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三九2 将军没打过败仗
“将军, 将军!大事不好了!”
公冶明刚喝完周回春给他煎制的药,正欲小憩片刻,一个小兵火急火燎地冲进他的营帐, 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带给了他:
於鹏达率领的豫南主力全军覆没,他自己也葬身沙场。
这个小兵还没把气喘顺,另一小兵也火急火燎地冲进营帐, 挤得前面那个刚汇报完毕的小兵一个踉跄。
“将军, 将军,大事不好了!睢阳指挥使茅旺发投降了,薛槐已占下睢阳卫。”
公冶明这下全无睡觉的心思,慌忙穿好外套, 坐到床边, 站起身。
“快,把地图打开。”他吩咐道。
两个士兵将桌上的地图摊平,点燃油灯,让地图上的每个地名都清晰可见。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士兵忧愁道。
他们本来的计划,正是行军至睢阳,现在刚到睢阳跟前的山脚, 睢阳却被拱手让人。
“於将军战死, 睢阳卫投降,咱们现在只能退守归德卫。”公冶明说道。
“将军的意思是, 咱们得掉头往回走?”士兵问道。
“不错。”公冶明点了点头,“左将军手里的五千人,郭将军手里一万人,加上我这里的三千人,总共不到两万人, 不是薛槐的对手,只能敌进我退,把这些地方让给他们。”
他伸手指着睢阳到归德之间的数个城镇,没有了睢阳卫的保护,这些地区迟早会被占领。
“这些城里,可有不少火炮和粮草。”士兵感到心疼。
“咱们是兵不是匪,不能强行把百姓卷进来,这样日后太子登基,会引起百姓的不满。”公冶明道。
士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将军,咱们何时动身去往归德?”
“兵贵神速,现在就走。”公冶明下令道。
要在归德将齐鲁大军拦下,得挖不少战壕,布置不少陷阱。这些都需要时间,一定是越快越好,他恨不得日以继夜地赶路,明日就到归德。
只有周回春在无声地叹气,默默取出几包草药。
深夜的军营灯火通明,士兵们收拾好物资,排好阵型,一队接着一队往回走。
公冶明骑着匹踏雪乌骓,站在山口,监督着自己的队伍一只只出来。
十月的夜里寒风凛冽,他又裹上了那张雪白的貂皮,面色却仍旧没能红润半分。
周回春站在他身侧,心急如焚。
“将军,夜色已深,您先上车歇息吧。”
“再等等,等最后一只队伍出来。”公冶明执着道。
当月亮从西边落下,定津卫的三千人全数走上征程,队伍的最尾处,那名坐在乌骓背上的年轻将领终于两眼一闭,失去全身力气那般,倒头从马背上栽下来。
“快把将军抬进马车,用我方才调好的药喂他。”周回春脸色铁青地吩咐着。
等躺在马车里的人睡上整整一天一夜醒来,他终于能够呵斥道:
“我知道带兵打仗辛苦,有些事你也没必要亲力亲为。再这样下去,下次指不定还能醒来!你还想跟着殿下升官加禄?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吧!”
公冶明只能无声地笑了笑。他何尝不想永远跟着太子殿下?可不论怎样,帮太子回京才是重中之重,他不能让这事在自己身上掉链子。
行军的队伍在承怀镇停下,往前三百里就是归德卫。
士兵们在镇里驻扎歇息,采买着生活所需的物资。周回春趁机补充了些药材,才回到营地,就见众人急匆匆地启程上路。
“齐鲁铁骑攻过来了!就在五百里外。”士兵们一传十十传百地说着。
“怎么来得这么快?”周回春惊道。
“攻过来的是骑兵,比咱们行军快。”士兵道。
禹豹走了过来,对俩人道:“公冶将军有令,不进归德卫,所有人都上承怀山!”
“咱们进卫所,不是更容易防守吗?”周回春疑惑道。
“听将军的命令。”禹豹说道,又补充一句,“我从沙州就跟着将军,将军没打过败仗,这次我也信他能赢。”
趁此机会,周回春忍不住问道:“没打过败仗,他的身子是怎么垮的?”
禹豹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的身子是打仗垮的?”
“是他自己跟我说,在雪地里冻了一个月,一定是被敌人困住,才会冻上一个月吧?”周回春道。
禹豹像是被针扎一般地跳起来,大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将军没打过败仗!”
见他格外激动,周回春没有再问,跟着众人走上承怀山。
才到山腰,就见远处的平原烟尘滚滚,一只庞大的骑兵正快速靠近。
一阵有节奏地骨哨声响起,训练有素的士兵顿时领命,快速移动着,在原地布好阵型。成百上千柄火铳在山腰被举起,黑洞洞的铳口对着山下,等待开火的命令。
山脚的齐鲁骑兵听到了响动,放缓了脚步,东张西望地看着周围,想知道这是哪来的动静。
就在此刻,一声更嘹亮的哨声响起。
隐藏在树丛中成百上千杆火铳和火炮一齐开火,子弹如雨点般往山下落去。
马儿受了惊吓,开始惊慌逃窜,直接将背上的士兵甩落在地。也有些不幸被流弹击中,发出哀嚎,或是一命呜呼。
更多骑兵则快速冷静下来,端起火铳,找着敌人的方向。
他们还没来得及锁定目标,第二波齐射又开始了。
“郭将军,郭将军!”归德卫中,一名士兵快跑着,风风火火地闯进郭运的屋子里。
“齐鲁铁骑在百里外的承怀山遭遇埋伏,伤亡惨重,暂时撤退了。”
“暂时撤退?”郭运脸上一喜,下令道,“快叫士兵们继续挖壕,快!趁此在大军攻来前,挖的越多越好。”
京城,夜色已深。
秋风卷着落叶,铺满了姚府的屋顶。
一双草鞋踏上瓦片,发出些许细微的响动。
府里的管事抬头往上看去,一股晚风卷着屋顶的落叶,正往檐下扫去。
“都是大人喜欢在院子里种银杏,最近叶子掉得太多了,害我一惊一乍的。明日一早,得叫人好好把屋檐打扫打扫。”
管事小声抱怨了句,举着手里的灯笼,继续在府里巡视。
他没有留意到一个全身漆黑的蒙面人从屋檐悄无声息地跃下,不偏不倚落在院里的银杏树后。
看他远去,黑影从树后窜出,沿着檐下的窄道,往西南角院快步走去。
西南角院很小,只有五步长,角落也栽着棵银杏。银杏树下,有间很小的屋子,屋子的窗被木板封住,只露出小小的缝,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黑影左右看了看,管事没有走来,便凑到窗边的木板缝中,小声喊道:“黄鹤卿?”
屋子里很快有了应答,一个很轻的气声警惕道:“什么人?”
是个女子的声音。
黑影拔出腰间的短刀,劈开门板上锁紧的铁链,手脚麻利地推门入室,伸手拉起坐在床上的少女,一声不吭地要带她走。
黄鹤卿惊恐地看着这个一身黑衣的蒙面男子。男子的力气很大,拽着她的胳膊,稍加使劲就将她从床上拽起。
她不想同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一起离开,这并不比被关在屋子里好到哪里去。她拼劲全力挣扎着,还是没能挣脱男子强有力的手腕,于是她张嘴,猛地咬向男人的手掌。
蒙面男子痛得一个激烈,慌忙解释道:“是殿下叫我来救你的,黄姑娘别慌张,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我可不认识什么殿下!”
趁他分心,黄鹤卿抬起一脚,正中男子靶心。男子吃痛地弯下腰,在地上缩成一团。
好在他脑子还算清醒,很快便想起“殿下”的另一个身份,对面前浑身警惕的少女解释道:“白朝驹,他也叫白朝驹。”
“白朝驹?”黄鹤卿停下逃跑的脚步,回头看向倒在地上的人。
他蒙面的布已经掉了,痛得龇牙咧嘴,硬生生在脸上扭出数道皱纹,看起来像有四十岁。即便五官扭曲成那样,他的脸看起来也不算狰狞,倒是偏老实的那卦。
“原来是白大哥叫你来的,你应当不是坏人吧?”黄鹤卿小步靠近过去,仔细打量着他。
男子努力装作无事的样子,从地上起来,对她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还未来得及说话,他眼神忽地一冷,闪电般往门的位置迈去。
他的步子很宽,只迈出一步,就到门槛边上,与此同时,手里刀光一闪,带起一道血痕,飞溅在门框上下。
手提灯笼的管事还没来得及大喊,全身便软了下来。
男子飞快地伸手,一手接住他手里的灯笼,另一手托住他无力的身躯,将他慢慢放在地上,对着灯笼吹了股风,让火熄灭。
他回过头,少女正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嘴角挂着淡笑。
“你不是问我是不是坏人吗?我是坏人,你怕吗?”他说道。
黄鹤卿笑了下,说道:“我现在不怕了。但我该怎么叫你?总不能叫你坏人吧。”
“你可以叫我……王大哥。”王钺道。
“好,我记住了。”黄鹤卿笑道。
王钺没有多言,只是伸手示意她走上前。他伸手托住少女的腰,将她扶上屋檐,自己再翻身上去,想带她从屋檐走出这个硕大的姚府。
从角院往前,没走几步,又出现数间小屋。屋子的窗户和方才西南角院的那间一样,都被人用木板钉死,只露着窄小的缝。
王钺犹豫地停下了脚步,他隐约觉得这些屋子里也关着人。
他不知道那里关的是谁,大抵和黄姑娘一样,也是被邱绩抓来的可怜人。他要拿他们要挟太子吗?还是要挟其他的倒霉蛋?
王钺还在思索,后腰被轻轻推了下。
黄鹤卿小声道:“王大哥,咱们得快走了。等天一亮,可就逃不出京城了。”
他只叫我救出黄姑娘,我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免得又把自己搭进去。
王钺点了点头,拉起黄鹤卿的手,带她往姚府外的街道跃去。
第242章 三九3 最后一口馒头
长江以北的冬天来得很快, 未出十月,天上已经飘起了雪花。
当杨坚的队伍行至保定府时,千里之外的豫南北部, 薛槐正在对归德卫发起进攻。
八万齐鲁大军阵列在卫所外的平原上,黑压压如乌云压境。
在左丘实的支援下,拢共一万人的归德卫, 耗时半月, 全力挖出了环绕卫所的狭长战壕。
可这道战壕并未将敌军阻挡太久。
由于人数的差距实在过大,士兵奋力引燃的炮火在数量成倍的敌军面前显得如蝼蚁般可笑。就像是一把沙子撒入大海,齐鲁的士兵们迎着炮火冲锋,奋勇跃入沟壑厮杀。
归德的士兵彻底领教了齐鲁战士们所向披靡的战斗力, 他们抵抗着, 最终用自己的身体填平了自己挖出的壕沟。
接踵而来的木车拉着沙土,倾倒在壕沟中。它们只来回驶过一次,就将地面铺平。
数以万计的攻城车被推上前,对着归德的城墙猛轰。
郭运站在城墙上,看着漫天飘舞的细雪。细雪丝毫掩盖不住战场的滚滚烟尘,炮火的余烬点燃了城墙上的干草,将墙体烧得黢黑。
趁着进攻暂时告以段落, 士兵们抓紧时间修整着, 拿纱布简单包扎着伤口。
一个小兵急匆匆地跑向郭运,行礼道:“公冶将军的队伍到了西面的安阳镇, 准备在子时发起突袭,击破薛槐右翼,进入归德卫,还请将军接应。”
郭运长叹了口气,摇头道:“叫他撤退吧, 齐鲁的兵太多了,归德迟早会被困死的。”
士兵道:“将军知道归德弹尽粮绝,他有最好的红夷大炮,还采买了足够的粮食,能供归德再守两个月。这两个月时间,够太子进京了。”
郭运眉头紧皱,说道:“归德是卫所,归德失守,卫所里所有人都会被砍下脑袋。公冶将军那儿有咱们最好的炮,等可供红夷炮的公孙弹研制完成,他的红夷炮队就是这世上最强的炮队,这是太子东山再起的最后底牌,他不能带那只炮队葬身在归德卫里。”
“将军也说,若是归德失守,齐鲁大军就会占领豫南北面,梁将军会腹背受敌,而太子也成了他们的瓮中之鳖,所以归德卫不能丢,死也要守住归德。”士兵说着,眼神变得格外坚决。
郭运感受了这股决心,松口道:“是今夜子时对吧?我会派一支骑兵,在西门外接应他。”
“公冶将军说,郭将军得出一只炮队。”士兵道。
还有这种要求?郭运眉头一皱,道:“深更半夜,炮队根本无法瞄准,又有何用?”
“将军说,炮队朝有火光的地方开炮就行。”士兵道。
十月廿九的夜袭很顺利,齐鲁大军折了只守在城西的兵。
一只精锐趁着夜色涌入归德卫,给绝境中的士兵带来了胜利的希望。
但这份希望湮灭地太快。
三日之后的十一月初二,一枚哑炮打在了归德卫的北城墙上。
这本来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事,两军的火炮互轰了四天三夜,打出的炮弹数以万计,有几个哑弹也很正常。
但那枚哑弹落下的位置很凑巧,不偏不倚嵌进了北城墙的墙砖里,接着,城墙上的归德士兵感到一股不自然的晃动。
“将军,城墙好像要塌了!”
“怎么可能?咱们的城墙去年才修缮过,怎么可能会塌?不得扰乱军心!”郭运对他喝道。
话音未落,外城墙就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两边的砖块失去支撑,雨点一般崩塌下来。
墙上的步道也跟着往外倾斜,士兵们纷纷站立不稳,挣扎着攀住手边的墙面。
很快,内墙也失去了支撑,整个墙体从五十尺的高度轰然倒地,连带着两侧一百来尺的城墙一起,坍塌在护城河里。
齐鲁的士兵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推上过河的攻城车,在城墙的裂口搭起数道桥梁。
骑兵冲锋在前,挥着马刀长枪杀进城中。
城墙上归德士兵很快做出了应对,调转火铳和火炮的朝向,对涌进断口的敌军狂轰滥炸。
但很快,骑兵顺着马道冲上城墙,对城墙上的士兵展开厮杀。一杆马刀挥过,豫南士兵死伤无数。
没过一会儿,北城门也被打开,更多的齐鲁士兵涌入卫所。
齐鲁士兵挥着长枪利剑,一个个都杀红了眼,对他们来说,每多一个反贼的首级,就是多一个升官加禄的机会。
豫南士兵悲痛地大叫着:“我们是太子的兵!你们才是反贼!”
但这毫无作用,在无数齐鲁士兵的围攻下,尽管他们奋力反抗,仍旧被打得节节败退。
城一破,火炮也变得不那么有用。卫所的屋子高低错落,两军缠斗在一起,若不看袖子和额头的捆布,根本难以区分彼此。
甚至在同一间屋子中,齐鲁士兵刚占领到二层,豫南士兵又占领回一层。
但不论怎么看,齐鲁士兵依旧占据极大的优势。
他们兵分两路,一路驻守住了卫所的每个出入口,堵住所有出城的人。另一路则沿着大街小巷搜查每个屋子,将城中反贼的首级全部取下,作为升官加爵的筹码。
豫南的士兵被迫东躲西藏,用最后的有生力量做着最后的斗争。
他们还妄图剿灭齐鲁的士兵,就像愚公移山那样,拼尽全力抵抗着。
只要他们还在战斗,归德就不算完全失守。
齐鲁人确实也吃尽了苦头,在这狭小的街道里,推进并不像城外那般顺利。毕竟他们的对手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军队,不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三日过去,他们只占下城西和城北的部分区域。
豫南队伍一直在城里穿梭,时不时从巷口对他们开炮,亦或是将点燃的震天雷丢进他们占下的屋子里。
薛槐的脑袋上捆着白布,看模样有些像头扎白布的太子军,但他确确实实被弹片打破了头。
千夫长站在他面前,哭丧着脸道:“将军,这些豫南人太狡猾了,一直在消耗我们的炮弹和兵力,士兵们都怨气冲天。这样下去,咱们的损失太大了。”
薛槐笑了下,镇定自若道:“不要慌张,再等两日,他们就没这种战斗力了。”
“再等两日?难道将军已经有了妙计,两日后必能将他们拿下?”千夫长喃喃道。
薛槐笑道:“他们的粮仓在城西,士兵身上不可能带太多干粮。咱们已经守住了他们的粮仓,等他们干粮耗尽,就只能令人宰割。”
千夫长脸上露出笑容,高声道:“将军妙算!再过两日,胜利就是我们的了。”
城中,一间破落的小屋里,露出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禹豹守在窗户下,一手端着杆火铳,另一手解开了水囊。他将水囊对着喉咙,抖了抖,水囊艰难地落下一滴水珠。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这两天,怎么偏偏就不下雪了?”
身后一人嗤笑了下,沙哑的声音幽幽传来:“从前我同你说下雪好,你还不信。”
公冶明躺在他身后,裹着那张蒙灰的白貂。他的面色比先前更差,白得发青,像个已经入土的人,只是面中一道微微泛红的疤痕,显得几分生机残存。
禹豹伸手在怀里摸索了会儿,取出一包油纸。油纸打开,只有拇指大小的一小块馒头。
他用油纸托着那一小块馒头,递到公冶明面前。
“老大,这口馒头您吃了吧。”
公冶明乌黑的眼珠转了下,缓缓道:“这是咱们最后的馒头了吧。”
他说的咱们,不单指他和禹豹。
这间破破烂烂的屋子,是豫南军的大本营,亦是最后的战线。
左丘实、郭运坐在他们身旁,一人守着一扇窗户,手里举着火铳,目光格外警惕。
只有公冶明躺在地上修养生息,裹着貂皮,好像他才是太子一样。
见无人应答,公冶明只好点名道:“郭将军,你肯定饿了吧。”
郭运不假思索答道:“我昨夜才吃过,不饿。”
可他心里想的是:归德的城墙塌了,是我从前监督不严,让那些监工揩了不少油水。事已至此,不仅辜负了公冶将军送来的粮食和炮弹,还害他一起被困在这里等死。这口馒头上全是人血,我吃不了。
公冶明只能看向另一人,轻声喊道:“左将军,你还能再战,吃了这馒头,能多带走几个敌人。”
左丘实摇了摇头,心里想到渡江一战的事:给公冶明投毒药死后发起进攻,虽然是符荔的计策,但他作为执行的一员,不仅知情,甚至亲力亲为……
他根本不敢去看面前这奄奄一息的人,只能目不转睛盯着窗外,低声道:“我也不饿,你吃吧。”
公冶明只能看向禹豹,下令道:“你吃吧。”
“老大,我不吃。”禹豹把油纸从自己面前推回,推回间触碰到公冶明的指尖,冷得像是寒冰。
“你必须得吃。”公冶明皱起眉头,做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想拿自己的身份逼禹豹乖乖就范。
可禹豹根本不听他的话,一脸坚定道:“将军,我的命是你给的,我绝对不能让你死在我的前面!”
说罢,他强行掰开公冶明的嘴,不由分说地将最后那一口馒头塞进他的嘴里。
第243章 三九4 老大,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归德还是下起了雪, 在十一月十五的三更。
雪下得很大,直到太阳升起,金色的光辉洒在归德卫上, 飘雪还在继续。
阳光消融了一部分雪花,冰晶融化的水珠顺着战士乌黑的发梢淌落,流过青紫的颧骨, 滑向干涸的唇角。
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水, 可如今,他们已经无法张开嘴,去饮这一口唾手可得的生命源泉。
饥饿和寒冷夺走了他们的全部生机,尽管他们的火铳里还有尚未用尽的子弹。
他们是这里最优秀的战士, 各个都曾予以敌军重创, 却还是败给了严酷的生存。
归德卫士兵们的战斗力完全超出了薛槐的想象,本以为两日之内可以结束的战争,被硬生生拖到十日之久。
即便如此,清扫过程依旧令齐鲁士兵们心惊胆战。
这些士兵在失去的力气的前夕,往地上布置了格式各样的陷阱,稍不留神就会引爆震天雷,被炸得一身窟窿。
薛槐亲自带着士兵, 一点一点搜着, 看到倒地不起的人,就将他们头颅砍下。
对士兵来说, 这是升官加爵的筹码。对他来说,这是赎回自己家人的底牌。
“五千三百二十八、五千三百二十九……”
他拿刀挑开道上两具尸体,丢给手下,叫他们把人头记上,抬头看向道边的破屋。
破屋的木门半遮半开, 薛槐沉默地举着刀,对着门缝往里看。
破屋里头空空荡荡,地板积了一层薄雪,是从四面漏风的窗子里吹进来的。雪很干净,均匀地落在地上,没有半点人活动的痕迹。
可薛槐就是感觉可疑。
他站在门口,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等了许久,听到的只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他抬起一脚,将木门踹开。木门被踹地四分五裂,飞落进屋内。
就在这时,门边亮起一道刀光。
薛槐想也不想地往后一闪,刀光落了个空,将门槛削下一块。
持刀是个面容枯槁的人,乌黑的头发上落着雪,身上的盔甲松松垮垮。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一转,对上薛槐的面容,嘶喊着,再度挥起手里的刀。
薛槐甩了个刀花,带起的风将那人手里的刀打飞,紧接着刀尖一转,刀刃洞穿了他的身体。
“五千三百三十。”他将尸体往身后一踢,交给士兵登记入册。
士兵认出了死者的腰牌,激动道:“将军,这位是归德卫指挥使郭运。”
“嗯,赏给你了。”薛槐淡淡道,提刀又往屋里探去。
又是一道刀光袭来,刀光并不快。薛槐往后一闪,如方才一样轻巧躲开。
仿佛是预判到了他退后的位置,轰鸣声响起,一枚子弹准确无误地打穿了他的膝盖。
薛槐膝盖一软,慌忙拿刀稳住自己身体,只这一刹那的疏忽,那柄不快的刀追了上来。
持刀的是个白净的年轻人,方脸浓眉,两腮消瘦地凹陷进去,双眼则像燃着火焰般明亮。
他手里的刀在薛槐的盔甲上擦出火星,转眼间洞穿了的喉咙。
他兴奋地大喊着:“老大!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话音未落,薛槐身后的士兵们举起手里的刀枪,将他捅成了筛子。
士兵们争先恐后抢夺着他的头颅,无人顾及重伤倒地的薛槐,他只能看着自己血流了满地,意识越来约模糊。
最后时刻,耳边传来士兵的叫嚷:“别抢了!这只是个小旗,真晦气!还有个开枪的,在屋子里。”
左丘实把空弹的火铳放到脚边,拔出腰间的佩刀。他侧耳倾听屋外,脚步声窸窸窣窣,正从一点点往小屋围拢。
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了他的小臂。左丘实回头,公冶明正拿手肘撑着地,半抬着身子,努力想从地上爬起。
战乱让他失去了和周回春的联系,身上的毒又在发作,就算躺着,也没法好好休息。加上食物和水的短缺,他现在连站起来都成了问题。
可他还是想给面前的人帮上点忙。
他伸手拉着腰间的刀柄,想把刀拔出。也不知为何,刀刃像是被寒风冻死在了刀鞘里,纹丝不动。
左丘实按住他的左手,摇了摇头,拉起自己身后的披风,严严实实地盖住公冶明全身。
随后,他坐了下来,用威武的盔甲将披风下的人彻底挡住。
他举起刀,正视前方,大喊道:“进来啊!我乃天门卫指挥使左丘实!看你们哪个能拿下我的脑袋!”
白朝驹坐在伪装成商队的马车里,陆歌平坐在他的对面。
这日是冬至,将士们做了饺子,给他俩也送了一份,端端正正摆在俩人面前的桌子上。
他们一路偃旗息鼓,已经行至石景山上,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京城。
杨坚的准备很充分,大军进行避着人烟,没有补过物资,也没受到什么阻拦。
按照计划,冬至起的十八日后,他们会直入京城。
在此之前,杨坚准备把万人大队分成几波小队,隐姓埋名地潜入京城,供十日后的突袭。
离京城越近,太子越是不能随意地抛头露面,以免被人盯上。
白朝驹已经在车里坐了许久,看看桌上的纹丝未动的饺子,又看看对面的女子。
从前在公主府时,他们也这样过冬至,只不过那时候,自己身旁还有个小老鼠,而公主身旁,也有个人。
白朝驹忽地想起什么,对陆歌平问道:“公主,我记得您有个谋士,叫做汪庭。他现在在做什么?怎么没跟着您?”
陆歌平皱鼻一笑,说道:“算你还记着他,他正在做大事呢!”
“是做什么大事?”白朝驹好奇道。
“帮咱们叫一只援军。”陆歌平道。
“叫什么援军?”
“叫徽宁的援军。”
就在薛槐丧命的同时,归德卫外出现了一只“姗姗来迟”的军队。
军队打着“徽宁”的旗帜,骑兵冲锋在前。
城外的士兵误以为那是自家的友军,满心欢喜地迎接他们的到来,不料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消息传到城中时,徽宁大军已经杀了进来。
帅旗下是一位年轻的将领,脸庞稚气未脱,眼神却格外的杀伐果决。
历经几次交战,他率领的队伍越发庞大,从最初的一万人扩展到五万人。这是徽宁提督钟尚对他的信任,调出了徽宁所有能用的队伍供他差使,目的是镇压拥立太子的反贼。
倘使他知道杨均有个叫做杨守际的叔叔,且这叔叔与陆歌平交情匪浅,应当会对这位年轻有才的将领多一份警惕。
疲惫交加的齐鲁士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加上薛槐已死,他们只能撤退,将一片废墟的归德卫让给杨均。
杨均坐在马背上,看着街道上一具又一具覆着白雪的尸体,已然有些麻木。
一只队伍从城西跑来,在他面前站定。
“杨将军,发现薛将军的尸体了!”
“带我去看看。”杨均道。
队伍在小道上缓慢前行,士兵训练有素地挑开一具又一具道上的尸体,确保他们不会突然睁眼袭击自己。
他们停在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屋前。屋子很小,破漏的屋顶上积了厚厚的雪,门被踢碎在地,只剩一个空荡荡的门槛。
杨均跳下马,雪地上躺着个浑身是血的尸体,士兵们已经将尸体脸上的血擦净,露出惨白的皮肤。杨均认得那张脸上的五官,确实是齐鲁提督薛槐。
破屋的墙边,也倒着一具尸体,身上插满刀枪,连盔甲也被捅破,盔甲上没有头,看盔甲的样式,是个小旗。
破屋的地上全是血,雪花融化在血水里,地面红成一片。
约莫十具尸体倒在血水里,身躯呈现出一副诡异的画面。他们的手里举着刀刃,朝墙的一角倒去,仿佛在进行某种诡异的朝拜。
在他们倒的方向,坐着一具无头的尸体。
尸体一手撑地,另一只手握着柄残破的刀,刀刃深深插在地板里,支撑着他的身体稳稳坐着,没有半点倾倒的迹象。
杨均走上前,想查看他的身份。
他伸手去拉无头尸体的手臂,那只手臂已经完全僵硬,像是大树一般,死死扎根在那柄刀上,岿然不动。
“这应当是位指挥使,把他抬下去,安葬。”杨均道。
士兵走上前,几人齐心协力,将无头的尸体从地上抬起。尸体的甲胄很重,连带着又厚又长的披风。
杨均这才发现,披风底下还躺着一个人。那人的身体被厚厚的稻草盖住,双眼紧闭,看起来也像个死人。而他面中的一道狭长疤痕,杨均很是眼熟。
是公冶明?他不是功夫很厉害吗?怎么会死在这里,还是被别人保护着死的?
大抵是杀人太多遭的报应。
杨均扭头,对身后人交代道:“这也是个指挥使,抬下去安葬吧。”
士兵应声上前,忽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大喊道:“将军小心!”
杨均慌忙回头。地上那位看起来死了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手里举着一柄匕首,正往自己刺来。
杨均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是没和公冶明交过手,也知道他的刀快得出奇。他本以为自己要一命呜呼,但还是下意识地躲避。
没有想象中的刺痛感,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接住了公冶明的手,将匕首和他的整个人一起,死死摁在地上。
漆黑的眼眸慌了神,眼眶开始不自觉地泛红,公冶明慌忙闭上眼,不让自己在“敌人”面前失态。他伸长脖子,想要正义凛然地迎接自己的死讯。
“冷静点,我是公主的人,不是来杀你的。”杨均卸下他手里的匕首,抛到地上。
“起来吧,薛槐的人已经撤退了,我带你从这里出去。”他伸手,想拉公冶明从地上站起。
公冶明的双腿瞪着地面,俨然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加上方才一下动得着急,他忽然气息急促,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往地上吐出一滩血水。
杨均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俯下身,将他的胳膊环在自己肩膀上,撑着墙壁,带着他一块儿站起。
“你这个样子怎么行?不是说好了,我们要再比试一次,我要打败你。”杨均道。
公冶明摇着头,咬牙挤出气若游丝的话句:“我已经……赢不过你了……”
“别说这些屁话!”
杨均瞪了他一眼,扭头看向士兵,士兵正傻站在屋里,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
他顿时怒从心起,呵斥道:“你也别看戏了!赶紧把公冶将军抬到我的马背上,送去给郎中看病,要快!越快越好!”
第244章 三九5 不能让姓杨的占了郡主便宜!……
薛槐身陨的消息被快马加鞭传到了姚府。府中俩人相向而坐, 一言不发。
半晌,姚望舒叹气道:“真没想到公主还留了这么一手。或许我早该答应她,叫皇上让位给太子, 咱们还有斡旋的余地,不至于满盘皆输。”
“事已至此,大人, 只剩那招了。”邱绩道。
“太子手上不过十万人马, 却能将各路大军打得节节败退,咱们还能有哪招?”姚望舒悲叹道。
“还有固安郡主。”邱绩道,“我已将眼线布在固安郡主府中,只要大人一声令下, 他们便可将郡主生擒。”
“你要固安郡主有什么用?”姚望舒连连摇头。
“邱绩啊邱绩, 你是着了什么魔吗?你以为公主和那些废物一样,能被这种三流招式吓住?”
“就是因为和公主走得近,固安郡主同太子没少打过交道。我已经查到,固安郡主在沧州就和太子有接触,她知道太子真正的身份,她能证实现在的太子是假的!”邱绩道。
“你可别傻了,就算你跑到大街上去喊太子是假的, 也不可能有人信你!”姚望舒道。
“大人, 我不是在说假话,公主扶持的太子真不是太子, 而当年当着广顺帝的面弹劾大人您的那个小典史啊!”邱绩道。
“太子就不能是典史吗?”姚望舒道。
“典史怎么可能是太子?”邱绩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
“大人,是典史冒充的太子啊!”他加重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那你意思是,公主她不认得自己的亲侄子吗!?”姚望舒重重拍着座椅, 声音如雷。
“公主她肯定认得自己的侄子,但是……但是属下也不知道她为何要拿一个典史假冒太子啊!”邱绩哀叹道。看着冷眼注视自己的老者,他艰难地挪动下身子,从轮椅滑落到地。
膝盖重重撞在冰冷的地面,再度触及旧伤,令他差点倒地不起。他双手支地,撑住身体的平衡,弯下腰,将脑袋用力磕在地上。
“我所言句句属实,请大人相信我!”
“你要办就去办吧!”姚望舒道。
“谢大人恩准,我一定将此事办妥,不负大人期望!”
邱绩的眼里包含着热泪,他颤抖着抬头,面前的椅子上早已空无一人。
十一月三十的京城飘满大雪。
二九过半,天气越来越冷,张管事搓着手里的火炉,关上了郡主府的大门。
他仔细得将门锁紧,揣着火炉,守在门旁。
年关将至,城里乱得厉害,鸡鸣狗盗之事屡见不鲜。加上最近战乱,身无分文的人格外多。因此他又招了一批护院的家丁,将郡主府严防死守。
家丁是司礼监精心筛过的。程公公用的人,都得从本分人家出来,知书达礼,能文善武。
张管事搓着手里的暖炉,看着院子里安静巡视的家丁,心情格外舒畅。
他相信程庆的眼光,也相信司礼监精湛的技艺,这些人已经被处理得和太监一样干净,对府中女眷动不了手脚。
三十的夜里没有月亮,昏暗的夜色中,雪越来越大。冰冷的雪气中,透着着一股清香。
这么冷的天,连梅花都不开,这是哪来的香气?张管事有些奇怪,视线止不住地昏沉。
不好,是迷药!他正欲大喊,一记重物狠狠击在他的后脑。他两眼一黑地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刘光熠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他感到脸上一阵热乎,仿佛有人拿着湿布给自己擦脸。
“娘,我没生病。”他迷迷糊糊道,张嘴的间隙,那湿热的物体忽地往他嘴里伸去,带着臭味。
刘光熠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看。一只黑色的大狗爬他的床头,露着两排白且尖锐的牙齿,狭长的狗鼻子怼在他的额头上。
刘光熠一把掌把狗头拍开,伸长脖子,对着床底拼命地吐口水。
“死狗,又吃屎了?还喂我嘴里?我不是叫你守在郡主府门口吗?”
大晚上地被吵醒,刘光熠怒气未消,伸手又要往狗头上打去。大黑狗发出一记委屈的呜咽,伸着前爪,继续往他身上扑来。
“干什么干什么!”刘光熠被扑倒在床上,没好气地把狗爪推开。
他看着大黑狗的眼睛,质问道:“我不是让你盯好郡主吗?这三更半夜的,难道郡主出府了?”
大黑狗“汪”了一声,似是对此事做出肯定。
真出府了?大半夜的,她能去哪儿呢?难不成是白日里送给爹爹的那份战报,说是杨均响应太子号召,逼退齐鲁大军……
是了!既然杨均逼退了齐鲁大军,肯定在往京城过来。
那小子诡计多端,没准偷偷写信给郡主,约她出来私会……这可不行!我得过去,不能让姓杨的占了郡主便宜!
刘光熠立即从床上爬起,抓起衣服往身上套,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外跑。
跑到郡主府,他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郡主府的大门敞开着,门里黑洞洞一片,门口的街道上落着几点黑红的液体。刘光熠走过去,拿指尖撵起一点,闻了闻,鼻尖传来腥味。
是血,陆隶翎受伤了!刘光熠看向身旁的大黑狗,大黑狗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低头细嗅地上血迹,往前急跑。
“旺财,等等。”他忽地喊道。
大黑狗调转头,跑回他的身旁。刘光熠蹲下身,把狗绳系到旺财脖上,将另一段在路旁的树干系紧。
他轻抚旺财的背脊,嘱咐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先回趟府里,把壮丁都喊出来帮忙。”
家丁们受够了刘大少爷在平日里的胡作非为,忍着火气装作睡着,不愿搭理他。
但听刘少爷说要救人,他们还是纷纷爬起了床,抄起各式各样的武器,准备出一份薄力。
刘光熠则精心选了柄长剑,这是他最漂亮的武器,虽说已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他还是挺在意自己在陆隶翎面前的表现。
在旺财的带领下,一行人走到了城南。京城的城南是下九流的聚集地,到处是狭小的胡同和低矮的房屋。
刘光熠跟着大黑狗走着,走到了一处发光的胡同。胡同里种满了树,树与树之间,有座其貌不扬的楼阁,门前亮着两盏栀子灯。
“这里像是柏树胡同。”同行的家丁道。
“柏树胡同是什么地方?”刘光熠问道。
家丁们惊奇地瞪大眼睛,像是看个陌生人一般看着他,半晌,他们笑道:
“想不到咱们的刘大少爷还挺单纯,柏树胡同你不知道,八大胡同你可知道?”
八大胡同?那岂不是烟柳之地吗?刘光熠一把揪起说话那人的衣领,脖子急得通红。
“你是说郡主被人卖到妓院了?”
“少爷冷静点!柏树胡同里头都是象姑,不可能收留女子啊!往好点想想,郡主没准是偷偷到这里享福来了!”那家丁慌忙道。
“来这里享福?你说真的?”刘光熠迟疑地松开他的衣领,眼神有些恍惚。
若是陆隶翎真是到此地享福,那自己如此大动干戈,岂不是多此一举?可是……他想起郡主府门口点滴的血迹。
“咱们得进去。”刘光熠眉头紧皱,拔出了腰间的剑。
身后的家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满是无奈。少爷又要去砸人家的场子了,回去以后,所有人都得挨顿刘大将军的毒打。
刘光熠思索片刻,把剑收了回去,对身旁的家丁道:“你先过去,说我刘大公子要点这里的头牌。”
家丁点了点头,走进阁楼,对龟公交待着刘光熠方才的话语。他直觉公子今日有些奇怪,也不是来砸场子,像是脑瓜子开了窍,冷静地有些异常。
“公子,武器不得带进去。”龟公拦住他道。
刘光熠眉头紧皱,从怀里掏出两名银锭,放到龟公手里。
龟公满面笑容地收下,又道:“刘大少爷,您的狗就让家丁帮你看管吧。”
“我这狗不咬人。”刘光熠道。
“这……恐怕要吓着人的。”龟公为难道。
刘光熠又从袖子里丢出两块银锭,送到龟公手里。
龟公再度笑纳,又道:“那公子的这些随从们……”
刘光熠摸着怀里空空如也的钱袋,只得对身后众人道:“都在门口等我。”
“好嘞好嘞,公子请随我来。”龟公笑着替他引路。
刘光熠却道:“告诉我头牌在哪个位置,我自己一人过去。”
龟公离奇地看了他一眼,转眼变回谄媚的笑。
“少爷往东院走,有一间大屋,名叫九月坊。”
刘光熠一手牵着旺财,一手持着银剑,阔步走进东院。
院子里没有灯笼,漆黑的夜里冷风阵阵。他拉紧旺财的绳子,低声道:“是这儿吗?”
旺财低着头边走边闻,刘光熠跟在它身后,小心地左顾右盼。
在院子的玉兰树旁绕了个圈,旺财停下了,坐在地上,抬头对刘光熠吐舌头哈气。
就在这树里?刘光熠对玉兰树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门道。大黑狗却忽地拔地而起,扑向刘光熠。
刘光熠倒在地上,屁股摔得生疼。大黑狗呜咽地趴倒在地上,身上闪着银色的光芒。
旺财中箭了!刘光熠险些惊叫出声,又一道银光落在地上,弹了几下。
这次他看清楚了,这是枚暗器。他不知道这些暗器从哪里射来,但能猜到,自己一定离陆隶翎很近。
他慌忙趴倒在地,手忙脚乱地朝玉兰树滚去,想借用树干躲避。
也不知道滚到了什么机关,耳边传来“隆隆”的闷响。玉兰树旁的假山缓缓转开,露出一口黑色的洞,隐约可见一道向下石梯。
是暗道,郡主一定被关在那里!我简直太走运了!刘光熠调整了行进的方向,朝着暗道滚去。
第245章 三九6 狗熊英雄
洞里暗无天日, 刘光熠摸着冰凉的石壁艰难前行。
在院子里放暗器的人似乎没有追来,但他还是很害怕,牙齿在止不住地打颤。
本来计划是大伙儿一起来救郡主, 现在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
不过往好处想想,这是个在陆隶翎面前显威风的好机会,我一定要大显身手, 让她记住我潇洒的英姿。
望着石阶尽头的昏黄微光, 刘光熠挺直了腰板,拔出腰间的长剑。
石洞中,陆隶翎看着面前一高一矮审问自己的绑匪,眉头紧皱。
“这小郡主嘴巴挺硬, 撬不开啊。”高个绑匪的嗓子有些尖细。
“我去把那冰块拿来, 加到水桶里,我就不信了。”矮个子的声音也同样尖细,他转过身,走向石壁旁的木桶。
高个绑匪打了个哈欠,眼神有些涣散。
陆隶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做出畏畏缩缩的姿态,手脚却暗暗试劲, 想从捆绑中挣脱。
但是绳子捆得太紧了, 她才松动了下手腕,矮个绑匪就拿着冰水走来, 放在她面前的地上,随后往她身后走去。
陆隶翎慌忙停止手上的小动作,还没反应过来绑匪要干什么,就被大力推了一把。
身体带着椅子一起失去了平衡,她脸朝下地往水桶里栽去。
冰凉的冰水没至下巴, 陆隶翎下意识地挣扎着,一只强有力地手摁住她的脑袋,把她往更深的水里摁去。
水面的冰块擦过她的喉头,撞击着她的锁骨,刺骨地寒意自下而上淹没她的身体。
“说不说?说的话就点头!”尖细的声音隔着水面传来,变得粗闷且模糊。
陆隶翎坚定地摇了摇头,头上的力道又加重几分。
她冷静地想着:这些人要我作证,不可能真的杀了我。
可是没过多久,她的太阳穴开始发麻,耳朵传来尖锐的蜂鸣。
窒息的恐惧一点点将她吞噬,她的心脏突突直跳,一个强有力地声音告诉她,这俩人真会失手杀死自己。
陆隶翎拼尽全力地挣扎起来,但是一股更加强硬的力量按住她的脊背,将她死死按回冰冷的水中。她张嘴想要呼吸,冰冷的水同时拥入她的口鼻,她感觉自己快要被溺死在水中。
就在这时,一个粗犷的嘶吼从水面上传来:“放开她!!”
接着便是叮铃当啷的打斗声。
陆隶翎感觉自己头顶轻盈了许多,摁着自己的手已经全部松开。
她卯足全身力气,将椅子连着身子一起往侧边翻去,像是虫子般的一个蛄蛹,摔到了地上。
虽然手脚还被绑着,但她终于能够呼吸。
她打量着周围,昏黄的屋子里多了个年轻人,穿着一身绫纨紫衣,拿着柄长剑,以一敌二。
“刘公子?”陆隶翎惊奇出声。
刘光熠听她认出了自己,兴奋回头。
这下一分心,他进攻的剑术变了形,一高一矮俩绑匪立即抓住他的破绽,对这下盘就是两记扫腿,刘光熠被撂倒在地,一屁股摔在地上。
“哪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这三脚猫功夫,还想救郡主?”绑匪冷笑扑到他身上,要将他手上的长剑夺下。
双拳难敌四手,刘光熠死死攥紧手里的长剑,拼命蹬着双腿,想把如狼似虎的两人推开。
高个绑匪直接将身体压在了刘光熠的身上,全身的重量压得他动弹不得。另一人则坐在他身旁,一根一根用力扣着刘光熠的手指。
刘光熠被生生疼出了眼泪,他一个富家小公子,何时受到过这样的委屈。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在陆隶翎面前惨叫出声,一边努力对抗着身上两人的力量。
精疲力竭的时候,他看到一个漆黑的木盆,狠狠砸在了高个绑匪的后脑勺上。
冰冷的水泼迎头盖脸泼了刘光熠一身,也同样泼在用力掰他手指的矮个绑匪身上。
“啊!!!”陆隶翎大喊着,再度抬起手里的木盆,对着矮个绑匪的脑袋狠狠砸去。
她砸得格外用力,木盆的底直接被砸穿个了大洞,矮个绑匪的脑袋埋进了洞里。
刘光熠总算能举起手里的剑。
他二话不说把剑挥出,往高个绑匪狠狠劈去,将他的肩膀连着脑袋一起削飞出去,血哗哗得往外喷。
刘光熠根本没来得及为自己英勇的举动感到兴奋,他虚脱地坐在满是血的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淋漓,心有余悸。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等他回过神来,陆隶翎扶着他的胳膊,拉他从血泊中走出。
“你……你没事了?”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一低头,便撇到陆隶翎血流不止的小臂。
“你受伤了!”他焦急地取出怀里的手帕,替陆隶翎捂住伤口。
“方才挣脱捆绑时弄破的,一点小伤,不打紧。”陆隶翎笑道,“他们将我捆得结实,但捆我椅子却不太结实,摔了一下,断了根横枨,我用力一挣,就从椅子上脱下来了。”
刘光熠傻笑半天,总算消化了她的话,说道:“得亏郡主机智,不然我也得折在这里。”
“也多亏了你来救我。”陆隶翎笑着,眼眸一转,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我被人捆了?”
怎么发现的?总不能说自己一直叫旺财暗中监视她吧?刘光熠打了个哈哈,说道:“是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被人捆了。”
“瞎扯。”陆隶翎瞪了他一眼,心想:这人一定耍了什么花招,大抵又派人跟踪我。但这一次也多亏了他,不然我准要被那俩绑匪溺死在水里了。
沉默的空气有些尴尬,刘光熠的心虚地躲开陆隶翎的视线。
他本想着借此机会在陆隶翎面前一展自己的英雄气概,无奈平日里学艺不精,险些被人反杀,出了个大糗。
他不敢再多说话,闷声不吭地埋头走着。前方就是回去的道,上行的石阶一片漆黑。
刘光熠将火折子从怀里取出,用嘴吹着。但这这种尴尬的时候,做什么事都会更加尴尬,这火折子仿佛偏要跟他作对似的,直到吹得嘴都酸了,火折子还是不亮。
“是不是刚才碰了水,把火星子浇灭了。”陆隶翎小声道。
刘光熠这才想起方才被冰水浇了一头的事,火折子大抵也因此受了潮,没用了。他叹了口气,硬着头皮率先往漆黑的石梯迈出脚步。
陆隶翎跟他身后,走道里头一片漆黑,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小声问道:“从这儿往上就能出去吗?”
“对,一直走就出去了。”刘光熠小声道,一边摸着石壁小心探路。
没走了几步,他便忍不住回头看,借着屋子的微光,陆隶翎的轮廓清晰可见。
见他不走,陆隶翎小声问道:“怎么了?”
刘光熠慌忙回过头,脸烧得滚烫,才走出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我一人在前面走,不好……”他嗫嚅着。
陆隶翎轻笑了下,说道:“那我同你一起走?”
说罢,她抬腿往前迈步,腰身撞上一只温热的手。怎么拦着我?她正在诧异,那只手却往边上挪了挪,拉住她的小臂。
“我带你一起走。”刘光熠小声道。
原来是这个意思。漆黑的走道里,陆隶翎笑得格外灿烂。
俩人一言不发,摸黑走了许久,迎面吹来一阵凉风。应当是到洞口了,她见刘光熠停下了脚步。他在黑暗中摸索片刻,按动了什么机关,挡在走道尽头的假山缓缓打开,露出漫天星河。
刘光熠回头对陆隶翎得意地一笑,拉紧她的手,往外走去。
一道银光从洞口闪过。
刘光熠这才想起那个先前躲在阴影里放暗器的家伙,他一直都守在洞口,等自己出来。
刘光熠慌忙抽出腰间的刀,这才感觉小腹一阵剧痛,一枚暗器扎在他的腰上。
他强忍着剧痛,对陆隶翎道:“我先去取那贼人性命。”
说罢,他也不给陆隶翎回答的时间,扭头便往外冲出去。
又一枚银光闪过,不偏不倚扎在他的左肩。这一次,刘光熠看得很清楚,那人穿着黑衣,站在假山旁的玉兰树后,距自己仅有十步。
“别想跑!”刘光熠大喊着,举起手里的剑,往树后跑去。
暗器扎在身上疼得厉害,但此刻的刘光熠血脉偾张,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护好郡主周全。
那黑衣人的轻功格外厉害,刘光熠才往前一步,黑衣人可退后十步。他知道如此往复,自己没可能取下黑衣人性命,只能拿剑和身体堵在洞口周围,不叫黑衣人靠近陆隶翎半步。
大概是看时机已失,黑衣人转头翻出了院墙。
“快走!”陆隶翎几步从洞口迈出,一把抓住刘光熠的胳膊,往大门方向飞跑。
刘光熠跟在她身后跑着,头脑开始昏沉,全身上下疼得厉害。他几乎是被陆隶翎拉着跑出这间院子,还没到门口,便脱力地倒在地上。
“少爷!”等着门口的家丁们看到了他,也顾不上龟公的阻拦,一窝蜂得涌来,七手八脚地抬起他往外走。
“他受了伤,快带他回府里!”陆隶翎焦急道。
“不行……不能回府……”刘光熠大口地喘着粗气,拼劲全力道:“快带我和郡主去爹爹的军营……”
第246章 三九7 太子是假的,哈哈太子是假的啊……
刘光熠醒来时, 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
床边站着一个士兵,穿着盔甲,见他醒来, 转身大喊着:“刘公子醒了!快喊将军进来。”
爹爹肯定要夸奖我了。刘光熠期待地侧过脸,看向对着门外。
门外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刘胥之穿着一身银甲, 像是整装待发。他走进门, 把头盔取下,放在桌上。
“爹!”刘光熠迫不及待地喊了一声。
刘胥之一言不发地转过身,眉头皱得很深。他年过不惑,须发有些斑白, 大抵是平日常做一副严肃模样, 鼻翼两侧有两道明显的法令纹。随着他紧皱的眉头,法令纹变得更深了。
刘光熠恍惚地半张着嘴,他感觉父亲的神情不对,不像是夸奖自己的样子。
刘胥之缓步走到床边,细细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眼,对身后的士兵问道:“贺大夫怎么说的?”
“贺大夫说,公子还得床上静养两个月。”士兵道。
“听到了没?”刘胥之忽地转头, 看向床上的刘光熠, 眼神如刀般锋利。
刘光熠赶忙点头。
“听到就说话,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整天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连个剑法都练不利索,差点被人取了小命……”刘胥之怒目圆睁地呵斥道。
“爹,我听到了。”刘光熠慌忙说道。
“好好休息吧。”刘胥之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头盔。
眼看父亲又要出去,刘光熠赶忙大喊:“爹!郡主怎么样了?”
刘胥之的脚步顿了下, 很快又加快步伐,头也不回头地消失在了门外。
刘光熠攥紧了被子的边,看着父亲的背影,莫名心悸。父亲没有回答自己的话,那陆隶翎究竟是……
一个脆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这个差点没命的伤员,还在担心我?”
门口出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陆隶翎穿了一身简练的男装,亭亭玉立。
“当然得担心,那些坏人是冲着你来的,我只是有点倒霉。”刘光熠轻描淡写地说着。
“但我记得有个人很英勇得冲上了去,被暗器打成了筛子,难道那人不是你?不会是那天夜色太黑,我看错了吧?”陆隶翎道。
“是……是我……”刘光熠应答着,脸却不知为何涨得通红。她刚刚说了英勇,她说我英勇?她居然夸我英勇。
“好啦,我不开玩笑了。”陆隶翎走到他床头,眼神变得格外认真。
刘光熠看她凑得极近,心一下子跳得飞快,震得胸腔咚咚响。
“那刺客的暗器淬了毒,你差点连小命都没了。你父亲到处求人找大夫,亲自爬上了百花山,找到从太医院隐退山林的贺老仙,才将你救活过来。”陆隶翎道。
“这毒……这么厉害吗?”刘光熠难以置信,他感觉自己只是睡了一觉,不想身旁的人却为此急破了头。
“你昏迷了整整十天,大家都差点以为你醒不过来了。”陆隶翎道,“不止是你父亲,我也很担心你。”
刘光熠按捺住小鹿乱跳的内心,故作不在意的样子,笑道:“你担心我,会让杨均吃醋的。”
“杨均?吃醋?你说什么呢?”陆隶翎疑惑道。
“两年前你到京城的时候,杨均他不是还同你约会吗?我都看到了,他很喜欢你。”刘光熠道。
陆隶翎忽地笑出了声:“你弄错啦,那是我请他吃的饭。”
“你请他吃的饭?”刘光熠的嘴角顿时变得苦涩。
他先前以为是杨均追求的郡主,不料是郡主主动出的手,那自己……岂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
“我请他吃饭,是因为别的事。”陆隶翎道。
“因为什么?”刘光熠问道。
“你也知道他小时候贪玩,被狼咬断过腿的事吧?”陆隶翎道。
刘光熠点了点头。
“说来惭愧,那次是他来我家做客,我叫他一起去山里玩。玩着玩就走散了,我看天色暗下来,自己下了山,到家才发现他没有回来。”
“后来我想了想,他是第一次来这里,人生地不熟,根本不可能自己找到下山的路。是我丢下他自己跑回家,才害得他被狼咬。”
“我请他吃饭,也是因为这事想同他好好道歉。你肯定也没想到吧,我还干过这么坏的事。”陆隶翎道。
刘光熠摇了摇头,说道:“要是这么说,我可比你坏多了,从出生起就在干坏事,是个彻头彻尾的小混混。”
陆隶翎笑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刘光熠还在继续:“所以我想,你喜欢杨均也很正常,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你……”
“什么呀?我说这事,只是想让你不要误会,我同他不是男女之情。说实话,我都不太敢面对他,总觉得他还记挂着小时候的事。”陆隶翎道。
刘光熠皱眉道:“可杨均不是这样说的,他还得意洋洋地跟我炫耀,说他牵过你的手。”
陆隶翎愣住了,回想许久,恍然大悟道:“他说的也是小时候的吧,我拉着他爬山的事。”
“是这样吗?”刘光熠喃喃道。
“他怎么会跟你说这个呢?”陆隶翎也疑惑地想着。
刘光熠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看着陆隶翎,说道:“不管怎样,我现在要追求你。”
陆隶翎忍俊不禁道:“你不是一直在追求我吗?”
“和之前不一样,这次……这次……”刘光熠嗫嚅着嘴角,他此刻无比感慨自己没有好好读书,表达不出自己想说的话。
他嘟囔了半天,总算憋出一句:“这次我想经过你的同意。”
陆隶翎惊奇地看着他。刘光熠的脸依旧涨红着,脸庞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稚气,变得棱角分明。
“好。”陆隶翎笑着点了点头。
南城的街道上多了个奇怪的人。
那人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衣服裤子都脏兮兮的,像是个叫花子。
一双青布鞋走到叫花子跟前,好心把铜钱和馒头塞到他手里。
那叫花子却不知为何发了疯,把东西丢回那人身上,嘴里喊着:
“我没有输!我没有输!”
“他已经疯了,不要管他了。”一旁的路人说道。
披头散发的叫花子听到这话,更激动了。他手脚并用地朝着路人爬,边爬边喊着:“你们才疯了!你们的太子是假的,是假的啊!”
“太子是不是假的,关我什么事?”路人嫌弃地看着他,快步走开。
穿青布鞋的男子还站在原地,手里揣着馒头,沉默地看着他。叫花子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转过身,用双手死死抓住那人的脚踝。
他迫切地抬头,望着穿青布鞋的男子,蓬乱的头发下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眼睛瞪地比铜铃还大,上面布满血丝。
“你听我说,太子是假的,你快告诉五军都督府的总督们,除了后军总督刘将军,其他将军都会来支援。”
“还有亲军都指挥使司的十二卫亲军,叫他们守好京师大门……”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自己是哪位大人物的谋士,对京城的守备如数家珍。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人。”青布鞋男子说道。
“你不用知道,你就告诉他们,说太子是假的!”他说得激动,但青布鞋男子岿然不动。
他忽地笑了起来,仰面朝天地喊着:“大齐亡了,大齐亡了哈哈哈哈……”
青布鞋男子慌忙俯下身,用手捂着他的嘴。
“你真的是疯了!不要乱喊,我现在带你离开京城。”
叫花子迟疑地看着他,在想这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带自己走。
青布鞋男子叹了声气,蹲下身,把他的胳膊环在自己脖颈上,又抱起他的腿。
“你不要乱喊乱叫,不然我就拿布条把你的嘴封死。”
“可是太子是假的,太子是假的啊!”叫花子还在念叨,这次的声音不大,是凑在青布鞋男子耳边说的。
“可刚刚那人不是也说了吗?太子是真是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和你有什么关系?”
“再说,固安郡主半夜遇袭,京城的人都当她是因为太子遇的袭。既然太子是假的,那她为什么会遇袭呢?”青布鞋男子质问道。
叫花子一下子沉默了,许久,他道:“坏事了坏事了,我太着急想证明太子是假的,结果反倒证明他是真的了啊!”
他说着说着,呜咽起来,拍着青布鞋男子的胸膛,问道:
“你不是已经走了?为什么现在又回来找我?你是不是来笑话我?是不是?”
青布鞋男子不搭理他。
叫花子大喊大叫起来:“你是不是来笑话我的?回答我,袁霜辰!”
他喊着青布鞋男子的名字,抱在腿上的胳膊一松,他直接从他的背上滑了下去,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他痛得缩成一团,低声呜咽着:“反正我是个废人,一事无成,笑话我就笑话我吧……”
一张手帕被塞进他的嘴里,霜辰解下腰间的饰带,在他脸上缠了几圈,扎紧。
“别吵了,我可是被顺天府通缉的要犯,你再吵下去,咱俩都别想从京城出去。”
叫花子呜呜地叫着。
霜辰说道:“也不是一事无成,你不是还帮我处理了个人吗?”
叫花子不呜呜了,看着他,眼神有些迟疑。
“叫方廷玉,你还记得?”霜辰问道。
叫花子点了点头。
“你这人是挺坏的,但待我有恩,所以我才来救你。”
说罢,他再度背起叫花子,往城门走去。
第247章 三九8 人生处处是意外
这日是腊月初五, 三九的第一天。
天微微亮,广宁门上的士兵瞧见一只商队远远走来。
“快过年了,都是出城还乡的人, 怎么还有这么大只的商队进城?”
士兵随口说了一句,被指挥使卓函听了进去。
他当即拿过士兵手里的望远镜,往远处的队伍望去。
商队有八十余人, 分列两队, 护着一辆三驾马车,十辆驴车拉着木箱,行在马车后方。
卓函细细看着行进的队伍,商队行进井然有序。一名虬髯男子行在商队最前段。他身穿胡服, 身材高大, 步步生风,像是这队的大镖头。
卓函多看了那大镖头几眼,默不作声地把望远镜还给士兵,披上盔甲,往墙下的城门走去。
白朝驹伸手将车门掀开一道细小的缝,望向车外。
绵延不断的山景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瓦房, 高大的城墙伫立在远处。
“杨将军, 咱们还有多久进城?”他对那个走在队伍前头的虬髯武夫问道。
这武夫正是乔装打扮的杨坚,为了入京, 他刻意蓄起许久未需的胡须,打扮成西域人的样子。
杨坚远远看着城墙上的士兵,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他没有回头去看太子,只是沉声道:“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殿下, 等会儿万万不可出声。”
“了然。”白朝驹道,暗暗捏紧了塌下的剑。
剑柄有些滑腻,因为他的手心的细汗。他很紧张,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何事。若是杨坚编造的假身份能骗过城门的守卫,那就一切顺利。
他知道随行的士兵都是千挑万选的精兵,不会走漏半点风声,可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商队,万一从什么地方露出了马脚,让城门的士兵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恐怕免不了一场恶战。
队伍有条不紊地行进着,离城墙仅有数步远。杨坚坦然自若地对城前的人挥了挥胳膊,取出路引,交给那人。
“我是来京城进货的,年前最后一批景泰蓝。”杨坚道。
卓函接过路引,细细看着,又抬眉打量着杨坚的面容。
半晌,他道:“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杨坚揉着嘴角的虬髯,笑道:“将军觉得我长得像谁?”
“前永江提督,杨坚。”卓函道。
杨坚面不改色地笑道:“或许也有人说过,但我记不太得了,我是西域人,记不太得中原人的名字。”
卓函笑了下,将路引还给他,看着他身后的马车,问道:“这里坐的,就是你的东家?”
“不错。”杨坚笑道,“这里头坐的是东家的千金,按西域的习俗,女子需带头巾。”
“让我看看。”
卓函说着,也不等杨坚回答,便往马车走去,一边念着“打扰了”,一边掀开门帘。
马车中正坐着一位裹着头巾的女子,头巾裹住了她的头发和下巴,只露出眼睛和小巧的鼻梁。她的眼睛也是黑色,睫毛很是浓密,额头带着祖母绿的佩饰。
从纤细的手腕和柔美的手指可以看出,这是一名女子。
卓函对她点了点头,将门帘盖了回去。
“进去吧。”他说道,语气中有几分沮丧。
杨坚吹了声哨,车夫挥起了赶马的鞭子,身后的车队也跟着一起缓缓前行。
卓函看着车一辆辆驶过,驴拉着一人高的木车,喘着粗气。
“停下!”他忽然大喝道。
车队还在缓缓前行着,卓函抢过一旁小兵手里的火铳,对天空放了一枪。
突如其来的轰响叫马和驴都吓了一跳,惊恐地发出嘶鸣,随行的众人慌忙拉紧缰绳,叫它们冷静下来。
卓函将火铳的炮管转了个方向,他取的是只三眼铳,可连续开火三次,转动炮管便可连续开火。
他抬起炮管,将炮口对准了随行的人的脑袋。
“把车箱打开。”他指着气喘吁吁的驴车道。
“将军,车里都是空的。”小兵战战兢兢地解释道。
“我叫你打开!”卓函的怒吼声震耳欲聋。
随行的人犹豫着往车头的方向看去,他想看清杨坚的指示。越是这样,卓函越是笃定,这间所谓的“空车”里头,一定有东西。
“开给他看。”杨坚往后走来,暗暗捏紧了藏在袖里的匕首。
有了老大的指示,小兵心里有了底,他伸手抽开木栓,车门敞开了一道缝。
卓函抬着火铳,用铳口将车门拨开。清晨太阳的微光映入车箱,照亮了一张俊朗的脸。
白朝驹的剑已从塌下拔出,杨坚的匕首亦从袖口脱出,一前一后往卓函的前胸后背刺去。
就利刃刺到卓函的瞬间,卓函膝盖一软,整个人直挺挺跪在地上。
他将手里的火铳往地上一丢,五体投地,高声大喊:
“末将卓函,恭迎太子归京!”
在场所有人齐刷刷瞪大了眼,白朝驹默默收起手里的剑,杨坚也悄悄把匕首藏回袖子里。
卓函继续道:“请殿下恕我无礼。”
白朝驹道:“卓将军恪尽职守,不算无礼,快起来吧。”
“谢殿下。”卓函从地上爬起,又对白朝驹拱手行了一礼,“殿下是否需要末将帮忙?”
“不必,你专心守好城门。”白朝驹说着,合上了车门。
坐在马车内的陆歌平解下了闷热的头巾,长处一口气。她没有想到,太子还未正式夺下皇位,已经有人来投靠自己。
或许这次夺位,会比自己想象的更加顺利。
马车又前行了一段路,终于停下,杨坚掀开了驴车的门,将白朝驹从车里扶出。
“殿下,咱们先换甲。”
他将一副银白盔甲递到白朝驹面前,一旁的随从立即上前,把盔甲套到太子身上,穿戴整齐。
士兵都已经从马棚里取出事先运进京城的盔甲和武器,全副武装。
杨坚看了看太阳的位置,说道:“现在是辰时,等到巳时,大臣们散朝,会从紫禁城出来,咱们趁此时机冲进去。”
“咱们还得再等一个时辰?”白朝驹问道。
“不到一个时辰,约莫半个时辰。”杨坚道。
半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在从江南走到京城这样漫长的旅途中,只是个毫不起眼句点。可就是这一个句点,能决定一切的是非成败。
一道不起眼的银光从马棚的墙头的闪过。
“殿下小心!”杨坚大喊着,挥着手里的刀,往白朝驹身前挡去。
一枚弩箭被打落在地,随即在场的众人都做出十分的防备姿态,将太子和公主护在队伍中心。
“往西面撤。”
杨坚警惕地看着马棚东面的围墙,方才的箭就是从那个墙头射过来的。
士兵们高举盾牌,摩肩接踵地往后退,才退十步,呼呼的箭声又不断响起。
这波箭是从西面射来的,比方才更多更密,下雨般打在士兵们的身上。好在士兵们穿的是重甲,抵挡开大部分箭矢,他们还没来得及庆幸,炮火的轰鸣声响起。
“咱们被包围了!”有人喊道。
那火炮不知架在什么地方,或许是某个商铺的阁楼,或许是院外的大树上。
但白朝驹清楚,这火炮是冲着自己来的。自发动起义到现在,整整半年时间,陆镶的人不可能在京城不设任何防备。
半年时间,足够做很多事了。但他们可以将自己的眼线遍布每座高楼,将锻造局的火炮提前布设在紫禁城周围,自己每走一步,都会迈入陷阱。
“卓涵这个蠢货!”陆歌平罕见地爆了粗口,“他着急忙慌地表什么忠心?大喊大叫的,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太子进城了!”
杨坚用身子护着她和白朝驹,带俩人带到马棚内侧。这里遍地都是马屎,又脏又臭,但好歹是个射击的死角。
有墙体的掩护,敌人看不清他们的位置,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放炮。
伴着轰响的炮声,杨坚凑近陆歌平耳畔,大声道:“公主息怒!事已既此,不如我来带人杀出一道血路。”
“外头是火炮,咱们的支援也尚未来得及汇合,不如再等等,这里动静这么大,他们一定会过来。”陆歌平道。
白朝驹认可地点了点头。杨坚欲言又止,顿了片刻,也答应道:“好,咱们再等等。”
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援军还没有到来。
院子西面的围墙已经千疮百孔,随着又一阵炮响,围墙成片地倾倒下来,马棚彻底地失去了庇护,在敌人眼前一览无余。
炮火声终于停下了。
白朝驹透过马棚的缝隙往外看。围墙外,已经倒了成片的尸体,正是前来支援的友军。
围住已经暴露的太子,将其他藏在暗中的队伍逼出,先斩断支援,太子的首级就是囊中之物。
“冲进去,杀太子者,有重赏!”
伴随着激昂的鼓声,隆隆的马蹄声响起。骑兵穿着重甲,手举长枪,踏过断壁残垣,往马棚内冲锋过来。
铁蹄有节奏地踏着,整个京城都为之颤抖,他们甚至无需使用武器,就能将这片残破的马棚夷为平地。
白朝驹握剑的手也在不自觉的颤动,说不清是因为震动的地面,还是骑兵冲锋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但他还是向前迈出一步,走到了陆歌平面前。
这时,另一个身影闪到了他的前面。
杨坚手持长刀,宽阔的后背将太子和公主一起挡住。他双膝微屈,单薄的刀刃是他的盾牌。
迎着狂奔不止的马蹄,他举起了手里的刀。
一道锐利到难以捕捉的刀光闪过,迎面而来的四匹战马跪在地上。它们的身子被锋利的刀刃斩成两段,连带着盔甲一起。马背上的士兵亦不能幸免,随着马匹一起倒在血泊中。
白朝驹还没来得及感到兴奋,后排的骑兵踏着前人的身体,继续俯冲过来。
杨坚再度挥刀,一柄锐利的长枪抵住了他的刀光,狂奔不止的马蹄踏上他的身体。
白朝驹挥着剑砍断接二连三刺来的枪杆,又帮杨坚挡开狂奔不止的马蹄。
“不必管我!”杨坚喊道,从地上爬起。
他左肩膀的盔甲已经被马蹄踏裂,露出被血染红的衣衫。
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再度举刀,往前面冲锋的骑兵挥去。这次他没有砍马,而是直接将马背上的人劈到地上。
他用流血不止的胳膊拉紧缰绳,强行叫停狂奔不止的战马。
“殿下,去紫禁城!”
白朝驹被一股大力托着离开地面,跃上了还在俯冲的马背。
杨坚把缰绳塞进他的手里,同时对着马肚子狠狠踢了一脚,战马嘶鸣着,载着背上的太子,埋头往人群外冲去。
第248章 三九9 龙椅之上
白朝驹卸下了马背上的盔甲, 马儿减轻了负重,跑得比方才更快,像是一道白色的闪电。
拐过一个岔口, 走上一条南北向的康庄大道,大街尽头,已能看紫禁城的黄瓦红墙。
白朝驹跨在马背上扭头看, 几名骑兵已经追了出来。他赶忙夹紧马背, 叫身下的马儿跑得更快。
太阳正在西移,离巳时越来越近。
一只队伍从岔道走出,挡在黄瓦红墙前,手里举着长枪短剑。
前后都是追兵。白朝驹一脚踩上马鞍, 伸手攀着沿街商铺招牌, 鲤鱼打挺跃上屋檐。
一波箭矢擦着他的后背落下,无路可逃的马儿被插成了筛子。
“擒住他,别叫他跑了!”追兵大喊着。
白朝驹在屋檐上疾跑,还没跑出几步,前后夹击的追兵也纷纷翻上房顶。
从屋檐上往下看,东面、西面的街道也都是各式各样的追兵,他们从京城的大街小巷冒出, 朝白朝驹蜂拥而来。
屋顶的瓦片并不平整, 白朝驹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借着高低错落的屋檐, 躲避射来的箭雨。
从这里已能清晰地看到紫禁城内。午门正在缓缓打开,汉白玉街道上人头涌动。
大臣们穿着大红大紫的官服,像是得知了京城不安定的消息,他们没有闲聊,只是摩肩接踵地快步疾走。
巳时已到, 来不及了。
为了避开追兵,他只能以蛇形线路在屋檐上蜿蜒前行,紫禁城分明近在眼前,却如此遥不可及。
张皇失措下,白朝驹踩到一块坚冰,脚底一滑。
顷刻间他失去重心,往屋檐下滑去。他慌乱地伸手,只攀住几枚碎瓦,并不坚固的瓦片很快脱落,他狠狠摔在地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彻底结束了。
白朝驹倒在地上,忽然全身乏力,怎么也爬不起来。
巷子的两头是涌动的人,屋檐上是密密的脚步声,每踩一下,他的全身就震荡一下。
他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像是到了宇宙的尽头,所有人把期望寄托在他一人身上,而他却叫这一切都就此落空。
什么太子,他不过一个彻头彻尾的逆臣贼子,是白朝驹也好,是陆濯也罢。
他自嘲地笑着。
我还可以青史留名吗?当然可以,只不过留下一身臭名声,被后人唾弃,甚至光着屁股的小孩都能对我踩上两脚。
丁零当啷的铁甲声靠近了,一杆银枪朝他挥来,没有刺穿他的脖颈,而是挡开了射向他的箭。
“找到太子殿下了!”
一瞬间,白朝驹有些恍惚,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看到了公冶明的身影。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
这只是一名普通的士兵,穿着普通的银甲,他的个头不高,四肢健壮,肤色健康红润。
更多士兵一拥而上,护住他,举着盾牌挡住屋檐上射来的厉箭,推着他往紫禁城的方向走去。
看着这一个个陌生的面孔,白朝驹有些恍惚,他感觉自己好像是在梦里。
“你们是什么人?”
“后军总督刘将军麾下是也。将军说,陆镶谋权篡位、昏庸无能、养痈成患,理应让位给太子殿下!”士兵一脸正气凛然。
“你们不觉得我是反贼?”白朝驹问道。
“将军说殿下是真龙天子,殿下就一定是真龙天子。”
“陆镶那个老王八早就该死了!因为他,咱们当兵的,连饭都吃不饱!”
“还有西疆,就是因为他纵容姚望舒,才叫鞑靼一而再再而三的来犯!”
“先帝罢黜了姚望舒,他就又令姚望舒官复原职!他们一定相互勾结,串通一气!”
“先帝的死肯定和他有关!他才是大齐真正的逆贼!”
士兵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不知怎么回事,箭雨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一只两只零零散散地打着。
等白朝驹被人群推动着到紫禁城的大门前,已经没有人放箭了。
紫禁城内出乎意料的空荡,城门两侧看不到任何人影,那些禁军不知去了哪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朝驹在汉白玉铺成的街上狂奔。
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认得这里的每一条路,也知道这里的每一处宫殿的名字。
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来到这里。
凛冬的风吹乱了他的发髻。
他握紧了手里的剑,几步跑上奉天殿的台阶。奉天殿后就是乾清宫,是往日里陆镶办公的地方。
他迈过最高处的台阶,奉天殿内的一切展露眼里。
富丽堂皇的宫殿令人眼花缭乱,屋顶刻满了鎏金龙纹,地板亦是金灿夺目。
大殿的正中,端放着一张金黄的椅子。
椅子上蜷缩着一个瘦削的身影,侧依在椅背上,低着头,一动不动。
“陛下?”白朝驹试探着叫了一声。
龙椅上的人没有半点反应。
白朝驹又轻咳了一声。
龙椅上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涓涓细血顺着椅子前台阶淌下,像是条生命的河,正在流向枯竭的尽头。
沿着细血,白朝驹走上石阶。
陆镶苍白无比的脸上早已失去所有血色。他双眼紧闭,眼角还挂着一点泪痕。
在他的臂弯里,抱着一卷金黄的文书。
白朝驹伸手,将文书从他怀里取出,文书的抬头是三个暗红的大字:罪己诏。
“你的确不应当坐在这个位置。”白朝驹喃喃道。
“我也不应当。”
说罢,他举起手里的剑,银光落下,陆镶彻底失去了所有气息。
第249章 清算1 那是什么人?让皇上亲自迎他……
泰和帝死后的第三日, 太子陆濯登基,举办登基大典。
朝廷上迎来了新一波换血,先是内阁, 之后是六部,再是各个行省。
督粮道的汤文新没想到,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个突然出现的太子不仅压住了整个朝廷, 还把贪腐之事查到了自己头上。
“直隶行省督粮道汤文新,贪污粮饷四千五万石,折合白银十万两,斩立决!”
听完此话, 汤文新甚至长出一口气, 高呼:“圣上仁慈!”
他知道自己死罪难逃,没被处以凌迟,没有连累九族,已是皇上仁至义尽。
满载白银的马车在京城排起长队,从正阳门直到天安门,十天十夜络绎不绝。
白朝驹熬了数个通宵,将银两一一清点。
他自己分文未留, 银两的一部分赏赐给了随自己进京的将士们, 更多则是物归原主,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嘉峪关外的人们总算吃到了饱饭, 老旧的城墙和堤坝也终于得到修缮。
拿到赏银的当晚,梁曲带着洪广的士兵们办起了庆功宴。他们把酒言欢,直到太阳东升,喝空的酒坛子摆满了整条长安街。
相比之下,豫南的士兵们冷静得有些异常。
归德一战实在惨烈, 活下的不足百人。这些幸存的士兵们还在忍受另一种折磨,每当他们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战友们瘦骨嶙峋的面容,听到此起彼伏的炮声,期盼雪能落下。
京城西面五十里外的通州,一只车队驶过空旷的刈田,停了白雪皑皑的山坡上。
车夫卷起门帘,搭好木阶梯,把手伸向车内的人。
一只分外白皙左手搭上了他的胳膊,手指修长,指肚带着一层薄茧。
公冶明低头从车厢内走出。他罕见地穿了一身白色,肩上披着雪貂斗篷,怀里抱着个木匣子。
三九已过,腊月的风依旧寒冷,才将身子探出车外,他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将军,把禹小旗交给我吧。”一旁士兵伸手,想将木匣从他手里接过。
公冶明坚定地摇了摇头,缓步从马车上走下。
山坡覆着厚厚的白雪,雪地里,已被挖好一个方方正正的深坑。
“我带你回家了。”沙哑的声音融化在寒风里。
公冶明俯下身,跪坐在雪地上,将木匣端端正正放入深坑之中。
良久,他站起身,对士兵道:“拿酒来。”
“将军,周大夫嘱咐您不能喝酒……”士兵斗胆劝道。
“这是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我得敬他。”公冶明道。
远处的士兵抵着铁锹,窃窃私语。
“将军似乎待禹小旗格外好。”
“那可是在沙州时就和将军一起征战沙场的兄弟,将军是很重情义的人。”
“那他一定也记得住咱们。”
腊月廿三,小年夜。
京城的街道上张灯结彩,似乎比正月里还要热闹。
所有人都知道,皇上要迎接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为此焚香沐浴整整三日,若是贵客今日还不来,皇上恐怕要继续焚香沐浴下去。
街头巷尾的百姓们议论纷纷。他们都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让皇上苦等成这样?
“一定是皇上在江南遇到的美人,一见倾心,就此念念不忘。”有人猜测道。
“可我听说,那是个陪皇上征战沙场的将军,靠着他,皇上才能战无不胜。”
一匹快马从城门进来,穿过天安门,穿过奉天殿,直奔乾清宫。
“皇上!将军进城了!”
白朝驹赶忙起身,往门外走去,边走边问着:“他身体可好?有无受伤?毒解了没?醒着还是睡着?”
“皇上,将军坐在马车里,属下没看清。”小兵如实禀报着。
“皇上,快上轿。”小太监掀开轿子的门帘,示意他进去。
白朝驹本是嫌着轿子走得慢,想直接飞跑出去,但他又想到自己此时的身份,只好走向轿子,对人嘱咐道:
“去把公冶将军拦在城门口,不准他走动一步。”
天安门前出现一座富丽堂皇的大轿。
“来了来了!皇上来了!”沿街的百姓们纷纷伸长脖子,又在禁军锋利的目光中低头行礼。
十六抬大轿一路前行,直至城门,停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前。
轿子的门开了,从中走出一人,穿着一身金黄龙袍,头顶掐金丝的翼善冠,个头高挑,窄腰阔肩,看背影就是一表人才。
车上的马夫不认识他,但看他这副装扮,立即明白他是新继位的皇上,赶忙下跪行礼,抖着嗓子喊道:“皇上万岁!”
公冶明听到了外头的动静,伸手将门帘掀开一道缝,往外看去。
这一看可不得了,一个金碧辉煌人站在自己车外,闪着刺眼的光芒,刺得人看不清面容。他手一抖,门帘又落了回去,将外头挡得严严实实。
“这么晚来也就罢了,怎么还不肯出来见我?”熟悉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公冶明总算放下心,拉开门帘,要从马车里走出。一路坐着马车,他的腿脚有些发麻,连起身都不怎么利索。
他小心地扶住车门,正欲迈出第一步,一只有力的手扶上了他的胳膊。
“慢点。”白朝驹道。
后头的百姓看直了眼,他们不敢说话,但脸上纷纷露出饶有趣味的表情。
借着白朝驹的力,公冶明从马车稳步跨到地上,嘴里念着:“我已经好多了,自己能走。”
“既然好多了,为何这么晚才来见我?”白朝驹问道。
“是周大夫非要我在洛阳养好身子,才放我过来。”公冶明顿了顿,又道,“而且我还去了趟通州,将战友送回故里。”
“原来如此,甚好,甚好……”
白朝驹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既然周回春能放他回来,那他身上的毒也应当没有大碍了吧。
他正想着出神,公冶明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里喊着:“皇上万岁!”
白朝驹惊了一下,弯腰拉着公冶明的胳膊,笑道:“你可是助我入京的大功臣,不必多礼,朕会重重赏你。”
说罢,他拉着公冶明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扶起,带他走进轿子。
随着一声“起轿”,十八抬大轿载着俩人,往紫禁城行去。
道两旁的百姓总算能够喧哗,迫不及待地接头交耳。
“我可没说错吧!那就是皇上在江南遇到的美人。”
“我也没有说错啊,他就是助皇上入京战无不胜的将军。”
“他哪里美了?面色这么差,身子又瘦,脸上还有道那么长的疤。依我看,还是皇上更美些。”
“你胆子可真大,敢偷看皇上,也不怕他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哪有你说的这么吓人,这是个好皇上,他替老百姓收拾贪官,不可能挖老百姓的眼睛。我就想看看这样好的皇上长什么样!”
轿子原路返回,落在了乾清宫。
白朝驹从轿里走出,将公冶明带进宫内,转头对众人道:“天色已晚,大伙儿都散了吧!”
随后,他又遣散宫内的太监们,叫他们在门外候着,不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能进来。
偌大的乾清宫内只剩两人,白朝驹拉起公冶明的双手,兴奋地要同他分享自己的喜悦。
“你一定也没坐过龙椅吧,快来坐坐。”
他说着,将公冶明带到屋子正中的椅子上,椅子的做工颇为考究,后背盘着六条龙,左右扶手上各一雕一条龙,椅子正在也雕一条龙。每条龙都描着金漆,栩栩如生。
公冶明的神色却出乎意料的淡然,似乎对龙椅没有太大兴趣。他缩在椅子一角,左手在扶手的龙头上浅搁了会儿,又放回自己腿上。
“我听人说,龙椅不是谁都能坐,唯有受命于天的人才能坐。”
“我已经是天子了,我叫你坐,难道不是受命于天吗?”白朝驹说道。
“那……也是。”公冶明认了下来,手指摩挲着扶手上的龙鳞,他还是没敢坐正,缩在椅子一侧。
看垫子还空着大半,白朝驹也坐了下来,侧头看着公冶明侧脸。他的面颊光洁如白玉,眉眼却格外的黑,像是被墨染过一般。
还有一抹淡红,在面中的疤痕上,也在他的唇色上。
公冶明觉察到身旁人的视线,乌黑的眼睛转了过来,睫毛扑闪了下。
身旁的火炉烧得正旺,白朝驹呼吸急促,额角冒出了细汗。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捧住公冶明的脸,对着唇浅尝了下,又拉开公冶明的腰带。
公冶明的眼睛瞪大了,说道:“我已经有几天没有洗澡了。”
“寒冬腊月,洗澡容易冻着,不洗也好。”白朝驹道。
公冶明继续道:“所以……大抵不适合行事……”
话还没说话,白朝驹便拉着他的衣襟,把脸埋进他的脖颈里,细细嗅了嗅,没有臭味,也没有汗味,只有一股松木般温和的香气。
公冶明惊觉得面前这人有几分反常,问道:“你是不是喝酒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白朝驹笑道,脸颊已经通红,眼眸变得迷离,宛若蒙了层雾。
只经过方才一嗅,他仿佛真喝醉了酒一般。
“你知道下一句是什么?”他又道。
公冶明茫然地摇了摇头,他感到两只手不安分地在自己身上游动,手指像蚯蚓一般翻着泥沼,将衣服一层层剥开。
虽然白朝驹极力否认自己喝了酒,他却觉得他醉得厉害。
“我还没准备好……”他正欲婉拒,一块温热湿软物件贴上了他。
他半张着嘴,愣了片刻,觉得这样不行,让面前这人对自己这样,实属有些过分。
他伸手,想将俯在身上的人扒开。
白朝驹一把推开了他的胳膊,斩钉截铁道:“我这辈子,必须在这里来一次!谁也不准拦着我!”
第250章 清算2 龙椅在跳舞
乾清宫里传出“咔”的一声巨响, 紧接着是一阵稀里哗啦。
候在门口的小太监吓了一跳,扭头往屋里看,昏黄的烛光照着门窗隐隐绰绰, 隐约可见俩人的胳膊缠在一起,你推我往的。
小太监朝一旁的头发花白的老太监投去求救的目光,小声道:“要不要喊人帮帮陛下?”
“不用。”老太监道。
“不用?”小太监为难地皱起眉头, “可皇上好像和将军打起来了?”
“那不是打起来。”老太监看着他, 嘴角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笑,“你放心,陛下他高兴着呢。”
大殿内,两人挤在金黄的椅子上。
龙椅的椅面还算宽阔, 但也没法完全装下两个人。白朝驹靠在座椅外侧, 脚趾抵着椅背上的龙麟,双手抓着书案。
公冶明躺在椅子内侧,发丝挂在椅背的龙角上,胳膊无处安放地高高架起,脚趾抓着地面。
而那位“真龙天子”不知着了什么魔,格外霸道地压着椅子上的人,他已用唇将公冶明的面颊探索一遍。方才激烈的响动, 正是某人被触碰到敏感之处后下意识的挣扎。
“什么东西被我弄断了。”公冶明伸长脖子, 往前瞟了一眼,顿时发觉大事不妙。
龙椅左侧扶手上的龙身断了两节, 带着龙头的前半截摔落在地,露出金丝楠木的截面,金灿灿的地上,到处是断裂的碎屑,惨不忍睹。
“椅子坏了!”他慌忙伸手, 想将白朝驹从身前推开。
白朝驹一手抓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腰,说道:“还没完呢!别想着停下。”
公冶明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他没想到这位皇上今日格外来劲。他倒也不难受,身子甚至热得发烫。
可白朝驹此次姿态霸道得夸张,像是“皇上”这个身份触动了他身上某个不知名的开关,叫他格外强硬,耳朵里听不进任何话。龙椅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八条半金龙像是活过来一般,来回颤动着。
“你真像喝醉了酒。”公冶明抱怨道。
白朝驹不想听这话,甚至懒得回应,直接用唇堵了上去。又是“咔”的一声巨响,公冶明的腿被刺激地蹬了下,左扶手上剩余的半条金龙也被他踢落在地。
守在门口的小太监再度受到惊吓,不安地探着头,想往屋里看。
此时夜色已深,窗户朦朦胧胧。他不敢推窗,只能隔着窗户纸,看着模模糊糊两个虚影在来回交错。
他再度不安地拉了拉老太监的衣角,小心问道:“皇上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老太监眼也不睁,缓缓道:“你就放心好了,这状况我见多了。皇上他肯定出不了事,倒是将军……你要是不放心,明日一早,先去躺太医院,打点下会看屁股的太医,叫他们做好准备。”
齿间的绵密感还未褪去,白朝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公冶明额头全是细汗,面色红润,连带着那道疤痕也红润许多。
他不满地皱着眉头,此次交流他没有半点话语权,连主动权也差点被夺走。他腰疼得厉害,身体被狭小的椅子卡住,除了前后,几乎没有其他的活动空间,甚至无法挣脱白朝驹的臂弯。
但他还是对面前的人问了一句:“疼吗?”
白朝驹摇了摇头,以为他要继续,又扑上去。
公冶明拼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号子喊到三更,白朝驹总算放开了他。
公冶明打着哈欠,眼睛止不住地闭上。
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一双有力的胳膊将自己抱起,送到柔软的大床上。被窝不冷,甚至是暖的,还残留着一股熟悉的气味。
他在床上转了个身,沉沉睡去。
白朝驹将寝房的灯火熄灭,走回明间,借着微弱的烛光,看着一片狼藉的景象。
龙椅的左扶手已经全部断裂,在龙头和龙身断成两节,地上全是细小的碎片。座椅正中的坐垫皱皱巴巴,一半落在地上。书案上也是,原本堆叠整齐的奏折倒了桌面上,染着不知名的墨水。
他这会儿才觉得有些过分,被自己罢黜的人中不乏朝中元老,群臣本就人心惶惶,若是这副光景被传到外头,岂不又要暗地里对自己说三道四。
他拿了块帕子,小心收拾着奏折上的脏污,又叫醒了守夜的小太监,嘱托他弄来一碗浆糊。
小太监端着准备好的浆糊站在门口,见门开了道缝,正欲进去帮忙,却被白朝驹按在门外。
“这事我来就行。”
白朝驹飞快地合上大门,把小太监晾在门口,自己埋头拼着地上的碎片,将龙头和龙身一点点沾好,再拼回椅子上。等他将椅子恢复原样,已是五更。
得亏龙椅没有人敢随便坐,明日也恰好没有早朝。白朝驹端详了会儿自己的杰作,又把垫子也拾掇整齐,放回原位,一步三回头地往寝房走去。
一沾被褥,困意立刻来袭,他很快就进入梦乡,还没睡熟多久,屋外头传来一阵呼唤声。
白朝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窗外的阳光很是刺眼,应当是到了早上。外头的呼唤声还在继续,他仔细辨认了会儿,喊的是“皇上”的字眼。
他微微有些心烦意乱,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难得想睡个懒觉,偏偏有事找上门来。
可他也担心来者有什么急事,只能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床上爬起,衣衫不整地走了两步,隔着门板对外头问道:“有什么事?”
“皇上,公主要见公冶将军。”小太监的声音传来。
“要见他你就喊他,你喊我做什么?”白朝驹没好气道。
“是皇上说,不能将军在这里的事外传,可公主已经派人去将军府接将军了,若是将军一直不出现,公主或许就找到皇上这儿来了……”小太监支支吾吾道。
“我现在就喊他起来,去见公主。”白朝驹扭头,公冶明早就听到外头的动静,睡眼朦胧地看着自己。
“我可以不去见公主吗?”他小声道。
“不行,你一定得去见。”白朝驹道。
公冶明皱了下眉头,他说不上为什么,大抵是因为先前刺杀公主失败心里有鬼,总觉得见到公主惴惴不安。
白朝驹扶着他从床上爬起,又取来衣服,给他一件一件穿戴整齐。
“还没人享受过皇上的服侍吧?你可是第一个,别这么不开心,公主又不像你,满脑子想着杀杀杀。”白朝驹柔声道。
公冶明一脸迷茫地走在紫禁城里,像是宿醉刚醒。他的后腰还有些酸痛,脑袋昏昏沉沉,仿佛还飘在云端。
他跟着小太监,东一拐西一拐地穿梭着。朱红的城墙内,到处是他陌生的地方,红艳艳的太阳照在上头,晃得他头晕目眩。
不知是走了多久,小太监停在一间小院前,伸着手,示意他往里走。
“公冶将军请进,平阳公主就在里面。”
公冶明走进院子,这间小院栽满了枫树,现在是冬天,树枝光秃秃的。
陆歌平没有待在屋内,而是拿着把剪刀,修着院中光秃秃的枝干。
公冶明低头在树下走过,一路走到陆歌平面前,行礼道:“末将参见公主殿下。”
陆歌平停下了手里的剪子,请他进入屋内,屋子并不大,四面都是书架,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卷。
陆歌平倒了杯茶,推到公冶明面前,像是和朋友寒暄那般开口道:“助太子登基,你已功成名就,日后可还有什么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公主似乎从未问过我想做什么?
公冶明依稀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对这事早已有了答应,几乎没有思考地回答道:“我想杀了姚望舒。”
陆歌平低头抿了口茶水,漫不经心地问道:“是想给自己报仇?”
“替自己报仇,也替别人报仇。”公冶明道。
“你这么恨他?”陆歌平问道。
公冶明直直注视着她的双眼,沉声问道:“公主难道不恨他?”
“我从前确实恨他,可他现在已是我的手下败将,人到暮年,垂垂老矣,我也没必要再恨他。但是我想知道,你为何恨他?”陆歌平道。
为何恨他?当然是因为他害得白朝驹隐姓埋名,差点死掉。
公冶明顿了顿,说道:“若是没有姚望舒,景宁帝未必会遇险,沙州未必失守,陛下未必会反。他害了这么多人,最后全身而退,我不接受。”
陆歌平笑眼看他,说道:“可是姚望舒早就逃了,你知道他现在哪里?”
“我会一直找他,直到找到为止。”公冶明道。
末了,又补上一句:“只要我活得比他久。”
陆歌平注视着身前的年轻人。
她许久未像这样认真地注视着他。公冶明的面色格外苍白,眉眼间一分若有若无的疲倦,倒比从前更加鲜活。
曾几何时,他还是个来路不明的少年,一无所有,孤身一人露宿在街旁的树上,举世无双的刀法是他最大的本钱。
如今,名誉和钱财他都不缺,只是……她注视着公冶明垂在腰间枯瘦如柴的右手。
许久,她开口道:“我倒是知道个消息,和姚望舒的下落有关,你不妨去查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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