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所惧
合作?
秋蘅的提议令四人面面相觑,不由心动了。
这位鹊兄弟显然是熟悉京城的,身手如何还不清楚,至少脚上功夫是真好,还有帮他们摆脱追杀的能耐。
与这样的人合作,应该不亏。
四人交换了眼神,还是陶大开口:“鹊兄弟说说怎么合作?”
“听你们所说可知,袁成海是习惯了重重保护的,回京后虽有所放松,经过白日的遇袭想必以后也不会掉以轻心,他的住处亦是布置得密不透风……”
秋蘅越说,气氛越沉。
“这种情况的话,靠刺杀是行不通的。”
袁成海与韩悟不同。久居京城的高官安逸太久,韩悟本身又是禁军首领,反而会忽视这些。而袁成海把东南搞得乌烟瘴气,民怨沸腾,深知自己遭人恨。
“那我们去告御状!”陈三咬牙。
秋蘅摇头:“恐怕不行。”
“我们有证据的,曾有兄弟用性命换来了狗贼广占良田土地的账册,只不过我们不信朝廷会为民做主,才想直接杀了狗贼除害!”
秋蘅看着语气愤愤的陈三:“那现在就相信朝廷了?”
“不相信能怎么办?你说还有别的办法吗?”
面对陈三的怒问,秋蘅很平静:“不相信,当然就不要去做。小事或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这样的大事怎么能寄托于别人,寄托于运气,寄托于未可知的公正?”
她会这么说,是因为纸上早有答案。
袁成海为祸东南,激起民乱,就这样还只是被贬黜,而当持续一年多的民乱被平复后,竟复宠了。
帝王的偏爱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一场攻占了三十余县,险些动摇了凌家江山的浩大起义,被平复后罪魁祸首竟能重获帝宠,这让她如何能信仅仅是侵占良田的一本账册就能扳倒袁贼?
韩悟那时她还愿意等一个结果,而对袁成海,她的想法非常明确:放下一切侥幸,靠自己取此贼性命。
“那你说该如何?”陈三不耐问。
秋蘅静静盯了他片刻。
“怎么了?”
“你有情绪,你心情不好,我能理解,但承担你坏情绪的不该是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害你们如丧家之犬。”秋蘅不客气道。
谁比谁承受的少呢?
这天下不是她的,百姓的苦难也不是她造成的。她寻求帮手,不是为谋私利,若能事成,千万人受益,只是千万人中有她而已。
本来就很烦了,这种闲气她没义务受。
“陶大哥,之后谋事如果陈三还是这么情绪化,那只会拖后腿。”
陶大语气严厉起来:“陈三,还不给鹊兄弟道歉!”
“对不住。”陈三拱拱手,安静下来。
以前他嘴上发泄几句,兄弟们都安慰他,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这样说。
可对方说的……好像有道理……
陈三虽一时拉不下来脸,却隐隐意识到这一点。
“那就说正事吧。放弃刺杀这条路,摒弃有人会主持公道的奢望,一切靠我们自己。”秋蘅看着四人,“第一步先了解袁宅内的人,什么人比较重要,能近袁成海的身,这些人有什么喜恶,又和哪些人有恩怨关联……”
这一次陈三耐心听完才问:“可我们如何了解呢?”
秋蘅看向四人中唯一的女子:“三娘,我可以叫你三娘吧?”
聂三娘点头。
“你和妹妹四娘出门游玩,袁成海强抢了四娘,为何没抢你呢?”
陈三嘴唇翕动,又想说话,但这次忍了下来。
聂三娘沉默了一会儿,把黑巾一扯,露出一张素净的脸。
“可能是因为我不美。”
聂三娘说着这话,声音有些抖。
这颤抖,不是因容貌稍逊而自卑,而是对妹妹的愧疚。
非要出去玩的是她,落入虎口的却是妹妹,只怪她不够好看。要是受害的是她,至少不会因对妹妹的内疚而饱受折磨。
“你随大家一起行事,没有在袁成海面前露出过真容吧?”秋蘅端详着聂三娘的脸问。
果然书上所记不假,袁成海极爱美人,重色到若看中了会抢人妻妾的地步。
但容色不够的,他不会多看一眼。
“没有。在南边时我们根本没有靠近他的机会。”
试图靠近的,都死了。
“袁成海对四娘如何?”
聂三娘直直盯着秋蘅:“鹊兄弟,你直说你的想法。”
“倘若他对令妹尚可,你何不寻上门去——”
“不行,那不是让三娘羊入虎口!”陈三脱口反对。
聂三娘眼神有了变化:“鹊兄弟的意思是——”
“你是四娘的亲姐姐,丢了妹妹找上门去在情理之中。袁成海肯定不会放人,那你正好不走了,要陪着妹妹,照顾妹妹啊。”秋蘅顿了顿,强调,“当然前提是袁成海对四娘还算在意。”
狗贼在意妹妹吗?
聂三娘回想着进京路上,窥见袁成海围在四娘身边说笑,四娘如脱线的木偶动也不动,觉得他是在意的。
至少目前还在意。
“好,我去!”聂三娘很快下定了决心。
“三娘!”陈三有些急,“那你不是也陷进去了?狗贼要是欺负你怎么办?”
聂三娘十分淡定:“狗贼要对我有意,当时就一起抢了。”
陈三没了话说。
“我留在四娘身边之后呢?”聂三娘认真问秋蘅,“寻机下手?”
她能判断出眼前遮挡着面容的人很年轻,却比他们这些一直蛮干的有想法许多。
秋蘅摇头:“必须放下直接动手的念头。你为了妹妹寻上门去,袁成海可能不在乎多一个你,但一定会防备你近身。他这般惜命,不是单对你如此,而是对任何人。”
“那我能做些什么?”
“如我刚才说的,去了解他身边的人。既然袁成海不好对付,或许能通过旁人找到机会。”
聂三娘点头,眼神发亮:“我明白了。”
“那我们呢?”陈三问。
“三位先蛰伏吧。刺杀袁成海难,但以你们的身手,藏匿自身应该不难吧?”
繁华富裕的都城有太多人,而不设宵禁打破了坊与市的界限,走街串巷的货郎,来来往往的行商,灯火通明的夜市,通宵达旦的勾栏……在带动了热闹的同时,也方便了一些不能见光的人行事。
这样的环境,有藏身的便利条件。
之后商议了一些细节,秋蘅向四人道别:“我先走了,等你们的消息。”
“鹊兄弟——”陈三喊了一声。
秋蘅看向他。
陈三指指自己的脸:“我们还不知道你的样子呢,以后合作会不会不方便?”
到这时,陶大和一直沉默的刘二也露脸了,只有秋蘅还遮掩着真容。
秋蘅闻言抬手,触了触脸上的黑巾:“四位记住我叫鹊,记住我的声音就行。我暂时不方便露出真容,抱歉。”
陈三皱眉:“这不公平啊。”
他这可不是发泄情绪,而是就事论事。
“公平的。”秋蘅不带火气回答,理直气壮,“你们已无路可走,而我有家有身份有退路,要我和你们一样才是不公平。”
陈三沉默了。
陶大拱手:“鹊兄弟说得是,那就按计划行事。”
秋蘅摆摆手,在四人目送下几个起落,翻出了院墙。
良久,陈三感叹:“这个叫鹊的家伙,轻功真好。”
“今晚遇上他,是咱们的运气。陈三,你以后客气点。”陶大开口。
“知道了。三娘,你真的明日就去?”
“嗯。”
“万一——”
聂三娘听烦了:“别废话了,万一袁成海怀疑我另有目的,要取我性命,那就死呗。那么多人不都死了,多我一个不多,怕死就不会在这里了。”
“谁怕死了。”陈三躺下来,被浓郁的青草味包围,仿佛回到了少时与兄弟们一起放牛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就喜欢这么躺着偷懒。
“只怕狗贼不死……”年轻人喉咙发紧,声音低下去。
只怕狗贼不死。
第42章 不是人
夜很深了,街上的人却不少,有四处搜查的巡检司、皇城司等人,更多的是逛完夜市、勾栏等玩乐之处尽兴而归的路人。
秋蘅看到几个皇城卒拦下一位男子盘问,为首的正是胡四,悄悄向后退去。
恰巧胡四无意间回头,厉喝道:“站住!”
秋蘅不再犹豫,足尖一点冲向一处胡同。
胡同很长,穿过后抄近路,就离永清伯府不远了。
轻盈的身影在黑暗中飞奔,如一只展翅的鹊,把追逐的人远远甩在后面。
前方有光亮传来,照出了挺拔而立的少年面容。
皇城使薛寒!
秋蘅终于有了紧张的感觉。
她没与薛寒交过手,但想来能坐稳皇城使的位子,定非庸手。
可偏偏他站在她必经之处,避无可避。
那就只能硬碰硬了。
有追兵在后,秋蘅没有犹豫,继续往前冲。
险境与危机在那乱世是家常便饭,她身手或许不是顶尖,但自信冷静不输任何人。
就让她称量一下这位薛大人的身手吧。
薛寒没想到,被手下追逐的这人见到他拦在前面不但没慌,还选择了主动出手。
好胆量。
薛寒抽刀,斩向蒙面人。
缠上他手中长刀的是一把软剑。
软剑如蛇,巧妙化解了长刀的力量,随后灵活松开,刺向他面部。
薛寒不得不仰身避开。
短短几瞬,二人交手数招,一时竟难分高下。
而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了。
秋蘅心知不能再纠缠下去,一咬牙双脚往一侧墙壁上一蹬,借着这股反力以极为刁钻的角度刺去。
薛寒灵活避开,后肩处剧痛传来。
他避开了软剑,却被对方一掌打在尚未痊愈的伤口处——是从细作手中救下秋六姑娘时,被草丛中竖起的尖锐树枝刺入所伤。
铁打的人也不能抗拒身体的本能反应。
借着薛寒因吃痛动作稍缓的那一瞬,秋蘅在半空一个翻身落地,拔腿便跑。
薛寒知道追不上了,双目如寒星,盯着那道越来越远的身影。
“大人,人跑了吗?”胡四带着人追过来,气喘吁吁。
“跑了。”薛寒捂着肩头,淡淡道。
胡四定睛一看,脸色大变:“大人,您流血了!啊,还是原来的地方!”
“伤口裂开而已,不严重。”薛寒再望了蒙面人消失的方向一眼,转身往回走。
胡四追在一旁,碎碎念:“怎么伤在同一个地方呢?这伤上加伤得多疼啊!大人,您这后肩可能流年不利,要不去寺庙给它拜拜吧?”
薛寒嘴角狠狠一抽。
只听说人流年不利,没听说过单单一个肩膀流年不利的。
“大人,您就该把伤彻底养好了再出来。细作抓不完的,行刺高官的歹徒也不是就咱们皇城司负责……”
没必要太认真,无论是韩悟还是袁成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死就死呗。
当然这话胡四不好说出口,但他相信大人和他心有灵犀。
薛寒看一眼嘴巴不停的下属,言简意赅:“闭嘴。”
回到衙署,薛寒翻出金疮药,盯了一瞬才递给胡四:“帮我上一下药。”
“嗳,好。”胡四看了看装药的瓷瓶,“呦,仁心堂最好的金疮药啊,可不便宜……想起来了,是红——秋六姑娘让她的嬷嬷给您送来的。”
红豆糕还怪有先见之明嘞,这不大人很快就用上了。
也忒快了,之前的伤压根就没好……
“省着点用——”药粉撒在伤口上的疼痛令少年声音有些哑,补充一句,“贵。”
胡四嘴角翘起,笑得意味深长。
也不知大人是真嫌贵,还是舍不得用。
“大人。”
“说。”
“听说红豆补血呢,要不去和秋六姑娘说一声,您又受伤了,再讨些红豆糕来?”
“胡四。”
“哎。”
“你不要拿人家姑娘的名节取笑。”
“是。”胡四收起嬉皮笑脸,悄悄摇头。
明明是秋六姑娘又送红豆糕又送金疮药,心里说不定多倾慕他们大人呢。大人也是,本来不吃红豆糕的,现在还爱吃了。
这不是两情相悦是什么?偏偏大人嘴硬。
“袁宅那边,这几日你多盯着点……”薛寒谈起了正事。
而这时的秋蘅已经回到了冷香居。
“姑娘回来了。”芳洲迎上来。
秋蘅一边脱衣裳一边道:“说过多少次,不用等我,早点睡。”
“睡不着,反正可以晚起的——”芳洲一顿,变了脸色,“姑娘你受伤了?”
秋蘅摊开手看看掌心血迹,语气莫名:“没受伤,别人的血。芳洲,去准备些热水,我洗个澡。”
屏风后,除去所有衣裳的少女坐进半人高的木桶中,被温度适宜的热水包围。
疲惫随着灰尘一同扫尽,秋蘅抬起手,盯着掌心出神。
白净的掌心,已不见一丝血迹。
她故意的。
她知道薛寒那里伤口未愈,是他的短处,于是故意打向那里,好为自己争取脱身的机会。
而结果也如她所料。
秋蘅双手掬起一捧水,撩向肩头。
少女的肩雪白无瑕。
薛寒后肩的伤是为了救她而受的,而今日她往他的伤口里撒了一把盐。
她可真不是人啊。
秋蘅叹口气,无奈笑了笑。
怎么办呢,必要的时候别说伤人,杀人也不是不可以。
沐浴后,秋蘅换上一身雪白的里衣,往床榻上一倒,沉沉睡去。
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巷子,身后追兵急促的脚步声,好不容易跑到巷口,立在那里的沉默少年。
他等到她靠近,毫不犹豫抽刀砍来。
她也毫不犹豫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刺了过去。
那一剑直直没入少年心口。
鲜血飞溅,他睁大一双充满不可置信的眼眸,一眨不眨望着她。
“阿蘅——”
秋蘅猛然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炎炎夏日,她后背却出了一层冷汗,一颗心急促跳动。
梦里,她杀了薛寒。
她错了。杀死那个对自己屡屡释放善意的少年,她会难受。
她不想体会这种难受,可是凭她要做的事,以后少不了与皇城司打交道。
要再小心谨慎一些,不要让他发现她是谁。
第43章 老夫人进宫
第二日阳光灿烂,又是新的一天。
袁宅的大门被敲开。
“谁啊?”
门外立着一位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形容有些狼狈:“我找我妹妹。”
“你妹妹是谁?”门人上下打量。
“我妹妹叫聂四娘,我打听到了,她就在这里!”
聂四娘?
门人一听就知道是谁了,脸一板把人往外推:“走走走,这里没什么你妹妹!”
“我妹妹就在这里,被你们大人掳来的!四娘,四娘你听到了吗?姐姐来找你了,来救你了——”
门人急忙把年轻女子拉进去,把门一关:“你要死吗?敢在我们大人门前这么闹!”
“我要见我妹妹,见不到妹妹我就撞死在这里……”
本来想威胁说再闹弄死你的门人脸一黑。
“怎么回事儿?”袁成海正要出门,听到动静走了过来。
他离闹腾的女子有一段距离就停下,两名护卫挡在身前。
聂三娘隔着护卫看了袁成海一眼,往他的方向冲:“是你,是你抢走了我妹妹!我妹妹在哪儿?”
她的眼里有恨,被泪水遮掩,这么一番闹腾发髻散开,狼狈无助极了。
袁成海定定看了聂三娘一会儿,恍然:“哦,你是四娘的姐姐。”
有印象,但不多。
他对姿色平平的女子从来不怎么留意。
“我要见我妹妹……求求你,让我见我妹妹……”聂三娘由怒骂改为哀求。
袁成海不由笑了。
闹腾再厉害,也只是个浮萍杂草般的小女子。
对四娘,他还新鲜着,唯一的不满就是整日木着一张脸,死气沉沉,一个不注意还寻死觅活。
想到这里,袁成海心头一动。
看她们姐妹这么要好的样子,不如把这小女子留在四娘身边,或许四娘就识趣了。
“带她去见四娘。”
听到袁成海的吩咐,聂三娘哭声更大了。
她成功了第一步!
她做到了!
布置华丽的房中,一名佳人静静坐着。
她的眉毛是美的,眼睛是美的,口鼻脸型无一不精致,可一双美眸中却没有生气。
在她周围立着两名婢女,目光不离其左右。
一阵脚步声传来,珠帘轻响。
聂四娘没有向外看的兴趣,垂下的眼眸里闪过嫌恶。
而聂三娘一眼看到了木偶般的妹妹。
“四娘!”她喊了一声,踉跄向前两步。
聂四娘慢慢转头,看向门口处。
“四娘,你认不出姐姐了吗?”聂三娘哭问。
“姐姐?”聂四娘木然的眼珠动了动,一点点有了波澜,“姐姐,真的是姐姐?”
她猛然起身,跌跌撞撞扑向聂三娘。
聂三娘一把抱住妹妹,放声大哭。
原来只需要这样,就能与妹妹在一起了。
原来这么简单!
不,这不简单,如果没有鹊兄弟的点拨,恐怕至死都没有姐妹相见的时候。
聂三娘哭着,不只为姐妹相见而哭,还为了那么多同伴或许不会白白死去的一丝可能。
袁成海等姐妹二人哭得差不多了,开口道:“四娘,以后有你姐姐陪着你,你也多笑笑。”
聂四娘在聂三娘怀中一颤,聂三娘咬碎了牙,看向袁成海:“大人不能放我们姐妹离开吗?”
袁成海冷笑:“你这小娘子有胆量进京寻妹,怎么还如此天真?你好好陪着你妹妹,以后不会少了你的富贵。要是打着带四娘离开的心思,别怪我无情!”
聂四娘猛然抬头:“不要伤害我姐姐!”
见木头美人有了反应,袁成海笑了:“你别再闹,自然不会亏待你姐姐。”
这个聂三娘来得好,来得妙啊。四娘从此有了软肋,寻死觅活也要掂量一下了。
至于这女子会不会心存歹意,他根本不担心。
这里是他的家,要是在家里都不能保证他的安全,他坟头草早就老高了。
袁成海心情不错出了门,前呼后拥,护卫无数。
秋蘅提着一盒点心去了千松堂。
千松堂的丫鬟婆子忙里忙外,正为老夫人要进宫做准备。
“蘅儿怎么来了?”穿戴隆重的老夫人视线往秋蘅手中食盒落了落。
莫非是吃多了点心,终于长出孝心来了?
秋蘅把食盒往桌上一放:“芳洲刚做了红豆糕和枣糕,还热乎着,拿来给祖母尝尝。”
老夫人嘴角不觉上翘:“什么点心不点心的,你有这个心就好。今日我要进宫去探望你大姐,正忙着,你先回吧。”
靖平帝对宫妃比较宽仁,哪怕是品阶不高的嫔妃,生辰时都有见家中女眷的机会。
一般来说,进宫去的都是当娘的。
秋蘅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递过去:“孙女就是听说祖母要进宫探望大姐姐,为大姐姐准备了一份礼物。”
老夫人伸手接过来,口中道:“去宫里不是什么都能带。”
打开来,是一对蝴蝶香佩。
如今香佩在京中掀起小小热潮,老夫人都有耳闻,一见这对古朴雅致的蝴蝶香佩,赞许点头:“你有心了。”
其他几个丫头怎么没动静?
老太太正寻思着,秋萱姐妹就结伴而来,纷纷拿出为长姐准备的生辰礼。
“去问问大太太,还有没有要为大姑娘带的。”老夫人吩咐婢女一声,把几个孙女打发走。
秋萱走在秋蘅身边。
自从秋蘅帮她摆脱了那桩糟糕亲事,秋萱就不再掩饰对她的亲近。
“难得的进宫机会,大伯娘不去么?”秋蘅一副天真模样问。
秋萱看了秋芙一眼,微不可察摇头,示意这个话题不好说。
反倒是秋芙直脾气,不觉得说到母亲身上有什么:“去年是我娘进宫的,回来后脸色不大好看,可能又和大姐起争执了吧。”
见秋芸和秋莹如锯嘴的葫芦一声不吭,秋芙撇撇嘴:“反正自从定了大姐进宫去就总吵。你不要那么好奇,宫里没什么好。”
秋蘅这乡下来的傻丫头,该不会憧憬进宫当娘娘吧?
秋芙想想当年绝食抗议的长姐,不由抿紧了唇。
大姐好可怜,当初祖母倒是不同意,奈何祖父和父亲、母亲都愿意。
要是她——秋芙摇摇头,慌忙把莫名滋生的恐惧驱赶。
不会的,祖母最疼她,几个姐妹中祖父也对她最好,真遇到这种事不会像大姐那样的。
“六妹。”秋芙喊了一声。
“怎么了,四姐?”
秋芙咬咬唇,罕有说了软话:“多谢你惦记着我姐姐。”
当年大姐那么伤心,把她都吓到了。此后多年,她只见过姐姐寥寥数面。
姐姐在那冰冷的高墙里,一定很寂寞吧。
秋蘅一笑:“应该的,我还没见过大姐姐呢,也不知道送的礼物她喜不喜欢。”
宫中,老夫人拿出秋蘅送的那对蝴蝶香佩,语气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炫耀:“是你六妹特意为你准备的,看看喜不喜欢。”
被老夫人注视着的是一位宫装女子,云鬓高耸,生了一张芙蓉面,正是秋大姑娘秋荷,如今后宫的秋美人。
听了祖母的话,她伸手把装香佩的锦囊打开。
第44章 云园中
映入眼帘的是一对蝴蝶样式的配饰。看质地似木非木,古朴与精致俱备,有种别样的清贵。
不用刻意去嗅,一股香气就飘入鼻中。这香也如其质地,醇厚中有股清凉气,仿佛夏日的闷热被清风撕开一角,令人心旷神怡。
“这叫香佩,说是用各种香料调制而成,是你六妹从一位四处云游的老道长那里学来的。如今在京城倒是颇受欢迎,许多香铺都有售了……”老夫人在一旁说着。
秋荷伸手,轻轻抚摸着蝴蝶香佩:“六妹真是蕙质兰心。”
老夫人撇嘴:“快别夸她。一个乡下丫头,听不出客气话,性子还野,哪里有热闹往哪里凑……”
秋荷静静听着祖母的唠叨,一颗泪突然掉下来。
她低着头,这滴泪砸在衣衫上,几乎没有痕迹。
老夫人一顿,紧张瞄了一眼左右。
不大的室中立着两名宫婢,好在视线没在这里,这才松口气。
宫中不是不能放肆,只是一个小小美人没资格放肆。
譬如那虞贵妃,呼风唤雨也无人敢说。
“美人看看,这香佩是不是挺特别的?”老夫人没问秋荷为何突然落泪。
问什么呢,这深宫不是大丫头想来的,一晃数年无子无女也无宠,其中酸楚何需问。
“比起香囊,是别有一番风韵。”秋荷也收拾好心情,冲老夫人展颜,“六妹能回来可真好,我还记得她小时候粉团一样玉雪可爱,力气却大,常把芙儿她们打哭……”
“还有这事?祖母都忘了……”
相聚时光总是短暂,老夫人离开后,室内立刻冷清下来。
秋荷盯着那对散发着清爽香气的蝴蝶香佩许久,才开口:“好好收起来吧。”
“您不戴吗?”宫婢问。
“把东西收好,回头说不定有用。”
哪里能戴呢,宫中有谁不知虞贵妃喜欢蝴蝶,簪钗衣裙惯用蝴蝶样式。
她一见这对蝴蝶香佩,就觉得会是虞贵妃喜欢的东西。戴是不能戴的,以后若遇到难处,或许能以此向虞贵妃讨个出路。
宫外的热闹都是别人的,宫中的危机才是自己的。秋荷抬手压压眼尾,压下汹涌而出的恨意。
她恨祖父以她博前程,恨母亲不念骨肉之情,恨父亲闷声享好处。
更恨命不好,偏偏在最合适的年纪赶上帝王充盈后宫,被迫与心上人情断。
明明当初是两家乐见其成的姻缘,他们纵容、促成,又毁掉。最后都过去了,只把她一人留在了痛苦里。
宫中的爱恨荣衰,秋蘅不知道,选蝴蝶香佩作为送给长姐的生辰礼,是她有意为之。
她知道宫中那位能左右帝王心思的虞贵妃,喜欢蝴蝶样式。秋大姑娘要是有心,那对蝴蝶香佩就能派上用场,那她就有了与虞贵妃搭上的可能。
留给大夏的时间太短,她孤身一人行事,只能尽量多撒下种子,等待不知哪颗种子开出花来。
袁宅那边暂时没有动静,没过两日,秋蘅收到了长春侯府二姑娘冯采星的帖子。
冯采星邀她去参加蹴鞠社的活动。
京中大大小小的蹴鞠社有不少,冯采星所在的蹴鞠社名圆团社,是贵女中最有影响力的蹴鞠社,社长是福王府的容宁郡主。
长春侯府的马车直接来到永清伯府,冯采星接上秋蘅前往云园。
云园开辟了许多场地供人蹴鞠。园中绿草如茵,树木高大,甚至有搭起的彩棚遮挡日头,对喜爱蹴鞠的人来说,夏日来这里玩最合适。
“姐姐有些不爽利,也不爱蹴鞠。”冯采星亲昵挽着秋蘅胳膊,“容宁郡主知道咱们熟悉,点名要我带你一起。”
秋蘅扬眉:“郡主知道我?”
“知道呀。”冯采星扬着唇,神采飞扬,“阿蘅你忘了端午节你大发神威的事了?容宁郡主那日不在,后来听说了就把你记在心上了,早就和我说有机会见见你……”
秋蘅含笑听着,在心中勾勒着容宁郡主的模样。
这位酷爱蹴鞠的郡主,书上笔墨不少,是位可悲可叹可敬的女子。
袁成海引起东南之乱,北齐蠢蠢欲动。大夏向西姜提出结盟,西姜不但索要了大量财富,还要大夏公主嫁西姜王为妃。
大夏没有适龄公主,宗室女人人自危,福王主动提出为靖平帝分忧,其女容宁郡主封公主,和亲西姜。
可后来,西姜毁约了,理由更是荒唐,说容宁郡主并非帝女。容宁郡主愤而刺杀西姜王未果,惨死异国。
马车一直向前,车轮吱呀声中,云园到了。
一群少女在彩棚下蹴鞠,更广阔之处有男子追逐奔跑,进行着蹴鞠赛。
“郡主,这就是秋六姑娘。”
秋蘅行礼:“见过郡主。”
“不必多礼。”容宁郡主有一双很亮的眼睛,显得生机勃勃,“听说秋六姑娘是位蹴鞠高手,来试试?”
“好啊。”秋蘅大大方方应下。
容宁郡主脚尖一挑,鞠球飞向秋蘅。
秋蘅抬足稳稳接住,几下颠球后一个斜插花,鞠球高高飞起。惊叹声中鞠球落下,再次稳稳停在足上。
当下蹴鞠分两种,一种是分成两队的对抗比赛,以进球多少定输赢。再有一种就是花式蹴鞠,花样多,踢得高,更重观赏性。
在场的都是爱玩的,秋蘅露了这么一手,立刻就知道了她的水平。
就连不远处中途休息的比赛队伍,都有人注意到了这边。
“那小娘子是哪家的?是个高手啊!”
“咦,那不是秋六姑娘嘛,崔二你看是不是?”
“秋六姑娘?救了凌世子的那个秋六姑娘?”
“没错,是她!崔二你怎么不说话?”
被同伴拍了一下肩膀的崔二回神,冷冷道:“是又怎么样?”
“好奇啊。一个小姑娘能救下郡王世子,你们难道不好奇?”
“确实有点稀奇。”
又有人道:“其实不叫救下凌世子,听说是推开了凌世子,自己落入了细作手中。”
“啧,这是舍己救人啊。”
古怪的笑声响起:“救凌世子,那就不奇怪了。”
“哈哈哈哈——”
笑声中,崔二把鞠球往场中用力一抛:“比赛了!”
彩棚下,一番切磋后,容宁郡主提出邀请:“秋六姑娘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圆团社?”
“能入社是我的荣幸,多谢郡主抬爱。”秋蘅没有推辞。
书上记载皇城使薛寒因杀害福王被诛杀,在认识了活生生的薛寒后,她实在好奇缘由。
主动为君分忧,牺牲爱女,福王的身后名是不错的。
成了社员后,其他贵女对秋蘅态度更亲近了,笑着问起香佩的事。
秋蘅把随身戴的香佩给众女看。
“看了秋六姑娘的香佩,果然我在家瞎琢磨的是一坨泥巴。”
“买的也不行,那些香铺卖的乍一看还行,细看太粗糙了……”
“何止呢,我才买不久的香佩就开裂了,价格还不低……”
说着说着有人提出:“秋六姑娘,为了庆祝认识,咱们互换礼物如何?”
“你倒机灵,秋六姑娘就戴了这么一枚香佩!”
秋蘅笑道:“正好做了一些香佩,回头我打发人给姐姐们送去。”
“好啊,好啊!”
……
崔二比着赛,眼神不由往彩棚那边瞄,瞧见皎若秋月的少女被一群贵女簇拥,心口发堵。
是因为康郡王世子凌云,拒了他的求娶?
崔二想着这些,完全没注意一只鞠球向他飞来。
“崔二——”
出声的人话音未落,鞠球就砸在了崔二头上。
脑袋嗡嗡之际,崔二心中发狠:娘的,今日定要问个清楚!
第45章 惨事
天热,蹴鞠玩上一会儿只能停了。
云园中有供人盥洗之处,女孩子不愿在外沐浴,出了一身汗,净脸更衣还是需要的。
秋蘅第一次来,全程都有冯采星带着。
换过衣裳出去,冯采星拉着秋蘅走在树荫下:“阿衡,你累不累?”
“不累呀,就玩了那么一小会儿。”
“那我带你逛逛吧,熟悉一下云园。”
“好。”
二人慢慢走着,有树冠遮挡日头,微风徐徐吹来,一时竟有些舒爽。
“也就是云园。要是在家里,这么热的天儿就只能待在屋里了。”冯采星微微仰头感受着清风,“阿蘅,你香制得好,蹴鞠也玩得好,怎么这么厉害啊!”
十四岁的少女话多起来:“那日你被细作劫持,不怕吗?表哥有没有好好谢你……”
秋蘅看着前方拦路的人,微微皱眉。
冯采星顺着她视线望去,神色大变:“是你!你要干什么?”
这纨绔端午那日故意用鞠球砸阿蘅,好在有那位皇城使在。
崔二走近,冲如临大敌的少女抬抬眉:“我又不吃人,我找秋六姑娘说几句话。”
冯采星拦在秋蘅身前:“你那日为韩子恒出气,故意欺负阿蘅。现在韩子恒都完了,不会还要为他寻阿蘅麻烦吧?”
崔二正愁找什么借口,一下子被提醒了:“对,我就是为了韩子恒问秋六姑娘几句话。我和韩子恒从小玩到大,为朋友问几句怎么了?”
可不能让人知道他求娶秋六被拒的事,那就太丢人了。
秋蘅拉了拉冯采星:“那我和他说几句。”
“阿蘅,这种人行事没章法的——”冯采星压低声音提醒。
“没事的,到处都是人,让他这么嚷嚷下去才不好。”
冯采星一听有道理,这才往旁边一站。
“崔二公子找我说什么?”树下站定后,秋蘅问。
看着气定神闲的少女,崔二火往上冒:“秋六,你为何拒绝我家提亲?”
秋蘅愣了愣。
她真以为这纨绔子是为了韩子恒来的,寻思这人还挺重情义呢,没想到是为了这个。
“怎么不说话了?”
被崔二紧紧盯着的少女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婚姻大事,都是听长辈的,崔二公子难道不知?”
崔二嗤笑:“你祖父会看不上我家?肯定是你自己不愿意!”
秋蘅见他这么直接,也不委婉了:“对,我不愿意。”
“为什么?你心悦那凌世子?”
秋蘅捏了捏拳,微笑反问:“崔家为何来我家提亲?莫非崔二公子心悦我?”
崔二像被蛇咬了一样跳起来:“你,你,你莫要胡说!”
他一颗心跳得急,既有被窥破心思的窘迫,又有对秋蘅的气恼。
秋蘅就知道崔二不会承认,更有了话说:“我不愿意,崔二公子也不愿意,亲事没成岂不正好?”
崔二顿时词穷。
“崔二公子若是说完了,那我走啦,不好让朋友等太久。”
崔二冷着脸,看着秋蘅走向冯采星,抬脚踹了一下树干。
树枝晃动,几只鸟儿吓得飞走,留下鸟屎摔在崔二面前。
崔二:“……”
冯采星拉着秋蘅往回走,不忘飞快回头看了崔二一眼,小声骂道:“真是个混球。阿蘅,我突然反应过来,韩子恒倒霉了关你什么事啊,怎么好意思跑来找你麻烦!”
“迁怒吧。”
“也是,他们那群人就这样。”冯采星立刻接受了这个理由。
有了崔二这么一出,没了继续逛的兴致,与容宁郡主道别后,二人坐上了长春侯府的马车。
“等天气凉爽了,有许多比赛呢,阿蘅你一定要参加啊。”
“好。”
马车先往永清伯府的方向去,冯采星性子活泼,一路说个不停,直到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声。
“怎么这么吵?”冯采星掀起车窗帘探头看,忙拉拉秋蘅衣袖,“阿蘅你快看,有人到处扔烧纸!”
恰巧风起,一张纸飘飘荡荡落在马车附近。
“咦,好像不是烧纸。”冯采星好奇心起,吩咐婢女去把落在地上的纸捡来看。
是一张普通的麻纸,其上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字,字迹有些乱。
“我乃丰州人士汪平,狗贼袁成海夺我发妻,占我祖坟……求助无门,进京告状,不料官官相护,逼我至此……”
冯采星读着读着脸色变了,看向秋蘅。
秋蘅脸色也不好看,探头看向窗外。
这位汪平,与陶大他们是一起的吗?
“阿蘅,骑枣红马的人是不是袁,袁成海?”与秋蘅一起挤在车窗边的冯采星小声问。
“是他。那日他街头遇刺造成拥堵,我正和祖母一同乘车。”秋蘅说着,努力往前看。
前边人很多,有看热闹的,还有许多护卫前后左右把袁成海护在中间。
那人撒完了写满控诉的麻纸,用力敲锣拦住袁成海的去路,眼见一队护卫气势汹汹过来,扬手把锣一抛。
秋蘅心一沉,生出不祥的预感。
“你是什么人,竟敢污蔑——”为首的护卫话未说完,就见那人掏出一把匕首,立刻摸向腰间佩刀,“保护大人!”
那人狠狠把匕首刺入腹中,一片尖叫声中,死死盯着坐于马背上的袁成海。
“袁贼,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慢慢倒在了地上,望着澄净的天空圆睁着眼。
京城的地面很平整,滚烫坚硬,可他只感到了冷,身体冷,心更冷,那高远明亮的天空在他眼里也成了灰蒙蒙的颜色。
还是家乡好,家乡花红柳绿,草长莺飞。
是春日啊……
那人渐渐没了气息。
喧哗声中,袁成海脸色极为难看:“去把他撒的麻纸都收回来!”
一个个护卫走向看热闹的人,呼喝着让他们把捡到的麻纸交出来。怕惹事的忙把纸张交出,也有胆子大的把麻纸藏好于混乱中悄悄离开。
冯采星亲眼看到那人惨死,如泥塑般一动不动。
“采星,你没事吧?”秋蘅轻声问。
“没,没事。”冯采星回神,下意识擦了擦眼尾,摸到一手湿意。
她的视线落到刚才随手一放的麻纸上,突然拿起往衣袖中一塞。
从没见过这般惨象的小姑娘心跳如雷,紧张看着秋蘅:“阿蘅,不能交给他们,对吧?”
秋蘅眼里也有了点点湿意。
“对。”
第46章 麻纸
车窗帘已经放下来了,小小的车厢与外面隔绝,令冯采星有了些安全感。
“阿蘅。”她喊了一声,下意识摸摸藏麻纸的衣袖,“你说那人所述……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秋蘅只能这么回答。
“我觉得是。哪有人为了骗人,连性命都不要了啊。”冯采星吸吸鼻子,有些想哭。
她可能被吓到了,可能不只被吓到了。
“阿蘅,官府会管吗?”
“官府管过了。”
冯采星神色一震,想到了纸上那句“官官相护,逼我至此”。
秋蘅拉拉她的手:“采星,别想太多了。”
“可是——”冯采星张张嘴,想说总要做点什么吧,最终没说出口。
就算她想做些什么,也不好把阿蘅牵扯进来。
冯采星又掀起车窗帘,向外看去。
那人的尸体已经被拖走了,地上一滩血迹尚无人处理,格外触目惊心。
驻足看热闹的人被驱散,又在远处聚拢,一队队巡检来来往往,神色肃穆。
冯采星突然有些反胃,忙把车窗帘放下来。
为刚刚发生的事议论纷纷的人群里,陶大三人悄悄退走,回到藏身之处。
“发什么呆?”陶大拍拍陈三的肩。
陈三脸色苍白,眼睛发红:“鹊兄弟是对的,报官没用,寄托于别人只有死路一条!”
那个人,那个汪平,他们不认识。但他们的目标都是袁贼,那就是自己人。
汪平做了他们走投无路之后打算做的事,去报官,用证据揭发袁贼的恶行。结果呢,还是靠自己一条命来引起人们的关注。
普通人的关注有用吗?
陈三把藏好的麻纸拿出来,盯着上面的字迹看。他不识字,但从旁人的议论中已经知晓这上面写了什么。
比起陈三的情绪波动,陶大看起来很平静:“所以我们更要与鹊兄弟配合好,不要意气行事。”
“嗯。”陈三重重点头。
冯采星把秋蘅送到永清伯府,直接回了家。
她以为沐浴更衣后,就洗去了外面带来的汗水与脏污,还有见到的惨象。
可是并没有。
那轻飘飘一张麻纸压在心头,如压了一块石头。
她得做点什么。
“阿蝉,叫你哥哥在外头多打听打听袁成海的事。”冯采星吩咐贴身婢女。
袁成海先是街头遇刺,后是有人拦住他当街自杀,毫无疑问成了茶馆酒肆当前的谈资。
“姑娘,外头都说袁成海在东南作恶多端,害得不少人家破人亡……”婢女把兄长打听来的消息禀报给冯采星。
等与长春侯说话时,冯采星装作随意提起在街上遇到的事:“那人好惨啊。父亲,官府没有找那位袁大人问话吗?”
“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冯采星脸色一白:“女儿一闭眼就做噩梦,好害怕。”
长春侯没有生出怀疑。
小姑娘见到那种情景,确实会害怕的。
“有御史弹劾,但那人已死,凡事要讲证据,今上派人去丰州了……”长春侯随口说了几句宽慰女儿,心中好笑。
这傻丫头以为袁成海会因此获罪不成?
袁成海深得今上信任,在东南经营多年,更是势力深厚,所谓调查不过是走个过场,结果不问可知。
“这事过几日就淡了,你不要总想着,实在害怕就让你娘带你去寺庙上个香。”
“女儿知道了。”
冯采星回到闺房,把麻纸拿出来看了又看,下了决定:“阿蝉,我记得你的字迹偏硬朗,用同样的麻纸把这上面的内容抄上十份,叫你哥哥悄悄贴到街上几处显眼的地方去……”
她亲自写有被认出的可能,而身边婢女字迹如何,纵是父母也不知道,就更不怕外人了。
是夜,街上多处墙壁贴上了写有汪平悲惨遭遇的麻纸。转日墙壁前围满了百姓指指点点,本来有些冷下去的事又被热议起来。
巡检忙着撕掉麻纸,袁家护卫更是四处逛,想要揪出贴麻纸的人。
之后几日,总有麻纸出现在各处,毁之不绝。
冯采星听说后,沉重的心情松快许多。
后来的麻纸不是她吩咐人贴的,也就是说还有不少人和她做了一样的事。
父亲说这事过几日就会淡了,这样一来,总不会那么快就被遗忘了吧?
袁成海因街上层出不穷的麻纸大为光火,先去找了巡检司,又去见薛寒。
“薛大人,这事明显是有人蓄意搅乱京城安定,挑拨人心。还望贵司多上心,把浑水摸鱼的宵小揪出来。”
比起巡检司的酒囊饭袋,袁成海觉得还是皇城司靠谱些。
而对皇城使薛寒,他也客气许多。
当然这客气是袁成海自认为,等他一走,胡四就啐了一口。
“哪来的大饼脸,做起皇城司的主了。”
薛寒嫌弃看属下一眼:“刚刚你怎么不啐他脸上?”
胡四一愣:“能啐吗?”
“怎么不能,你啐了,我再命你赔罪就是了。”薛寒懒懒道。
胡四抚掌:“大人您早说啊!”
袁成海的恶行如今正被热议,而身为皇城司的一员,深知实际只会更残酷。
“今晚你就多去巡视一下。”
“大人,您还真管啊?”
薛寒一笑:“不是都找上门来了,总要给他个面子。喏,到时候把这些贴一贴,别选太显眼的地方。”
胡四接过来一看,瞪大了眼睛。
一沓麻纸,写的全是汪平的事。
“大人,这都是您写的?”
薛寒无奈看他一眼:“收缴上来的,物尽其用。”
胡四乐了:“对,物尽其用。”
当晚,秋蘅根据约定的记号去见陶大三人,街角一个转弯看到了鬼鬼祟祟的胡四。
皇城司夜里巡视怎么还偷偷摸摸的?
秋蘅好奇心起,默默跟上去,就见胡四到了一处墙壁前停下,左右看一眼,飞快把纸往上一糊,之后若无其事向前走去。
贴的难道是——秋蘅心下有了猜测,走到近前,果然是写有汪平冤情的麻纸。
这大大出乎了秋蘅预料。
赶往约定之处时,秋蘅还琢磨着无意间撞破的事。
胡四如此,定是薛寒的吩咐。
皇城使薛寒,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第47章 天香阁
书上记载的薛寒,面目模糊,强调了他乞儿出身,认宦官为父。救太子,杀福王,有毁有誉,毁大于誉。
她认识的薛寒,行事有些邪气,令人看不透深浅。对她不吝帮助,可这善意又透着古怪,好像单单对她如此。
今日无意间窥破的薛寒,没有被皇城使的身份束缚,也会做热血之事。
他的养父是宦官薛全,五贼之一,她以后少不了和他打交道。摸清他是什么样的人,才方便行事。
秋蘅心中思量,脚下不停,轻车熟路来到了那处凶宅。
鸟叫声响起,门轻轻打开。
“鹊兄弟,你来了!”
再见秋蘅,陈三热情多了。
秋蘅闪身进来,迅速环视一番。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月色从大敞着的窗子倾泻进来,不至于两眼一抹黑,能看出此处没有生活痕迹。
“三位说说情况吧。”
还是陈三先开口:“我按计划扮走街串巷的货郎,每日按约定的时间从前街那边经过。昨日三娘由几个护卫陪着一起出门的,从我这停留买了些小玩意,悄悄给了我这个。”
他把一个纸团递给秋蘅。
刘二接话道:“三娘后来去了一家成衣铺,一家香铺……”
刘二没有陈三那么多话,但身手更好,心也细,适合跟踪。
秋蘅默默记下成衣铺与香铺的店名。
聂三娘进了袁宅,失去了自由,去哪里定然有用意。
“我托一个混子赁了个住处,在附近摆了个粗茶摊子……”陶大说着情况。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越是人多繁华的城郭,只要手里有钱就不愁遮掩行迹。
三人想在京城长久生存下去,凶宅栖身就非长久之计。他们需要有明面上的身份,有方便联络的地方,一个不起眼的粗茶摊子再合适不过。
秋蘅听完,把钱袋子递给陶大:“三位辛苦,我先回去了。”
钱袋子中装着银元宝,回头使用要换成铜钱,就是很大一笔。
陶大有些不好意思:“鹊兄弟之前给的还有富余。”
“陶大哥拿着就是,钱到用时没有就不方便了。比起我们要谋的事,钱算什么?”
陶大一听,不再推辞。
是啊,如果只是为钱,以他们的身手来钱的路子多着。
“鹊兄弟,路上小心。”
秋蘅摆摆手,轻盈离去。
因为暑热,许多人夜晚涌出来觅食玩乐,秋蘅专挑偏僻处走,顺利回到冷香居。
芳洲照旧等着。
“芳洲,把灯挑亮一点。”顾不得洗漱,秋蘅把纸团展开。
纸团上的字很小,但因为纸也不大,所写言简意赅。
袁宅之人,重点是两个美妾,一个管事,一个护卫长。
管事贪财,护卫长好赌,一个美妾爱华服,一个美妾爱香。
秋蘅很快把心思放在两个美妾上。一人叫丽娘,一人叫慧娘,纸上特意提到,二妾相争夺宠,毫不掩饰。
这样一来,刘二提到聂三娘去的成衣铺和香铺就很明显了,是这两个美妾惯去的地方。
秋蘅决定明日去看一看。
一夜无话。
用过早饭,秋蘅列了个单子,让王妈妈安排人把准备好的香佩送到昨日那些与她约好互换礼物的贵女府上,自己则以买香的名义出了门。
刘二提到的成衣铺叫云霞坊,香铺叫天香阁,不但在一条街上,还紧挨着。
秋蘅先去了云霞坊。
云霞坊上下两层,层层叠叠罗列的布料令人目不暇接,无一便宜货。
女伙计拿出画册,向秋蘅一一介绍近来流行的样式。秋蘅不打算在这里量身裁衣,买了条手帕出了门。
之后再去隔壁的天香阁,各色香料不必说,成品的香丸、香粉、线香一应俱全,还摆着几样香佩。
秋蘅指着一个圆形香佩:“我看看。”
“姑娘好眼光,这是近来最流行的香佩,香味持久,佩戴方便,据说一开始是位贵女做出来的……”伙计滔滔不绝,虽隔着帷帽看不到眼前女客的反应,却自信这样的小姑娘忍不住不买。
果然少女伸手拿起香佩,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做工挺好呀。”
“那是。别看如今卖香佩的铺子不少,论做工,论款式,论香味,咱们天香阁都是数一数二的。”
“那来买的人不少吧?”
“当然啦,好多富贵人家的太太、姑娘都亲自来呢……”伙计吹得兴起,“最近人人谈论的袁大人,姑娘知道吧?袁大人的女眷就特别爱逛咱们铺子,那次过来还说这两日来买新样式的香佩呢。”
“这枚香佩我买了。”
伙计满脸笑:“这就给您装好。”
“对了,咱们这里的香佩多久上新一次?”
伙计脱口道:“十日左右就会上新一次,今日正好上新,姑娘赶得巧。”
离开天香阁,秋蘅逛到陶大摆的茶摊附近,观察了一阵子后随便找了个混子,给了银钱让他去喝茶。
有钱拿有茶喝,混子自然乐不得,喝完茶后按着秋蘅交代把折好的纸条压在茶碗下,若无其事离开。
过了一会儿陶大来收拾桌子,把碗拿起看到底下的纸条忙藏好,等无人时看过,与刘二、陈三联系上。
刘二暗中盯着袁宅,第二日看到一名美妾出门,立刻按计划通知陈三。
“针头线脑,木梳头绳——”年轻的货郎走到一座茶楼下,摇起拨浪鼓。
咚咚,咚咚咚——
茶楼临街的雅室内,听到有节奏的拨浪鼓声,秋蘅侧身站在窗边向外看了一眼,看到陈三慢慢向前而去。
昨日等到傍晚,今日等到现在,终于等到了。
“芳洲,我说的都记住了吧?”
“姑娘放心,记着呢。”
芳洲把帷帽往头上一戴,往天香阁而去。
她比袁成海那位爱香的美妾慧娘先到,伙计见了迎上来。
“姑娘想看些什么?”
“听说你们这里的香佩很好,我瞧瞧。”
伙计把一盒子香佩摆在芳洲面前:“姑娘慢慢看。”
芳洲确实看得很仔细,伙计暗暗不耐烦时,慧娘进来了。
慧娘没有戴帷帽,立刻有两个伙计迎上去,热情招呼。
慧娘扫一眼,一指招待芳洲的伙计:“先前都是这小二招待,还让他来吧。”
第48章 上钩
“姑娘,您慢慢挑着。”伙计一听,忙撇下芳洲,去招待慧娘。
袁大人这位女眷出手阔绰,而先来的小娘子只看不买,哪个重要不用说。
“您来得正好,才上新的香佩,有玫瑰花的样式,小人拿给您瞧瞧?”
“拿来吧。”
伙计拉开一个屉子,捧出里面的匣子打开,里面放着两枚玫瑰香佩。
慧娘拿起一枚打量,露出满意神色:“还不错,比之前方的、圆的雅致多了。”
伙计笑着附和:“咱们制香的大师都是顶尖的,因着香佩才出现不久,一时不熟悉,以后肯定越做越好,包您满意。”
一声冷笑传来,芳洲单手叉腰:“你这小二,明明我先来的,却跑去招呼别人。”
“小人不是等您慢慢挑嘛。总不能您看半天,小人这半日就什么都不干了吧?”
芳洲一指那盘子香佩:“就这些东西,还怪我挑得时间久,这么普普通通的货色我能挑出来才怪。”
伙计一听不干了,这香佩可是他们天香阁近来的得意物,岂容这么贬低。
“倒是有上好的,小人不是为姑娘的钱袋子着想么。”伙计的语气阴阳怪气起来。
芳洲噗嗤一笑,不甘示弱:“你说的上好的,不会就是拿给那位娘子的香佩吧?”
她说着走近两步,往盒子中瞟了一眼:“咦,倒是巧了,这玫瑰样式的香佩我也有,不如看看比你天香阁的差多少。”
这话一出,店内掌柜伙计就不说了,慧娘终于正眼看向芳洲。
芳洲往腰间一摸,手指勾着系香佩的彩绳,展示给众人看。
只见那古红色的玫瑰花瓣层叠而开,玫瑰香气幽幽袭来。
慧娘当即看直了眼。
掌柜更是把伙计挤开,恨不得把眼睛贴上去。
芳洲把玫瑰香佩往一边移了移,看似为了避开掌柜想摸上去的大手,实则离慧娘更近了。
于是慧娘看得更仔细,闻得更清晰。
“这香气——”慧娘动了动鼻子,再看躺在匣子中的那对玫瑰香佩,只剩嫌弃。
样子粗糙就算了,香味也非玫瑰香,真是李鬼遇到李逵的区别。
“敢问姑娘,这香佩从何而来?”掌柜对着芳洲一揖,客气起来。
如今香佩对寻常人来说还是稀罕物,来买的都是富贵人家。哪家香铺要是有这等品质的香佩,毫无疑问会名声大噪。
“这是秋六姑娘亲手做的。”芳洲语气透着自得。
“秋六姑娘?”掌柜一惊,反应过来,“可是最先做出香佩的那位贵女?”
“没错。我沾朋友的光得了秋六姑娘亲手做的香佩,姐姐见了特别喜欢,可香佩只有一枚,就来香铺碰碰运气。”说到这里,芳洲摇头,“可惜你们这些铺子虽有香佩,却与秋六姑娘做的相差甚远。”
“你这小娘子——”
伙计忍不住反驳,被掌柜踢了一脚。
“姑娘,这香佩你可愿出售?小店愿出高价。”
芳洲忙把香佩收起来:“秋六姑娘做的香佩可不是花钱能买到的。既然贵店没有合适的,那我去别处看看吧。”
“姑娘真的不能割爱吗?别的铺子的香佩还没我们店的好……”
掌柜一路追出去,失望而回,瞧见慧娘才打起精神:“娘子喜欢哪个,让小二给您包起来。”
慧娘嫌弃看匣子中的香佩一眼:“没有和那小姑娘戴的差不多的?”
掌柜苦笑:“娘子也听见了,那小娘子的香佩出自秋六姑娘之手。京中香佩就是因秋六姑娘才兴起的,以前都没见过这稀罕物,小店的制香师短短时间摸索成这样已不容易,自是不能和秋六姑娘比。”
“那秋六姑娘是哪家姑娘?”慧娘对铺子里的香佩完全失了兴趣,心心念念是刚刚芳洲手中的玫瑰香佩。
这话要是随便问个伙计,不一定能答上来。很多流行起来的东西,人们关注的是东西本身,会留意源头的是少数。
香铺掌柜倒是记得清楚:“秋六姑娘是永清伯府的贵女。”
当初制香师还缠着他要见做出香佩的人,他打听到是位伯府贵女,才死了心。
“永清伯府……”慧娘喃喃念着,两手空空离开了香铺。
“娘子接下来逛哪家?”身边婢女问。
慧娘兴致缺缺:“不逛了,回去。”
回到袁宅,慧娘把珍藏的各种香翻看一遍,越看越心痒。
那玫瑰香佩不但精致,香气也正,若能戴在身上就好了。
“娘子怎么了?”说话的是没跟着出门的婢女。
陪着去的婢女道:“娘子去天香阁买香佩,在一个小姑娘那里见到了特别雅致的香佩,据说出自秋六姑娘之手……”
慧娘叹气:“果然买不到的是最好的。”
先开口的婢女眼珠转了转,出主意:“既然秋六姑娘会把香佩送人,娘子何不问问老爷,没准老爷与永清伯府有来往呢。”
慧娘心头一动。
老爷身边的美人来来去去,能长久留下来的自是受宠的,可再受宠也有危机感。死对头丽娘不说,老爷这次带来的那个四娘,一看就是个狐媚子。
她都听说了,聂四娘那个找上门来的姐姐前两日还去逛了香铺之类,可见不争不抢都是装出来的,骨子里并不安分。
女人的美离不开衣裳首饰,胭脂香粉。她爱香,可不单单是为了取悦自己,更是为了留住老爷的心。
等到袁成海回来,慧娘就把人拉到了自己房中。
“老爷好几日没到妾屋里来了,可是有了新人就把妾给忘了?”
袁成海笑着揽住慧娘的腰肢:“忘了谁,也不会忘了慧娘你。”
平时在外防备刺杀,防备小人,回到自己家就是放松的时候。他就爱慧娘和丽娘这样生得好,心思少,争抢都摆在脸上的美人儿。
既让他得意,又不费心。
至于四娘,他现在也喜欢,哦,其实更喜欢,但这喜欢会持续多久就不知道了。
慧娘顺势坐入袁成海怀中:“老爷认不认识永清伯府的人?”
“永清伯府?”袁成海皱眉想了想,“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与方相打交道时倒是见过永清伯,不过没给多少眼神。
很快连爵位都没了的破落户,人还算活络,但围在他身边奉迎的太多了,不缺这样的人。
“妾听闻永清伯府的六姑娘是位制香高手,特别是最近京中流行的香佩,就是她先做出来的。”
“就是你戴的那木牌子?”
慧娘嫌弃撇嘴:“那比秋六姑娘做的差远了。老爷,您要是认识永清伯府的人,能不能替妾讨一枚香佩呀?”
袁成海闻言抽了抽嘴角。
就这么点事儿,女人的见识真是针眼大。
“老爷,行不行嘛。”
慧娘双手环着袁成海脖子摇晃,阵阵幽香钻入他鼻端。
“行,当然行。”
袁成海一口答应下来。
他找永清伯要东西,是给那老家伙脸,不存在难处。
永清伯接到袁成海邀约时,是茫然的。
这位天子跟前的红人,怎么会突然请他喝酒?
不应该啊,以前都攀不上的。
嘶——难道是总遇到刺杀,想找他分担一下?
永清伯没控制住想多了,又觉得不应该。
那些歹人想杀贪官,怎么也轮不到他。倒不是不想贪,奈何没权。
永清伯揣着一肚子疑问去了酒楼。
酒楼雅室里外都有护卫守着,甚至有一个专门守在窗边。
永清伯竭力摆出平静神色,冲袁成海拱手:“袁大人。”
“伯爷快坐。”
袁成海亲自给永清伯倒了一杯酒。
永清伯忙接过,客客气气问:“不知袁大人找老朽什么事儿?”
袁成海哈哈一笑:“是有件事麻烦伯爷。听说令孙女擅制香?”
永清伯愣了愣,难掩惊色。
袁成海什么意思?看上六丫头了?今日喊他喝酒,莫非想讨六丫头为妾?
这不能答应,这姓袁的经常遇刺,说不定哪天就死了呢。
再说这人虽有圣宠,比方相还是差着,且大半时间在东南,不大能指望得上,为此搭上永清伯府的名声可不划算。
袁成海见永清伯沉吟不语,神色变来变去,也纳闷了。
不是,为小妾讨个香佩,还有困难了?
“伯爷——”袁成海沉下脸喊了一声。
永清伯回神:“袁大人你说。”
“是这样。在下的家眷非常喜爱令孙女所制香佩,袁某厚颜,想麻烦伯爷向令孙女讨要一枚。”
永清伯大松口气。
原来就为了这个,害他刚才想了无数拒绝的话,浪费多少心力。
等等,六丫头擅制香的名声这么大了?
第49章 登门
永清伯怀着震惊的心情回了家,命婢女去请秋蘅。
不多时秋蘅到了,屈膝行礼:“祖父。”
永清伯认真打量了一眼小孙女。
随意绾着发髻的少女穿一件半新不旧的衫子,身姿轻盈,透着鲜灵劲儿。
年轻真好啊。
年轻又有野心,就更好了。
“蘅儿坐。”
秋蘅依言坐下。
“戴着香佩了吗?”
秋蘅摇头:“在家里没有戴。”
气味是能暴露一个人的。
她以秋六姑娘的身份出门,佩戴什么样式的香囊、香佩,选择什么样的香味,大多都有用意。
而以“鹊”的身份行事时会固定用一种适合男性的香,既是向别人潜移默化男子身份,更是与秋六姑娘明显区分开来。
在家里,制香沾染的气味她都会换洗掉,更习惯什么香味都不留。
永清伯没见到香佩,有些失望:“祖父只知道你香丸做得好,没想到还做出了香佩这种京中从未见过的香饰。”
“祖父是想要香佩吗?”秋蘅直接问。
她其实猜测袁成海应该找到永清伯了,不然早不问晚不问,不会今日特意把她叫来问起香佩。
问这么直接,自是为了保持在永清伯心中的印象:虚荣,小聪明,胆大。
这样永清伯才会看重她的价值,轻视她的手段。自信拿捏她,从而信任她。
“呵呵,回头你给祖父挑一枚合适的。不过今日叫你来,是有人托祖父向你讨一块香佩。”
“不知是什么人?”
“袁成海袁大人,就是你之前向祖父打听过的那位。他的家眷喜欢香佩,听闻你做得好,特意找上了祖父。”
“家眷?您之前不是说这位袁大人大半时间不在京城,父母妻儿都在南边——”
永清伯犹豫了一下道:“京城这边住着他的妾室。”
“妾室啊——”秋蘅语气平静,“那她喜欢什么样式,什么颜色,什么香味,什么功效……”
秋蘅问出一个问题,永清伯神情茫然一分。等一连串问题问完,收获了一个表情呆滞的老头儿。
“祖父?”
永清伯猛回神:“哦,对方没说,等我再问问。”
秋蘅想了想,提议:“不如这样。您见了袁大人,要是他也说不清楚,我可以与那位女眷见一面,亲自了解一下。”
“这倒不必——”永清伯下意识拒绝。
秋蘅笑笑:“既然送礼,自是投其所好方有诚意。袁大人见祖父对他的事上心,多少会领情吧?”
永清伯不由点头。
这倒是,能与袁成海交好总没坏处。
回头再与袁成海见面,永清伯把秋蘅的问题重复一遍,见听完后的袁成海一脸茫然,终于平衡了。
“一个香佩还有这么多讲究?”袁成海震惊,甚至生出了见一见鼓捣出香佩这玩意儿的小姑娘的好奇心。
“是啊,老朽也听得云里雾里。袁大人要是不知道,不如让她们约着喝个茶,自己去沟通。”
袁成海听了,深深看永清伯一眼。
都说这位永清伯善于钻营,果然不假,能舍下脸面让孙女与外人的妾室打交道。
嗯?莫不是想要他当便宜孙女婿?
老家伙太能豁出去了吧?
饶是袁成海在东南无法无天惯了,也没敢想过在京城这边能纳伯府贵女为妾,而永清伯的过于热络无疑让他误会了。
这一误会,想看看秋六姑娘长什么样儿的好奇心就更重了。
“那就让她们自己说去。伯爷费心了,袁某敬你一杯。”
秋蘅等到第二日,就在一间茶楼见到了慧娘。
慧娘心里是有些犯嘀咕的。
别看她平日逛街遇上那些太太、贵女半点不虚,甚至还能压一压对方风头,可真正来往是没有的。
哦,也不是没有,那些求着老爷办事的人会让太太凑过来示好,但与未出阁的贵女打交道这还是第一次。
“是秋六姑娘?”
见到秋蘅,慧娘细细打量。
少女素衫青裙,头挽双髻,眼神清澈,打扮清爽,很难让人生出恶感来。
还是个小姑娘呢。
“我是。你是慧娘子吧?听说你很喜欢香佩,我带了一些过来,先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少女声音轻柔,态度大方,语气如与朋友闲话般随意。
慧娘怔了怔,一股别样的情绪从心头滋生。
秋蘅投来疑惑的眼神。
慧娘回神:“太麻烦秋六姑娘了。”
“不麻烦。我做的香佩被人喜欢,我很高兴。”秋蘅说着把带来的盒子打开,示意慧娘随意看。
慧娘的眼睛掉进盒子里移不开了。
蝴蝶香佩,玫瑰香佩,莲花香佩……不同的造型配着不同的络子,琳琅满目,眼花缭乱。
慧娘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恨不得全都抱走。
好一会儿后,她才艰难抬眼,看向秋蘅。
“能见到这么多精美绝伦的香佩,也是开眼了,让我挑竟无从下手。”
秋蘅一笑:“慧娘子过奖,不过是手熟罢了。其实无论是香佩,还是香丸,没有最好的,只有最合适的。”
“合适?”
“对呀,合适。”
盒子中的香佩香气交织,少女身上也传来阵阵幽香,令她的话莫名勾人:“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气味,哪怕是同样的香用在不同人身上,与此人自身气味融合,就会呈现出不同香味……所以香要根据人来调制,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啊!
这话精准戳中慧娘的心。
“秋六姑娘。”慧娘眼神晶亮,“能不能请你为我调制最合适我的香?我愿重金酬谢!”
秋蘅莞尔:“慧娘子提钱就客气了,我制香是兴趣,不卖的。”
慧娘忙道:“没有别的意思,我是太喜欢了……”
“我知道。”秋蘅特意顿了顿,“有人真心欣赏我制的香,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回馈了。不过——”
慧娘正激动,一句“不过”令她心一紧。
“慧娘子身上戴着香,衣裳熏了香,想必沐浴还用了香,这样的话就不好辨别自身气味了。”
“那要如何?”
秋蘅想了想:“择日不如撞日。这样吧,我随慧娘子去贵宅一趟,等你沐浴更衣后对气味有所了解,再回去为你制香。”
慧娘闻言大喜:“多谢秋六姑娘。”
胡四带着几个手下正在袁宅附近溜达做个巡视的样子,见到有永清伯府标志的马车进了袁宅,不由揉揉眼。
那车一看就是女眷坐的,怎么进袁成海家了?
糟糕,不会是红豆糕吧!
想到这里后,胡四直接走了过去。
袁宅的门人见是皇城司的人,还算客气:“大人有事吗?”
胡四往门内指了指:“我刚刚瞧见进去一辆马车,好像不是你家的。”
门人暗骂一声皇城司的狗眼真尖,呵呵笑道:“说是永清伯府的六姑娘,来为慧娘子调香的。”
“哦,那没事了。”
胡四转身离开,拐了个弯后拔腿就跑。
告诉大人去!
第50章 二妾
“大人,大人,不好了!”
薛寒看着冲进来的胡四,神色淡淡:“鬼叫什么。”
“大人,不好了啊!”
薛寒抬抬眼皮:“说。”
皇城司面对的能有好事么,不好了才是正常的。
“秋六姑娘——”胡四一个大喘气,为自己没脱口而出“红豆糕”感到满意。
薛寒眼神微变:“秋六姑娘怎么了?”
胡四因薛寒的反应愣了一下。
刚刚是谁云淡风轻的?哦,是他们大人啊。
“哑巴了?”薛寒忍住想给一脚的冲动。
胡四咳嗽一声:“卑职刚刚在袁宅附近溜,哦,巡视,您猜我看到了什么?”
“秋六姑娘?”
“对,秋六姑娘坐着马车进了袁宅!卑职特意去问了袁家门人,说是给什么慧娘子去调香的……”
红豆糕好歹是伯府贵女,永清伯府再怎么落魄,会去给袁成海一个小妾调香?
不可能!
“定是袁成海那色胚垂涎秋六姑娘美色,打着为小妾制香的幌子骗秋六姑娘上门去。等秋六姑娘进了袁宅,那就是小白羊进了老虎口,完了啊!”
薛寒看情绪激动的下属一眼,大步往外走。
胡四忙跟上。
这边袁成海到了家门前翻身下马,正要走进去,就听身后一声喊:“袁大人留步。”
袁成海转身,看着向他走来的少年露出疑惑神色:“薛大人?”
“对于袭击袁大人的歹徒,一直没什么进展,我想和袁大人聊聊,或许能有线索。”
“薛大人有心了,不如来寒舍小坐。”袁成海提出邀请。
他这时候回家,是得知秋六姑娘与慧娘一起回来了,正好看一看这位秋六姑娘生得什么样,抱着什么心思。
一个小姑娘主动登他家的门,要说是个清高矜贵的,他可不信。说不得永清伯想卖孙女谋好处,这被卖的孙女自己也是乐意的。
但与关乎他安危的正经事比起来,这点子事就要往后靠了。
“去贵宅就不必了。皇城司不比其他,容易引人误会,还望袁大人理解。”
“哦,是,是。那就去附近的茶馆坐坐。”
薛寒颔首,冲胡四使了个眼色。
胡四示意明白,留守在袁宅附近。
秋蘅这时已进了慧娘居住的院子,等待慧娘沐浴更衣的时候默默打量四周。
“秋六姑娘久等了。”一身清爽的慧娘走过来。
秋蘅围着慧娘绕了一圈,道:“再去屋外一下,尽量把干扰降到最低。”
越是繁琐细致,慧娘越对秋蘅的制香造诣深信不疑,甚至感动她的用心。
二人来到院中,秋蘅闭目轻嗅,慧娘莫名紧张。
“好了。”
“这就可以了?”慧娘有些不敢信。
秋蘅笑着点头:“独属慧娘子的气味我记住了,这就足够了。慧娘子是只要香佩,还是香丸也要一些?”
“用来熏香的香丸?”
“嗯。比起香佩,熏香的疗疾功效更好一些。安神消疲、静心醒脑、美容养颜,舒经活络……不同香药制成的香丸有不同效果,还能用来熏衣……”
慧娘听得心驰神往,两眼发光。
“要,都要!”
秋蘅展颜一笑:“等香好了就给慧娘子送来。”
“太感谢了,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慧娘子不必如此。对我来说,真正爱香之人,便是知己。”
慧娘听得心热。
她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老爷的妾室,而在秋六姑娘眼里是知己。
秋蘅再把带来的盒子打开:“制香要一段时间,慧娘子先挑两枚喜欢的香佩戴着玩吧。”
慧娘再次道谢,挑选起来。
丽娘的院子就在旁边,从慧娘带着秋蘅回来就有消息传过去了。
“专门请来为她制香的?”听了婢女打听来的消息,丽娘秀气的眉深深拧起。
“那位姑娘是什么身份?”
“说是永清伯府的六姑娘。”
丽娘变了脸色:“是不是听错了?”
“没有错,婢子特意问了门人。”
袁成海惜命,要进袁宅门的外人自是要问清身份。
什么情况?伯府贵女专门来为慧娘制香?
那贱人凭什么?
丽娘坐不住了,抬脚去了隔壁。
“娘子,丽娘子来了。”婢女来到慧娘身边,低声禀报。
“她来做什么?就说我正招待贵客,没空见。”
婢女得了吩咐还没走到院门口,丽娘就直接进来了。
“呦,妹妹招待客人呢?”
慧娘忍着厌烦扯出个笑容:“正准备送客人出门,回头再与姐姐说话。”
丽娘美眸往秋蘅面上一扫,暗骂慧娘愚蠢。
这样年轻可人的小姑娘也敢领到家里来,不怕引狼入室?
“这是哪家的姑娘,以前好像没见过。”丽娘举着扇子,轻轻扇了两下。
她们虽是老爷的妾室,因着老爷的身份,也会与一些太太打交道。
那些太太虽然心里看不上她们,面上还不是要陪笑。因而明知秋蘅身份,丽娘也不觉得需要敬着。
真正需要敬着的人,不会登袁宅的门。
“我是秋六。”秋蘅主动介绍了自己,看一眼慧娘。
慧娘暗恼丽娘搅了大好气氛,当着秋蘅的面不好流露,忍气道:“这是丽娘,住我旁边的院子。”
“丽娘子。”秋蘅友好打了招呼,对慧娘笑道,“慧娘子挑好了,那我就回家了。”
她伸手去合拢盒子,引来丽娘目光。
“呀,这么多香佩!”
比起香,丽娘更爱华裳美服,但不代表不爱。
漂亮的衣裳也离不开好看的配饰啊。
“秋六姑娘,我能瞧瞧吗?”
慧娘脸一沉:“姐姐不是对这些不感兴趣么?”
“谁说的?”丽娘一抬衣袖,幽幽暗香袭来,“我哪件衣裳都没少了熏香,怎么不感兴趣了?”
这一件件精美雅致的香佩,显然是外面买不到的。慧娘能有,她凭什么没有?
“自然能看。”秋蘅语气轻柔。
丽娘得意瞥慧娘一眼,拿起一枚香佩看过,又拿起一枚,越看越喜欢。
“丽娘子看完啦?”
“嗯,秋六姑娘的制香手艺可真好啊。”丽娘赞不绝口。
“那我回去了。”秋蘅把盒子一收,便向外走。
慧娘差点笑出声,走在秋蘅身边:“我送秋六姑娘出去。”
被甩在身后的丽娘笑容也一收,险些咬碎银牙。
她找老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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