大巫近乎无所不能。会治湘水流域所有巫觋都束手无策的血吸虫病,在自身微弱之时敢挑战前代大族的大巫,顺利接过大巫的权柄,又借由斜织机拉拢昭氏和当地官员。


    现在,连普通黔首也能从她那里获得不菲的利益。


    蒙毅暗生警惕,只觉此人非同一般。


    如果消息都是准确的,那么她的斜织机是怎么做到又快又好地织出数量繁多的湘君布的?甚至都已经打入寿春的市场了。


    只看那日刘季在寿春买的湘君布,蒙毅就知道,若是这布卖到咸阳,也一样能打。


    他的指尖停留在地图上的某个地方,思索良久,忽然问王奇道:“千灵县的县令名唤冯尹,怎的那么耳熟?”


    王奇回道:“上卿,当时楚国的征战冯尹也参与其中了。灭楚之后他用军功换官职,留在楚地做官了。”-


    青草山河岸旁,伫立着一座两米多高的高炉。


    炉腹外壁层层夯土,掺了稻壳和贝壳粉。内膛以耐火泥混着碎陶块儿精心砌盛。高炉底部,插着数根青铜管,蜿蜒连接着岸边架设的水排。


    巨大的卧轮半浸在河水中,流水冲击之下轰然转动。带动连杆往复,鼓动风囊往高炉中吹气,使得炉火越发旺盛。


    这水排依旧是林凤至画图,赤粟监工做出。


    林凤至满意地站在水排旁边,非常欣赏地瞥了赤粟好几眼。她深深地觉得赤粟这小伙子很有前途啊,用她的图纸也不照本宣科,有自己的思考。水排和高炉他都做了改动,这些改动会让效率变得更高。


    今天将要做出一炉钢铁,林凤至理所当然地通知了县令。县令也带着他的人手来了,林凤至定睛一看,好几个都是生面孔,神情当中带着震惊。


    林凤至习以为常,哪个第一次来的人不被现在柯络人的科技震惊那就怪了。


    她心思很快就被高炉夺取,没再继续关注。


    炉体接缝处,一缕青烟悄然逸出。


    林凤至顿时喊道:“引水!”


    水轮受激,陡然加速。澎湃的水源之力被连杆转为风力,排山倒海般灌入炉膛之内。炉口黑烟阵阵,旋即化为冲天烈焰,吞噬投入其中的铁砂。


    大地隐隐开始震颤,高炉之内发出惊雷般的轰鸣。


    在场所有人如临大敌,那几个生面孔尤甚。县令低声安抚其中为首的:“上卿,放心。大巫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上卿。


    没错,蒙毅连夜又从云梦泽赶到了千灵县内,甫一见到县令,才刚一试探所谓大巫,便恰好撞上林凤至邀请县令一观高炉炼铁。


    蒙毅什么准备都没有,从踏入千灵县与县令交谈就开始震惊。千灵县的税收,在还未收割之前就已经超越了之前四年的总和。


    进入柯络人族地后,见到连绵成片、长势良好的作物,他惊讶;看到织女们流畅地分经打纬,不多时就织出一尺布,他讶然。


    在看到河水边奔流涌动的水力磨盘,他的想法依旧完全发生了转变。


    他自暴自弃地想,哈,到底谁是帝都来的,谁才是蛮夷部族?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在为任何事情感到诧异,然而,真正地看到借用自然伟力炼制钢铁的一幕,心中依旧犹如惊涛骇浪翻涌。


    眼下众人兴奋不已,虽胸中有疑问万千,蒙毅也只得闭嘴惊艳。


    胜宽和赤粟在灼热的气浪中紧紧盯着炉口火焰的颜色和水排节奏,不时将特制的长棍深入炉中查看熔融状态。


    那炉火的颜色终于由暗红转为刺眼的炽白。


    “火候到了!”林凤至大声道:“开炉底,注熔池!”


    一条炽烈耀眼的金红巨龙,裹挟着令人窒息的热浪与硫磺气息,咆哮着奔腾而出。直泻入炉前早已备好的巨大方形砖池之中。金液翻滚,火星狂舞,映得河滩如同熔岩地狱。


    围观的族人被骇后退。


    蒙毅亦以袖掩面,只觉热风如刀刮骨,胸中却为这毁天灭地又创生万物的力量激荡得气血翻腾。


    林凤至和墨家弟子迎头而上。


    几个精壮的墨家弟子手持丈余长的长棍,在林凤至的指挥下,悍然插入熔池。


    铁水在剧烈的氧化中迅速脱碳、变稠,颜色也由刺目的白炽转为流动的赤金。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金属焦香。


    林凤至紧盯着熔池表面翻涌的渣滓与铁液分离的状态。


    池中铁水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柔韧黏稠感,表面浮着暗色的氧化渣滓。林凤至执起一长钎,小心地挑起一小团赤红浆液,凝神细看其拉丝断口。那断口不再是生铁的灰白脆性,而是呈现出致密的银灰色纤维。


    众人凝神屏息等待她的宣判。


    “成了!”


    这宣告如同惊雷。


    所有人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蒙毅心中巨浪翻腾,他不顾热浪,疾步上前俯身细看。那铁块色泽均匀,质地细密,绝非过去所见生铁可比。


    林凤至怕他跌下去,连忙将他推开。


    林凤至向安使了眼色,安将一把剑递给她。她自剑鞘之中抽出长剑,万叠锻纹如河水奔涌时的纹路,刃口寒光流动,似有霜气缠绕。她轻轻屈指一弹,剑鸣声悠长连绵。


    “在邀请县令来之前,我们试着炼制了一炉钢铁,成色不错。”林凤至挥了挥手中的剑:“赤粟从前做过青铜剑,我便请用他做了这一柄剑。效果很好呢。”


    蒙毅目光灼灼:“有此宝剑,可否一试锋芒?”


    林凤至缓缓一笑,瞥向他腰间的青铜剑:“求之不得。”


    经过精细淬火的钢刃,其锋利程度和保持度远不是青铜剑所能相比的。青铜剑的诞生依赖熔铸,剑身浑然一体,锋利无比。其成分赋予它良好的延展性,当遭遇强力冲击时,剑身可能弯曲变形而非断裂。


    青铜的致命弱点在于硬度不足。并且,受限于青铜的强度和铸造工艺,实战青铜剑长度多在50至80厘米之间。过长的剑身挥舞时容易弯折甚至断裂。著名的越王勾践剑身为青铜剑巅峰之作,全长也仅55.6厘米。


    这场钢剑和青铜剑的交锋结果也可以想见。


    蒙毅的青铜剑在林凤至的手下还没过过几招,就已经卷刃崩口。


    林凤至摸摸鼻子,希望对方不要叫她赔偿。


    蒙毅看着青铜剑上的裂痕,再看看完好无损的钢剑,若有所思。


    她不知蒙毅身份,转而对县令说道:“县令,这些钢可以做铁犁、做刀兵之器,有此高炉在手,如何?”


    县令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高亢,他仿佛看到无数的政绩在向他招手:“有此高炉,可制环首利刃,可造强弩机括,可锻无倦犁铧!我大秦锐士甲兵之利,黔首耕作之器,何愁不冠绝天下!”


    咦,林凤至心中微微疑惑,怎么今天县令还上高度了?


    蒙毅深深地看着高炉,又看了看一无所知的林凤至。


    他想,炉火虽暂歇,但那灼热的光亮已深深烙印在每一个见证者的眼底。


    他非常敏锐地认识到,湘水之畔的钢铁惊雷,将为大秦带来不可抗拒、难以想象的变化。


    这股力量、这股由眼前这个少女带来的力量,将顺着大秦的脉络,注入大秦正在铸造一个崭新时代的庞大身躯之中,成为支撑起万里河山的、冰冷而坚韧的骨骼。


    一路走来,不止是柯络人族地的变化,还有千灵县、云梦泽,所有的变化都被他尽收眼底。


    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将所谓的蛮夷部族吃饱穿暖,让千灵县的税收翻了不知多少倍。


    他观察着周围人对她的视线。


    那是崇拜,是信任,更是发自内心的爱戴。


    多么可怕的力量,多么壮阔的力量。


    当天,蒙毅连县城都没回,直接在柯络人族地住下,给始皇帝写了一封长信。


    堪比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信的末尾,他是这般说的。


    【此女织天机而衣苍生,炼星铁以固金瓯,播嘉禾而实仓廪臣昧死进言:得此才犹得九鼎,大秦基业当延祚千载!】


    全篇总结下来四个字:陛下,速来!!!!——


    作者有话说:作者周末加班[捂脸笑哭][捂脸笑哭],[心碎]下一章直接写到女主和始皇帝见面。这两天不要等我,周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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