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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齐家旧闻


    三日一过, 便是回门之期。


    裴凛早早地就起了身,又在院中打了两套拳,温聆筝才悠悠醒转, 懒洋洋地在庄嬷嬷的催促下起身。


    “你怎的起这么早?”睡眼迷蒙, 温聆筝半睁半闭地透过梳妆镜打量着从院中走进屋的裴凛, “看着倒比我更积极些……”


    心知妻子是这两日被折腾狠了, 正闹起床气呢!裴凛无奈失笑, 只好凑上前去, 轻吻着她的耳廓, “嗯……我打小精神头就足……”


    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温聆筝没好气地回手拍了他一掌, 气鼓鼓地朝旁挪了点位置,“青天白日的,真是不怕羞!你且离我远些!”


    待得这夫妻二人收拾完毕, 登上马车,前往温府时,一度躲在云层中的灿阳也有了些许露头的预兆。


    宜男桥巷,温府府门前,温聆筝与裴凛才下马车,一进门, 温同文便领着两个他两个兄弟迎了出来。


    一同而来的还有温家几个未嫁的姑娘。


    温聆筝在姐妹们的簇拥下去了寿康堂与温老太太叙话,裴凛则是被温同文几人邀去了前厅相谈。


    “不许喝酒!”温聆筝拉住了裴凛, 低声嘱咐。


    温同文站在一侧, 全然没想到自家闺女敢这样下命令一般对侯爷说话,不由惊出了半身冷汗。


    回过神来,他刚想开口斥责,就听裴凛笑着走到温聆筝身前, 很是听话地道:“知道了,保证不喝!”


    悻悻憋回了未出口的话,温同文偷偷打量着温聆筝,心头不禁涌上一丝喜悦。


    可猛然想起昨儿那封从江南递来的信,他却是不由蹙了蹙眉,看着温聆筝并几个姐妹走向寿康堂的身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寿康堂院中的摆设一如往昔,任嬷嬷照旧最先迎了出来,满口的吉祥话不绝如缕。


    温老太太领着几个儿媳早侯在了上首,一见温聆筝进来,面上笑容更甚,“四姐儿,快过来让祖母瞅瞅!”


    二大娘子薛氏:“果然是侯府风水养人,你瞧,才新婚三日,四姐儿是越发的漂亮了。”


    有二房的大娘子薛氏起了头,屋中的女眷自也不甘落后,吉祥如意的话语成堆地出现,温聆筝疲于应对,只觉脸都快笑僵了。


    又是一阵你来我往的奉承过后,温老太太这才找了理由让几个媳妇与孙女离去。


    “祖母这是有话要和我说?”温聆筝瞥了眼被女使合上的窗子,又见温老太太欲言又止,心头便有了猜测,“是二姐姐还是三姐姐过得不好?”


    打从温聆筝的婚事定下开始,三房两个姑娘的议亲事宜也就成了温家的头等大事。


    毕竟,总不好叫妹妹都出嫁了,前头却还有两个姐姐待字闺中。


    于是在温老太太,温同文,加上三房夫妻的一番相看下,最终三房的二姐儿嫁去了京官丁家,而三姐儿则是嫁到了京官曾家。


    温老太太摇了摇头,“这倒不是,那丁家主君与你父亲交好,曾家主君又是你父亲的下属,自是不会苛待了她们姐妹的。”


    “那难道是五妹妹的婚事又出了变故?”温聆筝又猜。


    温老太太再次否定。


    “虽说前些时候襄王府那儿还派人来威逼利诱了几回,可你父亲到底是文官清流,五姐儿又是与‘青梅竹马’的表哥定的亲,说来也顺理成章,倒是不怕他们纠缠。”


    “不过我和你父亲怕夜长梦多,在与你姑父姑母商定后,也就将他二人的婚事定在了四月里。”


    都不是?温聆筝心沉了一下,脑海中有了模糊的猜测,嘴上却仍是应道:“如此也好。”


    “四姐儿,你还记得你外祖家的人吗?”温老太太叹息着,摇了摇头,终究照实说了,“昨儿,他们让人递了信来。”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江南那一家人模糊的人脸,温聆筝的神色愈发地冷下了些许,“他们递信来做什么?难不成想到盛京也来闹一回?”


    温聆筝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凝重。


    稍显犹疑,温老太太迟疑了片刻才起身从柜中拿出了一封信来,“这是昨儿收到的信,还没拆,你还是看看吧……那到底是你的外祖家……”


    见温聆筝面色不愉,温老太太没敢继续劝下去,只将信交到她手中,便不再多言。


    从温府回到定北侯府的一路上,温聆筝都沉默得吓人。


    裴凛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却能敏锐地察觉到温聆筝满身压抑的怒气。


    出于尊重,他选择了暂且不问,只安静地伸手将她环在怀中,另让行云去温家问问发生了何事。


    流云缱绻,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边的光线愈加昏暗。


    模模糊糊的红晕染透了半边天,一轮月牙儿也紧跟着悄然冒出了尖。


    诸日事繁,二人甫一回府,裴凛便被官家派人唤入了禁中,是以芳华院中,只温聆筝独自坐在窗前发愣。


    她手中捏着一角半拆未拆的信件,似是万分挣扎。


    因着温聆筝挑食的缘故,早在半年前裴凛就已吩咐人为芳华院建了专门的小厨房。


    玉衡如往常一样备好了餐食欲走进房内,却在门边被摇光拦下了。


    “让姑娘一个人待会儿吧!”摇光拉着玉衡一边朝远处走,一边低声嘱咐。


    玉衡疑惑,“天都要黑了,姑娘的胃本就不好,这一天早早回门了一趟,回到府上又看了一下午账,事多食少,那如何能行?”


    摇光伸手戳了戳玉衡的脑瓜子,“你就没瞧出姑娘压根心不在焉吗?你瞧她下午看账,那翻页的速度……别说算了,只怕连上头的字都没瞧清吧!”


    略显担忧地瞥了一眼温聆筝的方向,玉衡叹了口气,看向摇光问道:“姑娘这是怎的了?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见摇光只摇头,却没多解释,玉衡不由问道:“早上是你陪着姑娘回门的,难不成……是老太太给姑娘气受了?可这不太可能啊……”


    “你小声着些!”摇光有些头疼地看着自己这个妹妹。


    二人走进小厨房,将备好的餐食重新放进灶里温着,摇光这才娓娓道来:“原不过,是因为那齐家的事罢了……”


    齐家!?


    那个在姑娘五岁时,曾到临安温府闹过一场的齐家!?


    玉衡的眼中露出震惊之色。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直到摇光应声点头,她这才敢相信——这世上,竟是真有那般不要脸之人。


    温聆筝的母亲齐氏,出身泉州商户。


    其父齐老爷子在事业上是个颇有远见之人,出身贫寒,却能孤身闯下了一大片基业。


    其母齐老太太虽只是个秀才的女儿,但却能识文断字,秀外慧中,齐老太爷对她爱慕已久,因此才上门求娶。


    只可惜齐老太太子嗣缘薄,二人婚后十年,膝下却唯有齐氏一女。


    齐氏及笄那年,齐老太爷也便纳了妾,年近五十,才终于得了一个庶子。


    随着年岁渐增,齐老太爷对生意上的事越发力不从心了起来,他深恐自己哪一日不在了,庶子会因家财受到族中亲戚迫害。


    为了庶子将来的安全与前途,齐老太爷渐渐将目光放到了齐氏的婚事上。


    他盼着能将齐氏嫁入官宦人家,将来能帮扶保护庶子。


    ——为此,他甚至不惜让女儿拖到十九岁都未能出嫁。


    可惜齐老太爷一直没挑到合适的人选,直到那年温同文中举——


    那时的温同文虽未能出仕,可已能见其未来锋芒。


    诗会上,齐老太爷结识了温同文,费尽心机促成了这桩婚事,不惜赔上厚厚的嫁妆送女出阁。


    齐老太太虽看出了温同文花心薄情的本性,可她的意见,齐老太爷压根就不会理会。


    齐氏心疼母亲,不愿父母多起冲突,虽知温同文并非良人,可还是闭着眼嫁了。


    大抵是齐老太爷终究是没有儿子的命。


    齐氏出嫁的那年,齐老太爷千盼万盼才得来的庶子莫名因风寒夭亡,他为此一病不起,不过半月余便撒手人寰。


    齐老太爷一死,齐家成了绝户,往年基本见不到人的亲族一个接一个地凑了上来,族老甚至还为齐老太爷选定了命继子。


    按着大周《刑统》的规定,命继子能得到了齐老爷子三分之一的家财,而作为出嫁女的齐氏同样也继承了三分之一,其余则充入官中。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四年后,齐氏竟是难产而亡,只留下温聆筝一个稚女。


    齐老太太得知女儿亡故的消息,一口气没上来,紧跟着就去世了。


    温聆筝五岁那年,温同文已然高中进士,被下放到了临安做同知。


    彼时,那命继子却已将得到的三分之一家财都已挥霍干净,又染上的赌瘾,竟不惜闹到临安,不要脸地想讨回齐氏继承的那一份家财。


    而那天,还赶巧是温聆筝的五岁生辰,温府宾客满座。


    大庭广众之下,温家颜面尽失。


    温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肯将那些物品归还齐家,一口咬定那些东西将来都会与齐氏的嫁妆并在一起,当成温聆筝的嫁妆,以此堵住了齐家说嘴的理由。


    但从那日后,两家终究是彻底撕破了脸皮,再没来往过。


    齐家为何会突然找上门来?


    温聆筝皱了皱眉,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见白榆急冲冲地跑进了芳华院。


    摇光听见响动,走到院中,看向白榆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见白榆神色惊慌,玉衡也紧跟着走了过来,“这是发生什么了?你别急,慢慢说。”


    喘了两口粗气,她这才缓过劲来,走到温聆筝身边急急道:“是临安来信了!说裴三公子惹大祸了!”


    第32章 旧案


    定北侯府与襄阳侯府本是通家之好。


    裴老太君本姓宋, 名徽宜,正是现任襄阳侯宋遇嫡亲的姑母。


    襄阳侯府子嗣不茂,宋遇膝下唯有一子宋惊鹤, 其弟宋逢为武将, 曾在裴凛的祖父麾下任职, 可惜英年早逝, 只留下两个孤女。


    现任襄阳侯大娘子范氏没有女儿, 打小就将两个侄女视作掌上明珠, 若非为着宋逢遗愿, 她也不会同意让宋氏姐妹一前一后嫁入定北侯府。


    大宋氏, 便是已故的定北侯世子裴冰之妻, 裴敬之母。


    小宋氏,名唤宋妙余,与裴准是指腹为婚, 她于宣仁六年前往临安,是在江南与裴准成的婚。


    惊闻宋妙余因裴准豢养外室,动了胎气,险些早产后,范氏顾不上渐沉的天色,当下便让人套了马车, 急急赶到了定北侯府为侄女讨公道。


    “你家若不想娶,早说便是!我家余姐儿也不是非你们裴家不可, 这样羞辱人又是何苦来哉?”


    “我家余儿一向身子弱, 如今又险些早产,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好?同儿已经没了,我那早逝的二弟可就剩这么一个女儿了!”


    温聆筝赶到荣寿堂时,正听范氏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领着一众女使将院子守得如铁桶一般的常嬷嬷一见她来, 立刻迎了上去,“大娘子您可算是来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温聆筝让摇光代替常嬷嬷守在了院门口,一边跟着常嬷嬷朝院中走去,一边打听着事情的进展。


    常嬷嬷叹了口气,“范大娘子才来不久……但其实咱们家也是才接到临安送上来的信……这个准哥儿!真真是……糊涂啊!”


    “侯爷从禁中回来了没有?”温聆筝皱着眉,加快了脚步。


    常嬷嬷摇摇头,回道:“还没有。”


    “快快差人到宫门外去等着侯爷,待他一出来就立刻将这里的情况告诉他,让他尽快回来!”


    “好,我立刻让人去办。”


    突然想起什么,温聆筝又回头嘱咐道:“常嬷嬷,您在府中威望高,眼下这儿还需要您来守着院子,尽量别让消息传出,待会儿告诉摇光,让她快到书塾去守着敬哥儿,千万不要让他一个孩子掺和到这些事里头来。”


    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常嬷嬷赶忙应下,只将温聆筝送到了屋门边就去办事了。


    温聆筝走进门时,范氏正拿着帕子摸泪,二老太太程氏拿着佛珠坐在一侧的圈椅上,她的眼神瞧着很是哀痛,也脸庞却极为僵硬,不知为何让温聆筝心头一颤。


    亲儿子犯下大错,她居然一点也不着急?


    温聆筝一时没搞懂程氏的反应,不由回忆起了前世,可终究不了了之。


    裴老太君被范氏诘问得哑口无言,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从一侧的匣子中翻出裴老太君常吃的安神的药,又端了一杯水,温聆筝这才走上前去。


    “竟才知表婶来访,有失远迎,实在是我这个晚辈的疏忽。”


    “只是我家祖母年迈,还请表婶容我听一听事情的起因经过,若真是我家三弟的过错,我与侯爷定会给襄阳侯府一个交代。”


    将药和水递到裴老太君身前,温聆筝道:“祖母莫急,您要保重身子才是。”


    程氏仿佛也在这时才回过神,忙跟着劝道:“老太君,都是准哥儿的错,您可万万不要因那混蛋玩意儿伤了身才是啊!”


    闻得温聆筝的话,范氏也稍止住了泪,下意识地打量起眼前稚嫩的小姑娘,想起了自家儿子宋惊鹤对她的评价。


    ——十几岁的模样,却有一颗七老八十的心。


    来之前她还不信,可现下瞧着那温娘子从容不迫地安抚了裴老太君的情绪,巧妙地给了她解决方案,又聪明地拖延了时间等待裴凛回来,她却是不得不信了。


    ——这是个难缠的小娘子。


    范氏几乎是在一瞬间就下了这个定论。


    “温大娘子这是不信?”范氏拿出宋妙余的信一把拍在了桌面上,“你且自个儿好好瞧瞧吧!只看我家有没有冤了你家三公子!”


    范氏的声音明显带着快压抑不住的怒火。


    接过信件,温聆筝细细端详了一番,这才晓得了事情的大概,不由在心头暗骂裴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裴凛一出宫门,便见行云满脸焦急,一问这才得知是裴准闯出了大祸,瞬间沉下了脸色黑如锅底,再顾不上去给妻子挑胭脂,只接过马绳,匆匆往府上赶。


    “温大娘子可看清楚了?”


    范氏站起身,看向温聆筝,言语丝毫不退,“我们襄阳侯府如今虽不比你定北侯府鼎盛,可也不是能让人这样侮辱的!”


    温聆筝深吸了一口气,将信递回范氏手中,言辞恳切。


    “此事确是我家三弟的错,若表婶愿意相信,我定亲下江南,将这件事处理妥当,再将三弟带回盛京,绝不让他再和那外室有何瓜葛,定会给襄阳侯府和三弟妹一个交代。”


    闻得温聆筝此言,范氏神色渐缓。


    裴老太君也跟着道:“在准哥儿身边侍奉的人是不能留了,竟是一味纵着他闹出这样的事来,还帮着将我们都蒙在鼓里。”


    裴老太君显然是怒极,言语中的冷冽让程氏微眯起了眼,可仅仅是转瞬的功夫,她却又恢复了哀痛的表情。


    暗地里偷偷注意着她的温聆筝心中的预感越发强烈。


    不知是不是爱子心切,程氏没忍住小声嘀咕道:“准哥儿在书院的书都还没温完呢!将他抓回来岂不耽误课程?再有,那小厮也便罢了,那外室腹中的孩子,也是准哥儿的骨肉啊!”


    程氏此话一出,范氏才平息的怒火蹭地一下又冒了出来。


    她站起身,一连冷笑了好几声,再顾不得所谓礼节,指着程氏骂道:“难道我家余儿腹中的就不是你裴家血脉?你们欺人太甚了!”


    “我今日就在这儿放下话来,若裴准执意要娶那外室入门,那就让他与余儿和离便是!我襄阳侯府再败落,也不会养不起一个姑娘。”


    程氏的话让裴老太君才降下去稍许的怒火又一次窜了上来,“淑文,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她虽一向晓得程氏对裴准的溺爱,但却也因程氏一直守寡未改嫁的缘故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是怎么也没想到程氏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怒火攻心,直接将手边的杯盏摔得粉碎,“冤孽啊!真是冤孽!”


    裴老太君阴沉着脸色,一个劲儿地摇头,看向程氏时,是满眼的失望与愤怒。


    “我早和你说过,男孩子还是要摔摔打打地长大才好!偏你心疼他,不叫他跟叔伯兄长到北境军营去历练,让他留在盛京城里读什么劳什子书。”


    “结果读书没读出个什么来,反倒是学人养起了外室,你这个做母亲的还拉偏架帮他说话?你是真想把你儿子推进火坑,让他一辈子都葬送掉不成?”


    裴老太君的话程氏不敢反驳,只好一个劲儿地狡辩,说裴准只是年幼不知事,这才犯下大错。


    那一连串的护子心切之语,连温聆筝都被气笑了。


    裴准只比裴凛小了一岁,如今也已到加冠之龄,成婚都已有四载。


    ——说他还小?那真真是无稽之谈。


    “二婶婶,您若是男儿,最好到司天监去做官,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裴凛的声音突兀闯进屋中,方才还连连狡辩的程氏不由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呐呐没能发出声来。


    温聆筝扭过头看他。


    他朝服未褪,长眉微蹙,可神色却镇定如常,只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凌厉之气,让人竟是不敢与之对视。


    见裴凛归来,裴老太君大松了一口气,程氏也默默垂下了眼眸,没敢再言,全家人都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场面瞬间就安定了下来。


    “没事,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浅笑着一把将温聆筝带到了身后护着,裴凛直面着范氏,“还请表婶放心,这件事,我们夫妻二人会亲下江南去处理。”


    “那个孩子……”范氏看似欲言又止,实则是在胁迫,非得让裴凛当场给她一个保证不可。


    全然不甚在意,裴凛甚至还轻笑了一声,泰然自若道:“外室之子,如何能保证是我侯府血脉?”


    得到了裴凛肯定的答复,范氏这才带人离去。


    □□寿堂内,裴凛的神色却是一下子沉了下来,看着屋中几人胆战心惊。


    “你今日入宫,还有别的事?”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件事不同寻常,温聆筝的神情愈发严肃。


    “也不是旁的事,还是三弟这档子事罢了!”


    裴凛说这话时,顿了片刻,目光意味深长,从程氏面上掠过,“二婶当真不知三弟那外室的事情?”


    裴老太君愣住,“这件事与你二婶有关?”


    见程氏仍想隐瞒,裴凛不由冷笑了一声,“与二婶有没有关系不知道,可与程家,却是关系匪浅呢!只怕得去问一问程世叔了。”


    程氏:“这事和我弟弟没有……”


    裴凛轻笑:“临安那边已上奏抵达天听了,三弟的那个外室可不一般啊!这样的事,二婶觉得没查清,他们敢乱禀到官家面前?”


    “林家孤女……二婶这是忘记了建昭二十年盛京满城那经久不散的血腥味了?还是说,您想让咱们家也试一次?”


    裴凛一个接一个的质问让程氏压根不敢回答。


    裴老太君又惊又痛,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管家多年的听话媳妇会干出这样的事来,气得完全说不出话,温聆筝快步上前轻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


    冷哼了一声,裴凛转头看向裴老太君,“祖母放心,将这件事捅出来的那人大约也想和咱们结个善缘,孙儿会将这件事处理妥当的。”


    第33章 裴准


    早春的临安, 恰逢春雨霖霖,空气中都弥漫着湿气,衣服也带着润意贴在了人身上。


    一夜雨落, 江河都跟着水涨船高, 以致于温聆筝与裴凛只单赶到临安, 就花费了数日。


    “怎么没人来迎船?”


    行云头一个下了船, 往日里人来人往的码头边却冷冷清清, 也看不见一个裴氏老宅来迎船的人, 他不由看向紧跟着下来的行舟, “你确定已让人快马将信递到三公子手里了?”


    没看见裴准的人, 行舟也摸不着头脑, “我真递了!还是我亲自去吩咐的呢!今儿也真是见鬼了,怎么连码头都没几个人影啊?”


    连日奔波,温聆筝有些疲倦, 眼皮子耷拉着,一直到停船靠岸都显得昏昏欲睡。


    裴凛伸手搀着她下船,冷沉的脸上将将扯出了一抹笑来,稍显歉意,“说来也是我家连累你了,这才新婚没几日, 就让你陪我这样长途跋涉。”


    看着远处模糊的秦楼酒肆,裴凛似乎想起了什么, 又道:“听闻江南十三郎君的戏极好, 待三弟这事了结,咱们也一起去瞧瞧?”


    十三郎君?


    熟悉的称呼让温聆筝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她抬手抚过裴凛几日都未曾舒展的眉心,“咱们是夫妻, 本就是一体,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得妻如此,是吾之幸。”裴凛笑着握紧了温聆筝微凉的手,却见行云行舟兄弟二人蹙眉而来,才缓下的神色又变得凝重了起来。


    裴凛:“又出什么事了?”


    行军多年,裴凛的直觉一向敏锐,更何况,他太过于了解裴准了。


    ——裴准其人,本性良善,对于家中长辈敬爱有加,对几位兄长亦是恭敬,只是太过懦弱又耳根子软,极易被人利用。


    故而他昔年出征之时,是坚决不同意让裴准带着裴敬回到临安的,无奈那时受情形所胁迫,就连他,也是抱着必死的心领兵去的北境。


    行云:“侯爷……”


    ——“侯爷!不好啦不好啦!”


    行云后半句还未说完,就见裴准身边的小厮阿瞒风风火火地朝码头边跑了过来,连束好的发都散了一缕在耳边,袖边的衣服都被撕裂了一角。


    行舟眼疾手快地拦下了阿瞒,“你这是怎么了?”


    看清来人,阿瞒似是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顾不上膝下磨人的沙土,往前移了两步,“侯爷,不好了!咱们,咱们府上闹起来了!”


    阿瞒没头没尾的话让人心里一揪。


    睡意顷刻间消失殆尽,温聆筝蹙眉看向行云,“快去赁车来。”


    行云立马从外头的赁车行赁了辆马车来,送温聆筝与裴凛匆忙赶往老宅,行舟则带人留下来将随行的行李整理完毕后再送至老宅。


    马车上,在裴凛的细细盘问下,他们夫妻二人总算搞清楚了今日这一出的由来。


    原是今晨裴准正欲领人出府,到码头来迎船时,那林氏却不知为何突然就找上门来了,闹着要裴准给她和孩子一个名分。


    本在安心养胎的小宋氏听闻这个消息,又惊又怒,非要让人把那林氏打出去不可,当即就叫了几个身强力壮的陪房往府门去了。


    裴准对小宋氏本就心怀愧疚,起先是不肯让林氏进府的,只一味劝她先回外宅,却不想乍见小宋氏那般阵仗,也是被唬了一跳,念着林氏肚子里的孩子,只好将她护在了身后。


    见裴准护着林氏,小宋氏气不打一处来,更坚定了要将林氏打出府的决心。


    几人僵持不下,闹做一团,小厮和婆子们也厮打在了一起,阿瞒的头发和衣裳也是在那时被扯坏的。


    “荒唐!”裴凛怒极,凌厉的眉峰像是两柄见血封喉的利刃,那中气十足的声音让赶车的行云都不禁抖了抖身子。


    阿瞒素知裴凛威严,此刻也不敢说话了,只好缩到了马车的一角,却又见温聆筝的目光朝他看来,不由冷汗涔涔。


    “你是打小就跟在三弟身边的?”


    “回大娘子的话,是的,我从八岁就跟在三公子身边了。”


    “嗯。”温聆筝轻轻应了声,可话锋一转,却问道:“那你可知,我三弟与那林氏是如何相识的?”


    车厢内的空气瞬间降入冰点,阿瞒本还想替裴准遮掩,可一抬头,却正巧对上了温聆筝那双含笑的眼。


    他浑身不禁一颤,只觉眼前的这位侯夫人瞧着年岁不大,却颇为危险,只好将裴准与林氏的事情从相遇开始倒豆子一般地说了出来。


    待得温聆筝与裴凛夫妻二人赶到老宅时,场面已是一发不可收拾。


    正厅内,陶瓷器皿碎了一地,桌椅横七竖八地倒着,院中的下人们也还撕扯在一起。


    小宋氏坐在左侧的椅上,一手下意识地抱着肚子,头发凌乱,哪见昔年半点风姿。


    反观右侧,裴准的脸早已在乱糟糟的场面中,被小宋氏划出了好几道血痕,就连藏在他身后的林氏也未能避免,脸上、脖颈上,处处带伤。


    “都给我住手!”裴凛的声音凌冽如山巅之雪传入老宅内。


    小厮婆子们先是一愣,可在触及他仿若嗜血的目光时,却是浑身一抖,匆忙收回了手来。


    “你这是要把家拆了?”裴凛才懒得管那些下人,只冷着脸朝裴准走去。


    大抵是血脉压制起了效果,裴准打小就害怕自家这个爱胡搅蛮缠,又得理不饶人的二哥,再加上心虚异常,双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着急忙慌地想解释,“不是的二哥,我……”


    目光扫过一地狼藉,裴凛皱了皱眉,一把揽过温聆筝的腰将之抱起。


    “你……你这是做什么?”温聆筝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下,惊吓之余却顾念着场上情形,只好俯在他耳边低声问询。


    颇为嫌恶地拿袖子擦了擦上首的一把圈椅,裴凛这才放温聆筝坐下,低声解释道:“地上脏。”


    温聆筝:……这是个什么理由?


    才从裴凛突然出现的惊吓中回过神来,裴准愣愣地看了一眼这个未见过面的嫂子,只觉眼前女子貌若天仙,又娴静可人,不由怨怪起了自家早逝的父亲。


    ——竟是将他的亲儿子往火坑里推,非让他娶个比虎狼还凶狠的娘子。


    “你在看什么?”


    裴凛冷笑了一声,站直身,往前走了两步,抬脚上去就狠狠给了裴准一下,又干脆利落地收了回来,还顺带拍了拍衣袖沾染的灰,坐到了温聆筝旁侧,“读了这么多年书,竟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连礼数都忘了?”


    裴准本就是一届读书人,弱不禁风,裴凛只用了三成力道,他就被踢得身子一歪,‘咚’地一声撞在了后头的桌子腿上。


    可见裴凛发问,他还是忍着痛,踉踉跄跄地直起了身,垂着头朝温聆筝见礼。


    原本躲在他身后的林氏乍见眼前情形,却是半点没犹豫就搂着肚子躲到了柱子后头去。


    倒是坐在一旁的小宋氏,见裴准痛得龇牙咧嘴却仍是不敢站起,不由跟着跪了下去,将之挡在身后。


    “三弟妹,你这是做什么?”裴凛微蹙起了眉,想扶起小宋氏,可又碍于男女有别没有起身。


    “二哥,二哥您息怒啊!我家官人他只是个文弱的读书人,这若是踹出个好歹来,我和孩子可怎么办啊!”


    小宋氏身子笨重,面色苍白,一边说,还一边抹着泪,可仍护着裴准。


    怒其不争却又哀其不幸,温聆筝到底忧心小宋氏的身体,只好站起身将之扶起,“三弟妹放心,侯爷有分寸,你如今可得先顾好孩子才是!”


    温聆筝的话恰好戳中小宋氏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这才扶着肚子站起身来,低眸垂泪,“多谢二嫂关心,只是我都还没来得及贺您和二哥的新婚呢,就要麻烦您为我专程来临安一趟……我真真是羞愧啊!”


    又安慰了小宋氏一番,温聆筝这才示意女使先将其扶回房去,也顺带让摇光和行云把林氏送回外宅,监管起来。


    被卷入这场风波中央的两位女子离开,厅中的气氛却比方才更沉了些许。


    在安静得几乎只能听见呼吸声的环境里,裴准的肩止不住地颤抖。


    他下意识地偷偷瞥了裴凛好几眼,想辩解,可又太过害怕,只好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


    “现在倒是害怕了?”裴凛冷笑了一声,质问道:“老实给我交代,那林氏你是如何认识的?可与你舅舅一家有关?”


    “没有!——”


    裴准突然着急了起来,“不是的二哥,这不关我舅舅的事!原是那日我和郭家小公子去诗会论诗,她正巧在那茶肆中弹琵琶……”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裴准畏畏缩缩地缩了一下脖子,灰头土脸又垂头丧气,可却难得地有了几分男儿气。


    “二哥,你的婚事是你自己选的,二嫂贤良淑德,饱读诗书,你自是满意,可我呢?有谁问过我的意愿了?”


    “打从成婚起,她就逼着我日日上进,可我不喜欢官场,不喜欢功名,我只想吟诗作画当个富贵闲人就好,但她却满脑子功名利禄,我和她——根本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大概是怕挨裴凛的揍,裴准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裴凛:“那你和那林氏难道就是佳人才子,天作之合?”


    察觉到了裴凛强压的怒气,温聆筝忙起身绕到他身边,伸手按住他的肩,朝他轻摇了摇头。


    许是见裴凛没有要打他的意思,裴准的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


    他坦然地应下了裴凛的话,为自己辩白道:“世间女子,大多贪财爱名,只盼得嫁的夫婿能为之挣来诰命,可盈盈却不一样!”


    裴凛:“怎么不一样?”


    裴准并未意识到裴凛言语间的危险,继续陈情道:“她通音律懂诗书,待人处事,进退得宜,从不贪恋世俗之物,只盼与我长相厮守,若非她身份差些……”


    实在是被气笑了,温聆筝没忍住反问道:“那你怎的不纳她入府?你这样喜欢她却让她做外室?难道不知外室比妾更加不堪?”


    见裴准不答话,裴凛反问:“怎么?你觉得做妾委屈了她?难道你还想休妻另娶不成?”


    裴准:“不是的……二哥,不是的,我知咱家与襄阳侯府是通家之好,我不会休妻的!”


    “那难不成你还想享齐人之福,将她们分府安置?你怎的这样不要脸?”


    裴凛怒极,站起身又利落地抬脚给裴准来了一下,见他歪到在一边起不来,又吼道:“跪好!”


    捂着胸口跪直了身,裴准呐呐不敢再说,只垂着头,嘀嘀咕咕道:“食色,性也,这不是人之常情嘛……”


    耳力素来极佳,裴凛哪能听不清裴准含在嘴里的话,“人之常情?既是人之常情,那为何偏偏只有你犯了这错,我却没犯?”


    本就被裴凛连续两脚踹得头昏眼花,裴准一时间竟是没能回答上来。


    哪料,下一秒裴凛却又反问他道:“怎么?难不成你觉得我不是人?”


    “啊?不是,二哥,我没有……”裴准着急忙慌地解释着,却连话都说得磕绊,所谓越描越黑,大抵说的就是如此。


    坐回位置上,裴凛懒得同裴准再对峙,只问道:“我再问你,那郭家小公子,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见裴准面露犹疑之色,裴凛笑了两声道:“你不说也可以,想来你还不知道那林氏的身份吧?你还记得建昭二十年,那群面上刻字的人吗?”


    “林氏……林氏?”裴准愣在了原地,满脸不可置信,“难道?——”


    裴凛也没再多言,只道:“这时候倒是聪明了?往日我如何教你的,你竟是全浑忘了!”


    “我今日就摆明了告诉你,那林氏是绝对不可能进侯府的,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就是你脱离族谱,从此与定北侯府再无干系,随便你和她去哪儿我都不管;第二,就是远远送走她,她肚子里的孩子要是个女孩也就罢了,随你安置,可要是个男孩,我只能将他交由旁支抚育,你这辈子都不许和他相认。”


    裴准一急,刚想反驳,却见裴凛一个眼刀飞过来,方才脸上的那点子坚定顷刻消散,悻悻跌坐回了地上。


    也不知是人为还是意外,那厢裴准才应了声,方才与行云一同送林氏回到外宅的摇光却是匆匆跑进了厅,禀道:“侯爷,大娘子,那林氏估计是动了胎气,才走到府门边就要生了!”——


    作者有话说:抱歉各位小天使,今年就业情况不好,咸鱼毕业这几天一直忙着找工作,耽误了更新,之后会尽量保持更新的,非常抱歉


    第34章 隐情


    那林氏的胎与小宋氏的胎日子本就相差无几, 皆再有十来日的功夫也就足月了。


    故而,她突然生产虽在众人意料之外,但所幸府内稳婆物什一应俱全, 不至于匆忙慌乱。


    三月的临安, 气候湿润而多变。


    几人下船时还初晴的天, 不过半日的功夫, 就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


    裴准被裴凛罚跪在了祠堂, 由行云与行舟兄弟二人看守, 小宋氏也在摇光的陪伴下安静地呆在屋里养胎, 府内逐渐变得井井有条。


    若非那些小厮婆子脸上, 脖颈上遮不去的伤口, 旁人估计也实在难以瞧出这偌大的宅邸清晨时分曾乱作一团。


    裴凛:“阿筝,我得先去官府一趟。”


    府内事宜尚未了结,他却突然要出门, 这一点都不符合他的行事作风。


    饶是温聆筝再是迟钝,也能明白——他大抵是有事瞒着她。


    余光瞥见裴凛表面上云淡风轻的眉,温聆筝笑了笑,从外头拿过油纸伞递到他手中,故作不知他的重重心事,“外头雨大, 小心着凉。”


    愕然顿在了原地,裴凛凝视着温聆筝的眼, 默默接过了那柄油纸伞, “不问问我去做什么?”


    笑着抚过裴凛的眉心,温聆筝柔声道:“你总是为咱们府上好的,我知道,这里交给我, 你放心。”


    大抵是这短短六载光阴里,太多的事情接连发生,他被迫在一夜之间长大,扛起门楣,肩负起裴氏一族的荣耀。


    他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负重前行,已许久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了。


    怔怔地盯着温聆筝看了许久,裴凛伸手轻轻揽过她的腰,少见的疲惫从他眼角晕出,“阿筝,等我回来,再与你解释。”


    自然而然地伸手回环住了他,温聆筝下巴抵着他的肩,低低地应了声,“好,我等你。”


    做了亏心事,总是要遭报应的。


    林氏这胎,生得颇为艰难,院中的婆子进进出出,血水端出了一盆皆一盆,可却始终没听见孩子落地的啼哭。


    夜幕将临,细雨飘飞,和煦的春风都染上了几分凉意。


    一直守在院中的温聆筝听着屋内林氏一声低过一声的凄厉声响,心头却也不免悲凉。


    “三公子呢?可有给他送过饭了。”


    温聆筝扭头看向了玉衡,又见她瘪着嘴,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谁有招你了?”


    林氏:“啊!——”


    里间忽而传出痛呼声打断了玉衡未出口的话,想着白日里见到的那林氏娇媚可人的模样与婉转动听的嗓音,玉衡只觉心头发凉。


    乍见玉衡这丫头脸色一变再变,温聆筝只好拉过她的手稍做安抚,“若是实在害怕,便去歇歇,我让人给你备两碗姜茶,临安湿冷,别再感冒了。”


    “姑……大娘子我不是怕,我只是……”


    玉衡欲言又止,可见温聆筝问询的眼神,还是老实道:“方才我去给三公子送饭,侯爷罚他跪,他竟是在呼呼大睡!里头那位都喊叫了一下午了,也不见他问上两句,那林氏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实在可怜……”


    “世间女子,总是不易的。”温聆筝叹息着摇了摇头,伸手捂住了玉衡的耳,“玉衡,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林氏腹中孩子降世之时,已至午夜时分。


    细弱的婴儿啼哭在孤寂的夜里,混杂着稀稀拉拉的雨声,显得不甚清晰。


    “大娘子,林氏生了,是个女孩。”


    那厢房门忽开,稳婆将孩子抱了出来,递到温聆筝面前,“这孩子虽然是早产,但哭声洪亮,很健康呢!”


    孩子尚不足月,粉红的小脸皱成一团,正声嘶力竭地哭着,温聆筝稍看了一眼,又越过稳婆看向后头的屋,“林氏如何了?”


    稳婆抱着孩子轻哄了哄,面露难色,“产程拖太长了,血止不住,现在也只是用参汤吊着气,恐怕是……”


    不由一愣,温聆筝又看向了随后走出的郎中,见他也同样是叹息摇头,这才不得不信。


    稳婆:“林氏说,她有话和大娘子说。”


    这稳婆本是小宋氏娘家带来的,与小宋氏同仇敌忾,向来不喜林氏,可她垂眸看着怀中安睡的孩子,想了想还是将林氏的话带给了温聆筝。


    吩咐玉衡照看好孩子后,又让人去将这儿的消息告知了裴准,温聆筝还是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密闭的屋子不曾开窗,浓郁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昏黄的烛光一闪一闪的,似乎也在哀叹这弥留的生命。


    温聆筝绕过屏风,在离床十步左右的距离停了下来,“听说,你要见我。”


    也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床榻上的姑娘清晨还红润丰盈的肌肤,此时已然苍白失色。


    余光瞥见温聆筝的到来,林氏混沌的眼眸中多了一缕笑意。


    她强撑着自己想坐直身,可手上却没有半分气力,只好稍稍扭头看向温聆筝的方向,“你们,应该有很多想问的吧……”


    注视着林氏的眼,温聆筝心中五味杂陈。


    ——这样漂亮的一双眼睛,又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却为何会落得如此结局?


    “你的条件是什么?”温聆筝搬来一把椅子,坐得离她近了些。


    林氏并未正面回答温聆筝的话,只是躺倒在了床榻上,喃喃问道:“建昭二十年,林氏贪墨案,想必温大娘子也曾听闻过吧?”


    温聆筝出生于建昭十八年腊月,林氏贪墨案案发之时,她不过一岁有余,自是不曾亲历。


    “听过。”


    “林家,是冤枉的!”


    本已气力尽失的林氏不知从何处来了一股力道,她翻过身,强撑着抬起脑袋,双手死死地攥着床边的帷幔,一个劲儿地重复,“林家,是冤枉的!”


    眉心微微一颤,温聆筝冷静地问道:“定北侯府与林家旧案可以说是毫无瓜葛,当年我那三弟也不过是稚龄孩童。”


    林氏摇了摇头,吊着的最后一口气让她半斜着躺在床边。


    “林氏灭族那年,我只有五岁,在家仆的保护下才得以逃出生天,我原以为我能过上普通的人生,可在我七岁那年,却有人找上门来,杀了我的养父母,将我送进了浮生楼。”


    浮生楼?那是什么地方?


    温聆筝面上虽不动声色,可心中却是骤然紧缩。


    她遍寻两世记忆,却也没能找到关于浮生楼一星半点的消息,足可见背后之人隐藏之深。


    “你是受人所迫才找上我那三弟的?”温聆筝继续追问。


    人之将死,林氏倒也不再隐瞒,“是,可我原先的目标,并不是裴准。”


    “是我家侯爷?”温聆筝心头一紧,“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庆和三年,江南旱情严重,太宗责令当时还是太子的官家亲下江南赈灾,意在为当今官家拉拢名望,而随行之人,正是你家侯爷与荆国公世子。”


    林氏的脸愈发苍白,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的,“那年我虽才十岁,却已初显姿色,可惜你家侯爷冷心冷性,根本不为所动,他们这才将我的目标换做裴准。”


    温聆筝蹙眉将瘫软得险些摔下床的林氏扶起,又问:“你口中的他们,是谁?”


    仰躺在床榻上,林氏能感知到自己生命正一点一点地在流失。


    她看着眼前愈加模糊的天花板,手指勾住了温聆筝的一片衣袖,“我没见过他们。”


    没见过?温聆筝强压下了想将那缕衣袖抽走的冲动,“你怎么可能没见过?”


    “我都快死了,又何必骗你呢?”林氏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喃喃道:“从我踏入浮生楼开始,每天都有人来教我诗词曲赋,可他们都戴着面具,我根本看不见他们的容貌。”


    “我十岁那年,他们就把我卖到了揽月居,那老鸨见我颇有姿色,这才同意让我暂时卖艺不卖身,从那以后,我和他们就只有书信往来。”


    眉头紧蹙成一团,温聆筝微抿着双唇,突然想起了什么,再一次追问道:“通常情况,你们多久通一次信?”


    气若游丝,林氏只能模糊地听见温聆筝的话,低声回道:“我在揽月居的头两年,有时一年也接不到一封信,直到宣仁四年,裴准抵达临安,那年曾有一周内收到五封信的情况。”


    一周五封?那说明这寄信的人在宣仁四年时,定然住得离临安不远……甚至,他就在临安。


    温聆筝心头一凛,可林氏攥着她衣袖的手却是愈发松了。


    “告诉我这些,你的条件是什么?”余光从林氏始终不肯彻底松开的那只手上划过,温聆筝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受。


    林氏挣扎着想睁开双眼,但终究是徒劳无功,双唇动了动,只清晰地吐出四个字,“我的孩子……”


    直到这时,温聆筝这才彻底搞明白林氏为何非要挑在她和裴凛来到临安这日闹,又为何非得让孩子生在裴氏宅院的目的。


    她背后的势力太过强大,她根本无力反抗。


    从裴凛一行人下江南的消息传至临安的那一刻开始,聪慧如她,哪能不明白自己极有可能成为权力纷争中的弃子。


    她不怕死,但孩子无辜,因而她只能借势。


    ——借定北侯府的势,保住无辜的孩子。


    叹息着将那片衣角从林氏手中抽出,温聆筝承诺道:“那孩子终究是侯府血脉,不会亏待她的。”


    许是最后一丝心愿彻底了结,弥留之际的林氏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温聆筝喊道:“帮我,帮我告诉……宋娘子……是我对……对不住她。”


    温聆筝走出产房时,雨已经停了。


    玉衡怀中的孩子已在乳母那儿喝过了第一道奶,原先皱皱巴巴的皮肤逐渐光滑。


    “林氏……”玉衡瞥见温聆筝眼底的悲怆,脱口而出的话语却卡在了喉中。


    接过玉衡手中的孩子,温聆筝低声吩咐道:“你立刻去祠堂,将行舟叫来,让他悄悄在府外各个角落安排些人手,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神色一肃,玉衡点了点头:“诶!我这就去。”


    夜色愈深,临安城西一角破败的巷子内,一道黑影融于夜色,一瞬闪过。


    蛛丝爬满的屋门忽而被人敲响,声音整齐划一,像是一曲歌吟。


    院中的人听见动静,细细听了片刻,这才举着烛光将门打开。


    摇曳的火光照亮了一门之隔间,两人一模一样的面具,狰狞如异闻中的妖鬼。


    “祝老。”


    “冥一,你受伤了?”


    扑鼻而来的血腥气息让祝老不由蹙眉,他一把将冥一拉进屋中,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这才阖上了门。


    “林氏那丫头呢?”


    “不知死活,任务失败了。”


    “失败了?”那被称作祝老的长者显然气急,看向冥一,眼神凌厉,“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沉默了片刻,冥一道:“他们发现我们了。”


    第35章 章慧太子


    一直等到夜色如稀, 红日的白光晕开天际的彼端,裴凛才回到裴氏老宅。


    初春的江南烟雨弥漫,雾色朦胧中, 他带着满身湿气推开了屋门, 缥缈的烛灯在他眼前摇曳, 让人松懈。


    看清了内室, 他将所有的疲惫从锋利的眉宇间掩去, 拿起一边的毯子, 走向了在不远处睡着的那道身影。


    “回来了?”


    倚在榻边浅眠的温聆筝被裴凛的脚步声惊醒, 揉了揉眼, 接过他递来的毯子搁在一边, 又起身解下了他沾了雾气的披风,“是又出什么事了吗?”


    避而不答,裴凛只伸手替妻子按了按太阳穴, 关切地问道:“都困成这样了,怎么还不睡?”


    “因为在等你啊!”


    温聆筝顿了一下,顺口答了一句,可还不等裴凛回应,就将他按坐到了一旁的罗汉榻上,又唤来玉衡端过一碗早早备下的姜茶, “是温的,临安偏湿, 不比盛京, 夜凉而归,莫要感冒了才是。”


    裴凛素来不喜姜味,可此时看着温聆筝那双溢满关心的眼眸,终究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大抵是看出了裴凛的犹疑, 温聆筝没忍住弯了弯唇角,明眸皓齿尽显狡黠之意。


    抬手间,她的纤纤玉指落在了他的鼻尖,轻轻捏住,言语中威胁之意满满,“快喝!”


    仿佛猜到了什么,裴凛看着温聆筝的盈盈笑意,很是无奈地将碗递到了唇边,一饮而尽。


    冲鼻的姜味让他不禁蹙了蹙眉,凌厉如北国霜雪的俊颜在这一瞬却更似总角宴上,被捉弄的少年。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将碗放到了一边,悄悄伸出手勾住温聆筝的小指,小幅度地摇了摇,声音低低地试探着问道:“这是,惩罚?”


    将手从裴凛手中挣脱了出来,温聆筝拿起碗,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又晃了晃碗底那点未饮尽姜汤,在他屏气凝神,视死如归之时,才轻笑了一声放过了他,将碗交给了候在外间的玉衡。


    “夜里不需要人伺候了,让她们都下去歇着吧!你和摇光也是,还有,夜里凉,记得让大家都添件衣。”


    玉衡接过碗,点点头,应道:“知道了,就按大娘子的吩咐办。”


    玉衡的脚步声走远,院中的灯光渐熄,只温聆筝的正屋内仍有几缕薄光晃动。


    又灭了里屋的一盏灯,温聆筝这才走到裴凛面前。


    纤纤素指掠过他浓密乌黑的眉,明暗不定的溯溯暖光下,只觉对面之人满怀冰雪,轩轩如朝霞。


    抬手捉住了姑娘的手,裴凛的眉心叠在了一处,他的目光赤诚,不带半分旖旎之息,却也足以让温聆筝恍惚,“抱歉,我……”


    蒙蒙然的白光从温聆筝眼前游过,那是前世的一卷又一卷的残影,书写镌刻着他们的过去。


    ——那些,互不信任的过去。


    “今天……”


    裴凛的声音打破了周遭的宁静,可他还没有将话说完,姑娘微凉的指腹就已抵在了他的唇边。


    屋内的气氛似乎凝结了一瞬,温聆筝双手捧起了裴凛的脸,“别担心,我没生气,我只是在等你的解释。”


    “阿凛,我是你的妻,比起永远被你保护,我更想和你并肩而行。”


    “你能不能,也试着相信相信我呢?不要一味地瞒着我,把所有事情都扛在自己身上。”


    一如冬去春来之际的冰融雪落,裴凛抬眸看了温聆筝许久。


    姑娘的眼神繁杂却真诚,让他一时间只觉自惭形秽。


    裴凛:“太危险了,我怕你害怕。”


    扭过头看了一眼窗外,温聆筝问道:“有人在盯着老宅,对吗?”


    沉默着点了点头,裴凛紧紧地握住温聆筝的手,并未隐瞒。


    “嗯,而且,都是擅隐匿的老手,应该是从三弟到临安的那天就在了,极有可能是从盛京一路跟过来的。”


    “甚至,就连敬哥儿的乳母……他在这儿吃的那些苦头,只怕也有那些人的手笔。”


    他的语气放得很平,平到仿佛是在叙述一件与之毫不相干的事,只那双微微抖动的手,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他内心如潮水翻涌的恨意。


    回身坐到了榻边,温聆筝掰过裴凛的脑袋,让他靠在她的肩上。


    “你回来之前,我让玉衡去祠堂寻过行舟,可祠堂里却只有行云盯着三弟……”


    半日惶惶不安的心终于渐渐安定了下来,温聆筝的声音极缓,可声线却难掩颤抖。


    她清晰地记得玉衡匆匆回来,告知她行舟并未在祠堂时,她心中那难以言喻的失落与恐慌。


    也依旧记得行云慌张的表情里藏着的欲言又止。


    那时的她怔愣了许久。


    大抵是这些年的欢愉与信任模糊了她的记忆,她几乎快忘记了,她眼前之人,其实是个总喜一力挑下所有的困苦与压力的人。


    就算事不如人意,哪怕濒临绝望之境,他也总是将家人妥帖地护在身后,不肯让他们担一丝风雨。


    可是她不愿意这样。


    从前,她没机会告诉他;如今,她要抓住机会告诉他。


    裴凛一愣,这才发觉错漏。


    他直起身,抬手抚过妻子的发,眉眼间充斥着忧虑与紧张,“阿筝,你没受伤吧?”


    微抿着唇笑了笑,温聆筝抓住裴凛的手,轻拍了两下他的掌心,“你既派行舟去做这件事,他的功夫你还不知道?”


    “那你……”裴凛的眼中露出些许疑惑。


    温聆筝没忍住轻哼了一声,鲜活生动的眉眼间尽是傲娇之色,“怎么?还不许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可有抓到活口?”


    “没有。”


    裴凛揉了揉被疲倦裹挟的眉心,“那些人显然是有人精心训练的,舌下都藏着毒,是哪怕自尽也不会让人抓到的。”


    看着裴凛,温聆筝收起了玩闹意,轻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道:“林氏,没了。”


    从温聆筝口中再一次听见这个消息,裴凛仍是怔了半刻,他越过她的肩看向了后头那盏将熄的烛火,喃喃道:“嗯,行云已经告诉我了。”


    温聆筝:“她的后事……”


    裴凛的眼中似有苍凉与疲惫,“只能暂且密而不发,遣送回京后,待官家发落。”


    “还有三弟,也是。”


    帝王之心不可捉摸。


    早从那日消息传入盛京,裴凛从禁中归府时,温聆筝就猜到了有这一日。


    “好。”温聆筝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又道:“对了,林氏死前,曾提到过浮生楼三字,那大概是那些人训练她的地方。”


    “浮生楼?”


    陌生的名字出现耳边,裴凛舒展开的眉忽而一拧,抖了一抖,只觉这词莫名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


    看出了裴凛的犹疑,温聆筝不由追问道:“你有印象?”


    裴凛摇摇头,沉声道:“不是,就是有点熟悉,但想不起来。”


    “嗯。”温聆筝略略颔首,正欲起身时,却忽闻隔壁间婴儿啼哭声起。


    “那是?”


    “三弟的女儿,你放心,有摇光和乳母带着呢!”


    婴儿的哭声渐渐消弭,夜色重归宁静,裴凛却无端端叹息了一声。


    温聆筝倚进他的怀中,手指勾勒着他衣上掺着银丝的刺绣,“在想那个孩子的去处?”


    裴凛无奈地摇了摇头,“三弟那性子虽然担不起事,但素来良善,可林氏之事终究牵扯到了前朝,我只怕就算官家松口了,然太后那边却……”


    当朝太后杨氏,垂帘听政多年,一直到官家大婚,才还政于帝。


    又兼其出身高贵,在朝中的党羽树大根深,非一朝一夕能彻底清理。


    就连官家,都少不得要受她掣肘。


    温聆筝:“林氏,是故意让孩子在老宅出生的。”


    “我知道,从摇光来禀的那一刻我就知道。”


    伸手将温聆筝环住,裴凛低声道:“我既发现了她与那些人的关系,在那些人眼中她也就成了无用的弃子……就连我,本也是算计了她一手的。”


    裴凛的言语中藏着隐匿的愧疚。


    从他默许摇光和行云将林氏送回外宅监管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存了想用林氏勾出那些人的心。


    ——只是他没想到,林氏竟会那样果决,不惜用自己的命,为孩子搏一线生机。


    温聆筝不由自主地环住了裴凛的腰,只觉他的身体似较往常寒凉了些许。


    朦胧之中,她似是得以窥见了他从不示人的一面。


    温聆筝:“要不要看看那个孩子,胖乎乎的,很像三弟。”


    裴凛沉默着没说话,只环着温聆筝的双臂渐渐缩紧。


    近乎有一炷香的功夫,温聆筝才听见他道:“阿筝,我心中有愧。”


    愣在了原地,温聆筝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裴凛。


    而他,也正垂眸看她。


    ——满目破碎。


    对上温聆筝的眼,裴凛坦诚道:“建昭二十年的林氏贪墨案,除了林氏,还有幸存者。”


    大脑宕机了一瞬,温聆筝松开了抱住裴凛的手,直起身,“在哪?”


    “在官家手中。”


    裴凛纠结了片刻,可想到刚才温聆筝的话,最终决定将内情解释予她听,“太宗膝下有三子,当今官家和早逝的章慧太子皆为太后所出……”


    敏锐的捕捉到了裴凛话中暗藏的深意,温聆筝眼眉微蹙,“你的意思是……”


    裴凛止住了温聆筝未出口的话,只轻点了头,“章慧太子天性聪颖,尤擅骑射,出行之时亦有护卫跟随,如何可能坠马而亡?”


    “再有,当年负责皇家御苑内猎场搭建的正是林家,可章慧太子一出事,林家便被爆出了贪墨之事,难道就真的……这么巧吗?”


    裴凛没再说下去,可温聆筝却也能猜测到一丝。


    “此番回京,只怕是要掀起风波了。”


    温聆筝叹了口气,静静地依靠在裴凛怀中,盘算着对策——


    作者有话说:非常抱歉让各位读者宝宝久等啦~ 咸鱼周五刚刚找到工作,在准备入职的东西这才忽略了更新,感谢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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