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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藏好


    哥哥吃红豆糕。


    这是那个小姑娘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从此成了他的心结,他的执念,他的梦魇。


    他无数次梦到那道甜甜的声音:哥哥吃红豆糕。


    哥哥吃红豆糕……


    噩梦醒来,他被如潮的愧疚淹没,记得最清楚的除了她的模样,她的声音,还有她递给他红豆糕时右手虎口旁的那颗小痣。


    后来他长大了,有能力了,知道了那个小姑娘的身份:永清伯府的六姑娘秋蘅。


    掌握了皇城司后,他暗暗派出人寻觅,却一无所获。


    直到今年的初夏,永清伯府寻回了丢失十年的六姑娘。


    他迫不及待登门确认,她确实是为了给他送红豆糕而被拐走的那个小姑娘。


    埋藏心底十载的愧疚,让他想竭力弥补,想护她无忧,想替她遮风挡雨。


    却不想,把自己的心赔了进去。


    薛寒不后悔赔进去一颗心,却不得不小心翼翼藏好这份心思,免得养父伤害秋蘅。


    有“隐相”之称的养父,想对付一个落魄伯府的姑娘轻而易举。年幼时他害她惨遭拐卖,现在若再害她有个什么,万死难辞其咎。


    听完薛寒的讲述,薛全大为意外:“原来你与那丫头还有这么一段渊源。”


    “是,这些年孩儿一直很内疚。”


    “看不出,寒儿还是个重情义的。”薛全意味深长笑笑。


    “孩儿幼时坎坷,尝尽冷暖,对孩儿好的人,孩儿都会记在心里。”


    薛全满意笑了:“不错,是为父误会你了。”


    “父亲不生气了就好。”薛寒微微松了口气。


    秋蘅随凌云往回走,一路沉默,回到住处试探喊了声凌大哥。


    凌云板着脸:“伸手。”


    秋蘅迟疑了一下,慢慢把手伸出。


    掌心掐出的痕迹格外显眼。


    “取上好的药膏来。”凌云吩咐婢女。


    “只破了一点皮,用不着。”


    凌云脸色更冷了:“只破了一点皮就不疼了?阿蘅,你对自己倒狠的下心。”


    硬生生把自己掌心掐破,当时是怎样的忍耐。


    “凌大哥,我——”


    “我知道,你对林乘风无意。”凌云没让秋蘅说下去。


    他既不愿听到阿蘅对他扯谎,也不愿阿蘅为难说出真相。


    让他来说好了。


    “大哥只是希望你能对自己好一点。”


    秋蘅鼻子一酸:“凌大哥,当时那种情形,这是最好的办法。”


    “真的被赐婚林乘风也无怨吗?”


    秋蘅与凌云对视,笑道:“总归比坐实秋美人与林乘风有私情的结果好,凌大哥说是不是?”


    凌云沉默了。


    哪怕愤怒、心疼,可想一想,那个时候竟没有更好的选择。除了阿蘅认下来,其他人根本无能为力。


    “世子,药来了。”


    凌云接过药膏,示意婢女退下,打开瓷瓶亲自为秋蘅上药。


    秋蘅看着动作轻柔为她涂药的凌云,一时有些恍惚:凌大哥好像比在南边时对她更好了。


    “那薛寒呢?”


    凌云问这话时语气波澜不惊,秋蘅摊开的手指却下意识拢了拢。


    “别动。”凌云抓紧她的手。


    “薛大人——”秋蘅说起薛寒,心头滋味难言,面上却半点不露,“他大概也如凌大哥这般猜到了真相,作为朋友,想帮我一把。”


    朋友?


    凌云在心中默念这二字,把装药膏的瓷瓶放好:“阿蘅和薛大人成了朋友啊?”


    “薛大人屡次相助,我不能不领情。”


    凌云沉吟了一下,提醒道:“大哥对薛寒了解不多,但他的养父薛全不是个好相与的。阿蘅和薛寒来往,须多加注意。”


    “嗯,我知道了。”


    “崔二又是怎么回事儿?”提到崔二,凌云语气随意许多。


    秋蘅一脸无奈:“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儿。前不久崔家曾登门提亲,我还以为他为了替好友韩子恒出气,要把我娶回家方便报复。”


    凌云嘴角一抽,比秋蘅还无奈:“阿蘅,没有男人会这么做。”


    又没有血海深仇,就为了替朋友出气,搭上自己的终身?


    秋蘅终于回过味来:“崔二他——”


    凌云接话:“心悦你。”


    秋蘅皱眉:“我们并无多少来往。”


    凌云笑笑:“崔二那样的公子哥,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必为此烦恼。今日他站出来,倒是好事。”


    二人相争,今上尚会认真考虑赐婚不赐婚的事,又冒出个崔二,今上只会觉得一群年轻人胡闹,懒得再插手。


    而事实也是如此。


    “只是阿蘅之后恐怕要面对一阵子议论了。”


    秋蘅弯唇:“这些无关紧要。”


    此时想想,虞贵妃直奔林乘风而去,显然知道了秋美人对林乘风余情未了。


    以虞贵妃的滔天气焰,秋美人若不谨言慎行,躲了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


    深宫刀光剑影皆在暗处,步步杀机只能是身处其中的人小心谨慎,她一个身处宫外的鞭长莫及。


    “阿蘅,以后遇事多与大哥商量,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凌云抬手,轻轻抚了抚秋蘅的头。


    “知道了,大哥。”


    康郡王妃从康郡王口中得知了华棚中的热闹,脑袋嗡嗡疼。


    “我就说这丫头不一般,云儿——”


    “云儿挺有大哥样子的。”不想妻子扯到儿子身上去,康郡王打断康郡王妃的话。


    康郡王妃冷静了一下,点头:“也是,云儿做得不错。”


    刚刚听王爷说最后云儿也站出来了,她险些昏过去。


    还好云儿言行得当,没有让康郡王府成为各府眼中的笑话。


    说不出儿子的错处,康郡王妃转头叫来女儿,私下敲打:“嘉宜,母妃知道你和阿蘅投缘,可投缘是一回事儿,你是县主,金尊玉贵,万不可学阿蘅那样与好几个男人纠缠不清。”


    嘉宜县主听了这话皱眉:“母妃这话有失偏颇。今日的事女儿也听说了,明明是薛大人与崔公子倾慕阿蘅,又不是阿蘅与他们纠缠。”


    康郡王妃脸一沉:“她若自矜,怎么会一个个都倾慕她?”


    嘉宜县主诧异看着康郡王妃:“阿蘅长得好看,性格也好,会制香、会蹴鞠、会爬树,还有孤身引走黑熊的勇气,没有男人倾慕才奇怪吧?女儿要是男子,也喜欢阿蘅这样的姑娘。”


    康郡王妃气个倒仰:“再胡说八道——”


    “芳洲煎了萝卜糕请女儿吃,母妃我先走啦。”嘉宜县主冲康郡王妃一笑,提着裙角跑了。


    “你看看她,和秋六那丫头学的什么样子,真怕她近墨者黑——”康郡王妃气得和身边心腹梅姑姑抱怨。


    “郡王妃别生气,县主心性无尘,不会染上不好习性的。”梅姑姑劝道。


    康郡王妃重重叹口气:“自从认了这么个义女,日子一天比一天热闹了。”


    秋蘅院中,煎萝卜糕的香味从小厨房传出,引得丫鬟仆妇时不时往小厨房的方向瞄上一眼。


    秋蘅独自待在里屋,把木娃娃拿出来,仔细端详。


    第112章 两处相思两处愁


    木娃娃还没巴掌大,乍看小巧精致,仔细打量却在细节处略显粗糙。


    秋蘅摩挲着木娃娃的边缘,凑到鼻端嗅了嗅。


    一股新鲜的草木气。


    这木娃娃是新做的——秋蘅抓着木娃娃的手紧了紧。


    也就是说,不是林乘风多年来把秋美人模样的木娃娃贴身藏着,而是新得来的。


    林乘风身为侍卫马军司的一员,整日与其他侍卫同吃同住,木娃娃藏到哪里都有风险,反不如贴身收着安全。


    只是没想到会被虞贵妃众目睽睽之下强令扒了衣甲。


    这样看来,虞贵妃要林乘风养马是假,让这木娃娃暴露于人前才是真。


    好毒的心肠。


    “姑娘,来吃萝卜糕。”屋外传来芳洲的喊声。


    秋蘅收好木娃娃走出去,正好嘉宜县主过来了。


    “县主,世子没过来吗?”芳洲把新煎好的萝卜糕放在院中石桌上,笑吟吟道,“世子在南边的时候很喜欢吃萝卜糕。”


    “是么,大哥喜欢吃萝卜糕啊?”嘉宜县主望一眼煎得金黄的萝卜糕,有些新奇。


    萝卜是贱物,鲜少出现在郡王府的餐桌上。


    “县主尝尝。”芳洲递过筷子。


    嘉宜县主接过筷子夹起一块萝卜糕咬了一口,眼睛一亮:“好吃!”


    “是不是来晚了?”院门口响起凌云的声音。


    嘉宜县主忙摆手:“大哥快来,萝卜糕刚出锅。”


    “世子。”芳洲把筷子递给凌云。


    凌云冲芳洲一笑:“自从回了京城,就想着芳洲做的萝卜糕,今日总算又吃上了。”


    “世子和县主喜欢,我以后常做。”芳洲夹起两块萝卜糕放在小碟中,递给秋蘅,“姑娘趁热吃。”


    秋蘅接过碟子慢慢吃着,忽听芳洲问:“姑娘,你那日说多做些,还要送谁尝尝吗?”


    正吃着萝卜糕的凌云与嘉宜县主同时看向秋蘅。


    “多做些,也请义父、义母尝尝。”


    今日发生了这些事,给薛寒送点心就不方便了。


    没口福的家伙。


    想想薛寒今日所为,秋蘅虽暗暗腹诽,唇边却不觉染了笑意。


    凌云视线落在少女唇边浅笑上,心头一动:阿蘅让芳洲多做的萝卜糕真是为了父王、母妃吗?


    是……为了薛寒吧?


    他脑海中闪过那越众而出,跪在秋蘅身边的少年,垂眸笑了笑。


    是夜,秋蘅躺在床榻上,回想着白日的事。


    薛寒会在靖平帝面前站出来,为她解决麻烦,是她没有想到的事。


    那她对他来说……比她认为的要重要一点吧?


    如此一来,关乎救太子的事就更容易一些了。


    秋蘅拿过软枕盖在脸上,压下双颊不受控制涌上的热意。


    她不想承认,让她欢喜的不仅是救太子会更容易些。


    “姑娘,你干嘛呀?”遮住头脸的软枕忽的被拿开,芳洲一脸担心看着秋蘅。


    秋蘅坐起来:“没事。”


    芳洲也在一旁坐下,语重心长劝:“姑娘就算为白日的事烦恼,也不能拿枕头盖着脸啊,憋坏了怎么办?”


    “不是烦恼。”


    “那是什么?”


    秋蘅抱着软枕,低声道:“是很烦恼。”


    这时的薛寒也未入睡,烙饼般在床榻上翻来翻去。


    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漫天的星,青草地,要么就是她一字字说对林乘风一见倾心的样子。


    明知她说的是假的,可他的难受是真的。


    无望也是真的。


    薛寒想,这大概才是他害那个小姑娘惨遭拐卖的真正报应。


    原来愧疚还不够,要用他一辈子的求而不得来偿还。


    这一夜很漫长,秋蘅醒来洗漱一番,把木娃娃带上,前往秋美人那里。


    “姑娘,我陪你去。”


    “不用,宫里规矩多,不如在自己的地方自在。”


    “昨日姑娘出去,发生那么大的事,让我在家里也不放心,就让我一起去吧。”芳洲坚持。


    秋蘅想了想,答应下来。


    二人慢慢往宫中走,半路被拦下。


    “秋六姑娘,我们公公想和你聊聊,借一步说话。”拦住秋蘅的是一名年轻内侍。


    秋蘅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就见薛全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正面无表情看过来。


    “好。芳洲,你在这里等我。”


    “姑娘——”


    “没事。”秋蘅握了一下芳洲的手,跟着内侍向薛全走去。


    终于与薛全正式打交道了。


    秋蘅没有因为薛全的突然出现而紧张,反而有种石头落地的轻松感。


    这是她与薛寒经常来往必然的结果。


    她承认,便是对薛寒没有那份情思,她也会为了薛全多与薛寒接触。


    只是没想到,对他动了心。


    先生曾说这世上总有无可奈何之事,便是如此了吧。


    秋蘅不后悔,也不逃避。无论动不动心,她都是阿蘅,会一直记得要做的事。


    “薛公公。”走到薛全面前,秋蘅屈了屈膝。


    薛全上下打量行礼的少女,语气冷淡:“秋六姑娘昨日那般场合,竟还记住了咱家,好镇定。”


    “薛公公谬赞了,小女确实记性不错。”


    “既然你是个爽快的,那咱家也不绕圈子了。”薛全浮尘一甩,掸掸并不存在的灰尘。


    “公公有话请说。”


    薛全盯着面前少女的表情,不疾不徐道:“咱家知道,近来你和薛寒来往颇多。”


    “是,薛大人多次救小女于危难中。”


    “薛寒确实对秋六姑娘另眼相待。”薛全淡淡接话,“譬如昨日,在今上面前说倾慕秋六姑娘。”


    秋蘅默默听着,面上并无多少情绪。


    薛全嗤地一笑:“但秋六姑娘可不要当真了。”


    秋蘅静静对上薛全似笑非笑的眼睛,听他一字一顿道:“薛寒待你不同,是因为愧疚。”


    “愧疚?”


    “不错。十年前的上元节秋六姑娘把红豆糕送给街边一个小乞儿,结果落入拐子手中,那个小乞儿就是薛寒……”


    薛全说完了,深深看一言不发的少女一眼,凉凉道:“所以秋六姑娘不要多想,薛寒多次助你皆因内疚,想要弥补而已,与其他无关。”


    秋蘅沉默良久,久到薛全不耐烦时,微微屈膝:“多谢薛公公告知。”


    第113章 宫墙深


    看着恭顺行礼的少女,薛全笑了笑,抬脚走了。


    秋蘅静静站着,注视薛全离去的背影。


    一幕幕场景从脑海中闪过:薛寒登门永清伯府,以排查细作为由要她伸出双手。街上偶遇,薛寒说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找他。一次次相助,薛寒说他怜贫惜弱……


    那些让她疑惑的、防备的反常,终于都有了答案。


    芳洲走过来,低声问:“姑娘,那人是不是为难你了?”


    秋蘅举步往前走,看到芳洲眼中的担忧,没有隐瞒:“别担心,也不算为难。就是告诉我薛大人昨日在今上面前说倾慕我另有缘故,让我不要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芳洲气得柳眉竖起,“明明是薛大人亲口说的,怎么能这么说姑娘!”


    “薛大人出于愧疚那么说,薛公公怕我误会了……”秋蘅说了从薛全口中听到的那段往事。


    其实她没有印象了。


    娘亲说发现她时那个拐子的尸体就在一旁,她受了很大惊吓,加上年纪太小,被拐之前的记忆全无。


    自然也不记得什么红豆糕,什么小乞儿。


    秋蘅想着这些,是有一点委屈的。


    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靠近是出于内疚,她会再小心些,守好自己的心。


    “这么说,姑娘被拐是因为薛大人啊?”芳洲一脸震惊。


    虽然郎君、娘子待姑娘如同亲生,这是姑娘运气好遇到了好人家。绝大多数落入拐子手中的漂亮小姑娘命运如何,可想而知。


    “不能这么说。”秋蘅想到那少年看着她时隐忍深邃的眼神,心平气和,“是命运开了个小玩笑。”


    当年那个小乞儿没做错什么,只是羡慕父亲给她买点心。当年那个小女孩也没做错什么,怜贫惜弱的同情心使然,让她跑向他。


    怜贫惜弱——秋蘅在心中沉吟,忽然觉得薛寒找的这个借口真是恰当。


    世人眼中永清伯府的六姑娘命不好,落入了拐子手里。可长大后回到永清伯府,她才庆幸与爹爹、娘亲生活的那十年。


    倘若没有双亲疼爱的那十年,没有在后世大夏停留的那十年,一直如金丝雀般被养在笼子里的她,被那位祖父扒皮抽骨卖了也只知道哭。


    “就算薛大人另有隐情,也不该薛公公来说姑娘。”芳洲替秋蘅感到委屈。


    秋蘅徐徐往前走:“薛公公是薛大人的养父,为薛大人操心也是应当。”


    “就是觉得姑娘配不上他儿子呗。”芳洲心中愤愤,拉住秋蘅的手,“姑娘也别喜欢薛大人了。”


    秋蘅莞尔:“知道啦,以后不喜欢他了。”


    “真的?”


    “真的。”


    之后一路沉默,到了秋美人住处。芳洲留在外头,秋蘅随郑玉进去。


    郑玉看起来不大好。


    “郑公公瞧着有些憔悴,是昨日没睡好吗?”


    郑玉面露苦笑:“六姑娘看来睡得不错。”


    昨日出了那么大的事,竟然没什么反应,这姑娘心真大啊。


    “六姑娘,美人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郑玉压低声音,飞快说了一句。


    说完后,他自己都诧异,为何忍不住对秋六姑娘说这些。


    是期盼一个小姑娘能做些什么吗?


    真是疯了,昨日秋六姑娘做的已经够多,足以令他们这些伺候秋美人的宫人感激涕零。


    要知道一旦坐实秋美人与人有私情,他们这些人会是什么下场不用想。


    穿过层层幔帐,秋蘅见到了秋美人。


    她看起来比郑玉憔悴得多,脸色苍白得令人惊心。


    “姐姐。”秋蘅喊了一声。


    神色木然的秋美人转转眼珠,望向亭亭而立的少女。


    “郑公公,你们先出去吧,我和姐姐说说话。”


    既然秋美人不言语,秋蘅做主把屋中伺候的人打发出去,走到秋美人身边坐下。


    秋美人看着她,声音轻得风能吹散:“六妹来了。”


    “当然要来。”秋蘅从怀中拿出一物,举到秋美人面前。


    秋美人看到秋蘅手中的木娃娃,脸色越发惨白。


    “这木娃娃,是姐姐送给林都头的吗?”


    秋美人浑身一颤,迎上面前少女冷淡的眼神,摇头:“不是。”


    秋蘅微挑眉梢。


    竟然不是秋美人送的。


    秋美人见秋蘅目露惊讶,自嘲一笑:“六妹窥见了我见不得人的心事,我也就不在乎丢脸了。入宫这些年,我确实从未放下林乘风……我与他两情相悦,一直以为会喜结良缘,白头偕老,谁知今上突然充盈后宫,而我恰好适龄。祖父逼我进宫,我拼死抗争也毫无转圜……”


    秋蘅静静听秋美人谈及那段痛不欲生的往事。


    “围场再见,他是前途无量的年轻禁卫,我是久居深宫不得自由的后妃,就算心中再如何放不下,我也不可能送他雕刻成自己模样的木娃娃……我不能因爱害他……”说到最后,秋美人潸然泪下,双手死死捏着帕子。


    秋蘅抿了抿唇,没有做无谓的安慰。


    说什么呢?


    说这么多年过去林乘风心里还有着你,真心没有错付?


    说既然进了宫就放下不该有的心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无论说什么,都很残忍。


    “六妹看不起我吧?”秋美人哭着哭着,笑了。


    是了无生趣的笑。


    “没有。”


    秋美人一直心悦着林乘风,但那要命的木娃娃不是她送出的。这个困在深宫中的女子不是木娃娃,是一个有血有肉、会疼会痛的人。


    若还怪她,那太苛刻。


    “我没有看不起姐姐。”秋蘅看着仿佛随时会碎掉的女子。


    她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却犹如一朵将要开败的花。


    秋蘅一字字道:“我看不起的是祖父。”


    秋美人浑身一震,揽着秋蘅压抑低泣。


    等秋美人哭够了,秋蘅低声道:“既然木娃娃不是姐姐送的,那我要再去见一见林乘风。姐姐有话需要我带给他吗?”


    秋美人久久沉默,最终摇头:“不用了,我没有话对他说。”


    她早就没了对他说什么的资格,那一日都不该抬头看他。


    “我知道了。”秋蘅收好木娃娃,走出了宫门。


    第114章 去见林乘风


    往外走的路上,芳洲左右看看:“姑娘,我们不直接回去吗?”


    “先不回去,去找林都头。”


    芳洲愣了愣,却没多问。


    姑娘找林都头显然不是闲事,多嘴的话平白让姑娘为难。


    二人走着走着,突然一侧传来鬼鬼祟祟的声音:“秋六姑娘——”


    秋蘅脚步一顿,望向声音来处,就见路旁树后探出一张脸。


    “秋六姑娘,这里。”


    秋蘅示意芳洲等着,抬脚走了过去。


    “崔公子。”


    崔二扯出个笑:“这么巧遇到了秋六姑娘。”


    秋蘅默了默,点头:“是很巧。崔公子有事吗?”


    “也没事……”


    “若是无事,那我先走了。”


    “哎——”崔二见秋蘅要走,赶紧把那点矜持扔了,“是有点事。”


    秋蘅等着崔二往下说。


    “那个……我昨日在今上面前说的话,秋六姑娘听到了吧?”


    秋蘅:“……”


    “听到了。”


    崔二涨红了脸,视死如归般说出口:“是真的,我很喜欢你!端午那日把鞠球踢向你后就喜欢了。托媒人去永清伯府提亲也是因为我真心想要娶你当媳妇,不是为了别的……”


    不远处的灌木后,薛寒面无表情听着崔二向秋蘅袒露心意。


    他发现其行迹鬼祟跟过来,不料听到这些。


    阿蘅会怎么回答?


    隔着崔二,薛寒只能看到秋蘅一边侧脸,和她丁香色的裙摆。


    秋蘅听崔二说完,认真道:“多谢崔公子厚爱,只是我已心有所属,只能辜负崔公子美意了。”


    “你还真喜欢那个林乘风?”崔二一脸不服气,“他有什么好的,比你大好多岁的老男人!”


    秋蘅险些没忍住笑了,忙压了压唇角:“林都头虽比我大几岁,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且情爱一事本就没有道理可言……崔公子聪敏通透,应该理解的。秋六在此祝崔公子婚事顺遂,早觅佳偶。”


    秋蘅说完,对崔二屈了屈膝,转身向等在原处的芳洲走去。


    崔二注视着少女离去的背影,嘿嘿一笑:“聪敏通透,秋六说我聪敏通透……”


    连最疼他的母亲都没这么说过他!


    至于父亲——


    小畜生,混账东西,王八犊子,败家子……一串听厌了的词飞快闪过,崔二叹口气,小心翼翼迈开腿,却因扯到痛处哎呦了一声。


    哪有父亲这样的,他都这么大了,还打他屁股!


    “还好没打脸……”崔二庆幸嘀咕了一句,迈开腿走了。


    薛寒独立花木旁,耳边回荡着秋蘅的话:我已心有所属……


    秋蘅到了马军司侍卫聚集之处,大大方方对面前侍卫行了一礼:“我找林都头,麻烦帮我喊一声。”


    那侍卫一眼认出了秋蘅:“你是秋六姑娘!”


    没等秋蘅再说什么,藏不住兴奋的年轻侍卫就高喊起来:“林都头,秋六姑娘来找你!”


    这话声音不小,听到的众侍卫起着哄,把林乘风推出去。


    林乘风能力强,人缘好,二十多岁却一直未成亲,平时本就被同袍们开着玩笑催促过,如今知道了秋六姑娘的存在,自是乐见其成。


    “秋六姑娘。”站到秋蘅面前,林乘风脸颊阵阵发热。


    这自然不是因同袍们的起哄害羞,而是羞愧。


    比起林乘风的不自在,秋蘅就从容多了:“我来找林都头聊聊天。”


    “哦,好。”


    二人慢慢往前走,芳洲默默跟在后面。


    视线开阔的草地处,秋蘅停下来:“林都头,我们在这里坐坐吧。”


    林乘风犹豫了一下,在秋蘅身边坐下来。


    绿毯般的青草地,夹杂着五颜六色的野花,相邻而坐的二人落入旁人眼里,正是一对璧人。


    而实际上,林乘风只感到局促。


    “秋六姑娘,昨日……连累你了,林某感激不尽。”沉默片刻后,林乘风开口。


    秋蘅开门见山问:“这木娃娃,是林都头雕刻的吗?”


    林乘风看一眼秋蘅手中木娃娃,犹如被火星灼了眼睛。


    秋蘅等了一会儿,才等到林乘风的回答:“不是。”


    这个答案与她推测相符。


    “我看这木娃娃是新制的,既然不是林都头雕刻的,那是从何处得来?”


    林乘风眉头紧锁,没有吭声。


    “今日我进宫见了姐姐。”秋蘅注视着林乘风,缓缓道,“姐姐说,这木娃娃不是她送的。”


    “什么?”林乘风神色大变。


    他再看向那木娃娃,已不再回避,深吸了一口气:“秋六姑娘,你没有哄我?”


    秋蘅轻笑:“我昨日既然站出来,如今哄林都头的意义是什么?”


    “抱歉,我乍然听到此事,失态了。”


    “这些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要弄清这木娃娃是谁送给林都头的。”


    青草间,少女的声音清冷如泉,令林乘风冷静下来。


    “定是虞贵妃使的手段!”林乘风捏紧拳头。


    “林都头仔细说说。此事显然与虞贵妃脱不开关系,但这木娃娃是她身边的人送的,还是姐姐身边的人送的,可不一样。”


    若是秋美人身边的人,就必须把这人找出来。不然有这么个人在,防不胜防。


    林乘风显然也想到了要害,脸色铁青:“秋猎首日意外与荷——秋美人遇见,当日傍晚就有一名宫婢悄悄来见我,说是秋美人送的木娃娃。我……我一时贪念收了下来,过后想想藏到何处都不够稳妥,只能贴身收着……”


    他是家中幼子,与荷儿错过后一直不愿说亲,父母也没有逼迫。对他来说,荷儿就是他的妻,数年相思,那一眼后让他如何拒绝她的木娃娃。


    “对人性真是了解至深。”秋蘅叹了一声,“这样的话,我另一个疑惑也解开了。”


    “什么?”


    秋蘅指了指木娃娃的头部:“我还在想,既然是按着姐姐雕刻的木娃娃,为何梳着少女发髻。现在想来,若是这木娃娃云鬓宫装,林都头或许不会收。”


    这木娃娃妙就妙在雕刻成了秋美人少女时的样子,才击中了林乘风的软肋,让他的理智占不了上风。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正因如此,才给了她破局的机会。


    第115章 送木娃娃的人


    林乘风听完秋蘅的分析,心底生寒,喃喃道:“她过的竟是这样的日子……”


    “林都头。”


    林乘风回神,看着神色严肃的少女:“秋六姑娘你说。”


    “不管你心中如何想,从此之后请谨言慎行,莫要牵连无辜之人。”秋蘅正色道。


    秋美人与林乘风之间的感情无论多么令人遗憾、同情,都不是累及无辜的理由。


    林乘风面皮一热,冲秋蘅拱手:“秋六姑娘的话,林某铭记于心。”


    “林都头说说送木娃娃的宫婢长什么样子,有没有特别之处。”


    “那宫婢个头不高,生着一张瓜子脸……”


    秋蘅记下,收好木娃娃起身:“那我回去了。”


    “秋六姑娘慢走。”


    林乘风一回去,就被同伴们围住。


    “林都头怎么不送送秋六姑娘?”


    “林都头,你这样可不行,那薛大人和崔公子还对秋六姑娘虎视眈眈呢!”


    “就是就是,老林你可不要大意啊。”


    ……


    秋蘅思索着木娃娃的事往回走,被芳洲轻轻拉了拉衣袖:“姑娘,薛大人。”


    秋蘅看到站在路旁的薛寒,举步走过去。


    “薛大人这么巧。”说完这话,秋蘅不由想到崔二才说了类似的话。


    “不是凑巧,我特意等你的。”


    秋蘅抿了抿唇,问:“薛大人有事吗?”


    “秋六姑娘去找林乘风了?”


    “对。”


    “为了问清木娃娃的事?”


    秋蘅沉默一瞬,仰头看着比她高出半头的少年:“对。还要感谢薛大人昨日站出来解围。”


    这话一出,等于默认秋蘅是为了秋美人把麻烦揽了过去。


    而这本该是烂在肚子里的话,其中信任令薛寒不觉扬起唇角:“没什么。关于那木娃娃,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秋蘅也笑了笑,语气莫名:“薛大人真是热心肠。”


    薛寒直觉这话有些不对劲,可又想不出哪里有问题。


    “木娃娃的事就不劳烦薛大人了。我看薛公公对薛大人昨日所为不大满意,害薛大人被责骂我会过意不去。”


    秋蘅说这话时语气温和,薛寒却察觉到了疏远。


    那种说不清却又实实在在的感觉,令他不大好受。


    仿佛那个夜晚的篝火、草地、萤火虫,只是一场美梦。


    “薛大人,我还有事,先走啦。”秋蘅笑容明快,冲薛寒摆摆手。


    薛寒目送秋蘅走向芳洲,不知说了什么,芳洲回望一眼,撇了撇嘴转过头去,二人渐行渐远。


    薛寒确定,他的感觉没有错。


    阿蘅对他疏远了,可信任似乎增加了,这般矛盾是为什么?


    没有人可以问,薛寒只能把疑惑压在心里。


    宫中,虞贵妃问内侍:“秋六又去见秋美人了?”


    得到内侍肯定的回答,虞贵妃嗤笑一声:“这个秋六,还真能拿着鸡毛当令箭。”


    她一句话,从此天天进宫来,倒是帮上秋美人的忙了。


    张口吃下宫婢递到嘴边的果子,虞贵妃抚了抚指甲。


    精心保养的指甲涂着浅浅一层粉,若凑近了闻,便有淡淡幽香萦绕。


    “秋美人有这么个妹妹,倒是有福气。”


    喂虞贵妃吃果子的宫婢劝道:“娘娘不要为了秋美人不开心。对今上来说娘娘才是心尖上的人,秋美人不过是偶尔贪新鲜的一个玩意儿罢了。”


    虞贵妃睨宫婢一眼:“你以为本宫是怕秋美人争宠?呵,她也配。”


    “是……”宫婢不敢乱说了,心中却有些疑惑。


    贵妃娘娘既然不把秋美人放在眼里,为何会出手呢?


    但想想虞贵妃素来喜怒无常,又觉得不奇怪了。


    “要说啊,还是秋六有意思,可惜昨日在今上面前闹了那么一出,想要她进宫长久给本宫解闷是不能了。”虞贵妃遗憾叹了口气。


    宫婢又忍不住劝了:“奴婢冷眼瞧着,那秋六姑娘可比秋美人能耐得多,不进宫才好。”


    “有能耐不才有意思么,不然多乏味。”虞贵妃起身,一手搭在宫婢胳膊上,“伺候本宫沐浴吧。”


    秋蘅转日再进宫,不着痕迹打量遇见的每一个宫女,却没发现有与林乘风描述相符的。


    见到秋美人后屏退伺候的人,秋蘅直接道:“我去见过林乘风,他说木娃娃是一名宫女以姐姐的名义送给他的。那宫女个头不高,生着一张瓜子脸……”


    听秋蘅说完,秋美人几乎把手中帕子扯破:“我身边听着有些像的有两人,一个负责跑腿的叫碧玉,一个负责箱笼的叫朱颜。”


    仔细想了想,秋美人语气笃定:“那日傍晚我曾叫朱颜开箱笼取过东西。”


    那日她毫无准备见到林乘风,心中波澜骤起,难以平静,于是叫朱颜打开箱笼,把压在箱底的一支金簪拿出来疏解愁思。


    那支金簪是乘风亲自画的样式打造的,是她多少个觉得熬不过去的日夜的支撑。


    “这么说,可能是那个碧玉?”


    林乘风是那日傍晚收到的木娃娃,当时朱颜在宫中,自然排除了嫌疑。


    “姐姐,让我见见碧玉。”


    “好。”


    秋美人把郑玉喊进来:“叫碧玉来一趟。”


    不多时一名俏丽宫婢走进来,向秋美人行礼:“美人。”


    “你去园中折一支绿牡丹,给我六妹带走。”


    这绿牡丹其实是绿菊,算是菊中珍品,但在皇家行宫中就不足为奇了。


    如今无人不知秋六姑娘前日解了秋美人危机,风波过后秋美人表露出对妹妹的疼爱自是不会惹人怀疑。


    碧玉本就是跑腿做杂事的,闻言不疑有他:“是。”


    等碧玉退出去,秋蘅立即道:“我去试探一下她。”


    秋美人一惊:“六妹——”


    这宫中不比宫外,又是刚见到碧玉,这就去试探未免太迅速了,让人毫无心理准备。


    “姐姐放心,我有分寸。”


    秋蘅离开后,秋美人心中忐忑,忍不住问郑玉:“你说六妹会如何试探碧玉?”


    郑玉茫然摇头:“奴婢也想不出,要不奴婢跟去看看?”


    “不了,还是等六妹回来吧。”秋美人没同意郑玉的提议,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第116章 绿菊


    园中花团锦簇,争奇斗艳,丝毫未因秋风微寒而减了颜色。


    碧玉拿着花剪,走向那丛绿菊。


    层层叠叠绽放的花瓣,绿色由浅至深,到花心处浓绿鲜艳,就如碧玉这个名字。


    碧玉很喜欢这绿牡丹,欣赏一番后挑了一朵最饱满的,举起剪刀准备剪下来。


    一只手从后面伸出,牢牢捂住她的嘴。


    碧玉下意识挥动剪刀,却觉手腕一疼,本来在她手中的剪刀抵在了她脖颈上。


    “呜呜——”碧玉的呼喊全被堵在了喉咙里,人被拖到花木后。


    “别动也别喊,不然这剪刀可不会留情。”


    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骇得碧玉连连点头,可这么一动,剪刀的尖端往内进了一分,疼痛立刻传来。


    “呜呜呜——”碧玉不敢再动,眼泪不断往下淌。


    捂着她的那只手松开了。


    碧玉大口大口呼吸,颤声问:“你,你是谁?”


    一直在她身后的人轻笑一声:“才安排你做了事,就问这种傻话?”


    碧玉浑身一抖,声音慌乱:“贵妃娘娘饶命,贵妃娘娘饶命!”


    这话一出口,秋蘅的心就定了。


    诈出来了。


    “饶命?事情没成,却有你这么个知情者,你说说怎么让人放心呢?”


    “奴婢什么都不会说,求贵妃娘娘放过奴婢吧……”碧玉哽咽着,却不敢有大动作,整个人如秋风中的落叶,绝望无助。


    而那抵着她柔嫩脖颈的剪刀却移开了。


    碧玉依然不敢动,甚至不敢问什么,恐惧令她抖若筛糠,完全没有逃跑的勇气。


    一人从背后缓缓绕至面前。


    碧玉瞳孔一缩,震惊出声:“秋六姑娘!怎么,怎么会是你?”


    秋蘅一笑:“怎么,不是虞贵妃的人让你失望了?”


    “不,不——”碧玉太过震惊,语无伦次。


    秋蘅伸手一指:“那朵绿牡丹我看中了,麻烦你把它剪下来,随我去见美人吧。”


    低头看着被塞回手中的花剪,碧玉下意识攥紧,眼中闪过杀意。


    秋蘅扬眉:“还想杀我不成?我来找你是和美人说过的,而你是伺候美人的宫婢,真要对我下手,尸体藏在何处?对美人如何辩解?还是说你天真以为虞贵妃会护着你?”


    碧玉越听,脸色越难看。


    秋蘅往前迈了一步,语气轻描淡写:“抛开这些,你也没那个力气杀我啊。”


    碧玉猛抬头,想到捂住她嘴的那只手,乱七八糟的念头登时熄了,默默走向绿菊,把秋蘅所指的那一朵小心剪下。


    秋蘅转身走在前,碧玉捧着绿菊走在后。


    她死死盯着前方的背影,神色不断变幻,而那刚摸到剪刀时起的杀意却再升不起来了。


    没有人能比她更清楚那只手的力气。这位看似娇娇弱弱的秋六姑娘绝对不一般!


    而一个有秘密的人,本身就意味着危险——这是她在宫中多年早就明白的道理。


    “美人,六姑娘和碧玉回来了。”


    秋美人不由坐直了身体,看向走进来的二人。


    秋蘅气定神闲走在前,碧玉捧着绿菊恭敬走在后,怎么看都看不出异常来。


    六妹如何试探的?还是没有找到试探的机会?


    秋美人心中疑惑,冲秋蘅点点头:“六妹回来了。”


    秋蘅往一侧站站,看了碧玉一眼。


    碧玉一个激灵,扑通跪下:“美人饶命,是奴婢错了!”


    秋美人吃惊扫秋蘅一眼,用力捏着茶盏看向碧玉:“果然是你打着我的名义给林都头送木娃娃的?”


    “是,是奴婢……”


    “碧玉,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这么做?”


    “奴婢——”碧玉下意识看向秋蘅。


    秋蘅向碧玉伸出手:“把绿牡丹给我拿着吧。”


    碧玉看着那只手缩了一下身体,颤巍巍把绿菊递过去,便见那举着绿菊的少女冲她莞尔一笑。


    碧玉跪趴在地,带着哭腔道:“奴婢是被逼的。贵妃娘娘身边的姑姑找到奴婢,要奴婢把那木娃娃送给林都头……奴婢不敢不听啊,那是贵妃娘娘!”


    秋美人一手按着椅子扶手,咬牙问:“你是什么时候与虞贵妃的人搭上的?”


    碧玉忙摇头:“以前从未有过来往,就木娃娃这次——”


    秋美人闭了闭眼,被无力感淹没:“一找上你,你就答应了。”


    “奴婢对不住美人,可奴婢若不答应,性命不保。奴婢……奴婢只是想活下去……”


    秋美人沉默半晌,摆摆手:“你先退下吧。郑玉,看好她。”


    “是。”郑玉把碧玉带了出去。


    秋美人冲秋蘅苦笑:“六妹你看到了吧,在这宫中无人能对抗虞贵妃。她不需要如何经营,要用人的时候只要拿出贵妃的名头,就不敢不从命。”


    秋蘅想到后世对虞贵妃“妖妃”的评价,有了更真切的感受。


    “我只是想不通,我在虞贵妃面前从来恭敬,她为何下此毒手。”


    “是因为姐姐能来秋猎吗?”


    秋美人迟疑摇头:“今上虽独宠虞贵妃,时而也会看一看其他嫔妃,虞贵妃对此似乎并不在意。”


    “会不会是姐姐有得罪虞贵妃之处,却不自知?”


    秋美人努力思索,依然没有头绪:“以我的位份,没有多少和虞贵妃打交道的机会。”


    “若不是因为姐姐——”秋蘅蹙眉,回忆着记载中关于秋美人和林乘风的结局。


    没有对秋美人的记载,与林乘风有关的倒是有:林将军因幼子获罪,大夏折损一员将才。


    秋蘅心中一惊,对这场本以为因后宫嫔妃争风弄出的阴谋有了新猜测:莫非虞贵妃针对的不是秋美人,而是林将军!


    这个猜测太突然,太离奇,冷静如秋蘅一时都有些不敢相信。


    “六妹别想了。虞贵妃喜怒无常,行事莫测,她不喜一个人根本无需理由。”


    秋蘅定了定神,没有把这个猜测说出来。


    倘若猜错了,没有说出来的必要。若是猜对了,以秋美人与虞贵妃的悬殊差距,知道了反是秋美人的催命符。


    “六妹是怎么让碧玉开口的?”


    “我诈她的,没想到她沉不住气,一诈就交代了。”


    秋蘅没有问秋美人如何处置碧玉,心事重重向宫外走去。


    第117章 遇太子


    “咳——”


    听到提醒声,秋蘅抬头,看到了头束玉冠的太子。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打量秋蘅的目光藏着好奇:“你是秋六姑娘?”


    “臣女正是。”


    “不必多礼。秋六姑娘为了救容宁孤身引熊,吾十分佩服。”


    “太子殿下谬赞。”


    太子还想说什么,一旁内侍小声提醒:“殿下——”


    太子只好摆出严肃表情,淡淡道:“秋六姑娘自去忙吧。”


    “臣女告退。”


    太子抬脚往内走,内侍走在一侧,小声道:“殿下,那位秋六姑娘风头太过,还引来三位男子相争——”


    太子皱眉:“吾看秋六姑娘眼神清正,所为也令人钦佩,莫要胡乱嚼舌。”


    内侍还想说什么,但见太子脸色微沉,识趣没有再说:“是。”


    秋蘅回到住处,喊来芳洲:“做些红豆糕吧。”


    芳洲笑呵呵道:“自打来了这边就没做过,我猜着姑娘该想吃了,昨日就泡了红豆。”


    秋蘅没有瞒着芳洲:“多做一些,我给薛大人送去。”


    芳洲唇边笑意一滞:“姑娘还给薛大人送红豆糕啊?他那个养父刻薄无礼,想想就生气。”


    “求人帮忙,不好空着手去。”


    芳洲一听是找薛寒帮忙,点点头进了厨房。


    秋蘅拎着热乎乎的红豆糕去找薛寒,半路遇到了方蕊为首的数名贵女。


    “秋六姑娘又准备给谁送吃食呢?”成素素瞟一眼秋蘅手中食盒,讥笑着问。


    秋蘅笑笑:“成姑娘这么关心我给谁送吃食,是因为吃不着难受吗?”


    “笑话,我什么没吃过,稀罕你那些粗鄙吃食。”成素素挑眉冷笑,“我是好奇,秋六姑娘又借着这些破烂吃食打算讨哪个男人欢心?林都头,崔公子,还是薛大人?”


    这话一出,其他贵女纷纷掩口轻笑。


    “秋六姑娘不需要讨谁欢心。”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众女闻声望去,就见一身玄色猎装的薛寒走了过来。


    “薛大人。”众女忍着尴尬行礼。


    薛寒有官职在身,背后靠山也硬,成素素虽不情愿,也不得不敷衍屈了屈膝:“薛大人。”


    薛寒神色淡漠看着她,把话说完:“好让成姑娘知道,秋六姑娘不需要讨薛某欢心,是薛某正在努力赢得秋六姑娘芳心。”


    成素素被怼得脸色难看,冷哼一声:“薛大人对我一个姑娘家说这些做什么?”


    薛寒定定看她一眼,淡淡道:“薛某倒是不喜和不熟的姑娘说话,奈何成姑娘对秋六姑娘胡说八道,拖薛某追求佳人的后腿。”


    “你们真是——”成素素伸出手指着薛寒。


    薛寒眼神一冷:“如何?”


    “素素。”方蕊喊了一声。


    成素素沉着脸回到方蕊身边。


    薛寒冲秋蘅一笑:“秋六姑娘,我们走吧。”


    “好。”


    死死盯着并肩离去的二人背影,成素素气个半死:“怎么有这么不知羞耻的人!”


    “好了,素素。”方蕊望着秋蘅远去的背影,声音也冷,“薛寒行事素来肆意,没必要招惹他给自己找难堪。”


    “我自然知道,我是气不过秋六,她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凭什么风风光光压我们一头,倒显得咱们这些人平庸了。”


    这话令众女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与方蕊、成素素玩在一起的贵女皆是心高气傲的,对家世差得多的人本就不屑理会,压到头上难免心生厌恶。


    “行了,你也说她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就算引得男人相争又如何?就说薛寒,真到谈婚论嫁之时首先就过不去他养父那一关。”


    方蕊拂了拂衣裙上不存在的尘土,举步往前:“也就是在这天高地广的地方让她有机会出出风头,等回到京城往宅子里一关,不还是灰扑扑的麻雀一只。”


    成素素这才好受些:“蕊儿说得是,就是气不过她那日使诈赢了我。”


    “急什么,总有机会找回来的,来日方长。”


    秋蘅与薛寒走到开阔处停下。


    “刚刚多有冒犯,还望秋六姑娘见谅。”没了成素素那些人在,薛寒的淡定自若也没了,想到亲口说出的那些话就耳根发热。


    “薛大人也是为我出头,该是我谢薛大人才是。”秋蘅福了福,把食盒递过去,“给薛大人带了红豆糕。”


    薛寒不觉弯唇:“秋六姑娘是去找我吗?”


    秋蘅大大方方承认:“是,没想到半路能遇到。”


    薛寒把食盒接过:“秋六姑娘找我有事?”


    还是单纯来送点心——


    “想请薛大人帮个忙。”秋蘅脸皮厚,并不为昨日才说不必劳烦薛大人而脸红。


    是她想岔了,有需要时就该多多找薛寒帮忙,找任何能帮得上忙的人帮忙。倘若她没能成事,常见到的这些人大多会死。


    “秋六姑娘请说。”


    “薛大人对虞贵妃了解多少?”秋蘅压低声音问。


    “虞贵妃——”薛寒慢慢摇头,“我对后宫嫔妃了解不多。”


    那不是皇城司该伸手的地方。


    可秋蘅问了,他就尽量多说两句:“虞贵妃民女出身,是今上出游时遇到的,一入宫就得了泼天恩宠,数年来盛宠不衰。”


    “今上为何如此宠爱虞贵妃呢?”


    薛寒被这话问住了,寻思半天,迟疑道:“虞贵妃美貌出众。”


    “单单凭长得美吗?”秋蘅沉吟。


    “哦,自然不是所有人只看美色,今上可能是这样——”薛寒有些说不下去了。


    秋蘅好笑看他一眼。


    薛寒倒是什么话都敢说。


    “那薛大人知不知道,虞贵妃与林家有什么恩怨?”


    “林家?”薛寒愣了一下,神色变得郑重,“秋六姑娘是怀疑虞贵妃与林家有矛盾,才会用木娃娃陷害秋美人和林乘风?”


    “只是猜测,所以才来问问薛大人。”秋蘅坦诚道。


    薛寒看着秋蘅的目光变得深邃。


    虞贵妃宠冠后宫,秋美人新得宠,木娃娃的事就是他也只会往嫔妃争宠上想。秋六姑娘这样另辟蹊径的猜测,常人实难想到。


    “我查查看。”


    “多谢薛大人,等你的消息。”


    “成素素她们若再寻秋六姑娘麻烦——”


    秋蘅不以为意摆摆手:“薛大人不必为此费神。”


    薛寒扬唇:“好,我知道了。”


    第118章 摘星楼


    秋蘅转日去见秋美人,看到了守在外头的碧玉。


    “秋六姑娘。”再见到秋蘅,碧玉发自内心的害怕,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秋蘅微微颔首,走了进去。


    并不知道碧玉犯了什么事的宫婢笑着打趣:“碧玉,我怎么觉着你对六姑娘比对美人还恭敬呢。”


    碧玉脸色微变:“哪有!”


    宫婢诧异看着碧玉:“开个玩笑啦,反应这么大干嘛。”


    “不要议论贵人们了。”碧玉敷衍过去。


    “六妹来了。”秋美人见秋蘅进来,露出笑意。


    秋蘅看到桌几上摆着鲜果和点心,就听秋美人道:“六妹尝尝宫中的点心。郑玉,你们下去吧。”


    秋蘅没有推辞,随手拿起一块点心品尝,不由多看一眼。


    做成菊花样式的点心十分精致,引起秋蘅注意的却是味道。


    这菊花酥让她吃出了熟悉的感觉,和芳洲很久以前做过的差不多。


    嗯,她家芳洲做的更好吃一些。


    “六妹可还吃着习惯?”


    秋蘅笑道:“出自御厨之手的点心怎么会吃不惯,沾姐姐的光才能吃到。”


    “是我沾六妹的光。”秋美人突然冲秋蘅深施一礼。


    秋蘅怔了一下,把秋美人扶起:“姐姐不必如此。”


    秋美人紧握秋蘅的手,眼中红血丝显见昨夜未睡好:“这一劫全仗六妹才渡过。若是没有六妹,我这条命不算什么,祸及秋、林两家,我就是万死也难赎罪。”


    她恨祖父和双亲,可还有疼爱她的祖母,无辜的弟弟妹妹们。


    而乘风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她希望他能再遇良缘,儿孙满堂,而不是因她毁了前程性命。


    “姐姐也不要全往自己身上揽,你并没有做出格的事。”


    如果说悄悄看一眼心上人也是罪过,要拿命来抵,那定是这个世道错了。


    “只是虞贵妃气势滔天,行事又难以捉摸,姐姐以后少出现在她眼前。”


    “我知道。”秋美人主动提起碧玉,“就是怕引起虞贵妃猜疑,我没有动碧玉。碧玉晓得其中厉害,不会把暴露的事说出去的。”


    告别秋美人,送秋蘅出去的还是郑玉。


    “郑公公,太子住在何处啊?”走在路上,秋蘅以闲话家常的语气问。


    “太子殿下住在东南边的院子。”郑玉随手指了指,眼中带出不解。


    秋蘅笑着解释:“我昨日出宫,遇到了太子殿下,好奇问问。”


    郑玉提到太子也不觉嘴角含笑:“太子殿下待人和善,但毕竟是储君,六姑娘以后若再遇到还是谨言慎行。”


    “多谢郑公公提点。郑公公留步吧,每日都来,这路早就走熟了。”


    “那六姑娘慢走。”


    与郑玉分开,秋蘅环视四周迅速规划一番,避开人摸到了太子住处。


    摘星楼——秋蘅抬头望着比其他屋舍要高的那处楼阁。


    书上记载,大火蔓延时太子困于摘星楼,而非寝室,因而耽误了救援,被薛寒背出来时已经去了,薛寒则因救太子毁了容。


    这场大火不是单纯一场火,而是大夏命运的岔路口。


    而大火发生的时间,就是明晚。


    “秋六姑娘?”带着疑惑的声音传来。


    秋蘅转身,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淡定向太子施了一礼:“臣女秋蘅,见过太子殿下。”


    “秋六姑娘不必多礼,你怎么会在此处?”


    秋蘅脸不红气不喘:“臣女迷路了,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里。”


    “原来是这样。”太子吩咐身边宫人,“送秋六姑娘出去。”


    “多谢太子殿下,臣女告退。”


    等秋蘅随着宫人走远,内侍忍不住道:“殿下,那秋六姑娘该不会是故意走到您的住处,好与您偶遇吧?”


    “不要胡乱猜测。”


    “可也太巧了,昨日遇见您,今日就跑到您住处来了。依奴婢看,她就是心怀不轨,妄图——”


    “妄图什么?”


    察觉太子语气冷淡,内侍讪讪住嘴。


    太子不悦看着内侍:“不说秋六姑娘如何。刘棋,在你心里吾难道是见到年轻女子就迈不开腿的人?”


    内侍忙低头:“是奴婢多嘴了,求殿下恕罪。”


    “以后莫要随便议论小姑娘。”


    “是。”


    太子警告过内侍,心中却存了疑惑。


    他虽不认同内侍的话,可秋六姑娘给他的感觉确实有些奇怪。


    她看着他的眼神,不是寻常贵女看储君的眼神。可若深究,又道不分明。


    秋蘅等到下午,去找薛寒。


    虞贵妃的事可以慢慢查,太子这边等不得了。而太子这事不能过早透露,今日最合适。


    “秋六姑娘,出什么事了吗?”看着提着裙角跑来的秋蘅,胡四吃惊问。


    在他印象里,红豆糕一直从容自若,从没见过这般慌乱。


    “我找薛大人,劳烦,劳烦胡指挥喊一下!”


    “好好,你别急,别急啊,我这就去喊我们大人。”


    胡四飞奔去找薛寒,一见到人就喊:“大人,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薛寒淡淡问。


    “秋六姑娘好像出事了——”


    胡四话未说完,就见刚刚还一脸淡定的少年从身边冲了出去。


    “大人也太急了。”胡四摸摸脸,也赶紧走了出去。


    秋蘅站在路边树下,看到匆匆跑来的少年。


    “薛大人。”她喊了一声。


    薛寒定定神,很快来到秋蘅身边,上下打量她:“出什么事了?”


    一只手伸出,拽住少年衣袖:“薛大人——”


    薛寒心一沉。


    那只手拽的仿佛不是他的衣袖,而是他的心,他听到自己强压着心慌的声音:“秋六姑娘,你别怕,有什么事和我说。”


    “去湖边说吧。”秋蘅的声音掩不住惶恐。


    薛寒一颗心越发沉了,语气却更加冷静:“好,别急。”


    胡四跑出来,眼巴巴望着二人一起走了,陷入了纠结:要不要跟上去呢?


    山林中的小湖如一面明镜,闪烁着粼粼波光。几只悠闲饮水的小兽听到声响,纷纷逃走。


    秋蘅在湖边站定,脸色苍白。


    “是旧疾犯了吗?”


    眼前澄澈湖水提醒了薛寒,秋六姑娘曾挨过雷劈,落下了怪病。


    第119章 你说,我便信


    薛寒皱眉:“这个时节,湖水太凉了。”


    “不是旧疾……”秋蘅苍白着脸,神色纠结。


    “秋六姑娘放心,我不会对旁人说的。”


    秋蘅抿抿唇,迟疑着:“我是觉得太荒诞,怕说了薛大人不信,可压在心里又很惶恐,万一是真的——”


    “我信。”薛寒看着神情无助的少女,认真道,“你说,我便信。”


    “我出宫时遇到了太子,然后……就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一个噩梦。”秋蘅竭力令语气平静,“我梦到太子住处起火了,太子被困在一处高楼里,因为耽误了救援,等被救出来时已经没了气息……”


    薛寒静静听着,面上并无多少变化。


    秋蘅声音渐渐低下去:“薛大人听着很荒唐吧?”


    “没有。我也会做一些离奇的梦,会做噩梦。”


    他做的梦,大多是噩梦。


    不同的噩梦里,那个小姑娘有不同的悲惨,相同的是他永远无能为力。


    直到那个梦中的小姑娘长大了,好好地站到了他面前,他才终于不做噩梦了。


    “可这个梦太真实了,我甚至能感觉到火焰的灼热,还看到了被大火吞没的高楼的名字。”


    “什么名字?”


    “摘星楼。”秋蘅看着薛寒的眼睛,一字字道,“那起火的高楼叫摘星楼。”


    薛寒眼神骤然转深。


    皇城司有护卫之责,对秋猎行宫的布局种种他都有所了解,太子居所确实有一处高楼,名为摘星楼。


    “太子是储君,关乎国运。我虽知把梦当真太过荒唐,可又害怕万一……”


    薛寒一直揪着的心放了下去。


    他以为她出什么事了,原来是为噩梦烦恼。


    “太过真实的噩梦确实令人心悸。秋六姑娘不必为此纠结,我安排人加强巡视就是。”怕秋蘅觉得敷衍,薛寒又问,“秋六姑娘的梦里,还有别的细节吗,我好多加留意。”


    秋蘅面上惶恐未褪,心中松口气。


    打了这么多次交道,她对薛寒也有几分了解。他或许不信她的梦,但说出口的承诺会去做。


    “细节——”秋蘅沉吟,“梦中大火大约起于子初,好像……好像就是明晚!”


    “好,我记住了。”薛寒语气郑重。


    秋蘅神情一松:“多谢薛大人。”


    “秋六姑娘客气了,太子安危不容松懈,秋日天干物燥,本就是火灾多发之季,是该多加留意。”


    秋蘅弯唇:“我是谢薛大人愿意信我。若是换了别人,定会觉得我疯言疯语,发癔症了。”


    “那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就和我说。”


    秋蘅看到薛寒眼里的笑意,微微垂眸。


    他的愧疚也太好用了些。


    “秋六姑娘的旧疾近来发作过么?”薛寒忽然问。


    秋蘅摇摇头:“最近没有。”


    “发作无迹可寻?”


    “嗯。”


    薛寒视线投向碧波荡漾的湖面:“那要是冬日怎么办?”


    秋蘅沉默一下,微微一笑:“习惯啦。”


    薛寒亦陷入了沉默。


    “薛大人,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


    秋蘅没有拒绝。


    这一处山林僻静,鸟鸣悦耳,走着走着薛寒停下来。


    秋蘅动了动鼻子:“好像有血腥味。”


    收到薛寒微讶的眼神,秋蘅道:“我与香料打交道,对气息也比较敏感。”


    一个能出头的制香师,嗅觉不可能迟钝。


    一个“也”字,让薛寒登时想到了曾经的尴尬,不由轻咳一声:“咳,去看看。”


    他走在前,把秋蘅牢牢挡在身后。


    “是一只小鹿,受伤了。”


    秋蘅往前一步,看向血腥味的来源。


    那是一只蜷缩着的鹿,腿部插着羽箭,望过来的眼睛湿漉漉的,发出短促的鼻息声。


    “从狩猎者手下逃过的。”薛寒说着半蹲下来,安抚拍拍小鹿,一手迅速把箭拔出,一手用巾帕堵住伤口处。


    小鹿发出痛苦的呻吟,不知是太虚弱了,还是有灵性知晓这是救它的人,几乎没有挣扎。


    “秋六姑娘,麻烦帮我取一下金疮药,在我腰间蓝色荷包中。”


    秋蘅点点头,从薛寒腰间挂着的荷包中取出一瓶药膏,一眼认出是仁心堂的上品金疮药。


    薛寒余光扫到,忙提醒:“不是这个,是另外那瓶。”


    “哦。”秋蘅把瓷瓶放回去,摸出另外一瓶来。


    也是仁心堂的上品金疮药,份量更多些。


    这有区别么?


    秋蘅闪过疑惑,把瓶塞打开。


    薛寒接过金疮药,小心翼翼撒在小鹿伤口处,再道:“还要劳烦秋六姑娘帮我取一下布条。”


    “在哪儿?”


    “另一边腰间的袋子中。”


    秋蘅把一卷布条取出:“我来吧。”


    “我已经沾手了,你就别碰了。”


    秋蘅看薛寒动作熟练替小鹿包扎伤口,笑道:“薛大人随身带的东西还挺多。”


    “都是常用的。”薛寒随口道。


    秋蘅沉默下来。


    薛寒把布条打了个结:“好了,我们走吧。”


    去湖边净手的路上,秋蘅回眸望了小鹿一眼。


    “虽然处理了伤口,可能也活不下去。”薛寒没有回头,“秋六姑娘会不会觉得我多此一举?本就是猎物——”


    “不会啊。我们狩猎时,它是猎物,现在遇见,它是生灵。”秋蘅侧头看着薛寒,莞尔一笑,“薛大人确实怜贫惜弱。”


    薛寒:“……”当初该找别的借口的。


    回到住处,秋蘅沐浴更衣,晚饭吃得很香。


    “姑娘,我发现你今日心情不错。”


    秋蘅坐在床榻上,放松靠着软枕,没有否认:“是还不错。”


    这趟秋猎之行,最重要的事还算顺利,心情自然不差。


    只是虽提醒了薛寒,等到明晚她还是要悄悄过去盯着,以防万一。


    夜渐深,秋蘅睡下,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了喧闹声。


    秋蘅一下子坐起来,心莫名跳得厉害,侧耳倾听一阵立刻起身,拿起搭在屏风上的外衣披上匆匆往外走。


    睡在外间的芳洲听到动静醒来,不解问:“姑娘要去哪儿啊?”


    “我出去看看。”


    撂下这句话,秋蘅跑到庭院中,就见行宫的方向火光冲天,喧闹声更分明了。


    第120章 大火


    那映亮夜空的火光,犹如翻滚的岩浆浇在身上,令人五内俱焚。


    秋蘅白日在薛寒面前的恐慌是装的,而现在,大恐惧如山海迎面压下,窒息的濒死感席卷而来。


    这样重大的事件,她不可能记错时间,大火为何提前了一日!


    秋蘅拔腿向外跑去。


    “姑娘——”芳洲匆匆出来后只看到了一道转眼消失的背影。


    虽然是深夜,可大火起于行宫的方向,康郡王府许多人都被惊动了。


    康郡王快步往外走,康郡王妃强压心慌追出去。


    “王爷,是不是出乱子了?”


    “我去看看,这边你稳住了。”康郡王撂下一句话,加快了脚步。


    “王爷——”


    凌云赶来,语气温和中透着镇定:“母妃,我陪父王一起去,您不必担心,把妹妹们照顾好。”


    康郡王妃拉住凌云,急急叮嘱:“云儿,注意安全。”


    秋蘅提着裙角从母子二人身边跑了过去。


    康郡王妃眼睛都瞪圆了,本来的担忧转为震惊:“谁,谁跑过去了?”


    “好像是阿蘅——”凌云脸色微变,“儿子去看看。”


    眼看着凌云走远了,康郡王妃还愣在原处。


    “母妃,外面出什么事了?”


    康郡王妃转头一看嘉宜县主过来了,不由皱眉:“不好好睡觉,你出来干什么?”


    “女儿听到外面有动静,又听到芳洲喊阿蘅,不放心出来瞧瞧。”


    “这个阿蘅,就没让人省心过!”康郡王妃话音才落,又一道身影从身边冲了过去。


    “那又是谁?”


    嘉宜县主抬脚欲走:“是芳洲。”


    康郡王妃死死拽住嘉宜县主的手:“嘉宜,你哪里都不许去。这里草木多,走水可不比别的,一个不好就可能控制不住!”


    “可是父王他们——”


    “你父兄毕竟是男人,行宫那边起火不可能当没看见。”康郡王妃说着,紧了紧女儿的手,掌心尽是冷汗。


    她也不想丈夫、儿子涉险,可事关今上,不能落人口实。


    “可阿蘅——”


    康郡王妃嘴角狠狠一抽:“那丫头比男人还野呢,敢孤身引熊,你可别学她。”


    外面一片混乱,围绕行宫而居的皇亲贵胄、文武百官,从居所纷纷走出,赶往起火之处。


    也因此,于混乱中奔跑的秋蘅并不惹眼。


    她一直跑到近前,望着冲高的火焰,端着盆、提着桶进进出出救火的人,如坠冰窟。


    起火的还是摘星楼,只是时间提前了一日。


    那太子呢?薛寒呢?


    用力咬了咬唇,秋蘅冲向火海。


    “阿蘅!”


    身后传来凌云焦急的呼喊声,而令秋蘅停下来的不是凌云的呼唤,而是出现在前方的人。


    火光照亮下,一身黑衣的少年形容狼狈,眼神却清亮有神。


    薛寒也看到了秋蘅。


    奔跑而来突然止住身体的少女,散落着如墨长发,脸色苍白如雪,好似随时会碎成千万片的琉璃。


    对手下交代几句,薛寒大步向秋蘅走来。


    秋蘅一动不动望着越来越近的少年,控制不住浑身颤抖。


    他走近的脚步不是踏在泥污的地面上,而是踩在她心头。


    “秋六姑娘,你怎么——”薛寒走近了,才开口就戛然而止。


    少女纤长的手指抚上他脸颊,冰凉透骨。


    “薛寒——”秋蘅喊了一声,声音却低得几乎听不清,眼泪簌簌而落。


    薛寒没有被火烧毁面容,那太子——


    她不敢问。


    薛寒却因这轻得不能再轻的“薛寒”二字心头一震,没有犹豫握住那只触碰他的手。


    那只手那么冷,让他不受控制心生恐惧,仿佛眼前少女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游离于人间的孤魂。


    “别怕,我没事。”薛寒顿了顿,声音极低,“太子也没事。”


    秋蘅的心猛地一松。


    这样极端的情绪变化让她手脚更冷,心乱如麻。


    她亟需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那你先忙。”秋蘅抽出手,转身跑远。


    “阿蘅,你去哪儿?”


    薛寒听到凌云急切问了一句。


    紧跟着是秋蘅的回答:“凌大哥,我先回去了。”


    “大人,薛公公找你。”


    薛寒望一眼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强自压下担忧去见薛全。


    “姑娘!”芳洲赶来,看到了秋蘅。


    “芳洲,我要去个地方,你回住处替我遮掩一下。”


    秋蘅没有停留,从芳洲身边跑过,一直跑进山林,跑到了小湖边。


    深夜的湖边寒凉潮湿,有飞鸟小兽因秋蘅的到来被惊走。


    秋蘅抱膝而坐,目不转睛望着湖面。


    她跌入湖中去了三十年后,又通过鹊湖回来,在这情绪几乎崩溃的此刻,竟还是这湖边让她有些许安全感。


    薛寒没事。


    太子也没事。


    真好啊——秋蘅这般想着,眼泪却越发汹涌。


    这不对,白纸黑字,她不可能记错时间。


    而关于这场大火,直到今日白日她才对薛寒说,不存在因为她而导致了时间的改变。


    不是记错了时间,不是她带来的变化,那是为什么?


    秋蘅心中已有猜测。


    记错时间,甚至没能救回太子,不是她几乎崩溃的真正原因,而是这猜测。


    她的学识是先生教的,她看的书册是先生给的。


    如果,如果先生让她看的某些书籍所载,本就是错的呢?


    而关乎太子殒命的记载怎么会出错?怎么能出错?


    除非——秋蘅用力攥了攥拳,指甲深陷掌心。


    除非故意写错!


    而写错的目的她如何猜不出,是怕她插手,改变太子的命运罢了。


    不让她救太子,要她救靖平帝,从而使皇权平稳交到隆兴帝手中。


    先生希望社稷安稳是真的,希望国祚绵长是真的,希望百姓安居是真的。


    希望太子如发生过的意外那样死去,隆兴帝成为大夏的君主也是真的!


    “先生,真的是这样吗?”秋蘅喃喃,把唇咬出血来。


    她把国师视为高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如果说那日惊觉只除五贼无法真正挽救大夏,这座高山塌了一角,此时就是彻底的轰塌。


    那塌下来的乱石尽数压在她身上,令她怀疑一切,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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