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鲤沉默了一会儿,两人无声地继续往上攀登。
过了一会儿,张小鲤道:“但我有一事不解。公主当时为何不把胡闻也杀了?放跑胡闻,不怕后患无穷?”
昭华摇头:“就和二皇兄想留莫天觉是一个道理,本宫当时骗胡闻是二皇兄换了药,想要杀胡闻。我放走他,甚至派人护送他到了安全的地方逍遥,便是为了等一个恰当的时间让他现身。否则,你以为皇叔怎么能那么轻易找到胡闻?本宫本想着,胡闻现身时,可旧案重提,方婧之死可全部怪罪到二皇兄身上——只是就连本宫都没想到,二皇兄竟真本就牵扯在内。”
这么诡异的环境里,张小鲤竟有几分想笑,昭华也好,太子也好,二皇子也好,都是几百个心眼子,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筹谋和计划,就像是复杂的甬道,总在他们自己都不知情时交错,最终形成一些诡异可笑的“巧合”。
“其实哪怕是那时候,本宫想的,也不过是好好当本宫的昭华公主。驸马嘛,来一个杀一个便是。本宫好好培养蝶卫,为父皇效力,或许最终父皇能彻底接受,本宫不必出嫁。”昭华轻描淡写地说着,“直到天明关,本宫意识到,本宫的想法,错的离谱……”
她的神色不知为何带着一丝恨意,在幽微的光芒下显得有些可怖:“本宫对这两位皇兄,的确算不上喜欢,因为各种事和误会……”
她顿了一下,张小鲤心知,这误会指的便是昭华误以为二皇子对她有畸念之事。
但张小鲤只能装作不知,神色如常。
昭华果然也没有细聊这“误会”,只继续道:“本宫,对他们也有嫌恶和憎恨,但天明关让本宫彻底醒了、明白了……如果没有想过要争那最大的胜,那最终就一定是输家……”
张小鲤越听越心惊,昭华公主终于说出了她的意图,可这意图,实在令张小鲤愕然。何为斗局,何为最终的胜利,为何她从开始不配在局内,实在太明显了,张小鲤连想装傻都不可能。
若骤然听到昭华说自己的意图是皇位,张小鲤恐怕只会觉得昭华是疯了,是皇帝把她宠得无法无天了,可从最开始的铺垫到此刻,张小鲤竟仿佛明晰了昭华的心路,她是如何一步步,从想要嫁给自己的青梅竹马,到决定不再嫁人,只想当个公主,到最后发现,自己应该争取的是什么。
昭华比张小鲤走得快了两步,便比张小鲤多两步台阶,此刻她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张小鲤,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她手中的夜明珠如一颗听话的宠物被她抛着高高低低,那光也在她的眉心到眼眸再到下巴流转,其他地方则藏匿在黑暗之中,令她看起来犹如不可窥探的神相,只是神相不会有这般得意又狂傲的神态。
她的话听着更是令人心惊胆寒——
“这听起来一定很荒谬,可,这却是本宫最该走,甚至是唯一能走的路——就像其他的所有皇兄皇弟一般去竞争。只是,从小到大,没人提过,于是本宫连想也没想过。而一旦这念头突生,便再也不可能消亡……”
昭华越说,声音越是坚决,仿佛当年的决心,她此刻又重走了一遍。
张小鲤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砰地跳,她吞了口口水,尽量语气平静地道:“阿姐……知晓您的意图吗?”
“当然。”昭华有些感慨地道,“她最是聪颖,又善解人意,本宫这想法,第一个告诉的人……便是她。她很震惊,但很快平静下来——就如你此刻一般——最后,她对本宫说,既然无法放弃这个念头,那便去做。无论如何,她都会支持本宫。”
张小鲤更加愕然,道:“……是、是阿姐鼓励你这么做的?”
“嗯,本宫那时虽已下了决心,但仍觉得太难太难,蕊娘用的那两句话,直到现在本宫现在也记得——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
天下之事,有什么难或易呢?
去做的话,再难的事也是容易的,如果不去做的话,再简单的事,也永远是艰难的。
阿姐身后的人,张小鲤猜来猜去,却从未想过竟是昭华公主,她沉默了一会儿,心绪逐渐平静,道:“那阿姐如今究竟在何处?”
昭华摇了摇头:“你应当知晓,林存善身边那个钱叔插手了此事。本宫如今也有诸多不确定,否则也不会临时改变主意,让人将你带来此地。”
张小鲤明白了:“公主是担心阿姐出了事,担心无人可用,转念一想,又觉得我可以为你所用?”
“不错。”昭华坦诚地说,“本宫自然比任何人都希望蕊娘平安归来,可事情总有例外。本宫身边实际上并不缺人,但你能以一人之力,闯入长安,大字不识还当了女官,足见你有胆识有脑子……最重要的是,本宫觉得,你有一颗仁心。”
张小鲤有些迷茫地看着昭华,昭华道:“那回你毫不犹豫地帮小倩,甚至为此没离开长安时,本宫心中便有计较。”
张小鲤恍然大悟:“原来那时,小倩当真是公主派来的?”
“怎么可能?”昭华不屑地道,“那时本宫一会儿要你给本宫杀人,一会儿要你滚,便是答应了蕊娘要做戏将你赶出长安,她始终担心你,也觉得自己处境危险。她宁愿你什么都不知道地离开长安,也不愿你被牵连。”
张小鲤疑惑道:“那小倩……”
昭华道:“她是芳菲阁的叛徒,本宫猜测,应是皇叔所为。不过,他的最终目的不是你,而是林存善。只有当你留下,林存善才会留下——若本宫没猜错,林存善一直在帮端王,不是么?”
张小鲤没有说话,昭华道:“本宫对你的印象不错。你不想辅佐本宫吗?本宫知道,只要你点头说愿意,你便不会背叛本宫。”
张小鲤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她并不喜欢昭华,也觉得昭华看不上自己,甚至应该是讨厌自己,可原来她一直打着要收编自己的想法。
辅佐一个女帝……
这光听着都有些不可思议,甚至令张小鲤恍惚间想起自己在那所破庙的某个夜晚,她躺在横梁上,夜风飒飒,她如何能想到,不到一年后,自己会接触到闵国最上层的、最核心的某个阴谋和野望,这野望中,竟也有她的一席之地,虽这所谓的一席之地,微小到一眼难辨,但那毕竟是一个位置。
张小鲤闭了闭眼,道:“公主,我想问你,那时二皇子……是如何逃出思过阁的?其实他如果没逃走,皇上在某一日,一定会将他放出来……”
昭华扯了扯嘴角:“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些琐事?的确,是本宫让人假传父皇的意思,令他以为父皇打算对他痛下杀手,他狗急跳墙,便只能逃。来瑶光寺祈福、准备马车、也是本宫故意露出破绽,好助他逃离皇宫,只有这样,他才会死在宫外。”
到了此时此刻,张小鲤已完全不意外,她想了想,道:“除去太子和二皇子后,您最大的敌人,便是三殿下。”
昭华不语,张小鲤缓缓道:“在阿姐被囚于鹰卫所时,你需要救出阿姐、同时除掉三殿下,这对你而言,是一箭双雕之事,但这很难。”
张小鲤如此说,昭华便不由得泄露出一两分得意之色,这得意却在张小鲤问出第三句话时戛然而止——
“所以,师父救阿姐和杀三殿下,都是你的授意?”
昭华一怔,竟没能接住夜明珠,那珠子被高高抛起,又猛地坠地,霎时间破散满地,像无数死去的萤火虫,孱弱地在地上发出最后的微光。
昭华厉声道:“你知道凶手是谁?!”
她很快反应过来:“是计……好啊,好你个张小鲤,好你个莫天觉!”
昭华胸膛剧烈起伏,死死地盯着张小鲤,张小鲤感受到身后寇月的衣袖摩擦声,不动声色地按住了藏在小臂内侧的匕首。
昭华却越过张小鲤,对她身后的寇月轻轻瞥了一眼。
她无须多余的表情,那一眼亦没有什么情绪,恰因没有情绪,寇月也止住了动作。
“你们是何时发现此事的?”昭华盯着张小鲤,然而不等她回答,又突然扯了扯嘴角,“罢了,看来本宫想给你看的大戏,倒是变成了你们要给本宫看的大戏……先上去。”
她说罢,又快步往上走去,张小鲤深深地吸了口气跟上。
的确,再没走两步,便见两个蝶卫正立在墙壁一侧,凝神看着外头,其中一人便是觅云。张小鲤猜到这应是和下方小房间一样的缝隙,可以从里偷窥外边发生何事。
见昭华来了,两个蝶卫立刻让开一点,觅云低声道:“殿下,外头莫大人说已掌握凶手线索,皇上还没有开口。我们正想着要不要同您说明。”
昭华摇摇头,走到那缝隙边,似冷静下来,竟又转头,对张小鲤招招手,邀她一同看向外侧。
张小鲤只迟疑片刻,便走了上去,只是她有些疑惑——这里并非尽头,隐约可见还能继续往前,但从这里看出,竟已是瑶光殿外。而且,到了此处,那奇怪的味道重新涌了上来,令张小鲤莫名心神难安。
张小鲤在昭华身侧站定,却并未着急往外看,而是蹙眉看着自己未曾涉足的甬道另一头。
这里也没有火光,只有几颗夜明珠,而奇异的是,夜明珠到此便停止了,剩下的路径只有一片漆黑,看着格外突兀。
“发什么呆?外头好戏正上演呢。”昭华凉凉地道。
张小鲤回神,从这里看出去,可见那高大佛像的侧面,这条甬道,竟直通瑶光殿正殿,这前头坠着莲纹竹帘,隔着影影绰绰的竹帘,可见佛像正面有人影,皇上站着,有人跪着,而殿外,更是乌泱泱地站着一群人。
饶是在这甬道内,也依稀能感受到那儿氛围有多么严峻,无人会注意到这里有两条缝隙,更无法注意到漆黑的缝隙中,竟还有窥探的眼睛。
外头的声音有些模糊,但毕竟是能听清的,显然已经过了一番对峙。
莫天觉跪在皇帝身边,无人胆敢挪动一下。四下寂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皇帝沉声道:“说。”
莫天觉心下稍定,道:“微臣其实已找出凶手,此前不言,只是因微臣不明白凶手为何非要杀害三殿下,他的背后,是否还有主使者……所以,不敢轻言,唯恐打草惊蛇。”
皇帝微微眯眼,神色极其不快,道:“留到此刻说,便什么都能厘清么?”
莫天觉犹豫地道:“……是。甚至,要等皇上您离我们几步远才可开口,也是此因,是为了保护皇上的安全。”
吕尘一直双眸沉沉地看着莫天觉,在莫天觉这句话后,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皇帝也猛地看向了吕尘——莫天觉的意思很清晰明显了。
吕尘是武将,造过太多杀孽,所以不便跟入殿中,只能站在殿外。
眼下,他们之间隔着数步路的距离,和一个一脚能夸过的门槛,但吕尘却决不能也不敢跨过。
莫天觉抬手,一指吕尘:“杀害三殿下的凶手,正是吕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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