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好不容易赶走褚松回后, 赵慕萧躺在桂树下的藤椅上轻摇慢晃。


    “桃棠发,满溪花,盼远方儿郎早归乡。早归乡, 莫徜徉, 朱紫白黄浑不如山野春光……”


    赵慕萧闭眼低吟熟稔的歌谣,桂花蕊哗啦啦如雨落。


    一缕桂花落在他的颈间, 恍然嗅到那年春花的香。


    依稀记得是成元二十三年的仲春?因师傅赌钱出千, 得罪了城中贵人, 他随师父入山避祸。


    师傅天性洒然,虽没了城中好酒好肉,却也乐得自在, 带着尚年幼的他,穿行山林, 酿酒、采药、捕鱼、打猎,行动之间便常哼唱着这首歌谣。


    师傅好像通晓万物,赵慕萧随便指什么野草杂草,溪涧鱼鸟, 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信手拈来。师傅本事也很厉害, 如飞贼一行的飞檐走壁、开锁之道,行走江湖离不得的轻功内功、摘叶断绳飞花伤人, 甚至师傅还知音律, 尤擅笛箫。


    那个时候, 赵慕萧眼睛正好着,他总觉得说书人口中的那些个世外高人,都抵不过他一个师傅。


    “傻笑干什么?试试师傅刚做的新弓!待会带你猎野兔去。”


    师傅刚削了竹子,改造了一柄旧弓箭, 教赵慕萧打猎射箭。霞光纵横山野的时候,师徒两满载而归。赵慕萧满头大汗,却一点也不觉得累,一步一步往山上爬,时不时顿住,回头喊师傅。


    师傅仰头喝着自己酿的酒,轻轻一跃,便追上了他,畅然欢笑,高声吟着歌谣,山林竹风皆是回响。


    后来,师傅去了,那柄磨损严重的弓箭,作为他的遗物,赵慕萧始终精心保存着。


    桂花幽幽辗转,赵慕萧睁开眼睛,悄然接住落花。


    他也情不自禁地又低喃唱着歌谣。


    忽然很想射箭。


    真正的箭,而非弩箭。


    *


    嗖的一声,箭离弦,四下叫好。


    “陛下中了!”


    “又中了天元,陛下果真无双!”


    成元帝大笑,将弓箭丢去,“灵遇,你也来试试。”


    褚松回抬手便接住了弓箭,却又双手奉还,道:“此乃陛下御弓,臣子不敢取。”


    “自漠沙大捷,玄衣侯倒是愈发恭仁了。朕让你试,你就试。”成元帝拢着宽大的袍袖,蓦然一挥,“若功成名就换来的,却是二十几岁的青年变得圆滑老成,束手束脚,那让朕千秋之后如何去见你的父亲?照如从前便是了。”


    “微臣谨听圣诲。”褚松回只得握住弓箭,大拇指扣弦,弯弓搭箭,步态沉稳。他对准箭靶的红心天元处,那儿正有一支箭。褚松回手腕极稳,岿然不动,眸色沉静,大有山林打猎之敏锐。


    倏忽间,弓箭微微一动,出箭如闪电,肃然击中红心的外环,正在帝王之箭的正下方。


    成元帝拍手喝彩道:“好!玄衣侯出箭,极有水准,远胜朕的那些个儿子们。”


    褚松回归还弓箭,“臣谢陛下。弓箭之术,父亲从小便督促臣勤加苦练,为报国恩,不敢懈怠。”


    “是啊,若你父亲还在,有你父子二人镇守边关,威慑乌夏,岂不为朕了却一桩心事?”说到此处,年迈苍老的老皇帝忽然连声咳嗽,春寿赶忙上前搀扶。


    “快叫太医!”褚松回道。


    “不必。”成元帝摆手,看了看将沾着血的帕子,诸多无奈,揉成团交由春寿,往平和宫方向去,不由地碎碎念:“朕老了,光阴百代,朕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可这齐国,看似欣欣向荣,却危机四伏。内有储君之争,外有虎视眈眈的乌夏,简王的尸骨还没有找到,又扯出什么冯季的写着曲州歌谣的乌夏竹简?”


    褚松回跟随其后,忧虑道:“还请陛下保重身体,千难万难,终会迎刃而解。这是父亲教我的道理。”


    成元帝与褚原亲如手足,待褚松回更是极好。虽有君臣之隐隐猜忌,褚松回亦是将对方看做君父,见君父病重,不由地想到已逝的父亲,亦感忧怀。


    成元帝又一笑,“朕记得,朕都记得。且罢了,一事有一事的退潮,大浪滔天,也盖不住。灵遇,如你所说,眼下国家,哪一件事最重要。直言说罢,不必收敛。”


    “回陛下,事有轻重缓急,臣以为,储君乃国之根本,当早立。”褚松回不紧不慢,把握好言语节奏,“陛下切莫再问臣了,只凭陛下心意。臣在京中多年,要么盘桓东营练兵,闲暇策马长街遣散心境,要么便在燕州戍守,与乌夏交锋,储君之事,臣不敢多言。”


    成元帝看向朦朦的远方宫殿,“是啊,群臣奏本有十,八封便是请立太子的……”


    太子薨,端王与盛王争位,朝臣暗中联络。成元帝屡屡定不下来,为此惹出数起纷争来,心中亦烦。他一代雄主,十几个儿子,要么懦弱无能,要么昏庸愚蠢,要么桀骜骄横,没一个让他满意的。他时常想,若能有褚松回这样的一个儿子,何愁储君不定,天下不平。


    “但这事确实不可再拖了。”成元帝目光忽而锐利,“朕刚接到奏报,乌夏使团三日后抵京。春寿,传朕口谕,令端王与盛王同鸿胪寺主持此事,不得有误。”


    春寿道:“是,陛下。”


    褚松回道:“陛下,乌夏使团来访,送来当初约定好止战的骏马珠宝、乌夏文书,暂休太平。按照齐国惯例,为彰显国之威勇,流程中应有双方狩猎一项,陛下何不趁此时机,再多加察观诸位皇子。”


    成元帝颔首,“你说的不错,这也是朕的意思。只不过朕担心,乌夏意图不明。当年简王谋反,就有这群蛮牙子在背后挑唆,冯季一个被废了的老臣,竟也与其关联,这乌夏远在漠北,难不成能翻手为云吗……”


    “乌夏不过强于四肢,背后必有齐人捣鬼,扈立交代的那个殷重便是祸之源。陛下放心,臣定将此事查个明白,也定灭乌夏。”褚松回行礼,言语慷慨,自信张扬,甚是意气风发。


    成元帝见状,这才满意,“对了,这才是褚原的儿子!”


    君臣步至平和宫,褚松回先闻到一缕烛火气。


    “你先退下吧,朕该烧香念经了。”


    老皇帝本不信这些,可一年来诸事繁杂,百病缠身,身体每况愈下,甚至入夜惶恐难安,翻来覆去便是齐国内外动荡的政局与失踪的简王尸骨,在贵妃的建议下,烧香祈福,久而久之,竟觉心神安宁。


    “是,陛下……”


    成元帝见褚松回欲言又止,不由嗤笑,“行了,灵遇,朕知道你还想说什么。不过此事由不得你,该待赵慕萧来与朕说。”


    褚松回坦然道:“那臣明日再来跪求陛下。”


    一日不行,两日。两日不行,三日。迟早将这门婚事作废。


    成元帝乐见热闹,“行了,朕已下诏宫中禁军,戍卫京都。你统领东营,这几日加强练兵,不可懈怠,朕要给乌夏看看,什么是中原大国,却也要防备混在乌夏的细作奸贼。”


    褚松回只好道:“是,陛下。”


    整兵戒备三日,乌夏使团抵京,由鸿胪寺接待,查验所持骏马珠宝、单于亲笔书信。当夜入宫参加宫宴,次日于西山苑举办狩猎活动,用以扬威,表大国风范。


    奉皇帝令,皇亲宗室随同。


    “萧萧,爹昨夜没睡好,今日这眼皮也一直跳,怕是有不好的事要发生。”临行前,景王忧心忡忡地提醒两个儿子,“你们切要万分谨慎。”


    赵慕萧接过景王妃端来的汤药,慢慢饮下,道:“爹说的是昨晚宫宴的事吧,那乌夏使者虽表面恭敬,实则甚是张狂。”


    景王扣带系冠,“是,只怕今日狩猎,乌夏还要挑事。昨夜宫宴,已引得父皇不满。天家威严,岂可侵犯,更何况父皇心气那般高,又岂会纵容乌夏在平都猖獗,今日势必是明争暗斗,几方角逐。不过此事与我们没什么关系,自有端王、盛王,丞相、定国公等重臣去周旋,我们只需熬便是了,熬完今日,明日便可回灵州。”


    赵闲性子野,得知要参加狩猎,激动得面红耳赤,在空中比拟着射箭的姿势,有模有样。


    景王敲他脑袋,“可听见爹说的?若有差池,便是不得了的事!”


    “知道啦,我有分寸的。”赵闲扁了扁嘴,见机逃开父亲的敲打,溜过去扶着赵慕萧上马车。


    马车疾行,停在西山苑的南门口。


    景王携二子下马,随引路宦官进入西山苑,立于在众亲王的行列。


    此行,他们是为随行观赏,无关紧要。


    赵慕萧但见一片连绵葱郁的树林。


    西山苑便是齐国设于郊外的皇家猎场。草木横生,浓阴遮天。处处甲兵森严,刀戟寒光凛冽。此时正当秋,光色微冷,照在玄色铠甲上,尽是凌凌肃杀气。


    赵慕萧闭着眼睛,甚至能听见兵甲擦着刀戟的声音。


    他心口不由地跳得快了,不知为何,直觉今日必出事。


    随着哨音一响,双方各派将士或皇子入围猎场打猎。高台之上,鼓声咚咚,秋风猎猎,卷起百叶翻飞,片片似箭。帝王正与乌夏派来的使节阿环苏言语一二。


    赵慕萧所在的行列,位置不算好,看不清围猎场的纷争,眼前人群众多,实在难分,在如此盛大的场面下,他的眼疾似乎严重了些。他只得闭上眼睛,细听声音。


    兵甲秋风声,周围亲王的窃窃私语,高台处的对话里,帝王对蛮族使节的憎,蛮族使节对帝王暗含的不敬……穿梭其间的,一种沉闷的,似乎是野兽的声音。赵慕萧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群马飞踏而来,听动静,是狩猎结束了。


    他睁开眼睛,循声而望,只见一群人下马。齐人与乌夏人的装束不一样,前者精致,后者粗犷,最是好分。在齐人中,又属一身玄衣劲装的褚松回最是鹤立鸡群,志得意满。


    赵慕萧抿了抿唇,移开视线,这个人,确实耀眼。当初冒充他未婚夫,也实在可恶。


    经由清点,褚松回所射得猎物最多,乌夏的勇士其次。端王与盛王并列排在第三,针锋相对。


    这个结果,成元帝大为满意,“好!果真是朕的齐国儿郎!来人,赐!”


    乌夏被落了下风,身为使节的阿环苏也不恼,“贵国坐拥中原,灭温、陈,灭高棠、南筠,一统四海,饱经战火,却还能在极短的年岁里,休养生息,于漠沙一战中,与我乌夏打成平手,不得不止战,可见这位将军了不起啊,阿环苏佩服。”


    乌夏擅长骑马射猎,而褚松回力压乌夏,便是扬齐之国威,成元帝大悦:“此乃齐国之国士,万金难得。使节恐怕只能光佩服着了。”


    阿环苏也笑,“这地上跑的猎物嘛,我等甘拜下风。”


    成元帝听他口气,“哦?使节还有后招?”


    阿环苏道:“后招谈不上,出使前,大单于交代我,此行即是笼络两方关系,首要宗旨便是和平,在和平的基础上,互相切磋、增进友好罢了。”


    成元帝道:“如使节的意思,是射猎飞禽了?有何不可,来人……”


    “陛下,”阿环苏起身,行了一个乌夏礼,“不劳陛下,在下奉大单于之令,有一个主意。”


    “请讲。”成元帝不动声色,却在一瞬间,面部肌肉往下坠了一坠,目露精光。


    “我乌夏勇士爱养马,也爱养雕。五年前,大单于捕获一只雕,待之如至宝。我出使之前,大单于曾叮嘱我,定要让此雕飞在平都上空,一览中原繁华。”阿环苏沉声道。


    群臣皇子暗暗议论。


    成元帝面不改色,“使节入京,带了一个巨大的笼子,里里外外都用布包裹着,那便是这只雕了?”


    阿环苏笑道:“正是,果然一切都瞒不了皇帝陛下的眼睛。只是来的时候,那雕的手爪上不小心缠了绿松石圆环,正好我们大单于想请求贵国勇士将其射下,此乃大单于的心意,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成元帝端起茶盏,喝完药,挥手道:“有意思,准。”


    于是阿环苏屈指放在唇间,吹出一声悠长的哨音。


    片刻后。


    赵慕萧忽而抬头,隐约间听到锁链拖曳声,沉闷的哼响,逐渐明显。再然后,便是锐利的一声长啸,一只苍黑色的雕纵身穿过茂密的翠林,直上青云,盘旋于西山苑上方。


    第42章


    “此雕是我乌夏草原上最庞大勇猛的雕, 可至万里高空,纵天下也无可比拟。”


    阿环苏摸着干硬浓密的胡须,语气中是藏不住的骄傲得意, “昔年我们大单于在山崖上捡到这只雕, 予以人肉喂养,此雕曾助大单于飞驰苍山, 淌过牧水, 深受大单于的信任, 又得乌夏诸位王子的欢喜。此雕常陪王子们驰骋草原,耍刀练武,灵性十足, 故而又名,将军雕。”


    成元帝但笑不语。


    乌夏草原广袤无垠, 山峦巍峨,养出此般雄壮的雕,又是得大单于喜欢,又是王子欢喜, 还什么将军雕, 其用意, 昭然若揭。


    乌夏果真猖獗,在平都的地盘, 在西山苑, 都敢如此嚣张。可知这个蛮族绝无臣服之心, 非夷灭,边关不得太平。


    “这地面上的狩猎功夫,我甘拜下风,不过这天上的, 倒要领教。”


    阿环苏“啊”了一声,“陛下与众多王爷不用怕,将军雕经过训练,只听饲者哨音,绝不会危及诸位贵人。”


    列中王公们已有不满,起身呵斥阿环苏跋扈,对齐国大不敬。


    阿环苏却故作无辜,道:“陛下,不是狩猎吗。此番前来,大单于令我带来乌夏最英勇的将军雕,为的便是交好。我们生长在草原大山中,却想不到中原上国的这些弯弯绕绕,还请陛下相信,绝无任何冒犯之意。”


    “只是如此宝贝的东西,大单于竟也舍得。”


    成元帝抬眼,看向西山苑上空的雕,又看了看褚松回,天光一暗,他的眸色也显得阴冷。


    褚松回立刻会意,不动声色地离开,火速调弓箭手集结,隐匿于周遭,若有一点异动,即刻射杀苍雕,围住乌夏使团。顷刻间,褚松回回到行列中,那阿环苏还在吹嘘这雕。


    “好物当共赏!我们大单于还说了,谁若能射中那只绿松石的圆环,便将此物相赠。”阿环苏信心满满,“不知贵国,派出何人?”


    成元帝的目光巡视过一众皇子将士。


    “本王来!不就是一只雕吗,本王狩猎时,也曾猎过两只,鹰也猎过!”


    端王出列,举起右手,掷地有声。


    落了一步的盛王暗自恼悔,这风头竟还又让他给出了。


    “好!”成元帝赐弓。


    端王大喜:“多谢父皇!”


    说罢,欣悦地接过御弓,牵着马,气宇轩昂地往猎场走去。他上马拉弓,催动马跑,仰头看着翱翔的苍雕,然而连射几箭,尽数落空。那雕灵动至极,仿若长了好几双眼睛。


    “端王殿下,箭术不凡,要不,再试试?”阿环苏笑道。


    端王气急败坏,没多时已是汗流浃背,再要取箭,却摸了个空,箭囊中已空空如也。原先想在父皇面前得脸,射下这雕来,谁知反而给自己挖了个陷阱。


    他悄悄看了眼皇帝,顿时一阵冷寒。


    阿环苏恭恭敬敬地向成元帝行乌夏礼,“陛下,此雕胜在灵巧纵横,确实不容易射中,连我们乌夏的王子们都苦练多时,才可百发百中的。”


    成元帝冷笑一声。


    “父皇,儿臣愿一试!”盛王心想这正是时机,趁势出列,气势沉稳而有威严。


    盛王起身,与端王相对,眼中划过一丝轻蔑,颇有礼节地接过御弓,“有劳皇兄了。”


    端王心下恨恨。


    盛王于是策马入围场。相比端王,他显然谨慎许多,没有贸然出箭,而是在林间奔逐,似乎摸着天上苍雕的飞行方向。待苍雕矮身飞行,他终于出箭。不料那苍雕振翅翻转,竟擦过箭矢。一连数次,皆是如此。


    原本自矜的盛王也不由地不安,拼尽全力却仍然射不中那雕爪上的圆环。渐渐他心力支撑不住,发箭的速度变快,没一会,箭亦被耗尽。


    端王见了这一幕,表面甚是担忧,实则松了口气,心道却也不过如此。


    阿环苏拍手道:“不知还有哪位王爷,愿意试试的?”


    底下一阵哄乱,皆无人应答。


    一者,他们都看出了乌夏来者不善,有意羞耻;二者,端王与盛王已是皇室中擅于骑射的,连这二位都不能射中,遑论旁人。


    成元帝则面色铁青。


    他们却还是从一开始,就中了乌夏的计。


    只是,刚打了一仗,作为败方的这乌夏怎么敢的?!


    齐国又岂会吞下这份羞耻?


    成元帝环视诸皇子,只见他们一个一个地低下了头,生怕被派出去丢脸,不由地心中火大,真是废物!


    “玄衣侯!”成元帝拂袖道。


    褚松回还没应答,阿环苏便道:“陛下,只怕玄衣侯不可。”


    成元帝冷笑道:“为何不可?”


    “此雕名为将军雕,玄衣侯褚大人亦是将军,这雕,自然不可硬碰真将军的锋芒。况且在我们乌夏,只有大单于与王子有资格训练此雕。”


    成元帝意味不明道:“你的意思是,只能是朕与皇子皇孙?”


    阿环苏假意听不出成元帝的怒火,微笑道:“这是大单于的意思。”


    皇子无能,皇帝也已苍老,两鬓斑白,视力减退,如何能射中这千里之上的雕?无论射中与否,都是天大的屈辱。


    “大胆!这是齐国,是平都,陛下待尔等以上宾,尔等竟猖獗狂傲,不知天高地厚,还用什么雕来挑衅,想当初漠沙惨败,你们大单于匆忙求和,三日三夜的商讨后,陛下才答应退兵,放尔等一条生路,难不成都忘了吗?而今这便是求和的姿态吗!”


    丞相褚庭怒斥乌夏使节,喝声犹在耳。


    阿环苏不以为然:“大人,这是以射猎谋友好啊,怎么不算求和?既如此,那我让将军雕飞得矮一些。”


    他吹了个口哨,那雕果然飞矮了。


    成元帝眯了眯眼眸,精光乍露,如同一匹老狼。


    他看向台下诸皇子,忽然发现一人,其余人都低着头,独他仰头看雕。


    正是景王的长子,赵慕萧。


    赵慕萧看了好久了,那确实是他见过最灵动敏捷的雕。


    成元帝心中愈发烦躁暴怒,问了几声,无皇子敢应。朝臣责斥,而乌夏得意洋洋,一时之间竟让齐国陷困境之中。


    就在这时,成元帝又将目光放在了赵慕萧身上。


    在紧肃僵持、明争暗斗的场面下,众人担惊受怕,他却只是微微蹙着眉,面色沉静。


    完全不像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应有的反应。


    “陛下,将军雕已在天上飞了好一会了。”阿环苏慢慢悠悠地说,“若贵国射不中圆环,便让它歇息一二吧。”


    定国公已怒气冲冲,指着阿环苏道:“欺人太甚!乌夏到底什么意思!真当我们齐国是软柿子吗!”


    阿环苏笑道:“定国公大人急什么,听闻国公大人年轻时也曾立过战功,想必是武艺超群,只可惜不逢时候,我大单于这雕,只迎皇子皇孙。”


    这是齐国的耻辱。


    连景王都紧紧攥拳,瞪着乌夏使节。


    赵慕萧察觉父亲愠怒,又仰头瞧了瞧肆意的所谓将军雕,耳边各种王公贵族的议论、帝王隐隐的怒火、雕游长空的嘶哑声。


    “既然如此,便得罪了……”阿环苏等一众乌夏使者满脸快意。


    “我可以试一试吗?”


    声音文雅,脆生生的,不大不小,却骤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萧萧?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景王惊慌失色。


    褚松回下意识上前一步。


    阿环苏问成元帝:“请问陛下,这位是?”


    成元帝不答,指间敲击檀木桌面,若有所思反问赵慕萧:“你可确定?”


    赵慕萧点点头。


    阿环苏身后的副使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是皇帝的儿子的儿子,皇孙,没什么权势,而且听说患有眼疾。”


    阿环苏得知,更是不屑地哼笑,经过副使提醒,“看来平都真是无人了。”


    赵慕萧面色淡然,乖巧文静,道:“不妨一试。”


    “好!”成元帝见他这副不动如山的姿态,不禁叫好,亲自下了席位,将御弓赐予他,“你会射箭?”


    赵慕萧道:“略晓一二。”


    成元帝不禁笑了一声,极为短促,“看得清?”


    赵慕萧扭头看天,点点头,又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但能听见宝石与圆环相撞的声音。”


    成元帝又问:“几分把握?”


    赵慕萧目色茫然,“这个,不知。”


    成元帝打量他,忽然有些期待。


    “萧萧!上这匹马!”


    接弓佩箭时,褚松回已牵来了一匹马。打眼一瞧,便是上品。鬃毛微短,毛色光亮,体型坚实,双眼炯炯有神如明珠。


    成元帝一眼就认出来了,道:“这不是你父亲留给你的马吗,朕还没见你给过别人。”


    赵慕萧有些不乐意,却又没法子。


    褚松回温声道:“这马性子柔和灵性一些,适合你,你拉好这条缰绳,若他速度快了,便制住……”


    阿环苏忍不住笑,“这箭在弦上,却才教授马术。果真是中原大国,那古话怎么说来着……”


    他看向身后的一个老仆。


    老仆恭敬地低下头去。


    阿环苏接着大笑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如此坦然气魄,在下敬佩不已!”


    被他这般说,其余人心中亦生微词。连马都不会骑,何谈射猎?景王与赵闲更是忧虑,为他捏了把汗,不厌其烦地嘱托他小心。


    赵慕萧置若罔闻,牵过马辔,打断褚松回的啰嗦,“我记得,我的记性没那么差。”


    褚松回教过他骑马,后来的一年里,他也曾骑着马穿行在竹枝山道,在晴岚亭追忆过去。


    褚松回道:“慢些,你若赢了,今夜能否赏脸,我请你去摘星楼摆一桌晚宴?”


    “……不必。”赵慕萧没忍住,“你就得我会赢?”


    褚松回含笑:“当然,我见识过,小王爷百步穿杨。射雕不过射筝,并无区别。”


    赵慕萧抿了抿唇,没说话。


    他看不清周遭神色,但他知道,应当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真是怪……不自在的。他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策马驰向猎场。


    一入猎场,幽绿林间群鸟争发,掀动簌簌沙声。


    苍黑色的雕盘旋于上空。


    赵慕萧驾着马,跟随苍雕的形迹方向,却没急着拉弓。此时秋光有些明耀,他仰头看着,难免觉得刺眼,不由眯了眯,分七分注意力在雕爪上的圆环清脆声上。


    他速度偏慢,策马反复。


    场外看着却焦心如焚。


    端王急道:“这赵慕萧在搞什么,怎么还不射箭?早知如此,又何必自告奋勇,丢齐国的脸面。”


    相交之下,盛王显得很和气,“十弟这话便不对了,萧萧到底是你我的侄子,他既举手了,想必是有本事的。或许可以凭借聪明才智,克制那雕,也未可知啊?”


    阿环苏见状,心中满是嘲笑讥讽,正要说话时,忽然身后被抵了抵,似乎是觉得憋气得慌,他抄起酒盏喝了一整壶,这才闭嘴。


    而这一幕,恰好被褚松回收入眼底。


    他敛眉,目光移至阿环苏背后的,那个老奴。


    此人容貌苍老,鹤发鸡皮,腰背都佝偻着,年约六十上下。一张长着乌夏蛮族人的脸,皮肤又松软又好像紧贴着。方才褚松回便觉得此人怪得很,看似这乌夏使团的核心人物是阿环苏,实则他的每一句话,都犹如经过精心演练,有些言语甚是不像是出自不通礼仪教化的蛮族人之口。


    现在看来,这背后的人物,便是这神秘古怪的老奴了。


    褚松回正想着,突然听到景王和赵闲紧张的喊声,忙看向猎场。


    赵慕萧拽马,稳住身形,他闭了闭干涩的眼睛。正是用药期间,本不该触光的。可近来他恢复得很好,便松散懈怠了。赵慕萧沉思,摸了摸腰间,忽然摸到一条柔软丝滑的衣带。


    很熟悉的丝织纹路,刻画出祥云。


    “萧萧,系上!”正在这时,猎场外传来青年清朗的声音。


    赵慕萧犹豫一番,只好暂时先系上。眼前黑沉,破除浑噩模糊的束缚,想起从前与师傅在山里打猎的时日,风在耳朵呼啸而过,他驾着马,比刚才更如行云流水。赵慕萧两腿夹着马腹,低声催促马儿奔跑,反手拈箭,拉弓射箭。他微微迟钝了一会,耳朵动了动,听苍雕粗哑的叫唤与圆环碰撞声,几番用箭,虽皆落空,或擦羽而过,但赵慕萧反而愈发沉稳了。


    猎场之外的嘈杂与笑话,只当不闻。


    他拉了拉眼上的衣带,觑准苍雕飞行的轨迹,将衣带再次覆上,又执箭上弦,指向天际。他维持这个动作许久,苍雕飞往哪儿,他驾着马,箭就移向哪儿。声音予以他指向,而天下武功,唯快不快。


    嗖——


    赵慕萧骤然出箭,出其不意,竟是快如闪电。


    围猎场外的众人还没看清箭矢去向,忽听“刺哑”一道异响。那本在翱翔的苍雕突然疾速下坠,“砰”的一声撞着树木落地。


    众人皆惊,乌夏使节面色震变。


    场内的玄甲军迅速将中箭的苍雕用麻绳捆住,抬了过来。赵慕萧翻身下马,偏长的衣带飘然。解开后,露出完整的漂亮的一张脸,俯身拽出了雕爪上的绿松石圆环,慢慢走出猎场。


    呈给阿环苏。


    依然平和沉静,乖巧从容。


    第43章


    绿松石圆环, 在光下尤显色泽鲜艳斑斓。黑绳结缀的小颗宝石,绕着圆环摇曳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猎场外连绵起伏的惊呼, 暗道痛快。


    成元帝大为松了口气, 缓缓坐下,端起早已凉透了的茶盏, 细细啜饮, 眼眸深邃, 始终观察着赵慕萧。


    阿环苏不可置信过后,狠狠拍了下桌子,霍然起身, “你竟敢杀了将军雕!你……”


    赵慕萧“啊”了一声,回头看了看那一箭穿透脖颈的雕, 慢吞吞道:“我听得宝石声音,射断结绳,不曾想却穿刺了将军雕的喉咙,实为无心之失, 请使节息怒。”


    “你分明就是故意的!你眼睛真的瞎吗?!”阿环苏听了这解释, 绕过方桌, 怒不可遏地快步走去。


    褚松回侧身拦住,摩挲着腰间宝剑, 似笑非笑:“这圆环已经被射下, 是齐国赢了, 使节还要做什么?难不成输不起?”


    “可是雕死了!那可是大单于与诸位王子最喜欢的雕!”阿环苏破口大吼,“我该如何向大单于交代!”


    褚松回挑眉:“使节说射圆环,可没说不能射雕啊?我代小王爷道歉,我们小王爷多有得罪了, 还请使节下次可说清楚。”


    阿环苏脑袋愈发昏沉,“你……”


    “春寿,还不快给乌夏使节倒酒。”正当这时,成元帝开口,抚着稀疏的胡须仰头一笑,“这猎场如同战场,一旦出箭了,性命便悬于一线,哪能说得准呢。稚子手下没有分寸,使节何必斤斤计较?”


    春寿拎着酒壶斟酒,“使节,请。”


    “哼!”阿环苏气愤填膺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指着赵慕萧,“如此说来,此人射杀将军雕之事,便不了了之了?”


    “当然不会不了了之。”成元帝语气轻松,“天下的雕多得是,朕让人再择一良禽,赠与大单于便是。中原的品种,未必就输了漠北。”


    “可这……”


    “好了,狩猎便到此为止吧,来人,奏乐,起舞——”


    随着成元帝令下,歌舞俱起。


    阿环苏憋了一肚子的火,怒目圆瞪,在身后老仆的几番提醒下,才收敛了些。看这些歌舞,更是不悦,借口水土不服,先回了馆驿,得准许后,一帮人等退散。


    成元帝目视使团离开,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见到赵慕萧,冷意退散,眼神骤然明亮,不由地笑意更深,“过来。”


    赵慕萧走近些。


    “你杀了乌夏的雕,惹使节震怒,坏两国结盟,可知罪?”成元帝突然严肃。


    赵慕萧微怔,呆呆的。


    景王拉着赵闲赶忙跪了下去,诚惶诚恐:“父皇恕罪,萧萧他不是故意的。是儿臣教导无方,请父皇看在萧萧自幼流离的份上,饶过他吧。”


    成元帝盘着春寿呈上来的绿松石,“朕没问你。”


    褚松回轻咳一声,示意赵慕萧答话。


    赵慕萧顺从道:“回陛下,知罪,请陛下责罚。”


    “哦?罪在何处?”成元帝又问。


    赵慕萧便听不懂了,方才成元帝不是指明了他的罪行吗,他想了想,而周围人又在等着他的回话,只好道:“杀乌夏的雕,惹使节震怒,坏两国结盟。”


    “好小子,你可知你这么做,又会惹得乌夏卷土重来……”端王斥责道。


    成元帝斜睨了他一眼,不假辞色,厉声道:“朕还怕了乌夏不成?被人骑到头上来了,还要担心他会不会愤怒吗?区区卑劣蛮族,朕必灭之!”


    脸色变得如此之快,端王吓了一跳,忙道:“儿臣说错话了,那群蛮伢子奸诈狡猾,儿臣只是为了齐国的社稷太平考虑……”


    “行了行了,闭嘴!”成元帝瞧着这些个皇子,愈发不耐烦,再看向赵慕萧,见他小小年纪,却极为稳重乖巧,两相对比,于是心生欢喜,减了些怒意,语气也放缓了,问:“规则是射圆环,你却连雕也杀了,你可是故意的?”


    赵慕萧摇头,用手指比划了一下箭的穿行轨迹,道:“我是奔着射圆环去的,只是那箭矢蓄着劲,急速往前,恰好与雕的喉咙在同一方向上,因而……”


    成元帝饮尽杯酒,快然大笑,下了台阶,拍着他的肩膀,“好!射得好!这一箭,射得岂是那畜生,而是乌夏的气焰!你啊,真是朕的好皇孙!景王,你有个好儿子。明日其余亲王按律回封地,景王一家留京,让朕与皇孙多相处些时日。春寿,传朕口谕,拟诏,给景王开府。你原先那个府宅荒废二十年了,不必再住,新府就安在安和坊。还有,皇孙今日有功于齐,朕将重赏!”


    成元帝满面悦色,“对了,尤其是一些珍贵药材,通通送过去。”


    安和坊,也是端王与盛王的王府所在。


    此言一出,众人皆愣。


    褚松回若有所思,暗暗提点,“景王爷,还不谢恩?”


    景王这才回过神来,拉着两个儿子再次跪下,“儿臣谢父皇恩典!”


    成元帝盘弄着弓箭,“这弓陪朕多年了,今日,朕也赏你了。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便是了,朕贵为天子,一诺千金。”


    赵慕萧接过御弓,已被成元帝的热情弄迷糊了,无措地看向父亲。


    景王早已处于状况之外,满头大汗。


    赵慕萧道:“多谢陛下。”


    成元帝啧声:“叫什么陛下?叫皇爷爷!”


    “皇爷爷?” 赵慕萧试着说。


    成元帝甚喜,“不错,以后就这么叫。过来,朕带你去逛逛西山苑,这儿郁郁葱葱,风景极好。你视线如何,看得清吗?春寿。”


    “看得清。 ”赵慕萧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悄悄回头看向爹爹和弟弟,却只能看见一团模糊。


    “是,陛下。 ”春寿殷勤地扶着赵慕萧,“皇孙殿下可真是了不得,哟,那雕飞得那么高,飞得那么快,奴才刚才就是眨了下眼,它就从这头到那头了。而且最厉害的是,皇孙殿下气魄沉定,勇敢无畏,不动如山,竟丝毫没有畏惧慌乱之色。”


    “也没有……”赵慕萧听着十分不好意思,心想哪有那么夸张。


    成元帝笑道:“你这老奴才,倒会说话!说的还尽是朕的心里话!”


    他回头看向众皇子亲王,不加修饰,直言训斥道:“你们中间有些人啊,还不如一个尚未及冠又患有眼疾的少年,没有本领射下那畜生,也没有勇气站出来护卫齐国的荣辱,岂不羞耻?”


    端王、盛王纷纷低头汗颜,其余亲王亦觉不如。


    “灵遇,若是弓箭给你,你可能做到萧萧这般?”成元帝心情大好,又问及褚松回。


    褚松回领兵,紧随其后护送,闻言道:“自然也不可,射前微臣便说了,小王爷百步穿杨,本事超群。”


    成元帝打趣:“哦?那你未卜先知了。”


    褚松回道:“微臣哪有那本事,不过见识过小王爷的厉害,心悦诚服。”


    赵慕萧细微皱了皱眉,瞪他一下。


    群臣也满是热情欣赏地赞许着。


    “小小年纪,果真是不凡啊。”


    “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这真是有太祖风范的赵氏血脉!”


    这说来说去,赵慕萧渐渐脸热,压不住唇角的弧度。


    到底是年纪轻,再沉静,也熬不过潮水般的夸赞。


    褚松回看他,亦是弯唇一笑。


    *


    君臣离开西山苑。


    成元帝特意令禁军护送景王一家子回太平坊。回宫后,成元帝换了一身黑色常服,面无表情,弯弓射箭,一箭射中靶心,尽是帝王威严。


    “朕不会忘记今日,如同不会忘记先帝为护佑江山而不得不坚守和亲政策的屈辱。此时的齐国,早已不是五十年前的齐国了。”成元帝严肃冷笑,“春寿,派人将那只雕剁碎烹了,送与乌夏使团,就说是犒劳他们千里迢迢的。”


    春寿大感解气:“陛下这真是妙计!”


    成元帝凝视着靶心中的一支箭。乌夏如此猖狂,料想不会安宁多久,朝中又多年无太子,再加上他时日无多,成元帝倍感交集,不能再拖下去了,他不能拿祖宗的江山开玩笑。


    储君人选,是为重中之重。他本想借着今日狩猎,观察众皇子的表现,谁知令他大失所望,反倒是一个人,让他刮目相看。


    景王的长子,他的皇孙。


    那是个很出色的孩子,只是有眼疾。


    成元帝心下甚烦,高声唤春寿:“派人给景王府送去药材没有?太医呢?太医也去,即刻就去!”


    “是,是,陛下!”


    *


    赵慕萧累了一日,总算可以歇息会了。


    他敷了眼睛,安慰着又惶恐又欢喜的爹娘与异常激动的弟弟,刚睡下没多久,便听宅外动静,想来应该是宫里的赏赐到了。


    赵慕萧只好起身,随爹娘去迎。


    “萧萧。”


    来派送赏赐的是褚松回。


    一见了他,赵慕萧便垮下了脸,却还是不情不愿地随爹娘行礼,“拜见玄衣侯。”


    褚松回笑,扶着他,“这不乱了吗,我该向你行礼,小王爷?”


    赵慕萧甩开他。


    自从那日后,褚松回似乎想通了,不管萧萧怎么厌弃他,他都保持一个脸皮极厚又耐心十足的态度,温柔道:“太医也来了,让他们给你看看眼疾?”


    “不用,我有神医。”赵慕萧觉得别扭,不去看他,“爹已经给神医捎信了,让他来平都了。”


    褚松回故作苦恼:“可这是陛下的口谕啊,平时都是为陛下皇后看病的太医。你若不给看,他们如何回复呢?”


    “萧萧,是父皇的意思。”景王悄摸摸地提醒儿子。


    赵慕萧这才放下小性子,拱手请太医:“有劳了。”


    太医亦回礼:“小王爷客气。”


    赵慕萧的眼疾,到如今快三年了。太医诊脉,看眼,又看了看近来他们吃的方子和用的药,心下便有数了,回宫复命。


    送来的赏赐如流水,金银珠宝、绢帛丝绸、古董字画堆放了一整间屋子,赵闲在里面蹦跶打滚,喜不自胜,景王妃拽着他,没让他太丢人现眼。


    赵慕萧拉着父亲的衣袖,让他杵在他与褚松回之间。


    褚松回笑道:“王爷,您该去清点赏赐,春寿公公还在等着呢。”


    景王左右为难:“萧萧,这……”


    赵慕萧坚定道:“我同爹一起去。”


    “……好。”景王对褚松回讪笑,“借过,侯爷。”


    褚松回挑眉,歪了歪脑袋,侧身让开位置。待赵慕萧经过他之时,忽而探手捉住他手腕,微微一用力,便将没防备的人给捉了回来,手指滑入他掌心。


    赵慕萧一呆,又生恼火,正准备压他手腕。


    褚松回唯恐惹得他,短暂地停留便移开,道:“虎口好像因为射箭被磨伤了,摸起来有些肿,怎么不涂药?”


    赵慕萧压了个空,哼了一声。


    第44章


    赵慕萧道:“不用你管。”


    褚松回凑近他, 微微一笑:“那可不行啊,陛下口谕,令我替你上药。”


    骗子的话, 赵慕萧当然不信, 他还是要跟爹爹去。


    褚松回低咳一声,给春寿使了个眼色。春寿立马会意, 小碎步跑来。


    褚松回道:“不信, 你问春寿公公, 可有此事?”


    春寿方才在那边都听到了,平日又多受褚松回的好处,自然乐意替玄衣侯搭桥牵线, 满面笑容道:“小王爷,您今日为齐国立了大功, 陛下万分欢喜,赏赐了这些金银珠宝,又怜小王爷射箭辛劳,特意赐了御用膏药, 让玄衣侯大人为您涂抹。”


    赵慕萧蹙着眉尖:“当真?”


    春寿看了眼褚松回, 极其自然道:“这还能有假?小王爷快快上药吧。景王殿下, 劳烦殿下随奴才去清点一下赏赐宫物,奴才好登记造册。”


    “爹……”


    “萧萧, 没事, 有什么你就叫爹, 爹马上就跑过来。”


    景王性子胆小,又看得出这玄衣侯虽欺骗在先,可也是真心对待萧萧。而且又说父皇下令,他哪敢违抗, 便让安童仔细照料,嘱托几句,总算跟着催促不停的春寿去清点赏赐了。


    褚松回仗着赵慕萧看不清他表情,眉眼间藏不住笑意,道:“外面起风了,咱们去屋里。”


    赵慕萧狐疑,“你听起来好像很开心?你是不是在假传圣谕?”


    “哪有啊?”褚松回稍微收敛一些,悄悄地上手扶他踏过台阶,“我哪敢?你说现在陛下这般喜欢你,金口玉言唤你为‘皇孙’,我要是再惹你,岂不自讨苦吃?”


    赵慕萧察觉到他不安分,反手拍他手背,不高兴道:“你好烦。”


    他说话语气一向软绵绵的,这三个字似垂柳拂过春水江面,似羽毛划过面目,顷刻心间飘摇动荡。褚松回越挫越勇,脸皮养得愈发厚。他快步缠过去,将安童挤走,又扶住赵慕萧,轻声道:“你以前可从没说过我烦。”


    赵慕萧再拍他手背,面色微恼。


    以前不需要褚松回说什么,赵慕萧便喜欢凑过去粘着他,拉拉手抱抱手臂。可那是……那是以前了!他以为褚松回是他未婚夫,做些亲近的事,自然是可以的。


    赵慕萧道:“你就是很烦。我分明已经跟你说了两不相欠了……”


    他话还没说完,那褚松回的手又扶了过来。赵慕萧平生还没有见过如他这样厚颜无耻的人,更用力一些,“啪”的一声,褚松回的手背都被打红了。


    褚松回不由地“嘶”了一声,揉着手背,却笑道:“好凶啊。”


    依然轻狂,百折不挠,再要缠上来。


    赵慕萧气得呼呼,忍无可忍,瞄准他那团模糊的手,掐住他的手腕,后推下压,隐隐有“咔哒”的骨节声。


    这一下,不可谓不重。褚松回笑意顿时凝滞,脸色一白,疼得赶忙求饶:“萧萧,我错了我错了,疼,这手残了,就没法打仗了。没法打仗了,陛下就会派别人去攻乌夏,那我就会失势,我以前得罪过那么多人,就会反过来落井下石,加以报复……”


    “哼。”赵慕萧甩开他,十分冷酷无情,“那也是你活该,平时作恶多端,还耍流氓。”


    褚松回揉着手腕,又笑了:“我哪有耍什么流氓,你可冤枉我。不过还是萧萧心善良,我这么一说,你就放了。若是旁人,还指不定怎么折磨我呢。”


    赵慕萧蹙眉。


    褚松回则越说越来劲,“不过我倒乐意你折磨我,起码说明你还在意我。而且我相信萧萧,也舍不得……”


    “你不要再说了!”赵慕萧面色凝重,捂住耳朵。


    褚松回点到为止:“好好好,别跑这么快,慢点,我们进屋。”


    进了屋后,安童正也要跟上。“砰”的一声,险些磕门上,碰了一鼻子灰。


    安童敢怒不敢言,咬牙切齿地趴在窗边偷听偷看。若这讨厌的姓褚的敢对他们小王爷不敬,他立即就翻窗冲进去。不怕,反正听说他们小王爷现在得了皇帝陛下的喜欢,自然与以前不同了!


    这个人只是侯爵,而小王爷是皇孙呢!


    “皇孙殿下,手给我吧?”


    褚松回朗声,嗓音清亮。


    赵慕萧视线差,因而习惯性关注周围的声音。从初见的时候,赵慕萧便有些迷褚松回的声音,泠泠清润,如清泉溪上流,给人一种豁然明朗。


    而他方才,有意无意地压低声音,变换语气,便好像存了撩拨的意思。


    赵慕萧板着脸,不为所动。


    褚松回不紧不慢,悠悠又重复一遍。


    赵慕萧这才伸出两只手,干巴巴地张开摊在案上。


    褚松回弃了小银勺,食指在饮仙露上拂了一层,然后轻轻涂抹在赵慕萧的手掌虎口与指间。


    他动作极慢,极其轻柔。手指划过,又停留,就好像是……是抚摸他的手一般。


    涂得赵慕萧都觉得手掌泛起莫名的痒。


    他不由道:“快点行不行,谁涂药膏像你这样?不如我自己来。”


    边说着,边要抽回自己的手。


    没抽动。


    褚松回握住他的手指,道:“就是要均匀地涂抹,才有效果,阿凌的性子一向温和,怎么着急了?”


    赵慕萧下意识反驳:“谁着急了?你……你涂。”


    “遵命。”褚松回笑了笑,低头细细涂药,“萧萧,记不记得在灵州,冯季打你手心,也是我帮你涂药的。”


    “不记得。”赵慕萧慢吞吞,但丝毫不犹豫。


    褚松回抬眸,“真不记得啊?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不仅这一件事,灵州发生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在心里,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包括在边关的时候,也常常想起。在灵州的那些时日,却是我最难以忘怀的。”


    他慢语温柔,轻声安抚,指间涂按着赵慕萧的虎口。


    赵慕萧往回抽自己的手,心里又气不过,屈起除了大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头,划拉他掌心。可惜昨日娘亲刚给他剪了指甲,如今手指头上光秃秃的,这么一划,也没什么杀伤力。


    褚松回笑着没阻拦他,继续坦白道:“我实在是后悔,当初真不该灵机一动,冒充你未婚夫。我就应该与你说清楚,然后光明正大地与你在一起……嘶,怎么变成小猫了?”


    褚松回换只手牵他,摊开右手一看,掌心不深不浅的两道抓痕。褚松回握拳,哑然失笑,“以前真没看出来,小王爷乖巧听话的,居然可以这么凶。”


    “你还好意思与我说以前?你就是一个骗子。”赵慕萧又挠他另一只手,“很讨厌你。”


    褚松回勾他手指,轻声问:“那还要讨厌多久啊?我知道错了。”


    赵慕萧直觉这气氛不太对,不挠他了,冷冰冰地哼了一声,一板一眼道:“玄衣侯涂完了吧?涂完就走,我要睡下了。”


    褚松回含笑,看着打在他脸上的橙色流霞,道:“这才傍晚呢,小殿下,你以往都是再过两个时辰才睡觉的。”


    “你乱叫什么……”赵慕萧皱眉,气得从桌案底下抽出一把匕首,拍在桌上,“你再欺负我,我就不客气了!不要瞧不起人,论武功,我不比你差的。”


    褚松回心道不能逗狠了,举手投降,“好好好,我安分,我确实打不过你。”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摸到匕首,又十分规矩地放回桌案底下的机关盒中,啧了一声,“这该不会是防我的吧?何须如此,你打我,我也是心甘情愿受着的,哪敢还手?”


    赵慕萧指着门外,“你走。”


    “咳。”褚松回两条胳膊搁在案上,与他相靠极近,赖皮着不想走,清了清嗓子,收敛些笑意,摆出些严肃与一本正经,“此番前来,除了护送陛下赏赐,替你涂药,想见你以外,我还有事要与你说。”


    赵慕萧没理他。


    褚松回道:“俗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今日射中了乌夏颇有来头的雕,那头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恐生事端。乌夏一族性情顽劣,今日你可瞧见了,可谓猖狂至极……”


    赵慕萧在心里默默说他坏话,乌夏猖狂,可褚松回比乌夏还要可恶!


    “不过有一点说来很是奇怪。”褚松回如实相告,“当初交战,乌夏兵败告饶,虽不服气,好歹低了头,认了输。谁知这群蛮族使团入京后,却趾高气扬,与求饶时的姿态,截然两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胜方。不仅如此,还敢在平都兴风作浪,弄了什么射雕,企图借此机会羞辱齐国。陛下绝对吞不下这口气,这群人虽愚蠢,却这么没脑子,也是令人出乎意料。”


    赵慕萧听他语气,似有猜疑,心中虽也好奇,却装作不感兴趣,漠然:“哦。”


    褚松回忍俊不禁,“乌夏这个种族,天生蛮力,精于骑射,但绝不聪明,最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而这个幕后之人,就是……”


    说到这里,他却不说了。


    赵慕萧最讨厌被吊着胃口了,咬了咬一排牙,下榻要走。


    褚松回忙拉住他,又挨了一掌,笑眯眯道:“这个人就是给乌夏出谋划策的军师,殷重。”


    “齐人?”赵慕萧不由问。


    褚松回见他终于搭理自己了,甚是欢悦,“不错,据我审问得知,此人是两年前去乌夏的,正是因为他背后捣鬼,我才打了一年的仗,不然打乌夏这群有勇无谋的莽夫,我来回半年已算是多的。”


    他刻意强调。


    赵慕萧不予理睬。


    褚松回道:“西山苑射猎时,我就发现那个气焰嚣张的阿环苏看似是使团的核心,实则不然。他在说话前,有时会翻着眼皮,每说完一段话,都会往他的身后瞥。而他的身后,却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仆。所以我怀疑,这个老仆来历不明,且模样奇怪,多半是易了容的,极有可能就是那个殷重。此人城府极深,只怕会想出什么毒计来对付你,要千万小心。”


    赵慕萧忽然知道这么多事,一时没反应过来,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好了萧萧,我知道,你今天很厉害,也累了。”褚松回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就不逗你了,你早些歇息。殷重和乌夏那边,有我盯着。一有消息,我就告知你。”


    赵慕萧躲开他的手,别扭道:“我不想知道。”


    褚松回道:“我说过的,今后每一件事,我都不会再隐瞒你了。”


    赵慕萧抿了抿唇。


    “我回宫复命,然后去鸿胪寺探查一番。”褚松回笑道,“我要走了?”


    赵慕萧没说话。


    走了还要跟他报备,装模作样!


    褚松回道:“我真的走了?”


    “走呀!没有人拦你。”赵慕萧没好气。


    褚松回低声叹息,惋惜道:“你要是肯拦我,我求之不得呢,好久没有给你敷眼睛了。”


    赵慕萧全当没听见,送客。


    “好吧,那我真的走了。”


    褚松回念念不舍,踱步到门口。赵慕萧都听不下去了,跟着也到门口,正要把他推出去,好锁上门,谁知手臂刚探出去,便感阴影覆下,一阵清冽的淡香袭来,赵慕萧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脸颊一凉,随后漫上温热。


    “你……”


    褚松回偷亲成功,满面笑容,翻身跃上屋瓦,春风得意:“萧萧,明天见了。”


    赵慕萧一掌拍了个空,捂着面颊,气愤不已:“褚松回!你说任我打骂的呢!”


    褚松回踩在瓦片上,轻功跃至对面,笑道:“你刚手上涂了药,不宜动武,明日我再把自己送给你打骂,行不行?”


    赵慕萧气得捡起一颗石头就砸向他,“你敢躲!”


    刚要抬脚的褚松回只好一动不动,任那石子砸中自己的后肩,痛,也不痛。


    赵慕萧气闷不已,反手关了门,上锁!


    褚松回笑意不止。


    千山就在这个时候,找到了在房顶上乐不可支的褚松回,“呃,侯爷……”


    褚松回心情大好,揉着伤口,“怎么?”


    “鸿胪寺那边。”


    *


    鸿胪寺。


    阿环苏坐立难安,又一次将桌子拍裂,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呼气吸气声都充满了烦躁与不安,大吼道:“那可是大单于的雕!是我乌夏草原上最好的雕!该死的齐国,该死的瞎子!”


    而在他对面的人,扯掉人皮面具,脱掉臃肿老旧的衣服,平静地绕开碎裂的桌子,去洗了脸,再一看,原先七十岁的老翁,摇身一变,不过三四十。


    阿环苏目眦欲裂,踹了他洗脸的盆,冷笑道:“这些都是你殷重一手策划的,什么将军雕,也是你提议带来的。大单于怎么就信了你这个齐国的小人!”


    殷重面不改色道:“在下也没料到,齐国皇室中,还有人能射中草原上最勇猛的雕。”


    阿环苏怒斥道:“一个瞎子!一个瞎子而已!碰了巧了!本来想让齐国受辱,结果呢,倒成了我乌夏的奇耻大辱!”


    殷重道:“王爷别急,将军雕无法死而复生,大单于的责备已是无可避免。事情既如此,不妨想想,如何将这件事利用起来。”


    “你说,怎么办?!”


    “倒也不是难。在下在西山苑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殷重恭敬有加地将踹翻了的盆捡起来,“就说,这雕乃我乌夏一族的圣雕,射中圣雕者,有天子相,承天命也。此乃谶言。”


    清脆的一声响,铜盆归位原处。


    阿环苏不屑道:“一句话?这能有什么用?”


    殷重道:“王爷应是忘了,齐国的皇帝是四十多年的老皇帝了,而新的储君却还空悬,端王与盛王两位王爷角逐此位,若此时冒出这样一句谶言,再结合西山苑时,赵慕萧压了所有皇子一头,引得老皇帝龙颜大悦,留景王在京,开府、赏赐。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不足以让两位觊觎皇位的皇子警觉吗?”


    阿环苏似乎明白些了,“你的意思是要让他们斗起来……”


    “是,也让齐廷大乱。”


    洒落一地的洗脸水,映照出殷重一身冷漠。


    第45章


    “好!好一个借刀杀人, 坐观齐斗!待齐国乱成一锅粥,便是我乌夏出兵、一雪前耻的大好时机!我也好与大单于交代了。”


    听了殷重的建议,阿环苏心下大喜, “你这个齐国人, 对本国竟也十分阴险狡诈。”


    殷重神色淡然,躬身行礼, 极为谦卑, “能为王爷与大单于排忧解难, 是在下之幸。王爷现在要做的,是将此事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最好让整个平都城都知道, 这样天下便也都知道了,不愁齐国不乱。”


    “我不是傻子, 这些当然知道,还用你说!”


    阿环苏烦忧消减,踹开房门,叫人送酒肉来。


    傍晚时, 朝廷就派人送来了一瓮肉食与几碟酒菜。这会搬过来, 阿环苏揭开封口的油纸, 一股熟透软烂的油香味扑面而来,还渗着丝缕的血气。


    阿环苏不由地咽了咽唾沫, 迫不及待地捞了一块肉出来, 泛着诱人的油光, 他张嘴将一整块都吃下,不禁叹为美味,也没舍得与旁人分食,一个人吃了将近一大半。


    殷重重新换好了伪装, 佝偻着腰背,状似奴仆在收拾碗筷,瞥了眼那绘有飞鸟的陶瓮,暗暗嗅闻,肉确实很香,却不知是什么肉。


    “齐国人就喜欢故弄玄虚,一道藏着掖着不知道什么肉的肉菜,取了个什么‘上云霄’的名字,真是可笑!”阿环苏嗤笑,大快朵颐。


    他一边吃着,一边将殷重教他的话术高声对使团旁人说着。


    吃完后,又转了半个时辰的鸿胪寺。


    半个时辰后,鸿胪寺众人皆知是赵慕萧射杀了乌夏的圣雕,而射杀圣雕者,天子相,承天命,贵不可言。一天后,平都城的大街小巷、酒楼茶坊,热火朝天地议论此事。


    明月高高地挂在夜空,浮着星子的水面被游曳的锦鲤撞开点点璀璨。


    “外面当真这么说?”


    端王捻着鱼食洒下,漫不经心地问。


    “正是,便是路边的乞丐,也知道了!”


    端王的母亲是当今宠妃曹贵妃,其侄子名唤曹泫,官任礼部侍郎。曹泫道:“消息是从鸿胪寺那个乌夏使节口中传出来的,必然不假。”


    “怕什么?这你们也信。”端王挑着竹竿,在池塘中摆动,惊得鱼群四散,他拊掌而笑,“乌夏人胡说八道,只是蠢人才会信。”


    曹泫是一路跑来的,好不容易稳住气息,擦着脑门上的汗,道:“殿下饱读经书,这些谶语,听起来确实可笑,可、可万一呢?”


    端王不以为然,“有什么万一?”


    曹泫连忙道:“西山苑狩猎时,殿下与端王皆不中,独独那赵慕萧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射中乌夏雕,崭露头角,在陛下面前出尽风头。陛下的那些赏赐,可远超对寻常皇室子孙的规格。”


    端王冷哼道:“听说赵慕萧长于民间,也算混迹江湖,确实有些本事,射中了乌夏的畜生,保住了齐国的脸面,让父皇对他颇为喜欢,送些赏赐而已。父皇对我们一向不偏爱,我几番将幼子带到他面前,本想激起他的舐犊之心,谁知他却甚是冷淡,而在西山苑时,却唤赵慕萧为‘皇孙’,倒真是头一回了。”


    曹泫越说越急,汗出得越多了:“这正是问题所在啊。殿下也说了,陛下待皇孙们一向不管,却唤赵慕萧,足以说明陛下十分喜爱这个孙子,这是其一。其二,殿下忘了,陛下令所有亲王回封地,但是留下了景王,并开王府!此时这乌夏的什么天命说出现,难保不引得陛下往这个方面想啊。”


    端王的竹竿一顿,竿下锦鲤趁机觅着鱼食。


    “你的意思是……”端王迟疑,“不会吧,赵慕萧是皇孙辈,而且是个瞎子啊!储君之位怎么可能给一个瞎子,别说群臣不同意了,民心也得不到。”


    “据臣所知,这赵慕萧不是生来便瞎,且尚且能看见些许。臣听说神医沈冀在灵州时便在为他治眼,陛下又已派太医诊治,源源不断地赏赐珍贵药材。如此呵护上心,赵慕萧未必就没有复明的一日。再者,殿下想想,那心比天高、不可一世的玄衣侯却甘愿天天跟在赵慕萧身后,一旦赵慕萧复明,有了争储的资格,这玄衣侯背后的裕州褚氏岂不是……”


    “别说了!”如一语惊醒梦中人,端王蓦地紧握竹竿击打水面,锦鲤顿时乱作一团,“本王苦心谋划多年,与皇兄斗得不可开交,可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不行,本王要入宫,探一探父皇的态度。”


    正要去时,却突然收到密报。


    曹泫怪道:“怎么了?殿下?”


    端王骤然将竹竿掷下,竟生生地扎穿了两只锦鲤,“宫中宦官递出的信息,父皇召了赵慕萧入宫,褚松回也在宫中。”


    曹泫见池塘中晕开鲜血,神色一凛,肃然作揖道:“事不宜迟,还请殿下早做打算。”


    “一个半瞎的雏鸟,想跟本王争?”端王冷笑,“先派人去探查他的底细,包括他的师傅,所有一切,必须要清清楚楚。”


    “是!”


    端王垂眸盯着池塘上浮起来的死鱼。


    锦鲤依然斑斓。


    *


    赵慕萧在喂长乾宫外的锦鲤。


    先是一只锦鲤扑腾,叼住了糕点碎屑。随后大群大群的锦鲤往这里游来,像夜空中炸开的一团又一团的烟花,尤其灿烂。


    赵慕萧抓住红漆栏杆,上半身往下倾去,侧着脑袋,细听脆生生的锦鲤戏水声。


    “哎哟皇孙殿下,您可小心些。”春寿见他快掉下池塘了,慌得赶忙过去扶住他,“近来秋夜越来越冷了,殿下小心水流寒气侵体。”


    “我没事的。”赵慕萧掰碎了剩下的桂花糕,洒入池塘里,拍了拍手掌和衣袖,“春寿公公,我喂完了。”


    春寿道:“那皇孙殿下跟奴才来吧,陛下正与玄衣侯大人谈事。”


    赵慕萧一愣:“他也在?”


    “是呢。”春寿引着赵慕萧步入长乾宫,搀扶他慢慢上台阶,“玄衣侯大人来了约莫一炷香吧,哦对了,大人基本每日这个时候都会过来。”


    赵慕萧皱了皱眉,怎么他也在,阴魂不散的,讨厌。


    春寿见他表情,会意一笑。


    到了殿外,褚松回的声音自然而然地传入赵慕萧耳内。


    “……那桩婚事本就是一个误会,求陛下成全,取消了吧。陛下不如给我与萧萧赐婚,我们甚是相配……”


    赵慕萧又拧眉。


    这个人,该不会真的如他所说,每天都来跪求皇帝吧?求取消婚约便也罢了,居然还恬不知耻地求赐婚!


    赵慕萧竖起耳朵听听。


    “出息。”


    成元帝似乎在翻看竹简,“朕且问你,你多大年纪?”


    褚松回道:“回陛下,臣二十五。”


    “那萧萧呢?”


    “……十八。”


    成元帝语气略带笑,“尚未及冠呐,你也好意思,这不就是人家所说的老牛吃嫩草吗?”


    褚松回有些不服,“陛下平素都说微臣年少有为,年纪轻轻便如何如何,把微臣夸得天花乱坠,以至微臣走路都抬着下巴走,趾高气扬,总惹得定国公看微臣不顺眼,现在倒好,成‘老牛’了。”


    “还敢插科打诨,如此狂妄,多跪半个时辰。”成元帝道。


    不谈国事,不涉敏感,君臣之间的相处倒像是寻常父子。


    褚松回道:“臣愿多跪半个时辰,只要陛下答应取消婚约,撮合微臣和萧萧,跪多久都行。”


    成元帝放下手头的竹简,又拿出另一卷,没言语。


    便在这时,春寿扶着赵慕萧入殿。


    一身清澈的蓝白衣袍,显得整个人尤为清隽静雅,便是衣上沾着的灰尘,也为他增添了几分灵动。或许是在平都饮食好,或许是被褚松回气得每日都吃很多,他的脸颊比初来时肉乎了一些。表情是呆呆的,眼眸圆润乌黑,整个人站着那儿,又漂亮又可爱乖巧。


    褚松回原有些弯腰,见他来了,立即挺直,站如松,跪也如松。


    赵慕萧目不斜视,只当一丁点也看不到他。


    “来,饿不饿?吃点东西。”成元帝现在一见他便欢喜,越看这个孙子越是满意,“这些糕点蜜饯都是御膳房刚做的,可还合你的口味?”


    “多谢陛下。”


    “嗯?”


    赵慕萧眨了眨眼睫,想起来了,“多谢皇爷爷。”


    “这才对了。”


    御膳房的东西精致,赵慕萧在一堆漂亮颜色中,选了一个淡粉色的糕点,慢吞吞地轻咬,吃相也极为好看。他道:“回皇爷爷,很好吃。”


    褚松回不由看他,嘴角眸中泛起笑意。


    “你好好跪着!”成元帝再扭头,面对赵慕萧,便笑道:“那就好,朕明日再派人给你送去些,与你爹娘弟弟分着吃。”


    褚松回:“……”


    赵慕萧道:“多谢皇爷爷。”


    不管褚松回。他忍不住想别的,皇帝的态度可真出人意料,他还从没遇到过、也从没在说书摊子上听过这样的皇帝。当初分明很是憎恶他们景王府一家,贬得远远的,一贬就是十多年,这会倒是亲亲热热,又留京开府,又惊天赏赐。


    赵慕萧心下暗暗谨慎,都道天家险恶,他可得万分小心。


    “真是命数有定,若非朕当年迁怒,便不会有景王离京一事,你也不会因此流离失所。所幸后来辗转又回到灵州,离乱多年,终回正轨,天命也。”成元帝合上记载着赵慕萧过往的竹简,叹了一声,“罢了,既已成定数,多说无益,朕唯有日后多予以补偿。”


    赵慕萧安静地吃着糕点,这般话,好似第一次单独面见天子的时候,便听过。如今又说了?好像听起来还颇有些愧疚与悔意?好生奇怪。


    成元帝进入正题:“萧萧,你可知朕召你来,所为何事?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赵慕萧吃完一块小糕点,思虑片刻,温吞道:“许是为了乌夏的‘圣雕’之论?”


    “不错,这是其一,现如今,此事在平都传得沸沸扬扬,朕想听听你的想法。吃点这个蜜饯樱桃,很甜的。”


    赵慕萧顺着摸到一颗蜜饯樱桃,放入口中,上面应是裹了糖霜,甜丝丝的。


    他吃完一颗,道:“回皇爷爷,我认为此事应当是无稽之谈。真有那一说,为何乌夏使节在西山苑时不说,后来才说。且短短时日里,就让那么多人都知道了有此一事,分明是有意宣扬渲染。想想就明白啦,这定然是乌夏使节气不过我射杀了他的雕,事后想出来的法子,报复我,把我推至风口浪尖,架在火上烤。”


    赵慕萧更清楚,“天子相”、“承天命”这些话可不是轻易能承受的。不仅可能引来在位皇帝的猜忌,更会惊到端王、盛王这二位叔叔,总归是无穷无尽的麻烦,甚至杀身之祸。


    赵慕萧于是乖巧道:“皇爷爷明察秋毫,一定不会上乌夏人的毒计的。蛮族的雕,怎么定得了齐国的天命呢?”


    听他一番话,虽语速缓慢,却口齿清晰,令人信服。成元帝闪过惊艳与欣慰之色,甚至还隐隐有些激动,他极力缓住,神态镇静,看了眼褚松回,这小子眼光不一般,这么多年了孤家寡人,一看,就看上个宝贝。


    褚松回似乎读懂了帝王的眼神,有些自得,跪姿意气风发。


    成元帝道:“蛮族的雕,当然定不了齐国的天命。在平都,朕还是说了算的。朕虽然老了,却还不至于老糊涂,被蛮牙子牵着鼻子走。”


    赵慕萧面露笑容,又拣了一颗蜜饯樱桃吃:“皇爷爷,孙儿放心了。方才皇爷爷说这是其一,其二所为何事,孙儿便想不出了。”


    “其二嘛,”成元帝扫向跪着的褚松回,“你在灵州时,被人诓骗,多受苦了。朕还听说,某些人在你明确有未婚夫的状况下,近来还频频去招惹你,还扬言要鸠占鹊巢,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可有此事啊?”


    褚松回:“……”


    赵慕萧慢吞吞地剥着杏仁,乌亮的眼眸转了转,这是要替自己翻旧账?赵慕萧不明所以,慢吞吞地点了头。


    成元帝啧声道:“真是不知羞耻,作恶多端,是不是啊,玄衣侯?”


    褚松回道:“……是,陛下。”


    接下来,成元帝将玄衣侯假冒楚随的事情,大讲特讲,严厉训斥数落,这一训,训到赵慕萧把糕点蜜饯都吃完了,成元帝喝口茶,方才歇了,转头问赵慕萧:“萧萧,可还觉得出气?”


    赵慕萧记仇褚松回偷亲他的事,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天真道:“啊,陛下宫中有其他人在吗?我眼疾,看不见的。”


    平生第一次被骂得狗血喷头、脸色从未如此难堪过的褚松回:“……”


    苦笑。


    成元帝却大笑,跟赵慕萧指了方向:“在这呢,跪着的这个就是,他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


    赵慕萧不得不:“哦。”


    “若还不出气,就让他继续跪,跪在殿外一天一夜,如何?”成元帝问。


    “一天一夜一夜?”


    秋夜霜凉,白昼烈日,若在长乾宫外的石砖上跪着,再精壮的人都受不了的。


    褚松回膝盖已经很疼了,见赵慕萧犹豫,却又觉得没那么疼,不过装道:“没事的萧萧,我就去跪上一天一夜,谁让我犯浑,惹你不高兴了呢?”


    成元帝道:“既然这样,那……”


    “不、不用了。”赵慕萧很轻声,低头看着衣袖,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解释道:“皇爷爷,就算罚他跪三天三夜,跪七天七夜,都不能回溯时间,让灵州的事情不发生。”


    褚松回一扫在心上人面前被痛骂的狼狈与窘迫,大喜过望,神采飞扬,跪着的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前倾。


    萧萧在替他求情!


    萧萧,是不是心疼他了!萧萧,是不是还喜欢他!


    第46章


    赵慕萧有些懊悔, 即便他看不清,也能想象出褚松回此时是多么讨厌!他蹙眉绷脸,神情颇为严肃, 却另有几分可爱性情。


    成元帝无奈一笑, 道:“玄衣侯,还不感谢皇孙替你求情?”


    赵慕萧道:“我不是……”


    ……才不是求情。


    可话未说完, 褚松回已行礼, 恭敬有加道:“皇孙殿下仁德之心, 慈悲宽宏为怀,臣多谢皇孙殿下,不与我一般计较。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日后皇孙殿下有何吩咐,臣定赴汤蹈火, 在所不辞!”


    赵慕萧被这话堵了回去,生起了闷气,撇过脸去。


    成元帝抚须:“看样子,朕的皇孙不想看见你啊, 这样, 还剩一盏茶时间, 你去外面跪吧。我与萧萧再说些话,你就不要听了。”


    人被赶出去后, 赵慕萧微不可察地轻哼了一声, 唇角弯起很小的幅度。


    “你可知他每日来做什么?”成元帝见碟子里的糕点蜜饯已空, 又唤春寿再上一盘,递与赵慕萧。


    赵慕萧拣了桂花糕吃,摇摇头,又想起父亲的嘱托, 在皇帝面前,不可有欺瞒之语,遂又点点头,“方才在殿外,无意听见了些。”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要取消和楚随的婚约?”


    赵慕萧咬着小块精致的糕点,再点了点头,忽而转念一想,略作思索,请求道:“皇爷爷,可以暂时不告诉褚松……玄衣侯吗?”


    成元帝有些意外:“这是为何?”


    “就是,”赵慕萧心里梗着一股气,“就是不想让他知道。若他知道了,又要……烦我。”


    现在已经够烦了!


    成元帝忍俊不禁,“行啊,你们这些小孩,爱闹便闹去。皇爷爷呢自然站在你这边,他骗你在先,还做了那么多的混账事,是该好好教训他,晾他一阵子。罢了,不说他了,跟皇爷爷说说,你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眼疾如何了。”


    赵慕萧如实说来。


    他自认自己是幸运之人,七岁之前,虽在市井街头当乞丐,而在曲州遇到师傅后,便有衣穿,有粮吃,还习武,学了很多行走江湖的手艺。除却十五岁那年,因病坏了眼睛,他也算无虞。


    至于眼疾,已有好转,模糊渐淡。


    成元帝已派人调查了他的身世经历,身为皇室子孙,却流离失所,被辗转买卖,跌宕起伏,他甚是于心不忍。如今听他说,他语气轻悄悄,对于苦难一言蔽之,而多谈及自己的平安幸运。成元帝心下称誉,受难而无怨尤,得势而无骄矜,淡然处之,天下难有此等心性。


    成元帝低声道:“或许你这一生,注定不凡。乌夏雕定不了齐国的天命,朕能……”


    似是自言自语,没想让赵慕萧听到。


    赵慕萧耳力佳,没听懂,也不便追问,因而听见了也当没听见。摸到一颗核桃,握碎,挑出完好无损的核桃仁:“皇爷爷,您也吃点。”


    成元帝忽然大笑,接过核桃仁,“朕都快入土了,也让朕体验了一番爷孙福。”


    临走前,成元帝让赵慕萧好好治眼,状似随口一提。


    待赵慕萧走后,成元帝收了笑意。


    春寿换了宫灯的烛火,霎时昏黄一散,愈发明亮。将帝王的年迈与佝偻照得清晰,只是另半张苍老的脸陷入阴影中,似深渊幽幽然。


    *


    秋夜的月色都泛着冷白,霜凝玉阶。


    站在高处,短暂的清明视线里,毫无防备的,赵慕萧看见了跪在阶下的褚松回。黑衣束发,恰好抬眸,似乎正是在等着他出现,待视线相对,他启唇而笑,端的是玉树临风,姿态潇洒。


    视线模糊,那道黑衣的身影与夜月融合在一起。


    一旁计时的小太监没看见有人过来,背对着褚松回,“……侯爷,这一盏茶的时间早便过了,都快三盏茶了,您怎么还在这跪着啊,可折煞奴才了……”


    赵慕萧低头看台阶,一片漆黑,落脚艰难,春寿扶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下。


    褚松回撑着石阶,扶膝缓慢地站了起来。


    赵慕萧顿住步子,歪着脑袋看他,似乎要说话。褚松回走近他,温声唤道:“萧萧。”


    赵慕萧从袖中取出一团东西,丢给他,冷淡道:“西山苑那日,我忘还给你了。”


    是蒙眼的衣带。


    褚松回理了理,衣带泛着温意的香。他道:“送了你,我哪还能要回来啊?多没有君子风……”


    “明明是我不要,还给你的。”赵慕萧打断他,不欲多言。


    褚松回挑眉,“好吧,那我先替你收着。”


    他一瘸一拐地跟在赵慕萧旁边,笑着追问:“萧萧,你可与陛下提了取消婚约一事?”


    赵慕萧拉了拉春寿的手臂,示意他走快些。褚松回本跪得久了,膝盖和两条腿都又酸又疼,这会为了跟上赵慕萧,不得不放快步伐,如此一牵动,膝盖更疼了,他忍不住发出些动静,稍显刻意。


    赵慕萧皱了皱眉,心中道烦,一口气憋着,此时又突然泄了,放慢脚步,圆润了的脸愣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一字一句道:“没有。”


    褚松回愣了愣,顿时急了,追在他身后:“为何不提?陛下如今喜欢你,若你提出取消婚约,他必答应的。”


    “与你有什么关系。”赵慕萧听他焦急,觉得出气了些,“我偏不提。”


    “你……你喜欢楚随?”褚松回咬了咬牙,“据我所知,他不喜欢男子,近来在处心积虑地讨端王的小女儿彤阳郡主的欢心,借此平步青云。那样一个人,怎么配你喜欢。”


    这事赵慕萧倒不知,有些意外,一时无言。


    褚松回见状,很快意识到自己激动慌乱了。萧萧自从来了平都后,只与那楚随见过寥寥几面,何谈喜欢。想明白后,褚松回狠狠松了口气,牵起赵慕萧的手,放低了声音,似是求饶:“萧萧,你换个方式气我吧,别提别人。”


    赵慕萧又生气,甩掉他的手,恼道:“你为什么老牵我!”


    再次被凶了的褚松回,很是无辜道:“轻些,你手上还涂了药。对不起萧萧,我习惯了,在灵州的时候,我们那样亲密……”


    “在灵州,是我与‘楚郎’的亲密,你是谁呀!”眼看他越看越不要脸,越来越得寸进尺,赵慕萧自然也没好气,不给脸色,“你还好意思与我三番五次地提灵州!”


    褚松回听到那“楚郎”二字,便觉眼皮跳得厉害,悔不当初,低声下气道:“我错了……”


    “二位好兴致啊。”


    突然间,一道突兀的声音横插进来。


    此时入夜,赵慕萧看不清来人,听声音,耳熟,但一时半会想不出是谁。所幸褚松回给出了反应,收了闹腾劲,规矩道:“见过端王殿下。”


    原来是端王。


    赵慕萧从长乾宫离开,往长乐门方向去。而端王是从永顺门进来的,先入后宫,给母亲曹贵妃请了安,而后来长乾宫,转角遇上。


    方才赵慕萧被褚松回气着,无暇关注其他,因而没注意端王在附近。


    端王从暗处走,说笑着:“玄衣侯褚小将军素来桀骜不驯,今日本王有幸,竟见到了如此少年心性的一面。”


    衣着素净,却以金丝银线绣成。年约三四十,仍旧风度翩翩,气派卓然。


    褚松回道:“让王爷见笑了。”


    赵慕萧回过神来,做着母亲教授的礼节:“见过端王殿下。”


    “父皇唤你皇孙,你当唤我一声叔叔吧?我与你父亲年岁相仿,只比他小了几个月,排名第七,你就唤我七叔吧。”


    赵慕萧听他言语,温和非常,倒似儒雅文人。


    “小辈不敢。”


    “天家礼仪森严,可到底都是一家人啊,我唤你父亲六哥,你道一声七叔也是寻常之事。”


    褚松回抵了抵赵慕萧的肩肘。


    赵慕萧便乖顺改口:“七叔。”


    “嗯。”端王轻笑,和蔼可亲:“难怪父皇那般喜欢你,瞧你身世、模样与本事,又如此年轻,若见了你,也很难不喜欢。本王听闻你患有眼疾,可曾用药?好些了吗?”


    赵慕萧回答:“用了,只是眼疾已三年,还是看不清,只怕没那么容易好。”


    端王担忧道:“真是苦了你了,我傍晚时派人去太平坊送去些治眼睛的草药,望你早些恢复。”


    “多谢七叔关心。”赵慕萧垂首道。


    “好了,你们少年人去玩吧,本王得去觐见父皇了。”端王捧着手中的竹简,“近日我新做了几首诗,正要请父皇品鉴。”


    褚松回道:“那微臣便不打扰端王殿下了。”


    分别后,春寿将赵慕萧送到宫城门口,叮嘱马夫驾车慢些,便回宫了。褚松回死皮赖脸,挤进了赵慕萧的马车里,一坐了起来,怎么踹他,他都不动如钟,赖着不走,浮夸地揉着自己的膝盖与小腿,“跪了那么久,好疼啊,萧萧,你就心疼心疼我吧,嗯?”


    赵慕萧离他远远的,扭头。


    车厢里燃起香,褚松回笑了笑,悄悄地往旁边移位置,一边说着正经事:“萧萧,盛王与端王,包括他们的门客送你的任何东西,都不要碰。这二人之间的争斗,不是一朝一夕的,现如今乌夏放出来的‘谶语’,却使你被动卷入这争斗中,这二人必不会容忍你。”


    赵慕萧撇嘴,“我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


    褚松回补充:“你再告诉景王,王妃,还有你那个看着就不聪明的弟弟。”


    “阿闲才没有不聪明呢,我爹娘也才不是傻子呢。”赵慕萧不乐意,“大家都笨,就你好聪明。”


    褚松回哭笑不得,没忍住上手捏捏他的脸颊,“你怎么这样了,牙尖嘴利的,以前的黏糊劲什么时候回来啊。”


    赵慕萧精准打击他的手背。话说回来,褚松回动手动脚,反倒练得赵慕萧手上功夫愈发厉害了。


    褚松回道:“不回来也没关系,你这样凶巴巴的,也很可爱,我很喜欢。”


    “玄衣侯是打仗的人,跪两个时辰便跟没跪一样,早知如此,就该让陛下罚你跪上一天一夜!”赵慕萧被他气到脱口而出。


    “我以为萧萧舍不得。”


    “你……”


    褚松回笑道:“好,我不说了。萧萧,怎么会跪两个时辰跟没跪一样呢,我真的很疼……”


    赵慕萧堵住耳朵,不想听他卖惨。


    好不容易到了太平坊,赵慕萧快快下车,仿佛后面跟着恶贼强盗一般。褚松回哑然失笑,一瘸一拐地坐上自家马车,回侯府。


    赵慕萧回到宅院,却不禁被这阵势给惊住了。


    真可谓是门庭若市。


    直到盛王驾到,人群才自动消散,嘈杂声终止。


    “六弟啊,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你我兄弟多年不见,你看,我亲自登门,你都怠慢我了。”


    在赵慕萧的视线里,盛王的身量要比端王壮实,说话也多不客气,溢着高高在上的阴阳怪气。


    景王到现在,头还是晕晕乎乎的,赔罪道:“皇兄见谅,是臣弟的不是。刚才人多,臣弟失礼了。”


    “本王也少见那般阵仗。”盛王看向赵慕萧,“六弟生了个能承天命的好儿子啊。不过本王倒好奇了,父皇好端端的,说这话的人,岂不是蓄意谋反?”


    景王一听这话,便头疼欲裂:“皇兄,此乃戏言,断然当不了真。无非是乌夏陷害,想置萧萧于死地,离间齐国啊!”


    “哈哈哈!本王难道不知吗?只怕有人借此时机,为自己造势。”盛王笑声中气十足,却又很快止住,便显得有些威慑,“本王过来呢,就是看看皇兄皇嫂,还有两位侄子的。不知在平都,住得还习惯吗?”


    赵慕萧道:“渐渐也习惯了,皇叔。”


    赵闲自他进来时,看他摆出一副狂傲的姿态,便不满。但他这些日子,被爹娘提着耳朵教训,自然不敢惹事,也道习惯。


    “习惯就好,父皇让你们留在平都,可不要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番好心。”


    这时,婢子奉茶。盛王看也不看,起身走到赵慕萧身旁,不加掩饰地打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箭射得不错,今日时辰晚了,改日本王再与你切磋一二。小侄子,可否给皇叔一个面子?”


    赵慕萧面上带着些淡淡的笑意,乖巧道:“皇叔相邀,是晚辈的荣幸。”


    “好!”


    盛王来得匆匆,说了没多久,去也匆匆。


    可他的那些话,却留景王与王妃胆战心惊,惶然不安。


    赵闲没那么多心眼,拉着赵慕萧去后堂。


    看到堂中的东西时,赵慕萧呆了,这些礼物,几间库房竟然都放不下。


    “哥,你看,这些富贵东西,加起来可价值连城呢!”赵闲如在梦中,“哥,你不会真的像乌夏人说的那样,有天命吧!”


    赵慕萧将他手中的珍珠放下,摸索着合上匣子,郑重道:“阿闲,我们局势很不明朗,如今正是漩涡中心,很多麻烦。这些东西,万万不能碰,也不能收。除了陛下赏赐的,其他东西一律退回吧。”


    景王妃连连点头:“对,萧萧说的是。”


    一家人关起门来,商议着眼前的状况。没过多时,门房递来一封信,给赵慕萧的。景王将信展开,读出声来,原是楚随邀请赵慕萧,明夜赴宴。


    自那日见面后,他们再无联系。隔了这些时日,却突然邀约。


    赵慕萧顿时想起了褚松回的话。


    ——楚随正攀附彤阳郡主,有意拜入端王门下。


    赵慕萧眼皮微微一跳。


    他想的却不是旁的,而是佩服这招阳谋。众人都知是荒谬之辞,偏偏硬是搅动了平都风云。


    出此毒计的人,应当不是乌夏,而是褚松回所说的,齐人殷重。


    第47章


    次日, 鸿胪寺。


    乌夏使团一从宫中回来,便使得原本安静的鸿胪寺瞬间哄乱起来,大吵大闹, 轰隆轰隆, 如堕兽群。


    鸿胪寺卿田武主管外邦之事,接到禀报后, 当即赶过去, 只见场面乱成一团, 连宫中的太医都来了。


    他忙拉过一个太医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啊?”


    太医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道:“乌夏使者进宫拜见陛下, 问及他们那只雕,说好的派人将尸体送还, 怎么过了几日仍不见踪影。陛下很讶异地说,将军雕在西山苑狩猎的当晚就已送还,使者不知道吗?”


    田武奇道:“这,我也没见着有巨物尸体入鸿胪寺啊。”


    太医憋笑, “眼瞧着乌夏使者狂妄, 露出不敬之色。陛下才缓缓说, 使者大人不是吃过一瓮肉吗?射中圣雕者承天命,那如使者大人这般吃了圣雕者, 又当何论?说了这话后, 那乌夏使者又惊又怒又惧, 脸色涨得青紫,幸好被春寿公公派人给拖了出去,才不至于吐出大殿之上。”


    田武不由拍手:“好!使节吃了他们大单于最宝贝的雕,这下岂不是要被吓死?陛下威武!好叫这些蛮伢子看看, 我们齐国人不是好欺负的!”


    “嘘,小声点,这群乌夏人蛮横得很……”


    乌夏使团这一闹,闹到了晚时才消停。


    阿环苏吐了足足半个时辰,方才止住,大喊大叫,到最后似乎因为情绪激动,直接昏了过去,太医诊断,开了个药方,还没说清楚用药法子,便被乌夏人给粗暴地赶走了。


    殷重佝偻着身子,步伐甚缓地端着打满水的盆经过。他这个人本不起眼,但玄衣侯嘱咐过他,田武留了个心眼,派人多盯着此人。


    直至戌时一刻,田武也没发现异样,见此乌夏老仆呼呼睡去,又唤了两个人守着,便去处理鸿胪寺的公务了。


    此时正宵禁时分,长街上鼓声敲过,执金吾戒备森严。一轮硕大皎洁的明月之下,平都城街道寂静。而在坊内,又是另一番的景象。其中,以安和坊最为繁华喧闹。


    金吾卫中郎将严青仪带人将坊外长街巡了个遍,又叮嘱道:“安和坊住的都是达官贵戚,以往常有是非,多派些人把守坊门,以免生事。”


    “是!”


    严青仪身着铠甲,照例检查出入安和坊的名册,翻过最后,忽然挑眉,指了其上一个名字:“皇孙殿下在?”


    如今的平都,担着如此新奇的“皇孙”名号之人,便是赵慕萧了。


    管理此项职责的宦官道:“是,严将军,皇孙殿下是在宵禁前的半个时辰入坊的。”


    “同何人入坊?”


    宦官道:“和殿下的弟弟,小公子赵闲。”


    严青仪便知道了,加派人手,“看顾好坊内。”


    他继续扫着名册,目光又顿住,“今科的探花郎也在?”


    宦官道:“是,他来的便早些了。说起来,皇孙殿下应是与楚公子在醉月楼宴饮。”


    严青仪了然,忽而笑了一声,将册子归还,召开心腹手下,非常体贴地让他去玄衣侯府传个信。


    “想来此事,玄衣侯定然不知吧。”


    收到信时,褚松回正吹着断裂又修复好的洞箫,吹进管内的气息散乱,声音呜呜哑哑,怪难听的,也磨耳朵,却仍坚持不懈地吹着曲子。


    直至听到蕴青读信,箫音一卡,像是鸟“砰”地撞到了石头上。他蓦然劈手夺过信,眉头越皱越紧,脸色郁沉,“萧萧和那人在一起?娄宅使怎么不报给我!”


    蕴青不确定侯爷是不是问自己,小声在心里说着:“可能……他们才是未婚夫关系?”


    千山急忙道:“侯爷,娄宅使报的是,小王爷和弟弟入宫。约莫小王爷知晓娄宅使会替侯爷通风报信,故而……”


    眼前一阵风,褚松回头也不回地跑了。


    留下千山与蕴青两人大眼瞪小眼,随后跟上。没过多久,将夜和朱辞回来,带着从曲州探查来的情报,正要禀报侯爷,闻讯也连忙追了过去。


    *


    安和坊,醉月楼。


    顶层的雅间,赵慕萧正靠窗,不甚自在地贴着墙边。气息中,是弥漫的酒、茶与脂粉,入耳是婉转悦耳的曲声,丝竹笙歌,光艳柔靡,一派扑面而来的桃春温香。


    赵闲看得乐乎,一边喝着酒,一边拍手喝彩捧场。


    楚随见赵慕萧杯中茶已空,便又添了些。


    赵闲眼尖,拿过茶盏来,细细嗅闻,又倒了一点出来,抿了抿,确认无碍后,才端到赵慕萧的手中,美滋滋地吃着瓜果,继续看宴舞。


    楚随有些不悦,却无表露,笑问:“不知这儿可还合小王爷的心意?”


    赵慕萧道:“尚可。”


    却太闹腾了,赵慕萧没什么兴致,之所以还在这,一是阿闲喜欢,早便嚷着想去京城最奢靡的醉月楼瞧瞧;二则赵慕萧也想看看楚随究竟要说些什么。


    不过实在没意思,楚随的套话都太浅显,他似乎认为自己有点傻。


    “听说小王爷这阵子常常入宫觐见陛下,你我的婚约……”


    赵慕萧道:“陛下已经同意解除了,只是诏令会晚些下,烦请楚公子再等等。”


    楚随尤其温柔,“多谢小王爷,看来陛下真是十分宠爱小王爷。”


    赵慕萧觉着雅间充满着香气与声色,既有些闷,也使得眼睛微微酸胀。他手掌靠近墙面,推开窗子,在推开窗子的一瞬,一抹异样一闪而过。他不禁心中生奇,探出身子,往上一瞧,眯了眯眼睛,只见得醉月楼的屋檐上伏着一团黯淡的白影。


    是个人。


    但他没认出是谁,片刻后,忽然听到玉佩声响,清脆泠泠。


    最熟悉不过了。


    在过去的一年里,他无数次握着那只玉佩,摇摇晃晃,听它与香囊上的宝石相撞。


    褚松回的玉佩。刚才的异样,应是滑落的玉佩穗子,那屋檐上那个鬼鬼祟祟的像贼一样的白影,也必然是褚松回了。赵慕萧又气又觉得可笑,京中赫赫有名的玄衣侯,做的不是混账事,就是荒唐事!


    秋风裹着凉意掠过,赵慕萧垂眸,避过这道风。再睁眼时,眼眸舒服许多,所见之处,亦豁然清晰。这会再看楼檐上的褚松回,却见他毫无被发现的窘迫,反而盯着他眉开眼笑,春风得意。赵慕萧皱眉瞪他,这才意识到方才他与楚随的对话,必是被褚松回听去了。知道他取消了婚约,因而笑得这么讨厌。


    赵慕萧心想他有未婚夫时,此人尚且不知羞耻,阴魂不散地死缠烂打,现在知道他取消了婚约,岂不是……赵慕萧冷了冷脸,移开视线,随意一扫,突然发觉不远处的巷子下站有一人,夜行衣蒙面,只剩下一对眼珠。赵慕萧一愣,探在窗外的身子不由地再往前倾,睁圆了眼睛,要看个清楚。


    然而神医用药,暂且只能使他的眼疾有好转,有时能看清,却只有短暂片刻。眼前犹如暴雨倾盆,一片浑然。


    褚松回察觉到反常,循着他的视线所向,看了过去,却只见空旷寂夜,无人无声。褚松回又看赵慕萧,不对,萧萧的脸色不对,方才那儿定然有猫腻。


    褚松回踩着屋瓦,纵身跃去,横穿安和坊。


    “小王爷,怎么了?外面可是有什么?”楚随见赵慕萧一直看外面,起身正也要瞧瞧,却见黑夜深深,什么也没看到。


    赵闲一见楚随动作了,哼了一声,也忙过来,扒着窗口看,什么也没用,还吹了一脸冷风,“哥,最近晚上愈发冷了,爹娘说你不能吹风。时辰也不早了,要不咱们回去吧……哥?”


    赵慕萧眉心蹙起,呆呆地望着那处黑暗,心中忽地不安。


    “哥?”


    赵闲始终不得回应,急得叫了好几声。


    赵慕萧心神一凛,指了指漆黑的夜色,问:“阿闲,你看褚松回在哪?”


    “褚松回?”赵闲茫然地看向窗外,眼睛睁得大大的,四处搜寻,“哪有褚松回啊,哥,我没看到,他怎么会在这……噢!那儿刚才飞过去个影子,穿白衣的,是不是他?”


    “是,他在哪呢?”


    赵闲抓着赵慕萧的手,指了方向,“这……诶,不对啊,怎么还有黑衣服的?应当是金吾卫巡查,但看着又不对,身影很轻,不像穿铠甲的样子……看不到了,哥,太远了,那儿又没光亮……”


    “阿闲,带我过去!”赵慕萧急促道。


    “啊?”赵闲纳闷。


    “快些!”


    赵慕萧从未如此匆忙过,赵闲甚是讶异,忙应声扶着他下楼。受了端王指示,却并无探出些有用口风的楚随,本就烦躁焦虑,见此情形,更是不明所以,问了几句,皆被赵慕萧敷衍带过,再一看,兄弟二人已下了楼。


    出坊门之时,坊正客气殷勤地告诉赵慕萧,此时宵禁,不可出坊,除非有陛下诏令或文牒。


    严青仪也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这位皇孙殿下。


    相貌楚楚,皎洁如清月。玄衣侯的眼力倒是极佳。也难怪他这相识了十几年的好友,顶着满城的风言风语与嘲笑,定国公雪花片似的弹劾,也要追在人家身后死缠烂打。


    严青仪道:“皇孙殿下可有陛下恩准,或可解除宵禁。”


    赵慕萧正要回话。


    然而下一刻,街头传来异动,西街巡逻的金吾卫来报,“将军!褚将军那儿打起来了,有人犯宵禁!”


    严青仪肃然道:“走!”


    赵闲趁机扶着赵慕萧跟上。


    渐渐听到兵刃声。


    褚松回方才循着赵慕萧的视线过去的时候,便看见了一道诡异的黑影闪过,他死死地盯着那道影子,疾速追去。那人的速度极快,又着黑衣,时常借巷子或高树遮蔽。好在今夜月明,尚且能看清些。褚松回不作他想,抓住时机,立马掷了几枚暗器,先将人给堵住。


    刚得知萧萧已取消了婚约,褚松回今夜着实兴奋。遇此黑衣人行踪诡秘,更是穷追不舍。踩着石头一落地,便拔了剑。就这样,二人交手。


    原先褚松回只当是不值一提的盗贼,交了手后才发现此人武功超群,能与他打个平手,下手极为狠辣,几次欲置他于死地。此等高手出现在平都夜晚,背后定有隐秘。


    就在这时,金吾卫赶来。


    严青仪喝声道:“何人犯宵禁!还不快放下武器!”


    赵慕萧眯着眼睛看那黑衣人……他也不知道为何,总觉得方才眼睛清明时看到的那对眼珠,说不出来的冷酷与意味深长,令赵慕萧思索了许久。


    金吾卫警示,那人置若罔闻,还在与褚松回斗。金吾卫开始射箭,此人功夫颇高,躲过箭雨,还能避开褚松回的剑招。


    赵闲在一旁转述给赵慕萧,激动地跳了起来,“哥!褚松回打不过!”


    赵慕萧忽生主意,对严青仪拱手道:“借大人刀一用。”


    严青仪想了想,听说他一箭射杀乌夏雕,又是个会武功的人,让一向轻狂的褚松回,都将其褒扬得天上有地下无。严青仪倒也想看看,这位小瞎子皇孙殿下的本事,便抽刀递与,止了箭雨。


    “多谢大人。”赵慕萧握刀,疾步入局。


    褚松回担忧道:“萧萧,你怎么来了?这人危险,你快回去!”


    赵慕萧没理会,与那人交了一刀。这人狡猾,看出他视线不好,便故意发出多种声音、做出各种繁复乱眼的花样扰乱注意。


    “萧萧,你看不清,把这个系起来!”褚松回从怀中掏出衣带,丢给赵慕萧。


    情不得已,赵慕萧只好借住,系在眼前,这会便只听敌人的动静。


    几番打斗,赵慕萧暗叹此人果真功力深厚。


    褚松回的亲随见状,与金吾卫一同加入了战局,弓箭手伏在屋顶上。赵闲三脚猫功夫,躲在金吾卫后面放放暗器,高呼加油。


    那黑衣人眼看被围攻,渐渐出招也急了些,却依然招招狠辣。褚松回险些中他诡术,所幸他敏捷,反击他后腰与膝盖,趁他不备,剑锋挑开他的蒙面。这会月光仍明,褚松回见到了此人面容,却只是一瞥。那人极快地抢回蒙面,遮住脸。


    这人功夫不寻常,在如此势大的夹攻下,却还有出手之机,让人讨不到好处,反而要戒备他。


    褚松回担心赵慕萧受伤,紧紧护着赵慕萧,以防不测。然而几个对招下来,褚松回发现问题,这黑衣人对自己,是凌厉非常的死手,对萧萧,却甚是留有余地,似乎是怕重伤了他。


    这人到底是谁?


    褚松回高声道:“留性命,抓活口!”


    他话音刚落,突然“蹦”的一声,还没分清声音何处而来,眼前便涌出大片浓雾般的煞白,泛着刺鼻的气味。众人忙捂住口鼻,唯恐有毒。


    “萧萧?”褚松回第一时间牵住了赵慕萧的手,将他埋入自己怀中,隔绝这气味。


    赵慕萧一怔,别扭挣脱,却被褚松回更紧地揽住。


    怀抱温暖,熟稔。


    待白雾散去,那黑衣人却早已不见了。金吾卫寸步搜寻,毫无踪迹,仿佛上天遁地一般,凭空消失了。


    “继续搜!”


    严青仪一扭头,便见褚松回还抱着赵慕萧,清咳了一声,“二位?”


    赵慕萧脸色一红,忙推开他,慌乱地扯下衣带。


    赵闲赶紧跑过来,挡在赵慕萧面前,哼道:“别想欺负我哥哥!”


    褚松回没接,并轻轻一推,将赵闲推出几步远,笑道:“萧萧,在灵州我送了你,西山苑又给了你,算是这次,便是第三次了。看来注定这衣带,是属于你的。”


    赵闲咬牙切齿。


    严青仪听他言语,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行了,人都跑了,褚小侯爷还有心情在这调戏皇孙殿下?不如想想怎么和陛下交代吧!”


    “你懂什么?”褚松回勾唇,便不理会严青仪了,贴着赵慕萧,“萧萧,方才对战,可有什么发现?”


    他察觉到赵慕萧有几次,反应不对劲。


    “他……”赵慕萧推开缠人的褚松回,脑中尚且混乱不定,“他的招数跟……”


    褚松回接道:“跟在灵州遇到的那个杀冯季、屠山匪、刺杀我的刺客相似,对不对?”


    赵慕萧犹豫,点了点头。


    不仅如此,也与他的招数路子相似……在灵州,他当时便觉得,那刺客的武功虽与自己不同,却似一条大路分出的两条小径,殊途同归。但方才打斗,明显是两个人,一老一少。


    “如果没猜错的话,救走他的同伙,应该就是那个人了。”褚松回道,“难怪之后再也没有那个刺客的消息,原来是混入了京城。”


    赵慕萧若有所思,赵闲小声地安抚他。


    严青仪一无所知:“什么刺客?你们说的是谁?”


    褚松回将灵州之事相告,补充道:“无妨,我刚才看到了那人的面容,我把它画下来,你们对着画像搜寻。”


    “太好了,画啊!”


    事多紧急,褚松回正要去画,见他派往曲州调查的将夜与朱辞回来了,边走边问:“查到了什么?”


    “回侯爷,那歌谣没什么特殊之处,在曲州一带颇为流行,很多百姓都会唱,听老翁说,这曲子年代甚久,约莫几十年了,温国还没被灭的时候,就有流传了。”将夜递上誊抄的歌谣全词,褚松回扫了一眼,大致就是规劝人淡漠功名利禄。


    可冯季为何写这么一首歌谣的乌夏文呢?还宝贝似的收着。


    将夜道:“对了侯爷,属下去太侑郡调查,路过流云镇的周家,那儿有小王爷的故人,侯爷与小王爷曾在那儿借宿过,属下也跟着。那周家人认出了属下,托属下给小王爷带个东西。周家人说,这些东西本是想那日给小王爷的,不过当时走得急,便给忘了。”


    褚松回挑眉,接过一包东西。


    没有系紧的包袱里,他看到了一张泛黄的纸,露出勾勒的脸庞。


    褚松回解开包袱,展开这张纸。


    只见纸上画着一人像,纸虽破损,笔墨依旧,眉是眉,眼是眼。


    一旁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师傅。


    不是萧萧的笔迹,应是旁人代笔。


    蓦然,褚松回脑海中浮现出方才一闪而过的脸。


    他慢慢抬眼,目光落在赵慕萧的背影上。萧萧脚步似有些迟钝。


    第48章


    子时, 月夜。


    梧桐树上栖息的鸟雀忽而惊飞,叶子哗啦啦地落,正乘着一阵风, 飘去河面上。数只火把照亮寂静的深夜, 摇曳通明的火光中,水上浮起点点涟漪, 落叶随波逐流, 明月半掩于乌云后, 宽阔的长街穿行着甲胄刀剑在身的金吾卫与踏扬尘埃的骏马。


    严青仪勒住缰绳,高举令牌,肃声道:“陛下诏令!挨家挨户地搜, 捉拿刺客,不得有误!有功者重赏!”


    “是!”


    应声震得火光一晃。士卒们奔行, 来去匆匆,地面上细小的石头子被踢着飞入护城河。


    “扑通”几声。


    这一夜,河上的涟漪没有散过。


    天光大亮后,好似一夜之间变了天, 风刮得愈发肆意了, 商铺小贩出来吆喝, 河面上依然荡着圈圈涟漪。


    水色清淡,浮着落叶与碎屑。


    一柄烧得通红的弯刀倾斜着浸入水中, 霎时激出锋锐的“滋滋滋”声, 从水中钻出白雾, 迅速扩散开来。片刻后,弯刀拿出,热气灼灼,送入炉火中继续打炼。


    他动作不太熟练, 俨然是学徒。整张脸被火光映照,汗如油光,眼眸却漆黑沉沉,略抬眼皮。


    脏污的打铁铺子门口,粗布麻衣的老板弯腰拱手道:“诶诶,官爷您放心,小的在这平都城打铁十几年了,不能说认识所有人,可若有生面孔,那肯定能一眼看出。官爷慢走,一有异常,小人便立即报给官爷!”


    “行,都多注意点,若有线索,将军重赏!兄弟们,下一家!”


    铁匠铺老板低头哈腰,送走金吾卫,待见着士卒进入隔壁铺子搜查,他左右看了看,若无其事地后退两步,将门关上,绕过火炉与繁复的工具,一转身,便见铺子里多了一人,他登时恭敬道:“有劳大人。”


    此人正是昨夜犯宵禁之人,手臂、后腰与小腿处都渗着血。


    铺子里叮叮咚咚地敲打锻炼,富有节奏的声音突然停止。铁匠铺老板戴上手套,忙接过炼至了一半的弯刀,木槌敲打刀面,打铁声音继续。


    年轻的学徒摸着土垒的墙壁,在一众刀剑背后,手下用力,细微的一声,右侧角落忽然凹陷,露出一块方方正正的木板。他拨动木板上的机关,打开嵌进去的箱子,找出布巾、金疮药、短刀匕首等东西,关上时,箱子里闪过一抹浓郁的青金石色。


    “师傅。”


    受伤的中年人从喉间短促地应了一声。


    赵应扯下他臂膀上粘连了血肉的衣料,细致地替他处理伤口。中年人满头冷汗,死死咬着布巾,不发出一丁点声音。见状,赵应脸色如墨,阴鸷道:“师傅,徒儿去杀了褚松回!”


    “不必。”


    被称为“师傅”的人拿掉布团,声音虚弱,“不要冒这个险,此人很难对付。你在灵州已经吃过亏了,为师昨夜也险些折在他和金吾卫手里。若非你及时赶到,反应机警,为师这会就麻烦了。眼下局势,绝不可再轻举妄动。”


    赵应眉头紧皱着,忧虑重重:“是,师傅。师傅,您行事一向小心谨慎,从未失手过,昨夜怎么会被褚松回发现?说来也奇怪,分明是宵禁时分,褚松回也早已不是金吾卫的中郎将,本不该出现在街上,他怎会……”


    “哪有绝对的毫无失手?”倒上金疮药,中年人疼得呼吸急促,“褚松回是追着赵慕萧去的,偏偏就给撞上了!”


    赵应有条不紊地包扎伤口,又忙端来一盏温水。


    中年人颤着手,端茶喝下。


    赵应稍有迟疑,“师傅,您去找赵慕萧了?”


    中年人又颤着手,抛下茶盏,身形后躺,道:“悔不该如此,否则也不会生事,可是我答应了……罢了,事已至此,不必多说,好在身份没有暴露,我们在平都还是安全的,一切都按新计划行事。”


    “是。”赵应捡起茶盏。


    中年人沉思道:“我受伤严重,需要暂且养伤。外面戒备森严,金吾卫满大街搜寻,要出去也难。”


    赵应搀扶他入后屋,扳动机关,往密室去,道:“师傅且在这儿休息下吧,但鸿胪寺和乌夏那边……”


    “后事了结,不用管了,蛮族的利用价值已经到这儿了。”中年人低声说着,“此番乌夏出使,两国的关系只会越来越恶劣,非刀剑相向不可调和。如此一来,齐国乱矣,便有我们的机会。”


    “好,弟子谨遵师傅之命。”赵应扶着他下榻。


    赵应躺了下来,问:“近来玄衣侯府那边有什么讯息?”


    “尤伯得到消息,褚松回除了缠着赵慕萧,便是在东营练兵,对端王、盛王的拉拢一如从前,不为所动,偶尔与丞相褚廷商议族事。他还派人去调查了冯季的竹简。”说到这儿,赵应猛然下跪,“弟子该死,本以为捡回了冯季散乱的一枚竹简,谁知是被褚松回摆了一道,他伪造了一枚竹简,掩人耳目……”


    中年人摆手,嗤笑道:“那枚竹简根本就不重要,他要调查,就调查去吧。若他厉害,也至多就调查到曲州歌谣上,曲州歌谣几十年了,众口相传,就算是黄口小雀也会唱,他又能知道什么,还不是没头苍蝇乱飞,料他怎么也想不到缘由。”


    赵应闻言大松了一口气,但心下仍是十分愧疚,“师傅,您在这休养,弟子去给您煎药。”


    赵应退下后,中年人面色严肃,捂着伤口,回想昨夜打斗。赵慕萧的本事不输给褚松回,不过他下手没那么狠。这些日子,当了小王爷,富贵了之后,他没忘旧功,还勤加苦练着。


    中年人闭了闭眼睛,不禁想起了昔日在曲州。


    垂柳溪畔,远处的歌谣声依稀入耳。


    “桃棠发,满溪花,盼远方儿郎早归乡。早归乡,莫徜徉,朱紫白黄浑不如山野春光……咳咳!”


    一晃眼,秋光朗照在庭院中。


    将夜捏着嗓子,第十遍唱着曲州的歌谣。一旁的亲随们皆憋笑不已,互相掐着大腿,脸色多姿多彩。


    “侯爷,属下还要唱吗?”将夜沙哑着询问。


    摇晃的藤椅上,褚松回将凝神看了许久的画纸,随手放在桌上的砚台下,“不用了。”


    听来听去,这歌谣也没什么深奥之处,只是曲州太侑郡一带,自温国流传下来的江南调子罢了。


    将夜如释重负,连着咳了好几声,可怜兮兮道:“属下一正儿八经京城人,那曲州调可真难学啊,人家唱着倒是旖旎婉转,到了属下这里,就像拔了毛的野鸡……”


    褚松回掏出一锭金子,丢给他。


    将夜大喜,沙哑的嗓子也瞬间好多了,“多谢侯爷!”


    挺直腰板,走到亲随队列中去,引得人颇为手痒。


    褚松回躺在藤椅上,循着视线看凋零的桂树,“千山,蕴青,换你们两去一趟曲州,行踪必要隐秘。”


    亲随惊讶,不是才去过吗?


    “这次只调查一个人。”褚松回道。


    二人齐声道:“侯爷敬请吩咐。”


    “萧萧的师傅,慕余。”


    昨夜看到的画纸,褚松回不动声色地还给了赵慕萧,随口问了几句,那个确实是他的师傅,画是他十四岁还没有眼疾时与玩伴悄悄画的,后来落在了玩伴家,他也快忘了这回事。赵慕萧说起这事时,抚摸着时日久远的纸张,泛起眷念之意。


    褚松回侧目,看着压在砚台下的画纸。这是他刚画的,宣纸、墨色崭新,人物的轮廓与无关尤为清晰。


    他到现在,仍不可思议。


    可昨夜那个黑衣人,蒙面之下的脸,确确实实与赵慕萧所画的师傅有六七分相似。


    会是同一个人吗?可赵慕萧的师傅,不是说死了吗?


    褚松回越想越头疼,正要去找严青仪,问问搜查得怎么样了,门房便来报,说严青仪来访。


    “真是肩上插了翅膀,脚下长了风火轮,我都快把平都城翻了底朝天,愣是没找到此人的藏身之处!”严青仪一来就灌了一杯酒,“跟那个简王尸骨一样,凭空消失了似的,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说起简王尸骨,搞不好也与萧萧的师傅有关,褚松回按着眉心,头更疼了。


    “一点线索也没有?”褚松回问。


    “没有!也幸好我谨慎,没在陛下面前夸海口,要不然我这中郎将,还当不当了……”严青仪忿忿然,“这到底是人是鬼,怎么就无影无踪了呢。”


    “倒不一定是鬼。”褚松回晃着藤椅,若有所思,“也可能是……对平都城极其熟悉,躲在了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这些人,背后的阴谋可能已经酝酿很久了。”


    “什么意思?”严青仪不懂。


    褚松回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一时说不清楚。”


    他霍然起身,脚踩底座,稳住晃悠的藤椅。


    严青仪见他往外走,也跟上,“褚灵遇,你去哪儿?”


    “太平坊。”


    严青仪大为惊叹:“不是吧?这都什么时候了,京城出了个这么危险这么神秘的刺客,你不想着助金吾卫一臂之力,为陛下排忧解难,又要去对人家皇孙殿下死缠烂打?”


    “……别说这么难听,什么死缠烂打,我与萧萧是情投意合。”褚松回一本正经地道,“再说了,退一万步而言,死缠烂打又怎么了,法子有用不就行了?你看,萧萧现在是不是愿意理我了。”


    严青仪不禁拍手道:“行啊,你也算是让兄弟我开眼了。改日兄弟再跟你探讨一下,你堂堂玄衣侯,是怎么栽给一个还没及冠的少年的。当下的重点是,那个犯宵禁的黑衣人和他的同伙。哦对了,瞧我这记性,我刚从鸿胪寺那边过来,就一炷香之前,又出大事了!”


    褚松回牵来白马,“什么事?”


    “那个乌夏使节,叫什么阿环苏的,死了……”


    褚松回皱眉道:“什么?”


    严青仪也上了马,“对,乌夏快要闹疯了,鸿胪寺卿田大人在主持着局面,险些被围殴,最后好不容易逃出去,找到人,派入宫去禀报陛下。这使节一死,不管他是怎么死的,那乌夏那边必然要说法,搞不好又要打仗……乱死了,平都城这是怎么了,屡屡生事……说起来,好像就是从这些乌夏人入京后,就没太平安宁过!”


    褚松回顿了顿,微眯眼眸。


    严青仪的话倒提点他了。


    平都以往向来是暗潮涌动,而自从乌夏使团入京,从阿环苏放出将军雕、意图羞辱齐国开始,事情便乱套了。


    策马疾奔,褚松回忽然想起了西山苑时,站在阿环苏身后的老仆。


    或者说,叫殷重。


    褚松回改了方向,先去了鸿胪寺。


    鸿胪寺调了双倍的禁军与京兆府士兵看守,那群乌夏人吵嚷,闹个不停,动刀动枪,非要见齐国皇帝,要个说法。


    见到褚松回来了,鸿胪寺卿田武鼻青脸肿,捂着被抽了几个巴掌的脸,一腔愤恨,苦不堪言:“侯爷,您说说,这可怎么办?那使节死了,又不是我们杀的,非要说,那也是他咎由自取……”


    “验过尸了吗?怎么死的?”


    田武深深叹气:“您看,这阵仗,压根不让进。”


    褚松回示意田武到旁边说话,问:“我让你盯着的那个老仆呢?”


    田武擦着汗,拿冰袋揉着脸,忙道:“侯爷恕罪,下官正要禀报您,离奇得很,也死了!初步鉴定是中毒。”


    这老仆是下人,与阿环苏不同,没人守着。


    褚松回跟着田武找到此人尸体,掀开白布,戴上手套按了按他发黑的脸皮、苍白的头发。没有易容,是本人相貌。


    田武道:“下官按照侯爷的吩咐,派人盯着他,确定这人一直没离开过鸿胪寺,下官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就……”


    褚松回看了良久,突然冷笑一声,“真能瞒天过海的。”


    田武不接其意:“侯爷?可有什么发现?”


    “先把这人尸体送到京兆府,让仵作去验,看看到底什么毒。”褚松回丢掉手套,“此事干系重大,陛下定会派京兆尹与丞相等介入,田大人,劳烦您守好这鸿胪寺,您辛苦了,我定会在陛下面前为您美言。我现下还有别的事,先走一步。”


    田武凛然道:“侯爷放心,在下义不容辞!”


    褚松回匆匆来,匆匆去,纵马去向太平坊。


    他思绪繁乱,可整理过后,似乎有些眉目了。


    从乌夏抓的那个将军扈立曾说,军师殷重是两年前到的乌夏,根据笛音和口音判断,应当是曲州人。


    乌夏兵败后,使团入京,却不想着低头修好,反而趾高气扬地借雕予以羞辱,当时褚松回便察觉到了,怀疑这些羞辱齐国的法子实际上是阿环苏的老仆所策划。褚松回猜测,老仆,应当就是易容伪装的殷重。


    谨慎的殷重,为了混淆注意,又便于他暗中行事不被发现,安排了一个棋子,这就是真正的老仆。西山苑时,他易容成老仆。若有需要,他则脱身,让真正的老仆替代自己,掩人耳目。


    阿环苏和老仆死了。相差不远的时间里,昨晚,有人犯宵禁。


    他大胆地猜想,犯宵禁者,杀阿环苏者,都是殷重。自他与乌夏使团入京,搅得平都大乱,或许这就是他的目的。如今目的达成,自然要杀了棋子,以免败露。


    可是……有一桩他怎么也想不通的意外。


    ——若他猜想成立,那这个殷重,疑似就是萧萧的师傅。


    曲州人,没错。两年前,误食山果而亡,实际上却是假死,千里迢迢去了乌夏。昨夜宵禁,却潜行街巷,悄悄看着萧萧。酣战中,对自己是死手,对萧萧却有余地……


    马蹄声飒飒,褚松回入太平坊,直奔景王宅院。


    而与此同时,赵慕萧敷完了眼睛,沉重的疲惫让他陷入沉睡,已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里,赵慕萧脑中混乱至极。


    他抓着放在胸前的泛黄画纸,额上细密汗珠,眉头不自觉地紧蹙着,唇角亦是紧抿……赵慕萧似乎感觉到有人在擦掉他额上的汗珠,抚平他的眉心,似乎有人在给他喂水,唇上温凉。


    “萧萧……”


    似乎听到有人在唤他,是褚松回的声音。讨厌的,骗他的玄衣侯。


    “萧萧……”


    又好像不像褚松回,这声音自远方而来,很远很远。


    赵慕萧缓和了些,意识渐渐散开,睡意平静。


    但他做了个梦,梦到了曲州时日里的一次月夜。


    依稀是十四岁,他的眼睛还没有瞎,看万物都清明如镜。


    赵慕萧白天因为偷懒,被师傅责罚,夜里深感自责,躲在被子里偷偷抹眼泪。当时正下雨,他听着雨声,久久不能睡去。等雨声停了之后,也还睡不着,便起身出去。


    小院里积水,一地清霜,竹影摇月。


    他蹲在水塘前,拨水看月影摇乱,玩得不亦乐乎。一抬眸,猝不及防间,却正看见竹丛里有一双眼睛。


    眼珠漆黑冰冷,一动不动,与黑夜融为一体。


    乍然瞧见,赵慕萧吓了一跳。


    再细细辨认,那竟是他师傅。


    师傅……


    第49章


    那双眼珠透出的阴冷深邃, 与昨夜宵禁见到的,很像。赵慕萧虽然不能断定是否一模一样,却让他神思恍惚, 梦中回想起了这桩遗忘许久的陈年旧事。


    后来, 他被藏在竹丛中的师傅吓到,跌到了水塘中。


    “簌簌”声, 师傅拨着竹子出来, 打量他, 阴冷顿时如雾消散,眉眼间带着懒洋洋的笑意,环抱双臂, 啧啧两声,“瞧你吓的这样, 平时教你都白教了,就这胆量,怎么卖艺混江湖啊?随随便便遇到什么恶人,你可怎么办。”


    听到熟悉的语气神态, 赵慕萧安心了, 从水塘里爬起来, 乖巧道:“师傅,徒儿知错了。”


    赵慕萧心道师傅他必有师傅的道理, 晚辈不该追问, 于是乖乖听话, 回屋睡觉去了。


    只是惧意还未消散干净,他上楼回屋的时候,心还慌慌的,扶着栏杆时, 余光瞥到楼下小院中的一条黑影,师傅寸步未动,双手背在身后,靴子上沾有潮湿的泥点,正踩在水塘中,整个人陷入黑暗中,与往常很不一样。


    赵慕萧脚下踩空。


    小腿猛然一抽,他抓住了什么东西,粗粝宽厚。


    他来不及想着那是什么,小腿的痉挛令他无暇思虑。他低低急促地呼吸。


    “萧萧?”


    褚松回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见赵慕萧异样,忙反过来握紧他的手,触到一片冰凉的柔软,褚松回见他蜷缩着,似是十分难受,想也不想,将人抱入怀中,伸手按着他的小腿,一边握住他的脚掌,缓慢揉按着。


    赵慕萧咬着下唇,眉头紧蹙,又觉得冷,便这样蜷缩在温热的怀中,直至片刻后,腿上的痉挛慢慢消失,他微微颤抖着,松直了紧绷的腿,睁了睁眼睛,周遭毫无光亮,什么也看不清。依稀能辨认出床边坐着一个人,还在抱他,握他的手。


    他神思尚不清晰,又方才的梦中抽离出来,心下没由来地些许惶恐。


    “萧萧?没事吧?”


    赵慕萧听出是褚松回的声音,下意识松了口气,“是你。”


    褚松回察觉到赵慕萧不仅没有推开他,似乎还依赖性地靠在自己怀中,不由唇角上扬,语气愈发轻柔,摸了摸他的额头,“做噩梦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要喝水吗?”


    “……没有,不要。”赵慕萧这才回过神来,身子一僵,从他的怀中挪出来,很冷淡道:“你怎么在我这儿?你有什么阴谋?”


    “阴谋?苍天见证,我对你可都是明目张胆的。”褚松回笑了一声,点了一根蜡烛,借着微弱的灯火,倒了一杯茶,送到赵慕萧唇边,“半个时辰前才烧好的,现在也正好不冷不热,喝着润润嗓子。”


    屋子里亮起的光,还不如不亮。赵慕萧只觉眼前像黑暗里流淌着昏黄,更加模糊晦暗了。他想要自己端着杯子,却连杯子在哪都看不出,屋子里又静悄悄的,他绷着脸,只好垂下脑袋,借着褚松回的手,不甚自在地喝水。


    褚松回见他这般乖顺的模样,心下一软,微微凑近。


    赵慕萧喝完,喉间舒适许多,更不自在了,他往后靠去,故意不理会他,也不说谢谢。


    “这么无情啊?”褚松回偏忍不住想逗他,“我可在这照顾了你一晚上呢,现在都寅时了,我睡得断断续续的,每隔半个时辰就醒来看看你,确认你没事了才敢继续睡。”


    平都转凉,秋风尤其萧瑟。在这天气变幻之间,本就容易生病。昨夜赵慕萧还提刀打架了,来回上百个招式,约莫就是那阵子受寒受刺激了,次日便有些不舒服。好在爹娘发现得及时,吃药疗治,他现在已经觉得好多了,除了眼睛,并没什么不适。


    他好这么快,可能也有褚松回的功劳。


    “你……你一直在这吗?”


    坐在榻旁,能睡得安稳吗?而且不冷吗?


    褚松回立马点头:“对啊,萧萧,你看,我担心你夜里不适,别人又照顾得不周到。”


    听他这邀功似的语气,赵慕萧别扭,不讲理:“那……也不是我让你待在这儿的,你可以回你的侯府。”


    褚松回耐心道:“现在是宵禁期间啊,犯宵禁者受罚。”


    “你糊弄我不知道?”赵慕萧捏着自己的手指,“陛下给你开例外,宵禁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问题。”


    褚松回抬手,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轻声道:“没良心,偏要赶我走。我承认好了,我就是不想走,萧萧,但现在真的太晚了,再过一个时辰就天亮了,我到时候再走好不好?”


    赵慕萧不设防,脑门像只是被碰了碰,不痛不痒,带着指甲的微凉。


    “……随便你。”赵慕萧又觉得会生误会,补充道:“反正你是侯爷又是将军,一意孤行,横行霸道惯了。”


    褚松回得意,替他拢好被子,笑道:“萧萧,你如今可是金尊玉贵的皇孙殿下,我在你面前可不敢再横行霸道了,你可以治我。或者,我伺候你,臣下伺候主子,本就是天经地义。”


    他还越说越来劲了,“萧萧,你冷不冷?要不我给你暖床?”


    “你敢……”赵慕萧蹙眉,褚松回本来就缠着他,自从昨夜在醉月楼偷听到他与楚随解除了婚约后,便变本加厉了,都说些……说些什么话!


    褚松回于是收敛道:“好啦,我错了,我不该轻浮的。”


    虽说他能察觉到萧萧对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排斥了,但还是得隐忍一些,循序渐进,慢慢地找到他们以前在灵州的亲密。


    赵慕萧淡淡地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我要继续睡觉了,你不许……”


    瞥到摇曳的烛火,赵慕萧的眼睛忽然一刺,话也止住了,下意识抬手捂着眼睛。


    褚松回收了笑,忙问:“萧萧,怎么了?”


    “眼睛……疼。把……把灯灭了。”


    一刺一刺的,仿如细针挑过。


    褚松回屈指略一挥手,力道破空,昏黄的烛晕忽而一荡,瞬间熄灭,屋子里一片漆黑。他扶着赵慕萧,“怎么会眼睛疼?好点没有?”


    赵慕萧放下手,垂着眼睫,声音有些紧:“没事了……”


    赵慕萧自己也搞不懂。有时候眼睛确实会被光亮刺激到,可刚才那烛火尤其暗黄,快与黑夜相融了,按理说,不该激得眼睛痛的。


    “没事了就好。”褚松回心想,正好神医往平都赶了,约莫两天就到了,到时候再详细地诊查一番,看看究竟为何。褚松回不太放心,特意去洗净了水,给赵慕萧按着眼睛穴道。


    赵慕萧起初较为不乐意,但渐渐的,在褚松回的按摩技术下,眼睛的酸胀倒真的缓解了些。咳,占人家的便宜,他也不好说什么,但心中十分纠结,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面色冷淡道:“谢谢你。”


    声音很小,软乎乎的。


    褚松回愣了愣,笑了出声。


    “你笑什么?这是一码归一码,你骗我的事,我都记着呢!”赵慕萧有些恼羞。


    褚松回憋住,“没什么,就是开心而已。”


    看不见的黑夜里,赵慕萧脸色泛红,懊悔地推开他,把自己塞入被窝中,“不用按了,眼睛好了!”


    褚松回试着拽了拽他的被子,没拽动,“萧萧,不闷吗?”


    赵慕萧没反应,但两条腿蹬了蹬。


    褚松回忍不住又笑了一声,但很机智地用咳嗽掩盖过去。


    如此,安静半晌。赵慕萧转过来,往下拉了拉被子,露出一双半眯着的圆亮的眼睛,盯着眼前一团漆黑的动影,忽然问:“你……你们抓到昨夜那个黑衣人了吗?”


    提及此事,褚松回心下一沉,“还没有。”


    “哦。”赵慕萧若有所思。


    褚松回故作随意,道:“对了萧萧,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师傅两年前误食山果,他吃的是什么果子……”


    “怎么突然问起我师傅?”


    赵慕萧反应很敏锐,倒让褚松回措手不及。也是,萧萧一向聪明,瞒不过他的。


    赵慕萧听他动作,又问:“你有事对不对?”


    褚松回犹豫。


    赵慕萧拧眉,有些生气,“你不是说,今后什么事都不瞒着我的吗?又在骗人。”


    “萧萧,你记得我发过誓?”褚松回分了神。


    赵慕萧:“……我耳朵又没坏。”


    他不明白,怎么这人好像还有点开心?


    褚松回认真道:“没错,萧萧,我对你发过誓,今后什么事都不瞒着你,但这件事,我不知道适不适合告诉你,因为涉及到你的……”


    赵慕萧眼皮一跳,打了个寒战。


    “你的师傅。”


    赵慕萧坐了起来,轻声道:“你,你说。”


    褚松回说了他的依据与推断,一边目不转睛地关注着赵慕萧的神色,尽量斟酌语气,“……所以,昨夜犯禁之人,是乌夏的军师殷重,也与你的师傅长得颇为相似……萧萧?”


    赵慕萧张了张唇,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似在思索,半晌后,才喃喃道:“可我师傅,已经去世了呀……”


    他抬额,摇头坚定道:“不,不是,他不是我师傅。我师傅没了呼吸,还是我亲自埋的。”


    褚松回忧虑他激动伤神,安抚道:“是,也有可能不是,总归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当时天黑,我没看清那蒙面人的脸,也可能看错了。不管怎么说,只有找到那人,才能真相大白。好了,等天一亮,我就去探查那黑衣人的踪迹,此时我们不说了,你要多休息。”


    褚松回懊悔,早知就不问了。萧萧这下定然睡不着了。


    赵慕萧闭着眼睛,确实也睡不着了,脑海中翻来覆去的,是小院竹丛里的那双陌生的师傅的眼睛,以及宵禁时与那神秘人的打斗……


    屋内逐渐透进暗蓝的光,拂晓后,天亮了。


    第50章


    今日却不是个好天气。


    秋风席卷, 天色乌沉沉的,几声闷雷。


    闭着眼睛的赵慕萧,听这隐隐雷声, 眼睫忽然一颤。


    *


    轰——


    这声雷终于落了下来, 天幕闪电如银丝裂纹。


    长乾宫,首位的老皇帝看了一本又一本的奏折, 又看了看一份又一份写有情报的竹简。


    看罢后, 成元帝喜怒不形于色, 扫向大殿之中,朝臣皇子分列两侧,端王与盛王更是俯首垂拱, 面上皆是忧心国政之色。


    成元帝端坐高堂,侧目看向殿外沉郁的天色, 意味不明道:“乱上加乱,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诸位爱卿,不妨议一议,眼下该如何?”


    丞相褚庭出列, 道:“陛下, 当下事有三。其一, 乌夏使节离奇死在了鸿胪寺,据京兆府、鸿胪寺与玄衣侯联合调查, 可知阿环苏之死实为那个易容成老仆的军师殷重手笔。此人手段高明, 乌夏蛮族果真中计, 不管他们使节是怎么死的,死因是何,乌夏已断定此乃齐国所为。依微臣拙见,齐国与乌夏素有仇怨, 由着殷重这么一挑唆,乌夏必又会骚扰我齐国边境。”


    鸿胪寺卿田武亦道:“是,陛下,今晨乌夏使团气势汹汹地走了,临行前便放下了狠话,将此事归结于皇孙殿下,若不交出殿下,绝不会善罢甘休,陛下,只怕又要起兵戈啊!”


    “起就起,朕现在还怕他们不成?”成元帝一动不动,松垮的脸上勾着讳莫如深的笑,“要朕将皇孙交出去,无异于服了软,岂不贻笑万世?朕还有何面目做这齐国皇帝啊?”


    群臣道:“陛下所言极是。”


    成元帝道:“乌夏上一战已经损失惨重,如今不足为惧。不过方打完一场仗,将士们还未休养好,此时不宜再进攻,以守为主。玄衣侯,此行便不必你出马了,你安心地操练东营骑兵,为彻底剿灭乌夏做准备。此事交由孟旭、严桐二位将军前去,定国公监军。”


    点到名者,纷纷跪拜,“臣定镇守边关,不负陛下厚望!”


    孟旭与盛王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


    端王微微变了脸色,严桐和定国公是中立派,但孟旭,那可是盛王的舅舅。且与严桐一样,是将了,若论攻城略地或许比不上褚松回,但严防死守,必不在话下。而孟旭一得势,便是盛王得势……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决定,不仅是端王震惊,殿中诸人皆在意料之外,暗暗揣度天子之心。


    “丞相,你说的其一,其二呢?”成元帝年老了,却还是让朝臣看不明白。


    褚庭道:“回陛下,其二,则是那下落不明的殷重。自事发后,平都城城门紧闭,一直搜寻此人,此人是全局关键,势必要捉到此人。”


    成元帝颔首,“继续全城搜集,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此人。玄衣侯,你当时与那人交手了,朕命你与京兆府一同调查。”


    “是,陛下。”褚松回拱手,垂眸略有迟疑。他并没有将殷重疑似是赵慕萧师傅一事告诉皇帝,如若说了,以成元帝的性情,只怕多心猜疑。


    正在此时,端王站了出来,义正词严道:“齐国有难,父皇忧心朝政,殚精竭虑,儿臣不忍,愿尽微薄之力!请父皇准允,让儿臣一同捉拿此人,为父皇、为齐国扫除奸邪。”


    盛王斜眼看他,不甘示弱:“父皇,儿臣也愿前往!”


    这二位皇子是较上劲了,谁也不甘示弱。


    成元帝把玩着手边玉环,笑了笑,“你们两个有此心,朕深感欣慰。好,既如此,你们一同捉拿,谁若先拿下,朕立他为储君。”


    此言一出,二王且惊且喜,群臣心惊肉跳,“陛下……!”


    老皇帝千秋将至,储君却迟迟未定,原来是想借此机会,看二位皇子的表现,择优取之。可这……是否草率了些呢?


    成元帝掩唇咳嗽,“朕千秋将至,是该定下来了。你们不必多言,朕心中自有分寸。”


    群臣沉默,不敢言。


    散朝后,成元帝留下了褚松回,叮嘱他练兵一事,万不可懈怠。


    成元帝抬手,饮了汤药,道:“齐国诸事繁杂,朕已下令,日日派太医前去为皇孙诊治,直至他眼疾康复。朕还安排了人暗中护卫,你也多盯着,莫要生事。”


    老皇帝这番话,突如其来又让人摸不着头脑。褚松回一愣,“微臣遵命。”


    他将此事告知叔父褚庭后,褚庭亦是惊诧,神色变了又变,却也没说什么,只让他千万不要外传。


    出了皇城,暴雨如注。


    这场雨,一连下了几日不停。


    是日,天色如黄沙,马车穿行在雷雨中,随着一声雷鸣,闪电划破天际。


    太平坊的景王宅院外,急匆匆的两辆马车险些相撞。


    褚松回掀开帘子,拧眉道:“什么人?这里是太平坊,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侯爷请我去曲州,可不是这个态度。”


    言语间,小仆撑伞,搀扶着一人下了马车。那人白须浓发,青布麻衣,拱手作揖,“见过侯爷。”


    褚松回看清来人,一阵欣喜,“原来是神医到了,在下情急,多有得罪。神医快请。”


    沈冀道:“能让你玄衣侯一而再地情急,小王爷还真是不简单。”


    褚松回将前些日子的畏光一事,简单说与沈冀。


    沈冀面色不改,径直入屋,先给赵慕萧诊脉,又凝神看眼,重新写了张方子。


    赵慕萧心下甚是感激,道:“多谢神医。”


    景王与景王妃忙送上金银等物,以表感谢。


    沈冀目不斜视,“王爷王妃客气了,酬金,褚侯爷早已付过。”


    “什么?”


    沈冀见他们面带诧异,若有所思,愧疚道:“抱歉,我以为褚侯爷已将此事告知与你们。”


    景王困惑不解,忙追问。


    沈冀道:“一年前,我本在塞北游历,是玄衣侯找到了我,让我转道曲州,给小王爷治眼睛。”


    也难怪在曲州时,沈冀行医,却不怎么收他们银两,只是略微收些,意思一下。


    赵慕萧怔住,意外,却又不太意外。


    恰在此时,褚松回端来新烧好的茶,倒了一盏,小心翼翼地吹凉,递到赵慕萧唇边。


    赵慕萧眨了眨眼,眉心轻浅一蹙,却没有如往常般拒绝,而是顺着喝了。


    “嗯?你们为何如此安静?”喂了赵慕萧喝完水,褚松回才察觉周遭气氛,“神医,萧萧的眼睛怎么样了?能好吗?”


    “我已经找打了草药,按照我的方子,且外界无干扰,三个月内必好。”


    褚松回皱眉道:“三个月?这么久?不是已经治了一年了吗?”


    沈冀写完一列药材,另起开头,轻描淡写道:“快不了,小王爷这是慢性中毒。”


    众人大惊。


    中毒?!


    “我没有说,是因为起初我也不确定,后来遍查古籍,才能将此症状、脉象对应。这应是一种罕见的毒,名唤‘雾里花’,经我研究多时,这毒是自西域流入,医书上有过一则轶事记载……”


    说着,沈冀放下毛笔,从怀中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书,翻到被折叠的一页,“你们自己看吧。”


    褚松回接过,景王、景王妃与赵闲纷纷围观,他清了清嗓子,读给看不见的赵慕萧听。


    文言晦涩,褚松回又给翻译了一遍,“大致是发生在百年前的温国,宫廷里有嫔妃为了争宠,利用此毒暗害旁人,因其隐秘,毒性不显,只发作于眼睛,中毒者半瞎不瞎,看得见,却看不清,所以有‘雾里花’之名,后来事情暴露,此毒被禁。”


    赵慕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茫然道:“所以……我是中毒了?”


    赵闲不可思议道:“还是温国的毒。这温国,不是早就被灭了吗?奇怪了,那谁给哥哥下的毒啊?”


    褚松回眉头紧锁。


    赵慕萧神色空白。


    十五岁他烧坏了眼睛,谁曾想却是中了毒。


    谁下的毒呢?


    赵慕萧一瞬又想起了那双月夜竹丛里的眼睛,不像师傅的师傅。


    除了他,还会有谁?可是,为什么要给他下毒?没有杀死他,却弄坏了他的眼睛?为了什么……控制?戒备?是不想让他看见什么吗……


    赵慕萧忽然抓住褚松回的衣袖,“我想起来了。”


    褚松回坐在他身侧,自然而然地握着他的手,“怎么了,萧萧?”


    赵慕萧显然有些激动,说话语速也快了些,“我十四岁年底见到了那个师傅!三日后天寒地冻,大病了一场,等我醒来时,眼睛就看不清了。所以我是看见了他,才坏了眼睛的。他……他不是我的师傅!”


    “萧萧,什么意思?”褚松回没听明白。


    景王等人也困惑不解。


    赵慕萧自顾自地说着,“虽然长相是一模一样的,可他就是不像师傅,师傅不会那样阴冷,如同竹丛里的蛇一般。师傅教我武功,我与师傅时常对练,师傅的一招一式我都很熟悉,哪怕过了两年,也不会淡忘。而那晚宵禁的打斗,他虽对我手下留情,可我还没有任何的熟悉感,就像是陌生人!”


    褚松回似乎理解了些,“他不是你师傅,但却与你师傅长得一样。双生子?或者又是易容?”


    赵慕萧道:“师傅有时候确实很神秘,我也不知道。”


    但他内心还是混乱,“不管怎么说,此事,与师傅还是脱不开干系。”


    褚松回按着他的手背,轻声细语道:“别忧虑,把他找出来,问个清楚就是了。萧萧,这事你就别想了,安心听神医的,先把眼睛治好。”


    赵慕萧只好点点头。


    安抚好萧萧后,褚松回继续办公务。


    赵慕萧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


    褚松回知道他愈发依赖自己了,心生欢喜,摸他的脸,笑道:“可是舍不得我?”


    赵慕萧本在想着师傅的事,乍然听他这么说,呆了一呆,在赵闲的提示下,才回过神来,连忙松开他的衣袖,“没、没有。”


    褚松回勾唇,抱了抱他,轻声道:“我先去查案子,晚些再来看你,到时候给你带碧草楼的糕点,可好?”


    赵慕萧推了推他,忍着脸红,“不要,我不吃。”


    赵闲连声咳嗽。他想吃啊!


    “……那好吧。”赵慕萧无奈道。


    褚松回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晚些来看你。”


    赵慕萧不自在地转过身去,迷糊地看着神医好像在磨药。


    褚松回满是笑意地离开了。


    这会刚好雨停了,傍晚时分,乌云中破开金光,橙黄耀眼。


    他驾马奔驰,笑意全无。


    心里只想着,掘地三尺,也要赶紧把这个人找出来。不管他是不是萧萧的师傅,这人如此兴风作浪,只怕对萧萧也是别有所谋。


    “铁匠铺子查得如何了?”褚松回问将夜。


    “回侯爷,还在排查,就剩下长乐坊那儿了。”


    乌夏使团并不知晓老仆的真实身份,因而只带走了阿环苏的尸体。这倒给了他们线索,京兆府解剖验尸,查出老仆中毒而亡,毒很常见,黑市就能买到,他们还发现他的衣服上有少量的铁屑痕迹。于是,经过调查黑市,询问买者,大致能推断出,凶手应当藏身于打铁铺子里,可能是老板,可能是学徒。


    褚松回又问:“长乐坊是谁查的?”


    将夜道:“端王殿下。”


    因着成元帝许下的太子之位,诱惑力极大,端王与盛王铆足了劲,想要捉到此人,因而搜查效率也高出不少。


    褚松回往长乐坊方向去。


    长乐坊离皇城偏远,住的人少,也不热闹。此时天将黑,越往南去,越是安静。


    铁匠铺,大门紧闭,外面围了层层士兵。


    后院多了不速之客。


    殷重脸色发黑,不苟言笑。赵应按着剑,站立一侧,蓄势待发。铁匠铺子的老板,则暗暗观察着四周埋伏的弓箭手,汗如雨下。


    紧张的氛围里,中心之人却云淡风轻,悠然饮茶。


    “慕先生,你啊,就别白费功夫了。”


    却正是端王。


    殷重表情极冷,“端王殿下,这是要过河拆桥?”


    “你我从来都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啊,本王连你的底细都不知道,甚至都不知道你还伪装老仆潜入我京城,搞了一出什么将军雕,你如此不当本王是朋友,那你我之间,又何谈过河拆桥啊?”


    端王和气一笑,“你看,皇城戒备,京兆府、褚松回、金吾卫,还有盛王,我,这么多的势力,就为了抓你一人。你的通缉令到现在还张贴在衙门外呢。天网恢恢,你就算再厉害,也不能飞天遁地,到底是逃不出的。”


    铁匠铺老板隐隐气愤道:“端王殿下未免也太狠了,何苦赶尽杀绝呢?”


    “当然不是赶尽杀绝!” 端王反驳,“慕先生当年助本王铲除太子,本王铭记在心。这么多年了,太子之位空悬,如今本王终于有机会了,慕先生就不能再成全本王一回吗?也算是你出使乌夏,却……没灭掉褚松回的补偿?”


    殷重从牙缝中蹦出字来:“齐国之人,果真无耻卑劣。齐国皇帝,也狠辣无比。”


    端王啜茶,轻飘飘道:“这话说的,慕先生难道不是齐国人吗?”


    赵应看向殷重,眼神不明。


    “慕先生,你别怪本王动手啊,本王自然是要向着父皇的。”端王饮茶,咀嚼茶叶渣子,却忽然吐掉,连同茶盏也掷下。


    随着摔杯,王府卫兵齐齐攻入铁匠铺,屋上布满弓箭手,瞬间万箭齐发。


    赵应拔剑砍箭,挡在殷重面前,以极快的速度,按动后院的机关,霎时也有无数弩箭暗器发射出。三人各执兵器,哪怕功夫再高,也难敌四面八方的攻击,更何况,端王府的卫兵还穿着甲胄。


    “师傅!”


    赵应一剑砍断箭矢,用半只箭,狠扎入卫兵的脖颈,扶过殷重。


    殷重捂着还没养好的伤口,满目不甘心:“难不成,今日我就要断送在这里了吗!”


    “师傅,弟子护您!”


    赵应大喊一声,执剑插入地下,握住剑柄拧转,后院又从角落中发出暗器。与此同时,地面凹陷,他与殷重、铁匠铺老板骤然下坠,如同消失。


    任卫兵如何敲打拧动机关,那一块皆如同巨石压覆。


    端王冷笑:“来人,去找锤子来,把这儿凿穿!其他人,把这铁匠铺里里外外拆了,本王就不信了,他们还真能遁地不成!”


    “是!”


    殷重无法遁地,并不走运,那个陷阱,不能助他们逃离困境。三人从后院与邻家铺子中间狭窄的小道里钻了出来,没过多久,就被王府卫兵发现,穷追不舍。


    殷重咬牙,“你们快走!这里交给我!”


    赵应声音粗哑:“师傅!”


    “快!”


    殷重一人横在小巷中。


    端王满意极了,“直接拿下,不留活口!”


    殷重冷笑,“端王殿下可真狠啊,是怕我说出些什么吗?放心,我不会暴露的。”


    “还愣着干什么?”端王看向两侧,“杀!”


    殷重和铁匠铺老板,联手正面迎敌,赵应暗中补刀,发射暗器。他们对这儿十分熟悉,打着打着,虽伤势严重,却后退到了街道上。


    铁匠铺老板撑不住,替赵应挡了一剑,吐血倒下。赵应与殷重面部肌肉都在紧绷着,握剑横劈,斩杀无数,可是后来满身是血,剑也卷刃了。


    端王站在卫兵的身后,一切尽在掌握中。


    赵应与殷重对视一眼。


    殷重咬指,吹响口哨,下一秒炸起白雾,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迷乱。待迷雾消失,却看二人又不见了。端王恨得牙痒痒,“真有本事啊!来人,搜!他们受了伤,跑不了多远!”


    这动静也引起了赶来的褚松回,与盛王的注意。


    盛王利索道:“这儿有血迹,沿着追!”


    只剩长乐坊没搜了,殷重极有可能躲在这儿。盛王又怎么可能乖乖地把机会让给端王呢?因此,他也带着府上卫兵来了。


    还正巧,沿着血迹追查,竟真的发现了伤痕累累的殷重。


    盛王下马的时候一个趔趄,兴奋不已地跑过去,掐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与画像比对,盛王狂喜,“找到了!本王找到了!”


    端王赶到的时候,气得眼珠通红,“皇兄,这人是我先发现的!”


    盛王派人将殷重五花大绑,得意道:“玄衣侯在这,他可以做个见证,是我先找到了恶贼。七弟啊,辛苦你了,不过你还是晚了一步。”


    端王怒而拔剑。


    盛王叱道:“怎么,你眼里没有长幼了吗!我是你皇兄!”


    ……


    二位争吵。


    褚松回置若罔闻,他只盯着奄奄一息的殷重。


    殷重翻着眼皮,满身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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