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至极!”
无须面色青黑的皇帝开口,一旁的端王已厉声斥责昭华,他从未像此时一般严肃:“且不说你根本不是皇兄的血脉,就算你是,一个女子竟妄想为帝,岂非要将翟家先祖以血汗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
“我也姓翟!”昭华丝毫不让,“我的孩子也可以姓翟!江山不会改姓,若我无所出,也可从宗族挑选聪颖的孩子……我当皇帝,和任何一个皇子当皇帝没有区别——噢,有区别,我一定能治理得比他们更好,因为我不会耽于情爱,不会被情欲操控,太子也好,二皇子也好,三皇子也好……他们为这位置打得头破血流,却都栽在一己私欲上。而我不同,胡珏、胡闻、杨彦,都是我害死的,我的三个好皇兄皇弟的死,也与我息息相关。”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没有丁点愧疚,只有显而易见的得意,皇帝不可置信地看着昭华,她的面容与当年那个噘嘴、娇笑的小公主的脸彻底割裂开来,像他曾在既盈围场看见的一棵树,那棵树的一半被雷火所伤,焦黑可怖,另一边却正常生长,枝叶繁茂。
到了眼下,皇帝的愤怒已近乎于无,像天牢守卫总要问即将被行刑的死囚,最后一顿要吃什么一般,他开口,语调带着怜悯:“原来,这些年于你眼中,全是委屈、憎恨,朕一无所知,竟将你养成了这般的性格,这般想要报复所有人。”
他一顿,又淡淡道:“或许,武夫与娼妇的血脉,再如何养尊处优,终究只能养成这般模样。”
昭华听他这样说,竟分毫不怒,反倒轻笑起来,道:“我的行为怎能说是报复?我只是同你们一样,想要权利,这为何需要理由?史书上那些手足相残甚至父子喋血之事,不也同样没有缘由吗?您说我是武夫和娼妇的血脉,但我和您一样,被自己的父皇先宠后厌,最终杀回京城,手足相残,您坐着的皇位,本就是用血铺就的……我怎么会不像您呢?我最像您啊!”
皇帝的青筋微微一跳,昭华犹嫌不够一般,道:“您在烽州集结兵马,谎称是平鞑密之乱,实际却是要争夺皇位,把自己的父皇给活活气死。又回京杀了自己的两位兄长,只留下一个对你唯命是从的端王……到如今,你的三个儿子,老大是废物,老二是断袖,老三喜欢自己的姐姐,是个变态……他们还接连惨死,唯一真正心疼您,又有本事,又想伺候您到终老,再行登基的我,却不是你的血脉……这如何不能说是一种报应呢?”
“来人!”皇帝苍老的喉咙剧烈地震颤,他已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发出过这般声嘶力竭的声音,“把这个贱人拿下!”
他的声音足够大,大到殿外的御林军都听在耳中,大家却一时间呆愣住,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皇帝颤巍巍的手所指的方向,竟是莫名出现,打扮怪异的昭华公主。
他们听不清殿内的所有对话,只知道端王突然走到石墙旁,似是对着一旁的烛台捣鼓了一番,那石门便轰然大开,昭华公主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殿内几人神色都十分奇怪,情绪激昂。
可,皇帝怎可能喊昭华公主为贱人?
这一呆愣的功夫,昭华已不屑地轻轻一笑,她的目光快速地扫过一旁垂着头的林存善和眉头紧锁的端王,一股不祥的预兆不知为何轻轻掠过心头,但她没有多想,也容不得多想。
昭华看向了殿外人群。
而事实上,早在此之前,昭华就极其自然地朝着人群的方向瞥过好几眼。
胡闻随瑶光寺住持站在人群前排,并不显眼,但昭华骑射好,自然意味着视力超然,住持身后本站着胡闻,但早在昭华第一次目光掠过胡闻那方位后,胡闻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在所有人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大气不敢喘之时,胡闻有无数个理由可以趁机溜走。
昭华左手一翻,一直藏在手心里的暗器猛然掷出,却并非对着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而是将一旁的烛台削去——这是石门外机关,一旦被毁,就很难再从外打开石门。
确认机关被毁后,昭华猛地向后一撤,狠狠拍下一旁机关,石门重新在剧烈的晃动中闭合,昭华回头道:“将门堵——”
她的声音卡在了喉间。
昭华的面前是一把袖珍却锋利的匕首,满墙萤石的光辉最终凝成剑尖上的寒芒,直指昭华眉心。
而寇月觅云则已经昏死在旁。
昭华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小鲤,不知她是何时动的手。
不,到了眼下,这都不重要了,此前连石门突然洞开,导致自己暴露在皇帝面前时,昭华都不曾露出这般神色,她吼道:“张小鲤!别发疯,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先等等,我们先离开这里——”
“——因为,若再晚一些走,这里会爆炸,对吗?”张小鲤凝视着昭华。
昭华果然露出惊讶的表情,张小鲤道:“我从进来就觉得不对了,臭鸡蛋味是硫磺,甬道里没有半点明火,还有方才石门被打开,你们三个同时看向甬道深处……这甬道真正的用处,是用来运输硫磺,对不对?你说的大戏,是……”
张小鲤艰涩地抿了抿唇:“是你要把皇上、端王还有那些重要的臣子都斩草除根,对吗?”
昭华很快恢复了镇定,道:“你既知道,还不快些走?引线在外头,若爆炸时不能回到药师殿的位置,你我都活不了。”
“我阿姐在何处?”张小鲤却不疾不徐,只盯着昭华。
昭华道:“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阿姐在何处?”张小鲤却仿佛已不会说别的话。
昭华深吸一口气,道:“你阿姐,她在……”
昭华的声音非常轻,张小鲤却不为所动,道:“公主,这招我师父教过我,故意说话小声,吸引对方凑近,再出其不意一招制敌……我俩师出同门,你赢不了我。”
昭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抬眼:“若我说,我不知道你阿姐在何处,你信吗?到了眼下,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也没必要撒谎。那时吕尘发现蕊娘竟带着帕子,的确想过要动手,却一时犹豫,导致霍骞攻来。霍骞撒谎了,他受伤前,已将吕尘的两个手下杀死,并切断马车……蕊娘上了马,趁着二人缠斗离开了。这也是为什么霍骞重伤还能逃窜,因为吕尘一个人追不了两个人,他忙着去寻蕊娘,最终既没寻到蕊娘,也放跑了霍骞。”
昭华说的太过流畅自然,但张小鲤仍是不够相信,昭华着急道:“此时此刻,我还能编出来不成?!而且,方才你应该听到了,霍骞在农家借住,我怀疑你阿姐也是这般——若真是如此,霍骞恐怕和蕊娘早就接上了头。可蕊娘今日却不曾露面,难保不是他们为了对付本宫,将蕊娘囚住。因为……”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真挚:“因为本宫坚信,若知道他们要破坏本宫的登基大计,蕊娘一定会阻止他们。本宫相信过的人屈指可数,蕊娘,是最重要的那个。”
昭华眉眼间的刀锋映在她的双瞳之中,令她的瞳孔折射出异样的光芒,狂热、执着、笃信,这令张小鲤奇异地想到了那次抱桃阁火海中的阿姐,她只留给张小鲤一个背影,那个背影却同样地令张小鲤感到了坚定,某种,她在彼时还无法理解的坚定。
张小鲤缓缓收回匕首,昭华眉眼一动,藏在身后的手霎时便要动作,张小鲤却轻轻道:“其实没有硫磺了。”
昭华一怔,要掏武器的动作戛然而止,她道:“什么?”
张小鲤怜悯地看着昭华,说:“我打昏寇月觅云后立刻便去里头查看了,里面没有硫磺粉,都是普通的黄石粉,底下藏了动物的分辨和烂了的鸡蛋,制造了硫磺的味道……”
“不可能!”昭华厉声道,“我昨夜才确认过……”
她恍惚地顿住。
张小鲤说:“一个晚上,足够置换了,何况埋在瑶光殿下的,您恐怕没办法确认吧?连这外头的都能被替换,埋在土里的,更不必说。”
外头接连传来撞击石门的声音,昭华浑身发抖,几乎已要完全瘫软。她不可置信地靠在石壁之上,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顷刻间充满了茫然与绝望,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就像两颗明珠,彻底被蒙上了不会再被吹开的灰尘。
但不过转瞬,她突然从身侧掏出一把匕首,张小鲤下意识做出格挡姿态,昭华却将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她盯着张小鲤,目光炯炯:“如今,世上知道蕊娘下落的人,你猜有几个?”
张小鲤呆了一会儿,简直想给自己一个巴掌。
昭华是那么坚定地给出了她不知蕊娘下落的答案,而这反转竟也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她分明内心是不信昭华所言的,可昭华只是打了个感情牌,说蕊娘于她而言是最重要的人,张小鲤竟就选择相信她了……
张小鲤咬牙道:“你方才骗过我一次,如今自然也可以骗我第二次。”
昭华嘴角扯出一抹不顾一切的笑:“是啊,那要继续信我,还是放任我去死,你可以选啊。你可以用蕊娘的下落作赌注,可你敢吗?”
张小鲤看了一眼石门,那石门已摇摇欲塌,她说:“哪怕加上一个我,哪怕寇月觅云也醒了,也毫无胜算。甬道尽头一定也挤满了人。”
昭华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寇月觅云,道:“她俩身形与我相似,甬道之内昏暗……”
金蝉脱壳之法。
张小鲤没说话,昭华已开始脱衣,要同寇月觅云交换外套,她今日的装扮如此简洁,和寇月觅云区别并不大,要转换身份也的确很简单,看来她的确连最坏的情况都想到了,只是没想到会被釜底抽薪,换了硫磺。
“你要人替你赴死,真是熟练。”张小鲤不由得道。
昭华低头系衣服,道:“她们若醒着,也会心甘情愿……你想干什么?”
张小鲤往石门边走了两步,昭华警惕地抬眼,张小鲤眯眼看着震荡的石门,道:“这石门快塌了,要想办法再挡一会儿……我们还是从下面出去更容易,我带寇月冒充你,你再趁乱离开。”
“这时候你倒是不笨。”昭华很满意,“那边有个滚石,你试试能不能推过来抵住石门。”
张小鲤嗯了一声,抽出匕首,要将那滚石下抵着的一些碎石刺开,昭华放下心来,转头去替寇月穿好自己的外套。
然而就在她转头的这一瞬,张小鲤猛地踹中她先前就看到的目前石门最薄弱、脆弱之处,这和外面在持续以重物撞击石门的守卫们几乎算是“里应外合”,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石门就彻底碎裂开来,张小鲤往昭华方向一个飞扑,既躲过了飞溅的石块,同时也挟持了尚未反应过来的昭华。
瑶光殿内众人砸破石门后,所看见的便是这一幕:一片尘土飞扬之中,在堆积的石块之后,靠着一旁已滚落满地的夜明珠之荧辉,可见昭华单膝跪地,神态狼狈,她脖颈间是一把尖细而锋利的匕首,执匕首之人半屈着膝,并未看身下的昭华,而是直直盯着石门方向,她双眸极亮,几乎让人疑心那也是两颗夜明珠。
领头砸石门的正是冯乐安,此时看见甬道的这一幕,不由得僵住,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昭华咬牙,不可置信地道:“张小鲤?!”
张小鲤将她压得更低了些,轻声道:“带你出去,你便可以决定是否要说出阿姐下落,但若被囚,你便别无选择。”
她怎么可能会再信昭华第二次?反复无常且穷途末路之人,她信一次已是太过情感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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