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鲤闭上眼,没有说话,流朱小心地道:“之后的事,你应该大概也知道了。我知晓浅墨背叛,便杀了她,我不确定侯庆知道了多少,便也把侯庆一道杀了,然后连夜逃离了苏州……”
燃烧着的木炭发出声响,火光跳跃了一下,流朱道:“我本该去找你,但是我不敢。只能带着那簪子,离你不远不近地候着。毕竟,蕊娘最后给我的任务,是要我把桃蕊白银簪给你。”
张小鲤总觉得,当事情尘埃落定的时候——无论是确认了蕊娘的死,还是重新见到了蕊娘,自己一定都会哭,然而到了此时此刻,在最初的痛苦和不可置信过去后,张小鲤居然只感到了一阵空茫。
她没有看到阿姐的尸首,就像许多年前,她并不知道那是阿姐选择的分别,懵懂地被阿姐留在了原地,没有再上人贩子的车。
又像是一年多以前,她去柳县,只看到了阿姐的跪像,从别人口中得知阿姐的死亡。
又或是上一次,阿姐光明正大的假死。
好像无论哪一次,她都没有一个真正的,可以和阿姐道别的时刻,每一次的生离或死别,都是延滞的,她总是后知后觉。
张小鲤闭目了许久,道:“我知道了,我会处理好这些事,不会让阿姐不明不白地死去。谢谢你把簪子给我,让我知道真相。”
流朱不无担忧地说:“你打算怎么办?去找那位吗?他如今可是……”
流朱甚至不敢说出,林存善如今是天子,张小鲤去寻他,甚至不算是以卵击石。
张小鲤没有说话,流朱道:“不过,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我可以陪着你,总能有些用……”
张小鲤道:“不了,我自有安排,你跟着我,帮不上太多忙,反而会搭进去自己。”
流朱欲言又止,张小鲤看出来了,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流朱犹豫了好一会儿,道:“是。其实我比你还晚些来郑州,因为我先去了一趟长安。”
张小鲤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流朱道:“我误以为你不足以信任,但又不甘心就这样让蕊娘悄无声息地死去,所以去京城,往池东清池大人府里送了一封信。”
张小鲤有些头疼,道:“然后呢?”
“我不知道。”流朱茫然地摇头,“我不敢停留,送完信就逃了。逃得远远的,来了郑州。”
这很合理,张小鲤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她再次说了谢谢,流朱仍是满脸担忧,张小鲤没有再多说,挥别流朱,回了自己暂住的居所。
这天夜里,张小鲤本以为自己会做梦,每次和阿姐分开时,她都容易梦到小时候,或者是一些扭曲的场景。
然而这一次没有,张小鲤甚至睡得很沉,翌日还是信使的敲门声惊扰了她。
信从长安来,寄信人竟是莫天觉,而信上的寥寥数字,让张小鲤有些愕然——
“蕊娘之事,依稀有眉目,速归来莫府寻我”。
张小鲤盯着那信看了好一会儿,很快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无非是一个闭环——流朱去了池东清府里送信,池东清定然告知了莫天觉,于是莫天觉又给她写信,要她速速归京。
张小鲤把信一合,直接启程入京。
*
去长安的一路上仿佛都是喜气洋洋的,时至年关,路过的每家每户都仿佛把所有的烦恼暂时藏进漫天飞雪之中,只一门心思过好这个年。
张小鲤只身一人,也不着急,慢悠悠地晃荡着,年初一恰好入了京,行人们喜气洋洋,人潮如织,繁华更甚往昔。
张小鲤并未回上合街的小院,而是随便找了间客栈稍作休整,翌日便去了莫府。
依稀记得,上回入京后,去惊鹊门寻莫天觉时,也是这么个大雪纷飞的天气,且,两次都是为阿姐的死而来。
张小鲤徒步而行,撑了把油伞,雪颇厚,走起来多少有些费劲,行至莫府外,张小鲤越走越觉得不对。
莫府并不算小,在丰安巷的最里头,闹中取静,地段极佳,里头住的都非富即贵,在张小鲤的想象中,本该极其热闹,然而到了丰安巷开始,这里就和外头的喜气洋洋格格不入。
入目之处,竟不见一丝红色。
大年初二,一般宅院大门都是敞开的,方便亲朋好友上门拜访,可丰安巷里,虽然也还是有人走动,但大家都极为小心,仿佛避讳着什么事,门一开又立刻关上。
张小鲤心中莫名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而这预感,在她走到丰安巷巷尾,看见莫府外挂着的素缟时,彻底落了地。
北风呼啸,吹动挂在门匾上的白色素缟,与满天飞雪几乎融为一体,两边挂着挽联而非红色的春联,大门紧紧闭合,阶梯之上的雪竟也无人打扫,厚厚地堆叠着,但显然也有人往来,所以侧边部分被踩得很脏很实,此刻雪花不断飘落,正试图掩盖上头的泥泞一般。
张小鲤深吸一口气,几步上了台阶,几乎是砸门。
没砸两下,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生面孔,应该是莫府的家丁,他穿着一身丧服,惊疑不定地望着张小鲤,道:“你是……”
张小鲤道:“我是莫大人的朋友,从外地归京,莫府发生了何事?谁去世了?”
那人一怔,嗫嚅着嘴唇,仿佛不知如何回答,张小鲤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此时脚步声响起,却是汲勤带着另一个并非家丁打扮的男子走了过来。那男子竟长得有几分像莫天觉,只是看着比莫天觉还要小一些,仍完全是少年人模样,张小鲤想起莫天觉三个月前寄来的一封信里似乎提过,远房的一个关系很浅,勉强能称之为堂弟的人过了乡试,似乎叫什么莫天痕。
莫天觉发现他颇有才情却囊中羞涩,便让他来了自己府中,助他考学。
想来汲勤身边的人就是莫天痕。
他俩都穿着丧服,莫天痕更是披麻戴孝,汲勤极其惊讶地道:“张大人?”
他似乎犹豫要不要行礼,张小鲤哑声道:“谁去世了?”
汲勤一顿,随即带着哭腔道:“是大人……”
其实张小鲤已经猜到了八九分,但听汲勤这么说,还是觉得犹如晴天霹雳,她愕然道:“怎么会……怎么会?!”
汲勤双眼通红,抹了一把眼泪,道:“张大人来都来了,先给大人上柱香吧,再停灵一日,大人便要入葬了。”
张小鲤收了伞,疑心自己是不是盯着雪看了太久,否则怎么会眼睛和脑袋都一阵阵地发花,她几乎站立不稳,用伞撑着地,极为吃力地一步步走到灵堂。
莫府人并不多,下人都穿着丧服,有几个在努力地打扫院内积雪,整个莫府一派死寂,灵堂里有两个孩童打扮的人在烧纸。莫天觉的棺材就停在灵堂正中,自是合着的,那棺椁很大很黑,在一片素白里显出一种可怖的压迫。
张小鲤手脚发麻,很难把那冷冰冰的黑色棺椁和莫天觉联合在一起。
她完全是茫然的,茫然到汲勤把香塞进她手里,她便接过了,茫然到汲勤轻声说拜送大人,张小鲤便跟着拜了三下。
最后也是汲勤引导着张小鲤把香插进香炉之中。
她魂不守舍,没有注意到香灰落在了手背上,被烫得轻轻一颤。
汲勤瞧见了,轻声道:“上香时若被烫了,便意味着,大人晓得你来过了,在宽慰你,不必伤心。”
不必伤心?
张小鲤依稀听到汲勤在为她和莫天痕相互介绍,莫天痕并不是蠢人,很快反应过来,鞠躬道:“您便是张大人?您是个奇女子,堂兄常对我说起你……”
张小鲤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半点客气的话也说不出来,脑中仍是一片空白,最后勉强从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也只是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莫天痕露出为难的表情,汲勤轻声道:“张大人您跟我走,我同您说。”
汲勤带着张小鲤去到一旁无人的耳房,一边点了碳,一边抽噎道:“大人是六日前去世的,他那时从宫中回来,身体便不太舒服。大人最近肠胃经常不适,他也不以为意,吃了一直带在身上的健脾胃的药,谁料状况反而更糟,一直在呕吐,还发热。我先给他请了医师,医师说不知吃了什么东西,下了几服催吐解毒药却没有任何效果,我只好又去宫中请来萧太医,然而待我俩来时,大人已……”
汲勤说到此处,有些说不下去了,张小鲤坐在冰冷的楠木椅上,只觉得椅背硌得生疼,她又一次陷入到那种空茫之中。
生死是那样大的事,可再大,于她而言,这一路上,也早该习惯了。
一个人死了,便是死了,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眼泪或努力有任何回转的余地。张小鲤也的确哭不出来,比起哭,她有更多想做、要做的事,萦绕在她脑海。它们像一个堤坝,牢牢地挡住了随时要决堤的意识和一切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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