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天门渡8 我只是信守承诺罢了
白朝驹走近床边, 故意发出很大的脚步声,踩得旧地板吱呀作响。
床上的人岿然不动,默默躺下, 盖上被褥,翻身面向里头的木墙。
白朝驹有点心虚,不禁想着:他还因为先前的事情生我的气吧?
于是他悄悄贴在纱帐边上, 柔声问道:“你屁股上的伤好了吗?应该不疼了吧?”
公冶明依旧没有回应。
像这样不主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得主动点才行。白朝驹心想着,悄悄掀开纱帐,伸出一只手,想抚摸一下公冶明半露在被褥外的臀部, 表达自己的关心。
手指快要触碰到衣角的瞬间, 公冶明猛将被子往后一拉,后半身被严严实实地盖住,那只蠢蠢欲动的手也被隔离在外。
白朝驹悻悻收回手,揉着被风吹冷的指尖。
他分明知道我在这儿,怎么不肯理我?哪怕他还生我的气,都不肯骂我几句?
白朝驹侧坐在床边,注视着床上的背影许久, 最终还是没做出出格的举动, 安静地站起身,准备离去。
才走出一步, 那个熟悉的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不是我不见你,是你说了要十年后再见我,我要信守承诺。”
白朝驹笑了下,说道:“我还叫你勿思勿念,你不也跑来找我了?怎么说得好像只我一人不守承诺似的。”
“我没有挂念你, 我是挂念永江的将士,才陪着他们来到这里。”公冶明道。
“说得好像你没出力似的。”白朝驹抖了抖手里的那份急信,“黄州卫是你出谋守下的,徽宁大军也是你设计赶走的。你以为让杨坚出面,就能骗过我了?杨将军可写不出这么丑的字。”
床上的人沉默了。
白朝驹慌张地抿了抿嘴角,解释道:“其实我想说,我还是挺想你的。”
床上人吸了下鼻子,顿了顿,沙哑的声音再度传来:“你用左手写字看看,肯定比我还丑。”
白朝驹长出一口气,心想,他总算是承认了。
沙哑的声音还在继续:“其实我都知道,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期初是害怕被公主揭穿身份,会害我一起没命。后来是被公主拿捏了把柄,不想叫我同你一起赴险……”
“你想多了。”白朝驹打断他道,“我只是因为那日的事生你的气罢了。什么被公主拿捏把柄,都是你在胡思乱想,我和公主是战友,她要需要我帮忙,仅此而已,就和从前一样。”
“那真是抱歉了。”公冶明道。
白朝驹又抿了下唇,道:“可是你带了那么多兵马和粮草,千里迢迢前来帮我解围,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先前的事,是我有些冲动……”
“道歉就先免了。”公冶明道。
那也应当好好同你道个歉才行。白朝驹的话未来得及出口,沙哑的声音立刻打断了他想要道歉的想法:
“此次我回洪广,不是过来看你,是来杀公主的。”
白朝驹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怒道:“你究竟是着了什么魔?非逮着公主不放了?”
“我没有着魔。我只知道她很危险,死了才是最安全的。”公冶明道。
白朝驹摇了摇头:“你愿意来帮我,我很感激。但公主的事我自有想法,你不要再插手了。况且公主对你而言,并不危险。”
“对你危险,就是对我危险。”公冶明道。
“此事并非你想的那样!我不是同你说过吗?公主是我的救命恩人!”白朝驹焦急道。
“是又如何?我不想看你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哪怕我一辈子都不理你?”白朝驹问道。
“对!”公冶明转身在床上坐起,无比认真地注视着白朝驹。他的眼眸在此时无比的黑,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我和你不一样,我生性薄凉,我连自己的师父都杀了,又何惧一个公主?我本来就是要下地狱的,手再脏又有何妨?”
又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了!白朝驹眉头紧皱,此刻全然无心给他“惩罚”,只是坚决果断地吐出两字:
“不行!”
他没料到,面前的人搬出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说辞:
“此事我也自有想法,你不要再插手。”
公冶明毫不避讳直视他锋利的眼神,半晌,又补上一句:“除非你杀了我。”
白朝驹暗暗捏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面前的人没有半点畏惧,抬着下巴,乌黑的眼眸里全是桀骜不屈。
他当真觉得我不会杀他?简直胡闹!反了天了!
白朝驹气得双手发抖,只是笑道:“好啊,公主在长江对岸,还请公冶将军先想想渡江的办法吧!天门卫的人可没这么好对付,咱们这么多人想要渡江,未必容易啊。”
“这个好办,声东击西即可。”公冶明道。
“将军想要如何声东击西?”白朝驹问道。
“赣西大军刚被我们击退,现应当退守南康卫整顿,咱们乘胜追击,进攻南康卫。”公冶明道。
“攻打南康?你是嫌咱们树的敌还不够多?”白朝驹道。
“你不是说天门渡口有重兵把守吗?”公冶明问道。
“不错。”
“南康卫紧靠彭泽湖,从彭泽湖亦可渡江,赣西军队刚吃了败仗,他们的兵力武器都不及我们,不敢同我们打。”公冶明道。
“他们不敢同咱们打,可对岸的徽宁大军定会前来阻拦我们。”白朝驹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道:“等他们前去彭泽湖阻拦,我们就从黄州渡江。”
“从黄州渡江?”
“对,虽然黄州渡口的江面比起枣州渡、益津渡、兴阳渡三个渡口开阔不少,但恰巧在豫南徽宁两省交界处。豫南水军定是集结在西边的天门卫附近,咱们只要调走徽宁水军,便能从黄州顺利渡江。”公冶明道。
“咱们先前重创赣西军队时诱敌深入,就是假装成从黄州渡江,敌人已经对黄州渡口有所警戒,怎可能轻易放我们过去?”白朝驹提醒道。
“那次是诈,我们并没有渡江。行军打仗本就虚虚实实,若是他们死守黄州渡口,势必兵力不足,南康就能被我们拿下,再多了个可以渡江的渡口,不算亏。”公冶明道。
“那照你说的试试吧。”白朝驹答应道。公主在对岸已潜伏一整月,他也担心,再拖下去会夜长梦多。
黄州的队伍分成水上一只和陆上一只,陆上一只也带了些许船只,水上的那只同样带了不少步兵。
水上的队伍先守在黄州城内,伺机而动。陆上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上敲锣打鼓,气势汹汹地往南康卫逼近。
领队的是黄州卫指挥使庞玉泉,是一名很靠谱的将领,曾在大队过来支援前死守黄州十日,挡住赣西大军的数波猛攻。
梁曲看到了他的能力,将此次佯攻全权交由他手。
没过太久,一份急报就送到了黄州。
白朝驹焦急地坐着,看着斥候把信封双手交给自己。
他顷刻间读完了信上的内容,下令道:“即刻准备渡江!”
七月十四,黄州边上的江面上,浩浩荡荡的大军正在渡江。
江面上搭建了浮桥,数以万计的步兵骑兵有序排成长队,从浮桥上走到对岸,战船环绕在浮桥四周,保持戒备。
庞玉泉前去诱敌,只带走了黄州卫的队伍。先前前来支援的江夏卫、江夏左护卫、江夏右护卫、江夏中护卫,全数从黄州渡江,很快便占领下江对岸的一片地盘。
此处虽然是两省的交界处,豫南和徽宁都能派兵镇守此地,可越是这样,反倒越是无人来管,驻守的军队零零散散,他们自己也说不清究竟该听哪方的命令,一击即溃。
渡江的队伍暂时安顿下来,白朝驹指着百里远的天门卫,说道:“趁着天门卫还没反应过来,咱们得去救出公主。”
众将士一顿表态。公冶明自然表示反对,毕竟他巴不得公主死,不救最好。但梁曲却很认同太子殿下的想法。
“豫南的主力都集结在天门卫,咱们若能将其重创,进京路上就少了一大阻力,日后也被不必担心被人阻断了粮道。”
“梁将军稳扎稳打的想法固然没错,可咱们的目的是护送太子进京,没必要啃下天门这块硬骨头。”公冶明道。
两人说法都有道理,但现场的将士们都是洪广人士,更乐于追随梁将军的意见,加上太子也有意进攻天门卫,公冶明没有办法,只能服众。
这天夜里,白朝驹特地去定津卫的营中找他,边走边想着说辞:
天门卫一战兹事体大,不能使小性子,只想着刺杀公主……不对不对,他也是个很有经验的将军了,怎么会不顾全大局?
可公主一事,我若把实情告诉他,只怕他会比现在冲动百倍……
“太子殿下。”一声叫唤从耳边传来。
白朝驹扭头看去,一名小卒双手端着托盘,正对自己低头行礼。托盘上整齐盛放着两大碗深棕色药汤,还冒着腾腾热气。
“这是送给将军的?”白朝驹问道。
“正是。”小卒点头道。
“为何有两碗?”白朝驹问道。
“黄大夫说,一碗是将军常服的,驱毒的药。另一碗是解热的药,近日天气炎热,大夫担心大伙儿中暑,每人都分了一碗……好像还有其他的功效,我也给忘了,殿下还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把黄大夫叫来。”小卒道。
“我帮你送进去吧。”白朝驹说道,伸手接过小卒手里的托盘。
第232章 天门渡9 我们公平竞争
见太子过来, 守在帐外的小兵正欲行礼,白朝驹慌忙制止了他,挥手示意他退下, 自己轻手轻脚地掀起帐布,往里走去。
幄帐中的人已经注意到外头的动静,抬着头, 直直注视着迎面走来的人。
“你从来都不向太子行礼吗?”白朝驹笑着打趣他。
“太子可不会亲自给人送药。”
公冶明淡淡道, 低头看向桌上的地图。
白朝驹走上前,将盛药的托盘放到他的面前,把勺子转了个向,勺柄对着他。
“这一碗是压蛊毒的药, 这一碗是防中暑的药, 都快趁热喝了。”
公冶明伸了下手,若有所思地收了回去,抬眸打量着面前双眼含笑的人。
“怎么?怕我在这里头给你下毒?”白朝驹笑道。
公冶明的眼眸转了下,不知是真在怀疑自己,还是在发呆。
白朝驹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别傻了,我尝一口给你看看。”
说着, 他拿起勺子, 舀起一勺,送进嘴里。
药汤并不烫, 正是适合入口的温度,褐色的汤汁触碰到舌头,有点酥酥麻麻,还有一股浓重的苦味。白朝驹还没来得及品出味道,五官已经皱成一团。
他慌不择路在幄帐里打转, 找到一个茶碗,将口中的药液连着唾沫一起全部吐到碗里。
即便如此,浓郁的苦味早已充满了喉头,嘴里头又干又涩,仿佛嚼了一块腐烂的树皮。
“嘿。”不远处传来一记沙哑的轻笑。
白朝驹回头看去,公冶明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嘴角若有若无地往上抬起。
他平时喝的药,怎么能苦成这样?难怪他不愿意喝,这么苦的药,谁能乐意喝?要不是真为了保命。
白朝驹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角,硬着头皮走回去,说道:“好了,笑话也看够了,快喝药吧。”
公冶明伸手,把另一碗药往前推了推,说道:“你喝点这个,解解苦。”
“你别想骗我再喝药。”白朝驹身子往后一缩。
“这是解热的凉茶,不苦。你刚刚喝了那么苦的药,再喝这个,还有点回甘呢。”公冶明道。
白朝驹将信将疑地走过去,伸手端起另一碗褐色的热汤,往嘴里送去。
汤液碰到嘴唇,他便警惕地放下碗,伸舌头小心地舔了舔。
嘴里是还未褪去的苦味,但是很快,一股淡淡的甘甜从舌尖传来。
白朝驹惊奇地瞪大眼,端起汤碗,小饮一口。
果真是甜的!温热的汤水裹着丝丝缕缕的清甜,嘴里的苦味顿时冲散不少。
巫医说这是解热的药,大伙儿都在喝,我多喝几口应当没什么大事。
白朝驹想着,小半碗药汤进了肚子。他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碗,想着得给面前的人留一点。
公冶明面不改色地拿着勺子,喝汤一般,一勺一勺舀着巨苦无比的药汤往嘴里送。
白朝驹看着忧心,问道:“这药一直都这么苦吗?”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多余。这药自打他解了蛊王后,就一直在服,自己从前都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反倒关心起来。
公冶明点了点头,道:“上次不慎断了药,差点把命搭上,现在改成半月一服了。”
“药可还够用?”白朝驹问道。
“有太子殿下在,药肯定是够的。”公冶明道。
怎么像在揶揄我?白朝驹在他身旁坐下,见他将两碗药汤饮尽,也言归正传道:“大战在即,有公冶将军在,一定得旗开得胜吧!”
公冶明侧头看向他,眼神似笑非笑。他把手里的汤匙放回托盘,探开掌心,举到白朝驹面前。
白朝驹伸出手,想握住他的手掌。那只手掌却忽地一抽,从他指缝间溜走,又折回来,叠着他的手,举到他的眼前。
“怎么了?”白朝驹疑惑地看着他的手。手掌很白净,指根和指肚上敷着一层薄茧,指节有些粗大,已和他从前使刀的手格外相像。
公冶明缓缓吐出几个字:“旗开得胜,我得要刀。”
把刀给他,未尝不可,只怕他拿到了刀,会更加拼命地冲在前线,到时候又落得一身难治的伤。
白朝驹思忖片刻,道:“此战梁将军命你守好江上粮道,你在后方,无需用刀。”
公冶明收起了手,拨弄着桌上的笔杆,像是要说什么,又迟迟没有说话。
他大抵是害怕我不把刀给他了。白朝驹赶忙宽慰他道:“你已经是指挥使了,无需亲自动刀。”
“指挥使更应当亲自动刀。”公冶明道。
果真不出我所料。白朝驹只好在内心叹了口气,故作恼火道:“你要是这样想,我更不能把刀给你了!”
“是你不懂带兵打仗!”公冶明道。
怎么怨起我来了?白朝驹深吸一口气,道:“好,就当是我不懂打仗好了。”
公冶明抬起头,对他皮笑肉不笑地抬了下嘴角,道:“我也不是非要那柄刀才能行动。”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在白朝驹面前晃了晃,眼里带着一丝得意。
“我的手下已经打探到公主的位置了。”
白朝驹惊愕地站起身,伸着手,势要将他手中的信封抢来。
公冶明慌忙将信收回怀中,屁股已经离开了凳子,抬着手肘护住胸膛,做出十分的防御姿态。
这个小兔崽子,是真心想要公主的性命!这样重要的情报,居然私自收藏,竟连我都不肯告诉。
“常将军知不知道此事?”白朝驹问道。
“常将军不知道。”公冶明道。
“你!”白朝驹气得拍案而起,“如此重大的事,怎么能不顾全大局,只顾使自己性子?咱们此次全力攻打天门卫,不就是为了替公主解围吗?若能知道公主现在何处,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公冶明摇了摇头,说道:“替公主解围只是其一。洪广和直隶省之间隔着个豫南,若是咱们直入京城,难保他们不会断咱们后路,必须重创豫南大军,才能断绝后顾之忧,这是更持久的战法,梁将军亦是这样想。”
白朝驹深吸一口气,公冶明此言不无道理,将自己的质问一一驳回。他暗暗捏紧了拳头,注视着面前的人。
他若执意不肯将公主的下落告诉自己,自己也不得不将那封信件从他身上强抢过来。他没有配刀,单论拳脚,不是自己的对手。
白朝驹紧绷着脸,往前迈出一小步。
公冶明的眼眸立即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恐慌。他将胳膊往自己的胸膛靠了靠,企图以此给自己一些安全感。
“您是太子殿下!”他哑声道,“殿下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答应。唯独此事,恕我不能从命!”
“我和梁将军,追随的都是殿下您!”他又补充了一句,小心看着白朝驹。
“这时候又管我叫殿下了?”白朝驹笑道。
面前的人浑身一颤,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一瞬间红了眼睛,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往下淌。
白朝驹只得停下了紧逼的步伐,无奈道:“我只问你一件事,公主可是在天门卫中?”
公冶明无声地点了点头,双手依旧抱紧胸口不放。
算是问出点消息了。公主手里不过千人,孤军深入长江对岸,被天门卫活活捉走也不奇怪。就算公主现在那里,等战事一起来,恐怕她也不在那里了。
白朝驹坐回椅子上,脸色也柔和许多。他看着面前的人,道:“一下子就眼睛通红,你怕不是兔子成的精吧?好了,不就是个公主吗?我又不是救不出。我不抢你的信,只不过……”
公冶明坐回他身边,认真地看着他,等待他发表高见。
“你不是想要那柄刀吗?我可以和你赌一次。”白朝驹道。
“赌什么?”公冶明问道。
“若是这次,公主没有死,我把刀还给你,以后你不准再打公主的主意,调查到的情报也得和我同享。”白朝驹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半晌,又问道:“你不会在打什么坏主意,故意让我输吧?”
白朝驹伸出小指,举到他面前,说道:“当然不会,我们公平竞争。”
“好。”公冶明伸出小指,勾住他的小指。
七月廿七,渡江的大军已行进至距天门卫不到百里的位置。
一路上他们高歌猛进,打得豫南守军节节败退。豫南的卫所本就很少,军队大多守在村庄附近,没有像样的城墙庇护,很快就被士气高涨的洪广士兵打得溃不成军。
於鹏达已有整整三日没有合眼。他派出突袭的队伍,无一例外被打得惨败而归,有些直接葬身鱼腹。
“他们不是只有一只船队护航吗?为何江上的粮道怎样都断不了?再这样下去,咱们就只能死守天门卫了!”他对着面前的将领们发出质问。
“於将军,那只黑色的船队总是神出鬼没,好几次咱们分明抓到了偷袭的机会,却又被黑船从极远的位置打到。那批船上的火炮比咱们精良许多,射程足有三千五百尺远,咱们不是他们的对手。”将士唯唯诺诺道。
“三千五百尺,就是因为这三千五百尺,咱们被打得节节败退!”於鹏达无可奈何地叹着气。
“赣西的那帮废物打不过他们,声称需要时日重整旗鼓。徽宁那帮老油条,根本没出全力。说好了一起出力剿灭反贼,现在反贼打到了我的地盘,怎么一个个都变成缩头乌龟了?”
“义兄,咱们不是还有姚大人的人吗?”脆亮的声音传来,符荔出现在满是男子的军帐中,对於鹏达盈盈一笑。
於鹏达揉了揉眼睛,他还真把这事忘在了脑后。姚望舒派了个坐轮椅的瘸子给他帮忙,他看那人不会打仗,觉得他起不了什么作用,便没将他放在眼里。
“符妹已经有了办法?”於鹏达问道。
符荔点了点头,笑道:“阁主刚告诉我,事情他已安排妥当。等到三日之后的八月初一,一切自有分晓。”
第233章 天门渡10 将军的旧病犯了,快喊大夫……
八月初一, 运粮船如往常那样从益津渡出发,行过三千余尺的江面,直到对岸的恩山渡。
恩山渡距离天门卫仅一百里。几日前, 洪广大军已将恩山渡及周边的村落全部控制,准备从此地发起总攻。
恩山渡西面便是恩山,天门卫坐落在恩山后的平原上, 那里有着长江北岸最大的渡口:天门渡。
天门渡背靠天门卫, 渡口密密麻麻停着近百艘战船,将整个渡口包围起来,形成一道江上城墙。
初一的夜晚没有月亮,漆黑的夜幕中只缀着几颗星星。四十艘船组成的船队趁着夜色, 从天门渡缓缓驶出。它们向东航行, 驶到恩山脚下的河湾,潜伏下来,静静等待洪广运粮的船队出现。
卯时,天微微亮,在瞭望台上守夜的钱景福看到了恩山上的硝烟。烟色漆黑,三长一短,是敌军行动的信号。
钱景福飞快地攀下瞭望台, 往指挥使的屋子冲去。
“将军!天门渡的船只出动了!一定是冲着我们来的!”他边跑边喊着。
公冶明的房门禁闭, 按往常的经验,只要听到外头的动静, 即便是深更半夜,他也会即刻出门查看。
这次显然有些异常,钱景福在外头喊了许久,房门依旧密闭。他只能拼命敲着房门,屋子里头依旧没有半点响应。
这不太对劲, 钱景福隐约有些不安。他相信公冶将军不可能突然抛弃部下,临证脱逃,可现在的样子,就像屋里完全没有人一样。
这船是红夷人造的,木门也不算结实,不像大齐造的指挥使船舱那般富丽堂皇,木门很薄,敲动时还会微微晃动。钱景福眼一闭心一横,对着木门狠狠就是一脚。
脆弱的木板应声裂开,露出一道脚掌宽的裂缝。钱景福弯下腰,透过裂缝往里看,不大不小的房间里,孤零零的床铺上,一人正侧躺着,面色惨白如尸体。
钱景福吓了一跳,慌忙伸手,从裂缝中扒开门栓,三两下推开破烂的门板,往屋里冲去。他飞快地跑到床边,借着窗户口透入的微弱晨光,终于看清床上人的模样。
公冶明的脸上全是细汗,碎发全部粘黏在额头上,一绺绺宛如蚯蚓的尸体。他的呼吸急促,嘴唇煞白,喘息急促。
将军一直在服药,莫非是旧病犯了?钱景福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真滚烫得厉害。
“我这就去喊大夫!”他说着,扭头往屋外跑。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连串沉闷的轰响,船身开始剧烈的倾斜。
钱景福奔跑的双脚顿时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在地板上。他胡乱地伸手,攀住门槛,这才勉强稳住身子。
“是敌袭!将军,是敌袭!”慌乱的脚步声接连不断地从走道传来。又有几名士兵挤在门口,争先恐后地要让指挥使下达作战的对策。
钱景福手心全是细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抓着湿滑的门框,努力让自己稳住身子。
怎么屋漏偏逢连夜雨,将军犯了旧病,敌人偏偏又在这时候攻了过来?若是把将军生病的事情说出去,军心定会大乱。
钱景福赶忙强作镇静,对焦急如焚的小兵道:“你们快去将大夫喊来,再把将军平时服的药再煎一帖。”
“将军出事了?”小兵这下更加慌张。
“此事不得外传!先下令船队撤退,待将军醒来再从长计议。”钱景福道。
话音刚落,身后忽地传来几声猛烈的咳嗽,仿佛是在对他的话语表达不满。
钱景福忙扭过头,只见床上面色惨白的人正用胳膊肘支撑着身子,颤颤巍巍地要从倾斜的床上爬起。
钱景福慌忙跑回床边,扶住他,他的胳膊贴到公冶明的胸侧,那里一片滚烫,宛如火烧一般。
公冶明的眼睛半闭半睁,手指用力掐着钱景福的胳膊,拼尽全力抓着他,从床上坐起。
“将军,将军有何吩咐?”钱景福小心看着他,唯恐自己方才说错了话。
公冶明的嘴唇蠕动着,半晌发不出声音。
钱景福眼看状况不对,急中生智道:“将军,您点头摇头就行,可是要继续进攻?”
公冶明摇了摇头。
不是进攻,那便是撤退了,可我方才说了撤退,将军为何不许呢?钱景福心急如焚,硬着头皮问道:“将军不想撤回益津渡?”
公冶明点了点头。
钱景福又问道:“可是直接撤到恩山渡?”
公冶明连连摇头。
的确,若是撤到恩山渡,那和继续进攻没有半点分别。钱景福又问道:“可是撤回黄州渡?”
公冶明再度摇了摇头,表情变得更加急切,张嘴说什么无声的话。
应当很接近了,既然不是黄州渡,那就是河对岸,咱们半个月前,从黄州渡江的那个渡口……那个渡口叫什么来着?
钱景福猛地睁大眼睛,问道:“可是撤到信阳渡?”
公冶明终于点了点头。
信阳渡,咱们得撤到信阳渡。将军想的没错,不能原路撤退,咱们得把粮草运到对岸,不然梁将军他们就完了。
钱景福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甲板,把这个消息带给船上的众人。
他在船舷上往西方看了一眼,此刻太阳正从江面升起,朝霞照耀在远处的恩山上。
山脚下的河湾处,密密麻麻的船只如蚂蚁般遍布了整个江面,它们竖着风帆,迎着朝霞的方向,向东方快速驶来。
咱们也得扬帆!不然就会被他们追上了!钱景福心急如焚。无需等他吩咐,船上训练有素的缭手们已经喊起了口号,船帆很快就被拉起,船只开始迎着风向,往东航行。
咱们按照将军的吩咐,撤退到信阳渡,应当就安全了。钱景福乐观地想着,往船舱回去。
公冶明已经按大夫的吩咐,将一块浸透了冷水的巾帕敷在额头。小兵刚刚把药煎煮完毕,正来回地倒在碗里,令其凉得快些。
钱景福返回时,药汤正好冷却完毕,公冶明一手端着药碗,颤抖着往嘴里送。
他喝得很急,仿佛这药服下得够快,他身上的病也能好地更快些。
“将军,咱们的船队我已经吩咐好了,大伙儿正在往信阳渡有序撤退。”钱景福道。
公冶明颤抖着放下药碗,嘴角的药渍都来不及擦,气若游丝的声音道:“让所有海沧船掩护运粮船撤退,其他船应战。”
这话的声音极轻,可钱景福听得字字清晰,他忙道:“将军,敌船足有四十多艘,咱们只剩下十二艘船,恐怕敌不过啊。”
公冶明眉头紧皱,说道:“我方才想的正是此事。天门卫的四十艘船,应该都是海沧船吧?”
钱景福回想了下方才江面看到的情景,点头道:“确实,都是小船。”
“这些红夷人大船,航速比不上海沧船,从此地退到信阳有数百里路,势必会被追上,不如背水一战。”公冶明道。
钱景福点头道:“还是将军想得细致,我这就再去传令。”
天门卫此行的船队由左丘实指挥,他是天门卫指挥使,亦对水上作战很有研究。
此次集结在天门渡的船只有四十二艘,而天门卫调动的船只,却不止这些。
在恩山的东侧,约莫三百里开外,有一条河流。此河名为丰谷河,河面不宽,仅两百尺,河床却很深,蜿蜒在山谷中,两岸都是密密的树丛。
十日前,梁曲带领的数万大军轻而易举地渡过此河,他们也没想到,就在这条小河的上游,亦有一只船队在伺机而动。
这只船队仅有十艘海沧船,每艘都装备着四门佛郎机炮。
它们本是在汉阳湖用作测试的战船,此次事态紧急,在左丘实的要求下,这些战船不得不出击,带着尚未测试完毕的武器,伏击反贼。
左丘实站在船头远眺,三千尺开外的位置,黑色的大船调转了船帆。
它们的船舷向西,上头是黑色的炮口。
左丘实举起了拳头。士兵们收到他的信号,收起船帆,停止了划桨,等待他的下一步命令。
船身随着江面的细浪前后微晃,远处的炮声响起,这一批炮弹全数落在距船十几尺的江面上。
“将军,反贼的粮船已经跑了,咱们要撤退吗?”士兵问道。
“不退。”左丘实道。
“可於将军说了,反贼的火炮能射三千五百尺,不退的话,下一波咱们就中弹了。”士兵道。
“中弹也无妨,咱们现在就是靶子,就是要让他们打咱们!损失几首海沧船不算什么,粮船跑了也不算什么,於将军的命令是,击沉这些大船!”
左丘实看了看太阳的位置,旭日刚好完全浮出水面,按照计划,丰谷河上伏兵应该行动了。
隐约一阵沉闷的轰响从远处传来,士兵们畏惧地抱紧了脑袋。可炮弹并没有打来,船底的波浪微微大了些,推的船身左右也摇晃起来。
“不要怕,那是我们的炮。”左丘实对畏畏缩缩的士兵们道。
“将军,我们的炮声可不是这样的。”士兵道。
“这是我们炮,只是炮弹和我们平常用的不一样。”左丘实看着远处的黑色船队。
那一行船队受到突袭,显然有些乱了阵脚,队伍也不似方才那样整齐,有个别几艘失去了平衡,开始在江面上打转下沉。
这新的炮弹果真有用。左丘实看着这一切,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将军,那是什么炮弹?也能打三千五百尺吗?”士兵问道。
“三千五百尺倒是打不了,但这些炮弹的威力是普通炮弹的百倍,且弹无虚发,我们叫它公孙弹。”左丘实道。
第234章 天门渡11 咱们必须得赢
船上乱做一团, 定津卫的士兵们没料到后方还有敌船。
豫南的水师用的亦是海沧船,和洪广护送粮船的海沧船别无二致,斗手误以为那是自家后撤的战船, 并未在意。
他们就这样被明目张胆的偷了屁股,十二艘战船,每艘都或多或少有所损伤, 而那批偷袭的船队就在不到一千尺的位置, 几乎能看清船上每个士兵的面孔。
“东面也有敌船!”士兵惊恐地瞪大眼睛。敌军已从河道两面将自己包围,难说会不会有第三只、第四只队伍从岸上过来。
甲板四处都是洞口,工兵扛着木板,赶忙在船身上修补。靠近北岸的甲字一号船和甲字二号船已经倾倒在江面上, 修补的速度完全抵不上江水灌入船舱的速度, 船只很快失去了重心,俨然无可救药。
船上一片混乱,士兵们像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转,小旗们拼劲全力维持秩序,可第二轮齐射迟迟未能就绪,远方又响起了炮声。
船身剧烈地摇晃着,公孙弹如天女散花, 炸开的小炮弹自上而下散布到整个甲板, 中弹的士兵们不在少数,哀嚎声此起彼伏。
一个瘦长的人影从艉楼默默走出, 他只着一身黑色的布衣,手里握着杆黑鞘长刀,在船上全副武装的人群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炎炎夏日,江上风依旧很大, 狂风卷着他身上的布衫,几乎令他站立不稳。
指挥同知陈继业注意到了他,快步走上前。
“将军,我听老钱说你身体抱恙,怎么不好歇着?”
他压低声音,用健壮的身躯挡住面前步履维艰的病人,伸手要将他搀扶回屋里,不想令士兵们看到他这副模样。
公冶明半倚着木栏,举起手里的刀,将陈继业阻隔在寸步远的位置。
“咱们的船只损伤如何?”
陈继业无奈地松开手,说道:“重创两艘,其余都有大小损伤,正在全力修补。”
“每船都只留半数人修补,剩余的人,把烟桶装上救生小船,点好引线,抛入江里。”公冶明道。
陈继业愣了下,随即道:“这样一来,咱们就没有退路了,将军三思啊!”
“按我说的做!”公冶明怒道。此话说得激烈,他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陈继业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只得对他身后的钱景福嘱咐道:“照顾好将军。”
军令被传了下去,船上的士兵们面面相觑,抛下救生船,便意味着船被击沉后,他们再无可以求生的道具。
“将军的意思是,咱们必须得赢!”
陈继业身先士卒,率先解开捆住救生小船的绳索,将烟桶往上堆。小船很快被堆满了烟筒,桶上的引线被牢牢扎成一束,一齐点燃。
士兵们齐心把小船推向江面,强劲的江风顷刻间吹满了船帆,推着小船往东疾行。
汹涌的炮火声中,满载着烟桶的小船炸开了花,在东面形成了一道浓厚的烟墙,挡在红夷战船和敌船之间。
“乙字一船、乙字二船、乙字三船听令!”一阵嘹亮的喝声响起。
甲板上的士兵纷纷抬头看去,乙字一船的艉楼楼顶上,一个黑色的人影站立着。
他的身姿很瘦,眉宇间也有些许病态,像是一柄历经百战的剑,刃口残破却依旧笔挺地扎在那里。
他的身后还站着个士兵。
“是将军。”“将军还在咱们的船上。”
噪乱的甲板顿时鸦雀无声,公冶明轻咳一声,对钱景福点了点头。
钱景福会意,喊出已经熟记的话语:“所有乙字号船,进攻东面敌船!所有甲字号船,向西齐射,直到炮弹耗尽为止!”
说罢,他忽地领悟什么,小声道:“将军要咱们调转船头向东,这是要和敌船近战?”
公冶明点了点头,说道:“敌军一共十艘海沧船,每船不过四十人。咱们一艘船上有两百余人,比起近距离火炮对轰,近战更具优势。”
钱景福认可地点了点头,想起陈继业对自己的吩咐,伸手挽起公冶明的胳膊,要带他回船舱中休息。
公冶明却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开,说道:“帮我把盔甲取来。”
“您还病着,怎么能上战场?”钱景福劝道。
“我已经喝了药,没有大碍了。”公冶明坚决道。
钱景福看着他依旧苍白的嘴唇,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指挥使真是个累人的差事,还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
此时的恩山东面,洪广大军已经集结。这日正是他们对天门卫发动总攻的日子,三路队伍部署完毕,准备发动冲锋。
大本营驻扎在恩山东北面最高的山峰上,梁曲站在山顶,眺望着天门卫的方向。
江上的激战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天门渡的船只几乎全部出动,守在渡口的少之又少,是个进攻的好时候。
“梁将军!”爽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朝驹穿着银甲,肩披白色的披风,快步走来。
“江上战况激烈,我想求一只兵,前去援助。”
“殿下,这不妥。”梁曲扭头注视着他,双目分外坚定,“殿下可曾听过围魏救赵的故事?眼下唯一能替公冶将军的解围的办法就是,尽快攻下天门卫。”
“天门渡的战船成倍于我们,红夷大炮再精良,也很难以一敌十。更别提梁将军为了攻城,特地拆下二十台大炮,令船队丧失了三分之一的战力。”白朝驹道。
梁曲不置可否地笑了下,说道:“我相信公冶将军的本领,他可以化险为夷。”
化险为夷?只恐怕事在人为。
白朝驹认真注视着梁曲,说道:“梁将军相信公冶将军的本领,我也相信梁将军的本领。我只借一支弓箭队,三个时辰内,必定归还。”
江上的战况并不明朗。被公孙弹重创的两艘已在岸边搁浅,面向西侧的七艘甲字号战船还在齐射。
由于缺少了近半数的船只,齐射的火炮不能像方才那样布满整个江面,这就给了豫南水军可乘之机。他们迎着炮火,一点点逼近过来。
东侧的队伍,在进行一场更为壮烈的厮杀。定津卫的将士们驾着大船,冲破烟雾,往敌军的海沧船上撞去。
船身硕大的影子投射在波光粼粼的江面,钱景福握紧手里的刀,只等着铁皮包裹的船头将敌船洞穿。
他站在船舷上,额头上的白色汗巾在风中泠泠作响,这是公冶明吩咐他们做的记号,用来区分友军和敌军。炎炎夏日中,额头的汗巾亦能阻汗珠迷花视线。
就在船头撞上一艘海沧船的时候,众人耳边响起剧烈的轰鸣声,钱景福被掀飞到三尺之高。在空中的片刻,他看清了巨响的方向,那是一艘满载着豫南士兵的敌船,就在自己的右翼,豫南士兵的胳膊扎着红色布条,举着长枪弓箭,对准了船上的所有人。
钱景福重重地跌落回甲板,尾椎骨摔得生疼,他拼命忍着疼痛,求生的本能令他挣扎着爬起,他的双手还未撑起身子,一杆黑色的长物就往他脸上拍来。
钱景福浑身一颤,双脚拼命蹬着地板,可那杆武器逼近的速度太快,在视线中只留下黑色的残影。他根本来不及起身,身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更加剧烈的刺痛传来。
钱景福再度失去了平衡,像个球似的在地上接连翻滚,直到撞上桅杆才停下。他的前胸后背在一齐作痛,衣衫粘腻地贴在身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鲜血。
“快趴倒!”一个极度嘶哑的熟悉声音传来。
常年累月的训练令肌肉迅速做出了反应,钱景福直接趴到回甲板上,双手刚抱紧脑袋,耳边传来更加响亮的轰鸣声。
钱景福的双耳一阵生疼,轰鸣过后的脑袋嗡嗡作响。他抬起头,这才发现一口红夷大炮就在自己身侧,整个炮台不知何时调转了方向,冲着从右侧攻来的敌军。
大炮前面的甲板,三分之一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参差不齐的木板。整个右侧船舷都被破坏,上头的炮台也随之一起沉入水底。
一双穿着长靴的腿走到他的跟前,步子悄无声息,腿边是一柄窄长的刀,刀鞘漆黑。
“赶紧起来!”黑色的刀鞘拍了拍他的脑袋。
“将军,我受伤了……”钱景福哀嚎道。他觉得浑身都痛,仿佛被人从头到脚用刀削了一遍。
“我拿刀鞘打的,怎么可能伤到……”公冶明话说了一半,忽地止住,手里银光一闪,利刃出鞘。
罡风挂过,钱景福感到头顶一凉,两具尸体一左一右落在他的身边,鲜血雨一般落下。他抬头看向上头的桅杆,几名敌军借着桅索,跃过破败的甲板,荡到他们的头顶。
“你来开炮!”公冶明抬起一脚,将还在发愣的钱景福踢到炮台旁。
钱景福熟练地将炮弹装填进去,准备点火,身子却越来越站立不稳,他这才发觉船身已经失去了重心,正一点点地往下倾斜过去。
“将军,咱们的船要沉了。”
“我知道,先把这艘船击沉。”沙哑的声音传来,语气异常冷静。
钱景福心跳得飞快,他仔细校准着开火的角度,船只一点点地下倾,海沧船的轮廓逐渐在甲板尽头显现,站在这里,正巧能自上而下俯瞰整艘敌船。
又是几具尸体落在钱景福脚边,他此时已心无旁顾,他相信将军会消灭一切向自己袭来的敌人,而他必须将这枚火炮,精准无误地送到敌人的船上。
轰鸣的炮声再度传来,这一次是他开的火。炮弹擦着破损的甲板飞出,准确地洞穿了敌船的船舷,又在船体内炸开,将甲板也掀飞到数尺高的空中。
又是一声炮响,又是一声。
乙字一船上剩下的火炮接连开响了最后一发,窄小的海沧船接连受创,也随着这艘饱经风霜的大船一起,沉入江中。
第235章 天门渡12 你都这样了,还想再战?……
落水的士兵们纷纷攀住船的残骸, 划着水,在汹涌的江水中前行。
钱景福奋力爬上船侧翻的底板,汹涌的江水不断冲刷他的小腿。他努力维持住平衡, 往不远处的那个瘦长的人影艰难跋涉,脑海里还是陈继业交给自己的嘱托:要照顾好将军。
已经没了船,四处都是敌人的海沧船, 不得不撤退了, 他自信自己游水的本事,能带着将军游到岸边。
一个士兵忽地从水里冒出头,伸手住钱景福的去路,举着一柄油纸包裹的弓弩, 直接塞进他的掌心。
“将军有令, 接下来得水战。”
水战?船都没了,要如何水战?钱景福还在疑惑,那士兵伸手环住他的大腿,将他的身子往水下拉去。
钱景福被吓得一个激灵,随即回想起来:从前在永江时,将军的确操练过海上的战法,他令士兵两两组队, 一人在底下划水, 另一人操作武器。
当时的众人都觉得这战术是异想天开,人怎么可能用这种方式和战船打斗?若是不慎沉了船, 为何不撤退从长计议呢?
现如今,敌军剩余的海沧船正向乙字二船和乙字三船靠拢,钱景福终于明白这个看似愚蠢的战术的精妙之处。
乙字一船已被击沉,敌军自然认为落水的士兵忙着逃命,会优先集中力量攻破其余船只。
他们显然有着自己的战略, 两艘船同乙字三船周旋,拦住它的退路;剩余的从左右两翼一齐往乙字二船围拢,集中力量吞下这一艘。
乙字二船正在延续方才乙字一船的惨状,海沧船上的公孙弹一起发射,很快就将乙字二船的船舷打得千疮百孔。
潜伏在水中的士兵们看懂了公冶明的手势,默默绕开乙字二船,往乙字三船靠拢。
乙字二船的士兵们亦拼劲全力地开火,仍架不住船只渐渐下沉。
豫南的士兵们沉浸在喜悦中,只折损四艘小船,就将两艘装备精良的大船击沉,可见公孙弹的威力巨大。他们纷纷调转船头,往最后一艘战船驶去。
就在这时,江面响起一声脆亮如鸟鸣的哨声。哨声是从乙字三船的方向传来的,不是船上,而是江面上。
数十道人影从江水中跃起,像是鲤鱼跃龙门,一条接着一条,往乙字三船北侧一艘孤零零的海沧船扑去。
人落上甲板,公孙弹顿时失去了意义,肆意开炮会两败俱伤,豫南的炮手们显然没有做好近战的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船上厮杀成一片,定津卫的士兵虽然疲惫,但却更占优势,很多豫南士兵连武器都来不及拔出,就已丧命。
电光火石之间,定津卫的士兵们将船上的敌军全部清空,掌控了船只的主动权。
当豫南的将士们驶近乙字三船时,他们惊讶地发现,船头的海沧船里,竟坐满了头戴白巾的反贼。
大齐的火炮大同小异,公孙弹只是炮弹与寻常炮弹不同,使用依旧是佛郎机炮的炮膛,定津卫的士兵们很快就上了手,对着驶进的海沧船接连开火。
有公冶明坐镇船头,士兵们分工有序,开炮的开炮,划船的划船,顷刻间又重创一艘。
“假装撤退,把敌船引向北岸,叫他们拉开同乙字三船的距离,争取保下大船。”公冶明说着,喉头忽地一甜。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淌下。
其实方才抢船时,他的双眼已经几度昏花,呼吸也不似往日那般通畅。他的身体已如火烧般刺痛,硬是靠着长年累月的训练,支撑到现在。
兴许是船上使刀的那几下,动了太多内力,才变成现在这样,害得清晨服下的药也没有效果。
公冶明使劲揉着太阳穴,想叫自己清醒一些,这一揉,反倒更是两眼一黑,身体在瞬间失去了平衡,往船身外倾倒过去。
钱景福眼疾手快地冲上前,扶住他。
“将军,将军!”他拼命摇着公冶明的脑袋。
喊了许久,紧闭的双眼睛终于睁开一道缝,乌黑眼眸缓缓转过来。
“将军,咱们要不就此撤退吧?您的身子没好全,得快去找大夫治治。”
钱景福焦急看着公冶明苍白的模样,鲜血接连不断地从他的嘴角淌下,怎么也止不住。好似方才死在他手里的人流出的血,要他用自己的来偿还。
公冶明坚定地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调动着所剩不多的内力,总算找回些四肢的控制权。
他哆嗦着手指,从袖口翻出一枚银针,猛地抬手,往自己的后脑扎去。
扎了一下,他的全身猛地颤抖起来,嘴角的鲜血更多了。公冶明拼命稳住手腕,迅速在右边也扎了下,身子总算不再颤抖。他抬手擦了擦嘴角,把血吞回肚子里。
钱景福被他的举动吓傻在原地,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咱们若是撤退,乙字三船,还有西面拦截敌军的甲字号船就都保不住了,那才是真正的全军覆没!”公冶明气若游丝地喊道。
他勉强坐直身子,看了眼不远处追来的五艘敌船,对船上众人比了个进攻的手势,示意大伙儿准备应战。
一个嘹亮的声音从岸上传来:“你都这样了,还想再战?”
百尺外开的岸边,一人双手抱胸站在礁石上。
他从头到尾穿都是白色,连脚上的靴子也是白皮做的,白色披肩被江风卷起,在身后簌簌作响。
公冶明半开的双眸忽地睁圆,惊喜还未过去,他便意识到,方才自己吐血的狼狈模样已经被岸上的人尽收眼底。他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扬起嘴角,故作无事地一笑。
但在白朝驹眼里,这一笑更是反常得彻底。
在船上的士兵惊讶的余光中,岸上的白衣人轻轻一跃,礁石下方是滚滚长江水,他却稳稳地踏在江面上,宛如鹤落枝头。
激流未能将他的衣角沾湿半点,他迈开步子,笔直向定津卫众人走来。
不远处的敌船已经靠的很近了,他们同样注意到了这个在江面行走的怪人,知道此人轻功非比寻常,但他只身一人,掀不起太大的波澜。
他们将船舷对准了公冶明所在的海沧船,炮手调整着佛郎机的角度,炮口锁定船舷最薄弱的木板。
爽朗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们不是要抓太子吗?本王就在这里!”
声音从白衣人的方向传来,海沧船上的豫南士兵大惊。但他们谁都没见过太子的模样,江面这人轻功高超,论相貌也是仪表堂堂。
豫南的士兵不敢相信他是太子,更不敢相信太子会有如此高超的轻功。此等能在江面行走的本事,就算放眼整个大齐,能做到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爽朗的声音还在继续:“这门功法名为渡海踏波,乃前太子太保李默的独门秘法,尔等应该知道太子太保是何职位吧?”
“他真是太子!”一人高声叫道。
敌军在瞬间变得热血沸腾。
擒贼先擒王,这是个谁都懂的道理。但在这一时刻,他们面前的“王”有些太多了。
又是装备精良的“红夷战船”,又是载着定津卫指挥使的海沧船,还有大齐太子。
大齐太子肯定是重中之重,没有了他,这些人连造反的名头都没有,定会不战自溃。可若要进攻太子,便会给定津卫的将士们和千尺之外的红夷大船进攻自己的机会。
豫南军中的头领很快作出了判断:“先击沉海沧船!”
听到此话的瞬间,白朝驹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他在比豫南的士兵比谁的速度更快,是点燃引线的速度,还是自己救人的速度。
炮声响起的瞬间,白色衣袖卷起倚靠船头那个瘦削的黑色身影,将他拖到江面。紧接着,他脚底一沉,整个人往水下坠去。
白朝驹一手捂着公冶明的口鼻,另一手熟练地划着水,飞快地往水下潜。
公孙炮散开的小炮弹如雨点般飘落,江上的小船承受不住如此多猛烈的炮击,在一轮射击后,便被炸的四分五裂。
沉闷的“雨点声”落在水面,一阵接着一阵,连绵不绝。白朝驹不敢往上看,他只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先保住怀里的人。
他感觉自己的左胳膊一阵生疼。公冶明正用手指拼命掐着自己的胳膊,想要从怀里挣脱出去。
白朝驹低头看了看,见他眉头紧皱,面色在江水中白得发青,只当他在水中憋了太久,喘不过气,便抓着他的面颊,不由分说地贴上唇去,将肺里空气狠狠渡到他的口中。
公冶明的两腮顿时变得鼓鼓囊囊,白朝驹满意地点了点头,用力搂着他的肩膀,往岸边浮去。
北岸的礁石旁露出两个湿漉漉的脑袋,豫南的士兵们正沉浸在击沉敌船的喜悦中,看到太子的出现,又如许久没能进食的饿狼,再度敲响激昂的战鼓,士气高涨地蜂拥而上。
白朝驹涉水而行,直到走到岸上,才将怀里的人放下。他知道自己身后都是包围过来的敌船,但他没有回头。
才松开手,前面的人却猛地揪住他的衣襟。
公冶明的眼睛睁着滚圆,他从未将眼睛睁得如此之大,乌黑的眼眸全部露出,眉毛挤着额头,接连不断滚落的水珠淌过面颊上惨白的疤痕。
“你为什么要救我?”他几乎恳求道,嘴角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时而是笑脸,时而是哭脸。
白朝驹身后的一切全部映入了他的眼中:江面漂浮着沧船碎片,还有船上士兵们的残骸,江面汇成一团鲜艳的红色,像是上好的夕阳。
没有一个人从那里活着游出来,一个都没有。他们临危不惧,他们重创一艘最近的敌船,而代价是被其他敌船的愤怒阻击殆尽。
“他们因为我而死,我不能一人苟活……”他哽咽着,说着只剩气声的话语。白朝驹终于看清,他脸上接连不断淌落的水滴不是江水,而是滚滚泪水。
“你们遭到袭击,已经很表现地很好了!”白朝驹搂着他的肩膀。
公冶明咬着就惨白的嘴唇,拼命摇头。
那些士兵都是他一手训练的,他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他们虽然时常偷奸耍滑,还有股地头蛇的傲气,对着自己讨价还价。
但从定津卫死里逃生,在处州隐姓埋名,苦等自己回来的是他们;守住从海寇手里夺来的宝贵武器,也是他们;哪怕在最后关头,他们依旧听从自己的命令,拼尽全力和敌人同归于尽。
公冶明深吸了口,看着一点点包围江岸的敌船,还有正在远处调整船头、迟迟未能将炮口对准敌船的乙字三船。
“我们战败了,我得和他们死在一起,我不想死在逃跑的路上。”
他握住了腰间的刀,没来得及抽刀,手腕却被白朝驹死死压住。
“谁说我们战败了?”
第236章 天门渡13 那不叫陪葬,那应当叫:殉……
海沧船上的豫南将士们都以为他们是瓮中之鳖。俩人并不往岸上的树林逃跑, 只是在礁石旁相向而站。
谁也没有注意到,百尺之外的枝头上,数张弓箭已经张开, 利箭俯瞰着江上的船只。
弓箭手早已埋伏在最有利的位置,静静等待对手到来。
一记哨声响起,无数利箭从林中射出, 暴雨般连绵不穷, 一波接着一波,自上而下落向毫无遮拦的甲板。
所向披靡的敌军终于吃到了苦头,惨叫声此起彼伏。
此时,千尺之外的江面也传来轰响。
乙字三船终于调整好了方向, 船舷上十口红夷大炮对着北岸上的五艘海沧船, 开始齐射。
炮手们很清楚,这是指挥使和阵亡的将士们拼上性命为他们争取到的机会,他们必须成功,不能失败。
炮弹在半空划出十道整齐的弧线,落下时,江面掀起数丈高巨浪。浪头卷着船只的碎片,在漆黑的礁石上留下难以磨灭的血红印记。
天门卫中, 一封急信被送到於鹏达手中。
他只瞥一眼, 便将信纸揉成一团,紧紧握在掌心。
“这就是你们说的, 计划都已安排妥当?”他怒视身侧的众人,每个字都说得无比用力。
天门卫的没有挡住渡江的洪广大军,现在连粮道都没能断掉。永江的水师折损四艘大船,而洪广的水师依旧完好无损,甚至尚未使出全力。
於鹏达的呼吸变得格外沉重。卫所的城墙外, 大军已开始逼近,再不找到致胜的办法,他就要变成笼中困兽。
可他还能做什么?他还有机会做什么呢?
“义兄莫要慌张。”符荔柔软的掌心贴上了於鹏达粗粝的手背。
“水战失利只是一时,阁主真正的计策,现在才刚刚开始。那个指挥使身上的毒,快要发挥全部功效了,他挺不住的。”
於鹏达不置可否地撇了下嘴角,说道:“只是毒死个指挥使,就能决定战局?为何不直接毒死太子?”
符荔摇了摇头,道:“太子行事谨慎,且有解毒秘籍傍身,没这么容易毒死。义兄不必担心,毒死那个指挥使,结果是一样的。”
“死了个指挥使,太子也会跟着死?”於鹏达冷笑了下,“我倒是头一次听说,指挥使要让太子给自己陪葬的。”
“义兄,我想那不叫陪葬,那应当叫、殉情。”符荔笑道。
一匹白色的骏马在山道上疾驰,身后跟着数十匹黑色枣红色的战马。
白马上坐着两人,一人穿着白衣,拉着缰绳,身后的披风已经不知所踪;另一人裹着块红色的宽布,侧坐在马背上,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脑后。
白朝驹将公冶明身上湿透的衣服全部解下,交予手下包管,又另取一块红色的披风给他裹住身子。
已是午时,烈日高悬在天空正中,按理说不是容易着凉的时候。
白朝驹看着依靠在臂弯中的人:公冶明的额发已经干透,凌乱地覆在脸上,从红布的缝隙往里探,身上的水渍也都被晒干。
可不知为何,他的双眼紧紧闭着,面色依旧惨白,白朝驹心里很是不安,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这一探可不得了,白皙的额头如火烧般滚烫。
白朝驹扭头,对身后的属下质问道:“不是给他服了药吗?为何还没好?你们是不是弄错了药?”
“回殿下的话,药是从殿下床头的匣子里拿的,煎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属下没有弄错。”身后的人答道。
这就奇了怪了,我当他是近日没有服药,才余毒发作,吐血吐成这样。眼下服了药,为何迟迟不见转好?
白朝驹还在疑惑,不远处的树梢上,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
“有埋伏!”他大喊道,猛地拉紧缰绳。
马匹急忙刹住步伐,一排银箭从不远处的树丛中射出,齐刷刷地落在山道中央,离众人不到五尺。
若是方才没有急刹,自己就会这些箭矢扎成筛子。白朝驹忙抱紧怀里的人,带着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箭矢还在继续追击,雨点般不断逼近。白朝驹蹬了白马一脚,可怜的马儿踉跄着往前冲去,成了挡下大半箭矢的肉盾,替众人争取了宝贵的撤退时机。
沿着山路往下百步,白朝驹将昏睡不醒的人藏到树底的灌木丛中,小声嘱咐道:“你在这里休息着,不要出声,我去去就回。”
他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衣角被一只苍白的手死死拽住。
公冶明的双目睁开了一道缝,艰难地摇着头,嘴一张一合。
白朝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知道,他定是不想让自己赴险。
“我的本事也不赖吧?你怎么能这样没信心?”白朝驹故作从容地一笑,伸手把公冶明的手指轻轻解开。
他起身,顿了顿,回看向躺倒在灌木中的人,低头在公冶明苍白的唇上轻轻一点。
“我爱你。”
他飞快且清晰地说出这三字,随后毅然转身,面向身后众人,拔出腰间的长剑。
“随我一起杀敌。”
弓弩手们向北列成方阵,第一排举着盾牌和短刃,中排举着长枪,后排端着弓弩,缓慢且谨慎地前行。
盛夏的山风吹着山林,树叶发出簌簌轻响。士兵们屏息凝神,深怕错过一丝危险的气息。他们知道敌人就藏在前方,但他们不知道对方有几人,也不知道对方具体所在何处。
队伍后方传来一声沉闷的重响。
一名士兵倒在了地上,背后的箭矢没至箭羽。
敌人竟绕到了背后?不对。方才敌人分明在自己前方,为何此时能绕转到自己身后?自己后退时,根本无人过来。
这一切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早就落入了敌人的包围圈中。
“快列环形阵!”白朝驹高声道,敌人的箭矢已如雨点般射来。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敌人的阵型,正如他方才所料,一左一右,将自己合围。
士兵们中箭的不在少数,一些已经倒地不起,能喘气的都咬着牙,强撑着举起手里的武器。
又一波箭矢射来,终于被盾牌严严实实挡下。
“老大,箭射不进去了。”举着弓弩的小兵看向一名身形魁梧的红发男子。
“这帮乌龟的壳还挺厚。”
红发男子啧了一声,活动了下满是肌肉的膀子,说道:“拿我的金刚锤来,我倒要看看,是我的锤子硬,还是他们的龟壳硬。”
四个小兵一齐出去了,没过一会儿,抗来两个比西瓜还大的铁球,铁球上全是倒刺,下头接着两根的杆子,杆子底端系着根小臂粗的铁链,将两个铁锤连在一起。
小兵抗得满头大汗,鼻子喘着粗气。红发男子笑了下,只一手就将两根铁锤举起。他舞了下链子,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不愧是南宫赐,南疆人都说你力大无穷,今日本王可算见到了。”爽朗的声音从盾阵中传来。
“不过南宫先生的铁锤再厉害,恐怕也比不上我这天外玄铁所制的盾硬。”那声音又道。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究竟是你的盾硬,还是我的金刚锤硬。”南宫赐抖了抖红色的络腮胡,气势汹汹地往前迈步。
未等他靠近盾阵,一枚铁箭擦着他的额角掠过。
白朝驹一手持弓,另一手接过手下递来的第二只箭,搭在弓上,箭尖直指南宫赐眉心。
“本王向来敬仰骁勇善战之人,南宫赐,敢不敢和本王一对一的比试一次?”白朝驹朗声道。
太子要和自己比试?南宫赐顿时有了兴趣,问道:“和你比试?我能捞到什么好处?”
“你赢了,便可直接取我首级。你输了,就带着身后所有人投奔于我。这两个结果,你都不亏吧?”白朝驹笑道。
“这么好的事,傻子才不答应。”南宫赐把金刚锤往地上一杵,抬手对身后的士兵摆了三摆,士兵们纷纷放下武器。
白朝驹也对身边人试了个眼色,队伍分列两侧。
他拔出腰间的长剑,几步走到南宫赐身前,对他抱拳。
“想不到太子殿下,还是个性情中人。”南宫赐笑道。
“我少时曾游历江湖,也结交过不少好汉。”白朝驹道。
南宫赐回礼地抱一拳,随后,抡起杵在地上的金刚锤。
硕大的铁锤如炮弹一般拔地而起,直冲白朝驹的胸口。
洪广士兵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知道太子殿下有些功夫,但要赢下这样凶猛的铁锤,换了武将过来,也未必能够得胜。
铁锤就要击中白衣,白朝驹轻巧地一折腰。他手里剑尖点了下地面,借着这道力,流水般从金刚锤的围攻下滑出。
白朝驹的步子还没有停下。迎着小臂粗的铁链,他手里剑光一闪,铁链被斩成了两断。
南宫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还来不及回防,银亮的剑尖指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胜负分得太快,双方的士兵都瞪大了眼。
“南宫赐,是我赢了。”白朝驹朗声道。
南宫赐松开了手,沉重的铁锤滚落下去,脚下的地面抖了三抖。
他笑看着白朝驹,说道:“殿下,我会顺从你的心意。”
事情就此了结,白朝驹连连点头,心满意足地收起了手里的剑。
就在这时,一个红色的身影从不远处的灌木丛中窜出,比离弦的箭更快。他扑到白朝驹身上,将他整个人扑倒在地。
白朝驹身后的树杆上,兀然多了一只利箭,箭羽还在摇晃。
不是已经算我赢了吗?这是怎么回事?为何要射箭杀我?白朝驹还在疑惑,耳边传来南宫赐的声音。
“殿下虽游历江湖,但不懂江湖中人。江湖人义字为先,我已答应为阁主办事,我不可能背叛他。”
金刚锤自空中落下,白朝驹慌忙举起手里的长剑格挡,脆弱的剑刃顷刻间断成碎片,失去了阻拦的金刚锤带着劲风,离自己的脑袋越来越近。
“殿下!”洪广的士兵纷纷端起手里武器,誓要从南宫赐的铁锤下保住白朝驹的性命。
可已经来不及,他们在十步开外的位置,即便有这弓弩,也不可能在如此远的距离精准地击中缠斗在一起的俩人。
而南宫赐的胳膊突然软了下去,铁锤偏移了位置,只在白朝驹的额前擦碰了下,滚落在地。
锤柄上有一只紧握的手,已和身体分离。
而南宫赐的胸前,正插着一柄狭长的刀,这是索命的一刀。
南宫赐终于看清持刀的人是谁,硕大的眼珠快要夺眶而出。他用尽全力,说出了生平最后的话语:
“你怎么还没死?”
第237章 天门渡14 投降不失为一种和平的选择……
公冶明把染血的刀从南宫赐的身上缓缓抽出, 刀尖带起一连串血珠。
他直起身,肩上的红色披风顺势滑落。
白朝驹一眼瞥见他背上增的几道新疤,纵横交错, 像是被人追着砍的。嫩红的肉色还未淡去,在雪白的皮肤上分外扎眼。
白朝驹慌忙拉那裹红布,要替他在腰间扎紧。
公冶明却不安分地动了起来, 手里的刀刃卷红布从白朝驹的指缝中抽出, 全身上下暴露得一览无余。他将披风在空中一舞,数只利箭被卷裹着落在地上。
箭雨还在继续,折损一员大将的敌军并未失去战意,眼看太子没有了盾牌的掩护, 他们继续进攻, 势要将白朝驹的首级拿下。
公冶明不做声地甩开刀尖红色的披风,拿刀背压着白朝驹的后背,用尽全力推着往前走,他们走的路和别的小路没什么两样,两侧的树干稀稀落落,四处是及膝的杂草。
箭却一只都能没射过来。
白朝驹不知道他怎么找到这样一条小路,利用树干完美地挡住敌人的所有羽箭。
他回头过对着弓弩队的总旗连连招手, 示意他跟着自己一起, 从这小路逃离。
总旗对太子礼貌地笑了下,没有迈步上前, 而是抬手举着盾牌,大喊道:“掩护太子,和他们拼了!”
说罢,他身先士卒地冲了上去。
“走!”熟悉的沙哑声音在耳边响起。
白朝驹的腰被重重地拍了下,疼得他眼睛泛出泪花。一回头, 对上的是一张布满血花的脸,白朝驹看得心惊。
他不知这些血的来历,究竟是从南宫赐身上飞溅而出的,还是公冶明自己吐的?
没错,是得快走。
他刚刚还昏睡不醒,现在是醒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昏死过去。
天门卫外,一匹快马从恩山的小路飞驰而下,跑过烟尘滚滚的战场。
马蹄踏着地面上焦炭状的尸体,坐在马背上的人拉紧了缰绳,深一脚浅一脚地谨慎前进。
这里才发生过一场恶战,洪广的军队拉着炮车,对城墙一顿狂轰滥炸,天门卫的士兵严防死守,总算将他们逼退。
此时已近黄昏,城上的士兵们正拿着沙袋和木板修补着墙体,等待下一波进攻。过了百年的太平日子,天门卫的墙体年久失修,没人想到这里会成为最前沿的战线。
於鹏达看着墙体上深深浅浅的裂口,心里很清楚:早在十年前,这座城墙就该大修了。
“将军,敌人的探子靠过来了。”士兵指着战场上前行的一人一马,举起了手里的火铳。
於鹏达快步上前,往城墙底下看去。
那人额头系着白色的绑带,背着张弓,弓上搭着支箭,箭上系着红色飘带。
於鹏达按住了士兵的手,说道:“那是我们的人,让他射箭。”
那只箭射地很准,不偏不倚扎在墙头。於鹏达取下箭,解开红色飘带,飘带里头夹张很薄的纸,纸上写着四个大字:太子跑了。
於鹏达低下头,夕阳在他身后拉出狭长的影子,在满目疮痍的城墙上化成千百碎片。
他注视着奋力填补城墙的士兵,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全身上下都是汗水,不少人还负着伤,伤口渗着点滴的鲜血。
“打开城门,我们投降。”
士兵们放下了手里的工具,直起身,看着他。
参谋大着胆子提醒道:“将军,咱们不是还捉到了公主吗?如果能以此要挟太子……”
“没了公主,太子难道就不反了吗?”於鹏达反问道。
参谋不说话了。
“把公主也请到城墙上,以表我们投降的诚意。”於鹏达吩咐道。
一只快马从城里飞跑出去,带着他的口信。暮色下的山林,敌营就藏在那里。快马冲进林中,被茂密的树叶掩盖了踪迹。
城墙上的士兵渐渐散去,城中升起袅袅炊烟,在紧张了整整一个盛夏后,所有人放松下来。
於鹏达注视着如血的夕阳,还有在夕阳下格外鲜红的沙场,心里感慨万千:
但愿这位太子殿下,是个明君啊。
没到天亮,快马就带回了林中的消息:太子接受投降。
交接仪式定在次日傍晚,宴会上一片祥和,宛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昨日还在大打出手的两只军队,现在好得像是一家兄弟,所有人都对战事闭口不提。
公冶明也来了。据他所言,休息了一晚,身体好了很多。昨日犯病是操劳过度,现在已无大碍。
白朝驹没有当面质问於鹏达为何能卡在公冶明犯病的时候发起偷袭,这一切似乎太过巧合,巧合得有些异常。
他只是听说,於鹏达的义妹在昨夜突然身亡,死的时候全身发紫,像是中毒。
宴会过半,一士兵走到白朝驹身边,低头汇报了什么。
白朝驹忙站起身,对众人笑道:“各位,我有些急事,先行告退。”
他跟着那名士兵,走到军营的侧门。
门口站着一个白发老头,被五花大绑着,一左一右两杆银枪架住他的脑袋。
“殿下,您说的没错,他果然想逃。”士兵抖了抖手里的长枪,将老头架到白朝驹跟前。
白朝驹悬着心终于死了。
他看着老头,老头低下头,露出花白稀疏的头顶。
白朝驹努力压住颤抖的嘴角,沉声道:“你是何时给他下的毒?”
老头没有回答他的话,只道:“殿下,老夫罪该万死。”
“是我找你给他治病的时候?还是咱们去苗疆的时候?还是说,煨虫本就在加速他的死亡?”
白朝驹一句一句问着,声线不自觉地颤抖得愈来愈厉害。他卯足全力忍着泪水,不让自己在这里崩溃得彻底。
老头只是沉默,白朝驹的心也一点点沉到了谷底。
难道我从一开始就请错了人?可在处州意外重逢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他那时笑得那么开心,他分明是真心想要帮我。
那他又为何翻了脸?只因为我是太子吗?因为我是太子,却偏偏会给别人引来杀身之祸。
“黄巫医。”白朝驹终于喊出他的名字,“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他还能活多久?”
巫医抬起头,面孔比先前苍老十倍,浑浊的眼眸布满血丝,颤抖地看向白朝驹。
“殿下,我这人做过太多错事,愧对过太多人。我心里很清楚,不论是你还是公冶将军,你们都像朋友一样待我,我本不应当背叛你们。”
“可我还是想做个好父亲。”他说着,脸上老泪纵横。
白朝驹顿时明白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是谁绑走了你的女儿?你快说,我可以派人去救她!”
巫医张了张嘴,只道:“我把药下在分给将士们凉茶里,那药与煨虫相克,他本该死在昨天的清晨,或许是老天爷觉得他命不该绝,没有叫他立即死去。至于他还能活多久,我不知道,我替你去问问老天吧。”
说罢,他忽地挺起胸膛,持枪的士兵慌忙擒住他,不叫他逃脱出去。哪料巫医只是将自己的脖颈搁在了枪尖,往下一垂。
鲜血如瀑布般涌出,顺着枪杆直往下淌。士兵慌忙松开手里的枪,伸手给他堵住伤口,最终只是被溅了满脸血花。
巫医的身驱往地上滑去,像是一摊没有骨头的烂泥。
白朝驹已经见过很多死人,尤其是这两日,他本已有些麻木。但此刻,他的心痛得格外厉害。他说不出来为何,分明是个要毒死自己心上的人“恶徒”,但他却感到格外难过,他在为这个恶徒悲伤。
“来人。”他喊道。
那个替他引路的小兵快跑过来。
“邱绩现在哪里?”他问道。
“殿下,根据属下得知的消息,他半个月前已经上京,去见姚大人。”小兵道。
白朝驹咬紧了牙。巫医没有细说,但他能料想到,绑走他女儿的人一定是邱绩。
可是他的手还不够长,伸不到京城。黄鹤卿能撑到自己的上京的时候吗?那得等多久?恐怕早就来不及了。
不,巫医死去的消息还没传到京城,还有个办法,或许能来得及。
“我要写信,快备纸笔,快!”白朝驹说道。
陆歌平坐在书案前,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的一人待着。
於鹏达关押她的地方并不差,甚至有些舒适。只是都有士兵每时每刻守在门窗外头,军中的士兵都是男子,日日夜夜被男子监视着起居,令她多少有些自不在。
现如今,尽管还在军中,依旧和各式各样的男子相处,但有了太子的威风,每个人都对自己毕恭毕敬,倒是比早年在宫里的时候还要自在。
她也在桌上铺开一张信纸,抬笔,仔细地写着什么,边写边蹙眉思索,全神贯注。
她自然没有注意到,一个蒙着脸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从屋檐上倒吊而下,左手举着柄刀,刀尖将窗户挑开一个小的角度。
黑衣人忽地觉察到什么,猛地收回刀,一个翻身回到屋檐上,目光警惕地看着东面。
东面的屋檐上,出现了另一个穿着黑衣的蒙面人。
他的头发竖在脑后,蓬松的发梢向各个方向翘起,显得他的头和肩膀都格外巨大,在黑夜里,像一座移动的山。
他向着握刀的黑衣人快步跑来,边跑边小声嘟囔着:“大夫不是叫你静养吗?你怎么还惦记着公主?”
黑衣人默不作声地将手里的刀掉了个方向,猛地跨步上前,毫不留情地往他的脑袋上劈去。
第238章 不公平竞争·上 你很讨厌
赤手空拳的黑衣人没来得及躲, 头皮结实地挨了一下,直挺挺地倒在屋檐上,滚了几滚, 再也没有动静。
持刀的黑衣人站在原地,目光有些踌躇。
这是个刺杀公主的好时机,但他犹豫了。
他没有选择翻下屋檐, 而是往倒在地上的人走去, 蹲下身,伸手拉下那人的面罩。
面罩下果然是张熟悉的脸,英挺的眉毛下的眼睛紧闭着。他甚至想象得出,这双眼睛睁开后, 会以怎样愤怒的目光看向自己。
但现在的状态不太对, 白朝驹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好像停止。
他放下手里的刀,伸着左手,往白朝驹脖颈伸去,想看看他的脉搏还在不在跳动。
指尖还未触碰到颈间的皮肤,一只强有力的手掌猛地擒住他的手腕。
白朝驹睁开了眼睛, 没有想象中的愤怒, 反倒带着笑意。他正为自己得逞的小伎俩沾沾自喜。
黑衣人只是被他擒住了手腕,却像是被擒住命脉一般, 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白朝驹抬起另一只手,解开了他面上的面罩。
公冶明的面孔全部暴露出来,脸上没有太多神情。
“好啦,我会把刀还你。”白朝驹拉起他的胳膊, 绕到自己的肩膀上,想这样背着他,送他回去。
公冶明从他的指缝间抽回了自己的胳膊。
“我能走。”
“我知道,但我想……”
“不。”公冶明果断打断了他,转过身,从屋檐翻到地面。
他知道自己输了,按照先前的约定,公主没有丧命,白朝驹会把刀还给自己,而自己以后再也不能对公主动手。
他没想着反悔,他只是觉得自己输地很冤枉。
不应当堂堂正正的正面比试吗?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欺骗我?
身后那人还在追赶自己,脚步格外焦急,嘴里喃喃念着道歉的话,伸手想拉自己的胳膊。
你已经得逞了,现在道歉,又有什么用?
公冶明猛地停下步子,扭过头,正对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你很讨厌。”
白朝驹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住,半张嘴,眼睛倒映着窗户的烛光,一闪一闪,有些难过。
“那……”他试探着、小心翼翼道,“那我们重新比,这次不算,好吗?”
公冶明摇了摇头,用力咽下喉头泛起的血水。
这次不算?重新比?我哪有这么多能重来的机会?
他努力挺直腰板,忍着丹田泛起的剧痛,越是这时候,他越不想让白朝驹发现自己的病态。
那股剧痛越来越强烈,再这样下去,鲜血又要止不住地从嘴角淌下。
他能感到自己的视线在渐渐模糊,手脚开始发软,背后全是冷汗。他果断地转身,往自己的屋子跑去,把白朝驹一人丢在原地。
踉跄地迈进大门,反手关上,他终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顺着门板瘫软倒下,在地上缩成一团。
没有机会了,就算再来一次,堂堂正正的正面对决,自己也不可能有赢的机会了。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在每况愈下,绝不是操劳过度吐血这么简单。
打昨日起,每用一次内力,他就感到自己的身体疲软一分,一个不留神,就会浑身抽搐。
他能同时感到寒冷和灼热,大抵是煨虫失去了控制,令原先驻扎在体内的寒气开始外溢,两股不舒服的气息在体内横冲直撞,他必须时刻集中注意力,才能不叫自己走火入魔。
他在地上翻了个身,挣扎着从袖口取出一根银针。那是周回春教他的刺穴法,若是感到走火入魔,可以用此办法暂且控制。
嘴角的鲜血又在止不住溢出,颜色似乎比先前都更黯淡。
再不刺穴就来不及了,公冶明咬紧牙关,奋力举起颤抖不止的胳膊,对自己后脑狠狠扎去。
才扎了右边一下,全身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血一股一股地从牙关往外喷。他的胳膊颤抖地更厉害,几乎要将银针从指间弹出。
他努力维持最后一丝清醒,往左边的穴位扎去。这短短两日,他已刺穴两次,一次是在船上,一次是在山上的灌木丛里,扎完之后,身体总会好上少许。
针尖刺入皮肉,微弱的刺痛在全身难熬的剧痛下显得毫不起眼。
呼吸通畅了片刻,公冶明抿紧唇,将口中残存的血水吞下。
这份舒坦只短暂出现了一瞬,呼吸之间,全身上下的剧痛又卷土重来,恢复到方才的状态。不仅如此,连喉咙也变得无比刺痛,他感到两眼发黑,仿佛坠下悬崖那般天旋地转。
怎么回事?怎么痛得更厉害了?
公冶明惶恐地睁着眼睛。他从没慌张成现在这样,心脏战栗地厉害,每跳一下都用尽全力,仿佛随时随地都会碎裂。喉咙更像是干到裂开的竹竿,承载着泛酸的血,一股脑得往外里泵。
他知道自己这两日吐了太多血,再吐下去,小命难保。可他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咽喉,身体也是,从前灵活的手指和坚实有力的双腿也是,全都无力地垂在地面,泡着血水,不自主地颤抖着,像条濒死的鱼。
该怎么办?我还不想死,我不能死在这里。
他努力稳住呼吸,靠着最后一丝意识,抬起胳膊。银针早就不知去了哪里,或许是被颤抖的手指不知觉弹到了哪里的夹缝里。
寒热之气仍在体内躁动不安,他小心翼翼调动着弥足珍贵的内力。要在指尖汇聚,只需要一点点,可就是这一点点内力,他却使唤地无比费劲。
舌尖被咬出了血,嘴里腥浓的味道又重了几分。他倒不是不让自己叫出声,毕竟以他现在的状况,根本没有叫喊出声的能力。他只是不想让自己昏死在这里。
像是从干草中拧出一滴水,不知挣扎了多久,他总算挤出了一丝能用的内力。他挣扎着张开手指,再次往穴位刺去。
眼前的视线清晰了片刻,抓着瞬息之间的机会,他强使着发麻的双腿,往寸步之外的床铺迈去。
双手刚挨到床板,他就失去了意识。
等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了床上,身上盖着薄被,头下垫着柔软的靠枕。
尽管全身上下依旧痛得厉害,丹田像是有千万根针在扎,但他感到身体比昨夜好上许多。
我昨日居然爬到了床上?公冶明有些欣喜。
清晨的阳光很是明媚,打在屋子的地板上,地板上的血渍没有想象中那么显眼,还留着湿润的水渍。
有人来过了。
公冶明浑身一颤。就在此时,门被拉开了,门口走进一个人,手里提着个木桶,肩上搭着块擦布。
禹豹见他醒了,愣了下,随即露出歉疚笑容:“老大,是我吵到你了?”
公冶明摇了摇头。
“那还好。”禹豹快步走到床头,压低声音,谨慎问道,“老大,您昨晚是不是杀人了?早上我看到您坐在地上就睡着了,全身上下都是血,吓了一跳,还好您身上没有伤。”
原来是他是这样误解的。公冶明愣了下,点了点头,笑道:“此事你就当做不知道。”
禹豹笑道:“好,我肯定听老大您的。”
公冶明活动了下刺动的手脚,睡了一觉,身体倒是恢复了些力气,内力却依旧是消耗过度的状况。
今日是下不了床了。
“我要休息一日,你叫人守在门口,不能放任何人进来,殿下也不行。”他对禹豹吩咐道。
禹豹点了点头,又意识到什么,一脸为难道:“殿下来也不行?”
“对。”公冶明非常果断地点了点头。
禹豹皱眉思索片刻,忍不住问道:“老大,您和殿下究竟有什么过结?之前也刻意躲着他,现在也不肯见他。可依我看,殿下很记挂将军您,这次将军在江上遇险,也是殿下亲自带人过来救您……”
“不要再说了。”公冶明打断道。
禹豹小心打量着他,公冶明眉头紧皱,漆黑的眼里隐约有些杀气。
“好,我不多嘴了。”禹豹答应道。
公冶明想了想,又道:“你还得帮我办件事。”
“什么事?”禹豹问道。
“去一趟临安,把周回春带过来。”公冶明道。
禹豹犹豫地看着他,小声道:“老大……”
“怎么了?你不是叫他庸医吗?不能不认识他吧?他要是不肯过来,你就把他打晕绑过来。”公冶明道。
“不是,老大,昨日殿下就派人去请周大夫了。”禹豹解释道。
公冶明愣住了。
白朝驹已经派人去请周回春了?那他是不是也知道我身上的病症不是累出来的?难怪他昨夜非要使那样的伎俩,他知道我的病又重了,故意不和我打……
但他还是要护着公主。
公冶明很轻的哼了一声,把脸埋进被子。
“老大,那我还要跟去吗?”禹豹继续问道。
“不用了,你退下吧,我要休息了。”公冶明哑声道。
阳光从屋子西面照到屋子东面,一点点昏黄下去。
公冶明在床上安静地躺了一天,身上的病痛总算消退了不少。
屋外头传来些许吵闹,像是有人来了。
吵闹声响了一阵,又消停下去。
不一会儿,禹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老大,殿下说给您送来了刀,可以进来吗?”
公冶明犹豫了片刻,无声地点了点头。
第239章 不公平竞争·下 太子殿下真是多才多艺……
一柄刀放在了公冶明的床头。
是熟悉的刀, 刀鞘被重新上过漆,上面大大小小的划痕被黑得发蓝的新漆全部掩盖,打磨地油光发亮。
护环和刀标换了一套全新的, 银得锃亮。只有刀柄还是原先的模样,留着整齐的一排指印。
公冶明伸手,把刀搂进怀里, 缩进被褥, 闭眼轻嗅刀刃的铁味。
“昨夜又吐血了?”白朝驹的声音从床头传来,格外温和。
公冶明知道白朝驹就站在自己身旁,依旧把头埋在被褥里,不想看他, 小声嘟囔着:“我杀了个人, 那是他的血。”
都吐血了,怎么还想着瞒我?白朝驹无声地笑了下,顺着他的话问道:“杀了个什么人?”
“杀了个想杀我的人。”公冶明道。
“杀你的人?尸体在哪里?”
“早让人丢出去喂狼了。”
“给我看看你的手。”白朝驹道。
公冶明不明白他为何话锋一转要看自己的手,隐约觉得不对劲,问道:“为什么要看我的手?”
“你不给我看,是不是心里藏着什么事?”白朝驹有些焦急。
“我看你才是心里藏着事。”公冶明道。
“既然不是藏着事,给我看看又何妨?”白朝驹笑道。
看看就看看, 只是看个手, 他也看不出什么花来。公冶明将左手从被窝探出一截。白朝驹伸手接过,又道:
“另一只呢?”
真烦人。公冶明不情不愿地又将右手探出, 又被一只温热的手接过,那手不安分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将指尖一根根摊平。
“你瞧这指甲脏的。”白朝驹轻声道。
指甲?公冶明探头看去,自己的指甲边带着一圈血渍,深深地卡在缝里。
左手的指甲有, 右手的指甲也有,甚至更多些,这都血渍是在血水里泡出来的,单单杀个人,怎么可能把手弄脏成这样?
弄脏左手也就罢了。他已经许久没用右手了,怎么也脏成这样?这根本没法解释。
白朝驹正直直看着自己,眼睛比太阳更亮。
又被他拆穿了,怎么每次都能轻而易举得被他拆穿?
眼看瞒不下去,公冶明只好承认道:“我是吐血了。”
话刚出口,他又觉得这样承认太过直接了当,不服气地补上一句:“都是被你气的。”
白朝驹脸上的笑一下子收敛了,眼神变得更加凝重,小心道:“真是被我气的?”
见他当了真,公冶明又有些心虚,嘴里嘟囔着:“倒也不是……”
白朝驹道:“都怨我,昨天应当追着你道歉……”
追上来才叫不好呢,我吐血吐成那个样子,怎么可以让你看见?
公冶明抬眸看着他,问道:“我只是有些郁闷,你为什么这么护着公主?”
白朝驹顿了下,脸上立即绽开笑容:“因为公主待我有恩啊。”
假话。
公冶明把目光从那张虚伪的笑容上挪开,抱紧怀里的刀,转了个身,面朝着墙板,嘴里说着赶客的话:
“按照计划,秋收之后,我们就要北上进京。我要休息了,趁这段时间把身子养好。”
白朝驹还想解释几句,最终欲言又止,只是道:“我已将周大夫从永江请来。我会令他一直照看你,直到把你医好为止。”
公冶明点了点头,忽地想起什么,问道:“怎么不请黄巫医?我记得他也在你的队伍里。”
黄巫医……白朝驹顿了顿,眨眼间又编了个谎话。
“黄巫医说自己年纪大了,行军太累,他跟不上,前段时间就离开队伍,回苗疆去了。”
公冶明点了点头。
白朝驹松了口气,又道:“周大夫医术高超,治疗走火入魔更是自有一套,他一定能医好你,一定。”
公冶明沙哑地“嗯”了声,然后不再说话。
白朝驹站在床边看着他,心里依旧很是不安。《黄帝内经》有言:百病始于心。他若还因为昨夜的事情生自己气,身子是没法转好的。
看他现在这副不肯搭理自己的状态,肯定还没消气。
白朝驹一时间想不出哄他的办法,愁眉苦脸地在屋里转圈,直到天完全暗下。
候在门口的小兵见太子许久不出来,忍不住敲了敲门,提醒道:“殿下,天色已晚,可以用膳了。”
白朝驹道:“叫人送到我屋里,稍后我过去……”
“叫他们送到这里。”沙哑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
白朝驹一喜,快步跑到床边,小声道:“你原谅我了?”
公冶明果断抛出一个“没”字。
白朝驹的脸垮了回去,那沙哑的声音继续道:
“除非你唱歌给我听。”
“唱歌?”白朝驹一愣。
公冶明转过身,双手抱胸看着他,问道:“太子就不能唱歌了?”
那倒也不是……可我是太子,臣子命太子给自己唱歌,是不是有点倒反天罡?
见他犹豫,公冶明微微皱起眉头。
白朝驹感到了一丝无声的谴责。
唉,唱就唱嘛,要是唱歌能让他的身子变好,唱到喉咙哑了都行。
白朝驹轻咳两声,昂起脖子,说道:“本王今天心情好,就给你露两手吧。”
大抵是太久没唱的缘故,他第一句就破了音。
公冶明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不能嘲笑本王!”白朝驹伸手去捂他的嘴。
“真难听!”趁他手掌堵上来的前一刻,公冶明眼疾手快地吐出这三个字。
白朝驹用嘴堵上他的耳朵,咬牙切齿道:“是你说要我唱的,难听你也得听完!”
月亮从东方升起,在门口守夜的士兵打了个哈欠,听着屋里的歌声,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笑容,朦胧中,眼前浮现出繁华的京城。
太子殿下真是多才多艺,这歌喉,不逊于京城最好的歌女呢。
京城的街道上,一匹快马气喘喘地跑着,马背上的人穿着短打,在九月的秋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他驾着身下的快马,熟练地穿过京城的大街小巷,最后拐进锻造局的西面的街道。
那里有一座大宅,曾经门庭若市,现在却杂草丛生。
自打姚望舒辞官,这里鲜少有人拜访。走后门,是姚党众人的默契。而从正门走的人,定是想给姚党找些麻烦。
那匹快马端端正正停在了文华街的正门。
穿着短打的男子翻身下马,敲响了大门。
在瑟瑟秋风中战栗许久后,姚府的管事终于赶来,将门拉开一道缝。
“南边来的?”他露出一只眼睛,警觉地打量这个不速之客。
“我是公主的人。”短打男子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份信。
“公主的信?”管事犹豫地接过信封。
“劳烦交到姚大人手里。”短打男子对他行了一礼,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
公主的信?陆歌平的信?那个女人怎么还有动静?她难道不怕死吗?管家疑惑地想着。
姚望舒正在大堂里和众人对坐,众人一言不发,气氛凝重。
他们刚刚得知於鹏达率领豫南全军归降太子的消息,出师不利,不仅没能削弱太子的力量,反倒给他送了波兵马。
“这个於鹏达,枉费叔叔一片苦心,将他提拔到这个位置,他竟能做出此等忘恩负义的事。”姚林青道。
姚望舒摇了摇头,叹气道:“先帝说我识人不慧,说得竟如此准确。”
“姚大人不必妄自菲薄。”邱绩宽慰他道。
“依我看,於鹏达会背叛大人,只是因为大人待他太过仁慈。”
“太过仁慈?”姚望舒疑惑地看向他,觉得他话里有话。
邱绩微微一笑,继续道:“我已将徽宁提督、陕秦提督、三晋提督、齐鲁提督和直隶省提督的一家老小都接到京城。只要大人一声令下,这些人就立即能到姚府做客。大人的宅邸开阔,他们住在这里,各个都会轻松自在。”
姚望舒沉吟片刻,问道:“此法当真管用?”
“只是姚大人热情好客而已。”邱绩笑道,“豫南加洪广,不过两个省的兵力。若能叫这五个省的兵力一起出动,定能镇住他们。”
姚望舒低头沉思,正在此时,管事带着信走来,递到他的面前。
“叔叔,可是豫南来的信?”姚林青探头问道。
姚望舒展开信纸,眉头开始皱紧,他越往后读,眉头皱得越深,几乎要将脸上的皱纹全部挤出。
邱绩隐约猜到出了何事,问道:“可是公主的信?”
姚望舒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
“公主要我说服殿下,让位于太子。”
“什么?”屋内众人一齐瞪大眼睛。
邱绩也颇感惊讶,他想到陆歌平会因为战胜的事要求自己让利,没想到她的要求如此不切实际。
“不过是赢下一个豫南,就如此狂妄,且不说公主一个女子,是否真有号令三军的本事。即便於鹏达心甘情愿听令于他们,他们也未必能攻进紫禁城。”邱绩道。
姚望舒把信揉成一团,丢在脚边,下定了决心。
“去把那些提督的一家老小们都请进姚府吧!老夫会好好款待他们。”
“遵令。”邱绩低头行礼,眼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个出身卑贱的小替身,凭什么让公主保着他?凭什么坐上皇上的位置?
第240章 三九1 先叫他们群龙无首
紫禁城里, 一人行色匆匆。他手里提着个黑色的漆木盒子,食盒大小,只有两层, 看起来颇有分量。
他一路东行,走到最底靠近护城河的位置,那里有一排直房, 是司礼监办公的地方。司礼监之首, 便是大太监程庆。
他走进其中一间直房,对着那名身着蟒袍的男子,毕恭毕敬陈上手里的木盒。
“程公公,这是白象阁主送给您的。”
程庆拿余光扫了眼, 便清楚这里头是什么物件。他眉头一皱, 连连摆手,示意那人把盒子拿回去,头也不抬道:
“最近司礼监在招人,他想叫我给白象阁里的象姑们谋条出路?司礼监不是以色侍人的地方,我帮不上这个忙。”
“阁主并非此意。”那人上前一步,直接将箱子压在程庆面前的书桌上。
“阁主只是想问问公公,被司礼监淘汰的人里, 可有头脑机灵、手脚麻利的?”
“他打听这些人做什么?”程庆问道。
“阁主说, 固安郡主的府里想要几个家奴。他想从您这边物色些能干的,献给郡主。”那人道。
“固安郡主?”程庆细细回想着这个封号, “莫非是和平阳公主走得很近的那位小郡主?”
“正是。”
程庆笑了下,直截了当道:“你们想以此要挟公主?”
“阁主怎么会要挟公主呢?”那人眯起眼睛笑道,“阁主只想巴结好固安郡主,给自己留条后路罢了。”
“油嘴滑舌的。”程庆皱眉,拉开桌上的木盒。木盒里装着满满的金锭, 夺目的金光照得司礼监熠熠生辉。
这个邱绩,跟在姚望舒屁股后头,倒是捞了不少好处。
程庆将木盒合上,郑重看向面前的年轻人。
“我会帮忙留意。不过得先说清楚,这些人离开了紫禁城,和我就没关系了。”
那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说道:“请公公放心,阁主也是这个意思。”
天门卫驶入一匹快马。
快马上的人风尘仆仆,每一根发丝都沾着黄沙。
他驾着快马一路狂奔,最终停在一间其貌不扬的小屋前。他翻身下马,埋头往屋里头跑,边跑边喊着:
“齐鲁提督薛槐亲帅的大军正在豫南东北集结!”
陆歌平捻起一枚黑子,放在豫南和齐鲁的边界线上。
如此一来,豫南被五个黑子整整齐齐围住,除了南面的洪广是友军,其余三面都是大军压境。
“公主,末将倒是有个想法。”
梁曲指着放在豫南和直隶省边境上的那枚黑子。
“豫南同直隶省接壤,咱们无需同所有人开战,只要保护好太子,直接进京即可。”
“直接进京?这倒是个办法。”陆歌平点了点头道。
“但齐鲁、三晋二省离京城都很近,咱们得留出两波兵马牵扯住他们,免得节外生枝。”
梁曲取出两枚白子,一东一西,分别放在齐鲁,三晋的黑子面前。
“齐鲁提督薛槐和我是旧相识,我带人去守东面,他或许能念及旧情,给我几分薄面。”於鹏达自告奉勇道。
“如此最好,那我来护送殿下进京。”梁曲道。
陆歌平摇了摇头,说道:“此次进京,讲究一个出其不意,速战速决。梁将军名声在外,又有雄兵在握,目标太大。我想让杨将军护送我和太子进京。”
听她说出这话,桌边众人都愣了下。
杨坚从前是永江提督,确实有几分带兵打仗的魄力。可在场的人都知道,他给姚望舒做过事,因此心里多少有些芥蒂。
陆歌平注视着杨坚,笑容格外坦然。
白朝驹差点都要以为他俩是生死与共的挚交,转念又回忆起公主在处州时,被杨坚诬陷成反贼的事来。
但话说回来,当年只是被诬陷成反贼,未曾想现在真成了反贼,还和杨坚一起。
陆歌平继续道:“我知道杨将军武艺高强,放眼全天下,也是一等一的高手。此次护送太子进京,杨将军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话说得倒没错,要是他杨坚从头到尾都没给姚望舒办过事,也没下令杀过山穷村的人,那就更好了,白朝驹暗想着。
迎着众人将信将疑的目光,杨坚爽朗笑道:“杨某一定能护送殿下和公主平安进入紫禁城。”
白朝驹对他点了点头,看向於鹏达,说道:
“於将军,齐鲁卫所颇多,是豫南的二倍有余,我叫公冶将军把那支红夷炮队借你,以备不时之需。”
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我和於将军一起去。”
公冶明坐在角落的椅子里,头顶扎满金针,面前放了个大茶壶。
周回春嘱咐他得多喝水排毒,可他似乎对喝水一事没有动力,这半天坐下来,茶壶里的水还剩大半。
白朝驹看了眼几乎纹丝未动的大茶壶,又看了眼他发白的面色,在心底里叹了口气,说道:
“不过是多带一只兵,於将军安排得过来。就算是多带十只兵,他也安排得过来。”
言下之意是你不必跟去,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养病。
公冶明却道:“我的兵都是千里迢迢从永江过来的,他们跟着我,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我得对他们负责。”
说着,他看向於鹏达道:“於将军,我知道齐鲁人杰地灵,士兵格外骁勇善战,这仗不好打,我会带着定津卫的所有士兵帮您。”
“那自然再好不过。”於鹏达笑道。
得到於鹏达的认可,公冶明的眼神变得格外明亮。
白朝驹心知再劝他也没有意义,只好道:“我会叫周大夫随你去,一路上,你要听他的话,不可肆意妄为。”
公冶明连连点头,说道:“太子殿下放宽心,我一直很听周大夫的话。”
话聊到到此处,桌上有俩人默默低下头。
一人是天门卫指挥使左丘实,另一人是豫南提督於鹏达。
经过长江上死伤惨重的一战,定津卫剩下不过三千人,都是出自天门卫指挥使左丘实之手。至于公冶明身上的毒……
见这个不知实情的年轻人愿意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於鹏达颇感愧疚。他没有表露在脸上,只能像是做贼一般,把这些心思偷藏在心底。
豫南十五个卫所,留下一些人防守,最终集结成五万兵马,浩浩荡荡地往东北方向前行。
於鹏达将军亲自率领宣武左中右三卫。其他带队的将领则有:天门卫指挥使左丘实、归德卫指挥使郭运、睢阳卫指挥使茅旺发。除了天门卫,都是些靠近齐鲁的卫所。
齐鲁的士兵却有些令人出乎意料的懈怠。
他们似乎就只在豫南的边界上驻守,也不发起进攻,只静静等候豫南大军的到来。
於鹏达跟着哨兵走上一座山峰,山下是一片开阔空地,整齐得扎着一排军帐,军帐上竖着写有“鲁”字的军旗。
“看来他们也不想打。”於鹏达喃喃道。
“太子争位那都是陆家的事,本就和咱们没关系,都是大齐的兵,没必要自相残杀。”
一个声音从远处的山林里传来,言辞颇为大胆。
於鹏达脸上露出笑容,对着声音的方向喊道:“老薛?”
一个穿着青色布衣的身影站到山坡上,对着於鹏达招手。此人正是齐鲁提督薛槐,他没有穿盔甲,也没有带武器,看模样和平民没什么区别。
“若我说,要带齐鲁的兵归降太子,於将军能不能同意?”薛槐高声道,声音传遍整个山谷,令山下的豫南士兵也听得一清二楚。
“我当然同意。”於鹏达道。
“那依於将军的意思,我在哪儿交降书比较合适?”薛槐道。
於鹏达环顾四周,答道:“就在这座山头上吧,我在此地驻营,你准备好降书,过来喊我就成!”
十月的天气已开始转寒,山上秋风瑟瑟,遍地都是枯黄的落叶。
薛槐是选了个良辰来的。
他走上山顶,正是酉时,灼眼的夕阳嵌在身后的山腰,照得整片山谷阴得发黑,而山上的营地却一片火红。
守营的哨兵看到了他赤身裸体,双手端着一卷降书,一身不吭地站在营地门口,慌忙跑进营地,喊於将军出来。
刺眼的阳光下,於鹏达看清了老友的面容。夕阳勾勒着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肉,和肌肉上的每的一缕皱纹。
看着这些岁月的痕迹,於鹏达回想起俩人驰骋疆场的少年时光。
“我俩这么多年的交情,薛将军何必如此正式?快快请起。”他说着,走上前,扶起薛槐。
薛槐双手一抖,手中的降书展开,锋利的银刃一闪而过。
转眼间,於鹏达的脑袋滚落在地,眼里装着不解与震惊。他半张着嘴,失声的喉咙里夹着半句未出口的话:为何?
薛槐握着手里的匕首,睁开那双被血污浊的眼睛,放声大喊:
“於鹏达已死!”
话音刚落,无数火箭从两侧的林中射出。
早在豫南军队来临前,齐鲁士兵就挖好了埋伏的地道。他们等待已久,只为了这个时候,向群龙无首的反贼发起突袭。
火箭如流星雨般坠落,点燃了豫南的军营,成片的营地熊熊燃烧,比夕阳还要明亮。
“於将军死了!”“咱们被敌人包围了!”
於鹏达亲自率领的宣武左中右三卫顿时乱了阵脚,一万五千士兵抵不住三千精锐发起的突袭,被打得落花流水,更多人直接葬身在了火海中。
薛槐抓住一名正在惊慌逃窜的豫南士兵,下令道:
“传话给其他指挥使,於鹏达已死,三日之内带兵投降,我薛槐能放他一命。不然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去给太子陪葬吧。”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