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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元东家!”


    一个大着肚子的女子朝这边狂奔过来, 被家丁按在了地上,沈元惜认出那时王全的妻子于氏,挥挥手叫人松开她。


    女人被地面的血迹吓到,一个踉跄没站稳, 沈元惜抬手扶了她一把才没有出事。


    “元东家, 王全他真的……”女人顾不得之前因为弟弟的事和元家之间的龃龉, 攥住沈元惜袖子的手颤抖个不停。


    沈元惜不懂得该如何安慰人, 此情此景能说的竟也只有一句“节哀”。


    “昨晚他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宿过去, 人就没了?”于氏哽咽着哭腔要去看自家男人的死状, 却被沈元惜拦了一下, “那边都是血, 别吓着夫人。”


    幸好妇人并不执着,顺势坐在地上捶腿痛哭,“他怎么就没了呢, 这让我们娘几个以后怎么过啊!”


    “夫人放心, 王掌柜是为元家献身, 他身后之事,元家不会放任不管。”沈元惜连忙搀着人进了马车,“元家定会替他讨回公道!”


    “不瞒元东家,我家里三个丫头还小, 肚子里这个再过一个多月就要下|身了, 稳婆说是个小子。”于氏眼角噙泪, 啜泣道:“我实在是养不起这么多孩子了!”


    “上了公堂,该补偿多少银子, 元家一钱也不会少。另外王全每月月银五两,以后会直接交给夫人, 这银子会一直给到王全的所有孩子成家为止。” 沈元惜看出于氏的小心思,却不愿戳破,索性随了她的意。


    说到底,王全是为了元家死的,他的遗孀又怎能不善待。


    谈论赔偿的这会儿功夫,去报官的人已经带着衙役、仵作赶了过来,沈元惜又低声安抚了于氏几句,就挑开帘子下了马车。


    此时天已经全亮了,早起路过这条街的行人见这边被围着,忍不住凑上前想看看发生了什么,都被家丁斥了回去。


    沈元惜与仵作交谈了几句,吩咐人掀开盖在王全脸上的手绢。


    地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王全圆睁着的眼睛已经失去光泽,眼珠变得灰白,死状惨烈,就连见惯了这般场景的仵作都忍不住吸气。


    死状着实过于惨烈了。


    沈元惜别过目光不愿再看,多嘴问了一句,“你们郑大人呢?怎么没来?”


    “大人入秋染了风寒,已经告假好几日了。”官兵答道。


    “病了?”沈元惜狐疑。


    “元姑娘莫怪,他是新来的。”另一个职位高点的官兵过来拽走了同僚,主动找沈元惜攀谈起来:“大人没有生病,而是最近不便出面。”


    “为何?”沈元惜更加不解,那官兵只好压低了声音明说:“河州寺丞最近攀上了大人物,正变着法子找大人麻烦,大人调任在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称病告了假。”


    沈元惜瞬间明了,原来何家攀上了高枝,难怪这般有恃无恐。


    可什么样的大人物敢与储君对抗?莫不是禁庭中那位?


    沈元惜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可怕的想法。


    那位若真与太子父子反目,大可直接废了他,不必绕这么大的弯子。


    那就只有几位皇子了,沈元惜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七皇子,不是七皇子做了什么值得怀疑的事,而是太子的几位兄弟里,沈元惜只听人提到过七皇子,其他几人都是查无此人的状态。


    而且七皇子府的人昨日才出现过,就在元记珠宝门口,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我知晓了,多谢郑大人提醒。”沈元惜微微福身,却不打算将王全的死就此揭过,最起码,她要给王全的妻儿一个交代。


    仵作速度很快,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验出了王全的死法,是被人从正面一刀割喉后,捂着脖子追出去后,又被折返回来的凶手按在路边割断了喉管。


    地上的血脚印是王全自己的,他被割断喉管时,意识尚且清醒,挣扎了许久,直到凶手一刀切断他颈骨时才彻底断气。


    死前经历了那么大的痛苦,难怪死不瞑目。


    沈元惜默默攥紧拳头,面色如常道:“既然验过了,便容民女替他收了尸,也好早日入土为安。”


    “好,至于凶手,需要等官府彻查了。”为首的官兵一拱手,刚要离开,就被沈元惜叫住:“官爷留步,民女或许可以提供一些凶手的线索。”


    “姑娘,话不能乱讲。”官兵惊愕,只见沈元惜神色认真,毫无玩笑之意,“官府断案,不都是要问询受害人进来与何人发生过冲突吗?”


    “王全有没有与人发生过冲突,民女不知,但作为王全的东家的民女,曾与河州何家有过过节,当时闹得河东一带几乎人尽皆知,民女一纸诉状断了何家三子的科举路。”沈元惜用毫无波澜的语气陈述事实,言罢又问道:“不知这算不算得上深仇大恨?何家又有没有动机,为了报复民女而杀了民女铺子中的掌柜王全?”


    “元姑娘,您这又是何必?”


    “回答我的问题!”沈元惜打断他。


    她甚少疾言厉色,眼下既已知晓官府不愿管这事,那也只能由她来逼一把了。


    “我知晓你家大人有所顾虑,此事不必他出面,我会每日到衙门问询案子的进度,你们只管按章程办事。”


    “姑娘何不明哲保身……”官兵首领不解。


    沈元惜再次打断他,反抛了一连串的问题过去:“这位大人,您觉得元家如今在东洲,还算得上安全吗?若是杀人者不须付出任何代价,您觉得他们以后会有所收敛吗?今日是王全,明日又会是谁?丫鬟?小厮?还是民女?”


    “姑娘得贵人赏识,他们定不敢贸然对姑娘出手。”


    “是啊。”沈元惜面带讥诮:“知晓我在京城的所作所为,尚且敢对王全下手,郑大人让你提醒我时,没和你讲清楚利害吗?”


    官兵头领一时沉默无言。


    郑熹叫他旁敲侧击,只说元姑娘定能听得懂,却没告诉他元姑娘听懂了并决定反着来的时候该如何应对。


    沈元惜也瞧出来他此刻六神无主,不欲为难,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民女并非是以卵击石,即便是为了身后的贵人,亦不能退却半步。”


    她大可带着人一走了之,永远离开河东一带,但养珠不能,只有河东的水土才“能”生长出珍珠。


    是为王全鸣不平不错,但亦有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


    沈元惜苦笑,朝着人盈盈一拜:“多谢大人好意,民女心领了。”


    “姑娘言重。”官兵拱手。


    ——


    “她真如此说?”郑熹托腮看向心腹,神情显然颇为头疼。


    心腹方才将沈元惜的话如实告知,此刻自然点头。他见自家大人为难,忍不住问道:“此事大人要管吗?”


    “自然是要管的。”郑熹肯定道。


    心腹又道:“何家背后那位什么态度尚且不明确,若是贸然出面,得罪了那人,只怕会影响大人调任。”


    “我糊弄她的说辞,怎么你跟着信了?”郑熹失笑,旋即解释道:“郑家与三殿下母家有姻亲,如今三殿下入主东宫,本就与其他几位殿下水火难容,你以为何家背后那位殿下真正的目标是谁?”


    心腹被绕了进去,满脸不解:“谁?”


    “如今元家算是为三殿下做事,若本官对元家的事放任不管,你真以为殿下还能让我调回京城吗?还会让我调回京城吗?”


    心腹犹疑道:“可是,以大人和元家的关系,若是插手,何家闹了起来,难免会被御史台弹劾徇私。”


    “是啊,所以要提醒三殿下了,他这位弟弟,真是不简单呐~”郑熹浅笑,执笔舔墨落在纸上,快速写完一封密信,而后走到窗边敲了敲。


    天生盘旋的白鸢立刻落到了窗台上,郑熹将书信放进了它足上绑着的信筒中,轻轻一斥,白鸢立即飞走。


    “要将此事告诉元姑娘吗?”心腹问他。


    郑熹回给他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只道:“殿下尚在试探她,虽然我也不清楚她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好试探的。”


    于此同时,河东城郊。


    暗卫将被大网困住的白鸢取下,呈到主人面前:“殿下,这是东洲郑熹府上飞出来的。”


    谢惜朝从白鸢脚上的信筒中取出信纸,一阅而过,随即用火折子引燃。


    他吩咐暗卫取来纸笔,仿照那书信上的字迹又写了一封,内容却大相径庭。


    暗卫读了纸上内容,疑惑道:“殿下为何要模仿郑熹的书信,替元家女美言?”


    谢惜朝不答,反问他:“若你是太子,你会希望手下人互相猜忌制衡、还是关系紧密?”


    “自然是越和睦越好,一切没有尘埃落定前,内斗是大忌。”


    “你说得没错,可我这位皇兄,最是自傲,他既已视帝座为掌中之物,想的自然是帝王权衡之术。”谢惜朝嗤笑:“元喜,或者是元惜。”


    “看来你自己选择追随的人,也不是很信任你啊。”谢惜朝摩梭着信纸,鸦睫轻垂,映在眼下一片晦暗。


    第 42 章


    王全出事的第二日, 沈元惜果然如她所言,掐着点卯的时辰到衙门催进度。


    令她惊讶的是,今日竟见到了郑熹。


    郑大人眼下挂着两个极为明显的黑眼圈,显然是一宿没睡,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王全一案愁的。


    沈元惜一人之力, 绝无可能在与何家的争锋中胜出, 因而她不敢贸然将郑熹推出局外, 多拉一人下水对她有利无害。


    只是可怜的郑大人怕是要因此被牵连喽。


    沈元惜心里有点愧意,但不多, 毕竟她本就是一个无利不起早的人。


    “郑大人, 可是痊愈了?”


    “多谢元姑娘挂心, 已大好了。”郑熹手中羊毫蓄满墨汁, 一个愣神的功夫,纸上已绽开一滴墨渍。


    沈元惜余光瞥见纸上字,只匆匆扫了一眼, 就被郑熹揉成了一团丢尽竹筐。


    沈元惜只得收回目光, 正色道:“民女是为王全一案来, 不知案子查得怎样了?”


    “姑娘怕是要白来一趟了,尚未找到证据证明王全是为何人所害。”


    “郑大人方才看得是什么?”沈元惜又问道。


    “一封家书罢了,元姑娘请回吧,等有证据了, 下官再去府上报信。”郑熹起身拱手, 语气疏淡, 很显然是想划清界限的意思。


    沈元惜有些遗憾,但又毫不意外。


    既然郑熹是这个态度, 那她也无需再束手束脚,索性修书一封, 送往京城。


    与此同时,沈元惜亦是忙得脚不沾地,一边抓何家小辫子,一边忙于“养珠基地”的建设。


    这一忙就是三月,期间京城的书信来了三四封,皆是答复已上奏弹劾何家,然而没何家都只是老实一段时间,随后又更加凶狠的报复。


    虽没再闹出过人命,但因何家作梗,沈元惜在河东商贾之流的名声已经臭了一地。


    若无陆家从中斡旋,沈元惜此刻只怕会更加焦头烂额。


    “姑娘歇歇吧,这么熬下去也不是办法。”元宵提着一壶麦茶进来,见沈元惜果然在书桌前执笔描画着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


    “放那吧,我不累。”沈元惜头也不抬,落笔速度极快,三两笔勾勒出一个图形。元宵看不懂,只能蹙着眉将水杯推到了沈元惜面前。


    王掌柜的事她是知道一些的,元家好像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又好像攀上了什么贵人,元宵向来聪慧,沈元惜不特意瞒着的情况下,甚少有她猜不到事。


    可元宵不想猜,若是赚大钱的代价是叫姑娘一直如此劳累,那她宁肯过从前粗茶淡饭的日子。


    可她也知道,那样平淡的日子也是有人在前面替她们遮风挡雨,若非家中无人,姑娘又何必站到台前来?


    总归是她们没用,逼得姑娘一个千金闺秀在外抛头露面,也幸好,元家有姑娘能担大梁,没叫老爷夫人拼死挣下来的家业被外人侵占。


    这样如履薄冰的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


    珠宝设计专业画建筑设计图不只是隔行如隔山,至少在沈元惜看来,她宁肯徒步翻一座山,也不想再画一张图了。


    更吐血的是她画了好几日的图稿教到工匠手里后,被有经验的老师傅改得面目全非。许多她引以为傲的设计,不是不合理便是“想法很好,实际做出来除了占地方没什么用处”。


    被批过这么几遭,沈元惜放弃跨行指导了,只将要求告诉了工匠师傅,自己当起了监工。


    一边为王全一事奔波,一边督造养珠基地,沈元惜真恨不得一天掰成二十四个时辰用。


    她如此劳心费神,事情却偏不遂她愿,王全案如是,养珠基地亦如是。


    先是费心收集的何家罪证莫名消失,证人翻供,险些叫沈元惜进诏狱走一趟。


    如若真进去了,何家如今手眼通天,她即便不死也会脱层皮。


    加之养珠基地建设之初,总是遇到各种问题,不是被占地的百姓毁约以死相逼,就是原本谈好了价钱的建材被人高价买走……


    就好像有人故意和她作对似的。


    可偏偏叫人找不到任何证据。


    这是沈元惜第一次被强权压迫的申冤无门,所有人都劝她退让,就连王全的遗孀于氏都劝她不要再紧抓着这件事不放了。


    将凶手绳之以法固然重要,但为了已死的人赔上活人的性命就太不值得了。


    沈元惜又何尝不知,她一贯理性,甚少被情绪左右,也从未做过为争一口气付出极大的代价的事。


    十八岁时她就能忍亲戚侵吞宅基地数年,多年后许多人都快忘了这件事,她羽翼丰满时的反击让人应接不暇且致命。


    沈元惜似乎从未有过少年心性,无关怯懦,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如今的何家虽废了一位三公子,却还有父子三人在朝为官,那二位公子才调入京城,何家隐隐有河东名流之首的势头,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赶巧的是,东宫那边似乎也出事了,沈元惜这段日子寄出了三封信,只得了一封回信,叫她收敛锋芒。


    若说没有事,沈元惜是不信的,但皇子内斗这种是,她即便好奇,也是万万不敢过问的。


    但若此时让她放弃追究王全案,那必是不可能的。


    沈元惜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虽心有顾虑,但在某些事上,她比从前更豁得出去。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不伤及性命。


    沈元惜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了,在这个时代,有钱可以视人命为草芥,钱在权面前亦不值一提。


    沈元惜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可怕的想法。


    “姑娘,这都几时了,还不用饭?”


    元宵的声音打断她的一切思绪。


    小姑娘拎着食盒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遍沈元惜滚满灰尘的衣裳,抱怨道:“今晨出门时衣裳还是干净的,怎么在新挖的水塘这待了一上午就脏成这样?”


    沈元惜顺着她的目光拍拍裙摆,冷静了些许。方才的想法太过荒唐,稍有一步踏错,便会跌进万丈深渊,甚至连累身边人,哪怕是为了她们,也要谨慎行事。


    思忖间,塘边临时搭建的棚子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沈元惜没站稳,踉跄了两步的扑倒在地上。


    不等她站起来,摇摇欲坠的草棚不堪重负,塌了下来,竹竿草皮劈头盖脸砸了一身。


    元宵也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立马拨开草扎将沈元惜挖了出来。


    两人头脑都晕乎乎的,还没站稳,地面又是一阵剧烈晃动。


    沈元惜总算反应过来了,握紧元宵的手腕奔向一片空地,边跑边道:“地动了。”


    “什么?!”元宵大惊。


    沈元惜来不及解释,把人带到了一片尚且算得上安全的空地,交代了一句:“可能还会有余震,在这待着别走,我得回去看看阿姐她们。”


    现在尚不清楚震级,草棚塌了无甚大事,但若宅子也塌了,就能算得上大灾了,大灾过后便是逃不掉的大疫。


    方才池塘中的水也地动倒灌上来,只怕不妙。


    沈元惜心急如焚,深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了方阵,不敢乘车,只得加快脚步往家中赶去。


    怕什么来什么,靠近了住宅区,一片已经坍塌的废墟掩埋着还在哀嚎的人,入眼皆是触目惊心。


    沈元惜只能安慰自己,这边的宅子都是寻常泥石,算不得结实,元家的两处宅子横梁都是前些年新换的,必不会像这样塌得如此彻底。


    瞬间,沈元惜的心沉到了谷底。


    泥石房坍塌,只要不是被脱落的石砖砸中脑袋,被压在废墟下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死的。但元家的那样青瓦重粱的房子,一旦被压在下面,以古代落后的救援水平,基本是九死一生。


    沈元惜一路上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其间感受到了好几波余震,心也越来越沉。


    直到瞧见了两处元宅所在的巷子,才舒了一口气。


    墙体虽都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裂缝,但无一倒塌,全都摇摇欲坠地撑着。


    沈元惜默默在心里给建造这几座宅子的人磕了个头,轻手轻脚地走到元宅门前,透过门缝看到了里面的场景。


    几个丫头小厮全都聚在院子里,由赵晴婉安抚着,没有出任何乱子,只有元冬小丫头貌似受了点皮外伤,端着左胳膊坐在石墩上。


    沈元惜甫一推门进去,几个丫头立时如乳燕投林,一窝蜂地扑了过来。


    沈元惜挨个接住,看向端着手臂的元冬,温声问:“伤得重吗?”


    “被房梁砸到了,好痛。”元冬年纪最小,闻言委屈地瘪了瘪嘴。


    沈元惜揉了揉她脑袋,低声朝着其他人吩咐,“收拾收拾贵重物品,去城郊避一避吧,这宅子撑不了多久。”


    “才花了那么多钱买的。”有小厮忍不住出声抱怨。


    沈元惜认得他,正是当初在小吃铺子闹事的七个人之一,月余过去,几人已经添了许多膘,再不见从前那副地痞流氓气。


    “钱永远也不会比人之安危重要。”沈元惜语气沉重,“余震可能还没过去,宅子没便没了,所有人将还能入口的水粮全都找出来,能带多少带多少,至于钱财,来不及拿的就丢在这吧。”


    “姑娘?”


    这下就连赵晴婉也不赞同了。


    宅子不能带走,可财物如何能丢下不管呢?


    “阿姐,如今地动倒水,即便贴身带着再多的钱,我们又能护住多少?”沈元惜一句话点醒了所有人。


    是啊,突逢大难,官商户尚有余力生存,换个地方依旧该发财发财,该升迁升迁。但那些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人,大难过后东山再起又需要多久呢?


    或者说,失去穷极半生换来的宅子家业,沦为流民后,又有多少人活不到东山再起的时候?


    这些人没有退路,什么事做不出来?


    当然,首先要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安危。


    毕竟真的乱起来了,元家这类富商是第一批待宰的肥肉,不论官还是民。


    作为东洲商户,沈元惜一定会拿出银子赈灾,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她与元家的人安好。


    沈元惜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出了城区,一路上也许有人虎视眈眈,但都惧他们人多势众,只敢看着,尚未有人出手。沈元惜心里清楚,过个几日,这些人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就不会再顾及这么多了。


    所以她要做的,就是赶在乱起来之前离开这里。


    不止她,除却走不掉的父母官,绝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淮水北岸的几座城怕是很快就会被流民围了,到那时想进城都难了。


    因此一刻也耽搁不得。


    沈元惜当即吩咐人去城郊喊上元宵,顺带知会一声在元家做工的那些人,愿意走的,她一起带着。


    ……


    人多总会更安全些。


    第 43 章


    最终愿意跟着走的只有付正一家子, 其余人沈元惜劝不动也没时间再劝了。


    十几人中有妇孺有伤患,徒步北行,无疑是极困难的。


    沈元惜一行人衣着尚算体面,混在流民中格外醒目。


    因着人多势众, 白日里一路尚且算得上平静无波, 当然, 得是忽略余震时全都摔得四仰八叉, 付正险些断了胳膊。


    到了夜间,没有客栈可宿, 绝大多数人都选择席地而眠, 沈元惜略讲究些, 在地上铺了麻毯, 另外叫人升堆篝火,用于加热食物,顺带还能驱赶野兽。


    后者在漫山遍野全是人的前提下, 几乎没有用武之地, 但聊胜于无。


    见他们如此, 其他流民也纷纷效仿,原地点起了火。


    这是第一日,暂未出现口粮告罄的状况,往后几日就不好说了。


    秉承着有财不外露, 沈元惜没叫人烤肉干, 只一人一个饼子分着吃了, 味道一言难尽,但胜在顶饱。


    沈元惜吃了半个, 就吃不下了,靠着树干坐在毯子上, 转头对上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


    妇人衣着陈旧,花白的发用白布挽着,大抵是刚丧夫。她怀里的孩子约莫一两岁的样子,瘦得吓人。


    沈元惜最见不到这般场景,索性别过了头。


    妇人似乎察觉到眼中闪过的一丝不忍,扑腾一声跪在地上,怀中的孩子也跟着哭了起来。


    “求贵人施舍一口饭吧,孩子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再这么下去真的撑不住了!”


    沈元惜听得心烦意乱,眼神落到妇人左手腕上的珠串,却忽然察觉了一丝不对,不动声色的暗示赵晴婉看她。


    现下自身难保,沈元惜不想揭穿,只挥挥手叫家丁把人赶走。


    只可惜牛皮糖沾上了就别想轻易摆脱,那妇人见沈元惜不上套,索性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你们这些小姐夫人怎么能这么冷情!平日里盘剥我们普通草民就算了,现在出事了,连条活路都不肯给我们留啊!”


    她这般声泪俱下的控诉,果然吸引了不少人朝这边聚过来,其中就有人不明所以直接对着沈元惜指指点点。


    “看着人模狗样,没想到是这种人。”


    “这些有钱人呐,坏得很哟!哪会把咱们这种下等草民的命当命!”


    “一个丫头片子,也不知哪来的钱,说不定那几个人都是她姘头哟。”


    议论声落在众人耳中,有人觉得不妥,但大多是附和的声音。


    元宵气红了眼眶,脆声斥道:“你们不要太过分,我们的水粮也只够自己人吃的!”


    “我刚刚可瞧见了,比脸还大的饼子,这么多下人都有得吃!”


    “可不是吗,说没粮,谁信呐?”


    “我们十六个人,粮都是紧着长身体的吃!”元春听不下去,呛声道:“你们这么心善,怎么不把自己的粮分给别人?”


    “少养一个下人伺候又能怎样?”


    “下人的命就不是命吗?”沈元惜烦躁更甚,索性怼了个痛快,“小女生性骄奢淫逸,随行之人一个都少不得,请恕小女无能,这位夫人您还是另寻靠山吧。”


    她语气平淡,挺不出任何情绪,审视的目光却让人莫名心虚。


    沈元惜怜悯地瞥了一眼被那妇人抱在怀里已经哭得没力气的孩子,暗自叹息。


    救不了。


    妇人察觉到沈元惜动容,却没看出沈元惜眼中的厌恶,只自顾自的膝行到她脚边哭求道:“求姑娘赏口饭吃!”


    “大恩大德,来世当牛做马也要还了姑娘的恩情!”


    “姑娘,要不就把我的饼分给她们一点吧,一个人带着孩子挺不容易的。”付正的妻子有些看不下去,低声问询沈元惜的意见,不等沈元惜出声,赵晴婉就将人拉到了一边,附耳说了些什么。


    付正家的恍然大悟。


    沈元惜没有理会她,蹙着眉盯着那妇人直直问道:“你说你和孩子一整天没有吃饭了?”


    妇人连忙点头。


    沈元惜又道:“可地动至今也才不过半日,你说你和孩子一整日没有吃饭,上午你在做什么?”


    妇人迟疑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反驳的说辞,“贫苦百姓家哪里吃得起这么多顿饭,我们娘俩都是等男人下了工晚上一起吃,哪知道……”


    说着,她嘤嘤啜泣起来。


    周遭风向顿时又变成了一边倒的指责沈元惜。


    “上赶着戳人痛处,这就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家教吗?”


    “我们的粮算计着吃才够撑到淮岸,这位老爷您若有余量何不亲自接济?大可不必在此把我高高架起!”沈元惜一眼就瞧见躲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那个人,示意家丁把人拎上前来。


    队伍里有付正这么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又有五六个壮实的少年,流民一时竟还真不敢妄动。


    沈元惜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方才叫的最凶的男子,捡起木枝挑开那人面上蒙着的黑布,顿时了然。


    “你不是大历人。”


    沈元惜话音落,付正立刻将人拎起来面向群众高喊:“此人乃外邦奸细,诸位莫要受奸人蒙蔽!”


    “奸细又怎样,他说得在理!”


    “就是,万一人家是普通胡商呢?”


    ……


    “够了!”赵晴婉神色愠怒,看着这些流离失所的灾民,恨铁不成钢道:“没有一个人看出来吗?她根本不是孩子的亲娘!”


    “这孩子是她拐来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沈元惜扶额叹息,无奈解释道:“这女人体态丰腴、面色无异,不像是常年挨饿,但孩子与她全然相反。”


    剩下的不肖多说,便全都懂了。


    妇人见势不妙,扔下孩子就要跑,不需要沈元惜张口,被当了枪使的流民便暴起将人按在了地上拳打脚踢。


    沈元惜懒得再管,只叫元宵去把那孩子抱过来,喂了些水粮,至于能不能活,权看造化了。


    耳边妇人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付正家的于心不忍,想要上前劝阻,被沈元惜拦了下来。


    “就算是个拍花子,也不能就这么让人打死了,要报官的。”付正家的不解。


    沈元惜不想解释,于是赵晴婉上前,拉住她的手温言道:“那人是做‘采生折割’的,你瞧她手腕上那串珠,全是小孩指骨,她手里指不定有多少条人命呢,官府也不能拦着百姓动私刑。”


    付正家的讶然半晌,默默捂住了耳朵,不再去听。


    采生折割,便是将好端端的孩子弄成残废,丢在路边行乞,个别甚至会弄出些‘人皮狗’、‘半蛇人’出来哗众取宠,就是将活生生的人烫坏皮肤,贴了兽皮上去。


    手段极其残忍。


    沈元惜幼时曾到镇子上看过此类表演,因此一瞧见那女人手上的指骨串,心里就有了思量。


    好在赵晴婉见多识广,亦对此事有些了解,能跟得上沈元惜的思绪。


    她们谈论时并未避着人,听得春夏秋冬四个丫头轻轻吸气,显然是吓得不轻。


    毕竟她们都是被买来的,倘若落到这种人手里,都不敢想象自己会经历什么。


    其中元夏元秋是几个丫头里家中条件最差的,下面还有个弟弟。弟弟刚出生时,爹娘就想把她们俩卖村里的瘸子当童养媳的心思,还是邻居王婶见她五官清秀,劝住了她爹娘,才多养了她几年准备卖给富绅做小。


    元春则是被继父带出来卖掉的。


    总之各有各的难处。


    沈元惜临出发前告诉她们可以带着亲眷一起走,但除了元冬,其余几个丫头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不去多管闲事,可见这些家人有多令人心寒。


    但比起那些被卖给人做采生折割的,她们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沈元惜回头看了眼被那妇人丢下的孩子,这会功夫元宵已经递给了他一块烤饼,蜡黄干瘪的孩童就跟没见过饭似的,接过烤饼大口大口啃了起来。


    元宵在饼里夹了肉干,沈元惜嗅到的那一瞬间,就伸手将饼夺了过来。


    幼童失落一瞬,很快就又蜷缩起来,并没有要抢夺的打算。


    “姑娘这是?”


    元宵疑惑不解,心疼食物,不像是她们家姑娘的作风。


    “这么吃会死人的,给他拿点软和些的食物,米糕、酥饼之类的。”沈元惜解释。


    “噢!”元宵一拍脑袋,立即打开行囊开始翻找。


    瘦小的孩童眼底闪过一丝光亮,想要靠沈元惜近些,突然意识到自己浑身脏兮兮的,做了一半的动作僵硬地顿住。


    沈元惜见状,伸手将人抱了过来。


    瘦小的孩子抱在怀里几乎感受不到重量,就像抱着一捆干草似的。


    感受到孩童有些抗拒,沈元惜放缓了语气问道:“会说话吗?”


    “会。”


    “有名字吗?”


    “有名字,叫阿难。”


    沈元惜又问:“几岁了?”


    “我也不知道,记事的时候就一直跟着那个人,以前能讨到钱,最近讨不到钱了,她就想砍掉我的手和腿把我装进罐子里。”


    阿难晶亮的眼睛里充满恐惧,沈元惜不会哄孩子,只能从元宵手中接过烤得温热的米糕,递给了阿难。


    阿难大口吃着米糕,沈元惜神情动容,“别怕,以后不会有人这么对你了。”


    这孩子这么小,就能将事记得这般清楚,聪慧非常人能比。


    “慢点吃,等到了淮岸,我带你找大夫。”


    阿难不解:“大夫是什么?”


    沈元惜眼里闪过痛惜,抬手轻轻揉了揉他发顶,“大夫就是治病的人,生病了会难受,治好了就不会再难受了。”


    “原来我这里奇怪,是生病了。”阿难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小心翼翼地问:“看病要花很多钱吗?”


    沈元惜没有回答他,阿难以为是默认了,立刻表明态度:“其实我也不是很难受,不用看病的!”


    “不用花钱,但是要走到很远的地方,没有马车坐,能坚持住吗?”


    “能的,我本来也没坐过马车。”阿难目光坚定,似乎是要证明自己的决心,不舍地放下的米糕,“我吃饱了。”


    沈元惜失笑。


    恰好篝火上的茶水煮开了,沈元惜倒了一杯递给他,“不是不让你吃,喝点水吧,今晚吃半块米糕,明日早吃一整块,咱们循序渐进。”


    阿难听不懂成语,只若有所思点点头,低头吸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惊奇道:“这是什么味道?”


    “放了糖,是甜的。”元宵忍不住解释。


    “原来这就是糖的味道。”阿难学东西很快,“好甜啊!”


    半块米糕,一杯甜茶。


    饶是随行之人大都出身贫苦,也忍不住感叹这孩子命运多舛。


    第 44 章


    如今已入秋, 晚间室外凉得很,随身携带的保暖被褥却不多,沈元惜与元宵共用一条毯子。


    许是许久未进食的缘故,阿难休息的并不安稳, 深夜里吐了两回, 好在茶水一直在篝火上热着, 沈元惜觉浅, 夜里添了好几回水,又把阿难拉到了自己的褥子里。


    一声鸡报晓吵醒了所有人, 当即便有流民顺着声音抓住了那只鸡, 开膛破肚架在火上烤着与同伴分食。


    沈元惜看着几人争抢那一只烤得半生不熟的鸡, 心情复杂。


    这第一夜, 过得算是有惊无险。


    阿难醒得很早,气色明显比昨晚好了许多,沈元惜看着他小口小口吃完了一整块酥饼, 才松了一口气。


    “凑合着吃些吧, 到了淮岸,咱们去大酒楼吃好的。”沈元惜温声安慰众人。


    昨晚虽吓唬人说让阿难自己走路,但真到了赶路的时候,还是几个大人轮流抱着他。


    元家一行人如今老弱妇孺皆有,加之时不时停驻休整, 自然而然的落在了流民队伍的最末尾。


    沈元惜并不着急。


    他们水粮充足, 足够撑到淮岸补给, 眼下的赶路速度是最合适的,既不会过度消耗体力, 也不会落下太远。


    这才第二日,往后十多日的路程, 如若一直保持现在的速度,大概会是第一批渡河的。


    但沈元惜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她做梦都没想到,拖后腿的竟然会是自己。


    这小姑娘的身体着实娇弱,没走几个时辰,腿脚便受不了了,停在路边脱了鞋袜一看,双脚已经肿得跟猪蹄似的。


    娇生惯养,不堪大用。


    沈元惜悲愤的咬下一口肉干,靠着槐树坐下休息。


    早知如此,拼着被晃吐也要带一辆马车出来,但世上没有后悔药。沈元惜只歇了片刻,就用布条将脚缠起来了。


    这么缠着,再走路总能好些,只是对身体有些伤害。


    非常时期非常行事,几个丫头和两位女眷也效仿沈元惜,将双脚缠了起来。


    这么走路确实轻松许多,只是晚间停驻休息的时候拆下来,脚比较痛,但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一行人继续赶了一段路,午饭都是边走便吃,中间被流民抢过两个饼子,除此以外没有任何特别的的事。


    傍晚,已经一整日没有感受到余震的众人不由放松下来,就连沈元惜也放下了警惕。


    他们寻了一颗树,在树旁搭了简易营帐,准备好好休息一晚上。


    前半夜是相安无事的,但到了后半夜,周遭突然起了点骚乱,元家的帐子最醒目,因而是第一个被波及到的。


    帐子被拆掉时,沈元惜还未完全清醒。


    “这里面有两个小姑娘!”


    男子兴奋的声音响在耳畔,几乎是瞬间,沈元惜睁开了双眼。


    夜黑风高,那男子只顾呼唤同伴,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已经醒来。


    沈元惜身边没有趁手的物件,情急之下摸索到枕头下的簪子,猛得起身扎了上去。


    “啊啊啊啊!!”


    一声惨叫彻底打破了长夜寂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避着这是非之地。


    沈元惜踹了一脚失去行动能力的男子,扶起元宵,对着帐子外面的付正打了个手势,随后抱起阿难,退到了林子里。


    她冷静得可怕,雪白的衣襟上溅了一串血点,但面色丝毫不改,完全看不出来刚伤了人的心虚。


    付正瞧了眼她,欲言又止。


    “应当是暴乱,咱们尽量不要牵扯进去。”沈元惜下定主意:“深山老林也不安全,咱们走官道。”


    倘若官府有人来,他们恰能迎面碰上,也好配合平乱。若没有遇上,走官道总归安全些。


    更何况,他们还带着一个累赘。


    沈元惜眸色沉了沉,叫付正给那意图趁乱生事的“外邦人”松了绑,语气不耐:“你走吧。”


    “你不杀我?”那人愕然。


    “我看起来有那么爱杀人?”沈元惜反问他。


    “你们大历境内发现外邦奸细,不都是就地斩杀吗?”男子不屑道。


    “你是西域人。”沈元惜饶有兴致的与他闲扯皮。


    昨晚她就注意到,这人眉目深邃,不似中原人,五官发色又与洋人不同,八成是西塞关外的异族人。


    沈元惜成长于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对少数民族的人并无太大的敌意。


    但这毕竟是古代,沈元惜心里还是存了些警惕,因此观察了这人一整日,除了那次看似临时起意并不高明的趁乱挑拨流民暴动,实在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倒真挺像是一个来中原做生意、不幸遇上天灾的外族商人。


    “就这么想让我杀了你?”沈元惜轻笑。


    “我走就是了。”男子后退半步,双腿蓄力,一袭黑衣转瞬没入山林。


    沈元惜惊觉,方才若了杀心,只怕此刻地上滚的是就是她的脑袋了。


    愈是危险,愈发好奇。


    此人有如此高强的武功,为何会混在流民里挑弄一些无伤大雅的乱子?


    若真是奸细,如朝夕那般刺杀朝臣显然更有用。


    想不明白的事,沈元惜决定不为难自己。


    上了官道继续北上,一行人随着她一直走到了天明,直到队伍里几个小姑娘受不住了,才停下休整半日。


    半宿没睡,所有人精神都不大好,就连付正也有些撑不住,靠着石头小憩了一会,唯有沈元惜睡不着,又实在困得慌,干脆从行囊中抓了把茶叶放在嘴里嚼着提神。


    也不知有没有用。


    十几人毫无形象的席地而坐,沈元惜也顾不上讲究,随意寻了块石头坐下,翻找行囊,取了块碎银子出来放在掌心抛着玩。


    下一刻,碎银子被不知何处射来的石子击中,深深嵌进了沈元惜身下的石头中,体积不算小的石头顷刻裂成数瓣。


    巨大的动静惊醒了所有人,众人团体站定将沈元惜护在中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乌合之众。”那声音不屑。


    “乌合之众的血肉之躯,亦可坚守一城。”沈元惜拨开众人,朝着那道声音望去,果然。


    熟悉的深邃眉眼,不是那西域高手又是谁?


    沈元惜不知他因何去而复返,见对方没有恶意,只挥挥手让众人退下。


    “怎么称呼?”


    “艾山·阿木农。”


    “那就叫你阿木了。”沈元惜仔细打量着他,才发现,这人年纪不大,只是夜里看不清,加之此人眉目与中原人有些差别,才误判了年龄。


    还是个毛头小子。


    沈元惜略放下了些戒备,朗声冲着站在石壁上的人喊道:“阿木,还不下来?”


    “阿木农是姓!”少年强调。


    “哦。”沈元惜淡淡应声,显然没打算改称呼。


    少年有些气急败坏:“算了,随你怎么叫!”


    而后他慢半拍的反应过来,“你知道我来找你做什么?”


    “无非是水粮不够,又不肯杀人夺粮,实在没饭吃了。”


    阿木反驳道:“一群汉人而已,有什么下不去手的。”


    “你知不知道你出言挑拨流民的样子,蠢得令人咋舌。”沈元惜面上浮笑,冲他挑了挑眉。


    “你!”


    “你什么你?”沈元惜笑得招摇,随口道:“我瞧你年纪不大,功夫却不错,必是有名师教导。想来家境也差不到哪去,好好的少爷不当,为何跑来大历?”


    阿木一愣,随后答道:“来找人。”


    “喔。”沈元惜点点头,也不再追问,从行囊中取出一块饼子抛了过去,“凉的,凑合吃吧。”


    阿木愣愣地接住饼,见沈元惜不再追问,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


    阿怡说过,以自己的脑子,在大历只有被人骗得团团转的份儿。起初他还不信,但在刚入关就被人骗光的盘缠又被人骗到这烟瘴之地做黑工后,阿木信了。


    眼前这个女子应当就是阿怡口中的“城府颇深”。


    大历人真是虚伪得很,肚子里怎么会有房子。


    阿木咬下一口饼子,心想:这个大历女子除外,虽然捆他、叫他阿木,但是不像那些抓他去南边做工的那些大历人一样让他饿肚子,给他饼子吃,饼里还有馅。


    况且大历人又不知道阿木是什么意思,她肯定不是故意的!


    一定是这样!


    阿木又瞟了一眼沈元惜抱着的阿难,总觉得这孩子眼熟得很。


    察觉到他的视线,沈元惜侧过头,眸中略带疑惑。


    阿木见被发觉,立即低下头专心啃着没多少馅的馅饼,这饼子虽又凉又硬,但阿木已经甚久没吃到细面的食物了,只觉这饼真是人间美味。


    沈元惜没见他吐出个所以然来,只轻轻摇了摇头,顺手行囊里仅存的两块红豆酥塞到了阿难手中。


    这孩子懂事的令人心疼,短短两日功夫,已经俘获了众人的心,就连元冬都悄悄把自己份例里的糖豆分给他一半了。


    小丫头自以为做得隐蔽,其实大人们都看在眼里,看破不说破罢了。


    想到这,沈元惜又有些惦记远在京城的元宝。也不知地动的消息传过去了没,元宝若是知道了,又该着急了。


    没歇多久,耳边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阿木第一个察觉,条件反射似的一左一右拽着两人连退了好几步,直到完全隐匿在的路边奇石中才停下来。


    作为被拽住的倒霉蛋之一,沈元惜反应过来时已经棉制衣袖已经被攥破了几道裂痕。


    在小事上抠搜惯了的沈元惜有些心疼衣服,蹙眉斥了一句:“应当是官兵,你跑什么?”


    阿木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磕磕巴巴道:“阿怡说,不能让官兵发现我。”


    沈元惜狐疑,“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能说!”阿木摇摇头,苍白辩解道:“但是我来大历真的只是找人!我发誓!”


    沈元惜半信半疑,往他脸上扔了块手绢,淡淡道:“蒙在脸上。”


    阿木拿下手绢,翻来覆去看了看,张着嘴“啊”了一声。


    同是被拽到这乱石中的元宵看不下去,夺过手绢替他系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但这双眉眼实在太过特殊,几乎是个人都能瞧出来,他非汉人。


    沈元惜思忖片刻,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低声道了句“来不及了。”


    而后她从地上抓了一碰土,胡乱抹在阿木脸上,按着他蹲下。


    第 45 章


    “是姑娘!真的是姑娘!”


    极为耳熟的声音传来, 沈元惜抬起头,果然瞧见了方才还惦记的人。


    元宝一身雪白绒边襦裙,月余不见,圆润了不少, 浑身上下干净得像个的白汤圆, 一见着沈元惜就三步并作两步扑过来, 声音委屈:“姑娘, 听说东洲地动,好多人都被埋了, 我差点以为见不到姑娘了!真的吓死我了!”


    “好啦, 这不是没事吗。”沈元惜拍拍她的背以作安抚, 随后看向元宝身后众人。


    有官兵, 有侍卫。


    “属下见过元姑娘。”披甲侍卫一拱手,算作见礼,沈元惜也微微福身还了礼, 尔后问道:“还不知这位大人怎么称呼?”


    既是问名姓, 也是问身份。


    侍卫不卑不亢答道:“臣乃东宫僚属, 鄙姓杨,单名一个宽字。”


    “民女在此谢过杨大人护送元宝,也问殿下安。眼下也没什么可以招待的,是民女失礼了, 还请大人移步。”沈元惜一身行头狼狈至极, 姿态依旧体面, 不由叫杨宽对于吴国舅口中这位“妖女”的看法稍稍改观了些。


    除却长相的确有些妖,人品倒是看不出问题。


    “殿下安好。”


    杨宽侧身让出位置, 沈元惜却转过身,敲了敲蹲在地上不明所以的阿木, 无语道:“可以起来了。”


    “啊?”


    “啊什么啊,叫你阿木果真没叫错。”


    “你知道阿木是什么意思?”阿木露出来的半张脏兮兮的脸露出震惊的表情。


    沈元惜扶额,将人拽起来匆匆回到方才休憩的地方,赵晴婉等人丝毫不见焦躁,想来是和元宝打过照面了。


    阿难见沈元惜回来,跌跌撞撞地从大石头上爬下来抱住沈元惜的腿,一双黑黢黢的眸子望着她,也不说话。


    沈元惜心软,一把抱起了他,转身朝着元宝介绍道:“这是阿难,是……”


    说到这时她顿了一下,随后略过介绍身世,面不改色道:“以后跟着我们一起。”


    阿难觑着元宝神色,紧张地攥住沈元惜衣袖。


    元宝也抬头打量着这个脏兮兮的小家伙,旋即露齿笑道:“好哦,咱们元家也算是添丁了吧!”


    “这丫头,学会个词就乱用。”赵晴婉打趣她。


    元宝吐了吐舌头,伸手要抱阿难。


    阿难趴在沈元惜肩上,小声道:“脏。”


    沈元惜失笑,把阿难放在了元宝怀里,语气温和:“没事,大家都很喜欢你。”


    阿难有些无措,他黝黑的小手抓到元宝的领子,留下一个脏兮兮的小掌印。


    元宝没看见似的,一手抱着没什么重量的阿难,另一只手从袖子里掏出油纸包裹着的糖块填进阿难嘴里。


    阿难先是酸的小脸皱成一团,又舍不得吐,含了一会儿,带着特殊的果香的甜才在嘴里蔓延开来。


    沈元惜一瞧见那黄色的糖块,就猜到是什么了。


    她在京城扭伤脚那阵子,闲来无事捯饬了许多零嘴,元宝刚拿出来的糖块就是,用许多种鲜果榨汁加上甘蔗汁熬成,外面裹了一层酸粉。


    总之味道怪得很,但酸粉融化后,里面的糖块的确比普通饴糖好吃得多。


    元宝随身带了不少,分给众人,就连付正都被塞了几块。


    “我一大老爷们,吃什么糖啊。”付正挠挠头,沈元惜没有接话,元宝笑眯眯道:“尝尝嘛,好好吃嘞。”


    经她这么一打岔,众人赶路的疲惫消散了不少。


    官兵身上背着朝廷谕令,前往赈灾,一刻也耽搁不得。但杨宽等东宫侍卫专程来此正是为了接应沈元惜,见元家一行人平安无事,他们的任务才算完成了一半。


    需得早日护送着几人进京。


    官兵随行者中有军医数人,沈元惜不动声色往其中一人手中塞了块碎银子,将阿难抱到了那人跟前。


    “这孩子流离辗转,在拍花子手中受了不少罪,劳先生帮忙瞧瞧。”


    老大夫跟着沈元惜到一旁,将手搭在稚儿脉上,沉默片刻,忍不住捋了捋胡子,道:“可有纸笔,老夫需要开一个方子。”


    沈元惜闻言,面露难色,怔愣一瞬,忽而想到些什么,转身从行囊中翻出宣纸与炭笔,递给医者。


    “这,怎么用?”


    沈元惜索性将纸铺在一块还算平整的路沿石上,手执炭笔:“您说,我来记。”


    大夫一愣,随后说出了几味中药的名字,怕沈元惜来不及记,因此语速极慢。


    令他惊讶的是,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懂得却不少,其中几味名字略有些生僻的药材,她也只是愣了一下,随后快速写下几个大历没有出现过的字符。


    不似错别字,更像是一种简化后的写法。


    记好了方子,沈元惜又将纸交给医者过目,确认了没有什么错漏,才把宣纸折成一块手掌大小,塞进了衣袖。


    杨宽在一旁目睹了全程,方才见沈元惜手执炭笔的姿势,就觉得格外眼熟,又见她折纸时的习惯,顿时恍然大悟。


    东宫那位殿下,也有这个习惯。


    寻常人叠书信纸笺只朝着一个方向,偏三殿下自又是便特立独行,喜欢横叠竖叠交错。


    想到这,杨宽只当元家这姑娘是刻意模仿,心里又有了些不悦。


    原以为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与从前东宫那些有几分颜色的宫婢没什么两样。


    杨宽提起嗓子咳了一声,公事公办道:“在下尚有公务在身,不好耽搁太久,元姑娘,该起程了。”


    沈元惜还想叫医者替付正家的瞧瞧,一路上也吐了好几回,如今却不好再耽误别人差事。


    马车停在路边,沈元惜也不多问,一手抱着阿难,抬步上了第一辆马车。


    令她意外的是,车里不少空无一人,而是早早有人等在了里面。


    “民女衣冠不整,让太子殿下见笑了。”沈元惜微微俯身,太子连忙扶起她,温声应道:“姑娘不必多礼,一路可还平安?”


    “尚算平安。”沈元惜坐在了太子身侧,隔出了一人的位置,让阿难坐下。


    “这位是?”太子瞧像身旁的孩童。


    “拍花子手里救下的孩子。”沈元惜简单解释了句,便不再说话。


    马车缓缓移动,管道平坦,少有颠簸。


    太子见沈元惜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主动找话:“这孩子瞧着有些面善。”


    说着,他顺手抱起了阿难。


    “殿下万金之躯,不可。”


    “无事。”太子伸手去够马车中间的八宝小柜,从抽屉里拿出蜜饯果干递给阿难。


    阿难不敢接,小小的身躯僵住,一动不动的,求助的眼神望向沈元惜。


    “吃吧。”


    得了沈元惜肯定,阿难才接过果干,小口小口吃起来。


    宫里的果子自然与外头的不同,酸杏子嚼在嘴里,口齿生津,刚好能压下马车摇晃带来的恶心。


    沈元惜也捏了一块放在口中嚼着。


    太子又道:“姑娘还不晓得孤的名字吧?”


    “储君名讳,民女不敢冒犯。”沈元惜淡淡回答。


    “无妨,孤告诉你。”随后太子贴到沈元惜耳侧,低声吐出两个字。


    沈元惜耳垂漫上淡淡绯色,面色依旧不改:“殿下,这并不好笑。”


    “孤骗你作甚?我真的叫谢琅,芝兰琅轩,元姑娘莫不是想岔了?”


    沈元惜还真想岔了,这种情形下说出,很难让人不多想。


    谢琅瞧着她耳垂红得滴血,忍不住低笑出声。


    马车外,杨宽耳力过人,自然将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这位太子殿下,当真是一点也不避着人。


    虽说储君身边少不得女人,但三小姐还未过门,他便这般光明正大与的旁的女子暧昧不清。


    真是一点也没把国舅放在眼里。


    若非三小姐中意,大可让皇后过继一位听话的,这位置又哪里轮得到他来坐。


    杨宽瞥了眼那辆马车,没有说话。


    谢琅就是在示威。


    他胎穿到这个世界来,表面风光无限,其实过得并不得意。


    母亲与皇后是亲姊妹,却在后宫中针锋相对,外祖在时尚且因为母亲膝下有一子一女而不得不一碗水端平。


    但自从舅舅承袭了爵位后,甚至动过让姨母过继皇子的蠢念头。


    血亲之间的羁绊很神奇。


    吴国舅既能为了同胞姊妹放弃有血缘外甥,也能因为幺女的喜欢背叛亲姐。


    谢琅自诩比常人多活了一世,最是瞧不上这等蠢人,亦不能忍受仰这等人鼻息。


    他这几年稳坐储位,从来都不是因为外戚。


    父皇子息不丰,却也有数余皇子,但这其中能堪大任的着实少得可怜。


    谢琅是这二三者中最出众的,自认为没有对手可以超越他,可就是这样的他,连喜欢一个女子的权力都没有。


    自吴三小姐那日在东宫见着了沈元惜,国舅的书信便一封接一封的递到他桌案前,信中言语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就摆起了老丈人的架子训斥储君。


    蠢得无可救药。


    谢琅眸色晦暗,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而后敲了敲马车窗框。


    立时有一人驾马凑了上来,低声问询:“殿下,有何吩咐?”


    “杨宽,孤用着很不趁手。”谢琅语气无波:“调他返回赈灾,你知道该怎么做。”


    那侍卫应了声是,随后策马远去,追上队伍最前方的杨宽。


    沈元惜一副吃到了大瓜的表情,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见谢琅瞧她,立即道:“民女什么都没听到。”


    谢琅噗嗤一笑,“孤又不会吃人。”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话,上一次,沈元惜的身后藏着一个朝夕。


    “能不能让我知道你的名字?”谢琅试探着询问。


    “太子殿下说笑了,民女的名字,您不是知道吗?”


    沈元惜看不透这人,不肯透露身份,再者,她身怀养珠系统,很难不招人觊觎。


    同为穿越者的谢琅是她在异世唯一的慰籍,也可能成为她青云路上最大的障碍。


    沈元惜不需要知己,她只要钱,只要金钱能令她动容。


    谢琅原本是一个很好的合作对象,但如今,他已然有些拎不清了。


    待到淡水珍珠养殖基地落成,介时她与谢琅银货两清,她手中所掌握着的其他东西,足以支撑着她扶摇直上,做这个时代的巨贾。


    沈惊澜看得很清,谢琅不知她内心想法,只当又没试探成功,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第 46 章


    东洲一场地动打乱了养珠基地的节奏, 无数灾民流离失所,朝着北边涌来。


    眼看着要入冬,满京城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二公主的婚仪也草草办了。


    宴上, 沈元惜瞧见一个极为眼熟的身影, 一时不敢肯定, 叫住宫人问:“那是谁呀, 怎么以前没见过。”


    不止她,宴席上不少女客都忍不住朝男席那边望去, 看得都是同一个人。


    宫人大抵是被问得烦了, 一副不耐的样子, 但转身瞧见沈元惜衣着华贵, 又认不出她是哪家姑娘,不敢轻易开罪,只得耐心答道:“那是七皇子殿下, 之前传闻死在动乱里, 前些日子好端端的回来了, 差事也办得极漂亮,如今风头正盛呢。”


    七皇子!


    不就是何家攀上的那位?


    沈元惜眸中精光闪过,脑海里一时思绪万千。


    她如今是众所周知的太子党羽,尽管这个效忠的人沈元惜并不满意, 但外人眼里她早已和谢琅绑在了一条船上。


    京中多少贵眷表面曲意逢迎, 背地里瞧不上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做男人该做的事, 坏了名声,也谋不到一个名分。


    这些身外之名沈元惜都不在乎, 她一边替谢琅兴建养珠基地,一边又在背地里借着首饰行的掩饰做上了海珠养殖, 短短几月敛财无数。


    穿越者的身份如同一座大山一般压着她,谢琅在她面前展露的野心越多,沈元惜便越发警惕。


    人就是如此双标,她有野心,但她不允许身边人的野心胜过她。


    宴席散,沈元惜叫来隔壁席太监塞了一锭银子,同时将袖中纸团也一并塞了去,纸上只有四个字。


    “静待君至。”


    而后沈元惜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京南的宅邸早已被她买下,东洲来的一行人安置在里面,加上一个经常失踪的朝夕,足足二十多人。


    沈元惜宴上吃了酒,此刻醉醺醺的,被宫里人送回来时,元宝元宵两个丫头已经在门前等了许久。


    “姑娘这是喝了多少?”元宵赶紧上前扶人。


    沈元惜脚步有些虚浮,顺势靠在了元宵身上,眼中仍是一片清明。


    女席上酒水大多甜淡,但架不住喝的实在太多,几乎是把甜酒当成了水在喝。


    沈元惜尚算得上清醒,席散时已有不少女客醉得不轻,全由婢子扶着上马车。


    宫宴难得,也是京中自那次地动之后第一次宴饮。


    尽管一切从简,但毕竟是公主出降。


    沈元惜第一次参见此等盛宴,结识了不少平日里见不到的贵眷,也算不虚此行。


    当然,她最期待的还是得到那位的回信。


    由元宵扶着饮了一盅醒酒汤,沈元惜摇摇晃晃地回到卧房,刚打算躺下,门外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室内昏暗,沈元惜看不真切,扶着床栏站起身。


    “小心!”


    来人扶了她一把。


    沈元惜借着酒劲,抬手抚上他一侧脸颊,用近乎暧昧的轻声道:“几日没见你了,去哪了?”


    那人几乎瞬间绷紧身体,随后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语气自然:“有要事,你不是一向不管我的吗?”


    “质问上我了?”


    沈元惜坐回床沿,一手在矮柜上摸索着,不等她动作,眼前忽然亮起不算刺目的烛光。


    有人比她先一步,取出火折子引燃了床前灯台。


    沈元惜借着烛光抬头看他,不论是脸还是身形,皆与今日宴上那人如出一辙。


    甚至连身衣裳都没换。


    沈元惜知道他这是要摊牌,索性不再装醉,“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我可以帮你。”谢惜朝开门见山,“但我要你。”


    “没这个可能,趁早死了这条心。”沈元惜话也直白。


    “你愿意应付谢琅,为什么到了我这就不行了?”


    “逢场作戏而已。”沈元惜说得轻飘飘的。


    谢惜朝看着她的眼睛,试图从她的眼里看出一丝作伪,看着看着,他忽然垂下眸子。


    “假的也行。”谢惜朝嗓音微哑,宫宴时应当也喝了不少,此刻面颊绯红,不知是醉的还是别的。


    说着,他凑近贴了过来。


    沈元惜不知他又犯的哪门子失心疯,将人推开,指了指门,“想来七皇子殿下是不缺红颜知己的,若有别的要求我会考虑,但此事,请恕民女不能答应。”


    谢惜朝知道,今晚若是出了这道门,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冷静下来,启唇说出了提前准备好的另一个条件:“我要坐那个位置,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相应的,此后你经商遇到的任何与权贵相关的事,我都可以帮你解决。”


    沈元惜奇道:“你怎知我手里的东西能不能支撑得起你的野心?”


    “你没有,就不会来找我。”谢惜朝语气肯定:“如果没有,依附谢琅是你最好的选择。你手里的东西足够让谢琅忌惮,或者说,他身上有令你害怕的东西?”


    “那你知不知道,我最忌野心过盛之人。”


    谢惜朝蹲下,用仰视的角度看着她,漆黑的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看不出任何情绪。


    “你只需要把我当作从前那个朝夕。”


    “朝夕?一个连身份姓名都作伪的骗子,你凭什么觉得他在我这里会有特权?”


    “你不也没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吗?元喜,还是元惜?”谢惜朝反问她。


    “七皇子殿下说笑了,小女自然是元喜。”


    谢惜朝从沈元惜脸上看不出一丝心虚。


    她总是这样,无论发生了什么,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就好像这世上没有她在乎的东西了。


    不对。


    她在乎钱,在乎命。


    除此以外,这人就像个强大的木偶一样,从未表现出过她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胆怯、娇憨,永远是那么冷静。


    谢惜朝起先透过她,看到的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后来,在她身上却再也找不到与那个人的相似之处了。


    那个瘦弱的身躯曾把幼时的他护在身后,对外一切的张牙舞爪,都是她营造出来的假象。而面前这个人,褪去伪装,露出来的是真正的獠牙。


    窗外皎白月光透过薄薄纱纸洒在地上,谢惜朝半蹲半跪着,低声唤了句:“姐姐。”


    “什么?”沈元惜诧异。


    “你不是一直想让我这么叫你吗?”谢惜朝抬眸,眼里满是虔诚。


    被看穿了心思的沈元惜并不羞愤,淡定受了这声“姐姐”,终于肯正眼瞧向身前的人。


    她屈指在床沿上有节奏地敲着,半晌,轻叹道:“多少钱?若要养军队,我暂时做不到。”


    暂时做不到!


    就是以后有可能做得到。


    谢惜朝眸光闪烁,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他生为皇子,在冷宫里长大,母亲早逝,亦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外家支撑,行走的每一步都比兄长们要难得多。


    如今得以入朝,外界虽多得是商贾之流愿意追随他,但策反元家,无异于断东宫一臂。况且元家这位女家主,是谢惜朝见过的所有人里,最聪慧的。


    养珠、经商、作画……


    似乎没有她不会的。


    后两者,不是没有年轻便精通者,但养珠可谓惊世骇俗,简直闻所未闻。


    就是这样一件前无古人的事,她做到了。


    谢惜朝选择这么一个人,从来不只是因为皮囊,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心里是有点喜欢面前这个女子的。


    跳脱于世俗束缚的女子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很新鲜,但谢惜朝清楚,他的初衷或许掺杂着利益,却绝不是一时新鲜。


    二人借着昏暗的烛光夜谈,直到月上中天,谢惜朝准备悄无声息的退出去,不会惊动任何人。


    临别前,谢惜朝从袖中取出一截红绳,对着沈元惜道:“手伸出来。”


    沈元惜哑然,猜到他的小心思,也不戳破,腕子递了过去,任由他将那截红绳系在了上面。


    次日一早,七皇子府上管事来访时,沈元惜尚在睡梦中。


    赵晴婉拿不准注意,不敢贸然将人请进来,只得让丫头去知会一声。


    毕竟元家明面上是于谢琅在一条船上,如今七皇子府的人递上拜帖,谁也不知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赵晴婉在前院应付着,后院元宵去叫沈元惜。


    不等沈元惜起来,自称是七皇子府胡管事的男人便笑眯眯的离开了,原封不动地将昨夜沈元惜通过内侍递出去的纸条退了回来。


    赵晴婉认得沈元惜的字迹,但不晓得她是什么意思。


    这是投诚不成?还是别的意思?


    既然人已经走了,赵晴婉索性叫元宵回来,不再打扰沈元惜歇息。


    待到沈元惜起身,已是晌午。


    她鲜少睡这么就,因此精神格外充足。


    拿到那张熟悉的纸条后,沈元惜晒笑,“他想让我做这个恶人。”


    “也罢,遂他这一次。”


    赵晴婉不解道:“七皇子这是什么意思?”


    她想问的其实是沈元惜的意思,只是没好意思张口。


    “阿姐,东宫这条船要翻了,你我自然要另寻出处。”沈元惜语气寻常,就好似在说一件家常小事。


    赵晴婉惊骇,连忙去将门带上,后怕道:“这话不能乱说,你一向有分寸,怎么现在嘴上每个把门儿。万不能因为商行逐渐起步,就变得飘飘然了,那些人想整顿一介商户还不是手拿把掐。”


    沈元惜却道:“我也不想瞒着阿姐了,现如今元家库里的钱,已经高过今年收上来的赋税了。”


    “赚这么多钱,你是如果绕过的户部的?”赵晴婉心惊。


    “阿姐以为我为何能搭上东宫后又能跳上另一艘船?”沈元惜笑着反问。


    元家的账面分为两部分,赵晴婉手里过的皆是大历境内的交易往来,而另一部分则由傅芸主管。


    赵大管家还在节流开源攒银子的时候,傅掌柜已经拿着高得吓人的月俸分红置办上了宅子,后院里养着几个容貌俊美的男人,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沈元惜笑容浅淡,“阿姐快到生辰了吧?我送你套宅子如何?”


    第 47 章


    眼看着年关降至, 又逢公主大喜,满京都弥漫着热闹的气息。


    元宝元宵几个丫头手里的钱比不少大户小姐还要宽裕,休沐日在外头逛上一圈,手里提着的东西能把两只手占得满满当当。


    沈元惜说话算话, 真替赵晴婉在隔壁巷子买了套两进的宅子, 一营陈设都置办得妥妥的。


    但赵晴婉觉着一个人住得寂寞, 还不如和几个小丫头挤着热闹, 沈元惜也就随她去了。


    难得一家人聚得这般齐,沈元惜索性在京中最大的酒楼包了间, 叫上付正一家人一起吃上一顿。


    不巧的是, 酒楼今日满客, 元家的包间叫别人高价劫了去。


    价高者得, 沈元惜无法,又不愿干抢别人包厢的缺德事,僵在柜前不知该如何。


    正当她左右为难之际, 店小二匆匆从二楼下来, 问了一句:“可是元老板?”


    如今外面对沈元惜已经不称姑娘改称老板。


    沈元惜点头, 小二抹了把汗,道:“那就是了,二楼花好月圆厢有位叫朝夕的公子请您和您带着的人上去。”


    “朝夕?”元宝惊奇:“他近来总是神神秘秘的,好久没见他了。”


    赵晴婉蹙眉, 面上透露出不赞许。


    那位“借住”在元家的朝夕, 她见过几次, 觉得此人为人虚伪,不值得深交。


    沈元惜却好似听不进她的提醒, 打赏了小二,就跟着上了楼。


    赵晴婉不得不跟上, 进了厢房,那朝夕果然坐在主位上,身旁立侍的,不是前些日子那个胡管事又是谁?


    赵晴婉心里暗暗担忧,在听到沈元惜问七皇子安时,一口气终于背了过去,当场倒在了元宝身上。


    她可是当着七皇子的面说过他虚伪狡诈!


    谢惜朝见状,更是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元惜身边这位赵管家他是知道的,仗着比别人多活几年,没少在元惜面前给他上眼药,着实讨厌得很。


    赵晴婉心慌得厉害,整个人几乎是瘫软着的,全靠元宝扶着才没有倒在地上。


    沈元惜见不得身边人被欺负,也不晓得谢惜朝对赵晴婉哪来的这么大敌意。


    她一个眼神扫过去,谢惜朝阴阳怪气开口道:“赵管家这是怎么了?我又不会吃人——”


    “够了!”沈元惜打断他,“殿下可有事?没事的话民女便回了。”


    “来都来了,留下来吃顿饭吧。”谢惜朝起身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袖子,用近乎恳求的眼神看着她。


    堂堂皇子,从前哪怕是在冷宫里,何曾如此卑微过?


    胡管事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什么都没看见,垂着头肃穆而立。


    沈元惜叹了口气,选了个还算低调的位置,靠着墙拉开椅子坐下。


    她一坐,其他人都有些拘谨,眼神在沈元惜与谢惜朝之间流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都坐吧,老胡,你也坐下。”谢惜朝顺势坐在沈元惜身侧,示意老胡坐在另一侧。


    然而不等他张口,沈元惜先一步叫元宝扶着赵晴婉坐了过来。


    “阿姐,不必怕他。”她轻声宽慰。


    谢惜朝眉头紧锁,桌下的脚轻轻跺了跺,察觉到沈元惜不悦的目光,立即收了脾气,不情不愿道:“布菜吧。”


    胡管事刚坐下,凳子还没捂热乎,闻言又立即起身去唤小二。


    “我定了两间,坐不下的,隔壁那间也是一样的。”谢惜朝贴心提醒。


    一顿饭吃得各怀鬼胎,但谢惜朝的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多做停留,将宴席留给了真正来吃饭的人。


    沈元惜心思也不在吃食上,面前骨碟餐食几乎堆成了小山,全是两旁的人替她夹的。


    这“天下第一楼”的味道如何她不晓得,只知道,今晚过后,“七皇子宴请元家”就会传遍全京都。


    到那时,即便是想下贼船也走不掉了。


    这是谢惜朝特意等在这里的目的,沈元惜也默许了他这么做。


    但沈元惜还没想好要怎样面对谢琅,这人城府极深,怕是不好糊弄过去。


    不过他的刚愎自用,也恰恰是突破之法。


    ·


    令沈元惜没想到的是,谢琅竟破罐子破摔,直接向圣上请旨求娶她。


    是娶。


    接过赐婚圣旨的时候,沈元惜整个人都是懵的。且不说有吴国舅虎视眈眈的盯着这个位置,势必要让自家女儿成为太子正妃,单是贵妃,就不会同意他娶一个常在外抛头露面的女子。


    送走了传旨公公,沈元惜握着卷轴的手轻微颤抖着。


    疯了,真是疯了。


    谢琅这般不计后果,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沈元惜二话不说吩咐人套车,准备去东宫问个清楚。


    现下刚过卯时二刻,天都还没亮全,因着赐婚的缘故,沈元惜在东宫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在一处竹亭中找到了谢琅。


    前些日子京城落了雪,谢琅独身坐在亭中,身边的雪没有扫,显得格外凄凉。


    沈元惜走上前,语气有些冲:“殿下好悠闲。”


    “你来了。”谢琅抬眸看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殿下在等我?”沈元惜轻声嗤笑,自嘲道:“也对,赐婚圣旨才到我手上,满东宫的就都已经知道了,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那孤又是第几个知道你身份的人呢?”谢琅反问。


    沈元惜还欲辩解,只见谢琅从衣袖中掏出小半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生宣,铺开在面前石案上。


    沈元惜瞳孔皱缩。


    “杨宽还算有点用处,否则孤也不会想到,去寻这张药方。”谢琅屈指敲了敲那张纸,纸上内容赫然是沈元惜用炭笔写下的简体字。


    沈元惜万万没想到会暴露在这上面。


    “所以,我该怎么称呼这位,二十一世纪来的小姐?”


    “沈元惜。”


    谢琅一愣,没想到她真会说。


    “怎么,不信?”沈元惜一抬眼皮。


    “没有不信,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好熟悉。”谢琅若有所思。


    沈元惜无语:“太子殿下应该猜到我是做什么工作的了。”


    “设计师,还算做生意?”


    “珠宝设计。”


    谢琅点点头,一副果然如他所料的样子。


    沈元惜又道:“我一个艺术生,实在不值得你大费周章……”


    “沈小姐太谦虚了,我那便宜弟弟许了你什么好处,我都能双倍奉上,况且我是真的喜欢你,不为别的。”


    “我不喜欢被强迫,撤回赐婚圣旨,我再考虑。”沈元惜打断他的画饼。


    “君无戏言,你这不是为难我吗。”谢琅面露难色,劝解道:“你迟早要成婚,嫁给别人不如嫁我,人生难得一知己,难不成你还能回去?”


    “的确回不去了,但我目前没有结婚的打算,也更不可能和别人共享一个丈夫。”沈元惜情绪埋没再眼底。


    “我将来坐上那个位置,三宫六院在所难免,但我可以保证,除你以外,其他人都是有名无实。”


    谢琅再三保证,沈元惜依旧兴趣不大,但事已成定局,容不得她反抗。


    虽然早知道会无功而返,但走的还算心不甘情不愿,只恨不能一麻袋将这烦人精套上狠揍一顿。


    和她抱着同样想法的还有一个人。


    回到家时,已有人等了她许久。


    谢惜朝坐在正厅,姿态随意,身侧立着一个侍者。


    他一身黑色劲装,袖边滚金,胸前金线绣着麒麟祥纹,有了几分王孙公子的气派,整个人也显得沉稳不少。


    要不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呐,沈元惜第一次对“朝夕是皇子”有了实质性感受。


    她推开门,谢惜朝抬眼看她,两人目光交会,谢惜朝垂下眸子咳了一声,忍不住问:“你和谢琅,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是消息灵通吗?”沈元惜反问他。


    “你真想嫁东宫?”


    “圣旨都下来了,岂由得我说不。”


    谢惜朝眉头紧锁,右手攥拳捶了下桌面,不忿道:“他故意的吧,娶了你,就能理所当然的插手你我之间的合作,真是好计谋!”


    沈元惜点头。


    虽说谢琅极大可能只是恋爱脑上头,但谢惜朝的话不无道理,那个人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全无算计。


    在谢琅这,沈元惜难得与谢惜朝站在同一战线,两人各自吐槽了几句,便转移了话题。


    “陛下只说赐婚,并未言明期限,谢琅便以三年为期,最迟三年后完婚。”


    “为何?”谢惜朝不解,“他若真想,何必等这么久?”


    自然是因为我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还没发育成熟,沈元惜心里默默地想,三年后才堪堪十八岁,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谢琅有点道德,但不多。


    三年说快不快,说久也不算特别久,当务之急还是抓紧搞钱!


    金钱使沈元惜触碰到了权利的边缘,但她并不满足于只徘徊在边缘,她想要更多,想进入中心做执棋者,而不是一个被摆弄的棋子。


    少女眼底流露出的野心被谢惜朝尽收眼底,若是旁人这般,谢惜朝肯定会笑他一句不自量力,但那是沈元惜。


    即便她要颠覆王朝,谢惜朝也毫不怀疑。


    与这样的人为敌,谢惜朝不敢细想,但好在,他被她纳入了自己人的行列。


    暴露穿越者身份的沈元惜索性不再收敛,大刀阔斧的投入养珠事业,借助这系统的光环,仅仅是半年时间,就让淡水珠饰品成了街头巷尾人手一件的常见物品。


    与此同,答应谢琅的淡水珠养殖基地也逐渐落成。


    大量的抛售使得珍珠的市场价快速下跌,不等其他人反应,沈元惜已然悄无声息的摆了谢琅一道,在淡水珍珠市场趋近于饱和的状态下,火速带着更高品质的海水珍珠杀入市场。


    次品珍珠逐渐沦为下脚料,一时之间各种珍珠霜珍珠粉开始出现在胭脂铺子,价格亲民。


    但高端珍珠依旧掌握在沈元惜手中,期间各种有核珍珠自她手中问世,譬如澳白珍珠、大溪地黑珍珠,再譬如适用于镶嵌或是妆面点缀的马贝半珠。


    还有,相较于无核淡水珠,更加圆润饱满的爱迪生淡水珍珠。


    单单手握着高端珍珠,并不能使沈元惜名扬海外,她最出众的,依旧是超脱时代近千年的设计眼光与锻造技术。


    烧蓝、珠雕、古法掐丝点翠与现代图文花样融合,制出的每一件首饰都恰到好处的踩在了大众的审美上。


    足够新颖,却又不是为了创新而用力过猛。


    渐渐的,沈元惜的珍珠首饰开始流入境外。


    起先是西域,中原的商贩所售的茶叶丝绸瓷器里多了珍珠饰品。


    再后来,众人惊悚的发现,洋人使者的头上戴着的珍珠皇冠,是京城悦己阁中最滞销的款式。


    原来在所有人无知无觉间,沈元惜已经将市场拓展到了比西域更远的地方。


    第 48 章


    元记珠宝悦己阁最大的东家“元姑娘”近日越发的低调, 任何需要抛头露面的事物都交给了赵傅二位大掌柜。


    一时间,赵晴婉与傅芸在各家商贾巨富之间变得炙手可热,从前瞧不起“区区女流之辈”的东家老板们开始重新审视起这两位不成婚、状告夫君以求和离的女掌柜。


    赵晴婉自从和离之后,几乎一次没有回过娘家, 只因赵家害怕几个待嫁的姑娘因为她坏了名声。


    一年多的时间, 赵家人只知这位姑奶奶在外做掌柜, 过得好与不好一概不过问, 完全不管她一女子如何在外立足。


    赵家人再听说赵晴婉的消息,是家中小辈进京赶考, 途中遭贼偷了细软, 流亡半路, 被走商的赵晴婉收留, 细问才知竟是自家侄子!


    此人正是赵晴婉嫡亲兄长的幼子,名赵齐,从前在家被嫡兄压着, 见过的亲戚不多, 因此与这位姑姑并不相熟。


    虽与家中决裂, 打包自家难得有个出息的侄子,赵晴婉心软的毛病又犯了,想着恰好顺路,就捎了赵齐一路。


    入了京, 赵晴婉又忍不住, 递了袋银钱给侄子。


    赵齐掂量着沉甸甸的钱袋, 看着衣着华贵的姑母,心思难免多了起来, 忍不住试探道:“不知可否能拜见姑父?”


    赵齐在家中被排挤,自然没听过这位姑姑的事迹, 只以为她嫁了高门才与娘家断绝往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赵晴婉果然变了脸色,忙匆匆将人打发走了。


    毕竟是经历过丈夫家人背刺的人,她行事比小姑娘要谨慎得多,回到宅子没来得及休整,就先派了两三个伙计去盯着些赵齐。


    这一盯,还真发现了这小子不安分,才刚入京,就四处打探哪位大人的夫人姓赵。


    原本赵晴婉是不怕的,纵使被他打听出点什么,以赵家那清高劲儿,成日窝在那东南一隅,不晓得如今的元记珠宝有多厉害,定然瞧不起商贾之流。


    但坏就坏在,经常还真有位尚书夫人姓赵,是她本家。


    赵齐求见了几次,皆无功而返,竟然胆大包天的打着尚书府的名义在进京赶考的举子中大肆结交。


    赵晴婉听着伙计陈述,听得是心惊胆战。


    不等她出面警告,尚书府就已经有所察觉,拿了人关押在府里,打听着赵齐的背景。


    打听到河东赵家时,李尚书满是不屑,直到听说与元家那位赵掌柜也有点牵扯时,才变了脸色。


    商贾之流,他李家原本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但元家那位小老板与东宫往来密切,乃是未来太子正妃。


    甚至有传闻,太子与七皇子为了此女大打出手。


    传言自然是假的不能再假,但李尚书却不得不谨慎些对待赵齐了。


    人被提到沈元惜面前时,她整个人都是懵逼状态,立刻让人去叫了赵晴婉。


    等人齐了,元宵自觉关上门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沈元惜、李尚书,还有赵家姑侄。


    见到熟悉的面孔,赵齐忍不住求助:“姑母救我!”


    “闭嘴!”赵晴婉斥道。


    沈元惜听完了来龙去脉,看了眼赵家姑侄,又看了眼李尚书,一时不知该如何张口。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有心想保,卖个人情的事。若是想敲打,李尚书便能直接上报考生品行有瑕,借此摘了赵齐的功名,叫他读的这么些年书付之东流。


    沈元惜不好擅自替人做决定,只得眼神示意赵晴婉。


    赵齐见有救,立刻跪下,声泪俱下的攥着赵晴婉的衣角保证,“侄儿一时糊涂,以后再也不会了,求姑姑救我啊!”


    赵晴婉面色越来越难看。


    她内心是犹豫的。


    赵家如今只父亲一位官身,早已荣退,哥哥是个没出息的,难得有个有出息的儿子,若是被母亲知道她见死不救,只怕会埋怨她。


    可当初她和离,娘家人的所作所为着实让她寒了心。


    这样的亲戚,怎值得她卖姑娘的脸去帮衬?


    她犹疑间,沈元惜开了口,淡声道:“多谢李大人息事宁人,还望大人不要将此事声张。”


    李尚书巴不得卖她一个人情,连连称是,寒暄了几句就带着家丁回了。


    送走了客,赵晴婉踢了赵齐一脚,斥责道:“还不快谢元姑娘大恩!”


    赵齐被踹中膝窝,顺势朝着沈元惜磕了个头,又忍不住打量起这位看起来年纪还没他大的少女。


    沈元惜受了他大礼,只瞥了他一眼,不再言语,端起茶盏饮了口凉透的茶。


    赵晴婉又踹了赵齐一脚,“你不用不服,她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娘,即便是你祖父来拜,她也是受得的。”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娘娘恕罪!”赵齐又磕了个头,低眉垂目,不敢再看沈元惜。


    经过这么一遭,他算是彻底打消了走捷径的念头。


    这位姑母的确是攀上高枝了,却是个女流之辈,对他的前程毫无作用。


    熬到这位母家不显娘娘正位中宫,不知得熬多少年。


    撵走了赵齐,赵晴婉脸上挂不住,语气带着歉意:“是我给姑娘添麻烦了。”


    “不麻烦。”沈元惜示意她坐下,缓缓道:“阿姐可要想清楚了,以后此人入朝,是否要划清界限?”


    “自然是要的,万一他以后再犯浑,我是不会再管了,只是赵家毕竟是我娘家,万一他犯了事,再牵连上……”赵晴婉面露难色。


    “那要不要出面打压,或将人外放到偏僻一些的地方,磨砺个几年?”


    “如此是最好的,但会不会太麻烦姑娘了?”


    沈元惜清浅一笑,“谢惜朝上月才受封亲王,到吏部递句话的事。阿姐大可放心,若他知道悔改,过个几年再召回来便是,不会毁了他的前程。”


    “能这样真是太好了,还是姑娘想得周到!”赵晴婉有些意外,“只是……”


    “只是什么?”


    “我以为姑娘会劝我干脆与娘家彻底了断,不再管他们。”赵晴婉窘迫。


    跟着沈元惜这么久,她能看出来,这种以男人为主、将女儿当做筹码的家族,姑娘是极为不屑的。


    尽管这种事在大历司空见惯。


    赵晴婉甚至觉得,冷静到没有一丝温情,才是姑娘的作风。


    “以我的性子,我若是你,定不会管这样的娘家。”沈元惜看出来她的疑虑,温声解释:“但我们成长的环境不同,我若在你所处的环境长大,必是没有你这分魄力的。”


    说的是赵晴婉状告夫君这件事,哪怕放到千年后,落魄地区没上过几年学的女人,大多宁肯委屈求全,也要守着一句虚无缥缈的“家和万事兴”。


    赵晴婉一个在封建王朝成长的人,做到这份上,已经够让沈元惜佩服的了。


    但与生养自己的亲人决裂,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姑娘大恩,没齿难忘!”赵晴婉眼眶盈润,起身便拜。


    沈元惜抬手托住了她。


    “我也受过阿姐的恩,不必如此。”


    “那怎么能一样,我那时只是举手之劳。”


    沈元惜轻声劝解:“于我而言却是大恩,如无阿姐的‘举手之劳’,我现在只怕连命都没了,什么恩情都越不过救命之恩,我还欠着阿姐呢。”


    赵晴婉知道她这么说只是想让自己不要有心理负担,握着她的手紧了又紧,神色尽是感动。


    这厢两人正互相感恩,正厅关着的门突然被叩了叩。


    沈元惜收敛情绪,问道:“谁呀?”


    谢惜朝已经推门而入,颇为自来熟的拎了把椅子坐下,直入正题:“李尚书来过了?”


    “你消息倒是灵通。”沈元惜没好气道:“我这宅子门口卖炊饼的老婶每月在你手里领多少俸禄?”


    “我冤死了,李尚书府上的大管家是我暗线,这才赶了巧。”谢惜朝连忙辩解。


    “确实赶巧,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沈元惜摆了摆手,懒得追究这些细枝末节。


    “什么事?”


    “这次科考的举子中,有个叫赵齐的,没中的话不要紧,若是中了,不可让此人过于得势。”沈元惜说得隐晦,谢惜朝瞬间明了,调侃道:“亲戚?我以为你会让我暗中行方便,给人安排个肥差呢!”


    “算是半个亲戚,浮躁了些,好生敲打。”


    “放心,定然办的漂亮。”谢惜朝得意:“这么点小事还要你亲自说。”


    沈元惜扶额:“是你先来找我的,顺嘴的事。”


    谢惜朝有些尴尬,但他脸皮素来不薄,选择性略过了这个话题,提起了另一件事:“我封王了你知道吗?”


    “城郊排水渠的耗子都知道了,宸亲王殿下。”


    “这个封号……”


    “我知道,不必再说了!”沈元惜打断他开屏 ,问:“还有事吗?没事就请回吧。”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你也太无情了。”谢惜朝做出一副受伤的神情。


    演技欠缺些火候,或者说他压根没有认真装,矫揉造作的可以。


    相处许久,沈元惜早已看穿,谢惜朝不在沈元惜面前耍些无用的心眼子,两人也逐渐相互信任。


    这半年来局势扭转,东宫沉寂,拥有了强大的金钱后盾的谢惜朝势如破竹,先后做了两件漂亮事,未及弱冠就已敕封亲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本朝没有封地制度,皇子十五岁离宫建府,依照的是郡王的规格,按律满二十岁就能封亲王,也得皇帝能想的起来。


    因此,多得是宗室一大半年纪了依旧窝在皇子府高不成低不就,运气好的等兄弟继位想起来了赏个封号郡王,运气差的做了几十年“宗室”,连个三代一降的爵位都没能给后代留下。


    谢惜朝十八岁受封,放眼整个大历都是极为少见的,但沈元惜却不意外。


    钱自古以来就是个好东西,东洲地动刚过 ,国库的银子大都拿去赈灾了,各方军费吃紧,下发过去的军饷经过层层盘剥,真正落到实处的少之又少。


    这种时候有人愿意贴补进去,不管钱出自何处,皇帝都是乐见其成的。


    第 49 章


    沈元惜是太子未婚妻, 但她与谢惜朝交好也是摆在明面上的。


    除了谢琅,谁都不会想到,她竟胆大包天到敢暗中资助七皇子府那么多的银钱,甚至连北境军费开支, 都有一部分出自她手。


    谢惜朝投机钻营, 背后需要的是源源不断的银子来探路, 寻常富商支撑不起他所需。


    只有沈元惜, 揽财手段无数,府库中金银几乎堆积成山, 手里的珍珠比粮仓里的米还要多。


    这么多的钱, 沈元惜甚至不敢存进钱庄, 放在京郊一座不起眼的粮仓中, 只能借用谢惜朝的府卫日夜看守。


    这么守着不是办法,钱总放在手里不流通,也是个隐患。


    沈元惜准备以谢惜朝的名义开家钱庄, 这样既能放些利息极低的印子钱, 又能让资金在大历境内流动起来, 普通人手里的银子宽裕,她才能赚到更多。


    她将房贷车贷原封不动的搬到了大历,满足钱庄审查条件,就能借到大笔银钱用于成婚、置地、购房、看病等……


    后续分期还款, 每月只需还很少的一部分, 几年还清。


    实在还不上的, 就做工抵债。


    这几乎是个一举三得的法子,能缓解农户工人盖房压力, 骤逢大病也不至于没钱医治。


    顺带还能解决一部分就业。


    将这个想法说与谢惜朝时,少年连连赞叹, 直道她不愧自诩奸商,想法简直惊世骇俗。


    这法子在现代社会实行了这么多年,自然是好法子,唯一的问题在于,古代户籍制度的落实比千年后相差甚远,因而这借款的条件,只能严格再严格。


    为了避免有人为躲债逃进深山老林,这借款人必须有足够的社会关系束缚,只身一人了无牵挂的直接排除在外。


    写在纸上的计划看似完美无缺,实行起来却不知会遇上什么困难,在民间办一个钱庄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沈元惜不敢将这件事全权放给其他人。


    每一个环节,她都要亲自审验。


    如今的大历,钱庄有两家独大,分别程氏钱庄与景氏钱庄,想要挤进去分一杯羹困难太多。后者暂且不提,前者的东家,与沈元惜也算有过几面之缘,正是河东郡程家。


    沈元惜起家之时曾受过程老板与陆二的恩惠,程家夫人至今仍与她有书信往来,恩将仇报不是她风格。


    故而还当从景氏钱庄所在范围开始入手。


    能开得起钱庄,只有钱是不够的,必然背靠大树。


    这一点沈元惜不惧任何人,如今京城风头最盛的莫过于才封了亲王的谢惜朝了。


    不论景氏钱庄背后是谁,绝不敢使下作手段竞争,得罪宸亲王府。


    以谢惜朝的名义开钱庄,需得避讳国姓,沈元惜亦不想让元家过于树大招风。商议许久,最终定为沈氏。


    这倒不是沈元惜提出来的,而是谢惜朝。


    提出这个姓的时候,沈元惜奇道:“怎么想到这个姓,不会是在姓氏录里随手捡了个字吧?”


    谢惜朝是这样答的:“宫里曾有位弃妃沈氏,是我已故的生母。”


    那还真是巧了,沈元惜心说。


    这个姓氏没有任何问题,不知内情,任谁也不会联想到珠商元氏,只是在东宫那位面前形容虚设。


    房贷这般现代的东西都出来了,沈元惜本就没想着能瞒过谢琅。


    钱庄第一批做了十四处,淮北十四郡一个也没落下。沈元惜将手中的现银分别运出,正式投入使用以后,立刻捉襟见肘起来。


    但她不打算再让大历珍珠市场价产生动荡了,这样于她无益,故只能从其他地方赚钱。


    沈元惜盯上了西塞关外。


    那里是无边无际的大漠,哪怕淡水珠养殖法普及,也无法产出珍珠。商道险阻,即便运过去,价格也会抬高数倍。


    沈元惜想,如若能借助系统在大漠深处养珠,岂不是能省下运输成本?


    但现实给了她重重一击。


    此事,即便是能压缩时间的系统也做不到。


    不能在大漠养珠,意味着珍珠流出只能靠运输,偏偏运输的成本是最不可忽略的。


    一方面钱庄起步阶段需要源源不断的钱财支撑,另一方面手中积压的珍珠又不能大量抛售转换为现银。


    沈元惜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偏偏这时候,景氏钱庄来了个下马威,放出了大量没有利息的印子钱。


    沈元惜现在需要的不止是偶有一两件珍珠饰品流出海外,而是将大量的珍珠分散到更大的范围去售卖。


    珍珠不是米粮,不是生存必需品,因此周边穷困潦倒的地区,譬如蒲甘、若羌。素来与大历有贸易往来、王庭富庶的龟兹楼兰等国是最好的选择。


    可偏偏大历不是大唐,天使也不如现代影视剧中那般威风凛凛。


    思来想去,沈元惜决心冒险一次,跟随商队深入大漠。


    她自然不可能是一时脑抽,而是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之所以敢,恰是因为知晓龟兹王庭有一位来自大历皇室的人。


    正是多年前出降的那位和西公主,当今陛下的长女。


    沈元惜之前在流民堆里摁住的阿木口中的阿怡,正是这位殿下。


    说来也巧,看似不起眼的小木头阿木竟是龟兹王庭出来的人,他来中原为寻之人,乃是和西公主与龟兹王之子。


    这位小王子命运多舛,出生时正逢王庭内乱,和西公主的乳母带着襁褓之中的少主逃了出来 。


    待到动乱平息,公主想找回儿子时,亲卫只在大历边境发现了乳母的尸首,已亡故多时,面目全非,依照干枯的小臂上刺青才辨认出身份。


    小王子则不知所踪。


    公主爱子心切,立即调动亲卫深入各地寻找,至今已四年之久。


    也就是说,如阿木这般效忠着公主的武功高强之人,已经深入到了西域诸国乃至大历重地,形成了一条未被任何人发现的暗线。


    沈元惜发觉此事,还得多亏阿木那块呆木头。当初淮岸一别后,这家伙不止记挂着谁,用笨拙的字迹寄了一封又一封书信来,也不知是哪打听来的地址。


    信中自然未明言机密,但沈元惜何等心细,很快便从细枝末节中拼凑出了个大概,趁少年入京之际,将人带到了谢惜朝面前。


    毕竟那位和西公主,曾与谢惜朝在冷宫相依为命过数年。


    一见到这位阿怡的亲弟弟,阿木瞬间放下了戒备,能说的不能说的全如竹筒倒豆般抖落了出来,傻得令人发指。


    沈元惜和谢惜朝双双扶额,真不知和西公主是怎么放心让他出来的。


    总之,当时从阿木口中套出来的,现如今派上了用场。


    公主亲卫,在偌大疆土寻一稚子如大海捞针,但暗中护一支商队西行,轻而易举,前提是公主挂念的弟弟在这支商队中。


    ·


    起初受沈元惜相邀同行时,谢惜朝还以为天上掉馅饼,这女子终于看见他了,撬谢琅墙角的好时机来了。


    几乎没有考虑,谢惜朝便答应下来。


    直到出了玉门关,他才渐渐察觉出不对来,这一路是不是顺的有点太过了?


    大历境内有没有人敢截驾暂且不提,他们出关数日,该碰上的抢劫沙匪、拦路胡商,一次都没遇见过。


    甚至到了沙洲,一路都是相安无事的。谢惜朝多智近妖,怎会想不通其中关窍。


    阳关客栈中,一行人停驻休憩。


    沈元惜再度清点了一遍货物,将格外贵重的那几件收纳进木箱,才进客栈点了几壶茶。


    谢惜朝早已坐在茶室等着她,见人进来,试探了一句:“我以为你什么都能算到,竟还需要亲自清点货物?”


    “我是人,自然不可能算无遗策。”沈元惜淡淡道。


    “是吗?我当元老板神算转世呢,一手算盘打得如此之好,连我也算计了进去。”谢惜朝忍不住点破。


    沈元惜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随后端起晾好的茶水呷了一口。


    谢惜朝见她不正面回答,更来劲了。


    “我以为不屑于算计感情,没想到是我看错你了。”


    “谢公子出身高贵,自然不晓得我们这种贫苦百姓的艰辛,感情这东西能兑现成银子,何乐而不为?”沈元惜挑眉。


    谢惜朝自然不会真的生她气,只是不爽她什么都瞒着自己,听到她一袭阴阳,顿时没了脾气,服软道:“你为何不告诉我,你明知道,我不会不帮你的。”


    “我不知道。”


    显然,沈元惜并不打算顺坡下驴。


    “你……”


    “我什么?殿下莫要于我打哑迷了,小女听不懂。”沈元惜眨巴着一双含情目,眼里尽是无辜。


    口舌之争争不过,谢惜朝气结,重重将茶杯往桌上一摔,茶水溅湿了袖角。


    发完脾气,谢惜朝并未摔门离去,仍旧坐在茶室,与沈元惜正对着,垂目就能看到她略有些枯燥焦黄的发丝。


    不修边幅!


    谢惜朝暗暗地想。


    在心里将此人来回唾骂了几十遍后,谢惜朝眼睁睁的看着她悠悠喝完了一杯凉茶,而后不紧不慢的提起另一壶乳茶,又给自己添了一盏。


    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老奸巨猾!


    怼人的话滚到唇边,又默默咽了回去,真吵起来,他自是吵不过面前这伶牙俐齿的少女。


    好男不跟女斗,谢惜朝在心里劝自己。


    于是,他看着沈元惜一杯接着一杯添茶,活像渴了三天的水牛。


    沈元惜也不是有心晾着他,只是难得来阳关一回,这客栈的骆驼乳茶风味独特,简直是古代版奶茶。


    她不重口腹之欲,但穿到清汤寡水的大历这么久,平日里也想不起来,太久没尝过熟悉的味道了。


    谢惜朝忍了又忍,最终忍无可忍,猛地站起身,径直朝外面走去。


    “回来!”


    第 50 章


    “回来!”


    沈元惜喊他。


    谢惜朝恍若未闻, 脚步丝毫不带停顿。


    沈元惜不得不放下茶盏追上去拽他,“你几岁了?还耍小孩子脾气!”


    “我没有。”谢惜朝被她攥住衣袖,终于停下了脚步,板着张脸看着沈元惜, 像是在等着她解释。


    沈元惜看了眼奶茶壶, 无奈只能先放弃。


    “我并不了解你这位皇姐, 与其提前让她知晓, 不如先斩后奏。若她真有心,必不会坐视不理。”


    “此次不算你求她, 你也就不欠她的, 没有事先通知她, 反而会让她以为, 你是因不愿给她添麻烦才出此下策。”她说话的嗓音温沉,极具说服力。


    三言两语,谢惜朝就没了脾气, 任她拉扯着按回原位。


    沈元惜忍痛倒了一盏乳茶, 推到他面前, “尝尝,味道很不错。”


    谢惜朝依言尝了一口骆驼乳茶,并未察觉到不对。


    然而三息过后,他顿觉眼前一片模糊, 还没来得及呼喊, 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阖眸前, 眼底映的是沈元惜得逞的微笑。


    听到动静的阿木推门而入,担忧道:“你这样, 会不会不太好?他毕竟是阿怡的弟弟,万一有危险……”


    “不会。”沈元惜语气肯定,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心里有数。”


    下一刻,茶室的门被敲了敲,沈元惜示意阿木噤声。


    “姑娘,还要不要添茶?”


    细软的女声在门外响起,口音有些奇怪。


    沈元惜清了清嗓子,道:“不用了,就我们两个人,两壶茶够了!”


    那女人又问:“那要不要来点吃的填填肚子,我看你们一身风尘的,肯定饿了吧?”


    “来一盅老鸭汤,再拿两个油旋饼。”沈元惜拉开一半门,递了一块碎银子在女人手上,女人立即喜笑颜开应了,“小店的老鸭汤都是现炖,要多等一会儿了。”


    “不着急。”沈元惜打着哈哈,不动声色的打发走女人,将门闩紧,回头看了眼睡得无知无觉的谢惜朝和不知所措的阿木,道:“此地不宜久留,通知商队,提前走吧。”


    “这家店有问题?”阿木不解。


    沈元惜点了点头,反问他:“阳关向南,是什么地方?”


    “吐谷浑。”阿木几乎是秒答。


    他瞬间明了。


    若说龟兹与大历是友邻,吐谷浑便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了,离得实在太近了,难免会发生些摩擦。


    阳关的位置恰恰在两国中间,这家看似不起眼的客栈几乎已经发展成了西域诸国的情报站。


    大历皇子出现在此,吐谷浑自然会想尽办法使绊子,如能活捉,绝对是一个重量足够的谈判筹码。


    沈元惜打的主意,其他人未必想不到。


    因此,为了避免有人先下手为强,沈元惜必须护好谢惜朝。


    真是个麻烦精。


    沈元惜心里这般想着,丝毫没有坑了人愧疚感。


    一行人浩荡西行,越过边境,直入吐谷浑王城。


    大历西部边境的吐谷浑王城中,几乎囊括了西域所有小国的商人,牵着骆驼的、坐着驴车的、甚至有带着长鼻兽的,格外壮观。


    沈元惜选中跟随商队的人大都经验丰富,对如此场景司空见惯,但不乏有没见过世面的,譬如非要跟着的元宝,第一次见到长鼻兽不禁啧啧惊叹。


    谢惜朝被换了衣裳,坐在一辆马车里,摇摇晃晃的赶着路。


    为了掩人耳目,沈元惜在商队里安排了七八辆外表一样的马车,车里也都坐着身形差不多的人。


    王城互市走到一半,商队果然被一队疑似卫兵的人拦了。


    没提前打好招呼的随队商贩惊慌失措,一时不知该不该反抗。坐着排头马车中的沈元惜面色不改,示意他们安心,而后挑帘下车,来到众人面前。


    疑似卫兵同龄头领的人也注意到了她,走过来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话,沈元惜听不懂,商队随队的翻译立刻过来解释:“他问: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可有通关文碟?”


    沈元惜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叠纸,连带着腰间官令一齐递了过去。


    那卫兵一看,面色骤变,立即朝护卫队挥手,吐出两个字的音节。


    瞬间,商队被卫兵围成了一个圈。


    沈元惜也被押住,连人带着货物一起呗扣住。


    “元东家,这是怎么回事?”随队商贩面露焦急。


    沈元惜依旧神情淡淡,看着这群吐谷浑卫兵开始搜查马车,直到最后一辆车,她的心才如擂鼓般突突直跳。


    好在,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卫兵搜完了商队,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却不肯善罢甘休。


    那小头领再次来到沈元惜面前,叽里咕噜的用吐谷浑语说着什么。


    翻译转达道:“我们收到命令,中原来的商队里混入了大历朝廷的探子,现在要把你们带走审问。”


    沈元惜依旧被押着,她微微颔首:“小女愿意配合。”


    翻译将她的话传达回去,卫兵头领神情松动,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押着人的卫兵松开手,元宝立刻冲了过来搀扶着沈元惜,小声嘀咕:“他们也太不识礼数了吧,咱们可是皇商,在这弹丸之地就这么被他们扣下,等回去一纸状书送上御案,他们担待得起吗!”


    “吐谷浑可不是弹丸之地,当心隔墙有耳,他们并非完全听不懂官话。”沈元惜失笑。


    元宝大惊失色,后知后觉的捂住嘴,“我不说了便是。”


    卫兵主意到这边的动静,警告的眼神立刻射了过来,沈元惜比了个抱歉的手势,揽住元宝低着头跟紧他们。


    吐谷浑王城比想象得要富庶得多,随处可见衣着光鲜的平民行走在大街上,他们服饰与大历人大致相同,衣服上的纹样却略有些差别。


    最方便区分的便是头上奇怪形状的帽子,在重视衣冠的大历人眼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沈元惜跟着他们走,越过与街道明显不同的建筑,她便直到,此处是王庭。


    不用提醒,商队一行老油条也心知肚明,一路上垂首肃穆,不该看的一概不多瞧。


    进入颇具异域风情的“皇宫”,押送他们的人换了一批,看身上的甲胄,品阶明显高了不少,简单的几句交接,提到的几个名字,沈元惜便有了判断。


    他们会官话。


    “你过来。”一身寒甲的吐谷浑卫兵朝着沈元惜道。


    “我吗?”沈元惜应声。


    “你是他们的领头。”那卫兵道。


    沈元惜露出意外的神情。


    此人瞧着年纪不大,眼光却毒辣得很,队伍里几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腰间镶金缀玉,他一眼没看,径直走到了沈元惜面前。


    “王城最近混进了奸细,听说藏在大历商队中,所以才严格搜查。”他用熟练的官话解释道。


    沈元惜一副理解的样子,表现的极为配合,忍不住刺了一句:“这么多大历商队,为何单单扣住我们?”


    “不是针对你们,所有大历来的商队入关时都需要搜查一遍。”


    “每一个商队都要被押进王庭吗?”沈元惜质问。


    那青年卫兵犹疑了一瞬,答道:“是。”


    沈元惜了然,跟着人进了一间宫室,脚才迈入门口,突然转身道:“你们要找的人,不会就在我们商队里面吧?”


    “慎言。”吐谷浑青年脸色一变。


    沈元惜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颇觉无趣,摆了摆手不再说话。


    她落座在宫室右侧的蒲团上,屈指轻叩着桌面等待,不消片刻,就有个贵族打扮的少女脚步轻快地跑了进来。


    少女赤着足踩在地毯上,腰间系着的银铃随着脚步摆动泠泠作响,看似不大稳重。


    沈元惜打量着她,少女也同样回以审视。


    片刻,她说:“你就是大历那个会吐濂珠女人?”


    濂珠就是珍珠,沈元惜一时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好在少女懂些官话,交流起来不算费劲。


    “是贝壳里长出来的珍珠。”沈元惜辩解道。


    “是你就对了,阿干说,只要找到你就能找到谢……”少女说了一半,有些卡壳,“反正那个人和你在一起,只要抓住你,就能抓住他。”


    “你要找的人我知道是谁,但我不能把他交给你。”沈元惜故作为难。


    那少女果然上套:“只要你把他给我,你的那些货物,我都可以买下来!我有很多很多的黄金!”


    沈元惜又装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少女趁热打铁:“我也可以不要你的濂珠,只要你把那个人卖给我就好了。”


    “王女不可!”


    沈元惜抬眸看向门口,正是方才那个会官话的卫兵去而复发,一副激愤神情。


    青年狠狠剜了一眼沈元惜,用伸不直舌头的吐谷浑语说了一连串听不懂的话。


    不需要翻译,沈元惜也能猜出他大抵在说什么。


    无非就是“大历人奸诈狡猾,不可轻信”云云。


    少女被他训斥的低下了头,眸中润起盈盈水雾,不舍地看一眼端坐在侧的人,不情不愿的跑了出去。


    宫室内瞬间是剩下沈元惜和那吐谷浑青年二人。


    两人四目相对,沈元惜有些尴尬地咳了声。


    “你早就猜到我的身份了?”


    沈元惜点头,那青年又问:“什么时候?”


    “刚进入王庭,你与扣押商队的卫兵交接,说了句‘西关’便暴露了。”


    青年哑然失笑。


    大历与吐谷浑摩擦最盛的不过沙洲的归属问题,大历习惯称呼此处为阳关或西关,而吐谷浑不会。


    沈元惜来此之前做足了功课,任何细枝末节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


    青年又问了一句:“我明明说得是吐谷浑话,你是怎么听出来的?”


    “阳关客栈的老板娘是吐谷浑人,我住店时,听她与大历商贩吵过这个问题。”沈元惜淡淡一笑,反客为主:“你是和西公主的亲卫?”


    青年点点头:“不错,所以我不能置七殿下于险境。”


    “他们姐弟数年未见,感情竟如此深厚?”沈元惜故意挑拨他。


    “不要多废话,你出卖七殿下,等到了龟兹,公主自会治你的罪,现在还是想想怎么救出殿下将功折罪吧!”


    青年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双拳握紧,赤条的小臂青筋暴起,似是随时会发难。


    “我有办法带他出关,自然也能有本事能让他安安稳稳的回到上京,前提是,我能拿到想要的东西。”沈元惜淡声威胁。


    “你想要什么?”


    “吐谷浑的可汗印。”


    “那东西到了你手里就是废石一块,你拿那东西做甚?”青年不理解。


    “当然是换钱,吐谷浑的国玺落到区区大历商贩之手,是莫大的屈辱,总得花大价钱赎回来吧?或者直接给我折现成金银财帛也行。”


    “你不远万里坑骗殿下来这吐谷浑,只是为了将人卖了换钱?”青年气结。


    沈元惜理所当然的点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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