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钱叔道:“存善同我说此事时,我仍是不信。一方面,我很确定当年杀我的人是卢飞,另一方面……若吕尘才是那个胆大包天之人,这次重逢,他为何不杀我?我将这两点疑问说了,而存善说……”
像是将当初的画面重演一遍,林存善不疾不徐地道:“吕尘没有动手,是因为他来寻我的那夜,也是毫无防备的,不但单枪匹马,还吃了我屋内的东西——钱叔若想对他下手,有无数机会。但钱叔只是一味避让。故而吕尘很快可以猜出,钱叔虽活了下来,却仍对当年真相一无所知。”
“存善这么一说,我也才意识到,当年我将自己知晓皇后与人私通之事告知了吕尘,没多久便坠崖。而吕尘后来找我叙旧时,也是一直旁敲侧击当年之事,我也上钩了,不断地表达自己对卢飞的憎恨……想必这也让他安心不少,暂时没有动我,毕竟那时,他也要救下蕊娘,不便有闪失。”
林存善道:“至于卢飞为何要杀钱叔,更是简单——吕尘知钱叔晓得他与皇后的秘辛后,定想尽快除钱叔,但他知钱叔武功高强,虎体熊腰,且不说能否得手,即便堕崖,也有生还的可能。吕尘决不能赌,哪怕是要杀人,他也一定要隐匿在黑暗中。这样,纵然钱叔生还,也不会怀疑吕尘。”
皇帝此时已然知晓霍骞的意思,淡淡道:“要利用卢飞很简单,他贪污军饷之事,非同小可。”
钱叔立刻拱手:“圣上英明!如此一想,定是吕尘用我的名义给卢飞写信,要挟卢飞,并约在崖边等候。我到了崖边,无防备地等待着吕尘,而卢飞一旦到来,必会为了自保痛下杀手……这便是真相。”
说到此处,林存善又咳了几声,虚弱地道:“只可惜,虽想明白了,却有些太迟。我让钱叔尽快去鹰卫所候着,要蕊娘千万不要在吕尘面前露出那布料,最好是根本不要带出鹰卫所——否则,吕尘带蕊娘离开,定要蕊娘换装以便潜逃,届时极可能被吕尘发现那布料。”
钱叔一脸愧疚地道:“我去时,吕尘已带着蕊娘上了马车远去,我仓皇去追,本想确认他将蕊娘送至何处再说,谁料至一处无人荒地,突闻车内传来蕊娘惊叫之声……我知不可再耽误,便现身同吕尘打斗起来。”
钱叔的手颤颤巍巍拂过脸上、手臂上、还有带着一点跛的腿,道:“他还有两个亲卫,我实在双拳难敌六手,这些伤,都是吕尘留下的,至今未能好全乎……最后我勉强逃离,昏死在一处河渠内,甚至没能给存善报个平安,更不知蕊娘当时到底遭遇了何事,是怎样的情况。”
张小鲤从听到钱叔说“蕊娘惊叫”开始,一口气便提了上来,先前外头这些人纷纷扰扰的对峙,虽是波诡云谲,反转连连,却毕竟和张小鲤没有切身的联系,而她一直想知道的阿姐的下落,竟到了这个时候,也没能得到一个答案。
因为担忧,张小鲤的心再一次砰砰地跳了起来,她恨不得大声质问昭华,他们究竟将她阿姐如何了。
林存善接嘴道:“钱叔不曾归来,罪臣便知事情不妙。那惊鹊门,只怕一脚踏出便要丧命,于是略施小计,让车夫为我吸引了注意力,自己则藏匿起来——之后的确有人往空马车□□毒针,并放火焚烧了我的居所。我不敢露面,也迟迟等不到钱叔消息,好在最后阴差阳错躲入了端王府,将一切告知王爷,王爷英明,认为兹事体大,又考虑到吕尘就在圣上身侧,唯有今日可以随行揭发一切,前两日,又寻到了终于养好了些伤的钱叔。”
林存善不着痕迹地撇清了他与端王的关系,以证明他们并非一直有来往,这可以减轻皇帝对端王的猜忌,另一方面,林存善又不着痕迹地夸赞了端王。
端王颇为满意地扬了扬唇,但并未多言,这时候,多说多错。
林存善说到此处,轻咳两声,俯身一拜:“公主身世,至此分明,罪臣恐怕也不必多言。”
方才吕尘用尽最后一丝性命要保护昭华的行为,反而成为了如山的铁证。这正是林存善计划中,最为狠毒的一招——要吕尘自我了结,但他的自我了结不但不能保护公主,反而会坐实公主乃吕尘之女一事。
霍骞亦行礼道:“罪臣二十年来不曾露面,罪无可赦,还望圣上恕罪。”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显然,他现在没有心情处理这些细枝末节之事,林存善与霍骞不着痕迹地退到了一侧去。
“昭华。”
皇帝缓缓开口,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而苍老,再不似当年,翟初绕膝,他尚能发出爽朗的笑声,犹如每一个普通的男人,一把托举起自己娇贵的女儿,让她坐在自己肩头。
翟初是他的第一个女儿,他给了他所有的疼爱与耐心,换来的,却是眼前这个,一身黑色劲装,神色冷漠,图谋不轨的女人。她甚至不是他的女儿……是了,若是他的女儿,又怎会如此?从前的那些娇蛮、依赖,全是伪装,如同她的父母,一个装作忠心耿耿,一个装作端庄贤淑,实际却败絮其中,比这满地的泥泞还不如……
他的胃里一阵翻涌,声音似寒铁一般:“你是何时知晓自己身世的。”
“皇上心中已有定夺,不会让我活着离开瑶光山,那追根溯源,又有什么意义呢?”昭华不见半点惊慌,神色竟带着一丝嘲讽,“即便我如实相告,我也不过是前些日子才知晓自己身世,你难道愿意信?我的出身,并非我自己能掌控,但您一定会要我付出代价,不是么?”
她的语气是这般无所谓,甚至没有尝试求饶,而往常她做错任何大小事,都会拉着“父皇”的衣袖轻晃,满脸娇憨之态。虽有时明明错的离谱,皇上也总会睁一只眼闭只眼,他是这般疼惜她,而她……
“你和你母亲,真让朕恶心。”皇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自你出生以来,朕最是疼爱你——”
昭华竟毫不讲礼数地打断了他,道:“是啊,疼爱我,但父皇愿意为我而死吗?”
她问得唐突,皇帝愕然地看着她,昭华的目光越过重重人群,看向那边躺在地上已无呼吸的吕尘,隔得有点远,中间又都是人,她只能看到吕尘的手臂和一只脚。
昭华说:“吕尘此番被您召回京城后,便主动联络我,为我做事。我对他始终心存疑虑,直到蕊娘之事后,他告诉我,他是我的生父,我的第一反应,便是要杀了他。”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都不由得一愣。
“您恶心,难道我便不恶心了吗?”昭华眯了眯眼,真心实意地道,“从我出生以来,我便是最受宠的公主,我贵不可言,怎能接受自己是个武夫的女儿,又如何接受自己的母后瞎了眼,同这种男人苟合?但……您猜怎么着?他就站在那儿,任我动手,然后说,他可以死,不过应该死得更有价值一点。他之所以告诉我这些,是因为无法隐瞒了,翟仟凌正努力揭发我的身世。所以,他要先帮我解决了翟仟凌,然后再去死。”
昭华说到此处,竟又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扫过林存善和端王,道:“我的好皇叔,觉得自己安排了完美之计,害死了我的生父,并让他作证我血脉不纯,却不知,于我而言,其实没什么区别。吕尘在我眼里,本就是一枚必死、该死的棋子。”
张小鲤咬了咬牙,悄无声息地按住自己的大腿根。
饶是端王,也不由得咂舌,苦笑道:“昭华,我知你心狠,却不知狠成这样。”
“我心狠?”昭华面露惊讶,不无讽刺地道,“皇叔平日待我,可也是千般容忍,万般疼爱,哦,不止对我,在几位皇子之中,皇叔也是游刃有余,事不关己,谁能想到,你在暗中招兵买马,找了林存善这种鬼才推波助澜,最终害死了我这好父皇所有的皇子。”
她说到这里,眼珠一转,还是那副聪慧模样,一拍手道:“噢不对,还有个皇子,在我母后肚子里呢,不过……有也没用了,皇上现在肯定不敢相信那是龙种吧?”
皇帝没料到她会突然这样说,这威力不亚于一支带倒刺的冷箭,他勃然大怒:“闭嘴!你这毒妇,连生父都不肯放过——”
“那是因为曾经在我心中,我只有一个父亲,就是您。”昭华突然恳切地道,“一旦您知道了我的身世,便不会认我。可我对来说,却不是那么简单,二十年……我有记忆以来,便在您的宠爱下长大,您对所有的皇子都那么严格、苛刻,唯独待我有求必应,予取予求,我是多么开心,多么洋洋自得啊……”
她这是在……示弱?求饶?可又并不像……
皇帝凝视着昭华,下一秒,昭华却面色一冷,话锋一转:“直到我长大,我才意识到,您之所以让我能予取予求,是因为最重要的东西,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的资格。您的宠爱,就像一场雪,来的时候洋洋洒洒,可太阳一出来,就什么都没了。”
皇帝眉头一跳,他是何等的睿智而又敏感,怎会听不出昭华的言外之意。
他为昭华竟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不可思议,随即一阵愤怒与恶寒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想要斥责昭华,昭华却又一次抢先开口。
“从小到大,您对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要是男子就好了’,所有皇兄皇弟甚至皇叔都羡慕我,觉得皇上如此疼爱我,却没想过……所有人里,我是第一个识千字的,我的记性最好,脑子转得最快,甚至骑射,也是最准的,胆子也是最大的……我本就是最优秀的!”昭华的声音越来越大,“那次水灾,是我想出的赈灾之法,天明关,也是我破的局!甚至按身份,我是皇后所出,是嫡子……若我是个男子,还轮的着大皇兄与二皇兄斗法,轮的着皇叔在这里渔翁得利?!若我是男子,没有任何人会对我继承皇位一事有异议!”
昭华说到这里,声音倏地一转,变得沉静,森冷:“我至今都记得,初来癸水候,我疼得在床上打滚,嬷嬷却恭喜我,说从此以后,我便是个大人了。我不明白,大皇兄与二皇兄在我之前成人,于他们而言,成人便意味着漂亮的女人要躺上他的床……而对我来说成人是血,是痛!而这一切,只因为我是个女人……他们成人意味着可以去争夺自己想要的权势,而我成人意味着,要和一直以来享受的东西告别,要沦为可悲的新妇……”
甬道之内,张小鲤怔怔地听着昭华的话,想起自己初潮来时,她肚子倒是不痛,但也的确吓了一跳,哭着跟吕尘说,自己估计要死了。
吕尘听完她描述的“病情”,难得有几分尴尬地把她用衣服一盖,团成一团带进了烟花之地,找了个上了年纪,面容和善的女人教张小鲤这方面的知识。
张小鲤还记得那女子看起来已起码有四十多岁,形销骨立,却抹着厚厚的脂粉,看着有几分可怖,她脸上带着假面一般的笑,耐心地告诉张小鲤,她不会死,她只是变成了一个女人。
张小鲤根本不明白,她说:“按理说,有伤口才有血,可我没受伤呀?”
那女人愣了一会儿,哈哈大笑了起来,说:“我们女人嘛,生下来就带着伤口,这伤口这辈子都不会愈合,它只会反反复复地受伤,流血,结痂,再受伤。”
这句话,张小鲤当时没懂,她出来后问吕尘,吕尘听了也是一脸莫名,摆摆手说:“别瞎研究这个了。我刚在外头喝酒听人议论,说那女的年轻时被骗了好几次,脑子有点不好使,好在性格温和,还能回来混口饭吃。”
言下之意,不过是那女人的疯话。
于是张小鲤也没多想,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忘记这段话了,可此时此刻,听着昭华的声音,那段话极其自然地就在张小鲤耳畔响起,伴随着那个上了年纪涂脂抹粉女子似哭一般的笑——我们女人嘛,生下来就带着伤口……
一阵悚然划过张小鲤的身体,迟来的苦楚缓缓涌上心头,她却不知如何是好。
她悄无声息地抬眼,观察着身侧的寇月和觅云,两人似也被触动了心事,凝神看着昭华方向,并未注意张小鲤。
张小鲤暗暗吸了口气,是时候了。
外头昭华仍在滔滔不绝,仿佛要把前二十年的心绪一口气发泄出来:“我根本不信神佛,若老天有眼,为何要分出男女,为何只让女人承受这一切?!我的痛苦,男子不会懂,因为你们自私,从不低头往下看,女子也不会懂,因为她们怯懦,从不抬头往上看……只有我,我是公主,还是个优秀的公主,我够着了身为男人可以享受的所有事物的边缘,却永远无法真正地成为你们中的一员,这让我如何甘心?!已经知道了,就不可能再忘记,我抬起了头,便不可能再低下……”
昭华咬紧牙关,虽满目仇恨,但她到底是聪明人,一语不发,一步步往外挪动,张小鲤知她随时会暴起,索性解了自己的腰带,单手将她的两只手稍微捆了一下,防她逃,也防她突然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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