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上元
雪停了一夜, 天空却仍是苍茫茫的一片白。
爆竹烟火的气息残存在四周的空气里,静谧了一整个冬日的盛京城,终于有了点复苏的迹象。
天将将擦黑, 温聆筝扭了扭僵硬的肩膀, 将看了半晌的账簿收起, 这才更了衣, 带着摇光并两个出了门, 应约前往樊楼。
都说盛京富贵迷人眼, 只肖瞧一眼这樊楼就可见一斑。
事实上, 这樊楼并非一座楼, 而是由御街北端的五座皆有三层高的楼共同构成。
——文人言其飞桥栏槛, 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
犹可见其, 富丽堂皇。
今日的樊楼是自去岁一年来少见的热闹。
来往的人群络绎不绝,门床马道,高朋满座,更遑论楼上的雅间,早早地就被人订满了。
飘渺的音律不时从楼上的阁子中传出,汇入了鼎沸的人声中, 古书中的“大珠小珠落玉盘”仿若也有了影子。
乍见温聆筝与摇光一踏进樊楼的门槛,就有过卖殷勤地迎上前来询问, 并为二人引路。
萧裳华是个最好玩, 也会玩的主儿。
她是樊楼的常客,最喜北楼朝阳的雅阁,只为了站在半开的窗边,能一睹汴河两岸的风光。
“阿筝!你可算来了, 还来得挺巧!”萧裳华拉开门,赶巧撞上了正准备推门的温聆筝。
“你这是要做什么?”见她匆匆走出,与过卖交代了两句,温聆筝笑了笑,不由问道:“这是又有什么新奇玩意儿要予我们尝了?”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萧裳华卖了个关子,兴致勃勃地拉着温聆筝进了阁子,“阿凝,阿韶,咱们快想想辙,得好好罚这俩迟到的家伙才是!”
裴凝与赵如韶一早就到了,倒是陈令闻不知为何比温聆筝还稍慢了半步,走进阁子时脸颊都尚染着一抹红霞。
诸人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了过去。
“欸?咱们明珠这是怎的了?脸这样红……”萧裳华拉着陈令闻坐下,不由调侃她,“难不成,是顾三郎送你来的?”
都是未出阁的女孩子,身份相当,又一同长大,相互调侃时总没那样多的顾忌。
“啊?是顾三郎送郡主来的?”赵如韶素来单纯,不等陈令闻回答,就信了萧裳华随口的胡话,双手撑在窗台上,探着头朝外望。
“今日是上元节,外头乌泱泱的都是人,纵真是顾三郎又如何?你最多瞧见个帽罢了!”裴凝拿着帕子轻捂着嘴,却没阻住溢出的笑音。
温聆筝也没忍住笑,但还是伸手将赵如韶拉了回来,“你这样子瞧,待会儿要是把哪家的良家郎君错认了,仔细明珠要与你急!”
连带着耳根子都一并红了,陈令闻逮着靠得最近的萧裳华闹了一阵儿,“你们几个怎么都学坏了!都怪这个坏阿裳把你们教坏了!”
过卖入门,将诸色食饮纷纷摆上了桌。
方才还笑着闹着的姑娘们这会子倒是正襟危坐了起来,待见房门闭合,这才又松快了下来,先前挺直的背都驼下了不少。
“快快老实交代!”萧裳华可没忘记目的。
才以为事情被岔开,刚泄了一口气的陈令闻很是无奈,“你们瞧她这样子,想来今日是不肯放过我了!”
“所以,是不是顾三郎啊?”赵如韶默默凑到陈令闻身边,与萧裳华一唱一和,颇为默契。
抿着唇稍稍垂下了头,陈令闻略显羞赫,点头应了声,“嗯……”
“那你,这是答应了?”裴凝与温聆筝靠在一处,笑嘻嘻地问。
“才没有!谁让先前我不同意时,他还顺着我爹娘的意思先同意了!我的气没那么快消!”陈令闻反驳得极快,她微微扬起下巴,明艳而骄矜。
赵如韶疑惑,“那你怎么就肯让他送你来了?这半来年我被祖母拘在家里学女红,莫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温聆筝轻笑了一声,“左不过是顾三郎有恒心!哪怕坐冷板凳也不在乎,今日是风筝,明日是偶人,日日乐此不疲地往大长公主府跑。”
“难怪我大哥天天说——滴水能穿石!”赵如韶一边说,一边给自己斟满了一盏酒,“咱们明珠这块宝石不就被滴穿了?”
笑了一阵,温聆筝话锋一转又道:“虽说郡主是千金贵胄,可女儿家到底吃亏些,故而凡事最好要掌握主动权,处世也好,为人也罢,万不可让自己太过沉溺其中了。”
裴凝转头看向温聆筝,“你这是又给这丫头支的什么昏招啊?”
“我知道了!”陈令闻先是应了温聆筝的话,又看向裴凝道:“越容易得到的东西就越不会珍惜!我觉得阿筝说得很有道理。”
不由轻笑出了声,裴凝摇摇头道:“看来我家那傻哥哥恐怕是第一个中招的!他还傻乐傻乐的不晓得呢!”
突然想起了什么,赵如韶朝门外探了探,看向陈令闻问道:“那你等会儿可要跟我们一道回?”
“不用。”稍显羞赫,陈令闻指了指外头,道:“他只是去了旁的阁子,杨讼简那厮请的,裳华的阿弟也在呢!”
京中百姓皆知,荆国公膝下有一双极为出众儿女。
长子萧维垣少年英才,自幼入宫做官家伴读,如今官至四品。
长女萧裳华亦是端庄娴雅,宜笑宜颦,堪称京中贵女之典范。
可却甚少有人知道,荆国公府还有一位小公子萧维翰,自小养在其祖母身侧,为父尽孝。
萧裳华愣了愣,瘪了瘪嘴道:“这个臭小子!出来玩居然不告诉我,看我回府怎么收拾他。”
“哎呀!你们别闲聊了,快来尝尝这炙羊肉和羊蹄笋!”被食物的香气勾得坐不住了,赵如韶第一个拿起了筷,“待会儿都凉了!”
“就属你嘴馋!”裴凝无奈摇头。
诸人笑着打趣赵如韶,却也纷纷拾起碗筷,品尝起了食物,皆赞叹不已。
——不得不说,萧裳华这个美食老饕在点菜这一事上,还是很有她自己的一套方法的。
餐食过半,姑娘们拿着酒盏倚在窗边看灯。
沿河的堤岸上,大多的灯盏已早早亮起,薄薄的雪幕朦胧了一切,让得整个画面都变得柔和温软了起来。
无论是热情叫卖的行商走贩,还是御马缓行的王孙公子,抑或是奔跑玩闹的年幼稚童……新年换新衣,时至尾声倒难得的多了几分年味,
纵是享誉古今的名画,恐也难复刻出其三分的生动鲜活。
温聆筝看着眼前的景,一度浮躁不安的心不知为何忽然安定了些许,以致寒流扑面时,她都只是浅浅一笑,只将手中酒盏内温好的酒一饮而尽。
“欸欸欸,阿筝你少喝点!”裴凝不知何时绕到了温聆筝身后,趁其不备夺走了她的酒杯,“再喝下去你等会儿醉了。”
“阿凝!这可是上元佳节诶!”意犹未尽,温聆筝无奈地叹息着,控诉着裴凝,“你就让我多喝几杯嘛……”
双手搭上了温聆筝的肩,裴凝俏皮地凑上前去,将她转向了左侧,“瞧瞧,哪儿可有人在等你呢!你要再喝几杯真醉了的话,怕就去不得了。”
裴凝所指的方向,是樊楼之外,河堤之岸上,唯一的一处还未亮灯的地方。
散乱的人影从眼前匆匆而过,温聆筝扭头看裴凝,“又是你给他出的馊主意?”
“这怎么能叫馊主意!”裴凝擦了擦鼻子,笑着揶揄,“三月开春就到婚期了,婚礼之前的一个月你俩都是不能见面的,我这不是给你们制造机会嘛!”
仰头看着温聆筝,裴凝一副求夸奖的模样。
想起曾经裴凛笨拙地给她制造惊喜的样子,温聆筝无奈失笑,她伸手点了点裴凝的鼻尖,“你们兄妹,还真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十足十的像。”
夜色渐沉,歌舞升平的樊楼内,盏盏烛火一夕燃起,照得满楼明亮如白日,几乎处处皆溢满喜气。
——除了北楼三层最左的那间雅阁外。
窗外檐下挂着的那盏马骑灯正滴溜溜地转动着,杨讼简目不转睛地盯着里头忽明忽暗的影像,神思愈发恍惚。
顾见海:“清让兄,张家姑娘还在这儿呢!”
杨讼简与顾见海打小就交好,二人早约了要来樊楼吃酒,还临时带上了荆国公府的小公子萧维翰。
——只是没想到,张家姑娘却也跟来了。
思绪回拢,杨讼简的目光瞟向萧维翰,定定地看了他许久,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被杨讼简盯得浑身发毛,萧维翰呐呐回道:“才回来没几日呢!”
瞥了一眼坐在席上,全然不在乎诸人目光,自顾自地吃着的表姐,萧维翰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我作甚,这又不是我的主意,是顾大娘子和我娘非让我带她来的……”
萧维翰挪着椅子远离杨讼简,生怕那人气不顺了,平白给自己一脚,“你既然不想那么快成……干嘛不和你娘说清楚?”
荆国公萧闲与杨讼简之父杨澄儒素来交好,张大娘子与顾大娘子又是少时手帕交,故而两家来往颇为频繁。
那日宴上,杨讼简之母顾大娘子向闺蜜说起独子婚事,样子颇为烦恼。
张大娘子有心想为自家闺女牵线搭桥,可一想到萧裳华那脾气——就知多半没戏,她这才想起娘家的侄女来,因而有了今日这一出撮合戏码。
微微皱眉,顾见海朝杨讼简的方向挪动了两步,“不管如何,人家姑娘还在这儿呢!你别……”
“不要紧,我不在乎,你们怎么舒服怎么来就行。”
顾见海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对面的姑娘打断了。
他抬起头,就见姑娘拿着汤匙,一边品尝着汤羹,一边应话,连个眼神都不带给他们这边的。
一碗汤羹见底,那张家姑娘这才抬起头来,又使了帕子轻拭着唇,这才终于施舍了点目光给对面的三个男子。
她的目光缓慢地从他们的脸上滑过,最终定格在了杨讼简身上,“你就是杨讼简?”
烛光明亮耀眼,可他却始终背着光,影影绰绰的光晕地遮去了他脸上的表情,她只能看见他黑漆漆的瞳孔,像看不见底的深渊。
杨讼简:“是。”
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很好,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张嘉仪,我想和你谈一笔生意。”
张嘉仪大胆的话让萧维翰都看傻了眼。
他下意识地想将二人的对话打断,她的手却已指向了他,“你俩,出去。”
愣在了原地,萧维翰‘啊啊’了两声,“大表姐,你这是……”
杨讼简:“你俩先出去吧!别走远就是。”
顾见海没想到杨讼简会应下张嘉仪这荒唐的要求,但出于习惯,他还是点了点头,拉着萧维翰走出了房门,站在走廊上候着。
屋外的乐声缓缓渗进阁子,纵未亲眼所见,亦能让人想象出那婉若惊鸿的舞。
“你要和我谈生意?”
杨讼简懒懒抬眸看向张嘉仪,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扳指,“你知道维翰今日为何带你来吗?”
不由冷笑了一声,张嘉仪拿过身侧的酒壶,将身前的酒盏倒满,“当然知道。”
不等杨讼简说话,她掀眼瞧他,浅笑着道:“可我也知道,你现在还不愿意。”
“我不会成婚的。”杨讼简的目光又冷了几分,“我娘那里我会去说,不会坏你名声的。”
张嘉仪没答,只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杨讼简,半晌,才回道:“你觉得你爹娘会纵容你不成婚?与其到最后被逼无奈,你不如和我做这个交易。”
除了转动扳指的手陡然顿一下,杨讼简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说。”
见他松口,张嘉仪顿觉轻松许多。
盛京高门之中,定北侯已得官家赐婚;荆国公世子是她表兄,绝不可能应下这桩交易;宁国公府的赵伯霖有指腹为婚的婚约;罗许那厮又太过莽撞……
他们都不是她最好的选择。
而杨讼简,无论是家世,还是才学,都很符合她的预想。
“我们,成婚。”
不躲不避地迎上了杨讼简的目光,张嘉仪道:“我不在乎你究竟喜欢谁,只要你给了我大娘子的体面,我不会管你的私事。”
顿了顿,她再次反问道:“而且,作为杨家独子的你,不也需要一段婚事,一个孩子来堵住悠悠众口吗?”
许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坦诚又大胆的姑娘,杨讼简微怔了片刻,疑惑道:“可对你,似乎没什么好处?”
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张嘉仪笑了笑,“反正于你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不是吗?”
杨讼简:……
“你放八百个心,我不喜欢你。”张嘉仪轻哼了一声,起身走到窗边。
雪幕细碎,朦胧的光影下,鼎沸的人声似乎都显得遥远。
张嘉仪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我想要的,不过是离开张家罢了!”
第27章 失礼
圆月已出, 杳杳银辉播撒,彩灯高悬于坊市各处,彩绸飘扬间, 喧闹而繁华。
离了樊楼, 温聆筝沿着裴凝指的方向朝前走去。
摇光起先欲跟, 裴凝却从后头抱住她, “欸欸欸……你就别去了, 我二哥在, 你家姑娘丢不了, 放心好了!”
佳节观灯的往来人流在身侧浮动, 熙攘而热切, 偶有宝马雕车行过,红妆翠盖间,脂粉香气扑鼻。
河堤越来越近, 那座挂着鹤立独行的,未亮起的花灯的八角亭越来越清晰。
再朝前望去,就可见那浮光跃金的汴河之上,莲灯随着水面摇晃起伏,恍惚中一如那年的潇湘游船,只可惜, 少了那耳戏曲,婉转似莺啼。
四周愈发熙攘, 两侧猜灯谜的摊子忽而笑闹了起来, 赢了奖的姑娘拉着少年的手钻出人群。
若琉璃纯净的少年情愫在满市流光下一览无余。
有道是——
即见君子,云胡不喜。
古人所喜之郑风,似乎又一次迈过了重重岁月,跨越山海而来。
唇角不由漾开了一抹笑, 温聆筝摇摇头,继续朝前走去。
“姑娘可要盏纸灯?”
前路被阻,温聆筝的脚步陡然一顿,突兀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盏红得通透的莲灯,莲瓣上罕见地画着大雁的。
熟悉的白檀香里混进了烟火的气息,她抬眸顺着纸灯的轮廓朝上望去——
那是一张做工精致的狐狸面具,眼尾处的莲花似是由朱砂勾勒,还掺了金粉,映在漫天灯火里,是独一份的耀眼。
一时间,她竟是看痴了,只觉身不由己,一个不注意就陷入了狐狸面具后,那人影影绰绰的眼波流转间。
“等了很久?”温聆筝笑着接过他手上的纸灯,又忽然上前了一步,伸手点在了他眼尾的那朵莲上,“你添的?”
被识破了身份,裴凛也顺势解下了面具。
“阿凝说,要相见未见,一如隔着面纱的朦胧才能使人更加印象深刻,就给我找了一个面具。”
“不过我嫌那个面具太难看了,就买了空白的,自己画了一个。”
他背过万家灯火,转头看向温聆筝,才放下的面具又被举起,“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上元佳节!我想让你,一直记得。”
少年的心事昭然若揭,却又赤诚坦荡。
纵是与其夫妻六载,又再世为人,温聆筝却也不禁红了脸,待羞赫地低下头整理好情绪后,这才抬起头,怔怔地看了他许久。
“我脸上有东西?”
对上温聆筝的目光,裴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可分明什么也没有。
不由笑出了声,温聆筝举起手中莲灯,“一起去放河灯?”
裴凛:“当然,一起。”
端日望月,一盏盏莲灯于汴河上浮沉,袅袅烛光似也溶进了身后的夜色里,与皎洁之月交映夺辉。
缓缓蹲下身,温聆筝捧着莲灯,下意识地离水面稍远了一些。
指尖不由自主地轻划过莲瓣,看着上头栩栩如生的大雁,她怔愣了许久,这才侧头看向裴凛。
夜色明暗交加,朦胧的光晕从眼前闪过,他棱角分明的眉眼凌厉中掺着柔和。
她上一次从他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是什么时候?
回忆跌宕间,溺水濒死的惊惧似又卷土重来。
模糊的光阴让她仿佛又瞧见了那些裴氏亲族淬了毒的目光,也听见了那熟悉的声响。
“阿筝,别怕。”
纷乱的情绪也跟着涌上心头,她于万千灯火下描摹着他的眉眼,可掌心的温度却一点一点变得冰凉。
像极了那年,她溺水濒死之际,他匆匆赶来时,来不及脱去的银甲。
这一刻,温聆筝终于意识到,原来,即使重活一世,她还是那么执着的想要那个答案。
那个答案,不该是她从发生的事情中看出的,也不该是她从他人的口中听来的。
——而该是由他亲口说出的,那份藏匿的爱意。
“为什么是大雁?”默默垂下头,温聆筝的指腹轻擦过大雁的翅膀,“你知道大雁代表什么吗?”
裴凛:“是忠贞。”
流云岚雾间,人间烟火里,他以从不示人的温柔将她包裹。
他站起身,朝前走了一步,朝她缓缓伸出了手,“阿筝,随我来。”
只一言,她便不自觉地将手递了出去。
纷扬的落雪中,她竟不觉清寒森冷,只沉溺在他如三春时节,温暖明媚的眼眸中。
说来好笑,方才樊楼里“不该沉溺”的论调,此刻却已被她抛诸脑后。
正逢流灯时岁,灯火通明的汴河两岸不知何时溢满了一叶又一叶的船影。
撑着船桨的老伯头发已初见花白端倪,穿着件洗得褪色的棉夹袄,胡子刮得很干净。
乌蓬轻晃中,他浅笑着看向倚在船尾放灯的小官人与小娘子,不由赞叹了句——真乃一双壁人呐!
莲灯顺水而流,越飘越远,随着思绪的回拢,温聆筝也便坐直了身,却不料乌船一朝颠簸,她险些撞进他的怀中。
“诶!——”
“小心!——”
电光火石间,裴凛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温聆筝的肩膀,将她带回了安全地带。
他稍稍垂头,迎上她的目光,恰逢两岸烟火乍起。
灿然耀眼,一闪而过的白光下,他瞥见了她晕红的眼尾,心间忽而一揪,一时间竟是忘了动作。
老伯:“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
撑船老伯的道歉声拉回了温聆筝的思绪。
她下意识地扭动了下肩膀,这才觉出异样。
覆在臂膀上的掌心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能透过皮囊,钻进心底。
瞬间涨红了脸,温聆筝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时,裴凛这才发觉不妥,见她坐稳,也便仓惶收回了手,连连道歉,“抱歉……刚才……我……”
无措的少年耳根绯红,也不知是被雪冻的,还是羞的。
她等了好久,才听见他断断续续地憋出了一句,“抱歉,我……刚才失礼了。”
隐忍的笑声终是从唇齿中溢出,她笑望着他,弯弯的眉宇映着月光,更多了几分狡黠,“失礼?你是在救我,这不算失礼。”
天色渐晚,有了先前的疏忽,老伯撑船很是谨慎,稳稳当当地停泊靠了岸。
裴凛率先跳下船,又身后去扶温聆筝。
矗立在他身后的八角亭上,无数画着大雁的马骑灯一盏又一盏地亮起。
柔和的光晕穿透了纸糊的灯面落在了温聆筝脸上,她不由朝前走了一步,拿起一盏放在廊边的马骑灯细细端详了起来。
流畅而又细致的笔触将大雁每一丝雁羽都画得温软,栩栩如生,仿若南飞的雁无意闯进这盛世烟火中。
“画了多久?”温聆筝扭头看向裴凛。
“大雁是忠贞之鸟,所以我想送给你,你喜欢吗?”
“不许顾左右而言其他!”
老老实实,他道:“从你应下的那日就开始画了,本来能更早让你看见,可惜我画技不好,画了又改,改了又画,耽误了许久。”
河对岸的烟火倏然绽开,五颜六色的花火照亮了黑沉沉的夜空,就连明月都成了陪衬。
温聆筝:“快看!烟火!”
趁裴凛回头的功夫,温聆筝快步拉近了二人间的距离,以致他回眸之时,轻易便能嗅见她发梢上的清香。
裴凛:“阿筝,你……”
他仓惶欲退,却被姑娘攥住了手腕,二人间的距离变得更近了。
温聆筝:“裴见微,你知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失礼。”
姑娘仰头看着他,笑靥纯然如无暇美玉,一双透亮的乌曈更是清澈见底,不带一丝欲//望的裹挟。
他一时看痴了,没来得及回答,姑娘却已踮起脚尖,一双纤纤玉手不知何时搭在了他的肩上。
温聆筝:“裴见微,真正的失礼,是这样的。”
软玉温香扑面而来,他还没回过神,脸颊边已覆上了一抹柔软。
恰逢对岸的烟火正值绚烂,美酒佳酿,他明明一滴未饮,却已觉身陷无边美梦,不愿清醒。
“二哥!”回程的马车上,裴凝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家哥哥,反复问询,“我问你话呢!你听见没有?”
将将回过神来,裴凛下意识地拿起水囊抿了一口,以掩盖慌乱的心绪,“你问的什么?”
“我问你,你和阿筝今天的花灯游船怎么样了?”裴凝稍稍往前倾了些许,眨巴着的眼眸中盈满好奇。
收敛起心绪,裴凛似笑非笑地看着裴凝,“很想知道?”
“嗯嗯嗯!”此时的裴凝还没品出不对劲,很老实地就点头承认了。
就连车外紧握缰绳,驾马的行舟都不禁竖起了耳朵。
又饮了一小口水,裴凛塞紧了水囊的口子,挑眉看向了裴凝,“那你要不要和我解释解释,你院中新得的那张兔子风筝是从何而来的?”
难得狗腿,裴凝小心地赔笑道:“不说就不说嘛……怎么连我玩个风筝都要管……”
裴凛才不信裴凝的鬼话。
他秀挺的眉微微蹙起,蕴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悔恨,凝视了裴凝许久。
“你想好了?”
“想好什么?”
对于危险的敏锐觉察让裴凝往后一靠,对于裴凛接下来的话,她心有预感,却装傻着故作不知。
不曾想,裴凛却直接将话挑明了。
“想好了要做到一辈子不妒不怨;想明白了君恩如流水,今日在这儿,明日就在那儿;更准备好了独自一人,挨过每一个孤寂的日夜……”
虽说早料想到了会有这一日,可当裴凛质问她的时候,裴凝还是久久没能答上话来。
她轻轻撩开帘布,灯市渐歇,烟火消弭,喧嚣的人群一夕散去,徒留狼狈的满目疮痍。
常日里挂着的笑靥褪去,裴凝的神情迷茫又压抑。
“二哥,爹爹和大哥,绝不会叛国,对吗?”
“那件事,背后一定另有隐情,而且,必定是位高权重之人,甚至有上头的影子,对吗?”
裴凛的沉默让裴凝得到了答案,她默默收回了手,神色平静柔和。
“定北侯府与荆国公府都太过鼎盛了,官家信任你和韫安哥哥,可太后和满朝宗亲却不会,这条路,我和阿裳根本就是避无可避。”
“当年,爹爹和萧伯伯还能以我和阿裳年纪尚幼为由回绝太后一次,可如今呢?抗旨不尊,那可是大罪。”
垂落在膝上的双拳骤然紧握,裴凛紧抿着唇,满心悔恨,“阿凝,对不起……”
裴凝笑了笑,白皙无暇的面庞愈发坚定,“二哥,这也我的家啊!我也想为它出一份力,更何况……”
顿了许久,裴凝才道:“更何况,高位孤寒,我想陪他,从小就想陪他。”
马车内的气氛骤降,纵是驾马的行舟都觉背后森冷,寒毛不由竖起。
他不禁想起了庆和年间的往事。
那时的官家还只是太子,因着裴凛是其伴读的缘故,他也常常跟着溜到定北侯府玩耍。
曾经云中阁有棵老榕树,荫荫绿树之下,记载的是嵌入蓝天白云的风筝,也是悄然间萌发的少女情丝。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只可惜,宣仁三年,官家大婚,那棵老榕树也被故去的定北侯裴慎亲手砍去了。
那些隐秘的少女心事,就此被埋葬在了后来搭建的池塘之下。
只半刻的晃神让行舟忽略了前路的状况。
宽敞的官路上,竟是不知从何处窜出了一人,受惊的马儿扬蹄欲奔,他险些没控制住,所幸裴凛及时稳住了他的身体,进而揽过了缰绳。
马儿嘶鸣了一声,马车停稳,劫后余生,裴凝捂着撞疼的胳膊,探出头来,“这是怎么了?”
“你先回马车里!”裴凛微蹙着眉,利落地跳下马车后对行舟交代道:“行舟,守好她。”
躺在距离马儿前蹄不远处的,是一个浑身染血的青年。
他头发杂乱,打绺的发丝贴在面上,身上朴素的麻衣单薄得不像样子,破破烂烂的撕裂处凝固着早已干涸的血渍。
难道是私刑?
裴凛眉心紧蹙,伸手扶起了他,见他还有一口气,这才放心了些许,“你还好吗?”
眼前的景象愈发迷蒙,那人摸索了许久,用尽气力,才堪堪抓住了裴凛的衣摆。
他艰难地抬起了头,泛紫干裂的嘴唇颤巍巍地动了一下,“救我,救救我……”
余光瞥见那人额间的印记,裴凛的呼吸都放缓了一瞬。
大周自建国来皆崇尚仁政,先帝与当今官家,无一不是如此。
黥面之刑,太过残忍,三代以来,只有太//祖的建昭一朝用过。
——便是于建昭二十年发生的,林氏贪墨案——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就写大婚~这一卷马上告一段落啦~
第28章 大婚
早春三月, 正是乍暖还寒时,可临近深夜,宜男桥巷的温府, 却仍灯火通明。
满院的女使婆子分了几人一组, 有的分到了挂着红绸子的活, 又的被支使去备喜饼, 两头跑着在大厨房和内院中穿梭。
累了一天, 就连冯管家的眼皮都开始耷拉, 可念着明儿是侯府要来接亲, 且他二儿媳又是在温聆筝的帮助下才得了大厨房的职, 这会子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中气十足地指挥着小厮们, 一坛又一坛地往院中搬明儿待客时要用到的酒。
宜秋院中,向氏忙了一天才刚寻得空隙歇息,可屁股还没坐热, 她却又支使着几个心腹去捡她的嫁妆箱子开。
庞妈妈一进门,就见屋里摆着一排打开的箱笼,还有一个黑漆嵌宝的官皮箱放在向氏身侧,里头多是向氏陪嫁的铺面田产。
“四姑娘的嫁妆单子早送到侯府了,大娘子这是要给四姑娘再添些体己?”庞妈妈绕过箱笼,走到向氏身侧。
余光扫过箱笼, 她一眼就瞧见了那一整套的缂丝扇子,不由揉了揉眼, 险些怀疑自己看错了, “娘子,这可是一整套的孔雀缂丝扇!”
那缂丝扇子一套共有九柄,向氏站起身,从箱笼里拿出一柄扇, “这是我的嫁妆,我还能认不得?”
和田暖玉的扇柄触手温凉,更难得的是扇面上的缂丝,不仅织法细致匀整,连图案都是请了画师专门设计过的,每扇一孔雀,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庞妈妈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劝道:“大娘子,这可是你的嫁妆里,最贵重的物什了……”
向氏之母吴二娘,素来善妒,以致满院庶出婴孩,竟是无一幸,甚至还牵连了诸多妾室的性命,最终只范小娘一人幸存。
可哪怕是这样的心狠手辣之辈,待自己的一双儿女却极为溺爱,早早地就给女儿备下了丰厚的嫁妆。
文官清流之家,最要脸面,纵是下等的女使婆子,尚且不能随意要人性命,更何况是那些身家清白,又没犯下大错的妾室。
吴二娘所行太过,一朝得见天日,惹得太宗震怒。
饶是吴家老爷子都不得不选择明哲保身,与其撇清关系,更遑论其夫家。
事发之时,向氏还不足十岁,其兄也才刚满十五。
也许是因为对再不能生育的范小娘的愧疚,又或是因着吴二娘所带来阴影,向氏其父礼部尚书向长安并未续弦,只将掌家之权交到了范小娘手中。
将手中的缂丝扇放回了箱笼里,向氏叹息了一声。
“当年那贼妇人日日给父亲吹耳边风将我下嫁,又生生将母亲给我备下的嫁妆扣下了一半,父亲有愧于她,也只做不知,偏生哥哥又是个老实的……”
“定北侯府,那是何等的金玉堆堆?盛京一等一的高门!不把这几柄扇拿出来,差点的东西我怎拿得出手?更何况,你忘了五姐儿的婚事如何定下的了?”
一时语塞,又怕勾起向氏的伤心事,庞妈妈只好道:“所幸主君仁慈,咱们如今也有三哥儿和八姐儿,娘子将来定然儿孙绕膝,荣华富贵。”
说起这个,向氏这才想起让庞妈妈去寻温同文的事,“对了,官人呢?
庞妈妈才觉失言,但向氏已朝她看来,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道:“主君身边的冯管家说,主君……今日已歇在锦绣堂了。”
挑拣东西的手一顿,向氏默了半晌,才问道:“三哥儿最近功课如何?”
庞妈妈:“咱们三哥儿的功课那是一等一的!哪是那郑小娘的儿子能比的?”
说起温世珍,她的笑容怎么都掩不住。
“虽说去岁大长公主府的私塾撤了,但好在有吴大娘子帮忙,咱们哥儿也顺利去了罗府私塾与罗五公子一块儿念书,他又一贯刻苦努力,还愁将来不能高中?”
庞妈妈的话让向氏很是舒心。
她笑了笑,转身打开了炕几上的官皮箱,从中挑了一些放到了另外的匣子内,又选了一只通体透亮的镯子放在了身上。
“待会儿,你亲自将这匣子送到图南院去,再把这一整套的缂丝扇子也给带上,明儿侯府来接亲的时候,再将这镯子给四姐儿戴上。”
将东西交到庞妈妈手上,向氏缓缓坐下,“咱们三哥儿将来要科举,要做官,总不能孤零零,赤条条的,叫人欺负不是?”
接过匣子,庞妈妈轻点了头,“娘子说得很是。”
庞妈妈的深夜造访是图南院诸人未想到的。
又见那一匣子契纸与那一整套的缂丝扇子,就连一向稳重的摇光都傻了眼。
先前为温聆筝备嫁妆时,除了故去的齐氏所留的东西外,温同文和向氏又按温聆笙出嫁时的规格,加了一倍给添置了一份。
还有禁中赐下的各类赏赐,这还不算温老太太与二房三房大娘子给添的妆奁。
就算时人嫁女流行厚嫁之风,这样的嫁妆也绝对算得上丰厚了。
可如今,向氏居然又私下里给姑娘添了些……
送走了庞妈妈,摇光将匣子放到温聆筝跟前,“姑娘,咱们这是收还是不收?”
“不收岂不是落大娘子面子?”温聆筝思虑了片刻,“我记得咱们在京郊似乎有一座傍山依水,还配有温泉的庄子?”
摇光愣了愣,这才想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一座,原是主君这次新给姑娘添的。”
左手搭在右肩上扭了扭,温聆筝道:“改日让你娘去哪儿给打理打理,八姐儿有十二岁了,再三年也该出嫁了,这庄子倒时便当我给她的添妆。”
婚期不过隔日便至,温聆筝却翻来覆去,终究一夜未眠。
春日载阳,流云漫天,只晨光熹微之际,温府已处处张灯结彩,鼓乐之声渐起。
摇光和玉衡一早就忙得脚不沾地,只温聆筝还未回过神来,懵懵懂懂地在庄嬷嬷与白榆的忙活下换好了嫁衣。
日光渐浓,透过窗子柔和地散进里屋,金灿灿的一片落在姑娘的裙摆上,其上的紧簇花团都仿佛在顷刻间鲜活了起来。
庄嬷嬷梳头的手艺比摇光更巧,不一会儿就已为温聆筝挽好了发,戴好了冠,绞好了面。
“这头冠可真重!”温聆筝只觉脑门被压得发疼,不由伸手扶了扶,又抬眼看向镜中,打量着那冠子。
“诶!——”
庄嬷嬷从后捉住了温聆筝企图乱动的手,“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嘞,姑娘暂且忍忍,辛苦片刻,仔细把发髻弄散了,可又得重梳。”
言罢,庄嬷嬷又把一柄绣着兰花的扇子递到温聆筝手中,见她睡眼惺忪,不由失笑,“姑娘待会儿可记得拿好这扇子,千万别闹了笑话才是!”
稍稍清明了些许,温聆筝笑笑应道:“嬷嬷我记下了。”
主仆二人说话间,温老太太也亲自来到了图南院。
“祖母?”温聆筝有些讶异。
白榆搬来绣凳放至温聆筝身侧,温老太太坐下后,问道:“东西可都收拾好了?”
指了指外头忙碌着的摇光和玉衡,温聆筝柔柔道:“这俩丫头忙一早上了,有她俩在,我是很放心的。”
顺着温聆筝指的方向瞧了一眼,又见摇光和玉衡颇有姿色,温老太太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四姐儿,我知你素来心有盘算,可我思来想去,还是有一句话不得不嘱咐你。”
早知温老太太来此必是有话交代,又已猜出了其话中八九不离十的内容,温聆筝显得并不意外,“还请祖母吩咐。”
听见此话,任嬷嬷也便领着庄嬷嬷几人走出里间,给温老太太与温聆筝留出单独说话的空间。
温老太太先是叹息:“定北侯府,是开国的勋爵,那裴小侯爷又有惊世之才,这样的人物,不知多少姑娘都趋之若鹜……”
随后话锋一转,她这才压低了声音嘱咐道:“既是当家的主母,那就要有做主母的胸怀!”
“什么妾室通房的,不过猫儿狗儿一样的玩意儿,哪家公子不养上几个?虽犯不上去计较,可若要我说,既是要养,不如挑自己身边人来得实在……”
温老太太的话说得通俗,又怕温聆筝年岁尚小不愿听,也便举例道:“你只瞧瞧你父亲这大娘子娘家那堆事就知道!没得连累儿女名声……”
温老太太已年过五十,温聆筝并不奢望改变她的想法,因而只是笑了笑,就坡下驴地应了声。
前院声音渐大,爽朗的笑声盖过人声传来,又交代了些许事宜,温老太太这才心满意足地跟着任嬷嬷离开。
宾客如云,围在府门前,外头传来的声响愈发清晰,温聆筝执起扇,忍不住侧耳听了起来。
温聆筝并无同父的长兄,因此是二房的温世瑞,三房的温世琢,并上才满十三的温世珍在拦门。
鼎沸的人声里,三人的对子一个接着一个,温聆筝听了前一对,还在想答案,下一对已赶脚跟了上来。
她不禁为裴凛捏了把冷汗。
——直到那人如落珠碎玉,徐徐而行的声音,清清亮地从嘈杂声中脱颖而出。
他几乎没有丝毫停顿,像是想都没想,只靠顺口就一溜地对了下来。
趴在窗边偷听的玉衡震惊回眸,不由猜到:“侯爷不会是早早买通了几个哥儿吧?”
拜过父母,温聆筝也便被温世珍背上了花轿。
十余岁的少年郎很是清瘦,但脚步却是极稳。
温聆筝趴在他的背上,隐约中听见他道:“若将来受了委屈,四姐姐千万记得回家来说,弟弟不敢说自己能有大出息,可还是养得起四姐姐的。”
心绪纷乱,一直到登上花轿,温聆筝都始终握紧着那把扇。
也不知是羞还是惧,她竟是一路盯着那扇上的花,以致于只靠余光堪堪瞥见了裴凛大红的喜服。
一时不禁有些恼。
听见轿子里的叹气声,玉衡只以为是姑娘没睡醒,目光转了又转,注意到了白榆抱着的点心盒子,“姑娘可要用些点心?”
温聆筝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白榆已替她说了,“好姐姐,哪家新娘子在花轿上还念着东西吃啊!”
摇光听见声音,从点心盒子中拿出一块塞到了玉衡手里,“姑娘只是悔恨看扇子看太多了罢!”
温聆筝:……好摇光,简直将她看得透透的。
锣鼓一路敲敲打打,花钱也跟着洒了一路,轿停之时,又有“剋择官”手拿花斗,一边念着听不懂的咒文,一边望门撒花斗内的物什。
——多是谷,豆,和些许铜钱。
思绪如流水,一整套的流程走下来,温聆筝只觉眩晕恍惚,如在梦中。
直到坐到了帐中,她侧头瞟见了他的身影,这才有了些实感。
鼓乐雅音又起,合髻之仪与合卺之礼后,罗许几人带头闹着让裴凛去吃酒。
他笑了一笑,站起身,却未立刻离去,只俯身停在她的耳畔,低声道:“等我。”
第29章 娘子这是——投怀送抱?……
人声吵嚷, 笑声,说话声,混杂着雅乐传入喜房。
天色渐沉, 火红的云彩缓缓褪去, 取而代之的, 是明月柔和皎洁的光辉。
起先, 温聆筝还能坐得住, 可坐久了到底腰酸背痛, 也不由得起身走了两圈。
房门边的摇光听见动静, 等了半天却也不见姑娘说话, 只好探头来问, 顾不上规矩不规矩了,“姑娘可有事要吩咐?”
见摇光出声,玉衡也紧跟着问道:“点心盒子在我手上呢!姑娘一日未用餐食了, 现下可要用点?”
温聆筝方才还不觉有什么,现下被玉衡一提,馋虫倒是被勾了出来。
本想再忍忍,可她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在安静的院子内,倒让屋门口的两个丫头听了个正着。
拉开一小道门缝, 玉衡抱着点心匣子笑着进了屋,将一碟又一碟的糕点摆到了桌上, “这儿有五香糕, 栗子糕,广寒糕……对了还有这桃花酥!”
笑得越发灿烂,玉衡刻意将那碟桃花酥朝温聆筝推近了些,“这桃花酥是方才侯爷亲自拿来的, 说是侯府大厨房管事娘子最拿手的!”
昨儿本就几近一夜未眠,现下又填饱了肚子,突如其来的瞌睡虫让温聆筝的眼皮不停地往下落。
奈何心头藏事,大抵都是睡不安稳的。
温聆筝才眯着不久,迷迷糊糊中只觉外头似乎安静了许多,翻身时又被满床的桂圆硌了一下,瞬时惊醒,赶忙理了理稍乱的鬓角。
又睡眼惺忪地看向窗外,此时已至月上柳梢头。
记忆中的那个时间一点一滴地临近,同样的场景,她分明已是第二回经历,可不知为何却仍觉忐忑不安,心跳如鼓。
欲假借手边的物什转移注意力。
可四周除了红绸酒盏,家具摆设,也就只有一只做工极为精细的漆金妆奁。
咦?那是什么?
温聆筝忍不住走上前去。
上辈子的洞房花烛夜,她太过紧张,举扇端坐着,始终没敢动弹,以致再想起时,依稀中记得的,似乎只有暖黄昏暗的烛灯下,那人如狼似虎的影子……
温聆筝:……怎么想起这些了……
忙将这些胡思乱想抛诸脑后,她的目光渐渐锁定在了那只妆奁上,到底没忍住,伸手打开了它。
妆奁看着不大,里头放的东西却不少。
——有一卷画,一个白玉雕的葫芦,还有一个雕刻着画的核桃。
这三个放一块儿什么意思?
温聆筝没想出答案,好奇心驱使着她伸手拿起里头的物品端详,无奈眼神迷迷糊糊,压根就没看清画中人。
葫芦,核桃……这都什么?又不能吃……
满腹吐槽还没宣泄完,她就拿起了那占了最大块儿地方的画卷,轻轻捋开。
画卷上的图案自是比刻在核桃和葫芦上的清晰了许多。
起先她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一愣,待到看清画中内容时,她的手却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瞬间将那物丢回了妆奁里。
温聆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堪称是瞬间清明,温聆筝只觉浑身血气一下子冲到了头顶,根本就顾不上收拾狼藉的桌,三步并两步就走回了床边,佯装安分地坐回了原处。
她竭力想保持镇定,可心慌气喘的,就连眼睛也忙乱地眨个不停。
心静不下来,她又拿起扇子想遮着脸,想要故作镇定,可脑海中却总不自觉地幻出那副画卷的内容,脸愈发地红。
这些可是描绘男女敦伦之事的列画……到底是谁放在这里的!?难不成是他……?不不不……应该不会……
满脑的胡思乱想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比那雨后春笋还要多且密。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朝桌上的妆奁瞟去,手中的扇子不自觉地下移了些许,一时间倒像是在欲盖弥彰。
——因她只遮了下半张脸,却唯独不曾挡眼。
还未从羞涩晃神中回过神来,怎料她真真是“时运不济”,那忽而靠近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让温聆筝心头一惊。
温聆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完蛋!
仓惶起身,手中的扇子滑落到了榻边,她顾不上捡,手忙脚乱地冲到桌前,将画卷叠起塞进妆奁,可还没来得及藏好,裴凛却已推门而入。
几乎是来不及思考,她朝床边飞奔而去,又做贼一般地快速将妆奁塞到床下。
裴凛进屋时,只瞧见她神色怪异地侧坐在床边,弯着腰,遮面的花团扇早就落在了一边。
“你这是……在做什么?”裴凛缓步走上前去,捡起落在角落的团扇,拍了拍,又见她垂着头不肯起身,不由疑惑:“这床底下有东西?”
裴凛没忍住好奇也弯下腰朝床底看去,却不想这时温聆筝却像后脑勺长了眼睛,蹭一下就从床边弹了起来。
措手不及被姑娘一扑,裴凛来不及多想就丢开了手中的扇,抬手撑稳了她的身子。
姑娘纤弱,一如紫萝藤蔓,娇俏柔美。
满屋红绸里,烛光轻摇下,他看见姑娘抬头看他,一双乌曈明亮清澈,隐约中带着些许羞赫,袅袅清香似也在此时沿着她发丝的尾端钻进了他心底。
“我,我……我不是,不是故意的!我,我是在抓……抓老鼠!对,抓老鼠!”
深觉丢人,温聆筝一边心虚地解释着,一边打算松开他的手站直身,怎料不防之际,却一脚踩在了那掉落的团扇上——
啊!——
她的惊呼声还未能出口,那人就已又一次将她抱了满怀。
“突如其来”的刺激接二连三,饶是温聆筝的脸皮再厚,此刻却也不免面红耳赤,只觉将两辈子的脸都丢完了,双手在无意识中攥紧了他腰间的玉带,不肯抬首。
埋首在他怀中,冷冽的酒香与清冷的白檀香气杂糅在一切,让她的脸烧得越发厉害。
她的思绪在这一刻卡顿的不像样,以往侃侃而来的兵法理论一时间分崩离析。
还未想出头绪,那人环绕在她腰间的那双臂膀却倏然缩进,她措不及防又一次朝他贴近,迫不得已地抬起头来。
一度强忍着的轻笑从唇角溢出,裴凛垂目笑望着怀中的姑娘,“抓老鼠?娘子,还真是大胆……洞房花烛夜,这算不算是——投怀送抱?”
“我,我没有!我……我那是不小心的!”
羞愤欲死,温聆筝挣不开他的手,只能拼命摇头,攥着他玉带的手一使力……
——完蛋,这下是真说不清了!
“哦?不小心啊?”裴凛佯装肯定地点了点头,目光却缓缓地下移,落在了脚边滑落的玉带上,“原来,这就是阿筝的——不小心!”
那人分明是心黑的刻意,温聆筝却不自觉地上了他的当,只觉“不小心”一词也染上了他不着调的气息,酥麻的怪异感顺着尾椎骨爬遍了全身。
“我!——我要喝水!”
又羞又囧,温聆筝不由挣扎了一下,那人轻笑了一声后也顺势松开了钳制着她的双臂。
红着脸匆忙朝后退了两步,温聆筝的目光四处乱瞟,既忘记了要喝水的事,也半点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娇柔春色,衣袂翻飞,摇曳的喜烛之下,裴凛只觉眼前的姑娘愈发娇艳惹人。
——一时竟是没忍住,暗自猜测起了姑娘究竟用的是哪家的口脂与胭脂……
轻响的水声莫名带了丝旖旎之息,姑娘不由朝后浅滑了一步,满胸的心跳忽而被勾起,越想静,反而越静不下来。
裴凛:“不是要喝“水”?”
骤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盏合欢,水波荡漾在杯口,衬得那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越发诱人。
“阿筝,这是在……欲擒故纵?”裴凛见她不接杯盏,不禁轻笑了一声,收回了身出的手,将杯盏中的“水”尽数含进了口中。
温聆筝:“欸!我还没……”
才回过神来,她还未来得及接过杯盏,就见那人手臂一扬,眨眼间就走到了她近前,将她堵在了柱边的死角。
“裴见……”
惊慌失措,温聆筝却连含糊不清的几字都未能说完,那人就已俯身靠近了她,将一口“水”哺入了她口中。
一时没反应过来,猝不及防间,温聆筝一口将那“水”咽了下去。
怎么是……甜的?
见她饮下了那“水”,得逞的笑意从那人唇边勾起,他伸手擦去了她方才挣扎间不慎从唇边流下的“水渍”,故作不知,问道:“水,好喝吗?”
那分明就不是水!而是不久前他二人才同饮过的合卺酒!
不由朝后又缩了一缩,温聆筝虽瞪着他,可话语却带着未平的喘息,更像是在告饶,“裴见微,不许再……”
突兀间,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她不由伸手攀上了他的脖颈,一抬头,就瞥见了那双深邃的黑眸眼底盈满的笑意。
裴凛:“阿筝!记住,以后,要叫官人!”
更加羞涩,温聆筝不禁暗骂自己没出息,可红唇闭闭合合间,终是唤了声,“官人……”
“啊!——”没忍住惊呼出声,温聆筝还未从张口的羞赫中脱身,整个人就已被他压在了身下。
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声“官人”触及了他那不可言说之地。
惊慌之余,她抬眸上望,却连帐顶都被那人宽阔的肩遮得严严实实。
她能看清的,除了他滚动的喉结,似乎也只有他那双黑沉沉,几近看不见底的眼。
迷乱的情愫被那人强势的深吻堵回了喉中,温聆筝不由自主地阖上了眼眸,不曾想,一吻闭,那人却是直起了身。
温聆筝:——欸?
眼眸微颤,轻轻挣开,待看清裴凛手中拿着的物事,她那被吸允得泛红的唇也不禁微启,“不是,别看!——”
话没说完,那人已打开了妆奁。
裴凛:“阿筝……你,居然瞧这个?”
不由失笑,他压根没许她分说的机会,只再度欺身压了上去。
她看见他凝视着她,言语认真又不容抗拒,“阿筝,不许闭眼,再有——与其看这些东西,不如看我!”
——欸!不是!
温聆筝:“唔!——”
就连脱口而出半个字都未能做到,她在他给予的甜蜜与痛苦中渐渐迷失。
慌乱之中,她无处攀附的手只能紧抠着他背上的肌肤,伴随着一道又一道红痕滚落的,是分不清彼此的粘腻汗珠。
春夜漫长,又闷热难耐。
守夜的庄嬷嬷与几个女使备了一趟又一趟的水,却始终不闻里间铃音,那荡漾如湖面微波的,是一声轻过一声的喘息。
头一次见识到这场面的摇光和玉衡早红了脸。
就连身为年长者的庄嬷嬷都没好意思,颇有些面红耳赤,只好一边捂住了两个女儿的耳朵,一边安慰自己这种毫无人性的差事一生大抵只有一次。
第30章 试探
一直到窗外天色转亮, 温聆筝昏昏沉沉地醒来,那人都还颇意犹未尽。
早被磨得没了力气,浑身酸软的她伸手推了推他, 绵绵的力道像是柳叶扶风, 还扭头阻止了他的吻落在她的脖颈上。
“天都亮了……真的, 真的不能……不能再来了……”
断续的声音异常沙哑, 让温聆筝自个儿都吓了一跳, 看向裴凛那厮的目光愈发不善, 不由得怀疑自己上辈子是否真的蒙了眼。
旁的也就罢了……
——只是回想她与他二人夫妻六载, 她竟是全然没发现, 眼前的人竟是如此!重欲!
燃了一夜的红烛早已熄灭, 微弱的天光透过窗子的缝隙洒进,感受到了她娇气的抗拒,裴凛这才轻笑了一声, 直起身。
目光微微下移,他先是对上了姑娘染着疲倦的双眼,随后,这才瞧清她如玉似雪的肌肤上,遍布的红痕。
想起自己干的好事,他不免有些愧疚, 修长的指端划过姑娘锁骨下一寸的那缕红痕,“很疼吗?”
故作娇气地点了点头, 温聆筝压下疲惫, 伸手环住他的腰,又一次往他怀中钻了钻,一双小手挑衅般地乱动着,很是不老实, “嗯,很疼!”
方才平息了些许的冲动又一次被点燃,裴凛只觉隐忍到了极限,可瞧了眼天色,理智告诉他,真的不能再做些什么了!
一把捉住那双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游走的小手,裴凛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怀中的她扭身动了动,仰起头,看着他,“所以,我有补偿吗?”
寝衣质柔,裹着的被衾空间狭小,姑娘扭动间,脖颈处意外露出了一片狼狈。
看着自己的杰作,裴凛那双黑眸不禁盈满笑意,稍稍俯身,一吻落于她的额间,轻哄道:“当然!无论什么,都由着你。”
二人来回拉扯了许久,待得双双彻底起身时,天已然是大亮了。
摇光手巧,又是在庄嬷嬷的指点下为温聆筝盘髻,不肖片刻功夫,就已把最后一缕垂落的发束了上去。
“姑娘觉着如何?”摇光自谦,又看向庄嬷嬷,“我是第一次梳这样的盘髻,还多亏了娘你在旁指点呢!”
庄嬷嬷看着粗枝大叶,可实际上最是心细,“摇光,不该再叫姑娘,现在该改口叫大娘子了!侯府规矩大,咱们是大娘子的陪房,可不能轻易让人挑出错来!”
摇光自知有错,呐呐应了声,她却又转头嘱咐起了玉衡,“还有你!成日里莽莽撞撞的,比你姐姐还要让我更担心十分!”
玉衡没想着这话题回绕到自个儿头上,一时间哭笑不得,所幸有温聆筝打圆场。
恰逢裴凛换好衣裳走进屋,梳洗好的温聆筝也便起身,却不想一迈步,昨儿夜里放纵的后遗症一下子又传了上来。
“都怪你!”
看着身侧的裴凛,温聆筝偷偷伸手攥了攥他,想报仇,可奈何经年累月的戎马生涯,早已练就了他一身糙皮厚肉。
——压根就捏不动!
裴凛憋着笑扶住了温聆筝的手,凑近贴在她耳边轻声道:“今儿不行,下次让你报复回来!”
温聆筝:……才不信他的鬼话呢!
裴凛的脚步放得极缓慢,二人一路并肩朝祠堂而去。
拜过祠堂,祭过先祖,又由裴氏宗亲中的长者将温聆筝的名字正式写进族谱中,她这才算是过了明目的侯府大娘子。
裴老太君的荣寿堂与祠堂隔离两道游廊,她虽为人和善慈祥,可却也从未放松对底下人的要求。
因此一路行来,看见的女使仆役,无一不是垂首低目,屏气静声,似是将规矩二字都刻进了骨血之中。
“见过侯爷,见过大娘子。”
二人才走进荣寿堂的院门,常嬷嬷便领了一众女使迎了上来。
有人打帘,有人引路,其余二三则跟在新妇身后,捧香洒尘。
“这是我祖母身边的常嬷嬷,算算时间,到我家来也有数十年了。”裴凛慢下脚步,侧头与温聆筝耳语。
裴凛八岁回京,也算是常嬷嬷看着长大的,如今见他新婚,与妻融洽和睦,蜜里调油,近乎知无不言,心中更是喜悦。
常嬷嬷:“咱们侯爷打小就是个最不爱与人说心里话的,什么苦的累的,他总是报喜不报忧。”
唇角微翘,温聆筝附和道:“可不是,前两年阿凝过府来瞧我,还总说他这点不好呢!以后啊,是得好好纠正纠正!”
又看向裴凛,她道:“你早晨的许诺,我就要这个!”
这温聆筝与常嬷嬷一唱一和,饶是裴凛通读兵法策论,此时也寻不出什么应对之法,只好无奈失笑,“好好好,左右都听娘子的。”
闻得此言,常嬷嬷不由笑道:“夫妻之间,最忌双方都闭口不言,能娶大娘子为妻,能得大娘子这样的知己,是侯爷的福气。”
常嬷嬷是难得的忠仆,饶是上辈子定北侯府败落,她也不曾离开,只一如既往地照顾着裴老太君。
她之于裴老太君,一如昔年的玉衡之于温聆筝。
也跟着笑,温聆筝道:“嬷嬷再夸,只怕我也要轻飘飘让风吹起了!话说回来,能嫁得两心相许的郎君,这不也是我的福气?”
常嬷嬷笑着点头,裴凛抓着温聆筝的手却不知为何紧了紧,惹得她不由回眸,露出惑色。
只见他随意瞟了两眼四周飘落的叶,低下头,看着疑惑的妻子,言语是少见地认真肃然,“我在,纵是妖风也不敢来!”
温聆筝:——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幼稚鬼!
无奈失笑,她只好对他顺毛捋道:“好,我记下了。”
一旁的常嬷嬷看着这亲昵的夫妻俩,笑容更甚,只觉裴老太君先前的担忧实在是杞人忧天,人家小俩口,恩爱着呢!
行过月洞门,又跨过门槛,裴老太君一早就等在了上首,只因裴凛父母已逝,故而由裴老太君代其二人受礼
温聆筝与裴凛一同跪在了裴老太君身前敬茶,又向坐在左侧的程二老太太见了礼。
“快起来!好孩子,快起来。”
饮了茶,裴老太君忙将手上的镯子取下,套到了温聆筝腕上,表情很是满意,“还是凛哥儿眼光好,娶到这么漂亮的媳妇。”
一旁的程二老太太也附和道:“可不是,这清水出芙蓉的小娘子,连我瞧了都喜欢得不行呢!”
适宜地显露出了几分羞赫,温聆筝笑着朝身后的摇光招了招手,道:“孙媳不才,前儿南面的人送了些礼来,瞧着很是新奇,今儿也就借花献佛一次,讨老太君与二老太太一个笑!”
闻言,裴老太君又扭头看向裴凝,语气表面嫌弃,实则宠溺,“瞧,真论起年龄来筝儿还小你一岁呢!比你这小泼猴可稳重懂事多了!以后你可得多向她讨教讨教。”
裴凝气鼓鼓地瘪了瘪嘴,走到温聆筝身前,抱住她的胳膊,“好阿筝,你且瞧瞧我祖母,喜新厌旧的,有了你,我竟是成泼猴了呢!”
“这样呀?那小泼猴,你要不要礼物啊?”从摇光手中接过匣子,温聆筝笑了笑,轻轻打开。
时人崇雅,江南人士尤甚,故将画融入了缂丝的纺织技术之中,常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的说法。
“呀!”看见匣中物事,裴凝不由惊呼出声,“好精致的百花团扇!”
那以素底缂丝工艺织就的百花齐放,映着一节青碧的翠玉雕竹扇柄,精巧中藏着文思。
数量上虽不比向氏的那一套孔雀图团扇,但扇面却明显更加精细。
“还是阿筝最懂我了!”裴凝不禁执起扇摇了摇,只觉扇面上的花都鲜活了起来,隐有暗香浮动之感。
无奈失笑,裴老太君不由叹道:“瞧瞧这丫头,方才说她小泼猴还不肯呢!”
又亲自将几个匣子分别送到了裴老太君和程二老太太手上,温聆筝浅笑着回道:“孙媳倒觉得阿凝是极好的,性格好容貌好,哪哪都很好!”
“就你惯着她吧!”
见子孙相处和睦,裴老太君的笑容越发灿烂,看向身侧的常嬷嬷问道:“敬哥儿可来了?快去把他带来。”
裴敬身子不佳,习武总有些勉强,所幸在读书上有几分天赋,又是一贯的刻苦努力,纵是在冬日里,也是每每寅时起身温书。
但他今儿却难得的告了假,“给太祖母请安,给二祖母请安,给二叔和姑姑请安,给温……”
一声“温姐姐”险些脱口而出,裴敬笑得腼腆,忙改口道:“给二婶婶请安。”
笑着扶起了裴敬,温聆筝拿过摇光手上的最后一个匣子,“听你二叔说,你最喜欢读书了,这里头是卷古书珍本,和一份笔墨纸砚,敬哥儿瞧瞧可喜欢?”
将匣子抱在怀中,裴敬乖巧的眉眼洋溢着温柔的笑容,分明雀跃却仍守着礼节,“喜欢,敬儿很喜欢,多谢二婶婶。”
诸人寒暄了一会儿,裴老太君却突然支开了其余几人,只留下了温聆筝。
又将掌家对牌钥匙交到了温聆筝手中,她笑笑道:“凛哥儿那个孩子从小心思就重,外人看他一副顽劣样,可那……那也不过是时局所迫,如今你二人既已结为夫妻,定要相护扶持,相濡以沫才是。”
温聆筝大方接过了对牌钥匙,笑着应了声,“祖母的话,孙媳谨记。”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裴老太君轻拍了拍温聆筝的手背,“往后你是侯府的当家大娘子,我这把老骨头就盼着你们夫妻和睦,家宅安宁……只是……”
裴老太君欲言又止,温聆筝将她眼底的纠结瞧得分明。
莫说上辈子这样类似的场景她早经历过了一次,只单是瞧也能瞧出,裴老太君这是在担忧裴敬将来的处境。
打从先定北侯世子裴冰与世子夫人宋氏接连逝去后,定北侯府的大房就彻底沉寂了下去。
又兼当年时局,裴老太君迫不得已选择让裴凛承继定北侯之位,而送尚在襁褓的裴敬回乡避祸。
如今裴凛得胜还朝,大权在握,又得官家赐婚,二房的声势一日高过一日。
无论从礼法还是宗亲的支持来说,定北侯世子的位子都只能属于二房的嫡子。
裴老太君不由忧心,若将来二房有了嫡子……那裴敬这个与定北侯之位失之交臂的嫡长孙,岂不尴尬?
都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可这世间又有几人真能做到待一个毫无血缘的侄子胜过自己的亲生子?
打小生在侯门勋爵之家,裴老太君看多了因家财而致的兄弟阋墙之祸,因此更加忧虑不安。
笑着回握住裴老太君的手,温聆筝很认真地道:“我出嫁前,家中祖母最常教育儿孙的话,便是那句‘孔怀兄弟,同气连枝’。”
“祖母大可以放心,敬哥儿是咱们定北侯府的长子嫡孙,不论如何,都绝不会有人敢苛待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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