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他乡遇故知·上 他是指挥使,怎么可能……
桃山卫建在桃山边上, 东靠碧螺湖,南望桃源谷。
卫所周边种满了桃树,桃花已谢, 枝桠下挂着青绿的桃子。等到六月,这些桃子就能彻底成熟,成为将士们饭后的点心。
白朝驹没来过桃山卫, 但他见过桃山卫的人。
三年前, 他曾和桃山卫一起在碧螺湖剿匪。他清清楚楚记得那时候的情景,自己抱着这个浑身是血、蛊毒发作的人,闯进军帐里,令军中的大夫烧水煎药。
他忽地想起了什么, 拉住公冶明的胳膊, 提醒道:“你可别忘了自己当年干过的好事。你擅自放走了紫睛教主魏伯长,把梁将军气得不轻。”
“梁将军会理解的。”公冶明道。
“但愿如此。”白朝驹道,内心还是有些不安。
公冶明淡然自若地走到桃山卫门口,还未开口,守门的士兵便认出了他。
“你是不是……那日碧螺湖上的天神?”士兵瞪大了眼睛。
白朝驹也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时隔多年,桃山卫的将士们还记得这个只相处过短短一个月的人。
也许是他面上的疤痕太有记忆点, 也许是他那时的扮相太过诙谐, 也许是他骁勇的身影真如天神下凡那般令人难忘。
“天神来了,快叫千夫长过来!”士兵笑着左呼右唤。
“我好像不认识什么千夫长。”公冶明道。
“你肯定认识。”士兵笑道, “千夫长老跟咱们说,你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个特别好的小伙子,日后一定大有作为。”
“救命恩人?”公冶明喃喃念着,只见一人远远朝城门走来, 对自己挥手。
来者正是刘一浪,他看起来容光焕发,比几年前精神了许多,穿着一身威武的金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小兄弟,这么多年都不给我写信,我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想找也没处去找,没想到今日你居然亲自过来看我,算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家伙。”刘一浪笑得格外灿烂,硬朗的面颊被生生挤出数道皱纹。
虽然自称“老家伙”,但他并不老,此时三十出头,正值壮年,是个很年轻的千夫长。
“刘大哥竟已经是千夫长了。”公冶明说着惊讶的话,但以他过分沙哑的嗓音,听不出惊讶之情。
刘一浪并不在意,依旧开朗地摸着他的肩头,笑道:“那可托了你的福啊。那日的碧螺湖剿匪,梁指挥使说我立了大功,给我升了官职,但我知道,这里面有不少功劳该属于你。只可惜那日你走得着急,我都来不及给你请功。今日你就别想跑了,我一定好好犒劳你。”
说罢,他将二人请进自己的住处,给他俩找了舒服的椅子坐下,好缓解一路的辛劳。
他沏了壶茶,倒上两杯,把一杯推到公冶明跟前,寒暄道:
“我看你瘦了不少,江湖上的日子不好过吧?若是不介意,不妨来咱们卫所里某个差事,至少吃穿不愁,不会饥一顿饱一顿。你功夫厉害,用不了多久就能立下功劳,当个小旗简简单单。”
“不瞒刘大哥说,我已经有正经差事了。”公冶明道。
“是什么正经差事?”
“定津卫的指挥使。”公冶明道。
“指挥使?”刘一浪脸上一喜,但喜悦稍纵即逝,转眼就眉头紧皱,“你是说,定津卫?是不是永江的那个卫所?就在山海卫边上?”
“不错。”公冶明点了点头。
刘一浪慌忙站起身,走到门口,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后,谨慎地关上大门,又朝桌前的俩人走来,眼神很是不安。
“你真是定津卫指挥使?”他又问了一遍,话语中带着难以置信。
“千真万确。”公冶明道。
“你想谋反的事,也是真的?”刘一浪注视着他,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
“并非谋反。”公冶明道。
刘一浪长出一口气,心里的石头还未落下,公冶明又道:
“我是帮太子夺回皇位。”他将“太子”二字念得极重。
刘一浪再度一惊,又问道:“你帮的可是真正的大齐太子?”
“当然是真真正正的大齐太子。”公冶明抬手指着自己身边的人,“就是这位。”
刘一浪浑身一震,惊慌失措地从椅子上站起,宛如逃窜一般,同俩人拉开数尺距离。
“刘大哥。”公冶明也站起了身,对刘一浪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我知道朝廷上下已视山海、定津二卫为逆贼,但那只是一家之辞,倘若你还愿意信我,不妨听我的说辞。”
刘一浪皱着眉头,犹豫再三,终于坐回椅子上。
公冶明讲了个姚望舒贪赃枉法,逼得太子流落民间的故事,连白朝驹也听的得一愣一愣。
刘一浪点着头,一脸的深表同情,说道:“你们想要桃山卫支持太子,我做不了这个主。”
“刘大哥可否带我去见梁将军?”公冶明问道。
“我只能带你去见桃山卫指挥使,梁将军已经被提拔成洪广提督了,我也见不到他。”刘一浪道。
“要怎么才能见到梁将军?”公冶明问道。
“桃山卫指挥使可能带你见他。如果指挥使愿意的话。”刘一浪道。
晚宴设在一间开满栀子花的小院里,院子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绕桌一圈是四张靠椅,分别是桃山卫指挥使、刘一浪、白朝驹和公冶明四人的座位。
伙夫们依次把热饭热菜端上酒桌,三人率先入座,等候指挥使过来。
“这位指挥使是从京城下来的,姓孟名茂,乃孟赫雅将军义弟。”刘一浪介绍道。
白朝驹对孟赫雅将军有些印象,他是十年前参与过天乾关之变的老将军,现任中军都督府总督,比常瑞的官职都高。
要请他的义弟帮自己谋反,难度可不小。白朝驹对公冶明尴尬地笑了下,挤了挤眼睛,意思是倘若这事没谈成,没准得把命搭在这里。
门外响起一声嘹亮的号子,众人簇拥之下,一名男子出现在院子门口。
他穿着一身青黑的蟒袍,金线绣的大蟒扬须鼓鬣,一看就知身份不菲。
此人便是桃山卫指挥使,孟茂。他约莫四十上下,留着短须,锋利的嘴角往下撇着,鼻翼两侧有两道深深的泪沟,显得面容分外严肃。
身居高位者有的随和,有的清廉,有的张扬,白朝驹能看出,这孟茂定是属于张扬的那类。
见到众人,孟茂道:“我来晚了。”
说罢,他对随从们使了个眼神,一行人并没有转身从正门出去,反倒全数走进院子中,一左一右,伫立在八仙桌旁。
“这些是我桃山卫的精兵,各个善用火器,训练有素,不输神机营半分。我请他们呆在这里,太子殿下应当不介意吧?”孟茂眼里带笑,嘴角却向下撇着。
白朝驹心知,他这是明目张胆的找了群人看着自己。
“孟将军带兵有方,定能助我重返京城。”白朝驹不惧不畏地笑着。
“太子殿下想重返京城,不能单指望我一人。”孟茂道。
白朝驹的眉头抖了下,永江已经失守,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都被朝廷尽数收回,他哪还有什么能依靠的?除了身边这位“光杆司令”……
他还未开口,公冶明率先道:“孟将军不会是一个人,我也会对太子鼎力相助。”
孟茂笑了下,说道:“我倒是听过你,碧螺湖剿匪一事,听闻你出了不少功劳。卫所里的将士们都说,你的枪法很厉害,不如在此露一手,给我看看。”
这是把人当猴耍呢?都是指挥使,凭什么叫他舞枪给你看?白朝驹暗暗咬紧后槽牙,无奈此时有求于人,只敢怒不敢言。
公冶明站起身,对孟茂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坦然道:“孟将军,我右手有旧疾,不便舞枪,可否舞刀?”
“只是舞舞,又有何妨?我可没叫你同人比试,莫非公冶将军是在露怯?”孟茂反问道。
公冶明转过身,快步走到伫立在一旁的士兵跟前,伸出手,道:“枪。”
眼看着他接过枪,白朝驹格外紧张。他清楚地记得周回春说过:他的右手的旧伤伤至经脉,使不上力气,与废了无异。
“你要怎么舞枪?”他小声问道。
只见公冶明抬手,解开了头顶的发带。黑发如瀑布般散落下来,中间还夹杂着几撮毛糙的短发。
周回春确实有几分本事,包扎的伤口现在已经全部愈合,只是被剪短的头发还没来得及长长,凌乱地垂在他面颊两侧,像戏子留长的鬓角。
公冶明把发带和右手一起交到白朝驹面前,要他帮忙,扎紧在枪杆上。
舞枪终于开始,白朝驹也没见过这般神奇的舞枪:披头散发,一只手上还缠着布条,简直不成体统,却有种神奇的魔力,把他的视线牢牢吸住。
一戳,一扣,一挑,一摆、一搅、一转。是白朝驹见过的杨家枪法,没有记忆中那般杀气十足,不知是公冶明收着力,还是他使不出往昔的那番力气。
但白朝驹知道,他再也不会舞着舞着,突然拿枪指着别人的喉咙。
一段枪花过后,公冶明站定,端着枪杆,对孟茂抱拳行礼,示意他舞枪完毕。
“枪舞得不错。”孟茂端起了面前的酒碗,道,“我敬你一碗。”
边上的士兵理解会意地端着酒坛,往俩人的碗里倒酒。
白朝驹赶忙解释道:“孟将军,公冶将军从不喝酒。”
“他可是指挥使,怎么可能不喝酒?”孟茂立即收敛了笑意,一脸严肃。
白朝驹还未来得及继续解释,一只手飞快夺走了桌上的酒碗。公冶明抬着头,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这才像话嘛!”孟茂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下可不好了,一但喝了酒,就不是只喝一碗能结束的。白朝驹担忧地看着身旁的人。
第222章 他乡遇故知·中 呕吐物预警,心照不宣……
谈笑风生间, 又一碗酒下肚,白朝驹眼睁睁地看着公冶明的双颊越来越红。
“孟将军,他大病初愈, 身子骨还弱着,不能再喝了。”他对着孟茂恳求道。
虽说身为“太子”,还要求着别人, 这多少有些显得没有威严, 可是他现在别无他法,只能用这种方式让孟茂放过公冶明一马。
孟茂还没答话,公冶明却道:
“殿下言重了,我只是得了一点小病, 无伤大雅。只要孟将军尽兴, 我愿奉陪到底。”
“公冶将军够豪爽。”孟茂笑得灿烂,端起面前的酒碗,再度豪饮。
他喝酒,公冶明也随他一起喝。白朝驹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害怕他醉酒后说什么胡话,不小心透露出自己的身份;更害怕他酒喝得太凶,控制不住体内的煨虫, 不小心走火入魔。
“将军和太子殿下是如何认识的?”孟茂突然问道。
不出所料, 他真是冲着自己来的。
白朝驹额头渗出了细汗,看着公冶明愈发迷离的眼神, 心快跳出嗓子眼。他现在这副迷糊样子,还能编出像样的谎话吗?太子在临江楼当杂役,这事说出来也太不可信了。
“我同杨将军的关系不错,是杨将军找到的我。”公冶明道。
挺聪明呀,白朝驹在心里赞叹着。把事情推给一个说不了话的人, 就算孟茂想去证实,也不知从何查起。
“是山海卫的杨坚?”孟茂问道。
“不错。”公冶明点了点头。
“这倒是有趣,我记得杨坚应当是在替姚望舒办事,怎么突然倒戈向了太子?”孟茂问道。
“此事恐怕得找到杨将军,才能得知他当时的想法了。”公冶明道。
挺好,就这样糊弄过去了。白朝驹在内心赞叹着,这时,公冶明忽然抓紧了他的右手。
白朝驹见他面色赤红,眉头微蹙,心知情况不妙,对边上的士兵道:“快去拿个盆过来。”
“太子殿下要拿盆豪饮?”孟茂脸上一喜。
什么拿盆豪饮?你也喝蒙了吧?我是看他快要吐出来了啊。白朝驹心里在呐喊,但看着周围一圈虎视眈眈的士兵,只好保持微笑,道:
“当然。”
一只三尺宽的木盆被摇摇晃晃地端了上来,里头足足装了大半盆酒。
这些酒灌进肚子里,白朝驹的脑子昏了一阵,但右手传来的刺痛叫他立即清醒过来。
低头看去,公冶明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正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背,他掐了好几下,手背上留着八个月牙形的指甲印,底下的皮肤红彤彤一片。
你也是有点没轻没重了。白朝驹压着嗓子,小声怒道:“干什么?”
公冶明不说话,指了指自己鼓鼓囊囊的腮帮子。
这是已经吐在嘴里了啊!白朝驹指了指他面前的酒碗,示意他先吐在碗里,自己则端着木盆站起身子,替他掩护。
“孟将军的酒可真是好酒,真希望日后能在京城喝到。”
“能不能在京城喝到,我说了也不算,得看看洪广提督能不能答应你们。”孟茂笑道。
总算是聊到梁曲将军的事了,白朝驹长吁一口气,幸好这孟茂还没彻底喝醉,还记得刘一浪给他的嘱咐。
孟茂的眼睛忽地往下一撇,透过木盆的底部,看向了偷偷摸摸把脸埋在碗里的公冶明。
“公冶将军怎么开始喝粥了?”
哪里来的粥?白朝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所谓的粥,是公冶明刚才吐在碗里的一堆糊糊。
这可不兴喝啊!白朝驹慌忙看向公冶明,故作恼火道:
“咱们是来找孟将军喝酒的,你怎么喝起粥来了?来,我帮你倒了。”
说着,他很自然地伸手拿起公冶明面前的“粥碗”。正要倒在地上,孟茂又道:
“慢着,你不是说公冶将军大病初愈来着?他刚喝了酒,得喝点粥,补补胃啊!”
白朝驹的只好把“粥碗”放回桌子上,孟茂还在继续道:
“这是我们卫所特制的八宝粥,将士们都很喜欢,公冶明将军快尝尝味道如何?”
什么八宝粥?装装样子得了,你可别真吃啊。白朝驹担忧地看着身旁的人。只见公冶明拿起勺子,缓缓伸到碗里,舀上一口,嘴里送去,滚了下喉结。
白朝驹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头几次三番反起酸水,险些也给自己做出一碗“粥”。
“殿下喜欢咱们酒,赶快再给他满上!”孟将军一刻都不歇着,又想着喝酒的事。
端着酒坛的小兵走上前来,给白朝驹面前的木盆满上。
又一盆酒下肚,白朝驹的眼神已经迷离,整个人都飘忽忽的,仿佛飞在云端。
这时,一名伙夫端着四碗浓稠的粥水从门口进来,朗声道:“将军,这是咱们卫所特制的八宝粥,可以给大伙儿解解酒。”
“这粥刚刚不是上过了?”孟茂疑惑地看着公冶明面前的粥碗,里头的粥已经少了一半。
白朝驹终于没能忍住,“哇”得一声弯下腰去,结结实实吐了一地。
我堂堂太子,居然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失态。我的酒量本来也不至于如此之差,都怪边上这个小混蛋,做这么恶心的事……他生无可恋地躺在椅子上,眼角挂着两行清泪。
后来的事他也有些迷糊。酒局结束已是半夜,回去的路上,他的步子东倒西歪。
“明日亥时,我会派人来喊您。”刘一浪给他搀扶到床前,嘱咐道。
“亥时?”白朝驹喃喃道。
“殿下您忘啦?孟将军说,明日亥时出发去江夏,见梁将军。”刘一浪道。
“好,好。”白朝驹把身体缓缓靠到床上,又想起什么,问道,“公冶明呢?”
“他在隔壁屋歇下了,殿下您放心,我肯定托人照顾好他。”刘一浪道。
“你……快带我去看看他。”白朝驹迷迷糊糊冒出一句。
刘一浪只好又扶起他,走到隔壁的厢房,推门进去。
公冶明早已经在床上躺好,盖着被子,闭眼睡的正香。
“殿下,这样你可放心了吧?”刘一浪说着,又想扶白朝驹回去。
“行,你退下吧。”白朝驹忽地伸手,一个大力把刘一浪推出门,在刘一浪疑惑的眼神里,关上房门,把自己和公冶明一起锁在屋子里。
他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走到床头,借着月光,看着床上的人出神。
公冶明侧躺在床上,被子埋住下半张脸,露出挺拔的鼻尖。他的左手拉着被角,放在枕头边,一呼一吸格外平稳。
白朝驹放轻了动作,连呼吸都停止了。他不想吵醒他,但是弯下腰,低着头,在公冶明的额前落下一个吻。
就在这时,胃里好巧不巧一阵翻江倒海,一股泛着酸气的酒液从嘴角喷出,溅在公冶明的脸上。
坏了坏了,白朝驹慌忙翻找着手帕。可方才为了服侍他入寝,刘一浪早已给他换好了亵衣,亵衣里可没有手帕。
白朝驹只好蹑手蹑脚的转过身,想装作无事发生,悄悄离开。
他摸着墙走到门边,打开了门栓,走出去,回头正欲关门,正巧对上了一双圆圆的眼睛。
公冶明不知何时起了床,悄无声息跟在他屁股后头。
白朝驹被吓得浑身一颤,酒也醒了大半,嘴角嗫嚅这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挤出一个尴尬的笑。
“你找我有事?”公冶明疑惑地眨了下眼睛,眼皮上还粘着饭粒。
还好他是个傻子,没发现什么异常。
“来,你先跟我过来,我给你洗洗脸。”白朝驹笑得一脸慈祥,拉起他的手,往自己屋里走。
这一路他走得东倒西歪,公冶明一边被他拽着,一边想着办法扶住他。
白朝驹在屋里找了块洗脸巾,放在面盆里打湿,仔仔细细地给公冶明擦脸。
擦得面前的人脸都红了,白朝驹又凑过去闻了闻,确认没留下酸酸的味道,才终于放下洗脸巾。
“好了,你可以接着睡了。”白朝驹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往白朝驹的床上爬去。
“不是睡这儿。”白朝驹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劝说道:
“我是太子,和你睡在一起多少有些奇怪。再加上明日得早起行路,得休息好了才行。”
“但我想在这儿睡。”公冶明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好好好。”白朝驹叹了口气,撑着昏昏欲睡的脑袋,扶墙出去,埋着头走进隔壁房间,往温度尚存的被窝钻去。
一躺下来,酸酸的味道止不住地往鼻子里窜。
难怪他非要睡在我的床上,原来是我把他的床弄脏了。白朝驹这才明白公冶明非要钻自己床铺的原委,可是推辞的话已经出口,他很难拉下脸回去。
在散发着怪味的床上辗转反侧许久,他终于忍受不下去了,心想隔壁的人一定已经睡着,便从床上爬起,缓缓往隔壁屋子走去。
屋里夜色尚浓,他蹑手蹑脚地爬到公冶明身边,轻手轻脚地躺下。
床上的人忽地动了,白朝驹慌忙伸着脚往地上探,企图逃跑。
还没来得及跑,公冶明便伸出手,搂住了他。
白朝驹赶紧解释道:“我还是想和你一起睡。”他厚着脸皮,说着甜言蜜语。
“我也是,想和你睡在这张床上。”公冶明小声道。
好像有点不对劲,莫非那张床不是我弄脏的?白朝驹心里觉得奇怪,但没有多问。
俩人很有默契闭口不言方才的事,相互抱在一起,沉沉睡去。
第223章 他乡遇故知·下 公主驾到!
江夏于洪广, 就如临安于永江,都是一省提督所在的地方,离桃山卫倒不远, 约莫两百里。
白朝驹坐在孟茂给他们安排的马车里,行进了江夏城的大门。
公冶明坐在他身侧,那张常年波澜不惊的脸上, 罕见的有几分紧张。
“别害怕, 咱们昨天都这么丢人了,不也成了嘛。”白朝驹安慰他道。
马车停在了提督府前,孟茂先行下车,和提督府的管事寒暄几句, 遂带一众人走进提督府中。
梁曲将公冶明请进书房洽谈, 白朝驹就同其余人一同坐在大堂里等待。
眼看场面有些安静,刘一浪开口道:“孟将军还不知道吧,三年前碧螺湖剿匪,太子殿下也在场。”
“还有此事?”孟茂惊讶道。
“是啊,当时他隐姓埋名,大伙儿也不知道他是太子殿下,他还给咱们出了不少主意呢。现在想来, 太子殿下真是体恤民情, 日后一定会是个好皇上。”
这话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白朝驹惭愧地笑道:“只是帮了一点小忙, 倒是公冶将军出的力更大。”
“梁将军应当也记得你,若是看在那些事情的面子上,或许他真愿意帮你进京。”刘一浪道。
孟茂想了想,问道:“太子殿下在三年前就认识杨将军吗?”
不好,再说下去就要穿帮了。三年之前我确实认识杨坚, 可那时候他还是堂堂永江提督军务总兵官,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怎么可能帮我谋反?
白朝驹点了点头,赶忙岔开话题道:“我当时是受了姑姑的庇护,你们应当认识她,就是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确实是个人物。”孟茂很“配合”地接过他的话茬,“当年她凭一己之力,从茫茫江湖中找回失踪十年的广顺帝,又靠雷神殿祭天大典一事助他重返帝位,我也很佩服她。”
“姑姑也不是凭一己之力,我在背后帮了不少忙呢,救出父皇也是,雷神殿祭天大典也是。”白朝驹洋洋得意道。
“说起平阳公主,我刚刚还听说了她来江夏的消息,没准就是到这提督府来,你能和她团聚了!”刘一浪道。
什么?白朝驹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你说的是真的?她真到了江夏?”他颤声问道。
刘一浪和孟茂只当是他激动心切,没想到他担忧的是身份暴露的事。陆歌平对他的来历了如指掌,也知道太子之死的原委,若是叫她出现在这里,假扮太子的谎话就会被彻底揭穿,他也没法演下去了。
刘一浪还在笑道:“是啊,你都没发觉,江夏城今日特别整洁,连街上的叫花子也少了很多吗?方才我们进城的时候,官兵都说了,梁将军命他们各个穿戴整齐,恭迎公主到来。”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白朝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我以为公主过来的事,殿下已经知道了……殿下,您去哪里?”
“我去看看梁将军。”白朝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想着得在陆歌平到来前,带上公冶明一起,从这里出去。
什么进京,什么当皇上,这些不是为了糊弄杨坚编出来的谎话,我只是不想被杨坚踩在脚下罢了,我也没想过这谎话能撑这么久。现在杨坚倒了,我也不该再做这春秋大梦了。
他走进屋里,不顾梁曲错愕的眼神,拉起公冶明的胳膊外屋子外走。
“出了什么事?”公冶明疑惑地看着他。
“咱不聊了。”白朝驹拉着他,从屋子里走出。
“我快和梁将军聊成了,为什么不聊了?”公冶明难以理解地看着他。
“我不能再演下去了,我们走,现在就走,从这里离开。”白朝驹道。
公冶明甩开了他的手,后撤一步,坚定地站在原地,一对弯眉紧紧皱起。
“酒也喝了,人也求了,为什么不继续了?”
“因为我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太子。”白朝驹压低声音,用力说道。
“是谁这么说的?”公冶明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漆黑。
“是不是孟茂?难道是刘一浪,他知道的最多,你别担心,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不是刘大哥,跟和他俩都没关系!”白朝驹赶紧抱住他,不叫他做出过激的举动。
“是公主,公主要来了。”他终于撑不住自己的表情,哭丧着脸,哀嚎着:
“我们不要再做无用功了。我不可能瞒得住她,已经无路可走了啊。”
“无妨,倘若她不肯认你是太子,我也杀了她。”公冶明道。
白朝驹猛地打了一个寒噤,猛地松开面前的人,连连后退,脸上满是惶恐。
杀了……公主?怎么可以杀了公主?公主待我们有恩,若是没有公主,我们现在都出不了建州……就算进不了京,为何要杀了公主?
是你的野心真有这么大?还是你真心觉得别人的性命一文不值,哪怕自己的恩人也是如此?
白朝驹的心顷刻间寒冷到了极点。他看着面前的人的眼睛,那对黑大的瞳仁宛如两个深深的黑洞,从未拥有过真正的光彩。
他感觉自己几年来的努力都是徒劳,一事无成也就罢了,就连真心也是,托付给了一个天生的怪物。即使这个怪物对自己很好,很听自己的话,却也带着自己一点点迈向深渊。
就到此为止吧,我已经走了不少错路,不能再错下去了。
看着面前人的神色不对,公冶明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小声道:
“我不会杀公主的,咱们逃跑吧,趁现在还有机会,一起归隐山林。”他伸着手,想去拉白朝驹的胳膊。
白朝驹甩开了他的手,一脸坚决。
“把刀给我。”他道。
公冶明犹豫地看着他。他身上的刀是白朝驹送他的那柄,他一直留在身边。哪怕病重到拿不起刀的时候,这柄刀也一直叫手下帮自己带着。
“给我!”白朝驹加重了声音。
公冶明不情不愿地解开系在腰间的刀鞘,把佩刀交到他的手里。
白朝驹接过刀,说道:“你走吧,别让我再见到你。”
公冶明的嘴角开始颤抖,他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缘由,但他能感觉到事情不妙。白朝驹的眼神格外冰冷,在一瞬间和自己疏远了数倍。
“我不想留你一个人。”他伸手拉着白朝驹的胳膊,想着尽可能地挽留,哪怕赴死也好,他愿意和他死在一块儿。
白朝驹一手持刀,另一只手轻易就将公冶明的左手扭在背后。
他笑了下,冷冷道:“没有了刀,你还能做什么?”
这一句话,立即叫公冶明清醒过来。
是我太狂妄了,明知已经无力回天,还偏要自作主张拉他走向绝路。我这样滥杀无辜,和从前浑浑噩噩度日的样子有何分别?
白朝驹不动声色地拽着他,一直走到提督府的大门,用力把他推出门槛,然后伸手拉着大门,要将他关在外头。
“我们一起走。”公冶明扒着门缝,苦苦哀求着。
“不。”白朝驹摇了摇头,“我不想再过满嘴谎话的日子了。虽说拉你当反贼是我不好,但我也帮你解了寒症,咱们就这样两清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掰开公冶明的手指,飞快地将大门合上。
“砰”的一声巨响,振得公冶明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提督府门外响起一连串马蹄。四匹枣红色骏马拉着辆华盖马车向提督府驶来,马头上整齐地戴着红色流苏。
“公主驾到!”嘹亮的喝声传来。
陆歌平真的来了。公冶明愣在了原地,他知道,若是她走进这间屋,那个假冒太子的狸猫一定性命难保了!
可我要怎么救他?我已经没有了刀,赤手空拳,连门都进不去。
难道他根本就不想让我救他?他说他很累了,不想再撒谎了,他是不是想告诉公主事情的真相,就此一了百了?
他还把我关在门外,说什么不要再找他的话……
一名盛装打扮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正是熟悉的面容,公冶明连滚带爬地冲上去,想着拉住她,手指还没触碰到陆歌平的衣角,就被公主身前护卫锤倒在地。
“哪来的刁民,见了公主还不下跪?”
这一拳打在他头顶的刚刚愈合的伤口处,一股剧痛传来,公冶明瞬间头昏眼花地扑倒在地上。等他回过神来,公主的队伍已经走进了府中。
五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迎面走来,领头那人指着他的鼻子,气势汹汹道:
“刚才不跪公主的刁民,梁将军说了,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我不是刁民,我不是刁民……”公冶明辩解着,尚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没让他把定津卫指挥使的头衔说出来。
“每个刁民都这么说,看你这面相,就知道不是善类。”士兵们熟练地抬着他的手脚,将他捆住板凳上。
还没开始打,底下的土地已经湿了一片。
士兵瞟了眼他哭红的眼睛,淡淡道:“现在才哭?已经晚了。”
话音未落,板子便重重地拍了下来。
第224章 天门渡1 太子的衣服岂是你想穿就穿,……
陆歌平走进提督府里, 依次打量着大堂里跪下的人。
视线在每个人的头顶上掠过,最终落在一个炸毛的脑袋上。许久未见,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头桀骜不驯的黑发。
她微微笑了下, 走上前,道:“好侄儿何须行此大礼?”
“鄙人不敢不敬公主。”白朝驹颤声道。
“鄙人?不是该自称本王吗?”陆歌平笑着提醒道。
“鄙人不……”
“敢”字还未出口,清亮的女声便打断道:“好侄儿这是怎么了?如此谦卑, 是有求于姑姑我吗?”
这是何意?白朝驹抬起头, 看向那双微眯的笑眼。她没有认出我?这怎么可能?
陆歌平笑着转头,看向梁曲道:“梁将军,我们姑侄二人许久没有见面,还请梁将军帮忙安排下, 让我们二人、单独、叙叙旧。”
白朝驹不是第一次和陆歌平两人单独相处, 但这一次和从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他在陆歌平对面坐下,心里有数万只蚂蚁在爬,这种死期将至的感觉是最难受的,冒充太子谋反的后果他在心里设想过数万遍,他宁愿自我了结,也好过被人羞辱。
看着梁曲的人关门出去,他终于忍不住, 一个激灵从椅子上站起, 说道:“公主,鄙人冒充太子, 罪该万死,只求公主给个痛快。”
“先坐下吧。”陆歌平用眼睛指着面前的空椅,伸手点了只香,插在桌上的炉子里。
“鄙人明白公主的用意,公主念及旧情, 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穿鄙人,给鄙人留下几分薄面,鄙人现在就自我了断。”说着,他便要往柱子上撞去。
“坐下!”陆歌平大喝道,洪亮的声音在屋子里荡出阵阵回响。
白朝驹被她喝得一愣,脚下的步子慢了半拍,虽然脑袋在柱子上撞出一声巨响,但没有头破血流,只是肿起一个拳头大的鼓包。
“我何时叫你去死了?”陆歌平站起身,脸上笑意荡然全无,眼神宛如利剑出鞘。
白朝驹感觉自己像是只被审视的猎物,即使面前的人没有什么夺他性命的手段。
他也想替自己辩解几句,什么被杨坚威逼之下的无奈之举,什么替惨死的村民和边疆的将士们报仇。但事已至此,说得再多都是废话,他最终还是诚恳道:
“是我辜负了公主的救命之恩,也对不住师父的教导,唯有以死谢罪。”
“你想以死谢罪?你是想以一死,来脱下太子的衣服吧。但太子的衣服岂是你想穿就穿,想脱就脱?”陆歌平道。
“公主不必念及旧情,就算把我名字贴到大街小巷也没有系,我就是大齐的反贼。”白朝驹道。
“你还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陆歌平笑道,“现在不是你死的时候,我命你继续当太子!”
“什么?”白朝驹愣愣地看着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怎么,不开心吗?”陆歌平笑着看他,仿佛真的在看自己心爱的侄儿。
白朝驹终于弄明白了她的心意,小心地问道:“公主……也想反吗?”
“还称公主?不该叫我姑姑吗?”陆歌平笑得格外慈祥。
白朝驹感到一股莫名的心悸,继续当太子?她并没有免了自己的死罪,而是将自己的死罪彻底拿捏在掌心之中。
“公冶明呢?他不在定津卫,应当也在你身边吧。”陆歌平的声音再度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白朝驹再度心惊,他没想到面前这个人的思绪如此清晰。他没有犹豫,很快就做出了应答:
“这个人弃置手下不管不顾,只顾自己逃命,没有半点指挥使的担当,成不了大事,已经被我赶走了。”
“朝凤门的人不应当如此吊儿郎当。”陆歌平审视着面前的年轻人,像是在评判此话的真假。
“公主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在京城时就爱浑水摸鱼,靠着朝凤门攒下的老本过日子,不然单凭他那身功夫,怎么可能连那帮混日子的官家子弟都比不过,只拿个三甲末尾呢?”
陆歌平思索片刻,言归正传道:“不管怎样,永江那两卫已经指望不上了,你随我一起,从洪广起兵,直至京城。”
“是。”白朝驹当即行礼,但又想到什么,提醒道:“姑姑,从这里进京,得过长江天险啊。”
“你连死都不怕,还怕这区区长江?”陆歌平笑道。
正午的京城阳光正好,紫禁城内,大太监程庆快步疾跑着。
他急匆匆地冲进华盖殿,对正在殿中翻阅文书的姚林青道:“皇上有旨,传大人即刻到乾清宫议事。”
“可是太子谋反的事?此事我已有眉目,是一反贼打着太子名号行事,皇上不必担心。”姚林青问道。
程庆叹了声气,只道:“公主出手了。”
“公主出手了?”姚林青疑惑道。即便程庆没有说明是哪个公主,但用脚趾想想都知道,一定是平阳公主。
叔父说的没错,陆歌平是个不安分的女人,要时刻紧盯她的动作。可白象阁人手有限,之前他们全力搜寻那个莫名冒出来的“太子”,公主的事也暂且松懈。前后不过短短一月时间,她应该做不成什么大事吧?
姚林青忐忑不安地往乾清宫走去,还未进殿,就听到了陆镶的怒吼。
“得位不正?她一介女流,竟敢说朕得位不正?”
姚林青三步并做两步走进殿内,匆匆行礼道:“陛下,究竟出了何事?”
“朕的哥哥,何时还有个太子?”陆镶一脸愤恨地看向姚林青。
“微臣斗胆启禀陛下,这个太子是反贼假冒的,并非真的太子。”姚林青道。
“这不可能!”陆镶道,“宁靖怎么可能支持一个假的太子称皇?她可是先帝的亲妹妹!你说太子是假的,可有证据?”
姚青林冷汗从额角滴了下来,皱着眉头颤声道:“皇上,这个太子只能是假的,也一定是假的。”
“你说他们是假的,可洪广的总督、提督,都信他是真的!他们已经要勤王进京了!”陆镶把手里的信纸狠狠丢在地上。
“好好看看吧,这是宁靖亲手写的。”
姚林青捡起落在面前的纸张,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着。他并未见过陆歌平的字,也不清楚她的章印,但在大齐之中,敢对皇上说出“得位不正”这种狂言的人并不多,她算一个。
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说道:“皇上,万幸永江的反贼已经被清剿。公主只是在洪广起兵,离京城有数千里路,咱们立即调兵,定能同先前一样,将他们尽数剿灭。”
“她能说服一个洪广,谁能保证她说服不了豫南,说服不了徽江?再这样下去,一路北上,离直隶省也不远了!”陆镶道。
“皇上不必如此忧虑,洪广总督潘耀簧早年就是受公主提拔,自然对公主唯命是从。而豫南和徽江二省的总督都是我叔叔的亲信,不可能倒戈向她。这两省挡在洪广和直隶省之间,更有长江天险在其中阻拦,她未必能威胁到皇上。”姚林青道。
“如此最好,一定要把反贼肃清在长江以南,不得让他们北上半步!”陆镶道。
“回皇上,微臣若是没记错的话,在兴州卫指挥使杨均从徽江南下永江的时候,豫南提督於鹏达将军已经有所防备了,他特命天门卫指挥使左丘实调度汉阳湖水军,布阵长江。”姚林青道。
陆镶的脸上总算露出些许笑容,对面前的人问道:“如此甚好,这是谁的计策?”
姚林青顿了片刻,说道:“此乃叔叔的计策。”
“姚望舒虽然贪财,却也是个可贵的能人。现正值危难之际,以朕看,不如叫姚望舒先回到内阁来,封个大学士之师,和首辅之位也不冲突,朕可以随时询问他的意见,也叫他给内阁的大学士们上上课。你看这样如何?”陆镶道。
“微臣没有异议,要不要替皇上问问现任首辅桑承宗的意见?”姚林青道。
“不必去问他了。”陆镶道,“朕记得,这桑承宗,早年也是受了公主的引荐,才进到的武英阁。他还任着兵部尚书吧?你们想办法,把他这兵部尚书的位置撤下来,安排个闲职给他当当。”
“是。”姚林青表面一本正经,内心早已暗笑:如此一来,便都合叔叔的心意了。
提督府的晚宴格外丰盛。
因为陆歌平的拜访,梁曲专门命人送来一条十斤重的清江鱼,到府里时还活蹦乱跳着。
白朝驹浅尝一口,觉得食之无味。他早听闻过清江鱼的名声,师父生前时常称赞。提督府里厨子按理来说也是上好的,可这鱼在他嘴里吃着发苦发涩,不仅如此,整桌的饭菜吃起来都不是滋味,连上成的金樽波喝起来也淡如白水,甚至不及几日前在桃山卫喝的土烧酒。
他找了个借口早早告退,洗漱过后,走进梁将军给他安排的大屋子里。这间屋子极大,比公主的屋子还大上一倍,大得似乎得要两个人住才行。
白朝驹刚进屋,一名老仆走过来,似是要为他宽衣解带。
“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会儿。”他说道。
“殿下,府外有一人来,说是要见太子您。”老仆道。
“什么人?”
“他不肯说自己是谁,披头散发的看不出样貌,听声音倒是很像白日里那个小将军。”老仆道。
“不说自己是谁,赶他走就好了。本王又不是菩萨,难道什么人都见吗?”白朝驹对老仆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
“可是殿下,老奴看他在外头站了整整三个时辰,从白亮站到天黑,还受了伤,腰以下全是红的。”老仆道。
腰以下全是红的,这是被人打了屁股?他只是没了刀,腿又没有废,不会逃跑吗?怎么还会被打屁股?
白朝驹深呼一口气,走到桌边,快速写了封信,递到老仆里,说道:“劳烦你去一趟城南客栈,找地字二号厢房里的两个人,一个姓周、一个姓黄,叫他俩立刻把府外那人带走,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许再来见我。”
他说着,想了想,又把信收回,补上两句话,递还给老仆。
“非要见面的话,等十年之后,我会去见他。”
第225章 天门渡2 去见他,不去见他,去见他,……
“这迷药劲是不是大了。”
“放心, 我算过,药不死的。”
“等药死那还得了,太子不得把咱俩活剥了。”
“不会的, 太子已经不要他了。”
“说什么胡话,太子不要他了,还特地叫咱俩过来给他治伤?”
公冶明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记忆还停留在提督府的高墙外头。周回春和黄巫医从远处走来, 身上带着一股奇香,和自己聊了两句,自己便失去了意识。
现在是在哪里?他面朝下扒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床铺有规律的左右摇晃着, 外头是白天。
他想翻个身, 三四只手一齐按住了他。
“别动,你屁股上的伤口还没好全,先爬着静养。”传来的是黄巫医的声音。
“我现在在哪里?”他问道。
“回永江的船上。”周回春的声音也传来,“你先跟我回临安,找个差事做做,在医馆给我打下手也行。”
“太子在哪里?我要去找太子。”公冶明说道。
“算啦,太子哪是那么容易见的?他不想见你, 你还能逼他见你不成?”黄巫医说着, 把一封信递到他面前。
“看看吧,太子写给你的。”
公冶明赶忙接过信纸, 展开,上头是秀气的小楷,端端正正的写着:
以你的本事,躲过官家搜捕很简单。待我和公主入京后,会还你清白。你的刀我收走了, 日后就过普普通通的日子,不要再用刀了。至于我的事,勿思,勿念。若能做到,十年后我会找你。
他没有死!他开心地想着。
可不知为何,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淌,心里的难过很快就将这零星半点的喜悦淹没。
我是想帮他的呀,这回也不算拖后腿吧,他怎么会生这么大气,甚至于将我赶走。难道他真的彻彻底底的厌弃我了?可这样,为何又说十年后再来找我?
“不要信这些权贵的鬼话,等他进京当了皇上,哪还能记得你?他这话说得倒是没错,勿思勿念,你也该趁早把他忘了。”周回春道。
“你少说两句吧。”黄巫医三两下把周回春推开,走上前,安慰道:
“依老朽看,太子还是念着你的。做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你这一身伤,都是打打杀杀落下的毛病,造反更是要掉脑袋的事,即便他们又是太子又是公主,进京也不是易事。太子这样做,是在保护你啊。”
保护我?他这么做,原来是在保护我呀。公冶明的泪水还在淌落,嘴角却难得的挂起笑容。他把信纸叠好,收进怀里。
十年,我能等,你可千万不要骗我。
梁曲为太子谋划了一条进京的路线,从江夏出发,西北行至九溪卫,九溪卫的将士护送太子向北渡江,于此同时,桃山、均州两卫,加上几间千户所一起行动,同时渡江,直入豫南。
豫南地处中原,不像洪广挨着外苗,既不用防海,也不用戍边,因此卫所数很少,南面只有天门、信阳两卫。且信阳卫已临近徽江,正面迎敌的只有天门一卫,里面不过五千余人。
两万人打五千人,这几乎是个必胜的局面,顺利的话能不费一兵一卒,直接令天门卫降顺太子。
梁曲备了一只车队,护送太子和公主前去九溪,里头包括了先前随太子来洪广的队伍。
禹豹见到白朝驹孤身一人,左右瞧不见自己老大的身影,顿时坐立难安。趁着众人途中休息的空挡,一个健步走到白朝驹面前,问道:“殿下,公冶将军去哪儿来?”
“他走了。”白朝驹看着手里的地图,头也不抬。
“将军走了,怎么也没知会我一声?”禹豹疑惑道。
“他不一直这样吗?”白朝驹冷冷道。
“我们老大不是那样的人。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要去找他。”禹豹忽地起身,牵起一匹还在吃草料的马,要往路上走。
白朝驹也站了起来,怒斥道:“身为小旗,擅自离队,可是逃兵,我能当场斩杀你!”
说着,他拔出了腰间的剑,顺势上前一大步,剑尖指着禹豹的脖颈。
禹豹被逼停在半道上,他做好了得罪太子的准备,却没想到太子殿下的剑如此快,几乎要令自己命丧于此。
但他还是不依不挠地往路上行去,哪怕白朝驹手里的剑在自己脖颈上擦出血痕。
“我这条命是将军给的!你要拿便拿去!我禹豹此生只为将军一人效命!能为他而死,我死而无憾。”
这人到底被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会对那个人死心塌地到这种程度,甚至不惜得罪太子?
白朝驹手里的剑又往前递出半寸,禹豹的双脚死死钉在原地,直面着染血的剑尖。他的双眼已经红了,嘴唇颤抖,翻来覆去念叨着一句话:
“要是没有将军,我早就死了,要是没有将军,我早就死了……”
白朝驹手的剑松了下来,眼神依旧严肃,嘴里却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说,没有他你已经死了?”
禹豹见脖颈上的剑被拿开,嘴角总算停止了颤抖,他深吸一口气,热血上涌的脑袋也总算冷静下来,解释道:
“当年在沙州,我不慎调入冰湖,是将军把我救出来,还用内力给我取暖,最后也是为了掩护我撤退,才失踪在雪谷里。将军是很好的人,我一直都后悔没有早点去救他……”
“可他还是好好回来了,身上的寒症也已经解除,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白朝驹平静地看着他。
“可他的右手还是废了啊。”禹豹道。
“那不是正好?我已将他的刀收回,从今往后,他也不会再同别人打打杀杀,你可以放心了。”白朝驹道。
“是殿下……送走的他?”禹豹惊讶地看着他。
白朝驹笑道:“是我送走的他。公冶将军只是回了江南,你不是说他的手不好吗?正好,他可以好好休息了,你也安心了吧?”
禹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我在沙州时,遇到过一人,他说手是刀客的命,我想刀也是。他是愿意为殿下效命的,殿下这样做,岂不是伤了他的心?”
“心伤不会久存,他睡上几觉就忘了,他若是还在这里,我也不能安心。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你还执意要做逃兵吗?”白朝驹问道。
“我会追随太子,只是……”禹豹小心地看着白朝驹的眼色。
“只是什么?”
“殿下愿不愿意和我打个赌?赌将军一定会回来。”禹豹道。
我都那样对他了,他应当伤心欲绝才对,怎么可能还回来见我?白朝驹笑道:“好啊,我和你赌。”
周回春回到临安,医馆再度挂起了招牌。
神医回来的消息转瞬间传遍整个永江,登门问诊的病人络绎不绝。
每个走进诊室的人,都会经过那间小小的院子,见到一个打扫院子的陌生青年。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煞白的脸上有道鲜红的疤,漆黑的眼睛睁地滚圆,面无表情地打量着每个走进院子的人。
期初大伙儿只是心里觉得奇怪,也没说什么,直到一个小孩当场哭了出来,周大夫的院子里有鬼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临安城。
“我就说那小子不对劲,你听过他说话没,那是人能发出来的响动?”
“周神医出了趟远门,捡了个活尸回来!”
一来二去,敢登门看病的人越来越少,流言蜚语也传进了周回春耳朵里。
他走进院子,看着那个那扫帚扫地的年轻人。经过先前那段时间的相处,周回春已经习惯他了的举动。
可是前来看病的客人越来越少,大人们甚至拿这事吓唬不听话小孩,威胁他们如果再调皮捣蛋,就送到周大夫手里,变成活尸。
不能叫他在院子里待着了。
周回春思来想去许久,终于狠下了心,选了个良辰吉日,对公冶明道:“有个药馆想请人煎药,你可以去那里试试,只要坐在凳子上等水烧开,比打扫更轻松些。”
公冶明停下扫地的动作,看向周回春。周回春一改往日里皱眉埋怨的模样,脸上挂着格外慈祥的笑。
周大夫想让我走了。他不动声色地抽了下鼻子,问道:“我去给人煎药吧,药馆在哪里?”
周回春搓着自己的手掌,说道:“在遂宁县。”
遂宁县在处州府边上,离临安已有百里的路程。那里的药馆要寻一名煎药的师傅,怎么会将消息传到临安来?
公冶明不愿多想,只是低着头,答应道:“好,我明早就过去。”
清晨的太阳很淡,水一样照在地上。
走出临安城,四处都是高高低低的山丘。翻过无数座山丘,才能抵达被无数山丘包围的遂宁。
公冶明只身一人在山道上走着,过了几个日夜,走上了一座有些异样的山坡。山坡上横平竖直地堆着数十个小土堆,还有一棵膝盖高的小树,长满了翠绿色的叶子。
那是棵梅花树,开春时他亲手种下的。
他在梅花树前跪下,像是认错那般,久久说不出话来。
一阵风吹来,卷着一朵不知从何而来的小花,落在他面前的土地上。
他仔细看着那朵花,重瓣的,带着一股清香,很像梅花。
他回应我了?
公冶明捡起那朵小花,点着上头花瓣,默念自己的心思,算着他给的回应。
去见他,不去见他,去见他,不去见他……最后一瓣是,不去见他。
第226章 天门渡3 四面开花
“不去就不去罢!”公冶明站起身, 拍了拍裤腿,扛起包裹,往遂宁县走去。
他不知道的是, 此时此刻,两千里开外的长江上,数艘小船正在横渡长江。
它们以卫为单位, 分成三只船队, 从枣州渡、益津渡、兴阳渡三个小渡口出发,有意避开江上最大的天门渡。
正午的江面风平浪静,士兵整齐地划着船桨,在开阔的江面前行。
白朝驹坐在从枣州渡出发的船上, 陆歌平则从兴阳渡出发, 这是梁曲的意思,说是万一出了状况,不能叫俩人共同遇险。
越是以防万一,越是会变成现实。
当枣州渡的船队行过江面三分之一的位置,站在船头瞭望的士兵发觉了异样。
“将军,岸上似乎有人。”
这支船队是九溪卫的将士们组成的,领头是九溪卫指挥使谭向天。谭向天接过哨兵的望远镜, 往对岸的河畔上望去, 镜头还未对准河岸,远远便传来轰鸣声。
平静的江面骤然起了惊涛骇浪, 船只开始剧烈晃动,谭向天更没法看清对岸的情况,但也无需再看了。
“咱们中埋伏了!快撤!”他迅速做出了判断。
数百只小船开始调转船头,往岸边划去。这些小船都配了桨,然而船支实在太多, 一时间不能完全退出火炮的射程之外。
几艘小船中了炮弹,很不幸地倾覆在水里,周围的船只正努力挽救着落水的人。
“点燃咱们的火炮,也向他们开炮。”谭向天对身后的士兵道。
“将军不撤吗?”士兵有些为难。
为了快速探清对岸的敌情,他们的船只行驶在队伍靠前的位置,这样一来,撤退时他们就落在了队尾。
“开火!掩护撤退!”谭向天果断道。战鼓随着他的喝声响起,是开火的信号。
九江卫的船只们零零散散开了火,一些士兵显然没有做好准备,开火也格外犹豫。他们的火炮的刚刚引燃火线,对岸的炮又打了过来,船只一晃,炮管炸开了膛。
目睹此景,洪广的士兵们更加军心涣散。他们没想到配太子进京的事如此复杂,不仅遇袭,还被打得落花流水,毫无反抗之力。
连一些装着火炮的战船也调转船头,往岸边落荒而逃。
对岸的士兵甚至斗志昂扬地追了上来。他们划着战船,飞快地同他们拉进距离。火炮再度拉响,已能落在靠岸五分之一的位置。
谭向天眉头紧锁,看向零星几艘还在未后撤的战船,下令道:“往前行五十尺。”
“将军,再往前行五十尺,岂不是投送敌人怀抱了?”士兵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咱们此行是护送太子!若是太子不能活着,咱们留下来也得掉脑袋!”
士兵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谭向天继续道:“往前划船,准备好火炮!敌人的火炮瞄准的是咱们后撤的队伍,往前冲,他们来不及调整火炮的射角,这是咱们的机会!”
“是。”士兵们连声应答,按他的命令行动。
谭向天一边注视着驶近的敌船,一边算着己方船只火炮的射角。终于等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他大喝道:“开炮!”
炮声又是零星的响起。但对面的敌船显然觉察到了异样,行驶的速度慢了下来。
“停在这里,继续开火。”谭向天下令道。
士兵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透过坚毅的面容,他能看到将军视死如归的决心,可他并没有做好赴死的准备。
“咱们是为了太子殿下而死,为了大齐真正的天子而死,虽死犹荣。”谭向天道。
为了大齐真正的天子而死?士兵不懂这些,他只知道京城里有个天子,而现在这个年纪轻轻自称太子的小伙子,也要去抢天子的位置。
他不知道太子为什么要抢那个位置,他只知道,为了帮太子坐上那个位置,有无数的士兵会死。自己不是第一个死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死的。太子会记得我们吗?
即便有万般不甘心,他也无法后撤了。随着一声炮响,小船被炸地四散开来,他的身体被弹片刺穿,他也彻底地失去了意识。
三支船队里,有两只顺利抵达了对岸,只有带着太子的那一只被迫后撤回来。
幸运的是,太子毫发无损。而九江卫的指挥使谭向天,则随着十艘战船一起沉没在江底。
梁曲仔细听着斥候的汇报,眉头紧锁。他沉思片刻,说道:“快传令给桃山卫指挥使孟茂和均州卫指挥使柯洪,他们虽然渡过了江,但万万不可轻举妄动,等我命令再行事。”
“是。”斥候点头出去了,另一名斥候则神色匆匆地跑了进来。
“报!黄州卫传来消息,一支大军从赣西攻了过来。”
“赣西也出动了!?”梁曲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江夏就在黄州卫后头,若是黄州守不住,赣西大军就会直逼江夏,属于打到自家老巢了。
“速速传令,死守黄州,江夏卫、江夏左护卫、江夏右护卫、江夏中护卫全部支援黄州,不得令赣西军再进一步!”梁曲道。
那斥候刚刚出去,另一个又神色匆匆地跑了进来。
“报!”
“还有何事?”梁曲问道。
“太子殿下回来了,要见将军您。”斥候道。
梁曲深吸一口气,心知这位“大人”定要为遇袭事问自己不是,但也无力回绝,只好道:“请他进来。”
白朝驹穿了一身素净的白衫,衣袂翩翩地从门口进来,朗声道:
“梁将军,咱们不应当抓紧时机,从益津渡、兴阳渡这两个安全的渡口渡江吗?”
这岂不是胡闹?现在战事四面开花,也并不知道敌人是如何设下的埋伏,太子怎么可以轻举妄动?
梁曲深吸了口气,按捺住内心的焦躁,好言好语劝道:“殿下不要焦急,战场之事还请相信老夫的判断。”
白朝驹歉意地笑了下:“战场的事我自然相信梁将军。但我所说的,是捉拿内鬼的事。敌人设伏如此精准,一定是有人暗中走漏了我的消息,梁将军也是这样想的吧!”
捉拿内鬼?梁曲虎躯一震。面前的年轻人所言不虚,如今首要之事,的确是捉拿走漏太子风声之人。
如此一来,就连身边的斥候也不能随意相信。多亏有他提醒,不然自己的一举一动,就完全暴露在敌人的股掌之间。
梁曲脸上露出爽朗的笑,点头道:“太子殿下才思敏捷,知文善武,所言之计甚妙。老夫这就下令,叫将士们重新集结,从益津渡、兴阳渡两处重新渡江。”
九溪卫的将士们还未来得及休整,就收到了再次渡江的命令。两名指挥同知接替了阵亡的指挥使谭向天,分别带队,在益津渡和兴阳渡集结。
带着太子的队伍抵达了兴阳渡,一切准备就绪,正欲渡江,指挥同知倪正阳突然下令道:
“全队向东北渡江,行到江面三分之一处,转为东向,行至益津渡。”
“将军,咱们不是渡江吗?”士兵诧异道。
倪正阳微微笑了下,道:“咱们此行不为渡江,只为找出那个走漏消息的内鬼!”
船队行至距对岸两千尺的位置,意料之中的炮声响起。
士兵们知道此行只是虚晃一枪,也不像先前那样大乱,井然有序地将船头转向正东,顺着江水往益津渡撤去。
天门卫内,豫南提督於鹏达收到了一封箭书:
太子并未从兴阳渡江。
他攥紧了拳头,把纸条捏成一个皱皱巴巴的小团。
“义兄为何愁眉苦脸的?咱们未损一兵一卒,就将反贼困在洪广,连长江都渡不过,岂不妙哉?”
说话的是名身姿曼妙的女子,名叫符荔,她身惬意的轻纱,一双明眸顾盼生辉。
“符妹别说笑了,这太子也是狡猾之人,设计将我的眼线逼出,日后咱们就没这么容易拿捏他了。加上洪广军力强盛,这场仗,未必容易啊。”於鹏达叹气道。
“义兄可还记得那位白象阁的故人?我已经命他行动了。若能叫太子的人从内部瓦解,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们拿下。”符荔道。
沧州繁华依旧。
几名身材魁梧的镖师护着一辆装满箱子的马车,停在了一家药馆门前。
掌柜满面笑容地迎上来,问道:“各位镖爷,要什么?”
“咱们有个弟兄受了伤,你给咱们备点金疮药,再腾个地方,咱们自个儿包扎。”领头那人把一锭大银放到掌柜手里。
掌柜满面笑容的接过,连声道:“好嘞,好嘞!镖爷随我来。”
四名镖师跟他走进药馆,其余几人留在店外,看着马车。
掌柜给他们找了个屏风后的空位,又把金创药送进去,心里其实还有几分奇怪:这几个镖师走路生风,全然不像受了伤的样子。
但这些人银子给的多,他也没有多问。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几个壮汉还未从屏风后走出。
掌柜终于放心不下,走到屏风边上,小心问道:“各位镖爷,需要帮忙不?我这儿有个姑娘,会点医术,包扎的手艺很不错。”
屏风后头没有半点回应。
“镖爷?镖爷?”掌柜又叫唤两声,还是无人应当。
他疑惑地走到屏风后,哪里早就空无一人,只有一件小巧的衣衫,不知从谁身上丢下的,安静地躺在地上。
第227章 天门渡4 人倒霉起来就会一直倒霉……
处州的街道上多了个叫花子, 瘦瘦高高的,赤着脚,衣服裤子全身破洞, 脸上是黢黑的碳灰,花猫似的,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样貌。
这事还得从三天前说起。
遂宁县不大, 李家药馆是县里最大的药馆, 县里几乎所有人都去那个药馆买药。
已到六月,夏日炎炎,药馆里头分外闷热,掌柜把煎药的火炉挪到了院子的树荫下, 好让屋子里凉快些。
公冶明闷声不吭地坐在树下, 手里拿着蒲扇,守着面前的炉子,活像个乘凉的老大爷。
天气太热,白日的客人也少,断断续续地走进院子里。买药的人少,煎药的人则更少,他在院子里傻坐了一天, 热了就拿扇子给自己扇风, 确实非常清闲。
李氏药馆的掌柜姓李,名叫李秉成。他早年在周回春手下做学徒, 后来回到家乡开了家药馆。因为跟着神医学过,制出的药成色和药效都比寻常药馆更好些,生意很不错。
李家一共十口人,从前是南边水灾逃难来的,住在遂宁五十年, 近十年靠着药馆成了当地的富商。李秉成也成了家里的红人,甚至有亲戚千里迢迢从远方过来,厚着脸皮要他帮扶。
若不是恩师周回春亲手写的信,他也不会收留这个陌生人。
李秉成坐在屋里,看了树底下的人一下午。这个年轻人一声不吭地坐在树下,不说话,也不乱动,很是乖巧。
据周回春所言,他还会些功夫,倘若有人砸药馆的招牌,可以叫他出来摆平。
李秉成在信上答应了,心里却想着:遂宁只是个深山中的小县,这里的人都相互认识,就算再看你不顺眼,也会给你留点面子,谁会无缘无故地过来砸招牌呢?
砸招牌的人的确没有来,倒是煎药的年轻人出了岔子。李秉成记得很清楚,这日是六月初六,公冶明过来的第二天。
天气比昨日更热,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直到申时下了场雨,才稍稍凉快些。有个客人雨后过来,拿着大夫开的处方,替他年迈的父亲买药。
药一共十几贴,花的银子也不少。他不愿自己去煎,就坐在院子里等公冶明煎完。
已临近宵禁,客人心急如焚,一直催促他快点。公冶明把扇子扇地飞快,可炉子就这么一个,快也快不到哪里去。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客人开始大喊大骂,引来不少附近的看客。眼看事情就要闹大,李秉成赶忙亲自出面,安抚客人先行回家,煎完的药次日送到他们家里。
第二天清早,天蒙蒙亮,公冶明出了门。他提了个竹篮,里头整整齐齐装着二十个小瓦罐,底下铺着冰块。
罐子里装着各种不同的药,盖子上贴着字条。这些药都全是他昨日一份一份准备好的。病人的药多,这二十几灌,只够吃个三日,也难怪客人不愿自己煎药。
他把篮子交到客人手里,再回到药馆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一路走来,全身冒汗,他擦了把脸,在炉子前坐下,等待下一位煎药的客人。
半个时辰过去,新客没来,来的是一名老客,正是他早上送药的那户人家。
这人脸色紧绷,径直走到公冶明身旁,对着炉子抬脚就是狠狠一踢。
公冶明慌忙闪身,躲过了熊熊燃烧的火炉。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人直接掀起炉子上的药壶,往他身上摔去。
热水飞溅得四处都是,公冶明连连后退。那人见他又躲了过去,直接抄起一根在地上燃烧的木柴,追着他打。
听到外头的动静,李秉成快步从屋里出来,只见满地燃烧的柴火,也不敢靠近,心里一沉:闹事的人还真来了,但好像是冲着煎药的小伙子来的。
“客官,到底出了何事?为何大发雷霆?”他站在屋子前,一脸赔笑。
那人怒气冲冲道:“这厮,因为昨天的事记恨于我,竟然在药里下毒,害得我爹吐血身亡!”
听到是死人这么大的事,公冶明大吃一惊,慌忙辩解道:“我没有下毒!”
“休想骗我!我每日都吃李掌柜的药,难道是他害的我爹不成?”那人怒道。
李秉成赶忙上前道:“小兄弟,你快带我去看看你爹爹,看看还能不能救。”
“那这厮跑了怎么办?”那人不依不挠。
“这样,我们将他双手双脚捆住,一起带过去,就不怕他跑了。”李秉成说着,对公冶明歉意道,“得委屈你了,倘若此事与你无关,定能还你清白。”
本来像这种将人五花大绑扛在街上走的举动,官府是不允许的。可遂宁只是个小县,无人在意此事,百姓们也觉得正常。
公冶明四脚朝天地被扛到客人家里,捆在一根房梁上。
李秉成伸手探着床上耄耋老人的喉咙,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端起余下的小半碗药汤,闻了闻,觉得气味不对,又从药箱里取出一枚银针,在汤中试了下。
“药汤里头果真有毒,赶紧报官!”李秉成对病人的儿子道。
公冶明对此事一头雾水,但他知道这事是冲着自己来的,慌忙按照从前白朝驹教他的脱身办法,拼命挣开手腕的绳索。
即便右手使不上劲,但他手臂已比常人瘦上太多,挣出来反倒轻松。只是脚上的绳索并不好解,半天没能接开绳索,李秉成注意到了他。
“你这混账!下了毒,还想逃跑?”李秉成二话不说,一拳头对他脸上砸去,要将他直接砸晕在柱子上。
公冶明慌忙爬下身躲避,这一下完全激发了他求生的意识,双腿玩命地蹬着地板,连鞋都挣脱了下来,绳索却依旧缠在脚踝上。
李秉成眉头紧皱地摇了摇头,站起身,往屋外走去。
公冶明感忙抓紧机会,用牙咬着绳索,连拉带扯地将绳索撕成两断,飞快地用脚蹬开,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迎面就撞上站在门口李秉成,手里还拿着柄锄头。
虽说李秉成不是习武之人,但手上有了武器,多少有些难以对付。公冶明没心思伤他,可他是真冲着公冶明的性命过来。锄头对着他的脑袋,接连不断地挥下。
公冶明在屋子里左闪右避,直到外头传来敲锣打鼓的声响,是捕快过来的信号,才终于逮到机会从门缝里钻出,拼命地往前跑。
身后的脚步声又急又多,甚至夹杂着马蹄。他只顾着在小道里穿梭,在屋檐上翻上翻下。夏日的烈阳烤得瓦片火一般的烫,没有鞋子,他感觉自己好像奔跑在刀尖上。可他根本不敢停下,只能埋头疾跑。
一直到跑进深山,身后的追赶声都听不见了,他终于放缓了速度,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已经红得发紫,痛得根本站立不住。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脚底总算舒服了些,这时背上又传来刺痛。他伸手摸了摸,肩胛骨的位置似乎被划了,脱下衣服一看,背上足足四五道口子,横竖都有,已将衣服晕成红色。
李秉成拿着锄头,垂头丧气地往遂宁走。他的样子也没好到哪里去,鞋子跑没了一只,一瘸一拐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透。
他的心里百般不是滋味:自己的药馆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能继续开下去吗?遂宁的老百姓该如何看待自己?岂不是每次路过这里,都得说自己的闲话?
他想象中的事并没有发生,药馆的生意照往常那般欣荣,客人接二连三地过来,事情似乎从未发生过一样。
煎药的工作很快后继有人。那是他的一个远房叔叔,名叫李通,在遂宁住了段时间,非常能说会道,很快和遂宁的百姓们打成一片。在周回春的信寄到前,他也想过让这位叔叔给自己帮忙,如此一来,正好称了他的心意。
他不知道的是,出事的前一天。李通找过那个客人,给了他一笔银子,叫他想办法把药馆新来的小伙子弄走。
客人对久病卧床的父亲积怨已久,为了嫁祸给公冶明,直接下了狠手。
公冶明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很倒霉。
画风潦草的通缉令从遂宁贴到了处州,他只能故技重施,拿碳灰涂花了脸,挡住那道显眼疤痕,靠着别人施舍的几个铜板,勉强度日。
有区别的是,这次他不是打扮成叫花子,而是成了真的叫花子。
处州的通缉令很多,无一例外的是画风都很写意,上百张潦草的人头贴了整整一面墙,他的头像只能挤在小小的角落里,并不显眼。
那些人头下的赏银也比他高出许多,十两的,百两的,甚至千两的都有。他看得入神,忽然耳边传来的一人充满挑衅的声音。
“喂,你是新来的?”
公冶明循声看去,说话的那人也是个叫花子,脸涂得跟花猫似的,身上衣服全是破洞。但他穿了双鞋,还是双不错的布鞋。
公冶明懒得说话,点了点头,表明自己新来的身份。
那人又道:“你可能不懂这里的规矩,处州的街已经被我们包下了,你不能抢我们饭碗。”
他看着这光脚的叫花子一声不吭地转身走开,咧嘴一笑,还没来得及得意,脑袋上就挨了重重一下。
他慌忙扭过头,光脚的叫花子左手举着根竹竿,暴雨般劈头盖脸地往自己身上打来。
公冶明总算找到一个可以出气的对象,一个小叫花子,在处州占地为王,要饭还要出优越感来了,该打!
“别打了,别打了!”那叫花子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跪在地上连连哀求。
公冶明也觉得差不多了,将竹竿收到身后,对那叫花子问道:“你可知道这些通缉的人是谁?”
“这我哪认识……”那叫花子犹豫着,忽地想起来什么,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嘴角激动地颤抖。
他对面前的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脱下脚上的布鞋,双手递到他的面前。
“将军,您请笑纳。”
“你是谁?”闻到鞋子穿出的臭气,公冶明眉头皱地更深了,暗暗捏紧了手里的竹竿。
“将军,您不记得我啦?我是钱景福呀!”叫花子笑道。
第228章 天门渡5 楚歌
在一间废弃的院子里, 公冶明见到了许许多多的叫花子。
他们各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挤在一间屋子里。放眼往去, 足有一两百号人。
“这儿是一部分咱们的弟兄,城南也有一部分,城东也有, 城西也有。”钱景福看向公冶明, 笑容格外灿烂。
公冶明看着面前的景象,嘴角不自禁地上扬,问道:“大伙儿……都逃出来了?”
“几乎都逃出来了。”钱景福道,“山海卫遇袭得早, 我媳妇她二弟趁乱逃了出来, 给我说了这消息。定津卫的大伙儿当夜就跑了,只剩个别死心眼的留在那里,硬是叫给人抓走。”
“原来墙上的通缉令,画的都是你们?”公冶明恍然大悟。
“是啊。”钱景福笑道,“我看今日有人在看通缉令,以为要动手捉我们,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轰他走。没想到那人是将军您啊, 不巧闹了个大误会。”
他说着, 屋子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上头赏银十两的,是你?”公冶明问他道。
钱景福摇了摇头, 道:“我就是个小兵,只够一两。赏银十两的是小旗。”
“是我是我!”一个两个小旗举着胳膊,各自认领着。
“那赏银百两的呢?”公冶明又问道。
“赏银百两的是我!”一乱糟糟的人从墙边挤了出来,他脸上也全是灰土,但眉心有一颗黑痣。
公冶明认出了他, 他是定津卫的千夫长之一,名为谢雄。
“赏银千两的,应当是指挥同知陈继业将军了吧?”公冶明问道。
“陈将军的赏银是五百两。”谢雄道。
“莫非一千两的赏银是我?”公冶明问道。
“将军的通缉令没被贴出来。”谢雄道,“赏银一千两的,是另一名指挥使。”
黄州的战事格外紧张。
赣西的大军气势汹汹,将洪广东面全部围住。军队堵上了各条商道,还时不时派一支骑兵突袭江夏。
洪广的百姓人人自危,期初还有举家往南方逃难的,越往后,百姓们越不敢出城。城里的粮食越来越少,黄州战事还在僵持不下,迟迟没有战胜的消息。
白朝驹坐在江夏城内,每日听着前线传来的战报,伤亡不断增加,他愈加的心急如焚。
战事开始整整一月后,六月廿三,河对岸也传来了噩耗。
先前渡河的队伍吃了败仗,只剩一千余人。
听闻消息的梁曲拍案而起,怒道:“那个薛罗,我猜到他不听话,想不到连公主也镇不住他!”
他口中的薛罗,是均州卫指挥使。因为掌管了长江边上几乎全部的水师,又同均州造船厂交情匪浅,此人自视甚高,行事也颇为大胆。
渡江行动的船只都是他一手调配,他在当地的将士心中有不少威望。得知太子未能渡江的消息,他立刻在心里谋划了一个大胆的机会,并想令陆歌平也一块儿参与。
“豫南在长江边上不过两卫,偷袭太子的队伍一定是天门卫派出的。咱们把天门卫偷袭了,太子不就可以安安稳稳地渡江了?”
陆歌平此时坐在又挤又小的幄帐中,周围挤满了将士。她忍着冲天的汗臭味,忖思片刻,道:
“天门卫能偷袭太子,对我们也一定有所防范。梁将军说的不错,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梁将军不懂我们的状况,粮食很快不够用了,若是死等,将士们都得饿死。”薛罗道。
“粮食不够,就想想能弄到粮食的办法。”陆歌平说着,正想脱下腕上的金镯,叫他们拿去典当,换些米面。
她还没来得及吩咐,薛罗直接斩钉截铁道:“弄到粮食的办法,就是灭了天门卫。”
得了,这话又绕回去了。他现在是一门心思认定要攻打天门卫不可,可卫所外都有城墙保护,要想攻进去并不容易,哪怕己方的人数二倍于他们,也未必能够成功。
“这太危险了,我不赞同。”陆歌平道。
碍于公主的身份,薛罗没有当面反驳,但一走出幄帐,他就对身后的将士道:
“公主是个女子,不懂带兵打仗的道理,富贵险中求,想要进京,怎么能连这点风险都害怕?”
他不知道的是,这话还有后半句。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丢。
薛罗是指挥使,陆歌平不过一个初来乍到的公主,号召力远不如他。就连桃山卫指挥使孟茂也被他说服,准备带兵一齐进攻天门卫。
这一仗打得昏天黑地。薛罗的队伍直接中了天门卫的埋伏,被拦在距卫所百里远的的位置,连卫所的影子都没看到。
近万人的队伍被整整齐齐包了饺子,火炮都没来得及架开,便被打得血流成河。
最后逃出来的不过百余人,和留下来的守着陆歌平的人一合计,正好一千人。
陆歌平清点着剩余的人员,无可奈何地叹着气。
这一仗,薛罗直接阵亡,大抵也是害怕追责,就选择直接死在了战场上。孟茂勉强撤了回来,手上中了炮弹,左边的胳膊大抵是保不住了。
“这薛罗也不算无功吧,至少粮食的问题暂时解决了。”陆歌平叹气道。
只剩一千人,分食先前一万人带的粮食,能多撑两个月。只要太子能在这两个月里找到机会,渡过长江。
六月廿四,白朝冥思苦想整整一夜后,终于走进了提督府。他有个大胆的计划,要和梁曲谈谈。
梁曲将他请到书房,遣散了贴身的随从,令他们守在屋子外,不准别人进来。
白朝驹将怀中的地图缓缓摊开,地图中间一道长江被标了红色,赫然瞩目。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在洪广,他们从四面八方围困我,从这里渡江,难度太大。”白朝驹道。
“殿下有何想法?”梁曲问道。
“我想从这里走。”白朝驹指着洪广的西侧,“从此处往陕秦借道,亦可渡过长江。”
“去这里要跋涉千里。现在陕秦并未对咱们发起行动,因为那里不是进京的道路。但倘若我的军队进到陕秦,一定会引起反击,洪广就会四面楚歌,我们很难帮上殿下了。”梁曲为难道。
“不用梁将军的军队保护。”白朝驹道,“我只要自己的十人,从小道走,掩人耳目。”
“这太危险了!”梁曲焦急道,“殿下身份尊贵,论相貌也是人中龙凤,一路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难免会走漏消息。若是敌人派出杀手,区区十人恐怕挡不住啊!”
白朝驹不禁笑了下,心头痒痒的,止不住地想到:若是那人在就好了,区区江湖杀手,哪是朝凤门的对手。
他在临安应当过得还不错吧?我特地嘱咐了周回春,让他好好看着他,还有黄巫医也在,能帮衬着些。也不知那煨虫有没有什么副作用,那日种的太着急,我都没来得及过问。
怎么关键时刻,偏偏又想要他帮忙了?白朝驹定了定神,还是决心暂且忘了他。
“殿下,此事您再想想。”梁曲再度开口,打断了他的回忆。
“末将拙见,殿下还是留在洪广更好些。莫要担心粮食的问题,很快就到秋收了,洪广粮产丰盛,每年都往外省供粮,现在他们封锁了咱们,但只要咱们能守住,以后挨饿的可是他们。”梁曲道。
白朝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收起地图,走出提督府的大门,见到两名官兵五花大绑着一名白发老头,往府里走去。
白发老头的手脚都被捆住,动弹不得,嘴里严严实实塞着布团,发不出声音,面如死灰地被两名官兵扛住。
他一看到白朝驹,眼睛忽地瞪大了,拼尽全力挣扎起来,也不怕那身老骨头散了架。
“你这老贼,别乱动!”官兵呵斥道,握着拳头,就要老头身上砸去,想叫他吃点苦头。
“快住手!”白朝驹大喝道。
他看着被牢牢捆住的老头,一脸惊奇道:“黄巫医,你怎么在这里?”
“殿下,您认得这人?”官兵不敢相信道。
“当然,你们快将他放下来,别伤到他。”白朝驹道。
黄巫医的双脚在离地许久后,终于回到了地面。他大口喘着粗气,对白朝驹连连跪拜:
“感谢太子殿下救命之恩,感谢太子殿下救命之恩……”
“快快起来。”白朝驹扶起他,迫不及待问道:“巫医怎么没回永江。”
“我回过永江了。”巫医道,“我可是将你那位小友,平平安安送到了周回春的医馆里。”
“如此甚好。”白朝驹脸上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黄巫医接着道:“是那小友非要我回来,说太子孤身在外不安全,要我帮忙照顾你。若是受了伤,我也能看看。”
“是他叫你回来的?”白朝驹惊讶地睁大眼,他没想到,公冶明还这么记挂自己。
“他身上的煨虫已经没事了?”白朝驹赶忙又问道。
“没事了,就算有事,周回春也能治好他。殿下您可不知道,那日种下煨虫后,他差点就走火入魔了,还是周回春给他通的脉。”黄巫医道。
白朝驹也说不出怎么回事,觉得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却又有些空荡荡,一种名为落寞的东西将空的部分填满了。
他只能喃喃道:“甚好,甚好,我这就叫人给巫医安排住处。”
说罢,他又走进了提督府。
梁曲正愁眉苦脸地坐在桌前,手里搓着一份急报。这急报是刚刚送到的,上头写着:
徽宁大军正在江边集结,即将大举进攻洪广。
第229章 天门渡6 佯装撤退,诱敌至江边,我来……
长江北岸, 密密麻麻的战船正在集结。
据徽宁提督钟尚所言,皇上正四处派兵镇压洪广叛军。徽宁虽不像豫南和赣西那般和洪广大面积接壤,可毕竟也在洪广边上, 不论如何,得出一份力。
这出力的活送到了兴州卫指挥使头上。兴州卫离长江最近,加上指挥使刚刚立下清剿山海卫的功劳, 对镇压叛军的事磨拳擦掌。
“杨均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杨家后继有人了。”钟尚夸赞道。
“钟将军,兴许他是因为舅舅叛乱的事,不想受到牵连,才如此卖力。”徽宁总督熊康建道。
“熊大人所言不无道理, 但如今正值用人之际, 杨均虽然年少,却从小刻苦研习兵法,又随孟赫雅将军学习过,实属难得的将才,定能出其不意,大破叛军。”
晨雾还没散去,徽宁的船动了。此时拂晓还未来临, 昏沉的夜色笼罩着宽阔的江面, 这些船只排成两列,往洪广缓缓驶去。
船队驶过一道河曲, 远远便见到一个破败的码头。码头是乱石砌的,周围依江而建一排瓦屋,只剩断壁残垣,四面漏风,一看便知许久无人居住。
码头上停着几艘渔船, 大抵是当地村民的,漆黑得排在江面上。
士兵们瞭望着码头上的渔船,跃跃欲试地调着炮口。咔咔的声响吸引了杨均的注意,他喝道:
“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开火!”
“将军,我们只是试试炮好不好使。”士兵嬉皮笑脸地看着他,似是不把这个年轻的将领放在眼里。
“试炮也不应当瞄准渔民的船!”杨均喝道。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脚下的甲板震荡起来。杨均慌忙稳住身体,大喝道:“是谁不听命令?”
这一声下去,无人应当,只见那些“残垣断壁”依次倾倒下来,接二连三落进江水里。一个长条的“矮屋”从倒塌的墙壁后驶出,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在夜色中显露出完整的轮廓。
杨均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狭长的轮廓,显然是一条船,比方才停靠在岸边的渔船大上十倍。
他慌忙拿过手下的瞭望镜,跑到船尾往后看。借着微弱的晨光,隐约能看到船的侧舷,上头黑洞洞的有一排黑点,像是火炮的炮口。
中埋伏了?可洪广的军队应该都被堵在西侧,这只江东的船队是怎么出现的?杨均还没来得及细想,耳边再度传来轰鸣。
黑暗中的船已在江面一字排开,船舷上所有的炮管正对着徽宁水师的船尾。他们炮火齐射,密密的弹幕铺满了整个江面,落下的时候,江面掀起巨大的水花,徽宁水师的战船宛如一片片枯叶,在波涛汹涌的江面上下浮沉。
如今要想调转航向,将船舷的炮管对着敌军已来不及,杨均迅速做出了决断:
“全速前进,驶到两千尺外!”
只要离开射程,那些列阵在后的船只也不可能这么快追赶上来。
徽宁水师们奋力划着船桨,清晨的江水并不湍急,带着求生的迫切,不一会儿便驶出一千尺外。
火炮声又再度响起,漫天飞舞的炮弹将江面搅得翻天覆地。这次的炮弹似乎比方才更多、更密,几艘不幸的中了弹,在江面上打着旋下沉。
“继续前进,抛些木桶下去,叫落水的人自己攀着,等驶出两千尺外,再慢慢救起。”杨均吩咐道。
趁着火炮填弹的空隙,船只快速前行着,杨均拿着瞭望镜,估算着距离。
在江面摆出阵型的敌船果真没有前行,甚至没有半点要转向的意思。现在他们的阵型是齐射的阵型,想要追上自己,得调转船头才行,按现在的情形,不论如何,他们都追不上来了。
杨均暗暗有了定夺,这些船大抵就是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或许更大的埋伏就在前面。
“再行五百尺,先停下。”他下令道。再行五百尺,正好停在炮火的射程外。
又一声轰鸣响起,背靠着炮火,徽宁的战船有惊无险地逃到了两千五百尺开外。
船只放缓了速度,将士们拉着木桶的绳索,将那些不幸落水的士兵救到船上,同时清点着船上的人数。
“沉了四艘海沧船,破损两艘……”杨均正算着,身后再度传来沉闷的炮响。
已经驶出射程,他们不可能打中的。杨均继续清点着,脚底却猛地一沉。他整个人狠狠摔倒下去,汹涌的浪迎面扑上他的面颊,不由分说地灌入口鼻。
“将军!咱们快上岸!”几只有力的手拉着他的胳膊,把他从水里捞起,送到一匹马背上。
杨均艰难撇开额头湿漉漉的头发,奋力睁开眼睛,自己方才坐的海沧船已在渐渐下沉。
他跨坐在马背上,夹紧,拉着缰绳,往岸边走了几步。
江上一片破败,一共十二艘船,只剩下三艘尚且完好的在江面艰难前行,躲避后来的炮击。
将士们已经慌了神,四处张望着河岸的山头,他们怀疑炮弹是从山头上射来的。
又一阵炮声响起,这次没有望远镜,但杨均看地很清楚,炮弹的的确确是从那排横在江上的战船打来,从两千尺五百尺开外的位置。
大齐最先进的五雷神机炮,真正的射程也不过两千尺,他们的炮是哪来的?为何可以打这么远?
那队不知名的战船射完了最后一轮炮,纷纷调转船头往前行来。
正是东方破晓时分,战船背靠着太阳,巨大的阴影打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这些船只的船身狭长,统一上着黑色的漆,不像是大齐的战船。
“船只继续前行,去天门卫!剩余的人快速上岸,跟着我往山上!”杨均勒紧缰绳,眉头皱得格外深,年轻的面容一瞬间苍老数分。
没人知道这只船队究竟是从何而来,恰到好处地埋伏在徽宁军必进之路上,悄无声息地掩藏在残破的码头中,又带着全大齐最精良的火炮。
徽宁军队被打得落荒而逃的消息传到梁曲耳朵里,他也吃了一惊。
对于那只不知名船队的来历,他也没有半点头绪,只隐约感觉那只船队是来帮自己的,可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无缘无故的来投奔自己?
白朝驹坐在边上,若有所思了片刻,问道:“那只船队的船是什么颜色?”
“回太子的话,是黑色?”斥候道。
“梁将军,这只船队应当是我先前在永江留下的,我同他们失联许久,没想到他们躲过了战乱,过来支援我们了。”白朝驹道。
梁曲吃了定心丸,信心大增,立即下令道:“集结兵力到黄州北边,守住江边,将永江水师迎进洪广!”
他站起身,又补充道:“备马,我也去黄州。”
白朝驹也站了起来:“我也一同去黄州。”
“黄州是前线,殿下还是留在江夏,更安全些。”梁曲劝道。
“不,我得去见见永江的士兵们。他们为了我,东躲西藏这么久,一定过得很辛苦。”白朝驹坚定道。
黄州在长江边,黄州卫则紧挨着长江而建,站在卫所的城墙上,可以俯瞰开阔的江面。
梁曲带着太子一起上路,刚到黄州卫,便收到了一份水上的急报。上头写着:佯装撤退,诱敌至江边,我来助你。
字迹十分潦草,甚至于有些丑陋。
白朝驹看着眉头一皱,心想这是哪个粗俗之辈写的,可信上头写的计策又很有道理,传书的人应当也懂几分兵法。
“梁将军,依我看,不妨按上头的办法试试。”他对梁曲道。
七月初一,是三伏天的中伏,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正午时分,太阳照得大地白得刺眼。没人愿意在这样热的天气发起进攻,卫所外头的空空荡荡,城墙上的哨兵也无精打采。
黄州卫的北门却悄悄地开了,十几个士兵们排成队列,从城门鱼贯而出,往外飞跑,一路跑进江边的树林。
过了半个时辰,又一小波士兵开始往外飞跑。
赣西哨兵很快就发现这个异常的状况,禀报给了带队的指挥使单丹。
“弹尽粮绝,他们应当是想放弃黄州了,看清楚他们撤退到哪里吗?”单丹问道。
“看清楚了,撤退到了长江边上,应该想找机会渡江。”
“今夜是朔月,没有月亮,晚上出城的人会更多,咱们趁此机会从后面绕到长江边上,将这些叛军一网打尽。”单丹道。
夜半时分,黄州的守军约莫撤退了三分之二,只剩四五千人驻守城中。撤退的队伍还在从城门中依序走出,只是间隔的时间拉长,约莫一个时辰出来一批。
长江边上,“逃兵们”正在集结,今天的夜格外黑,连江面都不看清楚。他们举着几个火把,坐在河岸,等待黎明降临。
通过这些零星的火光,单丹很快锁定了他们位置。嘹亮的哨声响起,埋伏已久的赣西精兵一起出动,提着利刃往火光冲去。
“将军,被骗了!这些火把是固定在树上的!根本没有人!”士兵们看着空无一人的江畔,面面相觑。
“不好,是陷阱,快撤!”单丹的话音未落,一阵更加脆亮的哨声响起。
火光确实指引了人的位置,不是洪广的“叛军”,而是赣西的精兵。
等待已久的战船火炮齐射,赣西士兵们头也不回地往回跑,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撤退的道路上,黄州卫的大军们已经等候多时了。
黄州一役以大捷告终,士兵们士气高涨,纷纷称赞梁将军料敌如神。
梁曲也是个实在人,把那张字迹丑陋的“妙计”展示给了斗志昂扬的士兵们。
他心里也很好奇,这字条的主人究竟是谁,等明日白天,一定好好犒劳他一番。
他没想到的是,太子殿下比自己心急万倍。
没等到天亮,白朝驹就派人传话,要船上的将领过来见自己。
第230章 天门渡7 本王命你过来见我,为何不来……
船上的将士不敢怠慢太子, 连夜送来了回话:明日巳时,将军会亲自拜访太子。
白朝驹很晚才睡着。次日天一亮,他立刻起了床。距离巳时还有一个多时辰, 他选了套庄重又不失美观的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往伙房跑了三趟。
随军的伙夫比不上紫禁城的御厨, 虽说开了小灶, 但菜系大开大合,看着不那么精致,口味倒是不差。
白朝驹挨个嘱咐着伙夫,做菜时不得放辣, 连酒水也以较淡的清酒果酒为主。即便如此, 他还是担心某人只喝几口便上头,吐得遍地都是。
随后,他准时坐在待客的厅堂里,等待“贵客”上门。
外头传来一声“将军驾到”,白朝驹慌忙端正坐姿,伸手提起边上的茶杯,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
沉闷的脚步声渐近, 一个魁梧健硕的身影走了进来。
“末将杨坚参见殿下。”洪亮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回响。
白朝驹兀然抬头, 手里的茶也顾不上喝,沉默地注视着面前跪地行礼的人。
许久, 他笑了下,朗声道:“杨将军请起,刚打了胜仗,本王当好好犒赏将军才是。我准备了宴席,请将军随我一同赴宴。”
七月烈日炎炎, 宴会的场地选在一片茂密的树荫下,背靠着一片小小的湖泊。洪广的水多,可这样恰到好处的湖泊却是很难寻。
此处是洪广总督潘耀簧打造避暑胜地,就在江夏城外的山中,离黄州也不远。
湖畔种着茂密的梧桐和翠竹,郁郁葱葱。长桌摆在梧桐树下,先上来的是冷菜,盘子下垫着冰块,吃起来冰冰凉凉,甚是解暑。
众人寒暄片刻,梁曲端着酒杯,走到杨坚边上,好奇道:“听说山海卫被剿,只逃出百余人,杨将军竟能死里逃生,当真是一条好汉啊!”
杨坚笑道:“我那是上了我那侄儿的奸计,他那事做得太不地道,说是同我叙旧,却突然翻脸,可惜他学艺不精,千百人打不过我一人。”
梁曲对他高超的武艺早有耳闻,此刻更是尊敬,赞叹道:“古人有言,勇者以一敌百,今日我也算见到了。”说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看这一回,他不也被我打了个措手不及吗?”
杨坚笑道,也将杯里的酒饮尽,咋吧着嘴,没尝出一点儿酒味,转头对伙夫喝道:“你们这儿的酒怎么跟水似的?”
伙夫畏缩地低着头,小声解释道:“这酒是太子……”
白朝驹赶忙打断他,皱眉道:“快去给杨将军拿好酒来。”
伙夫很委屈地看了他一眼,低着头快步开。
明明打了胜仗,场上气氛却有几分凝重,梁曲赶忙转移话题道:
“我听将士们说,杨将军船上的火炮甚是先进,能打三千尺有余,杨将军究竟是如何将火炮发挥到如此境地的?”
杨坚笑道:“那火炮是从红夷人手里抢来的门货,我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制造的,但射程实打实的远,不论换谁来,都能射到三千尺外。”
“原来是从红夷人手里抢来的,杨将军戍守东海二十年,倒是得了不少稀奇宝贝呐。”梁曲笑道。
“要说红夷大炮是如何得来的,太子殿下反倒比我更清楚些。”杨坚笑着看向白朝驹,又道,“不过我从前还是永江提督时,确实得过不少宝贝,有一件更是稀释难得。”
“还有更稀奇的?那是什么?”梁曲问道。
“锻铁台。”杨坚道。
“可是京城锻造局中,那种锻造火器的大台?”白朝驹总算有了兴趣。
“正是。”杨坚道,“那可是一整艘能锻火器的艘大船。十年前我意外收获此船,正欲送往京城,还未驶入京杭大运河,便被姚望舒拦了下来。”
梁曲大惊道:“那艘大船,莫非是在姚望舒手里?难道他一直都想造反?”
杨坚大笑道:“非也非也,梁将军一定想不到这船现在哪里。”
“难不成是在杨将军手里?”梁曲问道。
杨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当年,姚望舒确实叫我留下此船,并派来了京城的工匠,利用此船打造了一批火铳。那是我也以为姚望舒想反,后来才察觉,此事并没有这么简单。”
“火铳打出来后,被送进了永江一间名叫金乌会的赌场。我这才知道自己被他当盾使了,这艘船和船上的火铳,成了我被他拿捏的把柄,他随时都能拿我替他挡枪。”
“原来杨将军从那时开始,就想着离开姚望舒了。”白朝驹抿了一口杯里的果酒。
“确实如此。”杨坚愤恨地点了点头。
“那后来如何?杨将军是替姚望舒挡了枪,才从提督退位成指挥使吗?”梁曲问道。
“这倒没有。姚望舒还没来得及拉我挡枪,这船便被公主搜了去,把柄没了,我倒是自由许多。”杨坚笑道。
“原来那船就是鬼车门。”白朝驹笑道,“我还当鬼车门是一个地上的作坊,不料是艘船。”
“鬼车门,还在公主手里。”杨坚道。
“如此一来正好,杨将军船上的火炮甚是先进,公主又有锻造的场地,我们岂不是能打造更多的火炮了?”梁曲道。
“这个提议正好。”白朝驹乐道,迅速命人取来纸笔,开始密密麻麻写着什么。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杨坚问道。
“父王有家训,此等大事,必须手记,请在场各位留名确认。”白朝驹道。
“好啊。”梁曲爽快地答应道,“等日后进了京,殿下坐上龙椅,有这手记在,肯定不会忘记咱俩的功劳。”
说罢,他率先上前,在白朝驹的手记下大笔一挥,签上大名。杨坚心里有几分奇怪,但左右觉得太子不会坑自己,也跟着一起签了。
宴会散去,白朝驹回到住所,掏出签了名的手记,又取出那日送来的急报,比对着上头的字迹。
杨坚的签名也难称美观,大抵武将都是如此,字迹格外不拘小节。
白朝驹细细看着,总觉得杨坚的签名和那急报上的字迹不像。他也说不出为何,两者都算不上漂亮,涂鸦似的歪歪斜斜,但又有些不同。
他看了许久,直到夕阳西下,终于发觉了不一样的地方。
杨坚的签名虽然难看,一笔一划却很正确。而那字迹上的笔画,每个“横”都是从右往左在写。
白朝驹又将两者的笔迹细细比对了番,确信自己判断无误:永江的船队上还有个人,此人不仅用左手写字,还能使唤杨坚替他隐瞒身份。
究竟为何要这样?难道是我昨日写的邀请函不够诚恳吗?我都连夜派人去请他了,他不仅不出来,还叫杨坚冒名顶替,这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吧?
白朝驹将作为“证据”的字条小心叠好,收入怀里,喊人找来禹豹。
禹豹一脸欢喜地跑来,心想,一定自己和太子殿下打赌赢了。
他看着白朝驹放入自己手心的一块银锭,忙不迭地开口道谢。
白朝驹的银子放了一半,忽地又收了回去。
禹豹脸上的笑意忽地凝固,一眼担忧地看着他,心想太子是不是突然反悔,不准备履行和自己的赌约。
白朝驹捻着手里的银锭,笑道:“你也很想知道,咱俩的赌谁输谁赢吧?”
“是是。”禹豹连连点头。
“但是公冶将军一直躲着不肯见我,咱俩究竟算谁输谁赢?”白朝驹问道。
“那……还是算殿下赢。”禹豹道。
白朝驹摇了摇头,笑道:“你去找到他藏的地方,带我过去见他,就算你赢。”
“好嘞!好嘞!”禹豹连连点头,赶忙转身出去。
白朝驹看着手里的银锭,轻笑了下。有钱能使鬼推磨是真的,为了这五两银子,立刻就把自己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老大给卖了。
亥时刚到,禹豹带来了消息。
白朝驹换了另一身做工精致的衣服,亦是白色,比白日那套更随性些。头发也重新梳理地一丝不苟,带上香包,跟着禹豹一同过去。
俩人在卫所的小路绕了几个弯,直到一片竹林前,远远看到百尺之外一点黄色的微光,是一间亮着灯的小屋子。
禹豹指了指屋子的方向,迈步继续向前,白朝驹一把拉住他,把银锭塞进他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回去,不要发出声音。
拿到了钱,禹豹立即绽开笑容,对殿下点头致谢。
白朝驹深吸一口气,迈着最轻的步子,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从树叶的阴影下缓缓靠近过去。
屋子一点点近了,窗子半掩着,透着缝隙,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个清瘦的背影,侧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
那人穿着一件深色单衣,脖颈修长,后脑梳着高高的马尾,马尾凌乱地披落在肩膀上。
真的是他。白朝驹心头一喜,加快了脚步。屋内的人似乎没有听到外头的动静,仍旧坐着,一动不动。
白朝驹几步上前,一把推开半掩的窗户,对里头的人喊道:“我来看你了!”
屋里的人依旧坐在桌前,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连头都懒得回一下。
怎么回事,难不成一个月不见,变聋子了?
白朝驹一个翻身跃上窗框,反手关上窗子,几步走到桌前,看着面前低头看书的人。
他还是同从前一样,不,显然比前段日子气色更好,双颊白里透粉,额头还被着燥热的天气闷出了汗。他左手拿着只笔,一边看书,一边在地图上圈圈画画,字迹果真如涂鸦那般歪歪斜斜。
白朝驹见他依旧不看自己,上前一步,几乎把脸凑到他额前,问道:“我知道带着船队前来支援的人是你,为何不来赴宴?”
公冶明还是不抬头,转了下身子,把书从白朝驹的影子下拿开,举到有光源的地方。
他分明是听到了!白朝驹不依不挠,跟着转到他书本面前,势必要他抬头看着自己。
“这么大的功劳,你就这么大方地让给杨坚了?”他难以置信道。
公冶明收起了手上的书,抬起了头,这下不是去看白朝驹,而是吹灭了桌上的蜡烛。
屋里一下暗了下来,白朝驹看不清眼前,生怕他又忽然逃跑,铆足气势大喊道:“本王昨夜要你来见我,为何不来?”
耳边传来拉帘子的沙沙声,白朝驹挤了挤眼睛,勉强能适应屋子里微弱的灯光。
公冶明坐到了床边,拉起蚊帐,旁若无人地准备睡下,全然不把白朝驹放在眼里。仿佛整间屋里,只有他自己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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