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日常
灵州距曲州足有半月的路程。
赵慕萧坐了三天的官家马车, 神思闷沉,眼前昏昏,越觉煎熬困顿。恰好已出灵州, 到达朔州境内, 二人入城,先找个客栈吃了饭, 逛了逛城内闹市, 买些干粮点心等吃食, 随后便在随行官队中挑了一匹马,牵马出城。
褚松回将赵慕萧环在双臂之间,悠悠慢行。有时又驰骋林野, 风卷如浪,赵慕萧缩在未婚夫怀中, 只感豁然恣意,笑意满面。
褚松回单手勒住缰绳,放慢了速度,另一只手护着怀中人的腰际, 免得他不小心掉下去。
林间凉爽, 赵慕萧正怡然自得, 晃着腿,采些路边野草, 轻声哼着坊间小曲, 从褚松回的腰上摸来洞箫, 吹了几声,断断续续不成音调。
“楚郎,楚郎!”
赵慕萧有些急地唤人,将洞箫递给他跟前。
褚松回便再勒住缰绳, 笑道:“想听什么?”
“楚郎吹什么,我就听什么,我不挑的。”赵慕萧扭头,一副乖巧模样,“不过楚郎要是愿意吹《长相思》,我就会很开心!”
他凑得近,离得近,脑袋动来动去,像毛茸茸的小动物,头发搔着褚松回的下巴与脸颊,再有暖风一催,凭生痒意,就连空中弥漫着的淡淡香味,都如细纱如薄雾,将褚松回当头笼罩,心上如春水摇曳。
褚松回松开缰绳,接过洞箫。
赵慕萧弯腰贴在马上,温柔地抚摸马儿的鬃毛,挠了挠它的脖子,“慢慢走,乖一点哦,楚郎要吹箫啦。”
“《长相思》就《长相思》。”褚松回含笑,竖着洞箫,蓦然心神一动,动作顿住,下意识抿唇。
方才……赵慕萧也吹过这洞箫。他再吹的话,岂不是……
褚松回喉结微滚,握着的这洞箫也仿佛熏着热气。
赵慕萧疑惑,又回头看他,看不出他的面色不自然,只道:“楚郎?你忘曲了吗?”
褚松回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嘴唇上,道:“……没有,我怎么会忘曲。”
他启唇贴近吹孔,直至触上,洞箫微微下压。手指轻按轻抬,幽婉箫音流泻。
这一曲尤其漫长悠远。
曲终时,褚松回还贴着吹孔。
“好听好听!这支曲子最好听!楚郎你怎么吹得这么好,不过好像与我昨天听到的有些不一样……”
赵慕萧清凌凌的声音在绿竹林中飘荡。
褚松回也回过神来,他咳了一声,终于收起洞箫,别在腰后,只字不谈错音的箫曲,只见他拽住缰绳,驭马一跃,淌过林间浅溪,行至一片林野空地。
赵慕萧心怀惬意,顿生灵光,兴奋道:“我也想会骑马,楚郎,你教教我吧好不好!”
赵慕萧只会骑驴。
几年前的时候,师傅得罪了人,搬去山里躲风头,每次喝得烂醉如泥,都是赵慕萧骑着小毛驴,给师傅上街买醒酒药。
见他缠着自己央求,褚松回唇角上扬,自是答应,倾囊相授,教他紧贴马背,微微俯身,双腿夹住马腹,握着他的手教他拉住缰绳,控制适当的力度。
赵慕萧认真听讲,点头。
“你来试试?放心,这马我载着你骑了一路,还算温顺。”
褚松回翻身下马,先是牵着马走了几步,问:“准备好了吗?”
赵慕萧养得圆乎乎的脸紧绷着,捏着拳头,甚至严肃,“好了,楚郎!”
褚松回轻拍马臀,马嘶啼一声,踏起马蹄,向前冲去。
在马疾驰的一瞬,带着他冲往模糊的前方时,赵慕萧心跳极快,快要顶跳到嗓子眼处了,他不由激动紧张,铭记未婚夫的教引,如实照做。
褚松回运施轻功,踩石跳跃,拽着枝条斜伸的竹子,翻上高处林叶间,足步踏枝,追着赵慕萧,高声提醒他前方之路,转弯或是慢行,地上有石头,往左或是往右。
赵慕萧扣住缰绳,听耳边裹挟风声,他也渐入佳境,策马行于林间,不快不慢,正是刚刚好,回头冲褚松回乐道:“楚郎!我会骑马了!你看!”
褚松回看他,一袭鹅黄衣衫的聪明萧萧,唇红齿白,纵马腾跃,灼灼明媚的意气扑面而来。虽半瞎不瞎,虽曾历尽磨难,可好像丝毫没有削弱他的一丝明亮与勇气。
褚松回踩叶过林,旋身一转,稳稳当当地落在马上,从背后双手环住赵慕萧,控住缰绳一拽,催使马抬蹄避开地上一颗石头。
赵慕萧道:“楚郎!”
“在呢。”褚松回应了一声,不由地将人环得紧紧的。
心跳比达达马蹄声与呼呼风声更响。
他们赶了一连七日的路程,换了三四匹马,总算到了曲州地界。雁云山脚下,一行人乘船渡水,再有五日即可。
湖上茫茫,但见群山飞鸥。
这一日,赵慕萧躺在床榻上敷着眼睛。褚松回坐在床边,替他按摩额上穴位。
安童端来刚做好的糕点,正要伺候他们小王爷,便被褚松回那几个亲随给拽了出去。
“没看见我们公子在里面吗?”
安童脸又黑又红,实在是憋不住了,噼里啪啦道:“我才是我们小王爷的贴身小厮,本来就该我伺候小王爷的!一次两次倒也罢了,结果这一路上,你们公子又争又抢的,把我应该干的活都抢了,我给小王爷换衣裳都不行,什么意思啊!”
这话问得有理有据,褚松回的亲随简直无言以对。
千山和将夜在门外偷看里面,褚松回一手按着穴位,一手端来糕点,任赵慕萧去摸,却偏偏在他要摸到的时候,将承盘拿远了一些,叫他摸了个空。如此反复几次,赵慕萧要恼时,他才笑眯眯地奉上承盘,先于一步拈了块糕点,喂到赵慕萧唇边。
嗯……他们侯爷……嗯,确实……难说……
要是夫人看到这一幕,都得跳起来惊叫,找来驱邪大师,看看她一向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儿子是不是中邪了。
安童怒道:“还没成婚呢就这样,成了婚之后还得了?”
那可真不得了。
千山腹诽,拽着安童往旁处去安抚,“小安童,来来来,你怕什么,我们公子又不会把你们小王爷吃了,你正好得闲,赏山川景色岂不美哉……”
一人一句,把安童堵得说不出话来。
而舱内,褚松回一边按着穴道,一边垂眸瞧着赵慕萧吃糕点。
他眼睛被覆着浸润草药的白布,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剩下半张,秀挺的鼻子与红润的嘴唇。他正小口小口地吃着绿豆糕,生怕碎屑掉落,不过还是防不胜防,一粒碎屑沿着手指缝隙,落入脖颈处。
于是褚松回的目光又落在他的脖颈,衣领微开,露出的一截细白修长。
褚松回下意识捡去那一粒碎屑。
忽然间,褚松回觉得,自己一只手好像就能将他的脖颈扣住。
“楚郎?”
褚松回眉心一跳,皱着眉,收起自己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心思,继续给他按着穴位。
赵慕萧吃完糕点,听见江面上传来的山歌,觉得口音熟悉,问:“楚郎,是不是要到流云镇啦?”
褚松回也不知,唤亲随探问,确实到了曲州太侑郡下辖一个县的流云镇。
赵慕萧十岁的时候曾与师傅在流云镇待过几年,便正好今夜歇在此处。船停泊在岸边,褚松回习惯性地握着赵慕萧,走了不一会,便见炊烟人家,一排排的房屋。
赵慕萧回到故地,又听鸡鸭叫声,说不出的怀念与安逸。
投店途中,赵慕萧还遇见了好些个故人。
有在他练武偷懒被师傅罚站一天,偷偷给他送吃食的卖槌子的蒋婆婆;心疼他一个小孩子,天天举镇上最壮的大汉都举不动的石锁,为此跟师傅在太阳底下吵了三百个回合面红耳赤的张老伯;还有结伴去抓鱼、掏鸟窝、打果子的周家兄妹,热情地邀请赵慕萧回自己家住,住什么客栈。
赵慕萧心中欢喜,便拉着褚松回,一同前去。
周家妹子打量褚松回与赵慕萧的亲密,问:“这是……”
赵慕萧毫不遮掩,自豪道:“是我未婚夫,他叫楚随!”
都是知心熟人,赵慕萧将自己的身世告知,又将与楚随的婚约解释明白,只隐去前往曲州的真实目的。众人吃惊,不过见他这般被养得白里透红,便为他开心。
饭桌上极为热闹。
赵慕萧眼睛不好,没待褚松回动筷,就有人争着过来夹菜倒水。赵慕萧怕褚松回不习惯,便时不时地提起他,“楚随好厉害的,文武双全,才貌无双!”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赵慕萧便直接唤楚随。
“那对你好不好呀?”周家人笑呵呵地问。
赵慕萧道:“好,可好了!”
周家人纷纷庆祝,打趣道:“那这皇上还真是随手一点,点出个天作之合的鸳鸯谱啊!来来来,楚随楚公子,我们也敬你一杯。”
褚松回微微一笑,从容饮茶,姿态甚是得体。
茶淡淡的,滑入喉中,却如同生了刃。
这一路来,途中辛苦,不过陪赵慕萧纵马踏林,特意买一条乌篷船,饮茶江上,苦累顿消,反而让他觉得好似游山玩水一般畅快。此番又遇见了赵慕萧的故人,知道了许多他以前的乐事。
而渐渐的,赵慕萧一口一个亲密无间的“楚随”,砸在褚松回头上,令他心头沉郁阴霾,竟无端地生出几分茫然,茫然中再滋生出如暗处青苔的惧意。
怕什么?不知道。
他不由地想起临别前周谌与许子梦的话。
他不可能待在灵州一辈子,况且他刚收到密信,说乌夏蠢蠢欲动,有意出兵,他迟早是要回平都的,那到时候……萧萧……
褚松回这辈子都没遇过这么棘手的麻烦,也不知自己为何顾虑越来越多,分明当初只是为了消遣寻乐。
酒过三杯不解愁,茶也是。褚松回渐渐觉得屋中闷得慌,推说头疼,回船上吹吹风。
赵慕萧本要陪着他去,但周家人留他再吃一点,只好应下。
其时明月当天,月华如银,铺在江面上。
乌篷船飘飘荡荡在岸边。
褚松回静静地平躺在船内,又觉无趣,倚船吹了首洞箫,更心烦意乱,一手转着洞箫,一手向湖上丢石子打水漂。
实在没事做了,最后还是回到船内躺着,手指勾着红绳,一枚玉坠垂落摇晃,在月光下闪着一个“萧”字。
他盯着那个字与玉坠双童嬉戏的图案,意味不明地嗤了一声,心生戾气。好了不起,皇上赐婚呢,定婚信物呢,天作之合?呵,那怎么就偏偏阴差阳错到了他的手里……
褚松回一些阴暗的想法刚刚冒出来,便听船外传来柔软熟悉的声音。
乌篷船的帘子被掀开,一张漂亮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
褚松回只是刚刚坐起来,感觉乌篷船微微一沉,晃了几晃,下一瞬,赵慕萧已经倒入了他的怀中,睁开一双朦胧且泛红的眼睛,唤道:“楚郎,楚郎。”
听到这称呼就头疼的褚松回忽然闻到一股清浅的酒香,又瞧他眼睛里浮上红血丝,急道:“你喝酒了?”
只见赵慕萧傻乎乎地笑了笑,摸着褚松回的脸,摸索到他嘴唇的位置,又傻乎乎地笑,凑过来亲了一下。
啵的一声。
第28章
褚松回人傻了, 嘴唇一软,袭来漫有荷花味的酒香。
他大概是昏了头,竟觉得这酒香, 既清淡无比, 又浓郁醉人,一缕烟雾一样飘然柔软, 又直上云霄。
竟只有一瞬。
赵慕萧离开的时候, 他下意识拉住赵慕萧的手腕, 将他拽向自己。赵慕萧没什么力气,一团云一样陷入褚松回的怀中。
褚松回心绪翻涌,看向怀中的小瞎子, 不由地动了动喉结,垂眸道:“萧萧……”
正在这个时候, 追不上小王爷的安童终于气喘吁吁地赶来了,冲乌篷船内喊道:“我们小王爷误喝了周家人的酒,眼疾发作,该敷眼睛了……”
赵慕萧咕哝了几声, 在褚松回怀里开始乱动, 抬手按着眼睛, 喊疼。
“不能按,听话。”褚松回眼疾手快, 连忙抓住他的手, 只见他眼睛里的红血丝越来越多, 旁些心绪顿消,只后悔提前离场,他放下赵慕萧,“在这等我, 很快就回来。”
安童正要爬上船取药之时,却见乌篷船内飞出一人,踏水至大船。
褚松回快步入屋,目不斜视,迅速提着一个包袱和一个洗干净的铜盆,轻功点水。他明显着急,脚下一个踉跄,不慎拨开了停泊的绳结。
此时正有风,乌篷船摇晃溜出。
正要上船的安童一脚踩入水中,“……?”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褚松回没管他,回到船内便扶起赵慕萧,小声问:“方才没揉眼睛吧?”
赵慕萧浑身无力,摇头道:“我……很听你话的。”
褚松回心蹦跳了一下,“为何?”
赵慕萧口齿艰难,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丢:“你、你是我的未婚夫呀,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褚松回掩去心下的失落与烦躁,闷声道:“就这么爱听未婚夫的话?他要是个骗子呢,要是个坏人呢?你一点防备心都没有,肯定被吃得连渣都不剩。”
手下碾药材,挤草药,取水,浸泡的动作却一点没停,反而还越来越快,颇有些泄愤的意味。
赵慕萧意识不太清晰,费力地听着未婚夫说话,甩了甩脑袋,更往前凑,抱着未婚夫的手臂,茫然地问:“ 你是我未婚夫,你对我确实很好,我才听你话的呀。”
“你……”褚松回无言以对,心口堵得慌。
真是他未婚夫,也就好了,关键他又不是!
若是换了真的楚随,又对他很好的话,他岂不是也要这样黏糊糊、动不动就撒娇地缠着那个楚随!又要拉手又要抱着!仗着醉酒眼疾发作,还敢亲嘴!
褚松回咬牙,将纱布来回来在草药碎粒的浸液中摆动。力道不由地大了些,溅出些水滴。
赵慕萧摸了摸脸颊,愈发茫然:“楚郎,你生气了吗?”
“没有,哪敢。”褚松回闷哼,继续用力甩着纱布,不过这会控制力道,没让水滴子溅出去。
此时夜晚,赵慕萧眼前极其混沌,时不时闪过的疼痛令眼前更加幽黑,他只能随声音贴向未婚夫,安静地盯着影像,歪着脑袋,满是迷惑。
待纱布吸满汁液,褚松回狠狠一拧,滴滴答答的水珠子落入铜盆中。
“敷眼睛了……”
褚松回微微抖了抖纱布,双手捧着,刚转身唤赵慕萧,迎面又是一阵香气,下一瞬眼前便出现漂亮得惊人的赵慕萧。
褚松回唇上又一软。
“嗷……”赵慕萧十分可怜地捂着嘴唇,“磕到牙了……”
褚松回眉心狂跳,心思复杂纷乱,躁动得不行:“……叫你不打招呼。躺下来,先把药敷上,再把手拿开,我看看有没有磕破皮?”
赵慕萧平躺在乌篷船内的毡毯上,让褚松回敷了药,眼上灼热与疼痛顿时减弱,更是乖乖地“啊啊”张嘴。
褚松回看了看,声音轻飘飘的,“没有磕破皮,自己按一按,很快就不疼了。”
“噢。”
赵慕萧言听必从。
褚松回卷起两边船帘,月光透过窄窄的窗子洒了进来,映照赵慕萧。
褚松回的目光又不知该放在何处,他倚船而坐,手里空闲,随便一抓,正抓到那个红绳玉坠的定亲信物。
月光下,光和莹润。
褚松回脸顿时一沉,想也不想将玉坠塞垫子底下。船内静悄悄,他垂眸看着赵慕萧,漫天春雨似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正如同烟波摇月影,照了满船。
褚松回移开视线,手臂搭在窗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看水面波澜上的点点星子与寥寥残荷。
半晌后,他问:“你刚才……在做什么?”
赵慕萧揉着下嘴唇,被磕到的地方已经不痛了,正要唤未婚夫,忽然听到这一句话,唇角上扬,伸着手乱晃,道:“在亲你啊。说书摊演的话本子都是这么写的,这叫肢体接触!从牵手开始,一点一点的,再拥抱,再亲吻,再……”
“够了……你现在是个小醉鬼,我不跟你计较。”褚松回深呼吸一口气,故作平静地说,“但是,赵慕萧,你知不知道事不过三的道理。”
“知道啊,师傅教过,偷摘一次桃子可以,摘两次也可以,摘第三次就要挨打了。我刚才……刚才已经亲了楚郎两次啦!”说着,他瘪了瘪嘴,声音失落下来,“意思就是我不能再亲啦。”
褚松回看了又看,还是没忍住,双指捏他脸颊。
赵慕萧身形清瘦,脸上却圆乎乎的。大约肉都长在了脸上,捏着很是舒服。
他道:“你倒是会举例。”
赵慕萧被捏脸,也还笑呵呵的,只觉未婚夫的气息甚是好闻,挪动着蹭了蹭未婚夫的手掌,跟小猫小兔子似的。
褚松回一顿,抿了抿唇,倒也没躲。另一只手依然放在窗边,状似漫不经心地敲着,只是节奏比方才要快了许多,渐成曲调。
约莫一炷香,赵慕萧仰着头飞速地坐了起来,兴奋道:“楚郎楚郎,我要看你!”
师傅的药方子真好,可以看到清晰的画面呢!
“……急什么。”
褚松回手心不知何时出了汗,一向好干净的玄衣侯却没擦拭,而是先整理了衣角鬓发。
斜倚着的坐姿端正了起来,又觉得太僵硬,遂而微微倚靠。
“可以了吧可以了吧?”赵慕萧催促着,“楚郎你反正怎么都好看呀。”
褚松回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喜房里盖着红盖头的新娘。
褚松回:“……可以了。”
赵慕萧闻言便拿开了纱布,一刹那间得见未婚夫真容,俊朗潇洒,丰神如玉。
他不由上前,想要看得再清楚些。
然而转瞬即逝,月下的一切影像湮没为暗沉幽黑的沼泽,也快要他的未婚夫湮没。
赵慕萧叫了一声,“又没有了!”
师傅的药方一点都不好,偏偏只能看见一瞬!
他像个孩童一样,被夺走喜欢的糖葫芦,急吼吼地叫唤,满是失落。若再年幼些,只怕会哭出来。
赵慕萧还没看够呢。
他迫不及待地上手去摸褚松回的脸,睁着眼睛,回忆起刚才所见到的模样,一寸寸感知、描摹。
从额头,到眉毛,再到眼睛。
褚松回下意识闭上眼。
从鼻子,到面颊,再到嘴唇。
褚松回喉结滚动,莫名觉得干渴。
最后到脖颈。
赵慕萧的手指滑到喉结时,褚松回心中已数到二十八个数。他咬着后槽牙,抬手一拽,指尖已解开了他手腕上的衣带。
赵慕萧只觉眼前飘过什么东西,再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眼睛被蒙住了,坠入无际漆黑。
乌篷船随风摇晃,穿行在枯荷之中。
他道:“楚郎……”
这会也是真的摸瞎了。
“赵慕萧。”
乌篷船内,他听见有人在叫他,声音如金玉,低低的。
“又想做什么?”
赵慕萧张了张唇,想了好一会,摇着脑袋,呆愣愣道:“没想做什么,我……我脑子不清醒……有点醉人。”
褚松回双手捧着他的脸,细细抚他柔软的面颊,眸光沉似此时此刻的月夜。
水光摇曳,乍明乍暗。
褚松回道:“不,你想做什么。想想,是什么?”
赵慕萧呆了呆,真的想了想,嗅到未婚夫身上既清冽又安抚他的气息,也如实说了,“想亲。但不是事不过三吗……”
一字落下,唇已然被堵住。
什么事不过三。
那人好像伺机等候着的。
双唇相贴,甚是舒服。赵慕萧不由地更往未婚夫怀中靠,把自己软绵绵地放在未婚夫怀中,双手搂他的腰,仰着脸。
褚松回心中竟生出莫大的满足感。
平都城谣传他放浪形骸,荤素不急。实际褚松回根本没亲过人,然而此时此刻,竟无师自通。
他含着赵慕萧的下唇,轻咬或吮吸或碾磨,只能叹自己天赋奇佳。
赵慕萧窝在他怀中,乖乖的,褚松回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褚松回轻慢且温柔,亲着亲着便有些刹不住的热烈了。一只手穿过赵慕萧的腰,抚着后背,一只手摩挲着他洁白细腻的脖颈,偶尔睁开浓郁得似灌了一团墨的眼眸,月光下见赵慕萧面颊绯红,他不由地亲得愈发投入,耸起了肩膀。
“楚、楚郎……”
湖上有风,赵慕萧的声音便含糊在风中。
不知是楚郎,还是楚随?
褚松回顿住了沉迷的动作,猛地睁开眼睛,浑身僵住,所有上涌的血气霎时冷冰,化作银针似的冰凌碴子,将他刺得无处可躲。
“你叫的是谁?”他偏问。
赵慕萧头晕,也没发觉放在自己腰际上的手越发扣紧,道:“叫……你呀。”
“我?”褚松回又问,“我是谁?”
“你是楚随呀!我的未婚夫!楚郎怎么连自己名字都记不得了。”赵慕萧傻乎乎地笑,又倒入未婚夫怀中,撒着娇,“楚郎,再亲一会好不好……”
“……”
褚松回死死咬牙。
分明亲他的是他褚松回,他心中却认作楚随,热情欢喜地抱着楚随,心心念念的也都是楚随。
若是真的楚随,他也会这般投怀送抱,主动亲亲。
该死!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楚随这个人?
褚松回作为裕州褚氏的嫡长子,自小顺遂富贵,不管是学武还是学文,他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八岁就跟着父亲上战场,到如今二十四岁,也算是战功赫赫,扬名天下,陛下亲赐爵位“玄衣侯”。
纵马长街,极尽意气风发。
向来都是高坐骏马上,含笑受人眼光的。
骄傲,潇洒,肆意。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从心底生长出嫉妒这种东西,并且狂舞疯长,水草一般,四面八方地摇动,抽着他的五脏六腑。
这一声声的“楚郎”或是“楚随”,遮住上半张脸也能看出的亲近神色,便是它生长的养料。
他甚至想着,为什么他不能是“楚随”?
“楚郎?”赵慕萧只听见沉重的喘气声。
“不许这么叫。”褚松回掐断船外一支残荷,秉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气,拉过赵慕萧的手掌。
赵慕萧头晕得不行,懵懂地问:“哦,那我叫什么?”
褚松回在他手心写字。
“褚。”
这个字练过好多遍的,未婚夫一写前面的笔画,他就立马想到了。
第二个字。
赵慕萧道:“这个字我也认识,是灵!灵州城的灵。”
第三个字。
笔画多,手指在赵慕萧的掌心写得发痒。
“这个不认识……”
“遇。”
褚松回口齿极其清晰,“褚灵遇。”
褚松回心跳极快,牙齿咬着舌尖,一错不错地盯着赵慕萧,“这是我的名字。”
“褚灵遇……”赵慕萧迷糊地跟着重复了一遍,唇角上扬,又扑入他怀中,“你不让叫楚郎,那叫你灵遇哥哥好不好?”
褚松回觉得自己的心快蹦出来了,声音低到融入晚风中:“你愿意,当然好,最好不过了。”
赵慕萧道:“灵遇哥哥,那还可以继续亲吗?”
褚松回重新吻上去。
乌篷船摇摇晃晃穿过残荷群,荡起水面涟漪,月色正怡人。
第29章
翌日晴光朗照, 赵慕萧醒来时,摘掉衣带,乌篷船正在岸边摇曳, 荡开林间细碎灿光。
他呆坐在乌篷船内, 眼前极其模糊晕眩,脑子嗡嗡, 他抿了抿唇, 嘴唇好像也有点肿。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褚松回抱着一堆果子回来, 正瞧见赵慕萧脸上没什么表情,好似在思索,唇色被亲得嫣红饱满。他不由放慢了脚步, 心中既窃喜又不安。
他昨夜情绪失控,在赵慕萧的手心中写下他的名字。
赵慕萧知道了, 会怎么……
“楚郎!”
赵慕萧见到很熟悉的白衣身影,有些迟钝,脑中浑噩渐渐如雾消散,他起身招手, “楚郎!”
跳下乌篷船, 朝他奔来。
像只小雀儿, 扑腾扑腾飞入他的怀中。
褚松回忽觉心口猛地一跳,自胸腔炸出朵直冲云霄的烟花, 整个人像被点了穴, 僵硬住而不敢动, 只垂眸看着他。
赵慕萧用他那黏糊糊软绵绵又乖巧至极的嗓音,说道:“楚郎,你昨晚是不是亲我啦?”
“……你记得?”
褚松回递给他几个刚洗干净的野果,说话时声音极为沙哑, 透着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紧张。
赵慕萧点头,“记得呀,我昨晚不小心拿错了杯子,喝了一点点酒,眼睛就开始不舒服了,然后就去找你了,然后我们就亲亲了……”
他当时蒙着眼睛,看不清,只记得记得未婚夫把他抱在怀中亲吻的些许感觉。
那真是很舒服了。
赵慕萧满脸笑意,气色红润明亮,脆脆地咬了一口果子,更显得唇红齿白。
褚松回右手里指间紧紧捏着一颗绿色山果,锁眉追问:“其他的呢,不记得了吗?”
赵慕萧摇了摇头,“好像说了些话,但想不起来了,脑袋还有点晕。昨晚说了什么呀,楚郎,你告诉我吧。”
他还有些暗戳戳的心虚,应该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吧,他很乖的。
“……没什么。”
看来,身份没有暴露。
但褚松回并没有觉得松了口气。
他捏碎山果。青绿色的汁液沉默地自掌心渗出,淌过手掌边缘,恰好沿着那道新伤。
他今晨去林间摘野果,不慎被细枝划伤手掌边缘。当时止了血,不碍事了,如今被这酸涩的果子汁液一浸,疼痛顿时如荆棘丛倾轧。
他一边希望赵慕萧发现他不是他的未婚夫,一边又担忧顾虑他生气,纷繁复杂的情绪扰得他心神不宁。
褚松回不想管,他丢掉果核,“砰”的一声,溅起溪边水花,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头还疼吗?吃点东西,过会我再帮你敷药。”
“有点。”赵慕萧后悔不已,“都怪我拿错了杯子,当时又在听婆婆讲话,没留神就喝了。当我闻到那酒味的时候,已经咽下去了。”
褚松回沉声道:“以后千万注意了。”
“嗯……”赵慕萧听未婚夫声音,似乎郁郁寡欢的,“楚郎,你怎么啦?哪里不高兴。”
是因为和他亲亲不高兴吗?
“没有。”褚松回清了清嗓子,调整状态,语声清朗,转移话题:“对了,药包里有一味草药昨夜沾了点水,分量不够了,我正好去林子里采来。萧萧,你在这里等我。”
“我跟你一起……”
赵慕萧正要说。
褚松回道:“听话,回船上再休息一会。”
赵慕萧只好同意,愣愣地看着未婚夫的白衣身影遁入苍翠的林中。他又吃了一颗野果,心想未婚夫有时候真是怪怪的,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吃了果子,渐渐没那么晕了,便从船上下来透透气,随手捡过地上一根树枝,比划了几个招式,脚踩乱石,旋身一转,手中树枝已在地上画了好几个圆。
他试了几次,只能画出圆来。
若是师傅就厉害了,不仅能画出图案,还可以写出字呢。有一次,赵慕萧眼睛没坏时,见过师傅耍棍法,当真是飞龙在天般的浩荡气势,几招过后,地上便出现了“慕”和“萧”二字。
赵慕萧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索性也不练了,蹲在地上,握着树枝写字。
慕、萧、景、闲、褚……
不对不对。
他把“褚”字给涂掉,没头没尾的,他也不认识姓褚的人。
赵慕萧想起昨天晚上仅存的一些记忆,心中欢喜,划动树枝,慢吞吞一横一竖地写下一个“楚”字。
这是未婚夫楚郎的楚。
赵慕萧虽看不真切,却在笔画收放之间自得乐趣。
溪边晨风悠悠,吹散了些字上的细小砂石。
褚松回踩住一颗石子。
他左手提着布包好的果子,右手拎着放满草药的竹筐。
一回来就看见这小瞎子蹲在溪边握着树枝划拉,乌黑的发丝散落,衬得肤色洁白,模样甚是招人,褚松回不由地想起昨夜那个沾染荷露明月光的亲吻,小瞎子直往他怀中钻的依赖劲,喉结滚动。
然而当他看清地上字迹的时候,如瀑布泉水浇了当头,瞬间冷了下来。
赵慕萧浑然不察,亲近道:“楚郎,你回来了!你看你看,我写的这个字如何?”
褚松回咬着舌尖,目光游移,瞥见一旁没擦干净的“褚”字。
牙齿咬着舌尖,用力了些,目光又回到“楚随”二字上。
好。
很好。
比第一次写的时候,可好太多了,工整端正,笔画清晰。
也不知道私下里背着他,偷偷练过多少回这个“楚”和“随”字。每一次练的时候,是不是都在心里默默唤着未婚夫楚随。就像昨天晚上一样,抱着亲着的人是他,口口声声的楚随。
褚松回心头那股火又给燃了起来。
饶是他再不承认,也心知肚明,那团火焰名为嫉妒。
“楚郎?”赵慕萧又问。
褚松回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听着如寻常,道:“外面有风,你穿得又少,进船里吧,小心着凉,待会我给你敷药。”
赵慕萧有些失落:“哦……”
未婚夫到底是怎么了呀?
他进入乌篷船前,转身眯眼看了看。
未婚夫还站在原地,似乎在盯着他写的那些字的方向。赵慕萧歪着脑袋,不明所以。
他看不清的是,褚松回阴郁冷笑的神色,以及抬起靴子,将地上所有的“楚”字和“随”字通通踩糊抹平的动作。
褚松回勾着树枝,补全被擦掉的“褚”字,左右看看,勉强满意了,拍拍手,丢掉树枝,进入乌篷船,替赵慕萧敷眼。敷完眼睛后,他又带着赵慕萧在溪边取茯苓膏涂牙洗漱。
赵慕萧听着未婚夫的话,让张嘴就张嘴,让吐水就吐水。
天光大晴后,二人牵着手去周家喝了汤粥,一番言语告别,便坐船继续赶路了。
渡水过太侑郡,改车马陆路,约莫今晚就能到曲州了。
马车上,赵慕萧与褚松回相邻而坐。
赵慕萧敏锐地察觉到未婚夫心情不佳,心中嘀咕,未婚夫的反常好像就是夜里他们亲嘴之后的第二日开始的。赵慕萧难免多想,楚郎是不是不喜欢和他亲呀?
天塌了,他还挺喜欢的。
赵慕萧拽拽未婚夫的衣袖,直接便问:“楚郎,你不喜欢和我亲吗?”
褚松回表情空白,闪过一丝不自然:“什么?”
赵慕萧慢吞吞又重复一遍。
“……”褚松回莫名觉得这马车太狭窄,赵慕萧的眼睛太亮,他道:“问这个做什么?”
赵慕萧道:“你从昨日开始就心不在焉的了,是为那天晚上吗?对不起楚郎,我醉酒了不知道发生什么。你若是不能接受或者不喜欢的话,我们就……就不亲好了呀。”
毕竟虽然有婚约在身,但他们都是男子。
话里最后几个字像含着钩子挠人。
委屈,可怜,伤心,难过。
仿佛在控诉。
褚松回下意识抿了抿唇,实在拿他没办法,放轻了声音,道:“我没说不能接受,也没说不喜欢。就是……就是,这几日可能舟车劳顿,便话也说少了。”
赵慕萧半信半疑:“真的吗?”
褚松回目光下移,落在他唇上:“当然。你什么时候想亲,我都可以。”
“那我现在就要!”赵慕萧道。
褚松回只觉香气袭来。
是赵慕萧衣裳的气息和风捎进来的桂花。
瞬间气氛变得旖旎动人。
褚松回看一个劲往自己身边靠到处乱摸的小瞎子,不由心念摇动欲醉,扣住他的腰肢,俯身吻了上去。一回生二回熟,熟能生巧。
与上一次不同,这次两个人都在清醒时刻。
但相同的是,赵慕萧还是一副予取予夺的乖巧顺从,无意识地贴向自己,呢喃着喜欢楚郎。
褚松回挑开他的唇缝,在他舌尖上轻轻咬了一下。
“唔,楚郎……”
赵慕萧睁开雾蒙蒙水润的眸子,无辜又茫然。
“……”褚松回自暴自弃似的将人紧紧搂在怀中,更加用力。
楚郎楚郎,就知道楚郎。
那天晚上还“灵遇哥哥”的叫呢。
全忘了。
没关系,没关系,把嘴堵住,亲得他说不出话来就好了。
如他所愿。
渐黄昏时分,车马入官道。
褚松回掀开帘子,晚风习习,夕阳流金,一道一道地铺陈在赵慕萧的脸上,映出他红润的嘴唇。褚松回垂眸看着躺在他腿上睡着的小瞎子,忍不住抬指拂过他面颊和脖颈处的桂花,细嗅一缕甜香,不由地将人收紧入怀。
马车入城,很快停下。
赵慕萧一觉也睡醒了。
第一时间便去郊外给师傅扫墓磕头,絮絮叨叨又慢悠悠地说着他遇到了亲生爹娘和弟弟,还多了个未婚夫,未婚夫叫楚随,待他可好可好了。
褚松回在一旁看着,见木头上赵慕萧请人刻的“恩师慕余之墓”这几个字。
之后回了街市,这生活多年的曲州城,眼前虽诸般模糊,赵慕萧却倍感亲切,拉着褚松回穿梭在自己曾熟悉无比的大街小巷中。
“楚郎,我就在这条街上遇见师傅的。”
“楚郎,这条巷子好多年了,我十岁的时候,还在这儿当过小乞丐。”
“楚郎,这家的圆子可好吃了,你尝尝!”
“楚郎……”
一口一个黏糊糊的楚郎,听得褚松回头疼,又不想扫了赵慕萧故地重游的兴致,只好硬着头皮强行忽略掉“楚郎”二字,陪他穿东穿西、走南走北。
最后好不容易结束了,赵慕萧带褚松回回了自己与师傅的小房屋,门外有朝中士兵把守。
他本以为京城来的人都很难说话,必会断然拒绝他们住在此处的请求,谁知他只是一提,大理寺卿竟就同意了。
赵慕萧很是开心,拉着褚松回走过他曾经生活居住的地方,花草、竹子。
褚松回一寸一寸看过。
天色已晚。
他们明日要跟着大理寺去调查简王墓,赵慕萧还想抽个时间去给师傅上香,困意袭来,故而敷了药,缠着未婚夫亲了会之后,便与未婚夫相拥而眠。
借着窗外月色,褚松回细细打量赵慕萧,心动如拨弦,在他眉心自鼻尖印下几个亲吻。
赵慕萧下意识翻身,投入褚松回怀抱,呓语:“唔楚郎……”
“……”
褚松回面色一沉,心口被郁闷压满。
他知道赵慕萧想的是同他朝夕相处的自己,却怎么也不得劲。
还是……找个机会,挑明当初假冒之事吧。
赵慕萧很喜欢亲近的肢体动作,动了动,找到最舒服的角度,满是依赖地靠着自己,呼吸绵长,眼前还系着自己的腰带。
褚松回沿着鼻尖,在他唇上描摹。
察觉到赵慕萧无意识的张唇回应,褚松回有些压抑不住,不由地抱紧了他,轻抚过他脖颈后的伤疤。
“砰”的一声。
褚松回从沉溺中惊醒,迅速将被子给赵慕萧拉好,他则披着衣裳推门,只见院中一地银霜黄蕊,桂花簌簌,此外空无一人。
他捡起地上一颗石子,眉头紧蹙。
问门外守着的卫兵,皆道无人,连影子都不曾瞧见。
褚松回心下多疑,却没有线索,只好回屋,心事不宁,拥着赵慕萧迟迟才睡去。
第30章
次日一早, 京城的官兵便聚在屋外了,为首的是大理寺卿严衢,亲自等候。
赵慕萧很是配合, 诸事顺从, 心道这些人都是皇帝的耳目,他若有一丝的怠慢, 指不定就给皇帝知道, 然后揪他们景王府的小辫子了。
严衢悄悄从赵慕萧看到玄衣侯, 又见不可一世的玄衣侯,牵着赵慕萧的手,语声温和含笑, 时不时带着逗弄的意趣,严衢不禁叹为观止。
玄衣侯也有今日啊。
褚松回见严衢一直在看着赵慕萧, 往前侧身,笑眯眯道:“严大人,是否该出发了。”
“哦,是是!”
严衢赶忙移开视线, 不再多想, 上马前往简王墓。
简王墓位于曲州东郊的照月原。
这里是简王赵丛的兵败之地, 昔年芳草如茵,如今杂草丛生, 依稀可闻风声呼啸与野兽哀嚎。
赵慕萧曾听说书摊子讲过, 简王也曾叱咤风云, 攻灭温、梁等国,功盖天下。
末了却连皇陵都入不了,只葬在这荒无人烟之处。陪葬品被盗,潦草的陵墓也要被重新打开, 死后亦不得安宁。
赵慕萧听见陵墓石门被打开,一股阴森之气顿时铺天盖地地笼罩而来。
一行人下墓。
墓中死寂,只有兵甲脚步声和火把烧得脆响。
简王墓很小,没有机关。
大理寺很快找到当年的墓葬清单,一一对照检查。十七年来,简王墓中的陪葬品被盗者十之七八,所剩下的便只是些书画、竹帛之类的那几个盗墓贼看不懂的东西。
赵慕萧总觉得这里面很吓人,贴着墙走,忽而“咔嚓”一声,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赶忙抬起。墓中森森幽黑,他看不清,只好叫唤未婚夫。
褚松回晃着火把,将地上的东西捡起。
只见是一片已有些生腐的竹简。
照着竹简上的文字,依稀可辨墨色。
赵慕萧问:“楚郎,是什么呀?”
褚松回静默半晌,突然前方传来嘈乱与惊呼声,二人与官兵立即跟上前去。
动静出在棺椁主室。
狭窄的主室中,只有一口粗糙腐烂的棺木。
褚松回想起了十七年前的平叛之战。简王这个人,杀了他的父亲,最后也死在了他的箭下,恩怨尽消。如今他下了简王的墓,看到曾经一代枭雄死后这般凄凉光景,一时恍惚。
严衢道:“这个棺木被动过。”
他肃然中带着隐隐惶恐的言语,打断了褚松回飘忽的思绪,他回神,顿然见棺木一角斜斜抬起,果真有被动过的痕迹。向棺木空隙之处探去火把,内里竟什么也看不见。
严衢愈发惊惶不安,令人推开棺木。
棺木里空空荡荡,只浮起几缕尘埃。
“这……简王尸骨不见了!”严衢脸色一瞬惨白,惊呼道。
抬棺木的士兵大受惊吓,“砰”的一声,竟将顶盖失手砸下。
墓室空空,似有尖锐的笑音跟着棺材顶盖的巨响在旋绕回荡。
赵慕萧紧紧攥着未婚夫,忽觉未婚夫掌心发凉。
*
出了陵墓后,秋光正明媚。
严衢冷汗不止,喝令所有人不许透露出一个字,随后对褚松回道:“侯……褚公子,小王爷,还请移步驿站一叙,商议一下此事该如何。”
“嗯。”褚松回应下,转头看向赵慕萧,不由蹙眉,“萧萧,你怎么了?”
赵慕萧脸色苍白,没什么力气,只觉很是不舒服。
墓里阴气重,许是待的时间久了。褚松回心下悔然,早知便不让他也跟着下来了。褚松回二话不说,解开自己的外袍,裹住赵慕萧,抱着赵慕萧上了马,奔回城里的屋子,将赵慕萧放在床上,找了几层被子盖好。
赵慕萧的脑袋越发沉重,身体发烫,似在酷暑炎夏,渐渐失去了意识。
褚松回烧了热水,将赵慕萧安置好,又令千山去找曲州城最好的郎中,让安童寸步不离地看顾,一切妥当后,才策马去驿站,找严衢商议简王尸骨不见一事。
驿站中,严衢坐立难安,急急慌慌地写完密折,片刻不敢迟疑,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到御前。
严衢颤颤巍巍地喝了杯早已冷透了的茶,道:“侯爷,自从出了简王墓后,我这眼皮一直在跳,我有预感,要出大事了!”
他一杯茶也喝不安稳,洒出了一半。
偏偏这时候,他又收到京城刚到的加急文书,手忙脚乱地连沾湿的衣裳都来不及擦拭,赶忙接过拆开看。才看了没几行,倒吸一口凉气,“侯爷?”
褚松回一言不发,正站立廊下,垂眸摩挲着手中的竹简。
字迹清晰,是方才在简王墓所捡。片刻后,他从怀中袖里取出另一枚竹简,其上笔画蜿蜒,断续不清,是冯季所有。
而这两支竹简,他反复观看,分明出自同源。
且如他所猜测的一样,并非本朝文字。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异族文字竟是……
“侯爷!”
严衢方才唤他,他没应,便又叫了一声,拿着信小跑到他跟前,焦急道:“乌夏出兵了!陛下令你即刻回京,不得有误!”
褚松回眸光一动,指间攥着竹简。
这个异族文字,正是乌夏文。
*
两日后。
床榻上躺着的少年面色渐渐红润。
一只手探上他的额头,片刻后,又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褚松回坐在床边,束发黑衣。他抬眼,透过窗子,往外望去,天色苍苍,一片沉郁的暗蓝,点星明灭,无月。
喉间微微散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喘息。
褚松回又低眸,落在呼吸均匀的少年身上。凝神细看许久,抚过他面颊,终是起身转过去,正要走时,忽听一道细弱的声音。
“……楚郎。”
褚松回心弦蓦然断裂,手指弯曲。
他回身屈膝,半蹲着,握着赵慕萧的手,慢慢地写下“褚灵遇”三个字。扯下腰上玉佩,放在赵慕萧掌心,在他唇上俯身落下一个百般柔情的亲吻,只道:“萧萧,等我。”
睡梦中的赵慕萧,似有若无地呢喃了一声,像是回应。
褚松回悄无声息地离开,策马扬鞭,披风猎猎。
一个时辰后,天际破晓。
赵慕萧睁开眼睛,摸着手中温热的玉佩,茫然地呆坐了一会。
“小王爷你终于醒了!”
直到安童激动地跑过来,又是端茶送水,又是递来吃食的。
寒热散去,神清气爽。
赵慕萧一边喝水,一边吃胡饼。他肚子饿极了,一连吃了好几块胡饼糕点,又喝了整整一碗山药羹。
安童在一旁叽叽喳喳,说着小王爷以后要注意身体,如今天凉了,该多穿些衣裳,什么什么的。
“幸好楚公子悉心照料……”
安童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话语戛然而止,往自己脸上拍了拍。
赵慕萧接过第二碗山药羹,催他继续往下说,“楚郎怎么了?”
安童只好继续道:“自从简王墓出来的那天下午,楚公子就抓来了据闻曲州最好的郎中,给小王爷您把脉开药方,他更是顾前顾后地照顾您,我都插不上手。有时候我半夜起来,还能看见他在你身边。”
赵慕萧眉眼含光,晃了晃手臂,有些得意且欢喜:“楚郎一向待我很好。”
赵慕萧很少生病。
上一次寒热,便是在十五岁那年,他烧坏了眼睛。这回多亏有楚郎在身边,否则也不知会不会加重眼疾。
未婚夫真是很好很好,他要与未婚夫成婚!
赵慕萧迫不及待地问:“对了安童,楚郎呢?还在驿站吗?”
安童却开始结巴了起来,“他……”
赵慕萧想了许多许多的事,边吃边念叨:“简王墓的尸骨失踪案,与我们应当没什么关系了,让朝廷自己去查,我与楚郎回灵州。成婚的话,定然还要去一趟余州,见见楚郎的爹娘,不过我是景王府的人,离开灵州,须得刺史府的准允才行,这个可能麻烦一点……”
“小少爷。”安童见赵慕萧这般期冀,心生不忍,低声告知:“楚公子已经走了。”
赵慕萧一时没反应过来,“走了?去驿站了吗?”
安童硬着头皮道:“他说离开一段时日,我问他去哪,什么事,什么时候回来,他一个字都没说。我今天早上看的时候,他东西已经都带走了,许是夜里走的。”
“……什么?”
赵慕萧呆住了。
未婚夫……走了?
赵慕萧放下粥碗,有些着急地出了屋子。他去了每一间屋子,未婚夫的包袱东西果断都不见了。此时清光洒照,秋风微起,院内一颗茂盛的桂树摇摇送香,落花成雨。
但赵慕萧看不见,他眼前依稀浮现曾与未婚夫坐在桂花树下写字的景象。
眼神从明亮,到一点一点黯淡。
他垂着脑袋,回了屋里,坐在床边,捧起粥碗,继续舀着山药吃,一口一口的。
“小王爷,您别伤心,他可能余州那边有什么事吧,急急忙忙就走了,等处理完说不定就回来了……”安童在赵慕萧身边伺候了也有几个月了,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失落模样,手足无措地安慰着。
赵慕萧没有回应,将一碗山药粥全都吃完,又拿过一块桂花糕。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摸着枕头边的玉佩。又从床里放着的一个包袱里摸出未婚夫曾送给他的香囊。
香囊上嵌着红玛瑙。
玉佩与玛瑙石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撞开眼前过分的平静,灵州街巷上的熙熙攘攘浮现眼前。
赵慕萧眼眸有些泛红。
在心里默默道,楚郎,要保重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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