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无论何时都香客济济的瑶光寺,今日出奇安静,天才微亮,露珠仍眷恋地倚在枝叶与繁花之上,山间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伴着逐渐破云而出的金光,和一两声清脆的鸟啼。
在旋绕山间的阶梯之上,各类佛殿林立,每个殿内,却都只有几位负责看香的小师父,以及神色肃穆的宫内侍卫与鹰卫。
这份静谧在浩浩荡荡的马车停在瑶光寺山脚时被逐渐打破,皇上这七日过去,病情稍好,甚至拒绝了用歩辇将他抬上山的要求,而是要自己亲自上山祈福祷告,以示诚心,而皇后因着怀胎未过三月,这两日又染了风寒,故而被皇上要求在宫中休息,不必陪同前往。
何况,这祷告大事,女子向来不便同行,就连最是受宠的昭华公主,也没能直接入主殿,而是在离主殿最近的药师殿里候着。
陪着皇上的,反倒只剩下了他唯一还在京的弟弟,端王。
当然,也有不少官员陪同。
一行人陪着皇上,且行且歇,原本半个时辰可以走完的山路,生生走了一个多时辰,这几日热了起来,太阳出来后还颇晒,好在林间草木葱郁,有不少树荫。
待到瑶光殿,日头已变得很大,殿内入口是个弥勒佛,拜完后进去,便是个院子,中间是奉香的露天铜炉,仰头可见大殿之内,金色约莫六人高的佛像神色庄严,隔着大敞的佛殿之门,佛像双眼微垂,慈悲地俯瞰众生。
皇帝微微喘着气,因连续的爬山,已有些体力不支,脸色微白,汪公公在一旁轻轻为皇帝摇着扇子,好快些驱走那些热意,身后的十余名大臣和侍卫则严阵以待,侍卫们左顾右盼,丝毫不敢懈怠,毕竟这里草木丛生,虽已检查了一遍又一遍,但也要警惕有人妄图行刺。
这次同行的都是重要的臣子,三朝元老何太傅自也随行了,不过他年纪实在很大,皇上便特意格外开恩,让侍卫准备了一辆简单的歩辇,可在他实在受不了时暂歇。
然而,皇上都自己攀登瑶光山,何太傅又怎会坐歩辇?虽皇上已提前开恩,然何太傅向来克己守礼,虽发须皆白,仍是咬着牙,颤颤巍巍地跟着上了瑶光殿。
他这样做,自还有一个原因——如今池东清和张小鲤的身份已不是秘密,池东清因被牵扯,至今还被关在家中闭门思过,池东清是何太傅极赏识的关门学生,他也是希望靠着自己这番努力,能让皇上减轻对池东清的不满。
瑶光殿外,皇帝一马当先,跨过瑶光殿的木门槛,入了殿内。
紧随其后的,便是端王,随即是住持和另外几位师傅,其中一个就是明义,即胡闻。
胡闻手里捧着一个莲花状的铜盆,里头装着山泉以清洗双手,待洗过手,仪式便正式开始,然而就在胡闻刚上前一步之际,一旁的莫天觉突道:“皇上。”
这是绝不符合常理的一声,无论是在这个时间,还是喊出这两个字的人是莫天觉。
皇帝眉头紧促,其他跟随者也纷纷侧目,都有些愕然,不知这肃穆时刻,莫天觉怎会突然发声。
唯有紧紧跟在皇帝身侧的端王并不惊讶,但眼角肌肉轻轻一抖,有些紧张。
莫天觉不顾礼数,一撩长袍,竟跨入瑶光殿内,随即双膝跪下,道:“微臣……有一事要上奏,此事,事关杀害三殿下的凶手。”
*
“那天,本宫彻夜难眠,想了很久很久。”
幽深的甬道之内,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闷响,将完全听得入迷的张小鲤给惊了一下,她像是从昭华那游心骇耳的讲述中醒过来一般,这才抬眼看向讲述者,而在此之前,她并未看着昭华,只是虚无地盯着某一块影子,脑中犹如有画面一般地闪过昭华所描述的一幕幕画面。
而眼前的昭华,比先前所见的还要陌生,她的神态竟可以如此平静,语气竟可以如此犹然,近乎到了轻声细语的地步。
昭华显然也注意到了那响动,却声色如常地起身,道:“你随本宫往上走吧,本宫,愿邀你见证一出好戏。”
她说罢,转身往上走去,寇月一动不动注视着张小鲤,似是示意她先行离开,自己殿后——说是殿后,实则就是防止张小鲤离开。
张小鲤隐约听见后方传来轻微的响动,那声音莫名让她有些不安,然而回头看去,曲折的甬道虽有微弱的夜明珠光芒照耀,却毕竟看不真切也看不了太远。
寇月轻声催促道:“张大人?”
张小鲤深吸一口气,撩起衣袍,跟着快步往上,她脚力好,没一会儿便追上了。
张小鲤心中太多疑问,不由得问道:“您当时偷听完太子殿下与胡珏的对话,便信了?难道没有一瞬间怀疑过,那只是胡珏为了安抚太子所说的话?”
“本宫当时根本不在乎他说话的本心是什么。”昭华摇头,“本宫只知道,他说得对。这些年父皇的格外恩宠,无非是因为将来本宫什么也不是。本宫若嫁人,能依仗的,便只有胡珏的心意,他若是真心待本宫,或许他对太子说的那些话的确是敷衍,可若不是呢?本宫是何等身份,未来的一生,却都只能赌胡珏的一颗心……人心易变,此事,我自幼便知,可没那么蠢。”
张小鲤道:“您便想着要退婚?”
“不错。”昭华颔首,声音冷冽起来,“本宫忍着没有当面戳穿他,便是知当夜闹开,父皇也不会收回成命,所以本宫派蝶卫监视,要抓他错处。他为人太过谨慎,本宫无从下手。更可笑的是,他或许是意识到本宫的变化,竟想同我二皇兄联手,污我清白,好让我从此只能受他掌控。”
张小鲤奇道:“便是在那次,您结识了阿姐?”
“既盈围场中,本宫说的大部分是真的,不过,胡珏出来拦本宫时,说的不是什么男人终究要三妻四妾——他那么懂本宫,怎么会火上浇油说那样的话?相反,他将一切问题推给了蕊娘,说蕊娘是一路从柳州跟来,缠着他不肯放,他甚至暗示我,可以将蕊娘除掉。”
张小鲤只觉得一阵恶寒涌上心头:“他想借刀杀人?”
“可惜,自冬至那夜后,本宫便下定决心要杀了他。”昭华不屑地说,“否则也不会假意要冲进去——本宫想闹大后以此为借口,先斩后奏,杀了胡珏。这样一来,就算父皇猜到是本宫所为,也会认为本宫是无法忍受胡珏的背叛,从而睁一只眼闭只眼。只是没想到……在胡珏离开后,你阿姐主动找到了我。”
张小鲤惊讶地看向昭华,提到蕊娘,昭华的语气放缓了一点,道:“胡珏以为她一定会出于害怕躲着本宫,但大约怎么也料不到,蕊娘会因为被欺骗而这般决绝。她在胡珏离开后出现,跪在本宫面前,拿出了那张纸条,说出自己偷听到的一切……”
似乎是那日的愤怒重新涌了上来,昭华眯了眯眼,道:“那时本宫才晓得,胡珏之算计、狠辣,远在本宫之上。本宫只是想杀了他,而他却是想要本宫生不如死,榨干本宫的所有可利用之处……”
说到这里,昭华道:“你可知晓你阿姐在柳州同胡珏发生的事情?”
张小鲤点头:“嗯。他先让舒代天改名双喜接近我阿姐,然后出手相救……”
“不错。”昭华道,“蕊娘当时同本宫说明柳州情况,本宫便猜到那个所谓的管家大有问题,稍一调查,便知那就是他身边原本的侍卫之一,后来本宫还查到了舒代天,他也承认了在柳县发生的一切皆是胡珏指使。蕊娘万念俱灰,因这一生漂泊无依,所选择的依靠,全是错误,她说若愿放她一马,她会连夜离开京城,再不碍眼本宫的眼。”
昭华微微一顿,轻声道:“本宫,留下了她。”
张小鲤道:“所以……二皇子接近阿姐,开设抱桃阁,这些您都知晓?”
“若非本宫和蕊娘有意安排,二皇兄如何能那么巧,撞见哭着从胡珏小院中离开的蕊娘,从而灵机一动,利用蕊娘杀了胡珏?”昭华扯了扯嘴角,“蕊娘杀胡珏,做得干净漂亮,又主动提出开设抱桃阁之事,和二皇兄的想法一拍即合——二皇兄一直觊觎太子之位,他太想知道,朝中哪些人可以拉拢,哪些人需要威逼,哪些人需要利诱。”
“抱桃阁表面是二皇子的耳朵,实际上是您的耳朵。”张小鲤喃喃道,“如此说来,连阿奴也……”
“是。”昭华颇有得色,“太子所做的荒唐事,本宫从来知晓,阿奴一心复仇,本宫怎可不帮?你们那时的推理,精彩至极,却忽略了一件事——杨彦死的那夜,一切的开端,是本宫突然造访抱桃阁,所以他后头喝得烂醉如泥,甚至故意遮挡头脸,也无人觉得不对。本宫那夜,看似是去找杨彦,实则是要送他上路。”
张小鲤却突然想起一件事,脸色大变:“若阿奴、姜太医都是您的人,那么姜太医和香萱所演的那处戏,岂非也是您自己安排,只为……杀了胡闻?”
“是。”昭华爽快地承认了,“那时父皇将本宫许给胡闻,本宫也不愿同父皇吵嘴,想着胡闻死了便是。本宫便想了个假死药的办法,好让胡闻心甘情愿地吃下断魂,本宫相信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所以做事从来要做到连自己都信,要确保有莫天觉那般的聪明人查案时,一丝一缕地查清后,本宫也不过是被骗之人……所以,本宫利用了胡珏想出来的空棺法——”
“——那香萱岂不是白白要死去?”张小鲤忍不住道。
“香萱?”昭华好笑道,“她不就在你后头么?”
张小鲤一凛,转头,总戴着黑色面纱的寇月正无声地看着她,张小鲤明白过来,喃喃道:“也是,您只需要用双层棺材,香萱却是可以假死的。这样若他人之后查案,会认为您也是被双层棺材的诡计所骗,但实际上,那次只是个普通的假死障眼法……”
昭华颔首,张小鲤却又皱起眉头,质问脱口而出:“可你明知胡闻不打算自己服药,而是要把药给方婧用,为什么……”
昭华突然眉头一皱,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不!本宫本想要杀了胡闻,但知他想待方婧假死离开后,便特意将药换成了结罗,并特意在婚礼时把姜太医弄了进去,想让姜太医可以第一个上前,裁定方婧已死——谁料,婚礼之上,方婧吐血后,姜太医如计划上前把脉后,惊恐地抬眼看向本宫……那时本宫便知,出了意外。”
张小鲤也明白过来:“二皇子让采文换了药,导致方婧真的死了。为了善后,您只能让阿奴装成方婧,让知情的莫天觉以为方婧没有死。”
昭华不悦地说:“那时本宫还处理了一批身边的人,认为是其中有鬼,偷偷换了药。直至前些日子,本宫才知问题出在莫家。不过……如今,本宫有些怀疑,换药之人,究竟是不是二皇兄和采文。”
张小鲤一怔:“此为何意?”
“其实,二皇兄和采文所言很可能是真的,他们虽知太子想反,但什么都没做。毕竟二皇兄没有要老莫大人死的理由。”昭华思忖道,“老莫大人只要确定不参与太子的反叛,给二皇兄反应的时间,那么他活着的价值,远胜于死去。老莫大人若假死被二皇兄揭穿,二皇兄便有了太子意图谋反的证据,这才能彻底除掉太子,不是么?”
张小鲤回忆着那时二皇子与采文说过的话,道:“的确,二皇子没必要将假死药换成真的断魂。采文恐怕是发现老莫大人居然真的死了,而莫天觉又有死意,出于担忧,才将那药换为结罗,保住莫天觉的性命……采文的破绽,竟只是因为他想要莫天觉活下来……”
采文那仿佛总是有点生气的脸浮现在眼前。
或许他的确撒了很多谎,但他的的确确,曾真心真意地为莫天觉担忧。
“是吗?”昭华冷淡的声音却打断了张小鲤的思念,“本宫倒是觉得,要保护莫天觉的命,是二皇兄的意思。”
张小鲤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你认为,二皇子所知的知情人只有莫天觉和莫大人,如今莫大人已死,二皇子希望莫天觉好好活着,将来可以利用他揭穿太子曾意图谋反之事?”
“是啊,而且事实不也正如二皇兄所愿了么?”昭华扯了扯嘴角,“他虽没料到胡闻会再次出现,也不知道假死药之中的弯弯绕绕,但他留着莫天觉,并一直有意无意拉拢的行为,最终达到了他的目的。的确是莫天觉的上报,让大皇兄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张小鲤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是二皇子的运筹帷幄,还是采文的护主心切,如今已不可能从二皇子或采文身上得到真正的答案,只是她和昭华所想的方向,还真是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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