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杏黄色轿辇走在京都最繁华的街道上, 城中百姓似是早已习惯了日常遇到皇家车驾,自觉退至路边跪地行礼。
沈元惜透过薄纱看到外面零星几个早起的平民,发自内心的厌恶皇族这种礼数。
但她不得不顺从。
·
沈元惜被请进刑部审讯室的时候,脚边窜过去一只肥耗子, 嘴里还叼着一块碎肉, 不知是不是人身上掉下来的。
沈元惜面色丝毫未变, 轻提了提裙摆。
她的反应过于淡定, 太子忍不住生疑。
“姑娘当心!”
“无碍,从前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孩子, 耗子而已, 不至于吓到我。”沈元惜语气淡漠, 这具身体的原主怕不怕耗子她不晓得, 但她自小在农村长大,见过的蛇虫鼠蚁可能比这位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太子吃过的米还多。
刑部的监牢比衙门的暗室大多了,墙上挂着的刑具也更齐全, 显得阴森森的, 格外可怖。
沈元惜只是扫了一眼, 就看到部分刑具上还沾着粘稠的血迹,还能嗅到腥臭的气息。
她微皱了皱眉头,太子立马察觉,语气温和的吩咐人:“换间干净的审讯房。”
“诺。”
女官领命退下, 不消片刻, 就有人抱着一卷洁白的宣纸, 在地上铺开。
沈元惜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眼底掩不住震惊, “这是做什么?”
“地上脏,烦请姑娘移步。”女官垂着头, 她本就没有沈元惜身量高,此刻沈元惜连她发顶的簪花都看得一清二楚。
铺在地面上的宣纸薄如蝉翼,地上潮湿却渗透不上来,一眼便能看出其价值不菲。
这样好的宣纸拿来垫脚,皇族的奢靡程度再一次刷新了沈元惜的认知。
她淡淡咳了一声,“不必如此费心,劳民伤财。”
“孤亦如此以为,姑娘与孤想到了一处去啊。”太子逮着机会凑近乎,沈元惜但笑不语,轻轻提起袍摆,踏到了宣纸上。
反正纸已经铺开了,不踩白白浪费了,更可惜。
太子有些搞不懂她的态度了,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似乎对她这种口是心非的行为很是厌烦。
沈元惜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掩面轻笑了声,故意停住脚步回头看,“殿下,还不走吗?这里脏死了。”
她在故意作。
太子不喜规规矩矩娇娇柔柔的贵女做派,她便演这样的人。
沈元惜没忘记此来京城的目的,她需要人脉没错,但她不需要这种依靠颜色交易换来的人脉。
太子毕竟是男子,于她无甚用处,有时间应付太子,还不如多结识些名门贵妇,拓展一下市场。
但太子也是不能得罪的,沈元惜能做的只有在不失礼数的前提下令太子心生厌烦,让太子既不喜她,又没理由整她。
沈元惜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太子早就看透她心中所想,眸中情绪转瞬即逝,很快又重拾起风流暧昧的笑意,虚扶了扶沈元惜,温声道:“是孤思虑不周了。”
这温柔的能滴出水的语气,顿时令沈元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打了个寒战,故作骄矜:“民女虽不是什么千金之躯,但也受不得这种委屈。”
“孤知道了。”太子看沈元惜的反应,只觉得有趣。
寻常女子听闻他是皇太子,都是想方设法的与他套近乎,只有这个元喜,既接不上他的暗号,又与他见过的女子大相径庭。
土生土长的古人有几个能不被皇权诱惑?
这位元喜姑娘,他是调查过的。
几月前元家夫妇出海,元喜则被东洲前任县令蒋守财扣押在府上,预备抬为妾室。
但事情并没有成,元喜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脱身,之后即便收到了父母丧身大海的消息,元家也没有乱套,甚至蒋守财在这段时间都被摘了乌纱帽。
元喜表现出来的淡定,不像一个还未及笄古代少女。
据说元喜是一夜之间从怯懦少女变成如今这样的,这种经历,与太子如斯相似。
太子意味深长的看了沈元惜一眼,眸中夹杂的情绪顿时令沈元惜心中警铃大作。
还是没能瞒过去吗?
她也想要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人场面,尤其对方还是当朝太子,若能攀上关系,好处自不必多说。
但沈元惜在国外时曾差点被华人拐卖,她对于这种“老乡”有着天然的警惕。
这太子是善是恶尚未明了,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沈元惜也要硬着头皮演:“殿下这么瞧民女做甚?”
“没什么,只是觉得元姑娘有些眼熟,似曾相识。”
“世间容貌相似之人千千万,民女长得,也不算是特别。”沈元惜语气平常,只是出于礼貌看了眼太子
“姑娘自谦了,有姑娘这般姿容的,即便是皇妃也做得。”太子笑意温和,“更何况姑娘身上吸引孤的,从来都不是容貌,而是性情。”
“民女以为,皇家结亲会更看重家世。”
“家世固然重要,但品貌亦不可缺。”太子颇有兴致的打量着沈元惜,嗓音低沉:“姑娘真的不想做皇家的女人吗?孤许你侧妃之位。”
太子侧妃,日后必会封妃的,对于一个商女来说,可谓是一步登天。
莫说其他随侍,就连太子身边的年长女官也忍不住咂舌。
沈元惜却只是摇摇头,冷着神情问太子:“若民女不愿为妾呢?”
“姑娘的确不适合被困在一方宅院,是孤贪心了。”太子只是遗憾的叹了口气,沉声对着随侍吩咐道:“今日之事,不许传到任何人耳朵里,尤其不能让贵妃知晓。”
“诺。”女官明白他在点自己,垂眸应是,姿态极为恭顺。
沈元惜见状,只是垂下头低声催促:“殿下想问话要快些了,民女不想耽误其他事。”
“姑娘此来京城,带的不止皇妹的一顶凤冠吧?”
“什么都瞒不过太子殿下,民女自有其他打算,只可惜马车被劫,只抢出来一辆,另两辆车里一些值钱的物件,全烧没了。”沈元惜眸中含讥带诮,嘲讽之意难以言表,只是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嘲讽太子。
“此事毕竟是为给皇妹运送凤冠才发生的,姑娘的损失,孤会补偿。”
“如此便好,等回去我就叫丫头列个清单出来,到时送到东宫。”沈元惜满意的点点头,古代没有精神损失费一说,太子肯补偿已经不错了。
她不是贪得无厌的人,损失清单自会实事求是。
虽说一箱子珍珠被带出来了,但那两辆被烧毁的马车里,除了被褥衣裳这些不值钱的杂物,还放着不少做工简单价格适中的首饰,都是大批量赶制的,原是想卖给这京中的普通百姓,加起来也价值不菲。
这些钱对于沈元惜来说可有可无,但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女官直接被沈元惜的态度搞懵了,这姑娘不慕权势,拒了在她看来犹如天上掉馅饼的太子侧妃之位,却又从殿下兜里掏那仨瓜俩枣的补偿,真乃奇人也。
若是做了太子侧妃,以后何愁没有金银,说锦衣玉食都是谦虚。
这位元喜姑娘,宁肯自己跑商养活一大家子,也不愿意依附太子,无怪殿下会对她感兴趣。
女官默默记下殿下喜好,预备回宫禀报贵妃,日后选妃也能有个参考。
只是元家姑娘这般性情的,怕是只有在武将家的女儿中才能寻到了,这般姿容的更是难寻。
且贵妃不喜女子性子过于张扬,没少因此训斥二公主,这还是亲生女儿,若是儿媳如此,只怕会闹的个婆媳不和,平白惹人笑话。
以后要苦了长秋宫的宫人们了,女官低低叹息,苦中作乐想道,殿下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办事想来妥帖,应当会斡旋未来太子妃与贵妃的关系吧。
思及此,女官有看了眼被殿下和大理寺几位寺丞问话依旧对答如流的元家姑娘,暗自遗憾。
她在长秋宫贵妃面前尚且能讨贵妃与公主喜欢,又得殿下另眼相看。
这姑娘但凡有个为官的父兄,哪怕只是芝麻小官,也做得太子正妃了。
商户,终究低了一等。
女官心里的小九九,沈元惜不知道,她此时正打起十二分精神,与几个不知官职的审讯官对峙。
她要为朝夕争取躲逃的时间。
“潮汐是你在什么地方认识的,当时是什么天气,大概什么时辰?”年轻的官员第不知多少遍问这个问题,沈元惜不卑不亢答道:“我在河东郡城外遇到他,时辰不记得了,那日天很热,他一个人坐在树下纳凉,我便上前攀谈了几句,听闻他老家也是东洲,赶路去京城,便主动邀他同行。”
“你一个姑娘家出远门,为何会邀请陌生男子同行,不怕有什么危险吗?”寺丞第三遍问出这个问题。
沈元惜也是第三遍回答,懒得再演娇羞之态,无语道:“他生得好看,我自然信他,而且我有三个年轻力壮的车夫,即便他有歹心,三个大汉还制不住他一十七岁的少年?”
两个审讯官员对视一眼,收起了案卷。
每一个问题他们都反复问了很多便,若是沈元惜说了谎,定会露出马脚。但现在的情况就是,虽然每次沈元惜的答话都略有偏差,但答案都差不多,既不像提前记下的,神色也看不出丝毫心虚。
若这都是装的,那未免也太天衣无缝了。
两个寺丞转身想太子汇报。结果如他料想的一样,沈元惜是被蒙在鼓里。
太子缓缓舒了一口气,看着坐在木椅上淡定自若的女子,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未及笄的姑娘家被官府传唤问话,她的表现是不是太过淡定了些?
但淡定的是她,又好像本就该这样,若是她表现出慌张,就更奇怪了。
临别前,太子低头附在沈元惜耳边低声说了句“你那三个车夫,一定打不过‘潮汐’,他对你行不轨之事,如探囊取物,以后不要轻信他人了。”
“多谢殿下提醒。”沈元惜面不改色。
她早晓得朝夕武力不俗,能在被数十山匪追杀的情况下杀死三人全身而退,不止是武力,智谋也必是一等一的。
所幸朝夕与她同道,也愿意舍命护她,为她挨过一刀,便胜过千言万语。
沈元惜不会因为外人的三两句挑唆便疑了朝夕,也愿意相信朝夕不会害她。
“姑娘,莫要再被人利用了。”太子心知沈元惜没有信他,又点了一句。
这次沈元惜倒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义愤填膺道:“民女平生,最恨被人利用!”
但若是互相利用,那就另说了。
太子见状有不再说什么了,主动提出送沈元惜回去,这次沈元惜没有拒绝。
回到临时宅邸,打发走了太子,沈元惜第一时间吩咐人往东洲去了一封信,知会赵晴婉一声。
她短时间回不去,需得有人接应朝夕,否则在通缉令下达的情况下,他可能连城门都进不了。
元贵是个聪明的,立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去准备纸笔。
元宝还蒙在鼓里,傻乎乎的问道:“姑娘,是有什么要事需要通知赵夫人吗?”
“让她接应下朝夕,免得小可怜没地方去。”说这话的时候,沈元惜语气不自觉放轻了许多,难得敛去了锋芒,眉目柔和。
处理完这些事,沈元惜强迫自己静下心,亲自整理了一份损失物品清单,吩咐人送去东宫。
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她没有写,那样显得太小家子气了,她现在好歹也是有万两家产的富婆了,可以买得起京城的店面宅子。
等赔偿款一到,沈元惜立马就能买下芙蓉街提前看好的那家店面,价格她都谈好了,一千四百银,上下两层楼,带一个后院。
楼上做会客室住人,楼下做店面,后院建几间匠房,就是一家不输东洲的首饰铺子分店。
沈元惜进京之后忙得脚不沾地,险些神经衰弱,就是为了这家分店。
原本想嚣张的直接挂元记珠宝分店的招牌,但因为古人没有分店概念,又有太子这么一个危险的穿越者,直截了当的开分店约等于自挂东南枝。
因此沈元惜冥思苦想,起了个文雅的店名,悦己阁。
女为悦己者容,既可以理解为女子为欣赏自己的人打扮梳妆,也可以解释为女子装扮是为取悦自己。
沈元惜理解的是后者,女子爱珠翠,首先是取悦自己,要把取悦男人排在后面。
手里的银子转眼就去了一千四百两,沈元惜丝毫不觉得肉疼,因为悦己阁能给她带来的收益远不止这些。
元宝是亲眼看着沈元惜把一千四百的银票交出去的,连带着东宫送来的二百银一起。
补偿到手,非但没能存下来,反倒是花了一千多银开店,元宝格外郁闷。
沈元惜见她如此,倒是觉得好笑,捏了捏她脸颊边鼓起的肉,笑道:“不信你家姑娘能把这些钱赚回来?”
“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觉得一千四百银好多啊,从前夫人和老爷在的时候,出生入死采珠这么多年,也才攒下几百银的家底。”元宝感慨。
沈元惜愣了一下,旋即轻声道:“是啊,他们丢了性命都没能带回来的金珠,却能轻而易举的养出来,这烂透的时代。”
她改变不了时代,但她愿意做与时代逆行的人,至少让采珠这个危险的职业,绝于她手。
姊妹俩感慨片刻,沈元惜率先收拾好情绪,开始寻人定制牌匾。
这次资金充足,她是想请一位名家来题字的,但在书画市场见到一位卖字的绿衣女子时,沈元惜改变注意了。
那字琼劲有力,落笔却无锋芒,字意洒脱柔和。
沈元惜一眼就被她的字吸引了,蹲下|身问道:“这是你的字吗?”
“是,姑娘可有看中的,全都五十文一副的。”绿衣女子见沈元惜衣着不凡,能猜到这是个出手阔绰的主儿,眼神怯怯的不敢直视她。
倒是隔壁那个做秀才打扮的男子,就差动手把沈元惜抢到自己摊前了,张口便是刻薄的话语:“这位姑娘不知,读书人的事,怎么能沾染上铜臭味呢!”
沈元惜瞥了演他摊位上的字,起了点兴趣。
虽不如绿衣女子的字符合主题,但也还不错。
然而下一秒,沈元惜就听见那秀才挺着胸脯道:“一副字五十文,实在是玷污了文字!笔墨是神圣的东西,是无价之宝!”
沈元惜懒得听他废话,打断道:“所以?”
“晚生不才,春闱二甲十三名。”那秀才提起功名,满是骄傲,周遭几个卖画的老翁也投过去赞许的目光。
沈元惜忍无可忍,直接问道:“所以你的字怎么卖?”
第 32 章
“十银一字, 可以在落款处提上我名讳。”那秀才昂首挺胸,神似这些天跑到临时宅邸墙上打鸣的公鸡。
沈元惜笑了,十银抵得上寻常农户一年多的开销,到了这里竟然只值一个有落款的字。
她毫不客气的嘲讽道:“敢问这位举人老爷一个月俸禄多少, 有十银吗?”
“你你你!好事妇人!”秀才还没被人这么怼过, 顿时气炸, 捂着胸口马上要背过去。
沈元惜一眼便瞧出来他是装的, 嫌弃的提起衣摆退了两步,讥诮道:“可别死在我面前了, 真晦气。”
“无知妇人!果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你字不如这位娘子, 却依仗着举人功名明目张胆的抢生意, 更是将字卖出天价。”沈元惜语气无波, 却字字珠玑:“你被我问到词穷,无话可说,便以‘妇人’为枪指向我, 你仰仗的是什么?不过是你身下那不知有没有二两的肉罢了。”
“‘妇人’又如何?”沈元惜挑衅般走到绿衣女子摊前, “十金一字, 写一副牌匾,这位娘子可愿意?”
“不不不,要不了十金。”女子诚惶诚恐道:“姑娘肯施舍买字钱,妾身感激不尽, 岂敢贪心!”
“那等货色的字也敢卖十银, 你的字自然值十金。”
意思是, 你的字要比他好十倍。
沈元惜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那想钱想疯了的秀才,掏出一叠银票, 刚好三百银,是方才买铺子时剩下的。
她面不改色的将银票递给绿衣女子, 无视了那秀才想杀人的眼神。
“姑娘不必为了一时之快,这钱我不能收。”绿衣女子推拒,元宝也看不下去了,抓过银票塞进了她怀里,嘟囔道:“我家姑娘刚花了一千多银,不在乎这三百银了。”
沈元惜哑然失笑。
元宝这小丫头她最是了解,性格好、是个一等一的守财奴,如今竟也看不下去了,可见那秀才足够惹人生厌。
沈元惜是鲜少挤兑人的,从前寡言少语惯了,总让人以为她冷心冷情,穿到这个时代几个月时间说的话,比她工作后五六年说的还要多。
在秀才恨毒的目光中甩下三百两银票,沈元惜心中一阵快意,神情却依旧寡淡,“这位娘子,不知能否请你过府一叙?”
“自然是可以的,我名傅芸,姑娘唤我芸娘就好了。”
沈元惜微微侧身,“傅娘子,马车上聊。”
“好,多谢。”傅芸收了摊位上的字画,不再扭捏,踩着脚踏上了马车。
周遭几个摊主看向沈元惜的眼神带着可怕的贪婪,沈元惜本人对此倒是不屑一顾,这些人大多有功名在身,她不信皇城之中天子脚下有人敢起歹心。
也只有朝夕那个小混蛋,敢在京城暗杀朝廷命官。
更何况她近日时常出入皇宫,是宫里贵人娘娘们的香饽饽,订单在手里积压成山,几个月内都回不了东洲了。
如今的元家,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商,若非沈元惜婉拒了司珍之位,她现在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八品女官了。
只是比起被困在皇城中专为贵人打造珠宝,沈元惜更愿意去创造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
她不做任何人的金丝雀,她不是元喜,她是沈元惜。
抬步上了马车后,傅芸抱着画卷羞涩一笑,轻声问:“姑娘想知道什么?妾身定知无不言。”
“傅芸娘子,可曾读过书?”沈元惜开门见山问道。
“读过一些。”
得到了肯定答案,沈元惜放下心,又问道:“我观娘子你衣衫陈旧,可能是遇上了难事,才在街边卖字。”
“对吗?”
“姑娘慧眼如炬,但这世道多得是人衣不蔽体,你如何从我衣着上看出我手头拮据?”傅芸眼底掩饰不住惊诧。
沈元惜没打算卖关子,直白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从你举止涵养不难看出,肯让女子读书,娘子家境必然差不到哪去,不会沦落到街边卖字,你这身衣着,身边没一个侍从,基本排除了富家女出来体验民间疾苦的可能。”
“所以,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沈元惜语气诚恳。
傅芸闻言愣了一瞬,旋即苦笑道:“你这察言观色的本事,不比我爹那个老顽童差,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沈元惜做出一个洗耳恭听的姿势,只听傅芸娓娓道来,“从前有一个富商,行商半辈子,攒下的家底不比那些当官的差”
但因为没有权势,被中了秀才的穷酸堂兄欺压了半辈子,半辈子抬不起头。
富商一生无子,只一个老来女,便把希望都寄托在唯一的女儿身上,将女儿培养成了满腹诗书的才女。
转眼已至春闱,堂兄的儿子都去参加科举了,富商的女儿却没有这个资格。
堂侄儿没有中举,堂兄一辈子也只是个秀才,但不妨碍堂兄一家一边打着秋风,一边讥讽富商没出息,一辈子是个下等的商人,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把女儿培养出来了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落到外人家。
即便招赘,又有那家正经人家肯让孩子入赘呢?
可就是有那么一天,富商家中接待了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
书生仪表不凡,谈吐有度,就像话本子里走出来的人一样,富商家的大小姐不可避免的被其吸引,两人情投意合,富商察觉不对的时候,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书生表示愿意入赘,也一定会考取功名。
富商虽不满女儿决断,却也认为这不失为一件好事,毕竟能来参加会试的,都是已经过了乡试的,定有真才实学。
就这样,在女儿软磨硬泡了半个月的时候,富商半推半就着答应了供书生读书,但前提是,书生必须娶他女儿。
本以为是俗套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后面讲到书生中榜,娶了富家小姐后就该结束了,傅芸却话锋一转,继续缓缓讲述:“那段时间,有了个读书人女婿的富商总算是扬眉吐气,在堂兄家也能抬起头来了,可是书生享受过富足的生活后”
可是书生享受过富足的生活后,就开始不思进取了。
每日胡吃海喝逛青楼,甚至还将小姐的贴身丫鬟纳做了通房。
这些事,在外行商的富商一概不知,小姐夫人一介女流,拗不过他,只能祈望着他早日浪子回头。
可盼着盼着,富商回来了,他非但不收敛,反而更加明目张胆。
富商被气得一病不起,转眼三年过,又到了春闱的时候,眼看会试在即,书生趁夜来到小姐卧房,做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
原来他早就打好了算盘,小姐自幼读书,文采斐然,参加会试必能脱颖而出。
他早就打算让小姐替他去会试,因此这三年才敢如此放纵。
甜言蜜语攻势下,小姐耐不住他恳求,答应了。为了确保计划天衣无缝,小姐还特意花重金,请江湖大师做了易|容|面具。
会试时,小姐还真就混了过去,一直到放榜前都是提心吊胆的,直到得知书生入了殿试,她才放下心。
富商积了两年的病,也因此有所好转。
可殿试结束后,传来的消息却是,书生高中探花,尚了公主。
小姐不敢让久病未愈的父亲知道这个消息,一直瞒得死死的。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富商久未见女婿,着人打听了一番,很容易就得知了原委,竟是当场呕出一口血,被生生气死了。
头七那日公主出降,满京城每家都要挂上红绸,富商的棺椁生生在家中多停了三日,才满京城喜庆中下葬。
一场不像丧事的丧事刚办完没几日,堂伯一家就找上门来,打着吃绝户的主意,生生逼死了夫人,把小姐赶出了门。
“这些人也太坏了吧!书生、堂伯一家还有公主,都不是好人!”元宝义愤填膺,话音刚落就被沈元惜捂住了嘴,只能气呼呼的红着眼眶看自家姑娘。
傅芸勉强一笑,继续道:“那小姐后来知晓了堂伯一家吃绝户是与书生商量好的,迫于附马爷权势,其中一半钱财都进了书生的口袋。”
“小姐风餐露宿,被一个年迈的寡妇收留,后来就连寡妇也得了重病,小姐便卖字赚钱,可莫说治病的钱了,寡妇去后,就连一口薄棺的钱也攒不下。”
她说着说着,眼眶变得湿润。
元宝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傅芸讲的是她自己的故事。
她口中的书生,也就是今上三年前出降的嫡三女宁安公主的附马爷了。
元宝打了寒战,幸好姑娘捂住了她的嘴。否则继续让她说下去,万一被人听到了,死一百次都是不够的。
沈元惜一早就猜到了这故事是傅芸的经历,递了张帕子给她。
傅芸拭了拭眼角的泪,颤着声音道:“所以用不了三百银,姑娘施舍我几两,让我葬了义母就好。”
“你恨吗?”沈元惜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傅芸怔住,过了半晌才木呆呆的道:“不恨了,都是我招来的麻烦,他现在已经是附马爷啦,我的憎恨,于他没有任何影响,平白惹自己难受罢了。”
“你在怨自己。”沈元惜语气肯定。
方才在摊位上她就发现她神情寡欢,强颜欢笑,以为是为生计发愁,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坏人逍遥法外,受害者自欺自艾。
“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他们,白眼狼书生、贪得无厌的堂伯家,该自愧的是他们。”沈元惜神色凝重:“你愧疚,是在替他们愧疚,只有你愧疚了,他们才能心安理得的享受如今的一切,你过得好,坏人才会心虚、才会害怕。”
元宝愤愤点头,傅芸苦笑道:“姑娘多大年纪了?”
“十四。”沈元惜很想说自己二十八了,但太子的存在就像一把剑悬在头上,只要她一暴露,就会掉下来。
“才十四岁,就这么聪明。”傅芸自嘲一笑:“我见他那年,也是十四岁,一样的年纪,怎么偏我这么蠢。”
沈元惜一阵沉默,温声道:“这不叫蠢,这是没有经历过苦难的单纯。”
“姑娘不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吗,难道姑娘也?”
“几个月前,我父母被逼出海寻珠,我则被县令强抢到了府上,即便有贵人相助得以脱身,收到的却也是父母的死讯。”沈元惜语气无波,就像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一样:“养家的重担落在我肩上,我选择了从商,时至今日,我已是皇商。”
傅芸瞪大了眼睛,错愕道:“几个月的时间,从采珠女变成了皇商?”
“我运气好,有贵人相助。”沈元惜依旧是那一副漠然的神色,短短几个月破格成为皇商,被她说得像是买了一篮菜一样。
“那个强抢我入府、逼我父母出海采珠的县令,如今已被摘了乌纱帽。”
沈元惜继续道:“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做了坏事的人一定会受到惩罚,只是会迟一些罢了。”
“你要相信,天意是站在你这边的,连你都自暴自弃了,老天要如何替你惩罚坏人?”
“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傅芸眼中闪着泪花,却变得坚韧,“姑娘家中可还缺做事的?妾身不才,只读过些书,愿意跟在姑娘身边做个账房。”
第 33 章
沈元惜:!!!
她承认她将傅芸叫上马车, 是动了将人收为己用的心思,没想到她还没提,这事就要成了!
当真是,意料之外。
沈元惜心中喜极, 面上不显, 依旧是那副淡定的模样, 显得格外沉稳。
傅芸一时摸不准她的意思, 只觉得这姑娘深不可测,才十四岁就这般藏得住事, 难怪能做到皇商。
“既然娘子有心, 那我也不好拒绝。”沈元惜思索着措辞, “恰好, 我在京城盘了一家铺子,准备拿来做珠宝行,娘子可有兴致做个掌柜?”
“那是再好不过了, 奴家幼时随父亲行商, 略懂些皮毛, 必不会叫姑娘失望。”傅芸拾起笑意,再抬头时,已没了怯懦自卑。
沈元惜拍了拍她的肩,对她的反应很满意。
元宝在一旁听的云里雾里的, 还没理清思路, 自家姑娘就又拍板决定了一件大事。
她呆呆地问:“姑娘, 首饰铺子要开张了吗?这么快啊,货物都还没运过来你。”
“噗!”傅芸失笑, 看向沈元惜的目光更加佩服。
能把家里的丫头养得如此单纯,可见这姑娘气魄, 绝不是个苛待下人的主子。
“不知奴家能否有幸知晓姑娘名讳?”傅芸语气略带探究,沈元惜启唇轻声道:“小女元喜,东洲人。”
傅芸闻言,瞬间惊诧的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是东洲那个给圣上献上九颗金色珍珠的那个采珠女?”
“那些珠子我临走前托家里人交给税官,这么快已经运到京城交到圣上手里了吗?”沈元惜震惊。
傅芸温言解释道:“姑娘竟不知吗?国师大人见了那九颗珠子,直言此乃海神赐予的宝物,可保大历之财运,圣上圣心大悦,直接减免了三成珠税。”
“国师?”沈元惜神色满是不解,国师这个官职她只在网络小说里看过,私以为就是有编制的神棍,没想到大历竟真的有这个职位。
沈元惜不理解,但大为震撼,“国师真的说,这九颗珠子是‘海神’赐予的宝物?”
傅芸坚定点头,“据说国师原话是‘海里来的人’,从海里来,那可不就是海神吗?京城都传遍了,竟也没有人告诉姑娘一声。”
沈元惜又转头看向元宝,元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慢吞吞道:“太子是吩咐奴婢告诉姑娘来着,但是京城出了命案,奴婢一时忘了说了。”
“我看是京城的饭太好吃,你只顾着吃了吧。”沈元惜板着脸敲了敲元宝的脑袋,知道她靠不住,于是继续问傅芸,“国师是什么人?”
“这我便不知了,国师向来深居简出,除了圣上和储君,无人目睹过她真颜,只听说是个满头华发的年轻女子。”
沈元惜知道问不出什么个所以然来了,所幸不说话了,倚着车窗独自思考。
她从前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神鬼传说于她而言纯属扯淡,但穿越这种事都发生了,实在唯物主义不起来了。
沈元惜原本不抱希望回去的,毕竟她原来的身体已经死了,阴差阳错占了这古代小姑娘的身体才得以存活。
九颗金珠自沈元惜手中问世,而这位国师竟能一语到处她的来处,亦能预料到,“海里来的人”会为了万千采珠人,交出养珠之法。
莫非真有两把刷子?
如此,太子怀疑她是穿越者,便也有了解释。
越想越觉得玄,沈元惜看向窗外的车水马龙,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她自己尚且预料不到自己能走到那一步,这位国师,竟然知晓她的来历,那是否,也能算到她的结局?
若说不想回现代,那一定是假的,沈元惜还记挂着远在千年之后的弟妹,她死了,又有谁来照顾他们?
沈元惜越想越难受,索性闭上眼睛,听着元宝和傅芸闲聊,时不时插上一两句。
到临时宅邸不过一刻钟的路程,沈元惜只觉得格外漫长。
·
心不在焉的后果就是,沈元惜下马车时一脚踩空,跌倒在地上,元宝冲上来扶人,低头往下一看,“啊”了一声,惊叫道:“姑娘,你的脚!”
沈元惜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扶额摇了摇头。
夏季衣衫薄,她裙摆不至于拖地,将将盖住脚面,便能透过绸裤看到,右脚脚踝肿成了猪蹄,稍微一动,便是一阵钝痛。
走路是走不成了,但都到家门口了,沈元惜思索片刻,果断坐回了马车上,淡声吩咐人卸了门槛,将马车驶进去。
到了房门口,沈元惜在元宝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挪进内室,坐到床边时,已经出了满头汗。
元宝刚要出门找郎中,付正突然推门而入,径直走到床边蹲下,握住沈元惜的脚。
这动作过于无礼,沈元惜一时竟忘了训斥。
“放肆!”沈元惜反应过来,低声斥了句。
下一秒,“付正”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眸子水灵灵的,让人不忍心继续训斥。
沈元惜嘴角抽了抽,没有再说话,显然是认出他来了。
“付正”清了清嗓子,用雄厚的声音低声道:“踝骨错位了,姑娘放松些,我帮你接回去,很快就好,不会很痛。”
顶着这双眼睛,用这种声音说话,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割裂感。
沈元惜还没反应过来,脚踝突然一阵剧痛。
她“嘶”了一声,找理由支开了其他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付正”在她如有实质的目光下揭下了人|皮|面具,露出清俊的少年面容。
沈元惜皮笑肉不笑:“怎么?回来自首了?”
“我不是”朝夕有些局促的站在原地,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又找补道:“我没有,我只是想跟着你,不会被发现的。”
“呵”
沈元惜冷笑,朝夕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付正他人呢?”
“我把他打晕,托付给镖局送去东洲了,还给他留了书信,他应当不会找回来。”朝夕就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沈元惜险些被气笑了,指骨轻叩床头矮几,反唇相讥:“付正不识字。”
“不识字?”朝夕顿时大惊失色,肉眼可见的慌张起来,“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等他醒亲口告诉他了,这下怎么办?”
说着,他抬头觑沈元惜的神色,见她依旧是那副淡定自若的样子,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骗人。
没来得及借题发挥,沈元惜就将朝夕所有话堵在了肚子里,冷声道:“朝夕公子好大的能耐啊,暗杀朝廷命官,通缉令都满天飞了,照旧在京城来去自如,哪里还用得着我一个小小商女?”
“就连你也不要我了?”朝夕垂眸,不敢再看沈元惜,抬脚欲走。
“慢着。”
朝夕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愣在原地,不解道:“还有什么事吗?”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沈元惜叹息,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既然把付正弄回东洲了,就留下来替我拉车吧,少爷?”
“好!”朝夕顿时喜形于色,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瓷罐,献宝似的递给沈元惜,解释道:“这药膏出自大历医仙之手,治跌打损伤有奇效,我从前常受伤,就是用这个,还有治外伤的、止血的,你需要的话,都可以给你!”
见他大有继续说下去的架势,沈元惜当即打断,“你经常受伤?”
“年幼时常被兄长欺负,后来能轮到我的都是兄长们不肯做的差事,大多危险,稍有不慎还可能送命。”
“七皇子伴读,随皇子赈灾,就是‘有可能送命’的差事?”沈元惜正色问,“七皇子死于动乱,此事与你无关,但你接连刺杀两位朝廷命官后,绝不可能再回去了,此后都要顶着‘通缉犯’的名头活下去,会后悔吗?”
朝夕闻言,怔愣片刻,随即苦笑道:“他们千方百计阻止我回去,即便我回去了,此后要面对的只会更加凶险,不如借此脱身。”
“可通缉令”
“放心,若只因护主不利至皇子身死,太子不敢如此大张旗鼓的通缉,我在家中虽不受宠,家族却也不是吃素的。”朝夕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若是因为官员遇害而发的通缉令,待到结案,就没理由继续通缉我了。”
“他们只敢背地里阴我,若是明目张胆的追杀我,即便是皇储也不能。”
话已至此,沈元惜也不多管了,只是叮嘱了一句“你有数就好。”便将人打发了出去。
她早就猜到朝夕身份不简单,但不知他一介白身,竟到了连太子也动不得的地步。
想必是风头正盛的权臣之子,但大历哪位大人姓朝?
莫说这个没有记载的朝代,短短一刻钟,沈元惜脑子里过了许多史书留名的权臣,没有一个姓朝。
她本就不是古代土著,穿到这里几个月,只勉强摸清了物价,朝堂事可谓一窍不通。
能让沈元惜叫得上名字的官员就三个,还都是河东本地的,至于京官,她只晓得被朝夕暗杀的那两位倒霉鬼。
思来想去,沈元惜只觉得脚踝扭伤的痛楚愈发明显,已经到了不可忽视的程度。
余光瞥见矮几上的白瓷罐,沈元惜从出取出一点药膏,放在掌心搓开捂在了脚踝,感受到药膏随着凉意渗进皮肤,竟真的缓解了些许,只是依旧肿得向个猪蹄。
刚处理好“猪蹄”,元宝就在这时拎着漆木食盒推门而入,第一句话就是:“姑娘怎么样了?快吃点猪蹄补补吧,还有骨头汤,傅芸娘子特意从酒楼买的,闻着可香了!”
沈元惜:“”
第 34 章
“去去去!”沈元惜烦躁摆手, “你家姑娘的脚都肿成猪蹄了,哪还有心思吃猪蹄!”
“不吃猪蹄,好歹喝点骨头汤啊。”元宝只当没看见她不耐烦的模样,自顾自的摆好饭食, 将炖盅推到了沈元惜手边, 一眼便看到了矮几上的瓷罐, 好奇道:“这是什么呀?”
“朝夕的跌打损伤药, 去打盆水来,我净手。”
元宝还欲再问, 被沈元惜眼神吓了回去, 老老实实跑去打水。
但她如果能憋住问题, 她就不是元宝了。
用餐时, 小丫头欲言又止,止了又止,终是没忍住将疑问说了出来, “朝夕不是被姑娘赶走了吗, 这药难不成是他落下的?姑娘贸然用了, 不太好吧。”
沈元惜对此早已想好了如何应答,闻言只是盛了一碗海虾粥递给元宝,转移话题,“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尝尝这粥, 里面的虾倒是难得新鲜。”
元宝果然被吸引了注意, 舀了一颗虾仁含进嘴里,由忍不住吸溜了一口粥, 京城的海味可不便宜。
东洲临河靠海,海味河鲜在元家是司空见惯的吃食, 每日都吃,早该吃腻了。
但自从来了京城,吃的都是干货,自是比不得新鲜的,元宝馋得就是这一口乡味,算是被沈元惜拿捏住了。
但这事还没完,元宝三两口吸溜完一碗海鲜粥,继续刨根问底问道:“姑娘,快如实交代!”
说罢,她目光一刻不错的落在沈元惜身上,大有沈元惜不说,她就一直盯下去的架势。
僵持的气愤是被一声重物落地的哐当声打破的,傅芸端着一个二尺宽的首饰匣子进来,被房内景象震惊得合不拢嘴,手一个没拿稳,木匣子重重落地。
元宝见状连忙去捡匣子,打开看到里面几件首饰完好无损才松了一口气,转而继续“审问”沈元惜。
傅芸被这不像主仆的主仆二人惊呆了,一时间差点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知道沈元惜淡声说了一句“没有赶他走,只是把人打发去东洲避避风头,没想到这小混蛋又回来了。”
也不知在回答什么。
傅芸听得云里雾里,再度被“小混蛋”三个字惊到了,过了半晌才愣愣道:“这批首饰的纹样很新奇,可能会不够卖。”
“那就再做,金银珠玉也就玉难以寻得,金银不必说,珍珠更是要多少有多少,难不成偌大的京城,连个打首饰的师傅都没有吗?”沈元惜抬眼,神色不辨喜怒,只是抬手指了指一旁的座椅,温声道:“坐下一起吃吧,京城的海味也就尝个鲜,等有机会带你去东洲,吃个痛快。”
“好,我等姑娘。”
两人以茶代酒,对视言笑,像是达成了某种约定。
那晚过后,悦己阁挂上了牌匾,以最快的速度开张了。
沈元惜因伤不良于行,不能亲自到场,听着元宝讲述开张那日的场面,眉眼不自觉带了浅淡的笑意。
原本预备用来镇店的几件重工首饰,在开张当日就被几位夫人哄抢一空,就连大批量赶制的小件饰品也在短短几日内售罄了,如预料一般供不应求。
更有甚者,打听到了悦己阁的东家是为皇女制过凤冠的那位,拜帖直接递到了沈元惜手中。
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夫人姑娘,还不好不见。
沈元惜只得叫元宝把人请进卧房来接见,每见一个人,就得说一句“小女不方便走动,夫人/姑娘见谅。”
一句话说了不知多少遍,到后面,沈元惜脸都是木的,元宝只能一边奉茶,一边找补:“我家姑娘性子冷,您见谅。”
“见谅”二字几乎成了两人的口头禅。
短短两个礼拜,沈元惜几乎见了半个京城的贵女贵妇,但却一笔订单都没有接。
因为做不完,若是挑拣着接单,难免会因为厚此薄彼得罪人,倒是傅芸想了个好法子。
预备接多少定制,便在悦己阁放出多少件信物,价格统一定在十金,每人限一件,凭借信物获得定制权,至于能否抢到信物,就各凭本事了。
这种凭信物兑换货物的方式早就有人用过,沈元惜觉得这个法子可行,在此基础上添了个新花样。
她用首饰替代传统的玉牌作为信物,每一批的信物都独一无二,不会再复刻。
这也是一种营销手段,既能避免浪费,又不会叫人觉得十金买一件一次性的信物价格过高,做了冤大头。
成本价十银不到的首饰作为信物卖十金也够赚了,刨除人工成本费,利润依旧高得吓人。
没办法,珠宝行业就是这么暴利,即便在现代,也是极为赚钱的。
但从前做设计师是给别人赚钱,动辄几百上万万的销售额,能提到沈元惜手里的没有几个点。现在每售出一件首饰,利润几乎都进了沈元惜的口袋,纵使她给长工和手艺师傅开出比外界高出三成的工钱,那也是九牛一毛。
信物的图稿沈元惜画了整整两日,用料不算贵气,但胜在精致,单是在珍珠上雕刻这一种工艺,就不是能随便模仿的。
古代的工业达不到微雕水平,沈元惜花大价钱请了位做核雕的师傅,大手一挥拨了几十颗瑕疵略重的大颗珍珠用作练习,待到师傅熟悉了珍珠质地后,才将画好的雕刻图纸连同十几颗荔枝核大小的珍珠一起送到工坊。
为了防止图稿流出,沈元惜将匠人分组,每一组负责的工序不同,拿到的图稿也不同,见过完整版图稿的只有自己和元宝二人,想要凑齐图稿少说需要买通十几个师傅,制出的成品也就售十金而已,太不值当了。
更何况论砸钱,沈元惜才售罄了一大批首饰,手头最不缺的便是钱。
·
二十多位师傅耗费十几日打出来的十二件七宝手钏,赶在月底出现在了悦己阁货架上。
京城官宦人家的女子消息向来灵通,听闻这十二件手钏的意义,一早就派了家丁来蹲守在悦己阁门前,店铺开门不到一刻钟,就已人满为患。
为了防止黄牛倒卖,沈元惜提前知会傅芸,叫她验明了这些人的身份,一人限购一件,哪怕是一家派来两个跑腿的,也只能买一件。
沈元惜脚踝处的伤好的差不多了,索性拄着拐杖坐在二楼会客室,看下面人山人海的景象,朝夕则带着人|皮|面具和元宝一左一右侍立在旁。
珠宝行不算小,但架不住人实在太多了,竟将一楼大厅占的满满当当,显得格外拥挤。
会客室的窗帘布料特殊,沈元惜看下面看得分明,外面却看不清里面的人。
沈元惜抿了一口茶水,听到有脚步声靠近,淡淡抬眸。
只见傅芸领着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进来,不待介绍,沈元惜便认出了来人,起身福礼:“大人,可是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来者正是东宫女官,与沈元惜打过照面的那位。
“殿下听闻姑娘开了家珠宝行,特备薄礼,命奴婢送来,遥祝姑娘客似云来,广开财源。”女官言罢,双手奉上一个锦盒,不肖沈元惜吩咐,“付正”自觉接过。
沈元惜清了清嗓子,声音平和:“也祝太子殿下得偿所愿。”
她静等了片刻,见女官没有要走的意思,也不好赶客,只屈指叩了叩桌面。
元宝立马懂了她的意思,上前客套,“大人请坐。”
“奴婢便不坐了,姑娘可要打开锦盒看看里面的东西?”
她这话,勾起了沈元惜的兴致,叫‘付正’将锦盒拿来,甫一打开,险些被里面的东西闪着了眼。
那是一块巴掌大的金子,拿在手中沉甸甸的,约莫是个牌子形状,底部坠着明黄色金线流苏,因为太厚,沈元惜一时分辨不清这是个什么东西,下意识问了句特蠢的话:“这么大一块金子,是给我准备的破产之后东山再起的资金吗?”
‘付正’欲言又止,神色微变,抿着唇一言不发,元宝的好奇疯了,太少摸了摸足以把人砸死的金砖,“这是黄金吗?这么大一块,岂不是能买很多东西?”
好在这间客室并非一个识货的都没有,傅芸少时走南闯北过,见过不少世面,见到这块“金砖”,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附在沈元惜耳边低声提醒了一句。
沈元惜面色瞬间凝重了起来,仔细端详着“金砖”,果然在侧面看到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轻轻一撬,“金砖”便分成了两块金牌,分别雕着一些看似无厘头的线条,合起来便是龙纹。
那龙纹中间,赫然写着一个“赦”字。
“这是?”沈元惜手指摩梭着雕纹,一时语塞。
她说不出话,不代表她不晓得这是什么。
一块金砖对太子或她来说也许是薄礼,但这块内有玄机的牌子,显然比一坨金子值钱的多,或许有钱也买不到。
“此乃我大历赦免令,太祖所铸共十枚,六枚分别赐予六位开国元勋,据奴婢所知,那六枚用过后已被销毁,如今大历国库中仅余四枚,赠与姑娘的,便是其一。”女官语气轻缓而沉稳,不紧不慢的解释道:“此令一分为二时,执其中一半,见官不行大礼,合二为一可赦死罪。”
此言一出,元宝顿时喜形于色,傅芸也忍不住多瞧了那令牌几眼。
沈元惜到底沉稳些,知晓太子不可能无事献殷勤,推辞了一番:“无功不受禄,请代民女转告太子殿下,这礼太重,民女受不起。”
“太子殿下将此令赠与姑娘,自然是有事相求。”女官面色不改,又将锦盒推了回去。
第 35 章
有事相求?
沈元惜第一反应是太子这个请求可能会连累她九族, 才需要给她这么一个保命符。
但她压根没有九族了!
沈元惜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太子坐拥东宫,想来是不缺人替他卖命的,哪里用得上自己一个小小商人?
“殿下需要我做什么?”冥思苦想也想不明白, 沈元惜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奴婢也不清楚, 需得姑娘去东宫一趟, 由殿下亲自说明。”女官低眉顺眼, 显然是得了主上吩咐,对沈元惜要以礼相待。
太子的态度过于小心翼翼了, 颇有种如临大敌的意味, 让他们这些做宫人的也跟着紧张起来。
女官不明白太子是什么意思, 明明元氏女已经明言拒绝, 如今纵使百般讨好,又有什么用呢?
唯一解释得通的便是贤德了二十年的太子殿下突然色令智昏了。
女官暗暗打量着沈元惜。
平心而论,这张脸的确出挑, 却远不至于叫太子迷得找不着北。
她思索着, 沈元惜突然开了口:“你家殿下什么时候有空, 遣人来知会一声,民女自会上门拜见。”
这是要送客的意思,女官也不多做纠缠,缓缓施了一礼, 便由元宝引着出门上了马车。
送走这尊大佛, 沈元惜松了一口气, 旋即插上门,回房研究那块“免死金牌”。
说金牌实在太保守了, 沈元惜拿在手里掂量着,简直可以当板砖用了。
正琢磨着这块砖能有几斤, 突然有人凑近按住了沈元惜的手腕,幽幽道:“你答应要帮他的忙了。”
“朝夕,你要懂事。”沈元惜轻叹,将金牌收回匣子,用一种语重心肠的语气劝他
“知道你和太子有仇,但我不能因私废公啊。”
“你就是看到金子走不动道了吧。”朝夕不悦,死死盯着那木匣子,“前几个拿免死金牌的都遭难了,抄家后苟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你这话就不对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了。”
“说得好像你死过似的,我还年长你三岁呢,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朝夕不忿。
躯壳只有十四岁的沈元惜的心说我大你整整十一岁,面上不露分毫,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小朋友,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多了?”
管得太多了?
朝夕瞬间失神,怔愣在原地,眼眶湿润,好似下一秒泪就要落下来了。
沈元惜一时脑抽救下来的人,没想到还要负责哄,看着朝夕一副受气小媳妇样,顿觉心累。
朝夕来时便卸了易容,顶着他原本那张清俊面容,此刻眼眶通红,像是一只受惊的幼兔。
真真是,好茶艺!
偏她还就吃这一套。
沈元惜抬手抚了抚他发顶,只觉触手一片柔软,心中怜惜更甚,嘴上也开始每个把门“不帮他,帮你,想要什么尽管提,我有的绝不吝啬。”
“我要养珠秘法。”
这下轮到沈元惜呆愣了,朝夕见她犹疑,目含春水幽怨道:“太子想要的也是这个,你给他还是给我?”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怎知我要给?我难道就不能自己藏着掖着吗?”
“你不会,借太子之手将养珠秘法昭告天下,不如交给我。”
朝夕目光一刻不错的落在沈元惜身上,眼中带泪,沈元惜下意识答应:“好。”
“你答应了!”朝夕喜形于色,双手奉上提早准备好的笔墨,生怕她返回似的,急迫道:“现在就写!”
沈元惜接过笔,敲了眸光闪烁的少年一记狠的,冷静的看着朝夕捂住脑袋小声抽气。
“真当我傻啊,想要空手套白狼?”
“我没有!”朝夕意图辩解,被沈元惜一眼瞪得哑了声,任由泪珠一颗颗自颊边滚落。
“我知晓你打的什么算盘,不过就是想摆人一道,抢在太子前头将养珠秘法公之于众。若真答应了你,元家定会被迁怒。”
沈元惜嗓音清泠,说话时不夹杂任何情绪,一如既往的理性、一如既往的冷血。
她继续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摊开了告诉你,有我在,元家不会成为任何一方势力的垫脚石,你如是,太子亦如是。”
“你果然很聪明。”
被看穿了,朝夕也不恼怒,只是抬袖擦了泪,直勾勾的盯着沈元惜看:“你救我,表现出来的心软,都是装的。”
“不全是。”沈元惜仰头看着他,笑得有些恶劣,“凭你这副皮相,倘若真是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说不准我一开心还能招了赘,养你个吃白饭的。”
朝夕抿了抿唇,似是屈辱,别过目光不在看她,声音有些颤:“你可知道我是谁?这么羞辱我,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这就是羞辱了?”沈元惜噗嗤一笑,做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现在跪下,帮我脱鞋。”
朝夕转身欲走,听到身后的动静,不得不顿住了脚步。
沈元惜说:“你今日敢踏出这个门,明日我就敢张贴布告,打听打听你是谁家的公子。”
“那我就杀了你,再离开这里。”朝夕回过身,冷冷地看着她,那目光就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你大可试试,恩将仇报。”
沈元惜翘着退,面对对方居高临下的目光,自顾自摆弄着指甲上的蔻丹,丝毫觉不胆怯。
无人知晓,她掌心已经满是汗渍。
“你身份不止如你说的那般简单,非但不是见不得光,而是贵重非凡,你是皇子吧?”沈元惜指节有规律地叩击着桌面,不着痕迹的试探。
朝夕没有考虑,直接否认:“不是。”
他不加思考直接否认,倒是在沈元惜意料之外。
不过身份是次要。
沈元惜继续试探:“你有事情没有办成,所以不能暴露身份,打晕付正冒充他也要回来,亦是因为这个。”
这次朝夕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
沈元惜又道:“若我没猜错的话,暗杀朝廷命官,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栽赃,最好是让他们狗咬狗搅得京城大乱,而养珠秘法只是个捎带的,拿得到最好,拿不到也没什么损失。”
“我说得对吗?”沈元惜故作无辜姿态,摊了摊手。
全对。
朝夕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脊背发凉。
初入京时,这人表现的对权谋事一窍不通,即便工于心计,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知他要做什么,甚至能将他的身份猜出来。
这样的人,若能收入麾下,何愁斗不过那些人。
只可惜——朝夕苦笑,只可惜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元家女把他拿捏的死死的,自己手里却没有对方任何把柄。
“我突然有些能理解太子了,他看上你,图得不止是美色。”朝夕轻叹:“也幸好,他不知道你城府这般深。”
“多谢夸奖。”沈元惜挑了挑眉,依旧半倚在床榻间,依旧是那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
“说了这么多,想要我做什么?”
“不急,先过来,帮我把鞋脱了。”沈元惜勾了勾手指,露出一个轻佻的笑。
“你!”朝夕顿时红了眼眶,僵硬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元惜非但没因此退让,反而像捡到了什么乐子似的,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朝夕的神情,不可置信道:“真哭了?”
两人无声对峙。
最终是朝夕先败下阵来,不情不愿的蹲到床边,握住沈元惜的脚踝,忍不住暗暗用力。
“我劝你悠着点,若是一不小心掐断了,明日你的身份会不会暴露可就不好说了。”沈元惜抽回了脚,顺势挑起朝夕的下巴,朱唇微启:“觉得屈辱?”
“士可杀不可辱。”
“你大可撞柱自尽,没人会拦着你。”沈元惜嗤笑一声,嘲讽道:“人生在世,所受的屈辱多着呢,倘若都去寻死觅活,那世上就没几个活人了。”
“你与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朝夕警惕地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在判断沈元惜的意图。
“你若是我弟弟,早被骂得狗血淋头了。”
说完这话,沈元惜招招手打发他出去,独自一人坐在床沿,看窗外云卷云舒。
第 36 章
“你若是我弟弟, 早就被骂得狗血淋头了。”
朝夕随意寻了块石头坐下,仔细咂摸这句话。恰时元宝拎着食盒路过,问了句“发什么呆呢?”
朝夕抬头,吓了小丫头一跳:“朝夕?之前姑娘说你没走, 我还不信呢, 竟然真的回来了!”
“你家姑娘可有兄弟?”
“没有啊, 老爷夫人只有姑娘一个孩子。”元宝疑惑:“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好奇, 去送吃食?”朝夕生硬地转移话题,元宝果然不在追问了, 打开食盒递给他一碟点心:“你还没吃吧?厨房还在做饭, 先吃点零嘴垫一垫吧。”
刚撕破脸, 再吃她的东西, 这算什么?
朝夕下意识拒绝,元宝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点心碟子塞进朝夕手里, “人是铁饭是钢, 心情不好也不能不吃饭啊。”
朝夕:???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话?
朝夕没有细究, 捻起一块的酥皮点心咬了一口,惊奇的发现,里面的馅竟是腌蛋黄和豆沙,口味咸甜交织, 竟意外的好吃。
“好吃吗?这可是姑娘教我们做的!”
“你们家姑娘懂得可真多。”朝夕忍不住阴阳了一句, 元宝没听出来他言外之意, 接过话茬继续说:“可不是嘛,我们家姑娘画技也是一等一的, 只不过她作画的方式和其他人有些不同,画出来的簪花纸样比干了几十年的老师傅还要厉害!”
“厉害?”
“姑娘能画出两幅一模一样的画, 就连最细的鸟羽花蕊都能分毫不差!”元宝骄傲道。
一个人工于心计,懂得律法,精通商道,就连书画上也颇有造诣,本身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若这个人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那就值得深思了。
这种“天才”朝夕见过一个,没想到还能有幸见到第二个。
太子便是因自幼聪慧,被冠以神童之名,才得以在及冠之年入主东宫。
但朝夕知道,太子不是天生如此,而是一场大病之后突然开了灵窍的,元家女也是如此,突逢大灾,失了爹娘后开始展露锋芒。
史书中记载的这般奇人寥寥无几,却都是能改变时局的大才。
被上天垂青的太子,照样得提防着他!朝夕酸溜溜地想,今上共有七子,太子算计废了其中之二又如何?树敌太多,迟早阴沟里翻船!
若元家女和太子斗起来了,才是真正的两虎一山。
·
“阿嚏!”
卧房内,沈元惜倚着靠枕连打两个喷嚏,忍不住揉了揉鼻子。
恰时元宝推门进来,问了一嘴:“姑娘莫不是着凉了?”
“指不定是哪个小混蛋念叨我呢。”沈元惜接过食盒,一眼便看到蛋黄酥少了一块,“给朝夕了?”
“是呢,他好像不太高兴。”
高兴才是见鬼呢。
沈元惜暗自腹诽,手不自觉的伸向什锦盘,捏起一块蛋黄酥。
她从前加班忙起来时,不爱吃这些精致不顶饱的零嘴,自从穿到大历朝后,时间一下子充裕了起来,认知中熟悉的食物多数还没有流入华夏土地,虽然能吃的东西依旧不少,但沈元惜是有些难以适应古代的口味的。
无事时,就爱琢磨些吃食。
但来京城这些时日,除了崴脚那些天,几乎每日都在忙,哪里有时间挑拣吃的,向来是厨房大娘做什么就跟着吃些什么。
这食盒中几碟子精致的点心,想来是元宝吩咐人弄的。
平日神经大条的小丫头,意外的贴心。
“你有心了。”
“嘿嘿,姑娘不爱吃桃酥,能不能给我?”元宝虎视眈眈的盯着盒子里的桃酥,这可是好东西,寻常人家过年才会买上一包,到了他们姑娘这里就被嫌弃死了。
元宝不理解,但元宝知道,姑娘不爱吃这东西,那就都是她的了。
“坐下一起吃。”沈元惜失笑。
元宝也不客气,直奔桃酥,边吃边问道:“姑娘准备什么时候去东宫拜见太子?”
“就这么想你们家姑娘送上门帮人办事?”沈元惜打趣她。
对于太子,元宝的态度好得不得了,一股脑的想撺掇沈元惜嫁入东宫,但皆被沈元惜一句“我不做妾”和太子“商贾女子不得为东宫正妃”的理由给堵了回去。
在沈元惜眼里,妾等同于第三者,她不做破坏别人婚姻的事。可元宝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人不懂啊,太子的侧室将来是要封妃的,谁见了不得尊称一声娘娘,比寻常官员家的正头大娘子还风光呢!
但有时候,元宝又觉得,她家姑娘这么好,嫁给太子做正妃都是便宜他了。
元宝就是怀着这番矛盾的想法,一边想让沈元惜嫁入东宫,一边又觉得太子配不上自家姑娘,想得很好,完全不顾其他人死活。
如果可以,沈元惜想现在就收拾东西躲回东洲。
可逃避终究不是办法,收了人家的报酬,总都付出些什么。
沈元惜沉住气等了两日,东宫那边终于忍不住派人上门来催时,沈元惜带着准备好的东西上了马车,只叫了元宝一人陪着。
而她手里端着的木匣子里装的,正是养殖珍珠之法。
为了防止穿越者身份暴露,沈元惜特意查了古籍,尽可能的将现代化的言语写得繁复难懂,加入了自己的见解,让这薄薄一张纸上书载的东西显得稍微正常些。
尽管在古代养殖珍珠已经足够逆天了。
“东宫内不能坐马车,劳姑娘移步。”女官毕恭毕敬,沈元惜也微微颔首致意,踩着脚踏下了马车。
东宫与真正的皇宫无甚差别,如出一辙的庄严,刚下马车,迎面碰上几个端着托盘的侍女,动作整齐的侧到路旁躬身行礼。
女官只道了声平身,继续对沈元惜道:“姑娘这边来。”
“劳驾。”沈元惜点点头,只缓步跟在她身后。
方一进殿,便被尴尬的气氛所感染,沈元惜垂首肃立,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探究,但总有人追着她喂瓜似的。
“这位便是近来名动京城的元姑娘吧,果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少女声音跳脱,说出的话却夹枪带棒:“常听太子哥哥提起你,说你是个奇女子,一个姑娘家在外行商,我早就想见见你了。”
沈元惜干笑着,女官识趣介绍道:“这位是贵妃母舅家千金,吴三姑娘。”
“吴姑娘好。”沈元惜打了声招呼就不在言语,尽职尽责的扮起了锯嘴葫芦,只见这位吴姑娘似是颇为不满她这般态度,还要再说些什么,太子便发话了:“好了,表妹先回吧。”
“表哥!”吴三姑娘跺了跺脚,倔强着站在原地不动弹。
太子只能好声劝她:“你先去外面玩吧,孤与元姑娘有要事相商。”
“什么要事要你和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商量?”
“三姑娘,你失言了。”女官眉头微皱,那吴三姑娘顿时像是老鼠见了猫,老老实实道歉,只是依旧不大情愿:“太子哥哥,抱歉。”
“三姑娘应该向元姑娘道歉。”女官如同一个冰冷的机器,不带语气的叙述着事实。
吴姑娘咬了咬唇,“对不起”三个字烫嘴似的,说完恶狠狠瞪了沈元惜一眼。
看够了热闹的太子终于肯诺动尊驾,挡在了二人之间,随口道:“姑姑,她们小姑娘间的口角,就不必告诉母妃了。”
“诺”女官沉声应是。
见太子主动维护自己,吴姑娘心情好了些,趾高气昂的看着沈元惜。
沈元惜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自以为贴心的解释道:“民女已许了人家,此番真的只是与太子殿下有事相商,自然也要有这位姑姑在场,否则民女那未婚夫第一个不同意。”
“想来太子哥哥也瞧不上有夫之妇。”吴姑娘“哼”了一声,旋即脚步轻快地出了大殿。
沈元惜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开,转身对上太子玩味的神情,回应之麻木。
但这不影响太子言语撩拨,他挑了挑眉,“孤怎不知,元姑娘已许了人家?”
“草民的婚事,怎好意思拿在太子跟前说嘴。”
“哦?”太子继续追问:“孤倒好奇,元姑娘的夫婿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东洲菜市场杀鱼的,刚死了老婆没几年,等着民女及笄去续弦呢。”沈元惜鬼话张口就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太子失笑,这姑娘还真是,连个像样点的借口都懒得编。
“吴姑娘是孤表妹,自幼娇纵惯了,孤替她向你赔不是。”
“只是口头上赔个不是?”沈元惜最懂得如何得寸进尺。
“自然不是,这殿中摆件,姑娘看中什么尽管拿。”
太子话都放这了,沈元惜也不客气,环视一周,指着墙边的置物架对元宝吩咐道:“那株红珊瑚,还有旁边的玉瓶、金蟾”
沈元惜一连点了六七件,也不避着人,“全都包起来。”
女官咋舌,用近乎失礼的目光看着沈元惜,又看了看太子。
只见太子面色如常指使宫婢:“不敢劳烦姑娘的人,你们去把元姑娘说得东西包好放在马车里。”
这下,整座大殿除了沈元惜和太子,没有不懵的。
经过两日,沈元惜冷静思考下来,以免死令交换养珠法,本就是她吃亏,搬点东西也是太子占了天大的便宜。
可旁人不知啊,探究的目光如若化作实质,准能将沈元惜埋了。
“孤要的东西,元姑娘可准备好了?”
不待沈元惜张口,元宝捧着木盒子上前。
太子只是看了一眼里面的宣纸,便揉了揉额角:“孤现在相信元姑娘不是与孤来自一处了,这字,孤看了便头疼。”
那便不枉我写这文言文。
沈元惜心道。
虽如此说着,太子却并未放下手中纸页,而是仔细读了起来。
这薄薄的一张宣纸拿在手里感受不到丝毫重量,纸上所书却重若千钧。
第 37 章
沈元惜站得腿有些酸, 准备告辞时,太子终于从纸页上收回注意力,语气极为自然:“孤尚有些不懂的,需要请教元姑娘, 咱们寻个僻静地方边品茗边聊?”
司马昭之心, 沈元惜岂会不知。
“好。”但沈元惜也不急着走。
更何况这东宫她还是头一回来, 皇宫不敢乱逛, 东宫总得瞧一瞧,才不枉穿越这一回。
太子走在最前头, 沈元惜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两步, 两人来到一处亭台。
亭畔就是一池清水, 水面是许多沈元惜未曾见过的水生植物, 不时几尾锦鲤跃出水面,争相去衔荷叶下的蜻蜓。
这可比元宅那被沈元惜拆了一半的池子强太多了,比程家的人工湖有过之而无不及, 胜在玲珑精巧。
设计师的通病, 看到这种构思巧妙的建筑总忍不住多看几眼, 太子却以为她没见过,清咳了两声,介绍道:“这是孤特意寻能工巧匠建造,与江南湖景无甚不同, 孤记得元姑娘是南边人吧?”
沈元惜正在走神, 没有回答, 太子又喊了一声:“姑娘?”
“啊,此处甚美, 尤其是池中莲花,从未见过。”沈元惜适时的露出惊羡的神情, 太子果然忍不住开屏:“这莲花,在大历可见不到。”
自然见不到,这花是二十一世纪的新品种,沈元惜也是在景区看到,觉得这荷花半俗半雅的颜色很是稀奇,才回去查了资料。
首饰加上如此花样,更是好看。
但沈元惜不是来赏花的,她直白问道:“殿下于养珠一道尚有不懂之处,请讲。”
“孤特意选的这一处,支走旁人,元姑娘还真是不懂得浪漫。”
“浪漫是何物?”沈元惜只当不懂,太子也放弃了试探,索性略过这个话题,从袖中掏出宣纸铺开在石桌上,指向其中一处:“姑娘如何得知,在河贝壳内壁植入异物便能长出珍珠?”
“民女年幼时,曾顽皮碾碎过珍珠,里面要么空出一小块,要么就是沙砾。”沈元惜眼皮不眨一下,编得有理有据:“那时民女便有猜测,河贝之所以会长出珍珠,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有沙硕之类的东西进去了。至于那些空心的,或许便是河贝吃东西时卡在里面烂掉的。”
她尽可能的用一个古人的理解角度讲述这件事,成效果然也并没有让她失望。
太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问了下一个问题:“三年成珠,这又是从何处知晓?”
“三年是最合适的时间,时间不到珍珠过于小,养久了河贝容易死,死一只臭一池子,怪难闻的。”沈元惜这次回答的简单粗暴且直接。
“姑娘所书,只交代了河珠如何养殖,那海珠呢?”太子又问。
沈元惜似是为难,几番思索着欲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装得很像那么回事,就连太子也看不明白了,到底是真怯懦,还是扮猪吃虎?
无论怎样,对方也只是个小女子,太子从不对女子疾言厉色。
他只抿了口放凉的茶水,温声宽慰:“姑娘放心说,若是害怕,孤便发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如此最好。”得了准话,沈元惜紧凝的眉头终于放松,低声道:“殿下不知,海贝不似河贝好养活,民女花大价钱买来金贝又包了水塘,结果半亩水塘不知多少金贝扔下去,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就这样,还因为不知何处得罪了河州寺丞家的公子,被投了毒药,最后只得了九颗珠子,都纳贡了。”
“如此说来,这何公子着实可恨,此事孤会处理好。”这事贵妃交代过,太子早便抓了何寺丞的把柄,原本打算敲打敲打便就此揭过,如今却不打算敷衍了事了。
但无论他怎样处置何家,都不需向任何人交代。
“能收获九颗金珠,已经很厉害了。”太子轻笑着夸奖一句,不动声色的揭过这个话题。
沈元惜看出他有心敷衍,不再紧追不放,举起茶杯轻轻一点:“那民女便以茶代酒,预祝太子殿下前路平坦、得偿所愿。”
“原想祝姑娘财源滚滚,但以姑娘的本领,即便少了孤这一声祝福,也会日进斗金。”
太子突然凑得很近,方寸的距离,极尽暧昧,沈元惜甚至能看到他长睫煽动。
沈元惜默不作声的挪着矮凳后退,只听太子轻晒了一声,又道:“孤私心亦不想看姑娘觅得佳婿儿女绕膝,那便只好祝姑娘福寿绵长了。”
从东宫告辞后,沈元惜带着一车珠宝,并不着急回去,而是直奔京中最有名的当铺,将一些于她无用的物件换成黄金。
这其中便有一块开了窗但没切的翡翠,从开窗上看,颜色透紫,大概率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好玉。
可开窗只有二指大点,整块原石却足足二百斤,大小堪比东洲屠户家的木墩子菜板。
若是皮壳下尽是美玉,则价值万金。
原本是想一并当了,但元宝舍不得,沈元惜索性将石头留了下来,准备运回临时别院,找上几位工匠给切开。
虽说赌石碰不得,但免费的倒是可以玩一玩,即便切垮了也不亏钱。
回到宅子后,沈元惜吩咐人将原石搬下来,动静大得连正在生闷气的朝夕也忍不住过来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挪不动道了。
只听他酸溜溜道:“这石头是蒲甘使节送来的,宫里大师鉴定过的稀世美玉,原本赏给了太子,没想到最后竟落到了你手里。”
沈元惜震惊。
蒲甘产玉,多翡翠。既敢送去邻国,就是断定平平无奇的皮壳下面藏着美玉。
心底惊涛骇浪、面上淡定依旧的沈元惜矜持道:“神仙难断寸玉,即便是蒲甘的,也不能保证里面一定是好的。”
“垮也垮不到哪去,这么好的东西,太子也当真舍得。”朝夕并未接她的凉水,语气冷飕飕的:“不过你也给了他养珠秘法,真若算账,也当是你亏了。”
沈元惜亦没有理他,只是吩咐人去请几位师傅来切这块玉。
古代没有切割机,用的还是最古老的线切,这一切,便从晌午切到了深夜。
院子里的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没有一个人犯困。断了两根麻线,切到三分之二处,最后一凿子下去,两百斤的石头便一分为二,裂成了两块。
断裂面灰蒙蒙一片,沈元惜举着烛台上前泼了一瓢水,众人才看清。
窗口一抹紫透进了深处,与另一道绿色色带各占半壁江山,无论是从种水还是颜色来看,都不似天然形成的。
这里不是现代,没有酸洗注胶。
沈元惜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虽然不太懂翡翠,但也知道这颜色和种水极为罕见。
而且这么大一块,即便有些纹裂也无伤大雅,可以通过雕刻将有瑕疵的地方剔出来。
无论是整体雕刻成摆件,还是切割成小块做玉坠饰品,都是能惊艳四座的存在。
沈元惜甚至已经想好了怎么雕,在脑海里描摹着图样。
吃水不忘挖井人,先雕一对儿玉盏送去东宫,剩余的便的都是她的了。
一边想着,沈元惜一边吩咐人将两块玉抬进书房。她甚至等不到天亮,就着昏暗的烛光在切面上起稿。
她画技极好,几乎没有笔误的时候,羊毫点出的花蕊比发丝还要细,下手却不曾停滞。只一刻钟的功夫,便绘完了一块玉璧切面。
画完一副,沈元惜两指夹着毛笔思索片刻,用抹布沾水擦掉了桃花部分,改成了差不多的梨花。
倒不是不满意,而是桃花蕊太细了,在没有电磨机的情况下雕这么精细的花蕊失败率极高。
沈元惜不喜欢任何有风险事情,因此将桃花换成了相对来说不那么考验技法的梨花,效果也不至于相差甚远。
另外,上次十二件定制已经交货,算算时日,该出新了。
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这次的信物,沈元惜前两日便开始想了,这翡翠来得正是时候,也免了她费心思避开市面上流行的纹样,每一块玉本就都是独一无二。
从有想法,到付之实践,沈元惜用了不到一个礼拜。
十二块未经雕刻的玉牌打磨抛光后,系上珍珠流苏,出现在了悦己阁的货架上。
不肖多解释,人人便知元老版得了块好玉,悦己阁在京城一时风头无两。
与此同时,因太子上疏大兴养珠,力荐一女子担任监察使,元喜这个名字也第一次出现在了朝堂之上。
消息传出的时候,满城哗然。反应快的人已经备上厚礼亲自到临时宅邸拜会,却出乎意料的吃了闭门羹。
沈元惜的反应比他们更快。
养珠一事由工部主理,监察使独立与六部之外,虽品阶不高,却是个有实权的职位。
这个位置上能做的太多了,监察养珠这样的肥差,只要有心,送礼的人绝对不会少。
且不说本朝无女官参政的先例,即便开了这个先河,后/庭还有那么多有才能有家世的女子。
沈元惜不傻,她清楚,即便有太子做保,这肥差也绝对落不到她头上来。
她有野心,更有自知之明。
更何况,纵使无官无职,有太子在朝堂上闹这么一遭,沈元惜不信还有人敢看轻她。
思及此,她竟有些期待回到东洲后何三那些人的反应了。
刚琢磨着返程,宫里就来人送喜帖了。
二公主定于腊月十八完婚,特发请柬,邀请观礼。
第 38 章
沈元惜揉了揉山根, 颇觉头疼。
腊月十八这个日子不近也不远,若是回东洲,待不了个把月就又要回来了。路上费时不说,还容易有危险。
可若是不回去呢……
满打满算已经离家三个月了, 东洲那边虽有赵晴婉撑着, 沈元惜还是放不下心。
她犹豫良久。
若是付正在, 还可以叫他带着自己骑马。
沈元惜此来京城本就没带多少人, 三个车夫本就是临时雇佣,到了京城便各奔东西了, 现在身边只有元宝元贵两个小孩子是东洲来的。
思来想去, 都怪朝夕那个小冤家, 顶替付正回来后便万事不管了。
那便只有跟随镖局回去, 只是不知最近有没有京城到东洲的镖。
今日已是八月十二,再有三日就是中秋,半轮月高高挂在天上, 沈元惜突然想起一句诗:今人不见古时月, 今月曾经照古人(1)。
一场海难, 她见过了相隔千年的日月,代价却是此生再也不见手足至亲。
沈元惜是个恋家的人,从前工作再忙,每每逢年过节依旧会跨越大洋回一次老家。留恋的自然不是那些令她寒心的亲戚, 而是父母旧居。
眼看着要中秋了, 沈元惜格外想家, 大历偌大疆土,于她而言都是异乡。
好在, 她不是孤身一人,有人同她一样, 来自未来。
沈元惜想,虽说不能道破,但以后总会在无意间看到或听到一些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产物,只有她能读懂。
她就这么静静枯坐在窗边,直至天边泛起青白,竟是一夜无眠。
趁着元宝没有端着洗漱用具进来,沈元惜忙躺回床上,假装睡了一夜。
黑眼圈骗不了人,奈何元宝向来神经大条,愣是没看出什么不对劲。将将盆放在矮桌上,伸手推了推沈元惜,“姑娘,辰时了,该起了。”
沈元惜装作如梦初醒的样子,伸了个懒腰,演技非常不走心,骗元宝这小丫头却是绰绰有余。
想了一宿,沈元惜还是准备赶着中秋回去看看,哪怕十五赶不到,十六能回去也是好的。
时间不等人,沈元惜大清早灌了几盏浓茶,出门直奔镖局。
坏消息是,没有京城到东洲的镖。好消息:有几位镖师恰巧闲着,可以专程互送,但中秋回不来,价格要比平日里高出三成。
中秋节走镖才多收三成,沈元惜默默在心里为古代打工人点了支蜡。
原本想多给些赏钱,但一想到自己大过节的也要奔波,心里顿时更难受了。
要论惨,谁能惨得过她啊。
心里虽然如此想着,沈元惜还是找到镖师挨个打点了一番,约好午膳过后便动身。
只留一上午的时间收拾东西。
沈元惜当即叫元宝取了通关文牒,自己则去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与银票,统共一木箱东西,一人便能随身带着。
用过午膳,她一人带着箱子等在门口,远远便看到镖局的人往这边来。
沈元惜一身利落劲装,三千青丝高高束起,马尾垂到腰间。
她身形本就高挑,作男子装扮亦不奇怪,面上特意抹了暗沉些的脂粉,一眼望去,倒真像个清秀的少年人。
“元老板。”为首的镖师王赢拱了拱手,侧身让开能容马车驶过的距离,没忍住多嘴了一句:“您一个人吗?”
沈元惜点了点头,丝毫没有闺阁女子的扭捏,大跨步上了马车。
·
依照沈元惜的意思,此行当一路低调,她并没有随身携带多么贵重的物品,对随行的镖师也只有一个要求:保护好她。
三位武功高强的镖师保护她一个女子,可谓是绰绰有余。
这世上的犯罪无外乎仇与钱,前者,沈元惜自认为没招惹过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河东那位逃犯、还有来京路上的山匪,早已成了孤魂野鬼,沈元惜做得干净,未留下一丝后患。
若是图财的,那就好办了。
能破财消灾,沈元惜求之不得呢。
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三匹马一辆车一直行到淮河岸,都没有事发生,格外太平。
但太平过了头,沈元惜心底隐隐升起一阵不安。
为了赶路快些,后半段要走的都是水路,然而天已经黑了。
黑夜行船,沈元惜的不安更加放大了,毕竟感受过沉船的滋味,着实不想再来一遍。
但路是自己选的,再怕也要走下去。
趁现在灯火还亮着,沈元惜跟随镖师上了一艘数十人共乘的大船。这船多是路费不足的人在乘,因而没有单间房,只有两间大通铺。
沈元惜一身男装,不便进女厢,只得与十几个男人挤一间房。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迈入男厢那一刻,沈元惜还是被里面的景象刺得恨不得下船。
长久没洗的汗衫,与臭烘烘的草鞋布靴混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沈元惜自认不是个娇气的人,依旧被熏得频频皱眉。
三位镖师好似见多了这般景象,早就见怪不怪,甚至抽出手三两下收拾出来一个还算整洁的床位,让给了沈元惜。
这一动作引起了厢房里其他人注意,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沈元惜。
“这是哪家的大少爷体验民间疾苦来了?”
说话的男子正扣脚,上下看了看沈元惜,冲她吹了个堪称下流的口哨。
被这般打量,沈元惜很不自在,冲镖师使了个眼色,三人立即挡在了她面前,手摸向腰间软刃,目光凌厉。
刀刃抵在脖子上的时候,那男人总算反应过来,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连忙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公子饶命,小的有眼无珠,望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小的一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
“再不闭嘴,割了你的舌头。”王赢沉声威胁。
下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臊气味直冲所有人的天灵盖,那男人裤子上濡湿一大片,竟是生生吓尿了!
沈元惜面露嫌恶,默不作声后退了几步,像是生怕秽物会沾到自己身上似的,做足了富家纨绔子弟的姿态。
王赢是个人精,不肖她开口,便斥道:“还不把他丢出去,免得污了我家少爷的眼!”
然而不等船家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就听一人拍掌大笑:“好一出恶主刁仆!今日不虚此行!”
那人缓步从人群中出来,嘴角噙着浅淡笑意,目光直直落在沈元惜身上,眼中却没有审视和打量,见沈元惜看他,微微垂眸便算是打过了招呼。
只一个促狭的眼神,沈元惜便知,他认出自己来了。
也是,她五官并未刻意改画过,只薄薄抹了层暗色脂粉,身形又如此显眼,哪怕束了胸,糊弄旁人便算了,熟人岂会认不出来。
“陆老板好雅兴,不去画舫温柔乡,怎想到上了这艘船?”沈元惜压低了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听起来便像是变声期的少年,莫名有些滑稽。
陆浔忍笑忍得肩膀直打颤,自顾自得乐了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答话:“这不是在岸边瞧见有故人上了这艘船,特意跟过来的吗——”
“无聊。”沈元惜虽如此说,眼里却是含着笑的。
独自一人远行千里,能遇故人,总是高兴的。
两人闲谈片刻,陆浔主动邀请沈元惜换乘陆家的船,一个人一间房晚上也能睡个好觉。
沈元惜正想问水上怎么换乘,就见一艘巨大的画舫与民船并行,两船之间以锁链相连,已在水面铺好了吊桥,几个婢子正执着火把等在画舫甲板商。
这边民船脏乱差,那边陆家画舫灯火通明,细看还有几个舞姬围着篝火偏偏起舞。
两方天地,一桥之隔。
能舒服些赶路,自然是好的。沈元惜也不矫情,询问了陆浔的意见,便叫上三个镖师扶着锁链上了画舫。
萦绕在鼻尖的那股挥之不去的酸臭气息被婢子身上的香粉一冲,散去了大半,沈元惜终于有心情看两眼夜晚的江面。
微风带起阵阵涟漪,淮水之上大大小小几乎上百艘船,有的灯火通明,但大多数都是像方才那艘民船一般,船上的人早早便安寝。
夜是留给富贵乡的,陆家画舫上几个舞姬身姿妖娆,丝毫不见疲惫,沈元惜看着就觉得累。
这个想法在脑子里过了个来回,还没说出口,陆浔就像猜到她在想什么似的,招手唤来婢子低声吩咐了一句,甲板上翩然作舞的几位美人便款款退下,连带着几个举着火把的下人也进了船舱。
一息之间,甲板上只剩下两人,唯一一盏灯在陆浔手里。
沈元惜刚要告辞,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在了她身前。
“这磨还没卸呢,元姑娘就急着要杀驴了?连应付我一会儿都不肯?”
豆大的烛火在琉璃灯罩中跳动闪烁,照在脸上,显得格外柔和。
陆浔眉眼弯弯,笑意嫣然。
明知是一句玩笑话,明明可以当作没听见直接去客室休息,沈元惜却莫名不想这么做。
应付男人的追求于她而言是疲惫的,但现在,好像不是那么不耐烦了。
如果有一个人能懂她、忧她所忧,喜她所喜……似乎也挺好。但这个世界上能与她共享思想的,好像一个都没有。
不对,有一个。
沈元惜羽睫轻垂,思绪飘到江面上,就听耳边男子温沉着嗓音打趣道:“想什么呢?莫不是在京城有了小情郎?”
“情郎没有,倒是捡了个熊孩子。”沈元惜轻轻叹息,转眼江面飘起细雨,水汽氤氲看不清远处。
“孩子?”陆浔挑眉,似乎对这个话题颇有兴趣。
谈起京城那位祖宗,沈元惜颇觉头疼。
两人一边闲聊着,一边缓步走到廊下。
几乎是刚到遮蔽的地方,就听到外面一声闷雷,紧接着豆大的雨滴便唰唰落下。
第 39 章
“好险, 差点就成了个落汤鸡,真是吓死我了。”陆浔捂着胸口直喘气,故作担惊的样子逗乐了沈元惜。
“陆老板快别演了。”沈元惜忍俊不禁,“我初遇朝夕时, 也是大雨瓢泼后。”
她掩唇轻笑的样子配上这身少年衣着, 即便刻意扮丑, 依旧清艳难言, 反而因为画了锋利的眉,平添几分风情。
陆浔自认不是个在意皮相的人, 他本身就生得出挑, 二十啷当岁的年纪, 为他说媒的看到他这张脸就绝不会给他介绍丑姑娘。
但他相亲过的女子里, 没有一个是像沈元惜这般的。
论姿容,天下强于沈元惜者不是没有,但甚少女子有能与他并肩的一番见识, 可沈元惜有。
官宦人家的千金他高攀不起, 原以为沈元惜对他不是无意, 可她谈起另一个男子的样子,实在很难让陆浔不多想。
在沈元惜嘴里,十七岁是孩子。
可十七岁已经是能成亲的年纪了,陆浔兄嫂十七时已经为人父母。
那个“朝夕”在沈元惜口中, 性情反复无常, 时而殷勤, 时而莫名其妙生气。沈元惜不知,但同为男人的陆浔又岂会不知他的心思?
看来在京城这些日子, 元姑娘不知不觉惹上了一身桃花债。
陆浔抬手接住雨水,搓了搓指腹, 心里有了盘算。
“不止元姑娘打算何日回京?陆家这段时间有一批货要销往京城,或许可以同行。”
“半个月返程,不知能否蹭上陆老板的商队?”沈元惜想也不想直接说了,在东洲待上半个月是她原本就计划好的,但若是为了蹭商队,提前或推迟也无不可。
只要时日相差不远。
“那还真是巧了,陆家商队也是中秋后半月那几日动身。”
“那太好了。”解决了回程的问题,沈元惜打心底高兴,“劳烦陆老板了。”
·
画舫的平稳和舒适是民船不能比的,在江面上的显眼程度也是成倍增长,简而言之,就是比一般的船更能招水匪。
夜间沈元惜正被失眠困扰,犹豫要不要去甲板上逛一圈。
迷迷糊糊走到船廊,一个连着绳索的钩子彻底惊散了沈元惜为数不多的困意。
寅时的江面寂静无声,因此有人顺着绳索攀爬的声音格外明显,悉悉索索,伴随着男子的低声言语。
沈元惜一时间没往那处想,直到有人手脚麻利的翻过栅栏爬上船板,沈元惜都没有反应过来。
一个愣神的功夫,冰凉的匕首已经架在了脖颈。
“不想死就闭嘴!”
沈元惜内心崩溃,心说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能让我碰上!
“老大,这女的看样子是个丫鬟,不如让咱哥几个享受享受?”
令人生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伴随着几道打量的目光,看得沈元惜直皱眉。她深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淡定,如若激怒了这些歹徒,后果不堪设想。
当下若想性命不受伤害,只有配合这些人。
天杀的!
沈元惜心里不断咒骂,却还要强装镇定与挟持她的人斡旋,一想到脖颈上刀随时能要了她这条小命,就觉得老天不公。
“这位大哥,我非寻常丫鬟,能拿得出钱财来买怕平安。”沈元惜道。
“不是寻常丫鬟还能是什么?通房?”此话一出,几个水匪立即哄笑出声,其中一人忍不住将火把举到沈元惜面前,端详起了她的脸。
这一照,当即有人“嘶”声抽气,感慨道:“这小娘,真他娘的俊!”
“那是,你也不想想是谁的人,姓陆的那厮家财万贯,房里人能不漂亮吗?”
“是是是,大哥说得是!这娘们咱们带回船上慢慢享受!当务之急是抓住姓陆的那孙子!”
沈元惜直觉不妙,不待她反抗,后颈顿时一阵钝痛,眼前一花,便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时,天已泛白,沈元惜揉了揉泛酸的后颈,左右打量了一遍周围。
还在陆家的船上,还是昨晚的房间。
沈元惜舒了一口气,起身时眼前一花,不小心磕到床沿,发出“咚”地一声,惊动了外面守着的婢子。
她扶着床柱缓了一会儿,招手让人靠近些。
“姑娘有何吩咐?”
“你们家陆二爷没事吧?昨夜那些水匪可能是冲着他来的。”沈元惜出于礼貌关心了一句,而后便是不加掩饰的探究:“陆浔最近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婢子听从主人吩咐,元姑娘问什么就如实说,但这事她是真不知道。
沈元惜也没指望从一个小丫头嘴里问出些什么,刚想摆摆手叫人退下,就听门外一道戏谑的声音说:“元大姑娘想知道,何不直接来问我?”
“什么深仇大恨,值得找水匪来劫商船?”沈元惜促狭:“陆老板,你不会抢了人家老婆吧?”
“元老板,你那批珍珠可害惨我了。”陆浔没打算瞒着,况且这事也和沈元惜有关,提个醒也好早做防备。
事关自己,沈元惜果然正色。
“那些珍珠挑挑拣拣还能挑出来些好的,而且还不少,制成首饰,量大且价格低廉,寻常人家也买得起,加之陆某定的价格比市价低太多,抢了某些人的生意,自然招人记恨。”
陆浔说得轻巧,沈元惜一听,头都要炸了。
这哪里是抢生意,分明是扰乱市场价,就连沈元惜一个半道转行做生意的都知道,压价压的太狠会砸了同行的饭碗。
“你想要垄断珍珠市场?”沈元惜暗暗心惊。
“我想决定大历乃至西域东洋可流通的珍珠价格,当然,这需要元老板的全力配合。”陆浔换了委婉点的说法,朝沈元惜会心一笑,他相信这么大的好处,沈元惜一定会心动。
沈元惜的确心动了,养殖珍珠在生产力落后的古代就是流氓一般的存在,前期那点成本投入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更何况,大历没有反垄断法,盐铁矿之外的所有经营都可以不受朝廷管制,但若想被一两家商户把持住命脉,依旧是难如登天。
沈元惜不知陆浔哪来的底气肯定朝廷不会插手,她的确想吞下珍珠市场,但不是和陆浔一起,更好的合作对象已经找过她了。
此次返乡,为的自然不只是过一个中秋节。
受太子邀请在东洲建立第一个“养珠基地”,选址需得沈元惜亲自来做,既要水质好,又不能以权压人侵占百姓家的水田鱼塘,可用的地方便非常少,非东洲本地人根本寻不到合适的地方。
沈元惜穿来这里不久,但来了之后四处跑的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房产中介,东洲的每片水塘,她基本都看过,比中介还忙。
太子将这事交给她时,沈元惜脑海里便有了几处比较中意的地方,之所以下定决心回来,也是之前包水塘时听说那几处塘子的主家着急卖掉,怕耽误久了真被别人买了。
此次奉诏行事,在一切尘埃落定前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买地招人皆是以沈元惜的名义,待到基地落成,太子再上疏圣上,以朝廷的名义接手。
如此,太子也能在陛下面前讨个好处。
沈元惜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这种能卖储君一个人情的事,她自然愿意配合。
配合太子,就不好再配合陆浔了,因而面对陆浔的邀请,沈元惜只回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为了避免以后闹得太僵,沈元惜还是提点了一句:“陆老板,胃口太大了可是会撑坏的。”
“京城的人找过你了?”陆浔果然会意。
沈元惜打了个响指,眼中笑意不减,“聪明~”
“上京城可是个虎狼窝,姑娘可千万要小心,别真被豺狼虎豹拆吞入腹了。”
“这就不劳陆老板担心了,小女心中有数。”沈元惜知晓他没有恶意,朝他盈盈福了一礼,算是搭顺风船的道谢。
过了水路,还需坐一段马车,但到了这,沈元惜就要和镖师分道了。
好在和陆浔顺道,一起赶路总不会出太大的乱子。
·
进了河东地界,见到了熟悉的景致,沈元惜整个人都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刚穿越时正直暮春,如今已然入秋,道路两旁的草木开始枯败,添了几分萧瑟之意。
别过陆浔后,沈元惜依照记忆,独自找到元宅,轻轻叩了叩门。
“谁呀?”
听到熟悉的声音,沈元惜忍不住鼻头一酸,温声应了句:“是我,我回来了。”
“姑娘?”元宵打开门闩,神情激动,嗓音也忍不住拔高了一个调:“姑娘回来了!”
她话音刚落,赵晴婉便匆匆推开房门出来看,手上还攥着一只蘸了墨的笔,看样子应当是在整理账簿。
“阿姐。”沈元惜立在门口,唤了一声。
她背着行囊,一身风尘仆仆,因画舫上那一遭绑架,身上的衣衫都皱了不少。
赵晴婉立刻放下手中笔,快步走到门前看着她,嘴硬依旧:“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身边也没个人照顾,也太不不知轻重了吧。”
“不放心你们,本想赶着中秋回来看看,只是路上耽搁了。”沈元惜话说得轻飘飘的,也只有出过远门的才知晓这一路艰辛。
赵晴婉虽嘴上不饶人,身体倒是诚实得很,一边支使的几个小丫头去烧菜,一边数落沈元惜。
饭桌上,赵晴婉在几个丫头期待的目光中问了个明知道答案的问题:“姑娘这次回来,还走吗?”
“我在东洲待不了多久,京城那边一堆事呢。”沈元惜夹了一筷子虾仁,边吃边答:“我在京城盘了家店面,在芙蓉街。”
“芙蓉街?那地方挺好,一整条街都是胭脂水粉成衣,在那个地方开家首饰铺子的确不错。”赵晴婉眼神很是意外,原以为沈元惜进京只是押送凤冠,没想到竟又开张了一家铺子。
旁人初到陌生环境,适应不过来的大有人在,这姑娘脑子活络,合该是天生做生意的料。
“是啊,新店开张,我总要多顾着些,怕是要在京城待到年底了。”
沈元惜言笑晏晏,神情也不自觉软了许多。
第 40 章
元记珠宝自那日被何家人打砸过后, 一直是闭门谢客的状态,如今当家人回来了,自然要去看看。
沈元惜拎着钥匙,起了个大早去开店门, 在铺子附近见了个鬼鬼祟祟的玄衣人影, 当场就叫家丁把人拿下来问话。
不问不要紧, 这一问, 就连沈元惜也被震的不轻。
这人不是何家派来捣乱的,也不是替河东那几家同行盯梢的, 而是七皇子府的人。
元宵没见过什么贵人, 骤然听到“七皇子”这个称谓, 吓了一跳, 有些担忧的拽了拽沈元惜的袖角。
不单她心里没底,就连沈元惜心里也没底。
此去上京,她只路上顺手捡了个七皇子伴读, 连这位“英年早逝”的殿下影儿都没见着。
不排除有人假借皇子之名在外生事的可能, 想到了这, 沈元惜多了几分警惕,“抱歉,我不认识你家殿下。”
“殿下如今已安全脱身,此番只是派属下来谢姑娘救下朝夕公子, 姑娘不必害怕。”
“那正好, 朝夕在上京棠花巷子的宅子里, 叫你家殿下把他领走吧。”沈元惜不着痕迹的试探,目光直直看着这位自称七皇子府侍卫的人。
“殿下自顾不暇, 姑娘莫要为难下官了。”玄衣侍卫拱了拱手,低头回避沈元惜的目光。
殿下曾交代过, 此人心计城府不亚于东宫那位,若万不得已,可以实话实说。
那玄衣侍卫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哪知沈元惜竟摆摆手,放他走了!
不是沈元惜相信了他的说辞,而是懒得管了。
朝夕的本事她是见识过的,接连暗杀两位朝廷命官,通缉令却在前些日子被撤了,想来也是有人从中斡旋。
既然连累不到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沈元惜索性不再过问,反正有她赚钱,家里也不会缺那一口饭吃。
心思再重,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总能掰直的。
沈元惜承认她对朝夕有过片刻心软,也清楚,面对这样自幼在阴暗的环境下长大的人,不能付出太多感情。
因此她总是理智的与他勾心斗角,理智到她自己都害怕。
有时候沈元惜也质问过自己,至于如此吗?一个孩子而已。
但朝夕一次有一次的试探都像是在坚定的告诉她,至于。
自从那两起命案之后,沈元惜对朝夕的防备一直很重,朝夕也不出她所料,面对她事每一句话甚至每个表情动作,都带着刻意的迎合,演技不可谓不精湛。
若非沈元惜防他,说不准还真被他骗过了。
说不定,朝夕口中冷漠的父亲、阴狠的兄弟、早逝的生母,都编出来博她同情的。
可沈元惜还是忍不住心软。
原因无他,概因沈元惜成长在一个健康的家庭中,小时家中虽不富裕,父母却从不吝啬爱意,她与弟妹也是手足情深。
父母给她的爱不是被时间冲淡的,而是在十八岁那年因为意外戛然而止的,那时已经成年的沈元惜尚有余力走出悲痛,可一双弟妹年纪尚小,骤然经历这么大的变故,性子难免会有些别扭。
朝夕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很像她的弟弟妹妹。
即便是演的,也的的确确演到沈元惜心坎了,她很难不心软。可若他说的都是真的,沈元惜甚至不敢想,他经历过什么,才会造就现在这个性子。
相处下来这些时日,沈元惜对朝夕总是狠不下心。
钥匙钻进锁孔轻轻一旋,铜锁顿时落了下来。
沈元惜推开铺子门,里面的陈设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自何家来闹事伤过人之后,沈元惜便书信回去勒令任何人不准再去守铺子,万事以人为重。因此店铺内没人整理,依旧是一片狼藉的样子,何家那日砸成了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
损失早已报了官府,沈元惜在这镇着,量也没有人敢再来闹事,故而她叫人来收拾了一番,准备重新开张。
铺子的事沈元惜全权交给了赵晴婉,自己则带着元宵径直去请了东洲那几户鱼塘主到酒楼一叙,目的非常明确,就是买池子。
不是租赁,是买,且开的价格极高。
当下就有人禁不住诱惑,直接吩咐人回家取了地契,当场签字画了押。沈元惜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银票,就地结清钱款,丝毫不拖泥带水。
有太子殿下鼎立支持,沈元惜手中资金充裕,一口气买下三十多亩鱼塘,都是之前看过的。
原本一木匣子的银票也变成了厚厚一叠地契,整整齐齐的装在原来的木盒子里。
匣子是由元宵一路捧回去的,下了马车也不愿放下,抱得死紧。
沈元惜打趣她:“晚上睡觉的时候要不要搂着?”
“姑娘!”元宵推她,“这里面可都是地契,那么多银子买的呢!”
“好好好,这些地契以后就放你房里了,若是丢了,我可就唯你是问了?”沈元惜笑她没出息,看也不看一眼那装了三十多张地契的盒子,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就回房补眠了。
这几日她睡得很不好,眼下乌青已经重到脂粉都盖不住了,顶着这副尊容出门办事,实在是不合适。
沈元惜本以为能一觉睡上五六个时辰,但夜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她。
“姑娘快醒醒!”
是赵晴婉。
沈元惜顿时没了睡意,匆匆披了件大氅便起身开门。
“怎么了?”她问。
赵晴婉一向稳重,能让她深夜叩门打扰自己休息,一定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
初秋的夜已经很凉了,沈元惜披了薄绒氅衣,依旧被凉风刺得一哆嗦。
但此刻她顾不了这么多,忙将赵晴婉拉进卧房问道:“出事了?是水塘那边还是珠宝铺子?”
“是铺子,王掌柜一个人在那边守夜,不知道什么时候叫人抹了脖子扔在路上,被更夫发现时,已经没了。”赵晴婉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显然是哭过的。
毕竟共事了这么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好好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沈元惜心里也不舒服。
“可有报官?”
“衙门卯时才有人,姑娘要不要派人先去敛了尸体?”赵晴婉小声闻讯,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答复,她不接:“姑娘若害怕,大可不必亲自前去,吩咐别人去就是了。”
“暂时不要收尸,挑几个胆子大的守好现场,万一凶手折回来毁尸灭迹,也好有个防备。”
赵晴婉恍然大悟,叹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到,此事交给我,你先去睡吧。”
出了这么大的事,想睡也睡不着了。
沈元惜扶额,“不用,我亲自带人过去看看,阿姐就别去了,顾好家里。”
“你一个未嫁的姑娘家,怎能让你去做那种事。”赵晴婉不赞同。
“此事很明显是冲着元家来的,有阿姐在家,我才放心。”沈元惜握上赵晴婉微微颤抖的手拍了拍,语气不容质疑:“我去吧。”
守家只是借口罢了,赵晴婉从方才进屋时手便一直在抖,沈元惜最擅察言观色,又岂会看不出她在害怕?
赵晴婉拗不过她,只能随她。
沈元惜出门是没有带丫鬟,怕那几个小丫头被吓着,只喊了三四个家丁就匆匆出了门。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看到王全的死状时,沈元惜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脖子几乎被整个切断了,只剩后颈一丝皮肉连着,似乎只要稍微一挪动,脑袋就会掉下来。
粘稠的血迹一直从铺子拖到大街上,沈元惜点了灯,借着昏暗的烛光才看清柜台桌面被溅上去的血迹与上面刀刻的字迹。
“贱婢敢尔。”沈元惜薄唇轻启,念出了那四个字,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
她已经猜到凶手了。
沈元惜行事,不到万不得以,从不会赶尽杀绝。原以为敲打过,他们能安分些,没想到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
王全虽不中用,明面上却还是元记珠宝的大掌柜,偏偏在沈元惜归家的时候被人在店里抹了脖子,就是明晃晃的挑衅。
沈元惜不想生事,但这不代表元家就要人人揉捏。
他们今日敢杀王全,以后就敢动元家其他人,为了自己、为了元宝元宵他们的安全着想,沈元惜一步也不能退。
最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是那些人哪来的那么大的胆子,明知道她在京城搭上了太子,却还这般有恃无恐。
难不成受了太大的刺激,连脑子都被刺激没了?
沈元惜也只能想到这么个荒诞的理由了,一切事情的原委,还需等到天明衙门的人上工。
在此之前,她要做的就是守好现场。
“你回去再叫些人来,用马车把这里挡住,天快亮了,别吓着路过的行人。”沈元惜沉声吩咐:“再有两人,一人去衙门击鼓报官,另一人去王全家报丧,其余人随我守在这里。”
“诺。”
安排完这些,沈元惜看了一眼被随意丢弃在路边、死不瞑目的王全,于心不忍,覆了张手绢在他面上。
王全这人能力一般,算不得忠心,但自那次警告(1)过以后,就未曾有过任何背叛之举,守着铺子没出过什么大乱子,也算是对得起沈元惜了。
因此王全被害,沈元惜自然要替他讨回公道。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