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母子
诚如裴凛所言, 他们一行人的船才至盛京码头,禁中来人也几乎同时而至。
“来得这么快?”轻舟靠岸时稍显颠簸,温聆筝借机朝前迈步, 只觉码头前倏然立着内官颇为眼生, 暗生疑虑。
遂侧耳与裴凛低语, 透出几分薄汗拽住了他袖边一角, “是官家的人?”
裴凛的眼眸中有一缕凝重似天边掠过的飞鸟, 是刹那间的一纵即逝。
直至瞥见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时, 他这才明悟了过来。
伸手揽过温聆筝的腰身, 下巴轻扫过她鬓边的碎发, 轻笑了一声, 低语道:“不是,但别怕……”
不是官家的人?
那就只能是太后的人了。
温聆筝的心一沉,可却又猛然觉出不对, 忆起裴凛应声时轻松的语调,目光不由自主地随之朝远处望去。
居然还有一队人?
日光氤氲,江南的薄雾似也随着河流船只,漂泊到了天高云阔的盛京。
朦朦胧胧中,温聆筝依稀辨出了那道分外熟悉的身影。
——萧维垣?
他身后那是?
——官家跟前的红人,董大官?
回过神来, 她不由抬眸看向裴凛,见其眸色沉静平稳, 波澜不惊, 暂时虽稍松了口气,可她却更加清楚地看清了那把悬在他们头顶的,将落未落的利剑。
当今太后杨氏,生育过二子一女。
可真正由她亲手养大的, 却唯有早逝的章慧太子。
他们母子间的情分,不仅是十月怀胎的日夜期盼,更有在日复一日的相处和陪伴中积攒下的深厚情感。
只可惜,太后的那份天然而生的舐犊之情,从小养在太宗身侧的官家,却是一日也不曾体会过。
母子情薄,却又掺杂进了朝堂的权术纷争。
——纵是两败俱伤,只怕也已是覆水难收,少不得,要斗上一斗。
那定北侯府呢?裴凛呢?
温聆筝下意识地扯住了裴凛的衣袖。
她开始明白,也许从裴凛入宫伴读的那一刻开始,定北侯府,就已踏入了这权利纷争的漩涡。
他们都是这棋盘上的一颗棋。
——一颗举足轻重,却又摇摇欲坠的棋。
温聆筝没忍住抬眸看向裴凛。
似乎越过了时光,越过了相隔万千的山川江河,看见那片苍茫大地上,终年飘摇着的北国霜雪。
这个一心为国,赤胆忠心的小将军,知道自己一直在被这样多的人算计着吗?
甚至在那种种算计中,或多或少,也有那位他誓死效忠之人的手笔。
“那是太后身边的郭内官。”裴凛小声提醒她,“打从建昭一朝就跟在太后身边了。”
二人四目相对,她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亦辨出了他眼眸平静的表象下藏着的汹涌暗流,更明了了他的决定。
他伸手揽过她的肩,又牵着她的手领她缓缓走下船,温热的气息撒在她的耳畔,酥酥麻麻,
“阿筝,相国寺大师傅的炙猪肉味道极好,我已吩咐了行云去买些,待会你多尝尝,在临安时,你都没好好吃过几顿。”
她听出了他的歉意,却又不免气恼。
这都什么时候了?
他居然还能想着什么劳什子炙猪肉?
可豺狼虎豹在前,纵有满腔怒气与心疼她却也不能外泄分毫。
只能故作淡定地应声道:“久未回临安,倒是有些吃不惯故乡味了,多谢夫君体恤,还想到了这一层。”
“只是家中人口多,既是买了,便多买些,也让府中诸人都尝尝才是。”
“这是自然。”他笑了笑,眉目间渗出一缕狡黠,眨眼消失,却全然落进了她眼中。
恼意渐褪,冷静下来的温聆筝思绪愈发清晰。
——他这是有事要与她说?
定了定心神,他与她默契一笑,故作惊讶地看向早候在船侧的那几名内官。
裴凛眉心微颤:“郭内官?”
郭内官:“老奴见过侯爷。”
如今的定北侯府因裴凛而如日中天,郭内官虽是奉了太后之命,却还是给足了“天子近臣”脸面。
温聆筝佯装不明地瞧了瞧四周,又望向其身后一列的禁卫,问道:“码头不比禁中,郭内官如此……莫非是太后的吩咐?”
不等郭内官应答,她却又如恍然大悟一般道:“我与夫君才归临安,实是不知道太后谕旨,还望郭内官大人有大量,在太后面前多多美言才是。”
温聆筝话音落下,摇光顺势上前,将早早备下的薄礼偷偷递了过去,“一点小玩意儿,请内官喝杯茶,不成敬意。”
轻笑了一声将荷包揣进怀里,郭内官的眼神绕过裴凛与温聆筝,落在了其后一步的裴准身上,似笑非笑,“原不是什么大事,扰了侯爷与夫人的清净,实是老奴的过错,只是……”
为难之色尽显无疑,郭内官犹豫了片刻,视线飘向裴凛身后,落于裴准周身,半晌才叹了口气,低声道:“侯爷您也知道,您家三公子的事影响实在是……哎,太后的吩咐老奴就是有十条命,也不敢不从啊!”
正中裴凛下怀,他轻轻一笑,装出一副明悟的模样,应声道:“郭内官言重了!只是我家三弟不争气,竟让太后都跟着烦心,真真是罪该万死啊!我当领他亲自前往清仁宫向太后谢罪才是!”
郭内官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心头咯噔一下,不免生出疑虑。
原先从容自若的眉心不自然地抖了两下,看向裴凛与温聆筝时面上虽带着笑,可却让人辨不清他真正的情绪。
“侯爷好气度,您愿大义灭亲,实乃我大周之幸。”郭内官笑了笑,言不由衷地说着几句翻来倒去的客气话。
董大官:“哟!郭内官?您老人家怎么也在此啊?”
萧维垣与董大官一行人不知何时也走近了。
勾起的唇瞬间僵硬,郭内官本也是浸淫深宫二十余载之人,心中虽隐有不祥预感,可还是在眨眼的功夫间就已收拾好了复杂的心绪,模样镇定而又得体。
“萧世子?奴婢您也在?”郭内官装出一副完全不知道内情的模样,先向萧维垣执礼,又与董大官互执半礼。
萧维垣微微朝后退了一步,回了郭内官半礼,“内官不必多礼,只是……”
董大官接着萧维垣的话说道:“若内官同样是为了裴三公子之事而来,那也实在是太不巧了!”
佯装可惜地叹了口气,董大官补道:“小人也是奉官家之命而来……皇命难违啊!还望郭内官大人大量,怜惜怜惜小的才是!”
闻得这话,郭内官面上虽不显,心中却不由冷笑了几声。
世人皆知他姓董的那可是在官家面前都能说上几句话的人!如今却做出这副样子来给谁看?
——岂非是在恶心他?
饶是心中怒意再是奔涌爆发如洪水山火,但郭内官却咬紧了牙,不曾露出半点不快之意,甚至还挂上了一丝理解的笑。
“既是官家吩咐,老奴自是不敢不从,只是太后那边……”
“内官宽心,官家说过了,事后会亲至清仁宫与太后请安的。”
原先强硬的语气转软,董大官笑意盈盈地朝前走了一步,看向郭内官身后的那一队禁卫,“郭内官这是作何?还是说,您这是不打算让行了?”
“董大官这是说笑了。”
领着人退到了一边,郭内官伸出手,模样恭慎,实则笑里藏刀,“请。”
裴凛握住温聆筝的手渐渐松开。
她听见了他的那句放心,也竭力维持着面上的笑意。
可当她回到定北侯府前,看见府门前,那道等不及,在女使的搀扶下走出侯府的裴老太君时,她的心头,却莫名涌上了一股哀伤。
在那个仅温聆筝一人知晓的前世,裴老太君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到临了之际,却又送走了家中一个又一个孙辈……
甚至连辈分最小的裴敬,都早早地走在了她前头。
大抵世间最悲哀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裴老太君:“凛哥儿和准哥儿……?”
没看见裴凛与裴准的身影,历经朝代更迭的裴老太君自也意识到了什么。
她松开女使的手,朝温聆筝走来,“阿筝,别怕,祖母在,咱们回家。”
温聆筝那盘旋在嘴边的,思虑了一路的安慰之语还未来得及说出,就被裴老太君堵了回去。
她侧头看着眼前平静得仿佛若无其事,甚至还能吩咐女使去准备晚食的老者,心头五味杂陈。
或许是温聆筝注视的目光太过惹人,裴老太君虽未回头,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写。
“果然还是太小。”
走近荣寿堂,裴老太君拉着温聆筝进屋坐下,神情慈爱又坚韧,“阿筝,别怕,万事都还有祖母撑着呢!更何况……”
裴老太君顿了一顿,抬手抚过温聆筝的发顶,目光锐利,指着府门的方向道:“阿筝,你要记住,不是只有男人才能撑起定北侯府这块匾的。”
“就算有一天,定北侯府的男人都死绝了,只要有咱们在,这块匾,就会始终傲立于这繁华盛京!”
……
禁中,福宁殿内。
董大官:“官家,定北侯到了。”
第37章 安神香
“侯爷还没回来吗?”
“还没有。”
夜色如约而至, 点点星光摇曳在锦鲤畅游的湖面上。
温聆筝才陪着裴老太君喝完了安神药,走出荣寿堂。
她伸手揉了揉笑得僵硬的脸庞,转身朝芳华院走去, 摇光提着灯笼, 跟在她右侧。
大抵是对温聆筝的下一句话早有预判, 摇光跟着又应了句:“大娘子放心, 我阿兄就守在府门外呢!”
温聆筝略略颔首, 面上表情看起来无甚变化, 实际却是依旧忧心忡忡。
心知温聆筝的不安, 摇光笑笑岔开话题道:“相国寺大师傅的炙猪肉素来出名, 又是侯爷的一番心意, 今日午膳晚膳大娘子都没好好吃,待会儿让玉衡热一些,再给您配点清粥, 您尝尝?”
“心意?”温聆筝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明显是对裴凛先斩后奏的做法很不满,“他想给的,我就一定要接受?”
摇光忍住笑,“那等侯爷回来,您再好好教训他也不迟, 没必要和炙猪肉这等美味过不去不是?”
斜眯了摇光一眼,温聆筝叹息道:“感情你这是来当玉衡那丫头的说客来了!”
“那大娘子给点面子?也让我这说客有点成就?”摇光提着灯, 声线缓缓, 步伐不疾不徐。
堵在心间的那口气被摇光这阵儿柔和的插诨打科给驱散了些许,温聆筝摇摇头,无奈地道:“也罢!想来若不依你,你只怕是不肯放过我了, 那就按你说的吧!”
主仆二人走过转角回廊,芳华院的影子映着朦胧月色闯入眼帘,就见玉衡立在院门边。
走近了才发现她身侧还有个个子如早春杨柳抽条的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举手投足间知礼守仪,可身上的衣裳却被撕破了好几道口子。
“那不是大哥儿身边的翠萝吗?”摇光举了举手中的灯,隔着夜色看清了小姑娘的面容,不由一愣,“这么晚了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眉间不禁一蹙,温聆筝脚步加快朝芳华院的方向走去。
对面的玉衡听见响动,忙拉着翠萝朝她走来。
看见温聆筝,翠萝似是大松了一口气。
她小跑着朝前迈了两小步,急急禀报道:“大娘子,不好了,大哥儿他又烧起来了!”
温聆筝:“什么叫又烧起来了?”
翠萝如实禀道:“前几日下了场雨,有些凉,大哥儿偶感风寒,但只低低烧了半天就退下去了,只有些咳,精神状态还是极好的,方嬷嬷也说没事……我这才……”
有些急了,眼泪在翠萝的眼眶中打转,“哥儿早晨也还好好的,去了学塾念书,可下午不知为何就发起了高热,我照料了一整日都没退下去,现下瞧着都要惊厥了,要不还是请沈先生来瞧瞧吧!”
“既然下午他就不舒服了,你为何不早些来禀?”
温聆筝心头咯噔一下,原就在心头盘旋了一整日的心慌之感顿时被无限放大。
敬哥儿尚在母体时便未足满月而临世,还是婴儿时又因家族兴衰而被迫前往江南避祸,偏生陪同的裴准还是个心大的,以至于他小小年纪吃了不少苦头,身子素来不佳。
每逢季节交替,他总是要病上两场。
故而自打他回到盛京,照顾他的人都是裴老太君精挑细选出来的,做事也每每强调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这一年多来敬哥儿都安安稳稳的……怎么偏偏挑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起了高热?
翠萝:“方嬷嬷说哥儿还是小孩子,生病是常事,老太君这些时候一直忧心三爷的事,都好几日食不下咽了,怕贸贸然请沈先生来看,最后又没什么事,倒是白叫老太君担心一场,那可就是她的罪过了。”
又急又气,翠萝直掉眼泪,“她不肯让我们去禀,还让她孙子守在院门边,就这会子功夫,还是我拿肚子疼的借口敷衍她,这才能偷摸翻墙跑出来的。”
余光瞥见翠萝手腕处的擦伤,温聆筝对她的话也信了三分。
她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安慰了翠萝,又对玉衡道:“你快快拿上我的玉牌,让人到同心堂去找沈先生。”
又觉思虑不周,她拉住玉衡,“算了,马车太慢,行云在府上,你喊上他,叫他骑马去跑一趟。”
“诶!”玉衡应了声,将手中提着的灯盏塞进翠萝手里,便一头钻进芳华院,取了玉牌匆匆向府外而去。
定北侯府教子严苛。
男孩皆是五岁开蒙,满六岁就得搬到外院居住,以便其往来书塾,勤学刻苦。
且因恐女孩多了,莺莺燕燕地娇惯了他们,故他们院中除了书童和小厮之外,只允许有一个年长的嬷嬷统管院中事宜。
无论是裴凛还是裴准,打小都是如此,只裴敬稍有不同。
因他体弱多病,又是大房独苗,是以他虽已年满六岁,裴老太君仍是不舍得让他到外院居住,暂时还让他住在内院的芝兰院。
他院中除了小厮书童与统管事宜的方嬷嬷外,裴老太君甚至还给他安排了个女使翠萝,方便照顾他的日常起居。
春末的夜晚,风还是有些凉。
温聆筝走进芝兰院的时候,方嬷嬷的孙子还守在院门边,只是靠着墙睡着了。
走进屋,温聆筝一眼瞧见了方嬷嬷,她正守在裴敬床边,手里拿着绣棚绣花。
她在屋内熏了安神的香,窗子又关得严实,滞留在屋中的空气显得有些闷,连临窗的花几上摆放的黄色杜鹃花都蔫蔫的。
温聆筝颇觉不适,兀自扇了扇鼻前的空气:“这是谁燃的劳什子香?”
听见声音,方嬷嬷放下手中物什,赶忙起身向温聆筝解释,“大娘子莫怪,这是安神香 哥儿前些时候染了风寒,夜里总咳,燃这香他好睡些,我这才点上的。”
方嬷嬷的理由虽说正当,可一向对气味敏感的温聆筝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又深吸了一口气。
萦绕在她鼻间的香气虽说较平常稍浓了些,但依然是普通安神香的味道。
疑虑稍减,温聆筝走向榻边,顺口朝方嬷嬷询问道:“这安神香是哪来的?可是量用大了?怎么感觉比寻常的安神香味道重了不少?”
“敬哥儿还小,纵是要燃也不敢用这么大计量啊!快将它熄了,把窗子开条缝来透透气,再隔一扇屏风,别让风吹到敬哥儿就是了。”
榻上,裴敬浑身烧得滚烫,小脸红扑扑的,温聆筝看着心疼,忙将他额头上的帕子取下,再给换上了新的。
方嬷嬷不情愿,本想劝阻,但见温聆筝眉头紧蹙,意思坚决,到底没敢违背她这个当家大娘子的意思。
她不情不愿地把香熄了后,这才回答道:“前些时候哥儿夜里咳得狠,睡得不好,老太君心疼哥儿,这才吩咐送了些安神香过来给哥儿使。”
又见翠萝跟在后头,搬了一小扇屏风进屋来,也便厉声喝斥道:“哥儿年纪小,一点小风寒罢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你这大半夜地又做什么要闹得阖府都不安宁?”
“嬷嬷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怎么是我闹的?”翠萝年纪虽小,但性子泼辣,又是家生子,老子娘在裴老太君面前也颇为得脸,现下也不肯再受方嬷嬷的气。
翠萝:“哥儿午后就有些烧了,只因嬷嬷你说小孩子家的,发烧是常事,让先拿冷帕子降降温,捂出一身汗,退烧了也就好了,我这才没立刻去禀了大娘子。”
“可半日功夫下来,冷帕子都不知道换了几茬了,哥儿却越烧越厉害,眼见着再烧下去都要惊厥了,我还没问嬷嬷您这安的是哪门子的心呢?”
方嬷嬷被翠萝怼得面红耳赤,张开嘴就叫苦连天,直言冤枉。
可本就对方嬷嬷怀有疑虑的温聆筝,经由翠萝这么一提醒,心中疑云更深。
虽说这个翠萝忠不忠心还两说,可这个方嬷嬷,只怕是……
她不由回忆起了前世。
奈何前世裴敬归京的时间点,已是她嫁入定北侯府之后,故而裴敬一开始就是由她照顾,自然也就没有方嬷嬷与翠萝这两人。
头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重生改变了事情的既定发展,温聆筝有一瞬心慌,但还是很快镇定了下来。
她的目光从方嬷嬷面上扫过,眼神冷了些许。
一个签了死契的,靠主人家谋生的嬷嬷,真的会有胆子‘谋害’小主子吗?
——除非,有人给出了非常动人的利益在驱使着她……
温聆筝心头一凛,直觉让她不由将裴敬的病和裴准的事联系到了一块儿……心中凉意顿起。
若事情当真如她所料,这府内可还有一寸没被那幕后黑手渗入之地?
未免打草惊蛇,温聆筝只得暂且隐忍不发。
“敬哥儿还病着,你们就在他的病榻前这样吵吵?”
看向翠萝,温聆筝道:“你去府门边等着吧!沈先生一到,立刻把他带到芝兰院来。”
至于方嬷嬷,也被温聆筝借口支开了去。
二人接连离去,摇光又开了半扇窗子,微风卷动了里屋的空气,那腻人的香气散去不少,温聆筝突觉清净的同时,心绪也清明了几分。
鼻尖安神香的气息似乎仍有残留,方嬷嬷的一句句话不由从她脑海中浮现出来。
裴老太君送来的?
温聆筝眉心颤了一颤,嘴上没再多言,心上却记下了这件事,唤来白榆耳语了一番,让她悄悄去趟荣寿堂,找常嬷嬷了解下情况,但尽量不要惊动裴老太君。
白榆年纪小,不常出芳华院,是个眼生的,她趁着夜色溜出芝兰院时,并不惹人注意。
她前脚刚走,后脚玉衡和行云也带着郎中到了。
……只是,却并非沈确。
玉衡快步走到温聆筝身边,“同心堂的人说是小公主傍晚时落水了,沈先生是被急诏入宫的。”
——居然有这么巧?
第38章 博弈
作为当今官家现今唯一的子嗣, 小公主李蓁突然的落水自是闹得禁中人心惶惶而不可终日。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
一整日下来,除却医官进进出出的坤宁宫外, 太后照常深居清仁宫礼佛而不出, 官家照例在福宁殿召见定北侯与荆国公世子。
宫阙高墙内, 一切, 平静得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连清晨码头边两方势力的唇枪舌剑也不约而同地随夕阳沉寂了下去, 丝毫不曾搅扰这层层宫闱内的死气沉沉。
木门轻启又闭合, 细微的吱呀声将萦绕满屋的木鱼声轻轻掐断。
垂眸跪在一尊渡了金身的佛像前的太后, 听见来人的脚步声, 缓缓抬起头来。
“蓁儿落水, 官家可知?”
“官家亲政已数载,阖宫大小事宜,又有哪件能瞒过官家呢?更何况事关公主。”
听完心腹的话, 太后先是一愣,随即却冷笑了一声,搭着心腹伸出的手站了起来。
“太宗在时总言,官家心软仁善,不是为帝之材……”
“可云英,我怎么觉得……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儿子了。”
建昭元年, 天下初安,大周建国, 奈何根基尚浅。
为防前朝余孽作乱, 太//祖大力笼络早前投诚的前朝旧臣。
而族内曾出过前朝三任宰辅,又在当世文人学府间享有极高威望的杨家,自然成了太//祖心中的第一人选。
——故同年,定杨家长女为太宗之太子妃。
那年的太后不过二八妙龄, 而打小陪着她长大的女使云英,也不过双十年华。
怎料世事变迁,历经纷争,这半片宫墙,终究是葬送了她们半生光阴。
“除了太后,也许久没有人唤过奴婢闺名了。”云英轻笑了一声,扶着太后到一旁的罗汉榻坐下,又奉上一盏清茶,“太后,咱们老了,官家自然也长大了。”
沉默着将那盏清茶推远,太后轻扶了扶满头耀眼夺目却冰凉沉重的珠翠。
云英见状本想帮太后卸下部分,垂头时却又听见她喃喃自语道:“云英,我无意争权,可官家……我的琮儿,不能白死……”
伸出的手顿了一下,云英叹着气,将太后鬓边的朱钗取下。
章慧太子李琮,早慧懂事,是太后一手带大的,二人间母子情深,可惜却在十五岁的年纪猝然夭折。
那是太后的心病,是盘踞清仁宫无数年的疑云。
——可却不是官家的。
又思及今日李蓁落水之事,云英涌到嘴边的劝慰之话,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官家打小不在太后身侧养育,随着他亲政日久,与太后自也愈发疏离。
只是云英自没想到,一向仁善的他,身为人父,却连亲生女儿落水一事都能做到仿佛若无其事一样……
这样的官家……
一个只在年末宴席上匆匆见过几回,却不曾真正长时间相处过的兄长,又能在他心里占据多少分量?
云英没有一点把握。
苦笑着忽略了云英的欲言又止,太后转眸看向窗外,她的眼里,是浓得晕不开的乌云。
“待定北侯与荆国公世子离宫,便去请官家来一趟吧!”
云英回过神,默默替太后捶着肩,应了声:“是,太后。”
·
裴凛离宫时,已至后半夜。
高悬的圆月被厚重的云层遮去了一角,模模糊糊的光阴似泄而非,低沉沉地压住了整个盛京。
打更人的铜锣声沿着街巷围绕着一户又一户的高门大院回荡,早前就已候在府门边的乐生,心情愈加焦躁,困意全无。
直到瞧见裴凛的身影出现在府门边,他的眼中才多出了些许喜色。
“侯爷,您回来啦?”乐生脚步急切地走上前去,“大娘子说,她在芝兰院等您。”
芝兰院?敬哥儿?
裴凛来不及多思,赶紧撇开了满腹思绪,加快了脚步,一边朝府中走去,一边反问道:“出事了?”
“敬公子突发高热,现今虽退下去了,可……”乐生顿了一顿,放轻了声音,“大娘子觉得不像是普通风寒。”
“请的是哪家郎中?”
“沈先生入宫了,来的是当晚坐诊同心堂的郎中。”
公主落水?沈确入宫?敬哥儿高烧?
还真是巧啊!
一件接一件的事情像是串在木签上的糖葫芦,裴凛轻阖双眸,唇角溢出一丝玩味的轻笑。
他面上虽一言未发,但整个人周身的气息明显冷下了许多,连走在一旁的乐生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肩。
“先生能否看出这燃香的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这……这香是较寻常的浓些……可也……哎!老朽学艺不精,恐误了温大娘子的事,而今也只能等问过沈先生后,再给温大娘子答复了!”
才至芝兰院,推开门,裴凛正巧听见了温聆筝与郎中的对话。
余光扫见裴凛走近的身影,温聆筝悬了一夜的心稍稍定下。
她收起沉重,让玉衡封了赏赐送郎中出府,又吩咐了摇光亲自跟着去抓了药。
“解决了?”温聆筝走到裴凛身边,接过他带着霜气的披风递到一侧的女使手中,“你放心,敬哥儿的烧已经退了。”
反手握住了温聆筝的手,裴凛微微掀起珠帘,瞥了眼里间,见裴敬正熟睡着,这才收回视线。
“照顾敬哥儿的女使换了?”
温聆筝抬手指向了熄灭的香炉,又看向屋内,“能让这样的脏东西混入敬哥儿的房里,那样的丫头怎好再用?纵是没有坏心,却也太不仔细了。”
“那是我屋中的白榆,年纪虽小,性子却稳妥,在未选到合适的人前,就先让她到芝兰院来顶替翠萝的职。”
裴凛顺手打开圆桌上的香炉,又捏起一缕未燃烬的香粉,“那方嬷嬷和翠萝……”
大抵是洞悉了裴凛的心思,没等他说完,温聆筝便抢先凑到他身边,低声应道:“只是先叫行云捆了起来,事情尚未水落石出,总归不好打草惊蛇的。”
芝兰院到底不全是知根知底的,温聆筝留下了摇光和白榆看顾敬哥儿,这才和裴凛回到了芳华院。
屋内,烛光晕暗,温聆筝换下常服,从内屋中走出,临出门的行舟向她作揖,而裴凛已坐在一旁的罗汉榻上等她。
坐到了另一侧,温聆筝习惯性地又点了一盏蜡烛,继续说着方才在芝兰院未说完的话。
“翠萝那丫头虽说是有些小心思,但本质上也不过是希望靠敬哥儿上位,只是那方嬷嬷……我却说不好。”
“我想着让她们狗咬狗,就先借口支开了方嬷嬷,又让翠萝去府门边等郎中,引得那老贼猜疑我信任翠萝而疑她……”
“然后诱她二人自露马脚,又刚好能拖延时间,等到行云回来将二人一并擒下?”
裴凛回过神来,笑着补充完了温聆筝的话,又哄孩子一般地摸了摸她的头,“我家娘子,看来是有女中诸葛之姿啊!”
没好气地拍开了裴凛的手,温聆筝显得有些落寞,“裴见微,你这是捧杀!不过。我要真能有诸葛先生三分本事就好了,也不至于……”
——也不至于重活一回,竟还让人下了这样大的一个套!
听着温聆筝低低的,充斥着自责的声音,裴凛轻笑了一声,原该凌厉的眉眼变得愈发柔和。
“这不是你的错。”
下意识地避开了裴凛的目光,温聆筝看向屋外,扯开话题,“你方才让行舟去做什么了?”
轻抿了一口茶,裴凛抬眸看向温聆筝,“既要惊蛇,那总得有打草的棍吧?再也要留出一个口来,让那些有心人钻钻才是!”
裴凛的话说得委婉,低沉的语调中又似染着笑。
温聆筝一听就知,这家伙定然是“没安好心”,指不定又想了什么整人的辙儿呢!
悬着的心放下了,她这才想起了些没说完的事。
“对了,方才在芝兰院说话不便,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那方嬷嬷先前说,敬哥儿屋中的香是从荣寿堂来的,老太君也用,可我让白榆偷偷去了荣寿堂一趟,常嬷嬷说……”
“荣寿堂?还真是拙劣的计谋。”
裴凛大抵是被气到了,鼻间溢出一声轻哼,“祖母少时贫苦,为人勤俭,最不喜那些奢靡之物,打从我记事开始,就没见她燃过香。”
“满府上下,正经地跟着教养嬷嬷学过焚香的,左不过就只有二婶,阿凝,与我这三人。”
“只怕是有心人利用祖母怜爱敬哥儿的心,借她的手把这些东西放进芝兰院罢了!”
“你还学过焚香呢?”温聆筝侧头看着裴凛,清澈的眼瞳笑意盈盈,“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只会舞刀弄剑?”裴凛没好气地弹了一下温聆筝的额头,言辞间颇为骄傲,“怎么说我当年也是享誉盛京的纨绔啊!这点子东西都不会,那如何能行!”
斜眯了裴凛一眼,温聆筝摇摇头吐槽道:“你还骄傲上了?若是公爹还在,听见你这话,怕是得后悔当年只拿大刀追着你砍了两条街!”
听见这话,裴凛一愣,待回过神来,不由尴尬得摸了摸鼻,又听温聆筝的低笑传来,不禁叹了口气道:“这个阿凝,嘴上合该栓个绳才对!”
“这可不是阿凝说的。”
温聆筝笑了笑,岔开话题道:“敬哥儿一事既没水落石出,我想,就先不与老太君说了,只是三弟这事,你今日入宫,官家可有……”
“有。”
话题回到裴准身上,裴凛的表情都沉重了许多,“当年的林氏贪墨案终究涉及章慧太子,官家虽不至于因此疑我,可却也不能给太后那边留下话柄,毕竟……”
裴凛摇了摇头,颇为无奈,“杖责三十,终生不得入仕,这样的惩处,已是官家宽宥。”
心知此事再无转圜余地,温聆筝不由叹道:“那将来效哥儿……”
“效哥儿?”
“事赶事了,都没来得及告诉你,今儿祖母给三弟的两个孩子都起了名,嫡子按族谱择了效字为名,女孩,同旁支一样,偏旁从心,择了念字。”
“念?”裴凛沉吟了片刻,才道:“从旁支也好,只是,祖母的意思是打算送那孩子回临安吗?”
温聆筝摇摇头,“祖母说,到底是侯府的嫡系血脉,城郊庄子上的四堂哥家中已有七八个儿子,一直想要个女娃娃,念姐儿去他家正好,逢年过节的,咱们也有由头去瞧瞧。”
思虑片刻,裴凛未反驳,只是道:“既是如此,城郊那庄子便赠予四堂哥一家吧!只叫他们好生待那孩子,错是三弟的,与稚子无关。”
“这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温聆筝伸手揉了揉肩,“没得让人帮忙,却还要人自担亏损的道理。”
·
裴凛与萧维垣前脚出宫,后脚云英嬷嬷就到了福宁殿。
李善却似是早就猜到了太后会差人来请,也未多言,只一拂衣摆,往清仁宫去。
青瓦绵延,夜凉如水。
临踏进清仁宫的那一刻,李善忽而停在了匾额之下,扭头看向云英,“云英姑姑,您说,在大娘娘心里,我和二哥,真的,差得这么多吗?”
夜里的烛光,微弱地自后头照来,少年帝王的神色晦暗不明,语调却平得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让云英的心不禁沉了下去。
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就像方才,她不知该如何宽慰太后一样。
云英:“官家……”
“罢了!”李善转回了身子,朝清仁宫走去,“朕不过是和姑姑开个玩笑而已。”
第39章 采选前夜
八月中旬, 禁中采选拉开帷幕。
这场采选规模浩大,除却盛京外,各地的官员也都举荐了不少良家女子参选。
又因太后定下的规矩——
适龄女子只肖通过初选, 就能获得参与终选的资格, 并不看重家世出身。
盛京中不少寒门百姓因而喜不自胜, 纷纷各显神通一边打听起了官家太后的喜好, 一边又敦促家中姑娘学习, 只盼着家中能出个皇妃娘娘, 光宗耀祖。
然这样的“喜事”于定北侯府而言, 却更似乌云蔽日, 无奈满府主子, 亦只能强颜欢笑。
定北侯府,荣寿堂。
裴老太君抱着三房的效哥儿,终日郁郁寡欢的脸上总算有了一抹笑。
“这效哥儿如今瞧着是越发地健壮了, 老三家的,辛苦你了。”
“祖母放心,这孩子虽说早了些时候出来,但能吃能睡的,沈先生也来看过几回了,都说是无恙的。”
宋妙余放下茶盏, 笑着回话:“更何况,还有二嫂嫂这几个月费心找来的四个奶妈轮番喂这孩子, 我还担心娇惯了这孩子呢!”
“哟!感情这还是我的不是了?”
温聆筝赶巧从外院回来, 一进门就听见这话,不由叹道:“祖母可得给孙媳做这个主了,我真真是比窦娥还冤呢!”
“聆筝,你也来了。”
裴老太君一边逗着怀中的裴效, 一边笑着摇头,“你这三弟妹你还不知道?嘴上没个把门的,老大家的去的早,如今你就是长嫂,你只管训她,我绝不拦。”
宋妙余顺势起身走到温聆筝身侧,打趣道:“好嫂嫂,我这不是说笑呢!您待效哥儿好,他心里门清呢!等他长大了,您只管拿他当亲儿子使。”
闻言裴效竟是跟着哼唧了两声,逗得裴老太君笑得合不拢嘴。
一旁的常嬷嬷笑笑接话道:“瞧瞧,咱们效哥儿聪颖,这是听懂了呢!”
“效哥儿聪颖,如今身子也越发好了,我也算放心,可是……都先坐吧!”
裴老太君将裴效递回奶妈怀里,转而看向温聆筝,“你可是刚从外院回来?”
温聆筝点头坐下,宋妙余也跟着坐到了她下首。
“我也老了,效哥儿是不用我这把老骨头担心了……可敬哥儿……”
“这孩子也搬去别鹤居好些日子了,他的身边人安排得如何了?可都还尽心?实在不行,要不还是让他搬回芝兰院吧!”
先头芝兰院发生的事,虽说裴凛与温聆筝有心隐瞒,可裴老太君到底浸淫深宅大院数十载,多少也能猜出一二。
常嬷嬷听得此言,当即屏退诸人左右,只留下了三位主子及其心腹在内。
温聆筝:“祖母!无论是引蛇出洞,还是瓮中捉鳖,那都是耐心当为首要。”
芝兰院一事已过去数月,裴凛与温聆筝虽第一时间就下令探查,可敌暗我明,线索跟着到方嬷嬷家那个嗜赌成性的儿子那儿就断了。
再有就是那安神香……就连沈确都没看出什么不对来……这也让事情不免陷入被动。
在与裴凛商榷过后,温聆筝才以照看主子不利为由,将方嬷嬷与翠萝贬到京郊的庄子上做活,又利用了翠萝被其连累的怨气,让其充当明面上眼线……
事情看似就此告一段落了,可隐匿的暗流实则并未停歇。
裴凛和温聆筝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让裴敬搬到外院别鹤居去居住。
一来,是裴敬确实到了该搬到别鹤居居住的年龄;二来,也是为了方便对裴敬的保护。
定北侯府如今子嗣不多,只裴敬和裴效两个。
裴准虽痴,宋妙余却是个聪明的,有这样的母亲,裴效自是不用温聆筝操心,可裴敬却不同。
在这深宅大院中,他既无父母,也无心腹。
裴老太君怜爱他,但终究年迈,能力有限。
裴凛心疼他,奈何政务缠身,别说是裴敬了,就连温聆筝这个做妻子的,一个月只怕也没见他几回。
再说回她自个儿……
身为当家主母,掌阖家事宜,单单是各个世家大族间的人情往来,就够她脚不沾地地忙一阵儿了。
还有各个铺子里每月递上来的账薄,她已是汲汲营营,谁料又正巧撞上了这采选一事……
于敬哥儿,她终究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因而,裴敬迁居至别鹤居,其实反而比在内院更安全。
毕竟,裴凛的心腹多为男子,外男入内院多有不便,可外院却是不一样。
温聆筝笑了笑,宽慰裴老太君道:“祖母放心,昨个儿见微还在与我说,准备叫袁副将来教导敬哥儿武艺,正让我安排人收拾客房呢!”
“让敬哥儿习武?”
裴老太君本想反对,可想了想,最后还是点了头,“也罢!以前我总心疼这孩子,不愿叫他去吃那习武的苦,现在瞧着,练练也好。”
“是这样的!”宋妙余跟着附和,“敬哥儿体弱,咱们也不求他练到如祖辈一般能上阵领兵,只是让他强身健体罢了!”
裴老太君觉得有理,点点头道:“既如此,那便安排下去吧!”
敲定了裴敬的事,温聆筝又同宋妙余一道哄着裴老太君用了午膳,这才放下心来去看账。
可看到一半,她眉头越蹙,尤其是翻阅至临安递上来的那本。
这事有古怪!
温聆筝未及多思,便闻进门的摇光说起裴凝明日参与终选的物什都已准备齐全,顿觉肩上的担子轻快了些,干脆让摇光将账薄都搬到了立心院去,她去那儿看。
“回来了?”温聆筝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时,已是日落黄昏,余霞成绮。
摇光向来有眼力见儿,又得温聆筝吩咐,早早地就退了出去,顺带还拉走了同裴凛一道进院的行云,守在院外。
裴凛走进里间,见温聆筝抬眸看他,不由生疑,“这是在等我?难不成是荣寿堂发生了什么?”
温聆筝摇摇头,继续看起了手中的账薄。
“阿凝入宫的事,大家早心知肚明,这所谓采选,也不过是走个流程,老太君虽忧心,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也慢慢开始接受了。”
“我只是从账中看出了一疑事,思来想去,还是该告诉你一声。”
换下官服,裴凛走到温聆筝身后,他俯下身,单手撑着桌沿,粗粗看了一眼桌上的账薄,“这回竟这么多?”
感受到身后的温热,温聆筝将手中的账薄一盖,轻轻朝后一仰,靠在裴凛怀中,“大夏新帝即位,你们朝堂忙得脚不沾地,我们行商不也是一个道理?”
随手只着桌上其中的一沓账薄,“你自个儿瞅瞅,只单是米行的就有这么厚一叠,够我看好几日的了。”
顺手取过温聆筝手上的账薄,裴凛坐到她身侧细细翻看了起来。
“年前因与大夏的商路被阻,米价上浮不少,如今大夏政权稳定了,两国间的商路重启,这米价瞧着倒是回跌了。”
“回跌?那只怕只局限在盛京呢!”
温聆筝夺过裴凛手中的账薄放回桌上,又挑出了一本翻开后塞回了他手中,“你瞧瞧这本。”
裴凛狐疑地瞥了温聆筝一眼。
温聆筝正了神色道:“这便是我要和你说的事了!”
“这本是临安递上来的,铺上的掌柜三娘是我的心腹,她常有商队行走于西南边境做茶叶生意,若非如此,我还不知,在西南那几个边陲小城里,米价一斗竟飞涨至五贯钱!”
“五贯钱?”
饶是裴凛这样见惯大场面的侯爷在听见这个数字时也是有些惊到了。
大周建国至今二十余年,只因祖辈曾受乱世颠沛流离之苦,故而三代帝王,皆极重民生。
年初虽因灾年,又兼大夏易主致使商路被堵之事,导致米价有所上浮,但最高点时也不过涨至两贯钱一石……
更何况,官家体恤百姓,早于三月之初就已派下钦差,拨下银两,命南部各地官员,开仓以济灾民!
如此之举,以民为重,又怎会任米价疯涨至此?
要知道,时人收入相较前朝虽有所增长,可若以家庭为单位,平均一家一日的收入至多不过百余文。
千文是为一贯,一斗米竟是要花去一家人近两月的收入?
简直荒唐!
“如今京里米价几何?”裴凛皱眉思索着。
收起账薄,温聆筝道:“大夏新帝即位,其国内百废待兴,又有一众如狼似虎的兄弟,不论他真实想法为何,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也必须与大周重修旧好。”
“两国商路重新开通,若连京中米价都不跌反涨……岂非司马昭之心?”
话已说至此,裴凛与温聆筝相识一眼,未再多言,只默契地几乎是同时站起身——
一个取来官服,一个老实换上。
“今日晚食大抵是回不来了。”
“祖母那边,这事我会瞒住的。”
裴凛重新换上官服,温聆筝低着头替他整理。
他听见了她轻声道:“这里头的水还不知有多深,贸然面圣……你务必当心。”
裴凛没忍住伸出手落在了温聆筝的发上,指腹擦过她戴着的那柄白玉如意钗。
“放心。”
“好。”
温聆筝轻点了头,扯出一抹笑,将裴凛送到了府门边,看着他同行云行舟兄弟二人一道远去,整理好心绪,这才转道去了荣寿堂。
三房的裴准夫妇比她来得更早些,就连在书院读书的敬哥儿都破例告了假早早地回到了家。
脚步顿在了原地,站在荣寿堂外,温聆筝看了眼渐沉的天色,刚想叹气,就闻裴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美若天仙的二嫂嫂,你这是看什么看得这样入迷?难不成是悟到了什么契机,打算羽化成仙不成?”
今日的裴凝仍是闺阁少女的打扮。
霞裙月帔,宛若桃李,更胜芙蕖。
温聆筝出了神,痴痴地看着她走近,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另一道身影。
——那位华服在身,受尽君恩,仍旧郁郁寡欢的,淑妃娘娘。
鬼使神差地,她在她走近的那一刻,问出了那句憋在心里已久的——“这真的,是你所愿吗?”
第40章 临芳阁初遇
宣仁十年八月, 凉意习习。
今上登基已满十载,后宫却一向空虚,以致子嗣不茂。
故帝应太后之意及百官谏言, 于八月广选适龄女子入宫, 以衍后嗣。
此时, 正直夏末。
炽热的暑气在北面吹来的清风中弥留, 马车两侧的角上悬着的两串风铃晃得清脆欢悦。
翡月掀开车帘, 清亮的光晕透过窗子折射进车门, 落在了裴凝金丝绸面的绣鞋上。
驾车的小厮忙将脚凳摆好, 弯下腰道:“姑娘, 宫门到了。”
将将从纷乱思绪中回过神来, 裴凝未言,只抬头向外望去……
——眼前是层叠的琉璃红瓦,是一辆辆停滞的马车, 也是一张又一张如花灿烂的笑靥。
明明热闹非凡,却隐着让人一眼看不到头的孤寂。
裴凝忽而就想起了前几日温聆筝问她的那个问题。
可纵是两日过去,她大约仍旧是没有答案的。
裴凝才下马车,宫门前负责接引众良人的嬷嬷便迎了上来。
她温和地笑了笑,礼数周全地解释道:“今日入宫待选的良人都在临芳阁稍歇,方才萧大姑娘早一步到了, 现下正于临芳阁中等着姑娘呢!”
听见萧裳华的名儿,裴凝粲然一笑, 方才遥望深宫如许的怅然似乎都散了些, “多谢嬷嬷了。”
翡月紧跟着递出了装得鼓鼓的荷包,接引嬷嬷不由一笑,一边给二人领路,一边将先前已到的良人们的信息娓娓说予二人听。
正应了那嬷嬷的话, 临芳阁内,萧裳华早早地就候在的门边,翘首以盼,一见裴凝,便小跑着凑了过去,“好阿凝!你可算是来了!”
环顾四周,见周遭秀女的目光纷纷朝她们围来,裴凝不禁有些面热,忙拉着萧裳华往里头走去。
“明明最怕暑气,这屋里头摆了冰和风轮,你不好好呆在里头,非跑外头来等我做什么?”
萧裳华难得没堵裴凝的话,只是拉过裴凝给她擦汗的手,压低了声音说:“哎呀!一句两句的说不清,你且跟我来。”
这下子裴凝哪还能不明白。
“你这疯丫头,这是又憋什么蔫招呢?这可是临芳阁……”
“这还是殿选呢!”,萧裳华耸了耸肩,一脸不在乎地拉着裴凝找了个安静地坐下,“你放心,我不傻,不会给我家老头子惹事的。”
裴凝明显不是很相信她。
“当年也不知是谁头一次进宫参加宫宴,就把太后娘娘的花给薅了。”
“哎呀!那件事都让你说一百回了,你几时变得和我大哥一样啰嗦了?”,萧裳华瘪了瘪嘴,“再说,你真当我!……算了,总归辩不过你裴大小姐,你且往右侧看。”
裴凝顺着萧裳华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一丛丛开得正盛的当季鲜花后,是一道翩然恬静的身影。
“瞧着倒是有些眼生。”
裴凝皱了皱眉,几乎将京中人家的女儿的名儿都默背了一遍,却仍是觉眼生。
“今日是殿选,说是百花齐聚也不为过,你可别告诉我你单纯觉得人家漂亮。”
萧裳华有些无语,没忍住‘呸’了一声,“阿凝!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当年阿韶入京的时候,也不知是谁,没熟悉两日,就天天往人家府上跑了。”
裴凝一边饮茶,一边浅笑着叙述过往,“惹得韫安哥哥三天两头到宁国公府逮人。”
饶是萧裳华脸皮再厚,口齿再伶俐,这时也不禁有些语塞,赶忙扯开话题,“什么跟什么呀!阿韶与她怎能一样!我的意思是,那是……”
萧裳华突然顿住了声音,屏退了身侧侍奉的人,这才贴到了裴凝身边,低声道:“那是工部尚书府这一辈的嫡长女。”
王太妃的娘家侄女?
裴凝蹙了蹙眉。
太宗皇帝,勤政爱民,夙兴夜寐,后宫中的后妃之数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而其中育有子嗣的娘娘,就更少了。
——除了当今太后外,便只有夏太妃生育梁王李衡;以及和宁公主的生母……王太妃。
见裴凝蹙眉,萧裳华伸手戳了戳她,“听说,自从和宁公主远赴大越后,王太妃,就再未踏出长信宫佛堂一步。”
萧裳华点到为止的话在裴凝心底拨开涟漪。
和宁和宁,阖家安宁……
自宣仁四年初,和宁公主赴越始;到宣仁五年末,两朝战事再起……
定北侯府始终,都脱不了干系。
而今,大周势强,在国朝大军压境的情形下,大越不仅失去了芜城,还被迫归还了先前掠走的三城,甚至献上了巨额赔偿。
自裴凛凯旋的那日起,和宁公主在异国他乡会过着怎样的日子只怕大家都……心知肚明。
和宁?这和的,到底是哪门子安宁?
裴凝的心莫名一颤,隐隐的不安在她心头蔓延开来。
她听见萧裳华低声道:“听说这王姑娘和咱们一样,是一早就定下的。”
该来的,终究也是躲不掉。
轻叹了口气,裴凝拉起萧裳华向里间走去,“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
鲜花繁盛,香气萦人。
那厢锦绣背后,王倦汝忽而抬眸,视线沿着指尖抚过的那朵芍药朝远处望去。
——正是裴凝与萧裳华,离去的方向。
她懒懒一笑,为勾唇角:“立秋,她们就是姑母要我小心的两位‘京中贵女’?”
侍立在其身侧的女使应声上前,一边拿着手帕擦拭着王倦汝的指尖,一边道:“不错,那便是定北侯府与荆国公府的两位姑娘。”
“定北侯府……荆国公府……一武……一文……”,王倦汝夺过立秋手上的帕子。
她自顾自地擦着指尖豆蔻微染的泥点,嗤笑了一声,反问道:“真是好笑,原来,你们也会有怕的时候呢?”
闻其言,立秋却未变面色,只抬眼平视着王倦汝,声线平淡:“怕与不怕的,奴不知,奴只知做自己该做之事,既如公主,也如姑娘。”
凝视了立秋半刻,王倦汝不由轻笑了一声。
她将帕子塞回立秋手里,环视着临芳阁这四面环绕的围墙,冷笑着反问道:“立秋,你说,姐姐,她会恨吗?”
立秋:“姑娘,夫人和大公子还尚在府上……”
藏在立秋轻描淡写语气背后的,是显而易见的威胁。
王倦汝瞬时敛了神色,她顿了顿,收起了玩味,冷冷地看向立秋,“回去告诉王尚书,他想要的,都会有的,但也别忘了,他的承诺。”
裴凛回到定北侯府时,天色已将将擦黑。
禁中采选的结果早早就有内监前来通传——
“今有裴氏女,恭慎柔婉,庄静聪慧,出于诗礼簪缨之族,故册为正三品婕妤,望其往践尔位,恪守宫规,以尽嫔御之责。”
前来送旨的内侍拿着极丰厚的赏银出了府门,连脚步都是飘的。
定北侯府门前的爆竹声足足响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堪堪停歇。
偶有路人行过皆道——“家中出了皇妃,这定北侯府,当是喜不自胜啊!”——
作者有话说:真的很抱歉,咸鱼是影视行业工作者,从24年毕业以来基本天天加班,写文实在太难养活自己了,但我还是会作为爱好坚持下去的,绝对不会弃坑,感谢等待的宝子们~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