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江波浩渺, 霞光如绮。
赵闲吭哧吭哧地划着乌篷船,笨拙艰难,颇为费劲。
微凉的秋日对他来说, 像是炎热的夏天。他抹着衣袖擦了擦脸, 回头看向船内翻身躺着的赵慕萧。
赵慕萧身上盖着织毯,眼睛紧闭, 眉头紧锁, 手中紧握着一只莹白玉佩。
忽而他手指抽了一下, 玉佩被握得更紧。
赵慕萧缓缓睁开眼睛,微微眯了眯,左右看去, 尤见来时的苍白蒙蒙天色,茫茫然无边无际, 心口顿时如飘摇轻舟。低头摩挲着玉佩上花叶凹凸,只觉怅然若失。
他方才做了梦,梦到好多事情。
七岁那年,他被拐去的那个城里闹了饥荒, 有个曾与他互相扶持的朋友, 说出去找些吃的, 结果赵慕萧等啊等,他再也没回来。后来有一日, 赵慕萧跟着灾民南下, 在一处野狗出没的荒野中, 认出了他失踪多时的朋友。
却是被啃噬的尸体,灰扑扑的衣服上满是补丁与干涸的血。
十七岁这年,春日,师傅背着竹筐, 从邻家打了一壶新酿的杏花酒,上山采药。赵慕萧模糊间见到师傅最后的背影,却是永别。师傅采药途中,误食山果,中毒而亡。
赵慕萧珍惜相遇,害怕分离。
他怕一别即是永别。
赵闲好不容易将船划到岸边,气喘吁吁地进来坐下,刚喝了没几口水,见赵慕萧趴在船窗处,眼下发红,不由焦急道:“你……哥,别哭啊,为这种人不值得啊!”
赵慕萧没哭。
他只是眼睛红。
下了乌篷船,二人回城,不管赵闲怎么咋咋呼呼,一时在左边拉拉他,说那儿有卖艺的,一时到右边跳几下,假装崴了脚,试图激起赵慕萧的注意力,赵慕萧始终耷拉着脑袋,郁郁寡欢,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说话也有气无力,呆呆傻傻的。
赵闲急得不行,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哼哼唧唧地搀着哥哥别踩到水坑。
二人路过一家点心铺子,传来浓郁的桂花糕甜香。
赵慕萧顿住本就滞慢的脚步,循着香气看向点心铺子。
赵闲立马去买了两大包,塞到他手里,激动道:“咱们来得巧,刚新鲜出炉的呢!”
赵慕萧咬了一口桂花糕,低眉垂眼,想到了在曲州,未婚夫也给他喂过桂花糕,比这个要好吃许多。
“真好吃!比孙伯做的好吃多了!”赵闲一口一个,正要问赵慕萧是不是,又见他一脸失落,只好硬生生将问题憋回去,尴尬笑道:“其实也就那样,不算太好吃……”
赵慕萧慢吞吞地吃着桂花糕,干巴巴的,有点噎。
赵闲于是又立马去茶馆,买了一壶茶,二人坐在茶馆里,边吃点心边喝茶。
他们旁边的一张位子上,几个人正谈论近来最稀奇的一件事。
“……听说了吗,简王的尸骨不见了!现在都在传简王当年蒙冤惨死,说是谋反,实际上是被冤枉陷害的!”
“你不要命啦,还敢说?!圣上已发文天下十三州,下令严禁讨论此事,若被抓到,可是五十大板呢!别说了别说了,快喝你的茶吧!”
“……”
赵慕萧皱了皱眉。
赵闲登时紧张起来。
这简王墓尸骨失踪案,正是赵慕萧与他那个不知道跑哪去了的未婚夫发现的。如此一说,赵慕萧肯定又想起楚随了,又要伤心。
赵闲咕嘟咕嘟喝完一碗茶,拉着发呆的赵慕萧便离开了茶馆。
一路无言,回到王府后,赶忙唤来爹娘,让爹娘好好安抚赵慕萧,却见爹娘愁眉苦脸,面色忐忑。
“萧萧……新来的刺史奉皇命,监守得严,父亲任何书信都出不了灵州城。不过那刺史大人通情达理,应允替我们打探消息,方才刚收到回信,说……”
赵慕萧一呆,忽而心头“砰砰砰”地跳了起来,既紧张又担忧,忙问:“怎么说……”
景王话还未说,便先叹了气。
景王妃上前揽着萧萧,打量他的神色,做足了准备,末了却还是和景王一样,一些话滞在喉间,不知该如何道出。
片刻的沉默中,赵慕萧攥着掌心,也不语,静静地等着,只是唇色被咬得深红。
景王不忍道:“说楚随他去京城求仕了,也不知何时回来。”
“去京城……”赵慕萧喃喃,眉尖不自觉地又蹙了起来,撇嘴显然失落。
赵闲却忍不住,急促道:“他去京城求仕!怪不得呢,我们景王府失势,又因为那个姓贾的刺史和简王墓之事被皇上再度盯上,这个时候他当然是划清关系了!哼,可恶,难怪藏着掖着不告而别!原来如此,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赵慕萧下意识摇了摇头,“楚郎不像是那样的人,兴许……另有其事吧。”
“派出去的人都探查到他去京城求仕了,板上钉钉啊!”赵闲恨不得戳他脑门,晃他脑袋,让他清醒清醒。平时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这会怎么傻了!
景王妃重重地咳嗽几声,“阿闲,你还多嘴!”
“对,对!阿闲你赶紧闭嘴吧,别拱火了!”
许子梦小心翼翼地偷看赵慕萧,一边心虚煎熬,一边是褚松回答应他的《郁离赋》,两边打架,他脑子炸个不停,甚至都不敢直视赵慕萧,只能在心里大骂褚松回作孽不轻,害人精。
许子梦道:“那个,萧萧,今日秋高气爽,咱们也别想他了,去放风筝,散散心吧?”
“放风筝好啊!”赵闲猛地一拍手,“哥你把楚随想象成风筝,纾解一下心绪!”
赵闲灵机一动,带了几个小厮去做风筝,专门在乌龟状的风筝上大笔一挥,画了个褚松回的脸,并且还写了他的名字,大大的两个字“楚随”。
风筝做好之后,就兴奋地找来赵慕萧。
在花园中,他带着小厮,同时放了四五只这样的风筝,看着风筝绞缠在一起。于是又取来弓箭,挨个挨个地射,可惜箭法拙劣,全部射空。
“哥,你看好不好玩!你也试试!”
“阿闲,不要这样恶作剧。”
赵闲眨巴眼睛,想反驳,但看哥哥脸色,只好憋屈地“哦”了一声,忙让人将风筝剪断。
赵慕萧心不在焉,一点心情都没有,恹恹地转身回屋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脱去外套,裹在被子里躺着。
几人在门外,面面相觑,急不可耐却又无可奈何。
其中属许子梦最是幽幽叹气。
他悄摸着写了封信,寄到塞北。
时日正当秋,这封信从偏远的南方灵州,到达遥远的塞北时,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塞北苦寒,北风狂卷。
齐军屯兵扎寨之处,只听得呼呼急啸,飞沙走石,火把闪烁不停。
主将营帐被撩开,里面一人脱去沉重的玄铠,撕扯掉沾着血肉的衣衫,面不改色地拔掉肩肘短箭,卷着衣衫丟掷一旁,洗干净双手,接过灵州而来的书信。
褚松回眉头紧皱,看了许久的信。
信里许子梦将他大骂了一通,说萧萧郁郁寡言,食寝难安,日夜想着他,原本圆乎乎的脸蛋竟变得消瘦了。
褚松回抬手按额,拉了拉紧扣的衣领,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那个小瞎子伤心难过、眼睛红红的样子。他患有眼疾,又岂能受得了这般?也不知有没有按时敷药用药。
褚松回取来纸笔,回了一封信给许子梦,请他照顾好赵慕萧。又唤来千山与将夜,肃然问道:“可有沈冀的下落?”
沈冀是天下神医,尤擅治眼。
原先在灵州时,褚松回便探得消息,沈冀在塞北荒原游历。
将夜道:“回侯爷,沈冀在梁州城内。”
褚松回慢慢将信折起,放于怀中衣裳里,沉声道:“明日请他来我帐内,我亲自求他去灵州,为萧萧治眼。他若不来,直接捆过来。”
“是!”
褚松回抬眸正见帐外冷夜寒星,一轮硕大的圆月却被浓雾沉云遮住,只泄下丝缕疏光。
出神凝视多时,眼中干涩。
他闭了闭眼,起身展开地形图,召集诸副将幕僚,商讨军情。
褚松回执着烛灯,看了又看,眉目深沉。
距离上一战,已过了三年。这三年过去,乌夏好似得了高人指点,愈发会使阴谋诡计了。幸好他及时察觉异常,才免于堕入乌夏陷阱中。
他要快速止战,又须得万分谨慎。
一是朝中千万双眼睛在盯着他。
二是,萧萧在等着他。
他不能让萧萧久等。
*
赵慕萧从梦中乍然惊醒。
他披着衣裳,掀开帘子,悄然无声地走至船舱外,见天色幽蓝,头顶冷月繁星,四面万顷烟波,一片茫茫。
赵慕萧伸手对着星月,眨了眨眼睛,却很快那点清晰又不见了,万物模糊,晕成一团,水天相连。
他却弯唇轻轻笑了笑。
去岁冬日,灵州城来了个闻名天下的神医沈冀,自称游历山川,立志走遍江南江北。爹娘得知此事后,第一时间拜访这位神医,请他为赵慕萧治眼疾。神医脾气虽不好,但技艺高超,在他的治疗下,不过半年时间,赵慕萧时不时便能看清东西。若再坚持,神医说,完全有恢复的那一日。
有风吹来,瑟瑟微凉。
他们出发时,桂花发初蕊。等车船到平都,大约京城已十里飘香了。
那时,不知道楚随所在何处……
一年不见,他还记不得记得自己?
赵慕萧捏了捏拳头,盯着一片月光洒下的湖水波纹,心道不管他记不记得,都要问个清楚。为何一年里,毫无踪迹,甚至连书信也不曾见着一封。曾经的亲密无间,又当作何解释?
船行三日,转道陆路,马车驶了五日,终于入了京城。
平都城。
天下最繁华之中心,车马骆驼不绝如缕,熙熙攘攘,两侧店铺林立,酒旗招招,吆喝阵阵。随处可见画楼飞檐,铜瓦朱门,金玉琉璃,尽显壮丽繁盛。好似天上飘的云,也是罗绮绫绸,护城河上的波澜,闪着天子脚下的金光。
街上路人如织,处处谈论着又立大功的玄衣侯。
路边说书人横拍醒木,慷慨激昂,抑扬顿挫地讲着玄衣侯与乌夏的漠沙一役,主将如何运筹帷幄,斗智斗勇,如何惊心动魄。
“这就是京城啊……”
赵闲张大着嘴巴,大有目不暇接之感。
马车里,赵慕萧嗅着浓郁的桂花香,向车帘外看去,心下亦是惊叹。
果真是说书人口中的“昭昭平都城,煌煌齐国业”。
若非漠沙之战得胜,重击乌夏,扬齐国之威,皇帝大喜,宣告大赦天下,召诸王进京朝贺。他们困守灵州的景王府也绝无机会,见到如此景象。
他也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去寻未婚夫。
赵慕萧忽地紧张起来,但见白衣,都觉得像是未婚夫。
赵闲兴奋不已,道:“哥,哥!我们下去逛逛吧!说不定这次回去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了!”
景王妃甚是担忧,“你们可要小心了,京城不比灵州,若有一个不小心可就糟了……”
“放心吧娘!”
赵闲已经激动地拉着赵慕萧下了马车,在人群中像只鸟一样飞来飞去。
景王哭笑不得,又颇受感染,只得让护卫紧紧跟随,以防出事。
赵闲沿街大逛特逛,看见什么新奇的好玩的好吃的就买下,还不忘照顾着哥哥。赵慕萧捧着他刚塞来的桂花饮子,抿了一口,唇齿留香,不由面色松缓,笑了笑。
正与阿闲玩得开心时,忽然身后响起一道温润文雅的声音。
“赵慕萧?”
赵慕萧回头,见一团模糊人影,却是白衣。冷不丁一瞧,身影也像极了楚郎。但再一看,便知不是。况且声音也不对。未婚夫的声音一向含着些逗趣的笑意,爽朗快然。
赵慕萧看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问:“你在叫我?”
赵闲本在看路边做糖画,一扭头就看见冒出个人,赶紧挡在赵慕萧面前,叉腰道:“你谁!”
白衣人语声一顿,道:“我是楚随。”
赵慕萧一愣。
赵闲已经恶狠狠地“哈”了一声,“你是楚随!那我就是他爹!”
赵慕萧看不清,但赵闲眼睛好好的。听他这么说,便跟着点头:“对!”
那人:“……”
“我真是楚随,自小与你指腹为婚的。”
赵慕萧听他说话,似很认真,不像作假,不由地又呆了呆。
不过他要是楚随,那一年前在灵州的那个又是谁?
正疑惑间,远处城门传来金戈兵马与锐利的脚步声。
一闪而过的清明里,他看到气势张扬的禁军执着陌刀长枪在长街上飒飒疾奔,高声喝令百姓站立两侧,道:
“玄衣侯凯旋!闲杂人等后退——”
第32章
禁军开道, 城门那头,兵甲马蹄声徐徐而现。
长街之上,青天白日下, 大军整肃行近, 王朝气势扑面而来。
即便有威严狠厉的禁军在,百姓亦难掩神色激动, 交头接耳。
“玄甲军回来了!”
百姓纷纷如潮水一般拥挤而来, 赵慕萧与弟弟和自称未婚夫的“楚随”失散。四下茫然, 随着人群一同看去,但见大片墨色,如山倾轧而来, 势不可挡。旌旗飞扬,凛凛席卷, 似可比肩云霄。
“快看快看,那便是玄衣侯褚大将军!真是咱们齐国的大英雄,漠沙一战,不仅护住了边关三城, 还打得乌夏那群蛮牙子屁滚尿流呢!”
“哪呢哪呢?听说玄衣侯不仅足智多谋, 文武双全, 长得还俊美无双……哎呀你们快让让,给我也看看!是不是果真如此?”
“那是自然……诶诶别挤啊, 我看不到了……”
赵慕萧便在这人群中, 不时就有一条两条肩膀磕到他的上, 还不道歉。赵慕萧眼下看不清,只好捂住自己的脸,给护好了。
此时正秋日,天凉气爽。然而被挤得, 恍若置身盛夏。
就在这时,喧闹声又哗然,四面八方,叽叽喳喳的。
“玄衣侯!”
原来是玄衣侯兵马将至,两侧的百姓们激动欢呼。
赵慕萧双手捂着脸,循声也看过去,不由一呆。
玄甲军百将之首,一人高坐骏马。
他原先因谣言误解玄衣侯,后来得知他的功绩后,心生敬佩。来到平都,街头巷尾处处谈论与乌夏的这一场漠沙之战,听闻他冲锋陷阵、一战破敌,斩杀乌夏数名将军王侯,实乃天生将才。
那时在说书摊子上听着,还觉得有些夸大其词。
如今一见,少年将军,马上长枪,英姿勃发。玄色铠甲如烈日映浓墨,披风猎猎,是齐国的荣耀。
方知说书人,言辞不虚。
玄衣侯,于齐国来说,确实是个英雄……
旌旗拂过将军的铠甲。
视线似明似暗。
赵慕萧眨着眼睛,似乎瞧见了一面旗上绣的字。
除了齐国的齐,还有一个字是……
是……褚?
他还记得楚郎常常手把手教他写这个字。
褚,中原裕州褚氏的褚。
顺着旌旗往下,眼角瞥眼一扫,只见玄衣侯身形。顷刻之间,赵慕萧再看,眼前又陷入模糊。
他揉按着眼睛。
方才那一瞥……虽没有看到玄衣侯的脸,却莫名让他觉得很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
赵慕萧有些费力地眯了眯。
那披玄甲的玄衣侯,驾着马,不紧不慢。
待至跟前,赵慕萧周围又迸发出呼喊,人群再度拥挤,推搡不止,愈发厉害。赵慕萧也顾不得护住自己的脸了,被挤来挤去,突然背后一痛,似乎是谁无意被挤得推了他一把。还没待赵慕萧站稳,肩上又被推了几下,且力道还不小。
场面拥挤熙攘至极,连禁军都有些拦不住,厉声训斥,也不管用。
几遭混乱中,赵慕萧身形晃荡,竟越过了禁军的界限,被推到了路中间,正倒在玄衣侯的马前。
骤然从拥挤中抽身,赵慕萧不由晕眩。耳边听着禁军的喝喊,回过神来,赶忙正要起身,忽然眼前出现一只手。
这一双手,在小半瞎子的眼睛里,也比旁人好看许多。
而在此之前,会让他有此想法,便只有未婚夫楚郎的手。
一双总爱牵着他的手,宽厚、骨节分明。
赵慕萧眼皮一跳。
他缓缓抬起头,见玄衣侯翻身下马,日光照得他的玄甲熠熠生辉。他移步俯身,将手更加伸向他。
赵慕萧忘了起身,一直在看着他。
玄衣侯模糊的面容仿佛在笑,说道:“萧萧,不记得我了?”
声色朗然,似清泉淙淙。
单从声音,便可听出轻歌踏马的快意。
岂不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未婚夫?
听了这声音,赵慕萧怔然,不可思议地张唇。秋日当头,眼前却恍惚发黑,如乌云压城。他眉心一点点蹙起,抿着唇角,抿得越来越紧。
面色平静,思绪却猛烈翻涌,心中掀起惊涛波澜,错乱反复。
旌旗上绣着的“褚”字,指的是玄衣侯的姓。说书人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褚,褚松回。
“褚,中原裕州褚氏的褚。”
也是,褚松回的褚。
怪不得……
怪不得消失一年,无影无踪,连封书信都没有,不是去京城求仕,而是去边关打仗了。
怪不得在曲州时,大理寺卿会同意他们宿在昔日老屋,他还当大理寺卿心善,原是看在玄衣侯的面上。
怪不得唤他“楚郎”时,他怪怪的。求他教写“楚”字时,他偏不愿意。见他写了“楚”字,也要抬脚抹掉。不是楚,而是褚。
怪不得分明是书生,却深谙金贵珠宝,画舫排场也是极尽奢华,还一身武艺,他的那群小厮也个个身手不凡。
怪不得在自己说他坏话时,那般生气。
怪不得晴岚亭初见时,他反应不寻常……还有,还有当天晚上他古怪的身体不适,他还假借还香囊的名义,诓骗他是绿豆糕与淋了特殊料汁的荷叶鲈鱼一起吃的缘故!现在想想,分明就是给他下了毒!
……笨死了,这么多的破绽,他之前居然都没有怀疑!
赵慕萧的唇角抿成了一条线,腮帮子鼓起,对这位玄衣侯,从呆看着,变成了凶瞪着。
若先前自称他未婚夫的那个白衣人没有出现,他此时或许还会怀疑,好端端的未婚夫,怎成了显赫尊贵的玄衣侯?
但眼下,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傻子也懂了。
根本就是此人,冒充他未婚夫!
“让开让开!”
被挤出去的赵闲凭借自己的蛮力,捋起袖子,终于冲到了最前面,见兄长摔倒在路中间,一时着急,推搡着拦道的禁军,矮身穿过刀剑,冲过去,大叫了一声:“哥!”
冷不丁忽然看见玄衣侯,脚底一滑,被石子猛地一绊,摔了个狗啃泥。他迅速站起来,指着褚松回,“你你你……”
楚随也跟来了,见此情势,暗暗提醒着:“赵公子,此乃玄衣侯大人,岂能如此冒犯?”
“玄衣侯?!”赵闲震惊得目瞪口呆,“不是……不对不对,他不是楚随吗?怎么成玄衣侯了?!”
“赵公子,你这是怎么了?这是玄衣侯。”楚随向褚松回行礼,甚是紧张,“冲撞了将军,还请将军见谅。”
褚松回并没理会他,目光始终低垂凝着赵慕萧。
“萧萧……”褚松回手指微动,神采消退,眸中若有闪烁,声音低柔了点,“要不,先起来吧。”
赵慕萧瞪着这一团模糊,咬着牙,记起师傅的教诲,万不可冲动,他慢慢平息呼吸,面无表情。
随后抬手。
褚松回嘴角弯起一抹浅笑,又将手往前伸了伸,好让萧萧握着。
突然——啪!
骤然清脆响亮的一声,让原本嘈乱的长街立马安静了下来。
褚松回只感手心一麻,心口也随之猛烈下沉,似背石坠崖,耳边刮起呼啸乱石与风声。
“萧萧……”褚松回语中隐隐慌乱不安。
赵慕萧在赵闲的搀扶下,站了起来,面色冷静,但毕竟还是太生气了,装得不到位,不经意地重重地哼了一声,将目光移向白衣公子,“楚郎,我们走!”
这一声听了数遍的“楚郎”,在边关朝思暮想的称呼,却令褚松回瞬间变了脸色,张唇无言。
赵慕萧又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赵闲早傻住了,只知道扶着赵慕萧走。
“这……”楚随不明所以,一头雾水,不过敏锐地发现玄衣侯与赵慕萧之间似乎发生过什么事,倒不如先跟上赵慕萧,问个明白。楚随压下心中疑惑,恭恭敬敬地拱手作别,“请将军息怒,愚某告退。”
遂跟随赵慕萧。
褚松回见他二人并排相走,更是乱神。
他早就打定了主意,此战过后,与萧萧言明真相,却没料到,事情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让他如此狼狈,还把萧萧气得跟别人走了……
萧萧还叫那个人楚郎……莫非他就是楚随?
褚松回狠狠拧眉,怎会糟糕成这样!
没错,还有楚随。他们中间还隔着另外一个人!
楚随才是萧萧真正的未婚夫,而他是假的……他怎么就是假的呢?
看着二人的背影,楚随还扶着赵慕萧。褚松回咬紧牙关,攥着刚才被打的手心,只觉楚随此人,相当碍眼。
本该是他扶着萧萧才是,这个楚随算什么东西。
想着想着,他竟不顾大军在后,百姓围观,二话不说丢了缰绳,便追向赵慕萧。
接住缰绳的副将,惊呼道:“将军!陛下和朝中大臣们还在城门口候迎呢……”
褚松回恍若未闻。
赵慕萧有意逃离这里,走得很快,有路口就绕,他对这儿并不熟悉,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条封死的巷子口。
褚松回急忙道:“萧萧,你听我说……”
赵慕萧现在不想看见他,想明白和能接受是两回事,对方又是权势煊赫的玄衣侯,他们景王府惹不起的。赵慕萧需要时辰,好好地冷静一下,他扭脸过去,踩着巷子旁的一张废弃木凳,借力运轻功,跃过巷子。
“哥!”赵闲拍墙,一蹦一跳着:“你把我也带过去啊……”
话音未落,巷子里卷起一阵沉重凌厉的风。
他仰头看去,原来是穿着玄甲的褚松回也跃过了巷子。
“可恶!什么狗屁玄衣侯,根本就是个奸诈的小人!”赵闲怒而跺脚,拽着楚随的衣领,“你对平都城的路熟悉吗?快点追上他们,我哥有危险!”
楚随看愣了,被揪了衣领,才道:“好,好!”
于是,赵慕萧和褚松回在楼台瓦巷上追逐,赵闲和楚随穿梭在平都城内的大小街道上,禁军与玄甲军也再寻找着玄衣侯。
褚松回重甲在身,累出了汗,依然没停,始终追着,道:“萧萧!你听我解释好不好?别跑了,你眼疾还没恢复,不注意会磕到自己的!”
赵慕萧停在一处亭子上,按了按方才撞到柱子上的膝盖,心想这样一直跑下去也不是办法,还闹得平都城一团乱。他再哼一声,旋身下了亭子,站稳在桥边。
褚松回见他终于停了,连忙也落地,上前道:“萧萧,你的腿没事吧……”
赵慕萧往后退了两步,道:“我现在该叫你什么,玄衣侯?还是楚郎?亦或者,褚郎?”
褚松回语滞,“……对不起,萧萧,是我错了。”
知他在气头上,细声软语,“我承认,我一开始是想……逗你玩,可是后来我真的后悔了,对不起萧萧,我本来想找个好时机与你坦白的,没想到……”
禁军统领与玄甲军副将很快赶到,甚至还惊动了内监总管。
“侯爷,陛下在等您呢!”
赵慕萧听到声音,一字一顿道:“将军凯旋,自有要事在身,不敢打扰。”
褚松回听他这般言语,心中更是难受,如吞砂砾。可陛下又亲临皇城门口,方才耽误了一刻时辰,再耽误下去,惹得陛下不悦,政敌攻击他居功自傲,又生麻烦,只好与赵慕萧道:“我先去见陛下,其他的话,我们之后再说好不好。”
内监总管春寿一边大为惊奇,一边催促着,“侯爷,莫要让陛下、皇子和大臣们等急了啊。您立了大功,可有千万双眼睛在盯着您呢。”
赵慕萧知晓轻重缓急,道:“你先去吧,如你所说,我们之间稍后再论。”
“萧萧,我让将夜送你回去,你等我!”听了他这番话,褚松回紧锁的眉头松了松,心想速速先将眼前事了了,道:“烦请公公带路!”
“诶诶,侯爷请。”春寿擦了擦汗,瞥了眼赵慕萧。
褚松回大步流星走着,有些不舍地回头看赵慕萧,这一看,猛然顿住脚步。
只见赵慕萧解开手腕上的腰带,团成一团,用力地扔到地上。抬眸看到了他,抿唇扬脸,跳上亭子,轻功一跃,一身蓝衣隐入花丛林叶中。
褚松回心口酸疼,一时之间手足无措。
完了,他从没见过萧萧这么生气。
“侯爷?”春寿问。
褚松回折返回去,捡起自己曾经的腰带。
还温热着,残存细腻的雅香。
这一年里,萧萧一直缠着这个腰带。
可是刚才,他将它扔了。
风吹秋凉,褚松回死死地攥紧腰带。
第33章
“什么!玄衣侯?”
下榻的太平坊里, 景王和景王妃大惊失色,齐齐站了起来。
景王结巴道:“阿闲,你、你是说, 萧萧的未婚夫, 那个楚随他、他……是玄衣侯?!这这这……这怎么可能呢!”
赵闲是一路跑回来的,满头大汗, 气喘吁吁, 甩手擦着汗, 抄起茶壶,对着壶口“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干净。喝完后,打了个嗝, 气愤道:“对啊爹,千真万确!你和娘方才回了驿站, 没见到那玄衣侯凯旋的场景,我看得真真的,就是他!一年前一声不吭就消失了的楚随!要不是我们也来了平都,岂不还被他蒙在鼓里!”
赵慕萧窝在椅中坐着, 不置一词, 垂着脑袋, 目光稍显涣散,盯着自己的靴子在发呆。侧着靴子, 一碰一歪。
景王妃摸了摸赵慕萧的脑袋, 有些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楚随怎么会是玄衣侯?他分明有玉坠作为信物啊!”
“你说!到底怎么回事!”赵闲恶狠狠地将楚随拽过来,“爹娘,他才是真的楚随。”
楚随温和知礼,先拱手拜见景王与王妃。
景王被惊天之闻砸得震惊无比, 打量他,模样竟与昔年好友楚允如出一辙,心中顿时深信不疑,急忙问:“楚随,你可知事情缘由?”
楚随道:“回王爷的话,玄衣侯大人如何成了……晚辈,这晚辈实属不知,兴许其中有些误会。”
他将往事细细说来:“一年前,家父收到王爷来信,言及小王爷失而复得之事,家父告知此事,因而晚辈奉父命,回灵州祖宅扫祭,一并亦将信物归还。可不料在进入灵州城不久后,就遭遇了山贼,劫走晚辈身上的全部财物,也包括那枚玉坠。”
恍若神思游离的赵慕萧闻言,不禁慢慢抬眸,落在那一抹白衣人影上,“玉坠被山贼抢走了?”
涣散的眼神渐渐收拢光亮,眉心一蹙。
他想起来了。
当初在晴岚亭,遇到那个人后,他请自己去画舫用膳,说起遇了山贼……那,极有可能就是,打劫楚随的与打劫那个人的,是同一拨山贼。不过那人武功高,山贼碰了硬茬,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照着那人的性子,可能这群山匪还反被打劫了。信物玉坠,或许便因此落到了那人手中。
再然后,他拿着信物,策马经过晴岚亭。
他恰好又姓褚,与楚同音……
真是阴差阳错,将他认成了未婚夫楚随。
楚随还在继续讲:“说来惭愧,我自幼从文墨之道,不通武艺。丢失了此等重要的玉坠,不敢面见王爷。等祖宅处理了之后,晚辈鼓起勇气,书信王府,邀小王爷相见,解释此事。只是晚辈等候多时,不见小王爷踪迹,晚辈急于进京赶考,便令人托了书信,先行离去。后来才知,书信丢失,晚辈真是该死。”
他叹声道:“虽已过去一年,还恕王爷宽宥。”
故人之子如此诚恳,景王只好道:“原来如此,无妨,既然已经过去了,便也不必再提。”
赵慕萧心有疑惑,“你等候了多时,我也等了一上午,可我并未瞧见你来,最后只等到了……”
“这……我便不知了。”楚随亦是不解,“方才在街上,见玄衣侯与小王爷认识,甚是惊诧。”
这就怪了。
众人迷糊,连赵慕萧都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楚随说他去了,可赵慕萧自约定时间就在等了,不见人影,那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忽然间,“啪嚓”一声,刺耳的锐利声响,赵慕萧循声望去,看样子应是赵闲没握稳茶杯。
“我……我捡起来!”
不知是不是赵慕萧多想了,但好似在他的目光落在赵闲身上时,他立马蹲了下去,速度之快,如羽箭离弦。但他疏于练武,猛地蹲下来,眼前一晕,险些划到茶盏碎片伤了手。
景王道:“你毛毛躁躁的,吉童!”
吉童扶起赵闲,“小少爷,奴才来!”
赵闲被扶着坐下,低着脑袋,也不义愤填膺地痛骂玄衣侯无耻了。
赵慕萧看不见他表情,但直觉他突然变得不对劲。
“阿闲?”赵慕萧回想当时的情形。
楚随遣书生递来信笺,先是经了赵闲的手,然后才送到他们面前。信上邀约,于晴岚亭相见。那时他们也议论,怎么选了如此偏僻的地方。后来那张信笺,也被阿闲不慎烧掉了。
赵慕萧若有所思,问楚随:“楚公子去的是晴岚亭?”
“晴岚亭?”楚随摇头,“不,是清风亭。”
清风亭则在灵州城内,距离景王府不过三条街。
景王与景王妃又一惊,“这……”
景王瞥见赵闲鬼鬼祟祟的,想溜走,赶紧喝住他,“站住!怎么回事?”
赵闲也知瞒不过去了,先嗷嗷向天哭喊,然后跑到赵慕萧身旁,搀着他的手臂,一脸悔恨痛心,哀求认错:“哥我错了,你别生气……”
他又心虚,又害怕,断断续续地说自己当时与兄长不合,也讨厌楚随,于是灵机一动,想了个法子,将信笺上的清风亭改成晴岚亭。
“搞了半天,原来始作俑者是你!”
景王妃气得直戳他额头,景王更恼火,猛地一拍桌,上手就拧他耳朵,狠狠教训。
赵闲哭道:“疼疼疼——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呜呜呜,我哪知道会招来个玄衣侯啊,哥你也踹我吧,都怪我……”
楚随看呆。
事情的真相已经了然了。赵慕萧按了按眼角,有些无奈皱着脸,“阿闲你……算了,我不怪你。”
最可恶的是那个人!
他自知晓是个误会,却不说,偏以他未婚夫自居,还牵手、拥抱、亲吻……分明是故意戏弄!
赵慕萧捏了捏拳头。
讨厌至极。什么玄衣侯,就是个……就是个骗子!流氓!小人!
*
长乾宫内。
褚松回打了个喷嚏。
帝王挥手,丝绢宝石、珍奇香料、万金赏赐如流水一般,被送往侯府。
“这一仗打得真是好啊!”
高坐在殿上的成元帝已见年迈苍老之态,两鬓斑白,发髻稀疏。他捧着早已被摸皱了的军报绢帛,笑中纹路尽显。人虽老去,却无萧条沉暮,反而精神矍铄,别有昂然意气。
“灵遇,来!”他放下军报。
春寿掀开帘帐,褚松回随成元帝步入内宫,只见偌大内宫,金玉铺成的地面上铺画一张地图。
画得极其详细,大到山河纵横,小到郡县村落,一一可见。
成元帝扯起大袖,接过春寿递来的毛笔,在北方位置圈画,道:“自朕登基以来,赵、温、陈三国俱灭,又吞南筠、缥扬二国,使齐国万里疆域,皆在脚下。此战又挫了蛮族之首的威风,夺其骏马,杀其王侯,快哉!”
“微臣贺喜陛下。”褚松回看向地图中宽阔的一片北方,忆起草原追击,“只可惜未能彻底歼灭乌夏,是微臣力不能及。”
“自乱世以来,已有百年,中原刚结束战乱不久,自是不敌这些养精蓄锐多年的乌夏兵。对方又狡猾了起来,兵马长期僵持,于我国不利。爱卿不必自责,朕答应与乌夏和谈,亦是为了日后考虑。”
他将毛笔甩给春寿,脚踩漠北,哈哈一笑,“无妨,此一战威慑天下,也重挫了乌夏。朕昨夜梦到,这个蛮族撑不了多久了。乌夏一倒,其余部落不过是裂缝之墙,不足为惧。灵遇,不可懈怠,切要训兵秣马,待下一战,势灭乌夏。”
褚松回道:“微臣遵令,定不负陛下所托。”
“很好。”成元帝高兴不已,招呼春寿赐酒,“太祖皇帝当年留下的酒,专赏国士。”
褚松回落落坦然,恭谨饮酒,“谢陛下恩典。”
成元帝越看他,便越觉欣赏,“你不愧是褚原的儿子!朕的那些儿子们若能如你骁勇,朕心何等宽慰啊。”
“微臣愧不敢当,如何敢与皇子相比。”
褚松回想起在城门前,端王、盛王等皇子的殷勤。他心不在焉地摩挲着玉杯,无暇顾及凯旋回京后与多方势力的周旋,甚至方才面见皇帝,包括回话,脑海中始终盘旋着赵慕萧的身影,他或震惊或生气的情绪如在眼前,那丢掉手腕腰带的动作,更如烙印一般,刻在心间,灼伤冒烟。
“你这次立了大功,朕给你的赏赐可还满意?想要什么,直接告诉朕,朕一定满足!”
成元帝肉眼可见的欢喜。
“微臣……”
褚松回正想婉拒,他深谙君臣之道,自己正是有功在身,皇帝已大加赏赐,若再求要,便给朝臣留下话柄。不过话到喉间,他忽然转了转,改口道:“陛下,微臣确实有一件事。”
“但说无妨。”成元帝道。
“陛下可还记得十八年前,赐下的一桩婚事?”
成元帝颇为意外,“你是说,景王长子,与曾任黄门侍郎的楚允之子的婚事?”
褚松回道:“是,微臣恳请陛下废除这门婚事。”
成元帝若有所思打量着褚松回的神色,仰头大笑,“褚灵遇啊褚灵遇,你也真是出息。堂堂打了胜仗的将军,多威风八面啊,却狼狈地追着一个小瞎子跑,还让平都城的百姓都看到了。在城门时,定国公说你骄纵,自恃功高。不过朕看你为齐国立下赫赫战功,又是褚原之子,不计较你之过。你倒好,还敢反过来提及此事。”
褚松回脸色不太好看。
他自入军营,百战百胜。可当时见赵慕萧与楚随走了之后,那滋味真是……
竟觉得如同打了败仗。
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成元帝掀着帘子,离开内室,一边道:“朕就知道,你当初在灵州时,假冒人家未婚夫,就是不安好心,现在看来,自食其果了?”
褚松回自是后悔,“陛下,是微臣荒唐无礼,求陛下成全,先取消了这桩婚事吧。”
“若不是灵州城出事,景王的长子冒头,朕早忘了还有这婚事。不过……此为他二人之事,说不准他二人有情有意,何必取消。若要取消,也该是赵慕萧或楚随,或者景王来说,你嘛……”成元帝笑了笑,只觉甚是有趣,“急什么。”
褚松回怎么能不急:“他们哪有情意,萧萧从没见过他……”
“好了,别激动,你先退下吧。”
春寿递来奏折,成元帝啧声,敲了敲桌面,“你看,定国公这么快就来参你了。一个将军,长街追逐,亏你也干得出来?”
褚松回请求落空,回到侯府,虽见堆了整整一屋子的赏赐,却也笑不出来。没心思应付母亲的咄咄追问与京中好友同僚的贺喜,他就匆忙去沐浴更衣,派人备马。
“快点。”褚松回催促千山。
千山汗颜:“是,是,侯爷!”
没敢说,这已经很快了,再快准保又被定国公等老臣参奏。
但褚松回不管,他还是嫌太慢,抢过缰绳,纵马疾驰,卷起红尘飞扬,直奔太平坊。
第34章
成元帝子嗣众多, 除了尚未封王的年幼皇子住在宫内,尤为宠爱的端王、盛王等亲王自有王府,其余亲王入京朝拜, 一律暂住太平坊, 邻里之间,由宦官管束, 总管太平坊的宦官便称宅使。
褚松回一路策马, 很快抵达太平坊, 踏开步子,便往坊内。
“侯爷,侯爷驾到, 小人有失远迎……”娄宅使得知消息,一张笑脸上前迎接, “不知侯爷前来,有何吩咐?”
若放在平时,褚松回倒有闲情逸致与娄宅使寒暄一二,不过当下, 他只想着赶紧找到赵慕萧, 直接便道:“景王居在何处, 带路。”
娄宅使眼睛滴溜转,了然道:“侯爷请跟小人来, 这里。”
今日大军班师回朝, 身为第一功臣的主将玄衣侯, 却于长街之上,当着众多百姓将士的面,连甲胄都没脱,就追着一个穿蓝衣的少年满城地跑, 听闻还是景王失散多年的长子。
虽说玄衣侯褚松回其人,本就张扬肆意,纵马长街,随心所欲惯了,却也是世家贵公子,何曾有过此等令人瞠目结舌的荒唐事。此间缘由,定不一般。一时之间,坊间议论不休。看来这平都城日后,会更加热闹了。
褚松回走得极快,大步前迈。娄宅使有些胖,只得小碎步跟上,将人领至坊内西南的一处宅院前,道:“侯爷,这便是景王下榻的宅子了。”
褚松回随手丢了一颗金珠。
娄宅使忙接住,“这怎么好意思呢……多谢侯爷,多谢侯爷!你们几个,还不快快开门,去禀报景王,玄衣侯来了!”
秋风清,铜铃当当作响。
褚松回侯立门外,抬头注视宅院的飞檐风铃,手指抖动得厉害,他蓦然攥紧手心,这一瞬间,似乎也攥紧了心,心跳声越发如雷鸣。须臾之间,他犹如呼吸了千万次,设想着等会见到萧萧,该如何坦白。他拂过自己洁净的衣袖,忽而又一阵浪潮席卷似的紧张,转身叫道:“娄宅使!”
娄宅使正在一旁悄悄咬着金珠,喜不自胜。忽听褚松回声音严肃地唤他,登时吓了一跳,牙齿跟着一抖,咬到了腮帮子,捂着脸“哎呦哎呦”,“侯爷有何吩咐……”
褚松回问:“你看,本侯的衣着可还端正?发冠可还整齐?”
“端正!整齐!”娄宅使大松了一口气,“侯爷剑眉星目,风姿琅然,俊逸潇洒,果真是百姓口中的平都第一美男子。小人记得,上次见到侯爷的时候,还是一年多前,如今侯爷比那时更俊朗了。”
“当真?”
娄宅使肯定道:“小人如有虚言,天打雷劈!”
褚松回又理了理袖口与发束,萧萧喜欢他这张脸,自要打扮得好好的,再去亲自道歉。
娄宅使挤眉弄眼,也不知玄衣侯与景王长子私下里发生过什么事,能让大名鼎鼎的玄衣侯这般方寸之乱,如此真是引人好奇。
褚松回整理好衣着佩饰,暗自焦急:“怎么还不来……”
话音一落,便听匆匆脚步声。
褚松回有些迫不及待地上前几步。
“小王见过、见过……玄衣侯……”
只见景王与景王妃,赵闲以及一众小厮丫鬟,尽皆诚惶诚恐。甚至一众人都还在恍惚梦中,真没想到,赵慕萧的“未婚夫”摇身一变,竟成了……名动天下的玄衣侯!
褚松回往一群人身后看了看,没见着赵慕萧的踪影,不由问道:“萧萧呢?”
“萧萧……”景王握着手绢擦汗,“萧萧身子不适,正巧在侯爷驾临前,回屋歇息了,小王听闻侯爷在外,一时忘了唤他……”
景王妃嗫嚅道:“是,是,只怕萧萧不能见客了。”
赵闲疯狂点头,趁褚松回没注意,狠狠瞪了他一眼,都怪此人!
褚松回皱眉,萧萧患有眼疾,方才在京城追闹,他虽耳力绝佳,小心谨慎,可还是几次不慎磕到了膝盖,必然很疼。
此事,说到底,还是他作孽。
褚松回认下,郑重行叉手礼,俯身道:“王爷王妃,在灵州城时,晚辈多有冒犯,实属我轻狂放纵,肆意妄为,晚辈知错,稍后将奉礼赔罪,但请王爷王妃原谅。”
“这这这……不用了不用了。小王怎敢受玄衣侯恩惠……”
他因简王之事获罪,虽为亲王,有名无实。而玄衣侯如今当道,功名权势在身,正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他们两家之间来往密切,岂不让皇上猜忌……光是想想,景王就怕得直淌汗。
“不用如此,这是应当的。”褚松回又道:“萧萧在何处,我去找他。”
景王与王妃对视,犹豫不决,正思索着如何拒绝。
褚松回等不及了,直接便往宅院中去,严肃道:“王爷不必拦我,我今日一定要见到萧萧,与他好生道歉。至于陛下那边,我亦会去谢罪。王爷放心,罪在我一人,绝不会牵连到景王府。”
青年重又换上以前在灵州常穿的那套圆领袍,英俊潇洒如旧。只不过如今身份明了,又知他胜仗归来,再打量着,尽是矜贵凛冽的权势之气,不容置喙。
景王招架不住:“这……”
赵闲偷偷小声嘀咕:“现在做人了,早干嘛了?”
景王妃吓得当场拍他下巴,“闭嘴,他现在可是玄衣侯,你还敢说?!”
宅院中只有寥寥几个从灵州跟过来的丫鬟小厮伺候,其余都是宫中的人。见了玄衣侯,纷纷行礼指路,终于到了小王爷所在寝居。
褚松回道:“王爷和王妃先回去吧,我与萧萧说。”
景王已是汗流浃背,“侯爷,萧萧他……”
娄宅使察言观色,看出些门道了,他得了玄衣侯的金珠,自然替玄衣侯做事,劝着景王:“王爷,想必侯爷与小王爷之间存在着什么误会,不妨让他们见一面,好好说开,岂不正好?王爷,您已有多年不来京城了,有些事,小人兼任宅使,可得与您知会一二。来来来,王爷,咱们去正厅谈。”
“可是……”
“王爷先请。”
娄宅使做出邀请的姿势。
景王心道褚松回长街追逐一事,已闹得满城皆知,藏是藏不住的,况且他这人虽行事狂妄,必不会伤害萧萧。景王实在无奈,只好应下。
一行人离去之后,褚松回深呼吸一口气,抬手叩门,露着笑容,语声轻慢,“萧萧,是我,你……”
话音未落,门便被打开。
褚松回注目凝神,待看到人时,笑容忽然僵硬凝滞,眸色瞬间冷了下来,“你怎么在这?”
却见开门人,竟是楚随。
——赵慕萧名义上真正的未婚夫。
他的不善尤为明显。
楚随一愣,压下心中的惊诧与复杂,连忙行礼道:“回侯爷,小王爷腿脚受伤,愚某送他回来,正巧小王爷说有事与我商谈。”
“那也需不着你。”褚松回没看楚随,而是侧目对娄宅使说,“娄大人,太平坊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规矩已经这般松散了吗?”
娄宅使会意,“小人失职,听小王爷说这是他未婚夫,便放了进去。”
“什么未婚夫?!”褚松回拧眉,训斥,“哪来的未婚夫?”
娄宅使拍自己的嘴巴子,讪笑:“小人说错话,没有未婚夫,就是这位翰林院校书郎楚公子……”
“管他是谁?”褚松回咬牙切齿,周身萦绕戾气,压低了声音道:“还不滚?”
玄衣侯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儿了,又深受陛下信任,若得罪了此人,仕途之路安能平顺?楚随心中大骇:“请侯爷恕罪!”
“探花郎,你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还不赶紧走?你走了侯爷不就恕罪了!”娄宅使挥手招人来,架着楚随火速离开此处。
现下安静,听蝉鸣声。
褚松回踩着皂靴,渐进屋内,转入屏风后,见榻上坐着的蓝衣少年,正微微歪着脑袋看他。
他真是瘦了许多。
一向亮晶晶的眼眸此时平静安然,不起波澜,似是无声的质问。
褚松回忽有些不敢看他。
这屋子陈设简朴却雅致。
铜炉中,清淡的药草熏香袅袅起青烟,缭绕在少年身侧,飘往海棠花窗之外。窗外,红墙边百竿翠竹,竹旁有桂花树,细细碎碎的橙黄桂蕊迎风簌簌,浓香乘风,又沿着花窗,袭入屋内,与熏香融为一体,裹挟着蓝袍白衣的少年。
褚松回的目光又再度落在赵慕萧身上。
他仍如方才,面无表情。
香气很是浓郁。
赵慕萧无意咳嗽了一声。
褚松回回过神来,忙去关了窗子,瞥见桌上有一瓶打开了的药膏,药膏并没有新用的痕迹。褚松回又看他衣裳,衣袍被掀起,露出白袴衣角。
应当是刚要涂抹,他便来了。
褚松回紧张道:“萧萧,你腿脚可还好吗?我替你涂药膏。”
“不用,我自己会涂。”
赵慕萧垂眸看着褚松回,眼前一团模糊,却格外熟悉。褚松回这一身,正是在灵州常穿的,赵慕萧早便看得再熟悉不过了。
当初就是穿着这一身,在晴岚亭,佯装他的未婚夫,然后开始骗他,戏弄他,欺负他。
赵慕萧抿唇,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褚松回焦急道:“定是街上追着的时候,你受伤了,千怪万怪都怪我,萧萧,让我看看好不好,我替你涂药。”
“不要。”赵慕萧道。
“你眼疾还没好,有些地方看不清,我帮你涂好不好?”褚松回甚是卑微,甚至蹲在榻下同他说话。
赵慕萧表情紧绷着:“就不要,不要你涂。你快点走。”
褚松回靠近几寸,忍不住浮想。那个楚随刚才就在这里,若不是他突然到来,岂不是那家伙给萧萧涂药了。褚松回牙酸,偏要问:“那你要他涂吗?”
赵慕萧想了会,才想到他说的“他”是指楚随,哼声点头:“他才是我未婚夫,涂药也是理所应当。”
褚松回胸口发闷:“……我已经把他赶走了。”
“我听到了。”赵慕萧慢吞吞地说,“毕竟你是玄衣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忤逆你,谁又敢得罪你。还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消遣谁,就消遣谁。”
慢慢说完后,又补充了一句:“真厉害。”
颇为阴阳怪气,有对付贾文羽、冯季之时的牙尖嘴利。
褚松回苦笑不已,心虚嘴硬道:“我没有。”
赵慕萧不理他,下逐客令。
褚松回一点也不想走,道:“萧萧,先涂药,之后任打任骂都随你,好不好?”
赵慕萧侧身过去,扯到伤口,下意识蹙眉,轻轻扶了下膝盖。
“萧萧!”褚松回本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自然将这细微变化看在眼中,他心下实在担忧自责,一时之间顾不上其他的,伸手去勾他的衣袍。
赵慕萧察觉到,顿时更加气呼呼,怒道:“你别过分!”
这个人真是太讨厌了!
他也不是好欺负的!
赵慕萧想也不想,抬脚踹过去。
褚松回挡之不及,也没想着挡,待反应过来,只觉胸口一痛,整个人便被踹得后退了几步远。
却嗅到一缕香。
含着桂花、草药与衣上皂角的香。
褚松回摸了摸莫名狂跳的胸口,怔神良久。
第35章
褚松回缓慢撑着地面, 站起来,一言不发。
赵慕萧瞧不清他神色,但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心下不禁生悔。到底皇帝身边的大红人, 权贵显赫的玄衣侯,而且他刚到平都, 便听闻此人性情桀骜张扬, 不是好得罪的。若因此得罪了他, 岂不牵连到景王府?
“你……”赵慕萧咬了咬下唇,有点不服气,“你自己说任我打骂的。”
“嗯……”褚松回走近, 哑声道:“是,是我说的,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有点……有点……”
被踹的胸口发痒,心头发痒。像被飞羽拂过,说不出的感觉。
赵慕萧不知他突然支支吾吾什么, 正想着他还有什么脸生气, 膝上隐隐传来疼痛。
“罢了, 我也说不出来。”褚松回暂将此事抛之于后,“萧萧, 听话, 先将药涂了。”
方才那一踹, 赵慕萧是用了劲的,惊动了膝上伤势,正是急需涂药处理。再者褚松回穷追不舍,死缠烂打, 赵慕萧又顾忌他的身份权势,只好先答应下来。
他板着一张脸,冷酷地点了点头,幅度很小。
却一瞬间让褚松回笑了出来,一时激动地手足无措,挽起宽袖。得到了准允,终于在榻上旁侧坐下,却没用桌案上打开了的药膏,而是从怀中取出一瓶极新的浅青色瓷瓶药膏,气味清凉,正是饮仙露。
赵慕萧慢吞吞地拉开衣袍与衣袴。
只见小腿上多有几处青紫痕迹,膝上一块红痕,擦了皮渗血,在一片雪白肌肤的映衬下,瞧着甚是渗人。
褚松回霎时悔意如潮,心疼不已,忙为他涂药,包扎伤口,道:“对不起萧萧,我不该追你的。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受伤了。还疼不疼了?”
“哼,你不要装了。”赵慕萧却觉得他莫名其妙,“你是玄衣侯啊,是大将军,战场上遇到的伤情,远比我这磕磕碰碰的要残酷许多吧。”
“萧萧……”褚松回心里酸酸的,“这不一样,是你受伤,因我而受伤了。”
赵慕萧本就气恼,听他这话,更添三分。
他长至如今,何曾被这般骗过。若是师傅知道,定要先罚他不准吃饭,再好好将他揍一顿,然后提刀就砍了骗子褚松回,为自己撑腰……可是师傅不在,褚松回位高权重的,也砍不了。
“对不起萧萧。”褚松回涂药,手下动作轻柔。
他将灵州城的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与赵慕萧讲来,与赵慕萧推测的基本一致。
“是我的错,我不该骗你。我当时真是鬼迷心窍了,也不知怎么地,就冒认了你未婚夫的身份。”褚松回小心翼翼地觑着赵慕萧的脸色,指间拂过他的小腿,一片柔软,他喉结微动,低声道:“萧萧,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从见你的第一眼就对你感了兴趣,便是喜欢,所以才……可我那时不知,事到如今,还伤害到了你,但求你原谅我,你愿怎么样都行,好不好?”
赵慕萧腿上忽感温热,又被他的无耻言语给气到了,“你明明是胡说!什么第一眼就喜欢?我问你,画舫初见的时候,你是不是给我下毒了?”
褚松回心肺一抖,额上冒汗,“我……我以前你是刻意接近我的细作,所以以此试探。”
萧萧实在是太聪明了,他一点都瞒不过。
“谁会找一个小瞎子当细作!你就是个恶劣的骗子,半夜还找借口骗我,说什么绿豆糕和荷叶鲈鱼不能一起吃。怪我不通医药,被你骗到了,还道你人很好,愿与你维持这段未婚夫关系,怎么样,你当时是不是很开心?之后种种,我那般亲近喜欢你,你是不是很得意?”
赵慕萧依然是慢吞吞地质问他。
一字一句都软绵绵的。
落在褚松回的心间,却杀伤力十足,像四面八方而来的利箭暴雨。
“这一年里,你不告而别,我、我整日胡思乱想,苦闷难过,好像之前所有的亲切都是一场梦,我还担心你是不是……”赵慕萧越说越是羞恼气愤,亦十分委屈,面颊泛红,止住话头,抬手推开他,放下自己的衣袴与外袍,“你这个就爱戏弄人的骗子!”
褚松回忍不住握他手,又被反手狠狠拍了一下。
这次都给打红了。
“萧萧……”
赵慕萧捂住耳朵,道:“你以后不许这么叫我!既然事情已然明了,身份也已归位,你做你的玄衣侯,留在平都位极人臣,我当我的景王府小王爷,朝贺过后就回到灵州,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褚松回彻底慌神,蹲在他身侧,急道:“这怎么能行……”
赵慕萧耳力太好了,手指再用力,捂住耳朵,哼道:“就该如此的,我与你本也没什么相关。我自有未婚夫,是你厚脸皮假冒!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现下是有真未婚夫的。”
褚松回面色发白,忙大声道:“那个楚随,在灵州城多日,却一面不去寻你,约见那日,等了没多久便自顾自地离开了灵州,入京科举,供职翰林院,然而这一年多,却也不曾发过书信,解释过一字半句,这人分明也是有问题的!”
“那也比玄衣侯的欺骗要好!”赵慕萧气得不行,都戳得耳朵疼了,怎么还能听见他讲话?
赵慕萧缓了缓呼吸,“我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之间便就这样吧。若非你是玄衣侯,我定要报复你……总之,你不许再来烦我了。”
褚松回见他委屈得眼眶泛红,想到这消失的一年里,他如何茶不思饭不想,恨不得时间回溯,打死当初假冒他未婚夫的自己,省得如今让萧萧这般难过。
褚松回想再安抚他,却见他态度极其排斥,又忧他眼疾发作,满腔言语,只得暂且放下,待日后再求原谅。
他语声沉沉:“萧萧,你保重身体,我这就回府,派人给你送药。”
赵慕萧不睬他。
褚松回甚是不舍,无奈转身离去。
“等等!”
突然听得萧萧叫住他,面露欣喜,忙不迭回头,“萧……”
“萧”字未唤出,便迎面砸来一些东西。
褚松回接住,方知是昔日送他的香囊、玉佩、饮仙露等物件。
褚松回脸色一白。
“都还给你。”赵慕萧伸手,“你把楚随的玉坠也还给我。”
褚松回问:“什么玉坠……”
“陛下当年赐婚的定亲玉坠。”赵慕萧知道他在装傻,这个东西他以前便是随身携带的,“那是别人的东西,你占为己有,不合适吧?”
褚松回心绪不断下沉,“给了你,那你要给谁?”
“是谁的,就给谁。”赵慕萧忽而高声唤着小厮安童。
安童赶忙进屋,看也不敢看一旁杵着的玄衣侯,道:“小王爷,奴才在。”
“去,把楚公子叫来。”
安童飞速地叫来楚随。
赵慕萧道:“人都到了,那物归原主。”
楚随一脸茫然,担惊受怕。瞥见褚松回,正凶恶地剜着他。
景王与景王妃、赵闲扒在门外偷看。
赵慕萧不悦地催促道:“堂堂玄衣侯不会也学山匪作风,强占他人财物吧?说不出,不是让平都百姓笑话。”
褚松回咬了咬后槽牙,谁让这玉坠确实不是他的,他没有理可占。百般不情愿,也实属无奈,从蹀躞带上扯下玉坠,丢给楚随,阴鸷道:“楚公子,玉坠可要收好了。若是再遗失,可没人帮你捡。”
“是,是,谨遵侯爷教训。”
这倾压而来的威慑,楚随只觉手里的玉坠是个烫手山芋。
玉坠相还后,褚松回臭着一张脸,恶狠狠地盯着楚随。楚随不敢多待,忙借言告退。
赵慕萧又伸手,“还有洞箫,也还给我。”
褚松回心乱如麻,小声道:“你都送给我了,怎么又要拿过去。”
赵慕萧道:“这是我亲手做的,却不是给你的,是给我未婚夫的!至于你,你只是个骗子,既然事情大白,当然要物归原主。”
褚松回挣扎着:“不对,萧萧,当初在亭子里,你见到的是我,洞箫也是给我的,根本就没有那个姓楚的什么事。”
“还我。”赵慕萧脸色冷了冷。
他相貌虽漂亮天真,没攻击力,可这般模样,不苟言笑,倒真让褚松回有些害怕,只得从腰后解下洞箫,不舍地递过去,忍不住握紧洞箫这头,道:“那你不要将它送给那个姓楚的。”
赵慕萧抓住洞箫一拽,没拽动,盯着那团模糊,更气了。
褚松回下意识松开了洞箫。
赵慕萧冷哼一声,握住洞箫两端,手腕用劲,往下一撇,只听“蹦”的一声闷响,竟是洞箫被从中间被断开,成了两截,扔出窗去,抬眸道:“好了,如今我们两不相欠。你是玄衣侯,曾一箭射杀简王,听闻陛下待你如同亲生儿子,而我们景王府因简王获罪放逐,不得陛下欢喜。种种内情,双方都当谁也不认识谁,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你以后也不要来找我,免得给我们王府招来麻烦。”
“萧萧。”
褚松回自己都不曾察觉,他的尾音在细微地颤抖着。他张唇,先红了眼眶,喉间千言万语,堵塞,梗着。
赵慕萧闭了闭眼,眼睛干涩疼痛,泛起血丝。
“对不起,萧萧。”褚松回低低地又说了一句,“你敷眼睛吧。”
赵慕萧垂着眼睫,仿佛没听见他在说话。
似是彻底划清界限。
褚松回不知道自己以什么样的心绪离开屋子里的。
又不知以什么样的心绪,捡起院子里断裂的洞箫。
他快马回到侯府,险些被台阶绊倒。
一个人抱着玉佩香囊之类的物件,坐在廊下,吹着断箫。
箫音呜呜哑哑,不成调。
第36章
酉时, 万里黄昏。
赵慕萧坐在马车中,挑起帘子一角,只见巍峨皇宫处处晕着明光, 糊成一团, 团团连绵如高山,触及天边淡月。耳边炸开焰火声, 极尽璀璨。赵慕萧跟在爹娘身后, 爹娘跟在指引的宦官身后, 一步一步入天心宫。
白日玄衣侯率领大军凯旋归朝,当夜,成元帝便令百官、皇子亲王入宫, 参加将士庆功宴。
皇帝赞扬将士之功绩。
群臣向皇帝贺喜,山呼万岁。
殿中歌舞升平, 奏乐如过新年,帝王与几位皇子、大臣、亲王、将军和睦地说这话,其余人也畅谈饮酒,好不热闹。
一切都看似和睦。
在这般场面下, 坐在偏僻角落处的景王府一家, 显得尤其冷清。
不过只是表面的冷清而已, 赵慕萧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附近不断投向他们的目光,听到他们悄声的议论。
“那便是景王被贬灵州时, 丢失的儿子?”
“他与玄衣侯到底什么关系……可有知道的?”
“只略微知晓, 似乎不清不楚的, 这位玄衣侯行事轻狂惯了,谁能想得到……”
“不妨去找景王探听探听?”
“你不要命了?景王什么身份,陛下的态度又不清晰,再说还出了简王尸骨遗失那个事, 你敢当这个出头鸟?且再观望观望,陛下对景王一家如何……”
赵慕萧皱了皱眉,低头吃着菜。
偏他耳力极好,即便他堵着耳朵,一些话也还是自然而然地飘到他耳朵里。
“褚侯爷,今日可是侯爷的好日子啊,方立大功,威扬四海,陛下欢喜,而侯爷却这般闷闷不乐,强颜欢笑,倒与平时恍若两人。莫非这般排场,褚侯爷还是不满意?岂非目中无人,置宫规礼仪于无物?”
说话人声音苍老,显然上了年纪,且言辞刻薄,似有针对之意。
“晁大人,在下忧心乌夏阴谋,不似晁大人整日诗酒花茶。况且对晁大人这张脸,在下便想起那漫天飞往陛下宫殿的折子,也笑不出来啊。”褚松回声音清淡。
原来是定国公晁锦,官任礼部尚书。赵慕萧在路太平坊有所耳闻,他与褚松回素有嫌隙,甚是不合。
“老夫瞧着,褚侯爷倒不是为乌夏阴谋而烦恼,长街奔逐,那般潇洒气魄,何曾见烦恼?”
“国公大人英明,谢您赞我潇洒。大人文采华然,记得在奏折中,多写几句。”
“你……”
又有两道声音劝和。听定国公所言,应是端王与盛王。
三年前太子暴毙,储君之位悬而未决,听闻端王与盛王正争得厉害。
接下来,便听端王盛王与褚松回寒暄。
“方才晁大人有一句话真是说的没错,褚侯爷一向意气飞扬,此时却黯然……”
赵慕萧循声瞥了一眼,只见人群中,一袭玄袍,满身贵气,自是鹤立鸡群。他又拧了拧眉,继续吃菜,若无其事,他看不见褚松回模样,自然也看不见他如何,与他毫无干系。
“嘶……”
赵慕萧咬到了舌头,冷不丁一疼痛。
“哥,你慢点吃……”赵闲被揍了一顿后,乖得不行,没待爹娘发话,就立马给赵慕萧倒了茶水。
赵慕萧喝了一小口。
身处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周围一片热闹,他却有些落寞,只想宫宴早早结束,他早点回去,回灵州。
正自失神,忽然身旁投下阴影。
景王惊呼惶恐:“春公公!”
赵慕萧眯着眼睛瞧,看不真切是谁,不过听父亲说春公公,便想起了成元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春寿。
“小王爷,陛下召见您。”春寿细着嗓音,小声道,“请小王爷同奴才前去。”
赵慕萧下意识看向殿中最高处,原本灿灿的黄袍,不知何时竟不见了。
景王紧张极了:“春公公,这……不知所为何事啊?”
春寿笑眯眯道:“景王爷,这叫奴才如何回答?小王爷去了,不就知道了吗?小王爷患有眼疾,还请慢些,来人,将小王爷搀扶好。”
天心宫内,原先的笑谈声渐轻,众人对视,各怀心思。
景王不放心,也忙着跟在后面。
然而到了小憩宫,还是被拦截在外,急得直搓手。
小憩宫内,赵慕萧被搀扶着,一步一步面见天子,跪拜天子。
这宫殿比方才的天心宫要小许多,人也少。赵慕萧却觉得威严如山,直逼而来。
成元帝道:“再上前来。”
赵慕萧往前走了两步。
成元帝见他,“真是俊秀皎然,明珠似的。春寿,赐座。”
赵慕萧不知帝王心,只知自己背后是景王府,若有不慎,便有不测,因而处处小心,不敢怠慢,道:“谢陛下。”
“今夜宫宴的菜品,可还吃得惯?”成元帝端茶细啜,磨着杯沿,“玄衣侯可是亲自来找朕,说你患有眼疾,不可吃辣,因而朕特意给你那桌,撤走了辣菜。”
赵慕萧微愣,“谢陛下,吃得惯。”
成元帝语声含笑,“不谢谢玄衣侯?”
才不谢他。
但这话太直白。
赵慕萧咬了咬下唇,想了想,没话可说。
成元帝大笑:“不谢便罢,朕也难得见这么有趣的事了,与你开个玩笑而已。你叫,赵慕萧?中间的慕字,作何解释?”
“回陛下,是师傅的姓。”赵慕萧手心出汗。
虽成元帝发问,可赵慕萧却觉得,他对这些事情,所有的事情都知道。
成元帝放下茶盏,轻声一叹:“说起来,是朕对不住你啊。若不是朕当年无辜迁怒,将你父亲赶至灵州,便不会有后来你在途中颠簸丢失一事。”
他看向赵慕萧这个模样,“还真是可怜,如你所说,这般可怜,便不治你私见探查使之罪。”
时隔一年,赵慕萧想了会,才想起了一年前他半夜私自跑到灵州驿馆,为青金石珠找探查使周谌一事。他曾说过诸如陛下看他可怜,说不定会放过他之类的话。
一年过去,成元帝居然记得。
赵慕萧心跳加快,“请陛下开恩,当时实在无计可施。”
“朕说不治你罪,也不治景王府之罪,便说到做到,不必忧急。”成元帝好整以暇地打量他,“你倒是让朕刮目相看,从一颗青金石珠,直接揭开了灵州刺史受贿、简王墓被盗与尸骨遗失案,甚至其中,还牵连到了乌夏。”
他起身,黄袍袖摆拂过金砖地面,“很有意思。朕不妨问问你,简王尸骨案,你也与玄衣侯一同去查了,可有什么想法?”
成元帝一向忌讳简王之事,这个问题,分明是有意试探景王府。
赵慕萧如实道:“回陛下,我当时随同下墓,出来后便病倒了,若问我有何想法,我也不知。”
成元帝走到窗边喂鸟,又问:“那简王墓葬与尸骨被盗,如你猜测,该是何人所为啊?”
赵慕萧想了想,道:“简王墓被盗,青金石珠经过灵州山匪之手,辗转流落刺史府,我与……我们当时沿着线索去山匪所在的竹枝山道调查,后来发现山匪被屠,听说盗墓贼的死相更是凄惨。凶犯疑对简王墓的掘墓人十分痛恨。”
他缓了缓,继续:“陛下问我,我所料想……此人或许对简王颇为敬重,可能是,简王生前相关之人?至于到了曲州,发现尸骨遗失,可我病倒,后来事情交由朝中大人们处置,我便不知道了。”
他说话是慢的,言语却流畅。一点一点道出,也不让人心急。
成元帝转身看他。
年迈的帝王将近,赵慕萧垂首,不见慌乱。
“抬头。”
赵慕萧照做,眼前所见只是模糊。
成元帝笑了一声,“你还真敢说。”
赵慕萧道:“陛下之问,不敢不答。心中坦荡,更无不可说的。”
他若遮遮掩掩,成元帝更会疑心,倒不如说个明白。皇帝要的,便是坦诚,全部。
“你很不一样。”成元帝颔首,“不愧是赵氏子孙,比你那个景王老爹强多了。”
成元帝喂了鸟,回到御座,“这一年里,朕想了很多,景王与简王谋反确无关系,却平白遭朕厌弃,倒是委屈了你。在京中多待些时日吧。这京城啊,热闹着呢。”
赵慕萧听他言语,似有宽恕景王之意,心中实在不解。
这位皇帝爷爷,一点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凶神恶煞,果真是心如海底,深不可测。
成元帝看他神色:“对了,朕跟你说个好玩的,你不要说出去。玄衣侯来找过朕,他想求朕解除你与楚随的婚约,你可知道?”
“……不知……陛下没同意吧?”
他心里较劲,本还想着寻个时机,与皇帝提出解除婚约。不过褚松回既然这么急,那他偏偏不解,让他干着急去!
成元帝笑道:“没有,他很失望地走了。我也算看着这孩子长大的,还没见他那般失意过。”
“……嗯。”
成元帝见他不愿多说,一副少年别扭心性,遂也不再追问,抚须而笑,让他退下。
春寿扶赵慕萧出了小憩宫。
他刚站稳,就看见宫外廊下站着一人,身形一晃,似是上前了几步。
灯笼轻摇。
赵慕萧认出褚松回,只当没看见,极快地转来视线,向着另一团人影。
他进去的这些功夫,景王满脑子汗,忙问:“萧萧,没事吧?”
赵慕萧摇头:“没事,爹。”
父子二人相依离去。
褚松回凝神看着那夜中背影,心下无限苦楚。
庆功宴很晚才结束。
他的马车刚到侯府门口,却迟迟没有进去。褚松回心乱如麻,弃了马车,轻功翻跃在平都城内。
今夜陛下大宴将士,宵禁巡查便松散了些。
他看似漫无目的,随心而去。末了,蹲在太平坊某一处屋檐的瓦片上,目光落下,只见窗边一人正敷着眼睛。
一盏茶后。
他揭开布巾,睁开眼睛,正望向窗外。
眼眸一顿,恰与褚松回对视上。
褚松回一阵紧张,下意识挺直了腰板。他知道,萧萧敷完他师傅留下的药方后,会有片刻的清明。
以前,萧萧会趁这个机会,看他模样。
而如今……他见赵慕萧拧眉,似乎有些不悦,快速地将窗子关上。
“砰”的一声。
褚松回面色泛白,一连串秋日树叶悄然坠落,轻飘飘的,又似很重。
他抬了抬头,看见头顶一轮残月。
方才,萧萧是想看月亮的吗?
第37章
晴光清凉, 无风无云,平都城熙攘繁华。
娄宅使坐在太平坊的小阁楼门口。一些小太监守在后面,端茶送水、捏腰捶腿地伺候着。娄宅使磕着烤瓜子, 优哉游哉地晒着太阳, 斜眼瞧了瞧坊外候立的男子,又吹了个瓜子壳, 皮笑肉不笑:“楚公子, 这太平坊您可是进不去的, 里面住的都是皇子皇孙,若出了什么差池,您可担待不起。”
楚随面色平和, 儒雅道:“娄大人说的是,在下不敢踏入太平坊内一步, 只在外等就是了。”
“等?等谁?”娄宅使眯了眯眼,“莫不是……”
话音未落,便听坊内有声音。
“娄宅使。”
回头一看,正是赵慕萧。
娄宅使忙将瓜子丢到小太监手里, 起身行礼, 态度亲切:“啊, 原来是景小王爷,奴才失礼了, 小王爷莫怪。”
平都城四面是风, 除非秘辛, 其余消息藏不住。
在宫里当差的人,哪个不是人精。娄宅使是春寿公公的一个干儿子,又有一群内侍监的兄弟,门路多, 对大小事也有耳闻。
景王的长子赵慕萧与楚随自幼便指腹为婚,奈何玄衣侯不知怎地横插了一脚。听太平坊内伺候景王一家的宫女说,大抵是玄衣侯在灵州时,假冒人家未婚夫,哄骗了小王爷。眼下事情败露,小王爷非常生气,玄衣侯非常惶恐。
不错,确是惶恐,卑躬屈膝地求原谅。
玄衣侯,在平都城潇洒多年,却也从来没有真的出过什么风流韵事。没想到,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呐。
小太监们热火朝天地议论,又突然得知,昨夜宫宴,成元帝单独召见了赵慕萧,还准允景王一家子在京城多留些时日。
成元帝一向是爱屋及乌、恨屋及乌的性子。
当年因简王谋反,诛杀简王全家,迁怒了一群与简王谋反毫不相干的人,比如说景王。只是因为景王与叔叔简王关系亲近,曾被抚养过几年。
成元帝此举,大有解禁泯仇之意,实在是耐人寻味。
总之,敏锐的宦官们直觉这位景王府的小王爷,不是寻常人。君心难测,成元帝如何想的,他们难知,可玄衣侯那里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了。能让玄衣侯失魂落魄,怎会是常人。
娄宅使满脸笑意:“小王爷可是要出去?今日天好,正适宜出游呢。”
“嗯。”赵慕萧看着心不在焉。
“小王爷慢走。”
娄宅使见赵慕萧与楚随一同离去,立马抓人去侯府报信。
侯府。
四方庭院中,褚松回正在树下练剑。束发劲装,面色冷然,一招一式都极为凌厉,挥剑如破风,本安静的庭院霎时卷起落花残叶,沙沙作响。
“你这是练剑吗?”
池塘边的亭子里,正在挑拣竹筐中桂花的华装妇人拂了拂衣上花叶,不悦出声,“这里是侯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杀人呢。”
褚松回收剑,气闷道:“母亲见谅。”
程夫人看他,不由也觉得稀奇,道:“如你这般厚颜无耻,也好意思生气?”
褚松回气闷,瞪了眼千山、将夜等亲随。
将灵州之事,一五一十地全部告知程夫人的亲随们,默默低下了头。
褚松回一言不发,走到一旁去擦剑。
“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程夫人筛着桂花,“你骗人家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一日啊?”
程夫人得知这事,惊得昨夜一夜未睡好。难以想象,他这儿子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京城的贵女们一个没看上,却喜欢了灵州城的小瞎子……
“我当时哪知……”褚松回烦得话也不想说,“罢了,母亲不懂。”
“我不懂?”程夫人闻言冷笑一声,“哟,褚大将军好架子,都装模作样到我面前来了。老娘十月怀胎生的你,有什么不懂?无非就是你第一眼看上人家了,毛头小子,假意消遣罢了。说起来,你也真是活该,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褚松回更闷了,将剑擦得锃亮,“母亲说的是,可现在萧萧生我气,不理我,我怎么办?”
程夫人慢悠悠道:“依我看,你就先熬着,等你的萧萧消了气再说,横竖陛下已经下令让景王一家子在京城多待几日,不用着急,到时候你再去负荆请罪。”
“哦……”褚松回满身愁绪,踢着石子。
程夫人嗤道:“怎么,你还不服啊?你娘是过来人,懂得比你多。我告诉你,你这段时日最好别往人家跟前凑,招人嫌。”
“……是,谨遵母亲教诲,我过几日再去找他……”
“侯爷侯爷!”
管家突然来报,说太平坊娄宅使手底下的小宦官奉宅使之命,特意告诉侯爷,景王的小王爷与楚随一块出去了。
“什么?!去哪了?”
“回侯爷,似乎是朱雀大街那儿……”
褚松回挥手丢了剑,没有丝毫的犹豫,甚至连衣裳都没换,径直便出了门。
速度之快,连程夫人都愣了一下,甚是无语,气道:“一点也沉不住气,像什么样子。”
*
朱雀街是京城最热闹所在。
此时正是午饭时辰,各大酒楼饭馆,四方吆喝,食香飘远。一长街的酒楼中,便数碧草楼最气派豪华,门口游人马车络绎不绝。
赵慕萧跟着楚随,避着人群进入碧草楼三楼,坐于窗边。
窗外景色豁然开朗,一片清光无限好。
“灵州之误会,归根结底因我而起,我这里为小王爷赔罪,还请小王爷莫怪。”楚随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赵慕萧怔然的目光从窗外移开,看着眼前陌生的白衣公子,摇摇头,道:“不必再提了。”
“小王爷真是心善。”楚随温柔道:“这碧草楼是京城最大的客栈,菜肴极佳,一座难求。小王爷快些尝尝吧,可还喜欢?”
“多谢楚公子。”可是赵慕萧看着一桌子的菜,白的红的,黄的绿的,与灵州菜肴大相径庭,他看不清,不知都是些什么,但闻到了丝丝缕缕的辣味,无奈下不了筷子,只好先喝了口茶。
楚随笑了一声,撤走辣菜,和气道:“小王爷昨日轻功横行,叫我一时把小王爷患有眼疾这事给忘了,抱歉。那小王爷想吃些什么,我夹给你。”
他一面给赵慕萧介绍菜品,一面观察赵慕萧神色,见他感了兴趣,便将说时的那道菜夹到他碗中。
赵慕萧尝着口味,不禁露出几分笑意,道:“很好吃,谢谢楚公子。”
这话,正正好好落在上了楼的褚松回耳中。
褚松回瞬间想起在灵州的很多事情,想起赵慕萧也曾亲密地唤他楚郎,嗓音温软绵密,恰似夏天的荷花乌梅饮子与绿豆糕。
又清又甜,荡开心间涟漪。
褚松回沉着脸,却见赵慕萧明眸皓齿,笑得尤为欣悦。
他又贪恋这份明亮,又嫌透不过气——因为萧萧本该是对着自己的,这样说,这样笑。
而眼下,他在看对面那个人。
一个也穿白衣的男的。
“侯爷……?”
千山犹犹豫豫,低声道,“您堵了路了。”
褚松回阴沉沉不语,坐在窗边的位置,一道镂空的花窗屏风隔开,他刚好正对着赵慕萧。
菜还未上,先喝了两杯酒。
赵慕萧吃着楚随夹来的菜,与他说着话。楚随言谈温雅,性情宽厚,多照顾他眼疾,渐渐地赵慕萧面上也多笑意,只是偶有片刻失神。
褚松回掰断了筷子,一口菜也没吃下去,酒倒喝了一壶。
千山沉默地立即给侯爷递上一双新筷子,再一看,桌旁放了四五双筷子。
“我说玄衣侯,小店得您大驾光临,虽说蓬荜生辉,可您也不能欺辱我们筷子啊。”碧草楼的老板啧声道,往里面看了眼,指了指那白衣身影,“要不你去把他的筷子折了吧,我说小店没筷子了,让他吃不了。”
老板与褚松回有些交情,因此这话,他也是敢说。
褚松回冷笑。
老板看他狠辣的表情,惊道:“我就随口一说,你还真想啊。”
褚松回隐忍。
别说筷子了,他弹个花生米就能把人的胳膊弹断。可他那样做,萧萧定然恼火,更加气他。
一桌子菜,他没吃几口,一直盯着赵慕萧。
他的眼神灼热,赵慕萧虽是个瞎子,但专门训练过耳力,对周遭的环境灵敏度也超脱旁人,故而其实在褚松回掰第一双筷子的时候,他就察觉到这人的存在了。
赵慕萧生气,故意不去看他,也忽视他的声音动静。
“这家的桂露酥正合时候,小王爷,尝尝。”
赵慕萧接过楚随递来的黄色糕点,“谢谢楚公……楚郎!”
楚随愣神。
赵慕萧细听。
果然,听得“啪”的一声,又坏了一条筷子。
褚松回霍然起身。
正吃菜的千山赶忙放下骨头棒,“侯爷,何事!”
褚松回脸色精彩得很,又急又酸,压低了声音,凶恶道:“没事!吃你的!”
“是……”
吃完午饭,赵慕萧避开褚松回所在的地方,拽了拽楚随的衣袖,指了另一侧的楼梯,道:“楚郎,我看不清楼梯,可以扶着我下去吗?”
楚随被他的“楚郎”唤得有些懵,“好,举手之劳。”
楚随扶着他下楼梯。
褚松回走到窗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二人往街东方向去,他咬着后槽牙,不甘心地翻窗跃了下去,继续跟着。
千山和将夜啃完骨头,扭头一看,侯爷人没了,惊慌地忙拔刀。
“我这都是客人,别把人吓跑了。”碧草楼老板越过他俩,顺手将他们的刀推了回去,“你们侯爷刚跳窗了。说真的,看他这么防贼,怎么不想着把贼给支走?”
千山和将夜又赶忙冲到窗边,一眼就瞧见他们侯爷,正鬼鬼祟祟地跟在赵慕萧与楚随后面,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二人:“……”
这还是侯爷吗?
赵慕萧轻轻冷哼一声,收回余光视线。真是没脸没皮,倒要看看,他能跟到什么时候。
“小王爷,不妨去秋风台处走走吧?那儿风景也好。”楚随道。
“好。”
赵慕萧应下。
楚随若有所思,状似不经心道:“小王爷,昨日在太平坊,我看玄衣侯似乎不像是善罢甘休之人。我担心小王爷你与他之间有过节,他毕竟位高权重,得罪不得。”
“没什么过节。”赵慕萧淡淡道。
他不愿说这件事,甚至与爹娘阿闲都不怎么提,更何况楚随。再说了,也不知是不是他多心,总觉得楚随有套话的意思。
他不肯说,楚随也不好追问,便笑着说起了其他的。
秋风台就在朱雀街往前不远,平地拔起巍峨高台,台下黄叶纷纷,桂花正浓。楚随引着赵慕萧在树下走着。
褚松回屏气凝神,也没听清他们在讲些什么,只清清楚楚地看见二人有说有笑,颇为亲近,那个姓楚的还搭着萧萧的手。
褚松回气得捶树,桂花一抖,簌簌落下。然而还是怨气难消,他折下一支桂花,掰了一根短树枝,搓在指间,反手一弹,正中楚随的手腕。
楚随手腕一痛,擦掉了点皮,他捡起短树枝,“什么东西……”
赵慕萧皱了皱眉,回头看,很快就找到了桂花树下的人影。
他瞪了一下,然后摸过楚随手里的短树枝,手腕一转,将短树枝发了出去。
褚松回并没避让,只盯着那枚树枝,像小石子一样砸到了自己的手背上。
一瞬清醒的疼痛。
他捧着手背,不由笑了一笑,至少萧萧还愿意理他呢。
但很快笑容凝滞,阴郁与慌乱如乌云席卷,萧萧竟然为了那个姓楚的书生,砸他?
第38章
登台远眺, 见平都城风光,繁盛壮丽,楚随心中慨然, 随口吟诗。
赵慕萧听不懂他在吟些什么, 眨眨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哦”声, “好诗。”
楚随便不再吟了, 带他游赏秋风台, 又步至木樨林。穿过几株桂花树,见四下无人,楚随道:“小王爷, 在下有一件事想与小王爷坦白。”
“可是为了婚约之事?”
楚随讶异,“原来小王爷知道。”
“楚公子早说便是了。”
楚随这人虽很好, 替他夹菜,扶他走路,带他逛游平都,小心周全, 无微不至, 可赵慕萧也不是傻子, 对方在灵州时多次避而不见、不告而别,方才言语中又隐隐有套话试探之意。若不是褚松回一直在后面跟着, 他有意气他, 否则早挑破对方, 直言告辞了。
“你我的婚约本就是一场误会,当初在灵州,父亲让我将此玉坠交换,谁知遇上山贼, 玉坠被夺……”
楚随从袖中取出玉坠,话还没说完,只觉眼前一晃,而赵慕萧已侧身至他跟前,距离极近,不过咫尺。楚随尚未反应过来,手中一空,玉坠便被扯走了,身影再度一晃,赵慕萧已退回原位,平静道:“楚公子的意思我明白,还了玉坠,我们的婚约便不作数。”
与此同时,他藏起玉坠,松了口气,心道若是让褚松回看到楚随还玉坠,他岂不是觉得自己还有可乘之机?
哼,绝无可能!
他悄悄瞥了眼远处的褚松回,细听分辨,却没有任何声音,寂静得异常。那道白衣身影,冷肃如月夜。
“小王爷……只是陛下那里……”楚随回过神来,蹙了蹙眉,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如今小王爷身份也不同过去了,只怕此事,我们两家私下交换信物,是决计无法取消婚约的。我人微言轻,见不了陛下。”
赵慕萧听出弦外之意,了然道:“楚公子放心,我与陛下说。”
楚随暗暗松了口气,神色温和,笑道:“多谢小王爷。”
二人沿花林没走多久,楚随正思索寻个借口离开,恰巧这时候书童慌慌急急地跑过来,“公子,翰林院值班的小太监奉徐大人之命,特请公子前去翰林院。”
楚随忙问:“今日正值休沐,徐大人唤我,可有说为何事?”
“为书文馆的典籍档案,烦请公子回翰林院,将剩下的整理完毕。”书童道。
楚随心想岂不正是好时机,便道:“本想再陪小王爷去东市瞧瞧,平都城有许多的奇珍异宝,可惜只能等下次。徐大人要务缠身,在下不敢在外逗留多时,只得先回翰林院了。”
赵慕萧亦是心下一松。楚随虽为人亲切温柔,但赵慕萧并不喜欢……至少,不想当初喜欢褚松回一样,喜欢他。
想起褚松回,赵慕萧又一拧眉,顿生烦郁。
见楚随与书童走了,随后跟着的小厮安童正要上前,忽然旁边伸出一只手,将他衣领一提,只觉劲力十足,他整个人便被拽走了,待看清是谁时,不由地张大嘴巴,“你不是……”
将夜将他捂住敲晕,看向褚松回:“侯爷。”
林中又冒出个人,恭敬道:“侯爷,已经支走了姓楚的。”
褚松回面色凝霜,淡声道:“嗯,很好。”
他的目光落在桂花树下,点石踏步,轻功越过。
*
赵慕萧垂眸静等,还不见安童过来,疑惑着这小童是不是被路边贩卖的米糕给绊住了,正要循着记忆,沿回头路去找找,转身之际,忽感落叶沙沙,一道白衣身影翻卷,悄然而近。
赵慕萧知道是褚松回。那日恩断义绝后,他们没再说过话,但褚松回阴魂不散,一直暗中盯着他,鬼鬼祟祟的,目光灼灼的。
他也全当没察觉到,全当没有这人。
因而赵慕萧避开那道身影,往树下旁处去,偏偏这时,他的手腕被抓住。赵慕萧下意识握拳转腕,催动内力向外一推,挣脱开褚松回的手掌。须臾之间,褚松回又出手,快如闪电,再度直取他手腕。
此时晌午,光色浓烈。阳光斜照桂花林,一瞬刺目。赵慕萧只是稍微晃了晃神,手腕已经被褚松回扼住。褚松回微微用力,将他压在桂树上。
桂花遮阴,不感秋光。浓郁桂香中,似乎还飘摇着清雅的荷露淡竹香。
隔了一年,依然相熟,瞬时令赵慕萧想起了褚松回曾在王府的亭中教他写字时,从他的衣袖与香囊中散出的气味。那是赵慕萧很喜欢的气味。
可如今秋日,哪来的荷露香?分明是这人故意的!
赵慕萧面有愠色,道:“你是要打架吗?”
褚松回满脑子都是方才的画面。
萧萧凑近楚随,相距极近,从他的角度看来,就是像亲了上去一样。
言笑晏晏,亲密无间。
褚松回当然知道,萧萧是内敛乖顺的性子。他与楚随才认识没多久,不可能亲楚随。哪怕是他们当初在灵州,也是相处了一段时日,才亲亲抱抱的。可是……褚松回又不敢断然,他心很乱,不断地想着他们为什么离那么近,想着万一萧萧真的喜欢这个楚随呢,万一他真的永远都不会理自己了呢,万一他慢慢地把自己给忘了呢……
不行,绝对不行。
“你要是觉得出气,你就打我,只要你能出气,怎么样都行。”褚松回气息沉闷,道。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你是玄衣侯,我就不敢打你?”
赵慕萧绷着脸,一副气势汹汹的凶恶样子,提脚踹他腿。
褚松回没动,看他模样生动,受了这一脚,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一点也不松开力道,说道:“你可以不当我是玄衣侯,怎么打都行。但你告诉我,你与楚随说些什么,方才又做了什么,为什么要离得那么近?为什么要笑?他让你很开心吗?你喜欢他?”
声音极为低沉,就像靠在耳边。
赵慕萧扭开脸,不想理会他。
他刚扭开脸,微凉的手指就将他的下巴握住,掰了回来。赵慕萧对上一张模糊却很熟悉的脸,眉间轻蹙,“疼。”
下一刻,下巴被松开,手腕的力道也轻了些。
“萧萧。”褚松回藏着语气中的急迫,“你还没回答我。”
“为什么要回答你?”
赵慕萧还觉得委屈呢,“我与楚随如何,跟你没有任何的关系,他才是我真正的未婚夫。我与他是亲近,还是说笑,那都是我们的事。在灵州的时候,你骗我那么久,可到了平都,你也总该放过我了吧?”
每次说到这个,褚松回悔恨汗颜,自知不占理,怨气也泄了三分,不敢看他眼睛:“是我错了,是我混账……”
“本来就是你的错。”
赵慕萧一字一句地说:“你假冒楚随戏侮我,分明是将我当成你在灵州消夏的消遣罢了。如今事情都已经暴露了,还跟我说这些话,难不成你是还没玩够?”
“萧萧!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是真心喜欢你!”
褚松回一直觉得赵慕萧柔软得像只小兔子,不料兔子急了会咬人,他的骨子里刚烈,说起狠话来,慢吞吞的,却也真是诛心。
赵慕萧不想听,道:“我不喜欢你了。”
不喜欢你了。
那就是曾经喜欢过。
褚松回如吞涩枇杷,酸意笼罩。
“那,那你……你喜欢他?”褚松回心口疾跳,不敢呼吸。
赵慕萧眼睛动了动,道:“喜欢呀。他长得挺好的,性情也温和。”
“他长得哪里好了?你既见了我,再见他,便不知不过如此了。”褚松回忙不迭道,“而且所谓温和,也都是装的。”
赵慕萧哼声,轻飘飘道:“我有眼疾,寻常时刻看不清你们的相貌,因而在我看来,你与楚随,长得都差不多,白衣,一团模糊而已。”
褚松回一滞,“怎么就差不多?我长得比他好看多了,萧萧你也说过的。你别喜欢他,还喜欢我好不好?我以后再不会骗你的。”
“……”赵慕萧只觉得怎么会有这般厚脸皮的人,更加直白道:“我现在讨厌你了。”
褚松回怔住,“讨厌?”
一看见他,赵慕萧就忍不住不生气,道:“是啊,你以楚随的身份接近我,已然很卑鄙。现在想想,我们的每一次牵手、拥抱、亲吻,你看我那么黏着你喜欢你,唤你楚郎,还不知在背后如何笑话我呢,我当然讨厌你。”
“萧萧……”褚松回昏了脑袋,只想同他回忆曾经的美好,原谅自己,“我没有在背后笑话你,而且我们那个时候,很开心不是吗?”
赵慕萧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被他也带偏了,道:“是很开心啊。可本应该是我与我未婚夫楚郎的开心,我本该牵的是他的手,抱的是他的怀抱,亲的也是他,与你一个毫不相关的人,有什么开心可言!”
褚松回听他言语,脑子里止不住地冒出些不该有的画面。
他想到了真的楚随,在灵州与赵慕萧泛舟江上,采摘藕花;在热闹的街上逛玩,旁若无人地牵手;入夜林间,彼此相拥躲过主人家的巡查;想到楚随握着赵慕萧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还有在乌篷船里,在摇摇晃晃的月影中,轻柔地亲吻……
眼前一黑,他又霎时想起了刚才看到的一幕画面,萧萧与楚随相距甚近的亲切,似吻非吻。
“不。”褚松回由惊惶与醋意中渐渐收拢意识,凝视着眼前之人,语气渐渐沉定,“绝不可以。是我先遇见你的。是我,也只有我。”
“与你真是说不通……”赵慕萧从袖间悄悄取出银针,琢磨着下手。
褚松回不曾注意,始终盯着他的眼睛,目光下移,“好,那便不说了。”
说罢,他俯身抱紧了赵慕萧,手掌扶在他脑后,侧脸一偏,占上他的嘴唇。
此番猝不及防,赵慕萧一呆,指间银针一抖,竟掉落在地。
他面颊泛起热意,既是恼的,又是羞的,“唔……褚松回!”
“不叫灵遇哥哥吗?”趁他言语的空隙,褚松回探入游舌。
他身后就是桂花,轻微一摇晃,便簌簌如雨飘落,甜香袭人。
灵遇……哥哥?
赵慕萧蓦然忆起那一晚在流云镇的小乌篷船上,似乎……是有这么个名字?灵遇,褚灵遇?
是……褚松回的字?
赵慕萧舌尖轻轻一麻,是褚松回咬的。
赵慕萧又起怒气,狠狠咬他的舌头与嘴唇,踹他的腿。
是真的狠,褚松回不得不松开他,舔了舔下唇,只尝到与血混在一起的甜意。
赵慕萧气呼呼地瞪他,使劲地擦着嘴唇,“你好不要脸,我是有未婚夫的!”
褚松回含笑,替他拂过肩上的落花,“我今天算想明白了,萧萧,不管你怎么推我厌我,我都不会把你让给别人。你有未婚夫又如何,我照样敢夺。我近来闲暇,有的是时间,我会天天去陛下殿中跪着,直到陛下应允解除婚约。”
“你无耻……”赵慕萧拍开他的手,用力推开他,气急败坏地转身就走。
耳根红如晚霞,抖落一身的桂花。
褚松回指间拂过唇上的咬伤,抬手挥向桂枝,又一阵落花如雨。
第39章
“小王爷回来啦……”
太平坊的阁楼下, 娄宅使方扔了瓜子果壳,要拜见赵慕萧时,便见他板着一张圆乎乎的脸, 捏着拳头, 气势汹汹地直入太平坊。分明眼神不好,却一阵风似的, 连小厮都跟在后面追。
娄宅使疑惑道:“这……”
小太监们面面相觑, 心下狐疑, “侯爷应当找过去了,莫不是二人吵架了?”
“掌嘴!竟敢当众议论侯爷和小王爷的事!”娄宅使当即道。
呵斥声落下,便听此起彼伏的巴掌声与求饶声。
砰——
重磕的一声。
赵慕萧将门关上, 坐在床边,不断地绞着被褥, 将母亲怕他来平都睡不安稳,特意从灵州带来的枕头翻来覆去地捶着,里头的决明子菊花沙沙响。
被摁在桂花树下……他分明看不清,感受却不断被刺激着, 让他想起了在灵州时、在曲州时的那些亲密与惬意。
他脸颊快红透了, 越想越是恼火!
褚松回这个人, 疯了,当真是……当真是没脸没皮!
“萧萧, 可是出了什么事?”
景王与景王妃在外焦急地唤着, 一边盘问安童发生了什么。
安童按着脖子处, 疼得直叫,连珠般道:“是玄衣侯的那些属下,打晕了小的,之后发生了什么, 小的就全然不知了,王爷王妃恕罪……”
赵闲则疯狂拍着窗户,“哥,哥没事吧!那个姓褚的是不是欺负你了!看我不去收拾他,给你报仇嗷……”
景王妃捶了他脑袋,没好气道:“少添乱了去去去,把汤药端上来!”
赵闲一溜烟地将汤药端了来,“哥!喝药啦!”
赵闲在屋外“哥哥哥”地唤个不停,赵慕萧听着头疼,呼了口气,拍了拍热意稍退的两颊,又摸索着将被褥枕头之类的顺了几道,放回原处,才脚步慢吞吞地去开了门。
“哥!”
“萧萧!”
赵慕萧瞧见模样,接过汤药碗来,喝了个干净,摇摇头道:“我没事。”
鸦羽睫毛垂下,眸子清亮,似乎盈着一汪水,又乌黑,像水底下的黑石子。
这会是傍晚了,绮霞如纱,照得他面颊浮红。
赵闲嘴比脑子快,情不自禁道:“难怪姓褚的不肯放过你,他定是贪图兄长美色!如此无耻之徒,欺人太甚!”
“……”赵慕萧忽视他上一句话,对后面的默默点头,面色虽平静了,心中还是有气,看到赵闲的胖乎乎一团时,忽然想起了他之前说过的话,灵机一动:“阿闲,去街上买些风筝回来!”
赵闲一呆,但很快想出来了,激动地拍手大叫:“哦哦哦!我这就去!”
景王妃与景王两边扶着赵慕萧去前屋,给他端了些吃食过来,照旧问他眼睛如何。
景王妃说起好事,欢喜道:“沈神医托人捎了封信来,嘱托你莫要因刺激辛辣之事害了眼。神医近来在外游历寻药,已寻到了所需的那味药材,过几日便回灵州了。算算日子,再过几日,我们也可以回去了。”
“对了,萧萧。”景王却显得有些犹豫踌躇,“这几日,时不时有玄衣侯、端王与盛王往太平坊送些东西来,金银珠玉,甚是珍贵,萧萧,你说这可怎么办……”
赵慕萧舀着银耳羹,眉心微蹙,思绪被转移,思虑道:“爹都退还了吗?褚松回的直接退,不用管他。只是不知端王与盛王,因何送东西来……”
景王抓着块帕子擦脸,叹道:“退了,爹在京中这处境,战战兢兢,生怕一点出错,哪还敢掺和这些皇兄皇弟们的事?二十年前,爹在京城时,就与这二位兄弟走动一般,这么多年过去,更是恍如陌生人,爹无能,亦不知啊。”
赵慕萧细细嚼着软滑馨香的银耳,说道:“这些贵重礼物,却不是给我们的,而是给褚松回看的。”
景王一愣,思之渐明,只得无奈苦笑,理出了眉目。
端王与盛王夺嫡,而朝中当下最有权势的,便是裕州褚氏。当朝丞相是褚氏的家主,统领三军的大将军是褚氏的嫡长子。褚氏一门,正煊赫时。若能得到这一家族的支持,对皇子夺嫡,将会是极大助力。
这两位王爷想要争到裕州褚氏,手握兵权又正年轻的褚松回恰是个关键。
再有赵慕萧与褚松回的绯闻,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那些王爷心思活络了起来,因而将主意打到了赵慕萧这里。
所谓投其所好,在旁人看来,那玄衣侯眼下的“好”岂不正是他赵慕萧?
赵慕萧含着银耳,吞下,银勺搅动的速度快了,眉头蹙得又厉害些。
门外疾风扫落叶。
几片落叶飞入堂中,赵慕萧随手接住。
眼皮跳了跳,忽觉京城正是多事之秋。
*
浅浅的“啪嚓”一声。
褚松回踩着梧桐树落叶,拨开侯府西院后的竹帘。
程夫人正招呼侍女将刚出锅的桂花糕,与陈酿的珍品秋露白一同放入金漆提盒中,派人送给褚家祖宅的老太太。听闻管家来报,说侯爷回来了,程夫人有意为他冲动行事刺他几句,却见他唇角挂着明显的咬破痕迹,衣袍被揉皱,膝盖与腿部处沾着灰尘,而一向爱洁净的人,却不管不顾,擦也不擦。
程夫人若有所思,心下大抵猜出些,锁眉上下打量他,甚是嫌弃,不由骂道:“养你这么多年,也算是白费了。你栽便栽进去吧,起码要点脸,免得传出去丢人。你难道不知,现在京中百姓都如何议论你吗?”
褚松回踏步跨过小石台,拣了桌上一块桂花糕吃,“如何议论?”
“说你冒充未婚夫戏弄苦主,被戳穿后还厚颜无耻,处心积虑地想抢夺别人未婚夫!哪家说书摊子,哪处酒楼茶馆,不谈你这一桩荒唐事?玄衣侯,褚大将军,你可真厉害啊。”
褚松回笑道:“坊间之言,素来有趣。敢问母亲,哪家说书摊子,哪家酒楼茶馆,我也去听听,说归说,可别瞎说。”
程夫人阴阳怪气道:“瞧你这态度,似乎与临走前的慌慌张张完全不同了,怎么,你的萧萧愿意原谅你了?”
“……当然还没有。”褚松回被堵了一下,“萧萧不是好惹的,不过……”
他抿了抿唇,咬着桂花糕,“我惹也惹了,只能惹到底了。”
程夫人来气,见他还在吃,不满地吩咐侍女将多余的桂花糕全部收起来,道:“往日你虽轻狂,却是个知分寸的。朝中看似平静,可简王尸骨迷踪案、端王盛王夺嫡、乌夏之乱,这三件事,哪一件与你脱得了干系?”
褚松回沉吟不语。
程夫人道:“简王尸骨迷踪,是你发现的。自太子薨后,端王与盛王争夺不休,你有兵权,在陛下跟前说得上话,二王处心积虑地想拉拢你,得到裕州褚氏一族。再有乌夏之乱,如今尚用得着你,陛下自可不计你之过,可若破了乌夏呢?你不世之功,功高盖主,焉知陛下不会猜忌?不错,如今陛下万分信任你,将你视作亲生子,可伴君如伴虎,即便是与陛下金兰之交的你父亲,也不敢去赌帝王的真心。”
程夫人忧愁不已,“须知你当下花团锦簇,却潮水袭涌,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你不想着明哲保身,还敢招惹因简王谋反而被陛下不喜的景王府?还将此事闹得满城沸沸扬扬,可曾想过后果,如何收场?”
褚松回闻言,捻着糕点碎屑,“母亲教诲,儿子铭记在心。我们裕州褚氏的路,是靠曾祖父、祖父、叔父、父亲他们一步一步挣出来的,方有今日大富大贵,自古以来多是富贵转瞬空,儿子自然不敢狂妄。”
“那赵慕萧一事怎么说?你与他若交往过密,陛下那里……”程夫人问。
褚松回道:“母亲不必担忧。这么多年过去,是是非非皆云烟,陛下对无辜的景王早就失去迁怒之愤了。灵州青金石一案,萧萧的功劳最大。探查使报入宫中,陛下知晓此事,已对萧萧有了印象。听探查使周谌,陛下曾言夸赞之词。我也不藏着,直言告知陛下,而陛下所要的,就是臣子坦荡。”
程夫人略微松了口气,却仍不安:“到底不太平。”
褚松回正要接话,忽然此时亲随报来一则消息。
乌夏俘获的那个齐人部将,撑不住严刑拷打,求见玄衣侯。
去刑部关押秘犯的天字号囚牢前,褚松回特意换了一身衣裳,玄衣锦玉带,内绣金银花纹,皂靴踏过溅血的石地。牢卒搬来紫檀椅,褚松回轻撩衣袍坐下,却没有看对面双手双脚绑在刑具上的男人,而是握着两支断开的竹箫,试着对拼。
男人浑身都是伤痕,蓬头乱发,垂滴血线。
“你比你老子还要狠。”他沙哑着声音道,“我若说了,你便放我去死吧。”
“求死不求生,扈将军真是英雄好汉。”褚松回取熬好的鱼胶薄涂于断面,伸手,亲随便递来两支细竹片,褚松回正细心轻慢地刮平断面鱼胶。
扈立冷笑一声,“你不用讽刺我,齐国负我,三万大军偏弃我而去,我投乌夏,只为求生而已。如今又回到齐国,落在当年将领之子的手上,便是苍天负我了,我只欲速死。”
扈立本是褚原手底下的一个副将,二十年前出征乌夏,贻误军机,导致战略崩盘,大军溃败,因怕被问责,投降乌夏。多年过去,在乌夏倒是混得风生水起,还成为了乌夏的一员大将。
这一场与乌夏的漠沙大战时,扈立被褚松回生擒,自知死到临头,本想自裁,谁知褚松回派人严加看管他,偏让他求死不得,便这样到了平都监牢,严刑拷问。
“无人负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褚松回闻声不抬眼,依旧在断裂洞箫的两截面处涂着鱼胶,“交代吧,会送你死的。”
扈立闭了闭眼,“此战,乌夏的军师名唤殷重,两年前来的,因精通算数占卜、奇门遁甲、诗文歌赋、排兵布阵等,且衷心投靠乌夏,被大单于引为上宾。战中的一切计谋,皆为殷重手笔。”
“是个人物。还有呢?”褚松回皮笑肉不笑。
若不是此人在背后兴风作浪,他何须打了足足一年?旁人道他风光,褚松回却觉德不配位,丢人。
“他来历神秘,也不曾对我吐露。不过因我等都是齐人,有时会聚聚,喝酒吃饭。他口风紧,不过还是让我发现了点蛛迹。”扈立咽了口血沫子,“听他笛音,似有江南韵致,醉后梦呓乡话,颇像……像曲州腔调。”
“曲州?你能听出来?”褚松回动作一顿。
扈立道:“我原籍便是曲州,整日一口乌夏蛮语,何曾不想念乡音?”
褚松回继续涂鱼胶,眼神微微一侧。
千山当即领会,从袖中取出两根竹片,抓着扈立的头发往后一拽,逼他抬起脸:“你既在乌夏多年,必然熟识乌夏文了。”
两根竹片,一根是冯季的,一根是在简王墓中发现的。
冯季的竹片,只能看见盘曲断裂的模糊线条。而另一根,则清晰许多。
“这第二根没什么稀奇的,只不过乌夏典籍。而第一根字迹离乱,我须得想想……”
扈立脸上血肉淋漓,费劲地看着,手指悬空描摹。
褚松回也不急,慢条斯理地修复断裂的洞箫。
月上中天,乌鸦啼叫,月光沿着监牢的高处窗户,将刑具上男人血淋淋的伤口映上一层灰白。
他口中喃喃絮念,浑浊的眼睛渐渐变得恍惚。
*
日头初照,风清气爽,坊中可听得晨钟,吆喝声渐醒。
赵闲趴在地上,一边在风筝上画画写字,一边忍不住地桀桀笑。
赵闲丢了毛笔,迫不及待地放线,在庭院中急速转圈,很快风筝越飞越高。
“好了!哥!”
赵慕萧刚喝了神医的药,在树下仰头盯着天空,盼得一瞬的清明时,立即抬起弩箭,短促的“嗖”声登时射出。
此时的太平坊外。
褚松回跃上墙头,远望半空中的风筝。
几只平都时兴的花鸟风筝图样,只是上头都圈画了庞大的王八,王八壳上还写了三个字。
不太清晰,字迹也狂草。
但玄衣侯有所直觉——
那应是他的名字,褚、松、回三个字。
第40章
在风筝上画王八, 再写上褚松回的名字。赵闲和安童吉童几个小厮在院子里扯线放着,赵慕萧射箭击筝,大有出气泄愤之意。那风筝昨夜他教赵闲改造过, 在竹骨处装了多道机关, 是以箭头射出,会被机关锁住, 不至于飞空乱坠, 伤了无关紧要的人, 再有护卫觑准,捡回风筝,取下弩箭的箭头, 如此亦可重复利用。
赵闲按击藏于竹骨处的机关,倏然间铁块齿轮转动, “咔哒”吐出箭头,赵闲接连如此,握着几只弩箭,兴奋至极, “哥, 你也太厉害了!”
赵慕萧连中几筝, 面上浮着笑意,“是师傅教我的, 师傅说, 学会这些, 日后行走江湖,便是个瞎子,也自有生存之路。”
赵闲在赵慕萧身边团团转,“就是就是, 你还患有眼疾,更厉害了!哼,要我说,那些亲王们,一点都比不上哥的才智,就说这射箭吧,他们哪个亲王能……”
“好了,阿闲,这些话可不能乱说。”赵慕萧既是制止他的胡说八道,摸索着更换弩箭,“还有最后一只风筝,我把它射下来,气出得差不多了,咱们就不玩了。”
说罢,赵慕萧举起弩箭,指向云天,万方模糊中,摇曳水草缠绕般的风筝。他闭上眼睛,再睁开,依然模糊。赵闲在一旁指挥着,往左或是往右,往上一点,再往下。
赵慕萧自被师傅收养,便常常跟随师傅上山打猎,练得娴熟箭法。方才借着看得清时,射向风筝,他心中已有大概,循着模糊轮廓,将风筝分割成四部分,对准一团中心。
嗖然弩箭出机。
赵慕萧看不清,赵闲已然跳了起来,拍手道:“又中了,哥!快,快捡回风筝回来!”
护卫一齐奔出,却不料空手而回,神色惶然。
赵闲忙道:“没接到风筝?这怎么可能,风筝又没有长腿,又没有长翅膀?再去再去找!可千万别落到那个姓娄的宅使手里,他就是姓褚的狗腿子,一定会把风筝给褚松回的,虽说我写得狂放不羁,连爹都看不出来那三个字,但也保不准,毕竟那姓褚的极其狡猾……”
叽里呱啦说着,冷不丁戛然而止。
赵慕萧还不曾注意,低头摆弄着师傅生前留给他的弩箭,笑道:“阿闲来了京城,好像也变得更机灵了。”
“哥……”赵闲回过神来,蹦跶两下,叉腰跳了过来,冲着院墙那头哼气道:“你来干什么,这是太平坊的景王宅,你不得主家同意却私闯,岂是君子所为!”
赵慕萧这才探着脑袋看过去,只见院墙上站着一人,白衣轻扬。
又是褚松回!他顿时皱了眉,还真是不管不顾,阴魂不散了。就像他半瞎里的眼睛里所看到的,絮状的迷乱模糊。
“我自认也不是君子。”褚松回翻身下墙,将手中的风筝抖了一抖,扣动机关,拔出锁住的箭头,笑道:“好箭法,机关术也是一绝,至于这风筝上的字嘛……”
赵闲气得咬牙跺脚。
“那个是我写的。”赵慕萧静静道。
褚松回便又看了一遍,含笑道:“萧萧写得好,清新灵动,有飘逸洒脱之姿,尤其是这个‘褚’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托他的福,赵慕萧对这个也是烂熟于心,想想便怄气,低头换弩箭,不愿理他。
倒是赵闲吃惊:“你认出了?”
写得如此之潦草,也能认出是他名字?这人长得什么毒眼?
褚松回悄悄打量赵慕萧,道:“我猜的。”
赵闲不信:“定是娄宅使通风报信。”
褚松回轻咳了一声,“自然不是,我只让娄宅使暗中照拂,却没让他监视窃听。萧萧,我是听许子梦老先生所说,因而猜到的。”
这泄愤的恶作剧是赵闲一年前想到的,那时褚松回不告而别,惹得赵慕萧伤心,赵闲便想了个这么个法子出气,被当时的教书先生许子梦知晓,书信给了褚松回,且将他痛骂一顿。
“你好意思说!”赵闲胆战心惊地呵斥,“难怪每每提到你的时候,先生都那般心虚,原来你们都是串通好的!”
“阿闲,别与贼说那么多。”赵慕萧淡淡道。
赵闲大步上前,一把夺过风筝,背手藏在身后,“对,没错!正门不走,偏逾墙越舍!不过我们这里庙小,怕是迎不起玄衣侯,还请玄衣侯另寻楼宇吧。”
他说的什么,褚松回自然不当回事,对赵慕萧道:“只怕我走正门,递名帖,你不理我。”
低声细语,含笑轻柔,仍漾着当年灵州夏日的清朗之气。
装得是有模有样。
赵慕萧哼了一声,背过身去,正要回屋。
“萧萧!”褚松回忙绕过碍事的赵闲,快步追了上去,支手撑着廊柱,“我此次来找你,是有要事,正事。”
他来时带起一阵风,手腕微微用力,拂起游廊下栽的几株秋海棠。
赵慕萧忽觉脸颊痒痒的,馥郁的香气如同一缕缭绕的烟。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秋海棠枝头摇曳,白衣青年挡住了他的去路。
赵慕萧心下不悦,“你要做什么?我话都与你说得那么清楚了……”
褚松回道:“萧萧,真有要紧事,事关冯季之死。咱们当初讨论,都认为冯季并非自杀,而另有隐情吗?萧萧,你可还记得此事,现下有些线索了。”
冯季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赵慕萧略有怀疑,却不想应他。
褚松回便随在他身后,边走边说,将冯季之事先简略回忆了一遍。
赵慕萧突然顿住脚步,声音软乎又严肃:“我说怎么那枚竹简怎么不见了呢,原来真是被你偷走的。”
“怎么能说偷呢……”褚松回正要狡辩,见赵慕萧瞪他,咬人的兔子一样,忙改口笑道:“好,是我偷的,萧萧别恼,你猜后面怎么样……慢些。”
赵慕萧嫌他甚是招人烦,步子不由地快了些,可他毕竟眼疾,又没有小厮扶着,走得快便容易磕着碰着。这不,一转过回廊,便险些磕到柱子上。
幸好褚松回及时拽住他,将他扶住。
然而还没扶稳,褚松回便又被一推。他顺势往后,后背撞到廊墙,没忍住闷哼一声。
赵慕萧不由一愣,迟疑。
褚松回摆出一副历尽艰险、虎口逃生的不容易,道:“在漠沙与乌夏对决的时候,我正与他们右将军鏖战,那家伙阴险搞偷袭,我后背就被他砍了一刀,流了好多血。方才那一撞,就是撞到了伤口。”
赵慕萧皱眉,“真的?”
他在曲州时,经常去说书摊子说故事的,知道上战场的将士都是九死一生,自古没有轻松的。如玄衣侯这样百战百胜的战绩,背后又是如何的步步为营,赵慕萧大抵能够想象得到。他刚才那一推,用劲也不小,只怕还真的碰到了他的伤口。
“当真,我没骗你。”褚松回见他面色有缓和,趁势追击:“萧萧,我与你发誓,我以后绝不可能再骗你瞒你,否则我枉为人。”
赵慕萧一听这话,陡然又板着脸,“师傅说了,骗子和男人的话最不能信了,我已经被你骗过一次,绝不可再被骗第二次。”
不再管他什么后背的伤势,冷酷地掉头就走。虽说他撞到他伤口,有些心虚,哼,不过褚松回也不是傻子,自己会处理的。而且褚松回为人狡猾,说不定就是装的呢。
“萧萧!”
褚松回只想扇自己,早知便不提这一茬了,卖个惨都没卖出去,可知前路漫漫。
“萧萧,我也不可能再骗你第二次,以后我什么都跟你说。”褚松回表完衷心,唯恐赵慕萧又揪着这事生气,忙借着方才的话题,“那个冯季的竹简!我后来觉得不对劲,去冯府暗查了一番,发现他生前的一些竹简竟然失踪不见了,我猜盗走竹简的,与杀死冯季的,必为同一人。”
赵慕萧不感兴趣,但偷偷竖起耳朵听。
褚松回道:“凶手既盗走竹简,说明这竹简必有异常之处。但我们手上还有一根断竹简,凶手若严谨,必会发现,所以我伪造了一根假的,引鱼上钩。果然当天深夜,凶手潜入知文堂,正是在找这根断竹简。后来我便派人跟踪他,探明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只可惜……”
他话语搁至此,却不往下说了。
“……”赵慕萧凶着张脸,“只可惜什么?”
褚松回笑了一笑,斗胆扶着他,穿行竹径,“只可惜那夜暴雨,亲随失了方向。不过能确定的是,那人必藏身于竹枝山道。再然后,竹简的线索便断了。直到我们去曲州的简王墓,在墓中发现有着相似文字的又一枚竹简。”
赵慕萧挣脱他。奈何褚松回脸皮奇厚,被甩开了又贴上来。赵慕萧生气之下,抓住竹竿来回晃悠,打他脸上。
褚松回只觉清竹飘摇,含笑道:“我此去乌夏,俘虏了一个齐国出身的乌夏将军,他在乌夏待了多年,通晓异族文语,那简王墓中的竹简,记的是乌夏。乌夏当年蠢蠢欲动,派人挑唆简王谋反。竹简上的典籍故事应是乌夏人书写,后来简王被诛杀,简王府被灭门。下葬简王时,陛下下令将他的生前之物陪葬,这竹简因而在墓中。只是,冯季的那一根竹简,问题便蹊跷了。”
赵慕萧推他,却又忍不住听他说话。
“那个人想了一夜,多番还原字迹,猜想应当是这几个字:桃棠发,满溪花。他记不得太清,只说依稀像是曲州的调子,因时日久远,并不确定。萧萧,我想着你在曲州多年,可有印象。”
赵慕萧怔住,“桃棠发,满溪花,盼远方儿郎早归乡?这是曲州太侑郡一带的歌谣。”
“真的?那他倒也没说谎。”褚松回面色朗然,见赵慕萧因惊讶,而忘了推开他,心下一喜,趁机扶着他穿过了竹径,“萧萧你可会唱?”
赵慕萧刚想说会唱,从前师傅与邻居经常在溪畔唱上几句,他听着听着就会了。
忽然意识到褚松回又扶着自己,“不会!”
“不会便不会,萧萧别气着。”褚松回顺从他,“我已派人去快马加鞭去查这个曲州歌谣了。只是这用乌夏文,却写的曲州歌谣。且冯季祖籍灵州,与曲州以及乌夏都不相干,却好似十分珍爱这竹简。实在是太奇怪了,背后必有隐情,对吧,萧萧?”
赵慕萧下意识点点头,是很奇怪。
乌夏文,曲州调。
这完全就是毫不相关的两件事。
褚松回轻笑了一声。
等赵慕萧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跟着褚松回的思路走了,顿起气恼,再次用力甩开他的手臂,加快步伐,回了自己屋,门一关,将褚松回隔绝在外。
褚松回又吃了闭门羹,不过心情却是甚好。
然而一想到赵慕萧的真未婚夫,另有其人占着,登时敛了敛笑意。
真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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