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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1章 黑城无白昼1 煨虫能治病又不是什么秘……


    卫所的将士, 乃至杨坚都对太子又亲自前去洪广的决定提出质疑。


    “咱们刚刚救下汐山岛,有这么多红夷人的银两和利炮,现在正是进京的好时候, 再拖下去,恐怕夜长梦多啊。”杨坚劝道。


    “马上入夏,天气就要炎热起来, 将士们会吃不消的。加上汐山岛一战刚刚结束, 伤员们还需要休息。等到秋分,咱们就起义。”白朝驹道。


    杨坚忖思片刻,觉得他说的也有理,只得道:“祝殿下此处南下一路顺利, 山海卫和定津卫的一万余人我会好好训练, 等公冶将军病好归来。”


    出发的日子定在四月二十。


    为了病患能够体面出行,白朝驹专程去木匠处购了台轮椅,让公冶明不至于时时刻刻都得叫人背着。


    至于随行的人,白朝驹决心低调行事,只喊一只十人小队随行护卫。


    禹豹对此事自告奋勇,白朝驹也应了他的要求。


    他们一行人扮做西行的商队,白朝驹则是当家的。车队拉着木箱, 在路上浩浩荡荡地走着, 他们的箱子里只有随行的衣物,没什么银两, 但暗格中藏着弓弩火铳,以备不时之需。


    长岳府是碧螺湖畔最繁华的城池,白朝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几年过去,没了作威作福的紫睛教, 长岳府似乎比先前热闹不少。


    街上的商人们比从前更多了,在街道两侧一字排开,原本开阔的道路狭窄不少,倒处是往来的行人,把路挤的水泄不通。


    白朝驹的商队只能在路上缓慢行进,若不是有个只能坐着的病患在车厢里,他都想直接下车步行了。


    “公子,您看看,这是不是您说的青田客栈?”车夫的声音从门帘外飘来。


    白朝驹掀开窗帘,往外看去。


    原先简朴低调的小客栈变成了个庞然大物,住客的小楼还在面前,但在它背后,是两座新起的高楼,一左一右伫立着,颇有几分左青龙右白虎的架势。


    小楼上的牌匾也换了个新的,镶金的大楷,写着“青田大客栈”五字。


    “是这个。”白朝驹道。


    他转头,拍了拍躺在自己大腿边的熟睡的公冶明,柔声道:“到地方了,咱们得下车。”


    青田客栈的田掌柜坐在铺子前,数着今日收入的银两,大门又地被推开,门上的铃铛“叮叮”响着。


    田掌柜把手里的银柜锁好,满面笑容地迎上去,忽地察觉来者有几分面熟。


    中间个头高挑的那个年轻人,衣着颇为考究,一身皎月白的长衫绣着银丝,发髻上还带着白玉制的环扣。


    可不论他穿成什么样,田掌柜还是认出了他:这不是三年前,在我这儿住店,非要在院子里洗澡的那个傻小子吗?几年不见,傻小子都成富商了?


    田掌柜笑道:“多年不见,白公子又来关照小店了?”


    身后随从们疑惑地四目相对,黄巫医则小声解释道:“这是他走江湖的名号,肯定不能以真名示人呐。”


    白朝驹同田掌柜寒暄几句,说道:“掌柜的能否把左侧的大门也敞开,我那朋友行路不方便,在外头进不来。”


    田掌柜按他所说的往外看去,大门外还等着一人,那人看模样倒是四肢健全,却不知为何坐在一台木制的轮椅上。他头发也没有梳,散落地披在肩上,衬得脸蛋有种雌雄莫辨的清秀。


    掌柜觉得这人也有几分面熟,可又和记忆中的人物对不上号。他左思右想都想不起来,只你令伙计们把左侧锁着的门也打开,让轮椅可以被抬进来。


    “天字号的客房是最好的。诸位入住天字二号和三号,如何?”掌柜对白朝驹道。


    “天字一号已经被人订走了?”白朝驹问道。


    “是啊,我要是知道白公子今日会来,就留着了。若是白公子非要住着天字一号,我也可以去和那人商量商量,看看他能不能让出来。”田掌柜陪笑道。


    “无妨,咱们就住在天字二号和三号吧。”白朝驹道。


    夕阳西下,戌时已到,守城的将士们将长岳的城门紧紧闭上。


    今日不会再有别的客人来了。田掌柜命人封上大门,一个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老头出现了门口,不由分说地往客栈里挤。


    关门的伙计们眼疾手快地拉住他,道:“客栈已经住满了,不接待了。”


    “我是住店的客人!”白发老头怒道。


    在伙计们将信将疑的目光中,他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天字二号厢房中。


    “黄巫医,您可算来了。”白朝驹喜出望外地看着他,“如何?在长岳能买到煨虫吗?”


    黄巫医摇了摇头,说道:“长岳的药馆几乎没听说过这种虫。咱们还是得渡过碧螺湖,穿过桃源谷,翻过溧山,进到真正的苗疆。”


    “咱们明日就动身。”白朝驹道。


    黄巫医看着早已在床上熟睡的人,担忧道:“这一路过来车马劳顿,他已经累的不轻了。去苗疆,又要翻山又要渡河的,不如修整片刻再动身。”


    他嘴上说的是公冶明,但其实他自己也是如此,一把老骨头早就累得不轻,随行护卫的士兵们更是没好到哪里去,他们或骑马或走路,完全没有坐在马车里来的舒适,一个个无精打采地站着,只等休息的命令。


    只有白朝驹精神抖擞。他看向快把头垂到地上的禹豹,说道:


    “你选八个人,跟我和巫医一起去苗疆。余下俩人在这里看守,顺便给周大夫打打下手,一起帮忙照顾公冶将军。”


    禹豹立即把眼睛睁得滚圆,答道:“我和陶康留下,照顾老大。”


    “你留下?你是小旗,怎么能留下?”白朝驹皱眉道。


    “您可是殿下,就算我不在,他们很听您命令,您尽管指挥就是了。陶康先前学过点医术,留下来也能帮上不少忙。至于我,必须留在老大身边!谁知道那个庸医能干出什么事来?”


    “周大夫不是庸医,是个好大夫。”


    白朝驹看禹豹神情格外认真,只得遂了他的心愿,答应道:“那行,从现在起,你的手下就不是你的手下了,都得听我的命令行事。”


    “当然。”禹豹应道。


    天微微亮,南下的队伍就出发了。十人轻装上阵,出了城门,直通碧螺湖畔。


    去往桃源谷的道路白朝驹很熟悉,他走过数次,还参与过那场推到紫睛神人的大战。如今重明会树倒猢狲散,先前霸占的土地终于回到桃源村的村民手里。


    桃源谷中长着郁郁葱葱的桃林,先前的瘴气密布的景象不复存在,无需有人引路,任何人都能在山谷间自在行走。白朝驹不禁想:若是闻秋生能见到此情此景,心里一定很高兴吧。


    穿过桃源谷,后面是一片层层叠叠的深山,名为溧山。据黄药师所说,山后就是苗疆。


    大齐将苗疆分为生苗和熟苗两部分,“熟苗”是同齐人关系较好的苗族人,溧山后的苗疆是熟苗,有桂州和厉州两州府和一些村落组成,背靠着武陵山,翻过武陵山,就是和汉人老死不相往来的“生苗”区了。


    虽说是熟苗,可此地仍遵循苗疆旧制,由苗人自治,只是归洪广行省管理。


    三日的跋涉后,一行人看到了桂州。桂州城没有城墙,与其说这是一座城池,倒更像是坐落在山岭之间的一大片村寨。


    白朝驹回忆着来时九转十八弯的道路,心想:像这样藏在深山的城池,不要城墙也行得通,若是没有人带路,外人根本就不可能走得进来。


    “桂州没有城墙,因为它是大齐的一部分。”黄巫医说道,“翻过一个小山头就是厉州,那里也没有城墙,但再往西走,就有一大片城墙了,我们都说那是南方长城。”


    “南方也有长城?”跟在白朝驹身后的士兵问道。


    “没错。”黄巫医点了点头,“北方的长城是挡鞑靼用的,而那些不愿皈依齐人的苗人,也有片城墙把他们挡在外头,就在武陵山上。”


    他指着桂州背后一片格外高耸的山脉,山头朦朦胧胧的,被笼罩在云雾里,白朝驹极目远眺,也没能看清长城的轮廓。


    “现在是五月,正是黄梅时分,应当是蛊虫长得最好的时候。”黄巫医对众人仔细嘱咐着,“咱们一会儿分头去找,每个铺子都问问,记得不能直接说煨虫,得说你要买点火。”


    “买点火?”白朝驹喃喃重复了一句。


    “对,这是买虫的暗号,毕竟蛊虫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能随便的直呼其名,就这三个字,记好了。”黄巫医道。


    八名士兵们连连点着头,按照黄巫医的指示,各自走一条街道,对着铺子一家家地问过去。


    天色很快就暗下来,这里没有宵禁。一行人问到夜深,直到所有店铺都闭店休息,也没有一人买到煨虫。


    没等白朝驹发问,忙活了一天的士兵率先不满地抓着黄巫医的衣领,问道:


    “你说的那个买点火,是不是耍在咱们玩啊?”


    “真不是啊!我没事耍你们干啥?买不到煨虫,我也着急呐!”在一群精壮的士兵手里,黄巫医像是被掐着脖子的鸡。


    “松手松手!”白朝驹用力拉开那些拉拉扯扯的胳膊,他力气一贯的大,那些士兵三两下就被他拉开。


    “咱们来桂州前,巫医已经在长岳城里问了个遍了。公冶将军也和他有过恩情,他真没必要故意骗咱们。”白朝驹道。


    黄巫医喘着粗气,宽慰众人道:“既然大伙儿都没买到,那说明桂州没有煨虫,咱们明日去厉州再问问。”


    “我感觉不对劲。”白朝驹喃喃道。


    “怎么了?”黄巫医问道。


    “长岳是离苗疆最近的大城,里面买不到煨虫,桂州已在苗疆,却也买不到煨虫,咱们去厉州,恐怕也未必能买到,也许有个不知名的人,赶在我们之前,把所有的煨虫都买走了。”白朝驹道。


    “这怎么可能?我们一想到能用煨虫治病,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就算有人把消息泄露出去,也来不及把煨虫全买完啊?”黄巫医疑问道。


    “煨虫治病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咱们最近才发现而已。倘若有人比咱们更早想到用煨虫治病的办法,先我们一步过来……坏了,快回青田客栈!”


    第212章 黑城无白昼2 朝凤门最后的利刃


    长岳的金樽波名扬四海。禹豹在客栈中洗漱完毕, 没按捺住性子,忍不住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在京城时, 神机营管得严,不让士兵们多喝。这次到了定津卫,本可以放开来喝, 可他偏偏喝不惯当地的黄酒, 尝试几次,始终不能习惯。


    他本来怀着尝鲜的态度,想着试试金樽波究竟是个什么味道,回去可以和卫所里的兄弟们吹嘘一番。


    等他回过神来, 半坛子酒都下了肚。他这才觉得头脑有些昏沉, 双颊也如火一般的开始烧。


    可不能再喝了,我答应了殿下,得把老大照顾好。明日一早,我还得给他煮药呢。


    禹豹把酒坛子藏进公冶明的床下,熄灭了桌子上唯一的烛火,翻身躺在躺椅上,眯起眼睛。


    也许是酒喝得太多的关系, 他感觉浑身燥热, 怎么也睡不沉,在躺椅上辗转反侧, 他忽地感到一张冰冷的东西,覆在了自己的面颊上,不偏不倚挡住鼻息。


    他感觉一阵呼吸困难,昏沉的身体本能地挣扎了下,鼻子上冰凉的物件终于被甩开。他大口顺着气, 脑袋终于清醒了些,这时,一柄冰冷的硬物抵上了他的喉咙。


    禹豹顿时寒毛倒立,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


    借着稀薄的月光,他看清了拿刀人的面容,这才长出一口气。


    公冶明不知何时爬上了轮椅,身子半靠在扶手上,左手拿着柄短刀,刃背抵着禹豹的喉咙。


    不会是因为发现我偷喝酒,专程过来给我长记性的吧?禹豹露出个讨好的笑,“老大”二字还未出口,公冶明便飞快地拿刀身摁住了他的嘴。


    “不要出声。”他凑近禹豹耳边,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禹豹心头一惊,直觉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声,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在躺椅上坐直,聚精会神地看着公冶明。


    “咱们被杀手盯上了。”公冶明把短刀从他嘴上拿开,指了指门和窗。


    “你说什么?”禹豹难以置信往窗外看去,窗户严严实实地紧闭着,他入睡前还仔细地检查过一番,把每扇窗都牢牢上锁,以免夜风把床吹开,冻着老大。那时外头可什么动静都没有。


    现在,透过朦胧的窗纸往外看,窗上只有朦胧月光打下的树叶影子。


    就在这时,一阵不寻常的“沙沙”声传来,窗外的树影忽地往下沉了些,像是什么东西停在了上面。


    还真的有人。禹豹握紧了腰间的长刀,脸上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公冶明摇了摇头,伸手按下他握刀的手,问道:“你的酒还有剩吗?”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打更人刚喊完号子,只见夜空中窜起一团红色的烟花,无声无息地在空中炸开。


    今日是什么日子?怎么还有人放炮?更夫很是疑惑。见烟火亮起的位置是青田大客栈附近,他也没想太多,只当是哪个外乡人的习俗,提着梆子和灯笼,继续往前走。


    烟火炸开的瞬间,七八名身着黑衣的蒙面人,在同一时间破开了天字二号的门和窗户。


    木片支离破碎地落入屋内,还有铺面而来的酒香。


    搁置在窗框和门框上的酒杯泼洒下来,浇了蒙面人满头。


    蒙面人的头发和面罩被打湿,但这并不致命,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屋内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


    就在这时,一根燃着火的绳索也从空中落下,点燃了他们的头发,又点着了浸着烈酒的面罩。


    蒙面人全都爆发出惨叫,伸手撕扯着脸上的面罩。


    趁此机会,禹豹飞快地拔刀,解决了拦在门口的三人,推着公冶明,往客栈外跑。


    还没跑出几步,身后传来疾步快跑的动静,那些杀手竟还有增援,不屈不挠地跟了上来。禹豹完全不敢回头看,只顾推着身前的轮椅,一股脑地往前冲。


    他拐过院子,正要冲向客栈的大堂,数十个黑影从楼顶越出,堵住了他的去路。


    进退两难的时刻,公冶明忽然道:“往南走,这家客栈的后院是篱笆围成的墙,可以冲出去。”


    禹豹飞快地调转轮椅的朝向,冲向客栈后院。


    从篱笆强行破出,面前是格外陡峭的山坡,山坡上有一条极其陡峭的石阶,一眼望不到头,若要用轮椅行过这么多石阶,轮椅恐怕都得散架,更别提上头坐着的病患了。


    禹豹嘴角发颤,小声道:“老大,这坡咱们下不了啊。”


    “别怕,往台阶上走。”公冶明道。


    禹豹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下坡路背着月光,到处是昏暗的树荫,禹豹看不太清脚下的路,只觉得手里的轮椅在石阶一颠一颠地滚动着,时而发出几声可怕的吱呀声,仿佛快要散架一般。


    轮椅下坡的速度很快就超出禹豹的预料,他必须拼劲全力奔跑,才能勉强赶上。


    不知在石阶上震了多久,手里的轮椅忽然失去了控制,猛地一扭,拐进了小道边的坡地。


    这一下猝不及防,禹豹整个人都失去了重心,双脚顷刻间飞离地面,再落下来时已来不及迈步,脚背贴着地面被轮椅拖行。好在危急关头,他的双手死死抓着轮椅的背板,没叫轮椅脱手而出。


    他拼命地迈着脚,想找回重心,可轮椅前行的速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比世上最快的轻功更快,禹豹完全跟不上轮椅的速度,只能被拖着往坡下飞驰。


    一棵大树迎面而来,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自主控制方向的能力。


    完了完了,我还答应了殿下,要好好保护老大,这下没被杀手杀死,却要和老大还有老大的轮椅一起,撞死在树上了。


    就在这时,轮椅突然有了灵性一般,往左拐了个弯,灵巧地避开迎面而来的树干。


    禹豹冷汗直冒,借着隐约的月光,他看到轮椅上的人正手脚并用地控制着轮子的走向。原来,方才驶离正道的操作,也是公冶明一手操控的。


    禹豹惶恐不安的内心总算放松下来,任由灌木的枝叶刮着自己的脸,把自己的头发全都绞乱。


    过了很久,轮椅的速度才一点点慢下来,停在山坡下的草地上。


    经过方才一阵飞驰,追兵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失去了目标。


    禹豹终于能重新使唤自己的双腿。他在地上站定,靴子的背面已经被磨没了,露出沾满泥巴的花白脚背。他扶着膝盖,喘着粗气,仍旧心悸不已。


    “老大,您可太勇猛了,您怎么知道这里有条坡道,可以跑这么快?”


    公冶明俯下身,在地上摘了片宽阔的叶子,递给禹豹,让他擦擦衣裤上的泥巴。


    “我不是第一次来长岳,这里的地形,我还算熟悉。”他解释道。


    “不知周大夫和小陶怎么样了。”禹豹喃喃道。


    “方才逃跑时我都看清楚了,这些蒙面人都在天字二号的房间外,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冲我来的,莫不是……”


    公冶明正想说,莫不是自己从前在朝凤门得罪的人找上来了。可仔细想想,这也不太对,凭自己现在的样子,就算被死而复生的仇老鬼看到,也得犹豫几分。


    “老大,是不是咱们队里有内鬼?”禹豹眉头一皱,“你说杀手只冲着咱们来,他周回春凭什么能逃过一劫?一定是这个庸医走漏的消息,吸引杀手过来杀你!”


    天微微亮,几个浑身泥巴和树叶、步履蹒跚的人,在长岳的街上走着。


    他们身形壮硕,看模样不是商人,更不像衙役,一个个低头快行,拐进了一间其貌不扬的小屋。


    屋子里,一男子端坐着。他的面容稚嫩如十岁孩童,身形瘦小,坐在寻常的灯挂椅上,双脚却挨不着地面。他的手边放着个小茶炉,炉子的炭火已经熄灭,茶壶也没有了热气。


    他一手抓起茶壶,把手里转着,也不看面前齐齐跪在地上的黑衣蒙面人。


    “对付一个病秧子,只要一盏茶的功夫。茶都凉透了,人头呢?”他开口,嗓音与稚嫩的面容不相匹配,如阎王般阴沉沙哑。


    打头那个蒙面人上前一步,行礼道:“阎殿主,那病秧子不简单……”


    话音未落,他的脑袋就被茶壶砸了个结实。


    “我待你们可不差吧?”被称作殿主的男子低着头,拿帕子擦拭着手上的茶叶。方才他甩出茶壶的动作用力过猛,溅了不少茶水在自己身上。


    带头的蒙面人忙不迭地接上后话,如背诵了无数次那般熟练。


    “殿主待咱们不薄,既没有给咱们种下蛊虫,也没将咱们毒哑。正是这样,千阎殿才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战无不胜战无不胜,那人头去了哪里!”阎殿主怒道。


    “殿主,邱阁主说过,这病秧子绝非凡人,而是朝凤门最后的利刃。仇老鬼穷极一生,打造了四柄武器,分别为腾蛇棍、昧火鞭、诡枪和凝血剑。这病秧子就是凝血剑,是仇老鬼此生得意的武器,没这么好对付。”蒙面人小声替自己辩解。


    “朝凤门朝凤门……他仇老鬼都是个死人了!我阎千胜还比不上他吗?他的这些武器死的死,废的废,凝血剑都成什么样了?你们还拿不到他的首级,岂不是比废人还废?这话传出去,是给全江湖的人看千阎殿的笑话吗?”阎千胜怒道,声音如雷贯耳。


    “殿主,咱们不是还有后招嘛。”领头人抬眼看着他。


    “按殿主的吩咐,千阎殿的人已经把此地的煨虫全买了。他们若是还想给凝血剑治病,只能走出长城,去往真正的苗疆。到那时候,不要说凝血剑,就连小太子,咱们也手到擒来。”


    阎千胜跳下灯挂椅,缓步上前,伸手拽下蒙面人的黑色面纱。


    蒙面人的面容完全暴露出来,那是个年约三十的男子,他脖颈的位置格外引人注意,上面纹着黑色的刺青,刺青的图案很别致,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飞蛾。


    “你给我好好记住,这次不能再失手了!”阎千胜看着面前男人的双眼,稚嫩的面孔因用力过猛而显得狰狞。


    “是!”男子点头应答,说的却不是汉文,而是苗人的语言。


    第213章 黑城无白昼3 我用人格担保,我也用人……


    白朝驹闯进长岳城的城门时, 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检查路引的官兵还未来得及看清他姓甚名甚,就见他一股脑地冲进城里。


    “急着去投胎呢?”官兵骂了一句。白朝驹没有回头,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官兵的视野之外。


    还没走进客栈, 他就知道出事了。


    青田客栈外头围了一群人,白朝驹拉着围观的人,挨个问着里面的情况。


    那些人都是白天过来看热闹的, 只知道天字二号的厢房被砸了个稀烂, 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人说这是住客发疯砸的;有说是田掌柜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遭的报复;还有人说是这厢房风水不好,遭雷劈的。


    这都是些没由头的胡乱揣测,白朝驹听着越发心烦意乱, 加上许久见不到熟悉的面孔, 他总觉得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额角全是细汗,手脚也不自觉的冰凉。


    他心想,在这里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不如直接去殓房看看。


    这条通往殓房的小道,周边开满了长生店。


    白朝驹埋头快步疾走,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若是等会儿见到熟悉的面孔该怎么办?他死的时候, 会不会怨恨自己没有保护好他?


    就在这时, 一个黑色的人影从黑色的店铺前窜出,不偏不倚挡在了他面前。


    白朝驹反射性地伸手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长剑出鞘到一半,他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正是那个执意留下陪着公冶明的小旗。


    禹豹毕恭毕敬对他行了一礼,说道:“白公子请随我来。”


    “他还活着?”白朝驹紧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脸上不自觉地绽出笑容。


    “那当然, 我老大是什么人?区区杀手,可奈何不了他。”禹豹得意道。


    白朝驹跟着他身后,走进一间空无一人的院子。


    这是间废弃已久的长生店,门前的杂草一路生长到院子里面,足有一人多高,却遮不住落魄的门头。


    院中堆放的纸人,已在风吹日晒下褪去了颜色,面上是鱼鳞状的裂痕,稍有风吹动,便如雪花般一片片褪落。


    风打着旋,卷着纸屑扫成一堆一堆,在一人高的草丛间堆成白色的小山丘,像是宣告店铺落败的命运。


    一张黄杨椅端放在杂草和碎纸之间,与周围落败的环境不用,这柄椅子模样很新,椅背被打磨得增光发亮,只是两侧的轮子上沾满了泥巴。


    白朝驹一眼就认出这柄椅子是哪儿来的,也认出了坐在椅子上的人。公冶明的头发被松松地扎在左肩,身上裹着张破旧的被褥。从露出的裤腿来看,他还穿着入睡的亵衣,显然是在睡觉时逃窜出来的。


    “你把你的老大照顾地倒是不差。”白朝驹对禹豹认可地点了点头。


    禹豹嘿嘿一笑,只道:“殿下过奖了,我们能甩脱杀手,多亏老大机灵。”


    “不是我机灵。”公冶明的声音飘过来,“是那些杀手不够专业,夜深人静的时候,稍不留意就会闹出很大的动静。对他们而言,不如选在白日喧闹的时候行刺,或许成功率更高。”


    “或许不是他们不够专业,是因为他们刺杀的对象,是你。”白朝驹笑着走上前。


    公冶明斜靠在轮椅发扶手上,手里搓着一根狗尾巴草,他看到白朝驹上前来,丢掉手里的干草,仰起脑袋看向他。


    白朝驹忽地恍了神。他鲜少从这个角度,居高临下地看人,甚至可以完全看清对方的头顶。


    面前的人看起来格外的乖巧,尤其是那双瞳仁,往上直直地注视着自己,有几分孩童般的纯净。


    白朝驹的心一下子跳得飞快,或许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或许是院子里阳光太好。但碍于有外人在此,他还是按捺住了内心的冲动,慎重道:


    “长岳城里不安全,咱们先出城避避风头,煨虫的事,还需从长计议。”


    说着,他推起公冶明往外走,公冶明忙道:“等等。”


    “怎么了?”白朝驹停下了步子。


    “先去屋子里。”公冶明指着院子里的那间破屋。


    屋子已经塌了半个房顶,剩下一半只靠两根歪斜的房梁,勉强支撑着,指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塌下来。


    屋子门前堆放的纸人和花圈更多,层层叠叠泛白的色纸,被风吹落成片状的碎末,雪花般在石阶上积了一堆。


    白朝驹不明白这破屋有什么好看的,但他还是按照公冶明的指示,推开了门。


    木门吱呀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转开。阳光从门缝投入满是尘埃的屋内,白朝驹看清楚了,屋子唯二两根房梁底部,分别捆着个人。


    “周大夫?陶康?”白朝驹一眼就认出被捆的俩人,转过头,满脸惊讶地看着公冶明。


    “你捆他们做什么?”


    “我的行踪,肯定是他们俩泄露出去的。”公冶明一脸肯定,禹豹也在后面连连点头。


    “因为昨夜他俩没有遇袭,就认定他俩当中有内鬼?这样太草率了吧?你不是知道杀手的流程吗?没准是他们拿到的名单里,根本没有这俩人呢?”白朝驹问道。


    “我知道你为了稳定军心,对卫所里的所有人隐瞒我病重的消息。来长岳的路上,我又一直睡在马车里,根本没见过外头的人。这批杀手刻意趁我病重,过来杀我,背后不可能没人指点。跟你一起的人,也逃不开嫌疑。”公冶明果断道。


    白朝驹细细回想着那日购买煨虫的经过,笃定道:“不会,你也太小瞧自己的部下了!他们都在尽心尽力替你找药,我愿以自己的人格担保,他们中没有内鬼!”


    公冶明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那这样就很清楚了。”禹豹接过话茬。


    “我们卫所的士兵没有背叛老大,背叛老大的,就是这个庸医!”他伸出手,指向被捆在柱子上的周回春。


    周回春顷刻间怒目圆睁,满脸通红,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因败露而羞愧,还是因蒙冤而愤怒。


    “你可以说我是庸医!但你不可以随便玷污我的清白!”周回春把每个字眼都咬得铿锵有力。


    “你一个江湖医生,谁知道平日里都和什么人交往。我还听过传闻,说有的医生,白日里治病救人,夜里持刀杀人,这也是你周回春做的事吧!”禹豹道。


    “你放|屁!我周回春只看病救人,从没害过人!”


    “那我问你,咱们出发前的那天夜里,你为何这么晚才回卫所?”禹豹不依不挠。


    “当然是去给病人看病了。”周回春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当大夫很闲吗?我治病的本领又不差,除了这个人,还没有砸在我手里的。”


    他伸手指了指公冶明,意思他是砸在自己手里的唯一一人。


    “四月十九,是我和病人约好复诊的日子,你要是不信,就尽管派人去查,看看我有没有说假话。”周回春冷冷看着禹豹。


    周大夫看着也不像内鬼,白朝驹疑惑地皱着眉头,对公冶明道:“其实还有一人,知道你病重的消息,他虽然在卫所里,但也脱不开嫌疑。”


    “殿下的意思是,杨将军?”禹豹大惊,他万万没敢怀疑到杨坚身上。


    公冶明反倒一脸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可能是杨将军。”


    “你怎么能这么确定?”白朝驹疑惑道。


    “我也愿意用人格担保,杨将军不可能出卖我。”公冶明学着白朝驹的样子,拍着胸脯保证。


    白朝驹一时语塞,小声道:“你和那姓杨的,交情什么时候这么好的?”


    见公冶明不再搭话,白朝驹就命令禹豹把捆在柱子上俩人松开,又弄了辆驴车,罩上布帐,让老弱病残坐在布帐里面,自己则和周大夫一起驾车,禹豹和陶康一左一右走在车边,观察周围的风吹草动。


    驴车从长岳城门驶出,沿着碧螺湖行走,直到天色渐晚,白朝驹驾着驴车,拐进了桃源谷外的一个山洞,沿着山洞拐了片刻,进到一片四面环山的洞天福地中。


    这洞天里有一间茅草小屋,房门都攒层厚厚的灰,像是曾有人在这里生活,但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咱们在这里住一晚,等去厉州的黄巫医等人过来汇合。”白朝驹推开了封尘已久的房门,屋子里桌椅整齐齐放着,还有一大一小两张床铺。


    禹豹看得惊奇,忍不住道:“这样的深山里,居然还有人住的地方。”


    白朝驹点了点头,说道:“曾经有一对母女,那时桃源谷里都是瘴气,她们出不去,只能在这里自给自足。现在她们走了,留下屋子,竟还成了咱们避难处。”


    禹豹把大床让给了太子和病患,自己和剩余俩人共睡一张小床,为了以防外一,他和陶康俩人轮流放哨,美其名曰以防杀手找过来,实则也是看住周回春。


    果不其然,到了三更时分,周回春悄悄爬起了床。


    “你去哪里?被我逮到了吧?”禹豹拿刀堵在床前,洋洋得意道。


    “我不和你闹着玩。”周回春皱着眉头,面色并不明朗,“我要去找殿下。”


    第214章 黑城无白昼4 我要太子殿下背


    夜色已深, 小屋的床铺上,两人面对面躺在一起。


    白朝驹的手搂着公冶明的肩膀,用温热的前胸温暖他冰凉的双手。


    他的双眼有些昏沉, 连赶了几日山路,堆积依旧的疲惫侵蚀着他的全身,他的眼眸也不知不觉地闭合。这时, 怀里人动了下, 白朝驹猛地惊醒过来。


    我不能先睡着,若是先睡死过去,肯定会在不知不觉间变动姿势,也没法替他暖身子了。


    白朝驹奋力地挤了挤眼睛, 想令自己保持清醒, 耳边传来了沙哑的声音:


    “我不小心吵醒你了。”


    他怎么知道自己睡着了?白朝驹心里有数只蚂蚁在爬,好在屋子很黑,没人能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尴尬。


    沙哑的话语还在继续:“若是找到煨虫,你就不用像这样一直陪着我了。”


    “我会陪着你,就算你的病好了,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白朝驹不解思索道。


    屋外传来了响动,是周回春和禹豹争吵的声音。


    这俩人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又吵起来了?白朝驹坐起身, 说道:“我得过去看看。


    他从床上下来, 把被子重新理好,随手抓了件外衣披上, 往隔壁的屋子走去。


    看他走进房门,争论不休的二人瞬间收敛了声色。


    “夜半三更,你们怎么不睡觉?”白朝驹问道。


    周回春和禹豹慌忙各自对太子行礼,只有躺在床上陶康毫无半点回应,呼噜打得震天响。


    “殿下, 我们不是有意吵醒你。”禹豹小声地请着罪。


    “你们俩这么热闹,是在聊什么?”白朝驹问道。


    “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禹豹尴尬地笑了笑,“白天我冤枉周大夫是内鬼,我怕他还记仇呢。”


    “我刚刚听到的,好像不是这个。”白朝驹脸色一变,嘴角善意的笑容顿时荡然无存,眼神如刀锋般尖锐地扫视着面前两人。


    禹豹顿时慌了神。他和周回春不一样,以后还得在太子手下做事,不敢得罪白朝驹半点,慌忙一五一十的把事情全盘托出:


    “殿下,我不是有意欺瞒您。周大夫泄露将军行踪一事,实属偶然,是敌人太狡诈,他也不是故意的。”


    不出他所料,白朝驹的眉头一瞬间皱得更深了,声音深沉地可怕:“是怎么泄露的?”


    “回殿下的话,老夫回想起来,四月十九那日给病人复诊,确实说过一句,自己最近要出门,两个月后才能回来,或许是那句话,暴露了将军要来长岳的事。”周回春道。


    “还有病情的时候。”禹豹在边上小声提醒。


    “对对,我给将军看过一次病后,有人过来问他的病况如何,我以为那人是常将军派来的,把病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或许就是这样,让他们先想到了煨虫的疗法。”周回春补充道。


    “常将军又是谁?”白朝驹问道。


    “常将军是沙州的总指挥,老大和我都是他的手下。”禹豹说道。


    “老夫当时也一时糊涂,病人的病情本就不应当透露,可他毕竟情况特殊,又没什么家人。现在想来,那人或许是故意过来打探,好暗中下手。”周回春叹着气,为自己轻率的举动感到懊悔。


    白朝驹眉头紧锁,周回春的话不无道理,可也只是猜测,若是非要追究责任,也没有半点依据。可他毕竟不是坏人,否则不会这样反省自己,揪着些细枝末节的部分不放。


    “大夫,我知道你是无心,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后悔这些了,不如着眼于眼前的事,拿到煨虫,把将军的病治好。”白朝驹安慰他道。


    “好,好。”周回春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次日一早,白朝驹走出了山洞。他和巫医约好在桃源谷连接碧螺湖的山顶上见面,这日正是巫医从厉州返回的日子。


    登高远眺,白朝驹看到巫医的队伍远远行来,慌忙跑下山坡,前去迎接,将他们带到山洞中的小屋里。


    “你说得没有错,厉州的煨虫也都被人买空了。”黄巫医说道。


    “这些人简直欺人太甚!”禹豹重重地拍了下手边的桌子,桌面上厚厚的尘埃瞬间飘扬在屋子里,引得众人咳嗽不断。


    “巫医,是否还有其他办法?比如咱们自己养一批煨虫?”白朝驹问道。


    “饲养煨虫确实可以,但煨虫成熟需要至少三年时间,若要药效好,成色佳,需要的时间则更长,得五到六年才行,你们……等得了吗?”巫医问的是白朝驹,眼神却看向屋内躺在床上的人。


    “三年不行。”周回春斩钉截铁道,“以他现在的情况,今年的冬天都很难熬过,三年,三个冬天,他未必等得了。”


    “那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既然已经到了苗疆,必须把煨虫拿到手。”黄巫医坚定道。


    “巫医还有得到煨虫的办法?”白朝驹面色一喜。


    “他们能买光熟苗的煨虫,生苗的煨虫可没这么容易买完。咱们去到生苗,肯定能买到煨虫。”黄巫医道。


    “但那里不是有长城拦着吗?”白朝驹问道。


    “我知道一条去往生苗的近路,能绕过长城,只是有些险峻。你们是齐兵中的精锐,肯定有翻山越岭的办法,只是他……”黄巫医看向躺在床上的公冶明。


    “带上他一起去。”白朝驹果断道,“若是再把他留在这里,没准真要送命了。让他跟咱们一起,我们有火铳,能保护他,等买到煨虫,也能直接治好他。”


    溧山的陡坡上出现了一支攀爬的队伍。他们训练有素地排成纵队,借着绳索,手脚并用地翻阅着陡峭的山壁。


    这就是黄巫医所说的近路,路倒是不长,但要爬上最陡的山坡。因为山坡太陡,此处才是城墙的缺口。


    据黄巫医所言,此处是苗人和齐人走私的通道,二十年前,他时常在这里行商,那时他年轻力壮,爬坡的速度是现在的十倍。


    即便现在,他爬坡的速度也不算慢,在前头带路,士兵们依次跟在他身后,然后是周回春。


    白朝驹跟在队伍的最末。他不是爬地慢,而是因为背上背着一人。


    出发前,众人分配好各自的行李,对谁背着病患的事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两名大夫一致主张由士兵中最强壮的一人背着公冶明上坡,众人的目光都落到禹豹身上,禹豹表示欣然接受。


    哪知病患冒出一句:“我要太子殿下背。”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无人敢接这话,只能一齐把目光投向白朝驹。


    白朝驹坦然笑道:“我先前背过广顺帝,也就是我的父皇,对此事有些经验。”


    不不不,这可不是有没有经验的问题,堂堂太子殿下,竟亲自背一个重病的将军上山,是不是随和得有些异常了?众人的心里打着鼓。


    然而白朝驹已经背对着轮椅蹲下身子,伸手揽住公冶明的腰,众目睽睽之下,把他稳稳当当背在了身上。


    “把轮椅带上。”他对还在发愣的士兵吩咐道。


    溧山的山坡很抖,不论是向阳那面还是向阴那面,都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草木,时不时就能见到虫网,确实是一块饲养蛊虫的风水宝地。


    “翻过这个山头,下山的路就缓多了。”巫医爬在最前,对气喘吁吁的士兵们说道。


    正午时分,一行人终于翻上峰顶。大伙儿取出干粮,席地而坐。


    白朝驹探头看着坡下,那里是一块盆地,里面密密麻麻建满了黑顶小屋。


    那里就是大齐之外的“生苗”,白朝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苗寨,和京城面积相仿,足有三个桂州那么大。这里离苗寨很近了,他粗略估算了下路程,日落前就能到达。


    黄巫医走了过来,对众人说道:“生苗的苗寨里头都是苗人,很排斥外人。我能说点苗语,等会儿还请诸位配合我,装作来此地行商。”


    “只要能进苗寨,我们一定配合你。”白朝驹道。


    巫医点了点头,指着公冶明道:“这位小友体弱,不能久站,只能坐着轮椅进去,我会称他是我的儿子。其余大伙儿则扮作挑夫,是来替我运货的,得辛苦殿下了。”


    “这点小事,没什么辛苦的。”白朝驹满口答应道。


    “这有些不妥。”公冶明突然道。


    刚才还叫我背你上山,也没见你觉得哪里不妥,怎么我做挑夫就不妥了?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白朝驹笑着看向他,问道:“怎么不妥了?”


    “那群杀手是冲着我来的,他们已经把熟苗的煨虫都买了,一定能想到咱们会去生苗。我这副样子,太容易被盯上了。”公冶明指着自己身下的轮椅。


    “你已经想到了更好的办法?”白朝驹问道。


    “嗯!”公冶明点了点头,“我们可以来一招引蛇出洞。你扮做我的样子,吸引他们注意。”


    “我扮做你的样子?”白朝驹惊讶道,“那你呢?”


    “咱们的箱子底下,有个放火铳的夹层。把火铳都拿出来,分给大家带在身上,空出来的位置能塞进一个人。”公冶明说道。


    “那……那……我也不像你吧……”白朝驹摸着自己飞扬跋扈的发梢。


    “这个简单。”公冶明看向禹豹,吩咐道:“你去点盆火,再把那个夹炭火的铁夹子洗一洗,拿给我。”


    第215章 黑城无白昼5 本王的身份岂是你能质疑……


    “这样真的能行?”


    白朝驹心惊胆战地看着面前的人举起手里的铁钳, 伸进火盆里烤了烤。


    火盆的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铁钳从火焰中取出,带起了一小串火星。公冶明举着铁钳, 左右端详了会儿,将钳子打开一个角度,往白朝驹的额头上伸去。


    白朝驹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息向自己逼近, 他看着钳子扁状的开口抖了下, 心里不免一颤。


    “别怕。”公冶明说道,面不改色地把铁钳对着他额前一缕头发的发根,夹紧。他手腕的力道不比从前,使劲过度, 小臂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白朝驹能感受到一股热气贴着自己的头皮, 而面前的人手抖得厉害,对铁钳的掌控能力格外令人担忧。


    “好怕你把我的头皮烫掉了。”白朝驹小声道。


    公冶明默不作声地举着手里的铁钳,往头发的末端挪动。他的手有些抖,眼神倒是格外坚定,直到所有发丝从钳口脱出,他的手才放松下来,也不发抖了。


    一缕散发着热气的头发落到白朝驹面颊上, 发丝变得服服帖帖, 仿佛天生就这么柔顺。


    “真有效果!”白朝驹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乔装我是专业的。”公冶明说道,顿了顿, 又补充一句,“我还会把头发烫卷,你若是喜欢,我以后可以给你烫。”


    白朝驹看着他颤抖着小臂,再度夹起自己另一缕没被拉直的头发, 他没敢直接拒绝,只能在脸上保持尴尬的笑。


    拉直已经够吓人了,哪还敢让你再烫第二次啊。


    直到第二日正午时分,巫医的“商队”才抵达苗寨。


    那个坐在轮椅上,说是他儿子的年轻人睡得四仰八叉,双眼下方青地发黑。


    为了不让好不容易拉直发型乱套,公冶明嘱咐他不能睡觉,白朝驹强撑了一晚上,最终因为坐在轮椅上太过舒适,在入寨的时候闭上了眼。


    “殿下快醒醒,得干正事了。”禹豹摇着他的肩膀。


    白朝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这时天已经暗了下来。


    “咱们已经在苗寨里了?”他好奇地看着面前街边的景象。


    今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深山中的寨子点着几盏白色的灯笼,显得格外清幽。


    禹豹也点燃了手里的灯笼,递给白朝驹,叫他挂在轮椅的扶手上。


    微黄的烛火照着他的脸庞,和披散下来的直发,以及脸上那道被画上去的细疤。


    白朝驹不觉得自己和公冶明长得像。他知道自己的眉眼偏硬朗,不像他那般柔和,眼睛没有他的漂亮,瞳仁也不像他那般又大又黑。


    这样真的能引蛇出洞吗?白朝驹不安地想着,手指暗中扣着藏在轮椅扶手下的长剑。


    风刮过,带着不寻常的沙沙声。


    “屋顶上有人!”禹豹惊慌地喊道,话音未落,几枚暗箭在夜色中朝他飞来,他飞快地转动轮椅,把自己和太子殿下一起藏到屋檐下。


    “你没事吧?”白朝驹压着嗓子,学公冶明的声音说话,一不小心压得太过用力,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禹豹奇迹般地听懂了他的话,喘着粗气道:“没事,我会保护你。”


    情况非常不妙,这次的杀手比上次更多,人影黑压压的,乌鸦般在屋檐上停了一排,足足有三四十人。


    天空炸开一朵无声的烟花,一瞬间,人影如雨点般落下。他们举着手里的刀刃,向俩人冲来。


    禹豹知道自己肯定没办法对付三四十人,但还是鼓起勇气把,白朝驹连轮椅一起挡在身后,大喊道:“我会保护你!”


    俩人沿着小路一直往后退,一柄银亮的利刃忽地穿破木墙,直冲白朝驹的脑袋。


    路边的屋子里,竟也埋伏着他们的人!禹豹慌忙拖拽轮椅,要帮太子殿下避开。可还是晚了一步,轮椅直接被劈成两半,白朝驹脸朝下摔在地上。


    持刀的人从破碎的窗户口跃出,看着街道上黑压压的人群,还有倒在地上的“任务目标”,得意的抬起纹着飞蛾图样的脖颈。


    “朝凤门的杀手也不过如此。”他冷冷道,挥起刀,要砍下“凝血剑”的头颅。


    就在刀刃挥下的那一刻,地上本该动弹不得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了个身,身底的银光一闪而过。


    “飞蛾纹身”成了两段,喷涌着鲜血,坠落在地。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白朝驹从地上一跃而起,甩了甩剑缝上的血。


    “可没人规定坐轮椅的就一定是瘸子。”他振声道。


    杀手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机灵的率先反应过来:“声音不对,抓错人了!”


    “你们发现的也太晚了。”白朝驹笑道。


    禹豹吹响了骨哨,先前潜藏在夜色里的齐兵呼啦啦地站在二人身后,一字排开,每人手里都端着一杆火铳,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杀手。


    杀手们不敢上前了,站在原地,看着白朝驹在火铳的簇拥下,越走越远。


    夜空恢复了先前的寂静,只有队伍撤退的声音。白朝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下地格外剧烈。已经结束了,但惊恐的余波还在,等到真正的白日来临,才能得到持久的平息。


    漆黑的天空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落在瓦片上,打湿了将士们的布鞋。


    黄梅时节来了。伴随着一声惊雷般的巨响,白朝驹停下了脚步。


    细密的雨声中,夹杂着木轮子滚动的吱呀声。一台轮椅出现了路口,一名男子端坐在轮椅上,一左一右的护卫撑着巨大的伞,雨水顺着伞沿的流苏淌落,在轮椅外围画出巨大的一圈水花。


    “你们没有抓错人。”男子开口道。


    白朝驹瞬间汗毛倒立,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上一次,他也是折在了这个人手里。


    轮椅一点点靠近过来,夜色中显露出这些人的样貌,还有他们手里端着黑色枪口。


    禹豹拼命拽着白朝驹的胳膊,焦急道:“快跑啊!快跑!”


    白朝驹却已经动不了了,他的腿僵在原地,脑子里乱成一锅粥。邱绩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没有死的?他是不是也知道自己太子的身份了?


    邱绩注视着面前的面色苍白,浑身湿透的年轻人,轻笑了下。


    “你不是一身正气为百姓卖命的好官吗?怎么现在开始冒充太子的名号谋反,还跑到这里来了?”


    冒充太子?禹豹愣住了,小心地打量着身旁的“太子”。


    太子的面颊上躺着水滴,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他的眼里还残留着些许迷茫,但是逐渐变得坚定、傲气逼人。


    他开口道:“你又是什么人?本王的身份岂是你能质疑的?”


    五月初一,紫禁城内,大太监程庆快步疾走,拐进了乾清宫。


    “皇上正在午休。”姚林青坐在乾清宫内,拦住了他,“你有什么要紧事,可以先和我说。”


    “永江总督徐云绍来报,山海卫指挥使杨坚正在暗中招兵买马,意图谋反!”程庆道。


    “此事当真?”姚林青惊地从椅子上站起。


    “千真万确!”程庆道,又补充一句,“徐云绍乃徐春辉义弟,不会骗您。”


    姚林青沉默片刻,道:“我会将此事禀报给皇上,请他即刻派兵镇压。”


    十日后,山海卫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杨坚得知这个消息时格外惊讶,甚至有几分喜悦,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个远房侄儿的消息了。


    “新来的兴州卫指挥使准备上任,专程过来看我?”他笑道。


    当年见到杨均时,还是个孩子呢,如今杨家把指挥使的位置继任给他,他倒还挺有心,想着找自己取经。


    “带他进来,用最好的酒菜招待他。”杨坚吩咐道。


    “那殿下的事?”属下旁敲侧击地问道。


    “先不着急透露。”


    日暮时分,杨坚满心欢喜站在大门前,看着自己的侄儿骑着战马,走进卫所。


    十余年未见,他从一个只有膝盖高的孩童,长成了身姿挺拔的青年,但脸上的稚气未脱,眼里带着刀锋般的桀骜。


    杨坚隐约觉得这份桀骜有些刺眼,说不上具体是因为什么,也许这是一个二十岁年轻人应有的傲气,可这份傲气里似乎还夹杂了别的什么东西。


    用膳的过程非常融洽,这位侄儿比杨坚想象地更加健谈,对战场之事也颇有自己的见解。


    杨坚不禁感到一阵后生可畏,青塘杨家后继有人,那他对自己这个很早就被扫地出门的叔叔,又究竟是何看法?


    “我还要赶路,今夜就不留宿了。”面对杨坚的邀请,杨均是这样说的。


    此时的夜色深地可怕,阴雨密布的天空没有月亮,山上传来幽幽的狼嚎。


    看着山海卫外漆黑无比的山路,杨坚担忧道:“我的好侄儿,还是明早再上路吧。”


    杨均坚定地摇了摇头:“军队行路不分昼夜,我平日夜路走的少,正好趁此时机历练历练。”


    “好,那你路上小心。”杨坚嘱咐道,转头看向守门的士兵,“把城门升起来,送他出去。”


    这时,三更的号子响了。杨坚并没有想太多,只当凑巧到了子时。


    大门发出吱呀的响动,“轰”的一声倒在地上。


    城墙漆黑的阴影下,潜伏着的士兵动了,如蜂群般往敞开的城门涌来,手里端着弩箭。


    “是敌袭!”城门边的士兵刚看清状况,迎面而来的箭雨在瞬间夺走了他的性命。


    “快关城门!”杨坚下令道。


    已经来不及了,骑兵驾着战马从城门鱼贯而入,挥着马刀向杨坚冲来。


    “不准关门!”杨均大喊道,声音响彻整个山海卫。


    “皇上有令,杨坚蓄意谋反,格杀勿论!尔等若不想受其牵连,当竭力助我!杀杨坚者,赏金百两!”


    第216章 黑城无白昼6 我现在就给他种煨虫


    白朝驹不喜欢这种被人俯视的感觉, 尤其是被面前这人。


    他此刻倒在地上,双手双脚都被绳索牢牢捆在背后,没有挣扎的余地, 脸上沾着湿黑的泥巴。


    他的视线只能看清这些人的鞋子,布制的鞋子、草制的鞋子沾着同样的黑泥,皮质的靴子踩在木踏板上, 那双鞋子格外鲜亮, 像是从没沾到过地。


    一双破布鞋跑了进来,带起一连串泥点,溅到白朝驹脸颊上。


    破布鞋跑到皮靴边上,停住了, 双膝微弯, 低声说着什么。


    “说出来。”邱绩冷声道。


    “阁主,这里头还有外人在。”穿着破布鞋的喽啰警惕地看着倒地不起的白朝驹。


    “但说无妨。”邱绩道。


    那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皇上已出兵围剿山海卫反贼,三分之二人已经投降,一千余人被当场处决,逃跑的人不足百名。”


    叛军的事,已经被皇上知道了?白朝驹惊愕地张着嘴, 对这一切感到难以置信。


    “你胡说, 山海卫没有反贼!”他下意识地反驳道。


    “看看这个。”邱绩把一枚染着锈红血迹的印章丢到白朝驹面前。


    那是枚铜铸的方印,印台上方刻着“山海卫指挥使司之印、礼部造”的小楷, 下方则用篆体刻着“山海卫指挥使”字样。


    “这是杨坚的官印,你应当认得吧。”邱绩冷冷道。


    白朝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心如磐石沉入深海。


    “你的那些小把戏已经暴露了,皇上先拿了山海卫杀鸡儆猴,拿下定津卫是迟早的事。只可惜定津卫指挥使不在卫所中, 甚至不在大齐之内。取他性命的事,还得靠我来办。”邱绩笑道。


    “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盯上的他?”白朝驹昂着脖子,奋力想要直面轮椅上的人。


    “你现在自身难保,居然还想着他?”邱绩顿了顿,忽地想起了什么,仰天大笑起来。


    “你不会现在还惦记着和他成亲的事吧?我以为那是你们年轻时的玩闹,没想到你是当真的?想不到李默的徒弟,竟痴情至此,他现在都变成了那副样子,你还是不离不弃,甚至把自己给搭了进来。”


    他看着白朝驹涣散的瞳孔,忽地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眼里流露出几分同情。


    “真是可惜,倘若你还在山海卫,或许杨坚也不会惨败吧?他一介莽夫,空有一身功夫又有何用?若不是当年姚望舒为了看住宁靖,他也做不上这指挥使的位置。”


    “至于你的小相好,你就放宽心吧,我一直特别派人关照着他呢。”


    他俯下身子,饶有兴致地观赏着白朝驹因为愤怒而涨红的面颊。


    “说起来,我对你俩私定终身的事还挺有兴趣,让我猜猜看,你们俩人里,究竟谁是郎君,谁是娘子?看在你这么爱护他的份上,应该是自己舍身做的娘子吧?难怪那时候不肯答应我接替霜辰成为白象阁的头牌,原来是名花有主了。”


    白朝驹的脸越涨越红,邱绩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说话,就令他感到万箭穿心般的痛苦。


    难道我真的做错了?我不该让公冶明过来治病,我也不该离开永江。


    退一步来说,我两年前就应该拦住他,不让他去沙州。


    退一万步来说,我就不该带他来京,他对当官本就没有多大兴趣,行侠仗义,执剑走江湖也不失为一种出路。


    我要是早点问问他就好了,谁叫他这么听我的话,害得我老是不顾及他的想法。


    倘若他没去沙州,就不会落下一身伤病,我们两人可以一起去查五雷神机炮的线索,他可以保护我,我也不会被白象阁主追杀到天涯海角,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认。


    去沙州的可以是任何人,为什么偏偏是他?难道是……因为我金榜题名时的那句“我看不起你”,他才这么拼命努力,想证明给我看?


    我要是不说那句话就好了。到头来,这话成了扎向他的一根硬刺,不偏不倚扎在命脉上,刺得他全身苦楚,胸口更是痛到钻心。


    不争气的眼泪盈湿了白朝驹的眼眶,接连不断地流淌在地。他已不清楚邱绩是什么时候走的,当他恢复理智时,面前已经没有人了。


    他背关在一间黑暗的小房间里,门紧闭着,只有扇小小的窗户,封着木板组成的栅栏。


    门锁发出了“咯哒”的轻响,白朝驹奋力地扭动身子,使唤着被牢牢捆住的手脚,支撑着自己坐起。


    是不是公冶明被人捆来了?邱绩那个魔鬼,说一直派人盯着他,自己落入圈套的那个时候,他大抵也遇险了。


    可那个魔鬼能有这么好心,会让我们在死之前,见对方最后一面吗?


    他知道这几乎是痴人说梦,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期待。门被缓慢地推开,白朝驹的心越跳越快。


    门口显露出一个细长的人形,身段挺拔,快步闪进门里。


    不是他,白朝驹失望了,但随即瞪大了眼睛。


    这是个他认识的人,甚至有几分难以评判的交情。


    “王钺?”他惊讶道。


    王钺没有看他,悄无声息地走到白朝驹身后,亮出了手里的钥匙,对上锁住他手脚的镣枷。


    “他在这里吗?”白朝驹问道。


    “谁?”王钺问道。


    “公冶明,你有没有见过他?”白朝驹问道。


    “没有。”王钺道。


    白朝驹顿时有了想法,这是个契机,他要拼死赌上一把,用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


    “王大哥,你不能救我。”白朝驹猛然将身子一扭,甩开了王钺开锁的手。


    “别说傻话了,趁我改主意前,快从这里逃出去。”王钺一把拽过他手上的镣铐,伸着钥匙,再度往锁眼对去。


    “王大哥,我是认真的,要是放走了我,邱绩肯定会怀疑你。”白朝驹再度把锁链抽开,眼神无比坚决。


    “我和你一起跑,咱们两个人,肯定能跑出去,就算躲在深山老林里也行。”王钺道。


    “不,王大哥,我想和你商量件事,至关重要。”白朝驹坐直了身子。


    雨都是冷的,晚春的雨也有些冷。


    公冶明坐在屋子里,桌边煮着壶热茶,暖茶进肚,骨子里的寒意并没有丝毫的化解。


    他留意外头的动静很久了,在夜雨落下来前,那股窸窸窣窣的响动如阴魂不散的野鬼,就算看不到影子,那股浓郁至极的血腥气味也会止不住地往鼻子里钻。


    他太熟悉这种味道,也很熟悉被这股味道缠上后的下场。从前的他带来那股味道,现在的他是被味道捕食的那方。


    还有机会逃跑吗?他尝试着使唤了下僵硬的双腿,近几日他恢复得还算不错,能从椅子上站起,稍走几步。


    但要撑着这副饱受病痛的身体,甩开那些杀手,从屋子里逃跑,根本不可能。


    他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屋子很大,为了能让十三人一齐住下,白朝驹特地租了间大屋。


    巫医正在买虫,其他人都去保护太子殿下,只剩周回春还在。单靠他一个不会功夫的大夫,把自己从众多杀手眼皮底下送出去,难上加难。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杀手们还未动手,他们似乎在等待一个契机。是在等我睡着,还是等巫医回来?


    他正想着,屋门“吱呀”地开了。


    黄巫医晃了晃手里的小竹筒,满脸换新雀跃:“小友,我回来……”


    话还未说完,只见公冶明从椅子上站起,踉踉跄跄快走几步,朝着自己摔倒过来。


    黄巫医被他带倒在地,尾椎磕在门槛上,痛得两眼发昏。他正欲对身上这人冒冒失失的行为说上两句,耳边传来了“嗖嗖”的箭声。


    数十枚箭矢从半开的大门落入屋内。常年掩人耳目留下的警惕让巫医一个激灵爬起,飞快地合上虚掩的门。


    箭矢还在飞来,在木门上打下数个透着箭尖的小孔,带着接连不断“啵啵”声。


    巫医脸色惨白,颤声道:“是我把他们引过来的?”


    公冶明摇了摇头,说道:“你扶着我,去里屋。”


    周回春在床上睡得正熟,脸上传来火辣辣的两掌,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便被一股大力拉到了床底下。


    呼呼的箭矢声再度传来,有几枚精准地穿透窗栅,扎在床上。


    “杀手追过来了?”周回春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很快便认清了现在的局势,说道:


    “床底下也不安全,得找机会逃出去。”


    巫医默不作声地擦了手里的火折子,支着身子,将火扎子递到周回春手里。


    “咱们不跑吗?”周回春疑惑地看着面前人的举动。借着微弱的火光,巫医举起手里的竹筒,缓缓打开。


    “这是干什么?”周回春问道。


    “我现在就给他种煨虫。”巫医伸手摁着公冶明的脑袋,不由分说地掀开他的头发,把装着煨虫的竹筒倒扣在他的后颈上。


    “现在种?外头全是杀手……”周回春惊讶道。


    “正因为外头全是杀手,才得现在就种!”黄巫医用力摁着手上的竹筒,叫煨虫无处可去,只能全数钻进公冶明的后颈。


    公冶明的身子忽地抽搐起来,微弱的火光下,能看到他的头发抖动着,以一种怪异的角度从地上飘起,浮在半空。


    “不行,他要走火入魔了。”周回春道。


    “剩下只能看他自己了。”黄巫医松开了手里的竹筒,公冶明的后颈处留下一个圆形的浅坑,中间有一团红色,是煨虫钻入的痕迹。


    那团红色动了下,公冶明整个背脊开始剧烈蜷曲,四肢不受控制地扭动着,跳舞一般,在地面无规律地摩擦。


    周回春眉头一皱,把手里的火折子塞进巫医手里,从怀里取出一捆手指粗的布,抖开,上面是细细的金针。


    他捻起两枚金针,一左一右,精准无误地扎进公冶明的后脑。


    漂浮的发丝猛地抖了下,一点点地落回地面。周回春一鼓作气,再度取出四枚金针,接连往他头顶上扎去。


    外头传来听不懂的话语声,黄巫医猛地扑灭手里的火折子。


    杀手过来了,周回春明白他的意思,可这下眼前一片漆黑,他没办法继续施针,也不确定公冶明身上的走火入魔消解了没。


    他能感受到木地板传来的震动,一下一下,是很多很多人靠近的脚步。


    木头的碎裂声此起彼伏,那些杀手们手持利刃,东翻西找着,一点点往里屋靠近过来。


    周回春感到自己的心脏快要从胸腔跳出,当他看到一只穿着布鞋的脚出现在床沿时,他的呼吸都停止了。


    一柄利刃在他面前晃了晃,那名杀手俯下身子,往床底看过来。


    明明是漆黑一片的屋内,周回春却能无比清晰地看到他垂到地上的发丝,看到他因激动而滚动的喉结,还有带着胡渣的下巴,直到他的眼睛出现,宛若发现猎物的狼,瞬间亮起绿色的荧光。


    他说了句听不懂的话,手持利刃,往床底趴着的三人挥来。


    死期已到。周回春脑海里只有这四个字。


    就在这时,方才缩成一团的人猛地动了。公冶明以常人难以理解的速度瞪出双腿,不偏不倚地踢在杀手的刀上。


    周回春完全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只觉得那个方才奄奄一息的病秧子,如一阵风般从床底飞了出去。


    等他反应过来时,方才探视床底的杀手已经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额头中间有道狭长的口,淌着红白相间的液体。


    第217章 黑城无白昼7 冰雨


    “他不是快病死了吗?”


    “那个邋遢地跟叫花子似的老头, 难道是大夫?”


    余下的杀手们面面相觑,谨慎地看着面前这个持刀的年轻人。他的面色依旧很差,脸是煞白的, 双眼乌黑的镶在面颊上,看不出神情,但面中一道绯红的疤很是显眼。


    “他先前脸上有疤吗?”一杀手疑惑道, 话音未落, 一柄银刃闪到了他的面前。这句话没有回应,就算是有回应,他也听不到了。


    公冶明的刀洞穿了他的脑袋,他顷刻间失去了全部意识。


    周回春爬在床底, 胆战心惊地从缝隙往外看, 外头的人一个接连一个倒在地上,全是他没见过的生面孔。


    直到最后一个站着的人蹲了下来,那是屋子里最后活下的人。


    公冶明把手里的刀在床沿敲了敲,刀刃上全是凝结成霜的血花。他从未积攒过如此厚的血红,宛如一层厚厚的刀鞘,脱落在地时,仍保留着刀的形状。


    “黄巫医, 周大夫, 你们跟在我身后。”公冶明说道,看着窗外的安静屋檐。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 水线织成细密的网,沿着瓦片流淌而下。


    数柄弓弩架在瓦片的缝隙中,任由流水冲刷着锐利的箭头。


    一旁的树影里,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屋子的后门。


    门被打开,探出半张谨慎的脸。他左右看了看, 拿持刀左手按住木门,张嘴说了什么,一个头发乌黑的男子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个白发老头。


    就在他们迈出木门的瞬间,树上燃起了一束无声的烟花。


    潜伏在屋檐上的杀手们收到信号,拉动了早就架好的弓弩。箭矢接连射出,和雨线一同织成充满杀意的网。


    公冶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动了,他手里的刀动了下,将半开的木门应声倒下,被一股大力挑到半空,结结实实挡住了三人的身影。


    领头人懊恼地“啧”了一声,心想:此人的动作为何能如此之快,好像早就预知了屋顶有人一般。


    一波箭矢落了空,三人躲到了院子的围墙下,看不清踪迹。


    领头人回过头,对身后众人比了比手势,示意一只小队沿着围墙绕进院子,逼出三人,剩余人依旧在屋顶上看守,架好手里的弓弩。


    他们只不过三人,而我足足有三十人。领头人想着,注视着院子的目光坚定。


    雨一直下,冰冷地雨点打在他的唇上,似乎比方才又冷上几度。他探出舌头舔了下,有冰渣的颗粒感。


    现在是五月,哪怕夜里的雨再冷,也不至于像冬日里那样,冷到结冰。


    刹那间,他的脑海浮现出三个字:凝血剑。


    这称号莫非不是夸大,而是因为他的剑气,真能叫血都冻结成冰?


    若是连血都能冻住,那这夜雨被冻成冰雨,也不足为奇。


    可自己分明死死看守着后院,根本无人出来,他的剑气总不至于出神入化到了这种地步,不见人影,就能大杀四方吧。


    莫非是趁着自己回头发号施令的那一刹那,他逃出了院子,闪上了屋顶?


    这怎么可能?不,这根本就不可能,身后一点儿响动都没有,这么多手持弩箭的队友在,怎么可能叫他一人闯上来?


    脚边的瓦片忽地动了下,冰冷的雨幕声中,一个分外沙哑的声音幽幽响起:


    “你是他们的头儿?”


    领头人猛地回头,只见一人站在身后,那些手拿弓弩的队友们全部倒在了屋檐上,身底淌着鲜红的血。


    一柄裹着血霜的长刀抵在他面前,那人持刀的左手上也裹着一层薄冰,雨点结成冰丝挂在他的身上、头上,连睫毛上也挂着零星的冰丝。


    迟迟没有应答,公冶明眉头一抖,将面前呆愣住的人踢倒在屋檐上,又抬起一脚,踩住他的脖颈。


    “为什么杀我?”


    冰冷的寒意蔓延到领头人的脸上,他的面颊传来阵阵的刺痛,水渍在一点点凝成冰霜。


    这究竟是什么功法?


    他能想到唯一和此有所关联的,就是二元功。可这个人看起来年纪很轻,二元功的阴气怎么可能强到此种程度?


    他忽然感到右手的指尖传来剧痛。公冶明正提起刀尖,点着他的小指。那痛宛如生了根,发疯似地沿着筋脉生长。


    无需用眼睛确认,他已经知道,自己手指被冻住了。


    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冰冷又漆黑,正如凝血剑面上的疤痕一般,带着血的腥味,和沉默的厮杀声。


    他相信自己如果继续不作回答,会被面前的人折磨致死。


    “是千阎殿主派我来的。”喉咙被踩住,他只能用力挤出些许微弱的声量。


    “千阎殿主还派你做了什么?”公冶明继续问道。


    “买煨虫,杀了你,还有……太子……”那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


    太子?太子竟也是他们的目标?等等,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白朝驹就是太子?如果太子的事情已经暴露,那谋反的事,岂不是也……


    公冶明松开了踩着那人脖颈的脚,拿刀架住他的脖颈,逼他使唤着疲软的双腿,从地上站起。


    “把你的人都叫回来,然后,带我去见千阎殿主。”


    苗寨的街道并不开阔,它建在山间盆地上,地面不算平整,四处是上上下下的坡道。


    公冶明警惕地看着面前的引路人。


    通常而言,失败的杀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于朝凤门而言,失败等同于死。


    他相信千阎殿也是如此,领头人带他去的地方,是陷阱的可能性更大。可他别无选择,这是能见到太子的唯一办法。


    引路人忽地停下了,在一个三岔路口,左边一道通往坡下,中间一道是一人宽的窄巷,右边一道通往坡上。


    他回过头,看着公冶明,眼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


    “快走。”公冶明再度举起手里的刀,雨点落在刀刃上,顷刻间冻结成冰。


    “你是朝凤门的杀手,对不对。”那人道。


    公冶明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睛鞭挞着他,手里的刀刃往前递了半寸。


    “你的身上被种了蛊毒,是真的吗?”那人没有躲,反倒昂着头,直视着他漆黑的目光。


    公冶明还是没有说话,手里的刀抵在领头人的胸口,刀刃没入半寸。


    “但你的嗓子一定被毒哑过,我听得出来。”那人继续道。


    “仇老鬼舍得下这么狠的手,也难怪你的本领这么强,他现在死了,你一定也很开心吧。但我们殿主和他不一样,我不希望他死,我也不会让你找到他!”那人说着,用尽全力往前大迈一步,自己迎上了公冶明手里的刀刃。


    公冶明慌忙拔出手里的刀,不叫他轻易自尽。


    可这柄刀是他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不似平日里用的横刀那般笔直,它的刀刃如月牙,微微上弧着。


    这一下捅入,弯曲的刀刃卡上了肋骨,他怎么也拔不出来,只能任由那人在刀刃上越陷越深。


    公冶明睁大了眼睛,此时的他慌乱到极点。这人是将自己引入包围圈中,很快就会有无数杀手一拥而上,要取自己性命,可手上的刀还被死死卡着。


    “我只想……求你……放过阁主。”鲜血不断的从那人嘴角淌出,说完这几个字,他失去了所有气息。


    没有想象中一拥而上的杀手,什么都没有。公冶明终于把卡得死死的刀刃拔出,茫然地看着周围。


    这些杀手真的很不专业啊。


    雨点小了,东方的天空露出一点鱼肚白,已经是清晨。


    早起的村民们开始一日的劳作,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用苗语聊着家长里短的杂事。


    “听到昨晚的雷声吗?我睡着觉都被吵醒了。”


    “哪有雷声?我家的狗都没叫,要是打雷,它肯定都扑到我床上来了。”


    “真有雷声!我可没骗你。”


    “不可能,我耳朵聋,我家的狗耳朵可不聋,你肯定是做噩梦了!”


    俩人越说越激烈,没注意那个白发老头是什么时候走到的自己跟前。


    “这位小友。”黄巫医咧嘴一笑,“可否告诉老夫,是在何处听到的雷声?”


    狭窄的山道上,两人站着,一人蹲着。


    周回春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蹲在地上,仔细翻看着碎瓦片,还有碎成两半的轮椅。


    他查看许久,忽地站起身,往一个方向走去。


    周回春跟在他身后,发觉他往前的道路上,有两道隐约的车辙。车辙很窄,那不是寻常木车留下的,是轮椅行过的痕迹。


    经过一夜雨水的冲刷,车辙被冲刷地极浅,只有看得格外细致,才能发现。


    “可轮椅已经坏了,这些只是殿下来时的路吧。”周回春忍不住提醒道。


    “不是。”公冶明果断道,“我们的轮椅轮距十九寸半,这里的轮距二十寸有余,不是我们的。”


    “你连轮距都记住了?”周回春震惊地看着他。


    “这可是人家的老本行。”黄巫医笑道。


    “是什么老本行?”周回春不禁好奇道。


    看着公冶明望向自己的黑漆视线,黄巫医慌忙摁住内心呼之欲出的话语,连连摇头。


    “……不可说,不可说。”


    周回春只能满腹好奇,跟在他身后,看他找着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最后停在一间其貌不扬的屋子前。


    “把火铳准备好。”公冶明对身后俩人吩咐道,握紧手里的刀,抬脚,踢开了屋子破旧的木门。


    第218章 黑城无白昼8 不专业的“杀手”们


    阎千胜从来都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 在他还叫阎叁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


    他是三胞胎中的老幺,出生时又瘦又小, 浑身发紫,大夫说他活不过三天,但他已经活了三十年, 是三兄弟中活得最久的一个。


    他的大哥年幼贪玩, 在山上被黑熊掏了心。


    他的二哥身强体壮,却在饥荒最严重的那年,和全村人一起饿死在了南迁的路上。


    他也没想到,最瘦最小的自己, 在饥荒中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拿着全村人的遗产,走上了一条离奇的江湖路。


    期初是几个山贼盯上了他,想要打劫。无处可去的阎千胜自愿交出了全身上下所有值钱的东西,条件是:和山贼一起过日子。


    “我们是靠打家劫舍吃饭的!你瘦得跟只小鸡仔似的,能提得动刀吗?”山贼揪着他的领口,要将他丢到山下。


    “我确实不会打劫。”阎叁不死心地辩解着,“但我会洗衣做饭, 会打扫屋子, 还会养花种菜,能让你们过上更舒服的日子。”


    山贼们想了想, 有个免费的仆人服侍自己,到也不差,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就这样,阎叁成了山贼的一员,在山头上占地为王。村民留下的银子很多, 足够他们几个人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


    阎叁很会精打细算,小日子过得不错的山贼也不再想着打打杀杀,决心金盆洗手,从此隐居山林。


    金盆洗手的那天,山下小路上出现了一波不速之客。


    并不是前来报仇的仇家,也不是前来剿匪的官兵,而是一群饥肠辘辘、瘦骨嶙峋的灾民。


    阎叁赶忙把他们请到寨子里招待,又拿出囤积的银子去买粮食,让他们每个人都填饱肚子。


    山贼们自然很不满,可今时不比往昔,念及朝夕相处的旧情,他们没当场杀了阎叁,只是质问他为什么这样做。


    “我们的银子是饿死的灾民给的,如今遇上灾民,得把银子分给他们,这叫因果轮回,善恶有报。”


    “去你丫的善恶有报,咱们的银子没了,以后还怎么过日子?”山贼怒道。


    “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很多银子和粮食。”一个灾民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咱们是永嘉县来的,那里闹了水灾,方圆百里的庄家都被淹死了,朝廷发了赈灾的粮食,但被任巢那个狗官吞了。我的朋友是大夫,去过他家,说他家里的仆人都是穿金戴银,金银财宝数不胜数,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荣华富贵。”


    “喂,你疯啦!”另一个灾民慌忙制止道,“任巢是朝廷任命的官,整个永江都归他管,你敢问他要银子?”


    “不用去要银子,咱们直接去劫他的银子。”阎叁立即明白了灾民的言下之意。


    几个山贼都惊讶地瞪大了眼,劝他道:“我们可是山贼啊,缺钱打劫商人就行。这儿离临安有几百里,咱们跑那么远路,打劫一个永江总督做什么?”


    “打劫商人和打劫总督又有什么分别?我们是山贼,哪有放着银子不劫的道理,是不敢吗?”阎叁反问道。


    “可……可咱们就这么点人,又要打家劫舍,又要搬银子,恐怕不成吧?”山贼为难道。


    “只要你们去,我们也一起帮忙!”方才开口的灾民果断道。


    阎叁只是提议去偷任府的银子,当时的他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得那么大。


    到了临安,正巧遇上任巢巡街,冲动的灾民们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蜂拥而上,挥着拳头把他打成肉泥,任谁来都拦不住。


    山贼们也看呆了,他们不是没见过血,可像这样活活把人打死,实属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他们连滚带爬地逃出了临安,连任府的门槛都没摸到,更别提库房里的银子,这次的打劫行动格外失败。


    永江总督任巢之死,江湖上最流传的说法是:有一波本领高超的江湖刺客,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将他刺死。


    传闻中的“江湖刺客们”完全不清楚这些状况,只顾着隐姓埋名。他们多数只是相貌普通的常人,很快就大隐隐于市,如水滴融入大海,就此消失了踪迹。


    可有一人的相貌并不寻常。


    阎叁天生个头奇矮,面容稚嫩,声音却比寻常成年人更苍老些。这样的奇人,不论怎样乔装,都是藏不住的。


    “你就是刺杀任巢的杀手吧?”一人在街上认出了他。


    果真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做过的事,终究会得到报应。阎叁点了点头,以为自己的命数将尽。


    那人却道:“我愿意出重金,请你帮我杀个人。”


    阎叁愣住了,很快,他就发觉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酝酿一下了激动的心情,回答道:


    “我叫阎千胜,是千阎殿的殿主,你要杀什么人?”


    于是,山贼和灾民们换了种营生的勾当。他们的功夫不高,就凭技术来凑。灾民中本就有不少木匠铁匠,他们各凭本事,搓了各种各样的弓箭弩箭,给大伙儿装备上。第一票正式的生意,在有惊无险中顺利拿下,千阎殿就此开张。


    阎千胜凭自己“出众”的样貌接来任务,为所有人分发赏银。加上他头脑灵活,处事细致,自然而然成了千阎殿名副其实的殿主。


    一路摸爬滚打着,十余年过去,千阎殿终于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头。等到朝凤门倒台的那刻,千阎殿一跃成为江湖上最强盛的杀手组织。


    直到他们啃到一块硬骨头。


    阎千胜回忆着邱绩找到自己的时候。那瘸子说:朝凤门还有个余孽,现在定津卫做指挥使,不用担心他的本事有多高,因为他在沙州冻坏了身子,还废了右手,现在弱不禁风,一吹就倒。


    他甚至还给千阎殿提了出一个堪称“完美”的计划。看着门口的人一步步朝自己逼近,阎千胜心里只有四个字:我被骗了。


    公冶明提着刀从门口进来,面色却依旧白得吓人。


    阎千胜猜测,他的身子还没恢复好,尽管他此时的神色云淡风轻,像是吃完饭出来赏月那般轻松。可从苍白嘴角上残存的红色可以看出,他方才吐过血。


    透过他身后的门缝,阎千胜能看到外头的院子,地上满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阎千胜甚至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有些是陪着自己起家的,还有些是后来加入的。他们大多是无家可归之人,在这里求口饭吃。不论男女老少,只要加入千阎殿,大家都是黄泉路上的摆渡人,谁也别看不起谁。


    他一直以为千阎殿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和朝凤门匹敌,没想到对方只用一人,就能将自己苦心经营十余年的大业全数摧毁。


    而他,说来可笑,身为千阎殿殿主,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人。


    猎人开始被猎物追逐,哪怕这位杀手嘴角淌着血丝,还废了一只右手,他也没可能从他手里逃脱。


    公冶明走到阎千胜面前,疲惫的嗓子极度沙哑。


    “告诉我,太子殿下现在何处,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阎叁冷笑道:“你杀了我手下这么多人,我又怎么会相信,你能放过我?”


    公冶明摇了摇头,道:“他们是为了阻止我见你才死的。”


    “阻止你见我?”阎叁难以置信地笑了下,他觉得面前这人的言论很是荒谬,自己并不是个值得别人付出性命保护的人。


    “你的意思是,他们是自己撞上你的刀头?一个接一个?这根本不可能。”


    公冶明转了下漆黑的眼眸,依旧面无表情道:“至少有一人是的。”


    他顿了顿,又道:“就算你不告诉殿下在哪里,我还是会找到他。”他拿眼睛指着阎千胜身后的屋子。


    阎千胜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问我?杀了我吧,我还不至于这么贪生怕死,你已经杀了我这么多手下,不差我一个,送我一程,让我在黄泉上和他们一道。”


    公冶明垂下了手里刀,轻声道:“你走吧。”


    阎千胜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注视着他。


    这时,阎千胜身后,传来一阵轻快又激昂的掌声。


    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面带和善的笑容,有节奏地拍着双手,从屏风后头走出,走到阎千胜身边。


    他的臂弯里夹着柄铁棍,棍头尾雕着蟒蛇的图案。


    公冶明猛地举起手里的刀,做抵御姿态。他认得面前这个老头,是朝凤门的腾蛇棍,亦是师父从前的故交。


    “我可没答应你,放他一条活路。”腾蛇棍道,将臂弯里的铁棍紧握的手中,纵身一跃,棍头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而来。


    公冶明慌忙闪身躲避。他清楚此人的功夫高超,能和师父打上好几个来回,以自己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和他应战。


    老头手里的棍子忽地一拐,变了方向,往公冶明身侧的阎叁挥去。


    “小心……”公冶明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那根棍子结结实实砸在了阎叁的头顶上,将头骨砸出一个深深的凹坑。白色的浆水混着鲜血,如泪水般,从阎叁的脸上淌下。


    “阁主叫我来善后,看来没有白来。”老头将手里的棍子一收,再度摆开架势,面朝公冶明,和善一笑。


    “凝血剑,好久不见,就让老衲代替你的师父,试试你现在的功夫如何吧。”


    第219章 黑城无白昼9 血刃


    公冶明攥紧了手里的刀, 刀柄处缠着布条已经磨破,坚硬的刀柄磨得手掌酸疼。


    这不是一柄好刀,刀刃上满是血污和豁口, 显得疲惫不堪,它已经战斗了许久,不知何时会突然断裂。


    可他无路可走, 只能相信这柄廉价又膈手的破刀。


    老和尚握紧了手里的铁棍, 往前一撩,棍头棍尾甩出眼花缭乱的圈。


    公冶明辨认着他出棍的方向,手里的刀刃灵活转着弯着,几乎逼到老和尚胸腔。


    可腾蛇棍并非浪得虚名, 他眼睁睁地看着老和尚手里的铁棍扭动着, 宛如有了生命一般,往自己的刀刃扑咬过来。


    这样瓷实的棍子,薄薄的刀刃肯定抵挡不住。公冶明慌忙抽回手里的刀,这一下失了先机,三两下就被逼到墙角。


    “你这刺死师父的逆徒,今日我便替他收拾了你。”老和尚道。


    公冶明眉头一皱,正欲反驳, 腰身便被铁棍狠狠抽了下。


    棍子是钝器, 这一下并不见血,可他却感到自己五脏六腑都被一股大力搅得天翻地覆, 喉头一甜,腥酸的液体混着锈味,蔓延到嘴角。


    他是在令我分心。公冶明咬着牙,奋力稳住手里的刀。


    注视着他嘴角渗出的血丝,老和尚决心结束这场单方面的厮杀, 给面前的人最后一击。


    铁棍被用力劈下,正是方才送走阎千胜的那招,巨大的力气能令钝器直接击碎骨头,只有一瞬的痛苦。这是他的杀招,格外的迅速且果决,根本不可能有人能躲开。


    铁棍发出“铮”的巨响,重重砸在地上,将石板震碎开来,砸出个一寸深的凹坑,面前的人却消失了。


    老和尚惊愕了下。仇老鬼的爱徒果真非比寻常,一手绝影步使得出神入化,是他亲眼见过的最快的步子。


    只可惜,即便躲开了这一击,他也未必有进攻的机会。老和尚将铁棍往身后快速一抡,公冶明的身形顷刻间被逼出,脆弱的刀刃结结实实挨了铁棍一下,发出一声悲鸣。


    他提着刀连连后退,直至门边,嘴里喘着粗气,鲜血止不住地从嘴角淌落,在地上湿答答地积成一片。


    腾蛇棍的攻势很猛,他的气用得也有些着急。经过昨夜乃至方才的打斗,身上的寒气用得太多,压不住煨虫的火气,顿时急火攻心,让他的内伤又重了一层。


    老和尚丝毫不念及同门旧情,提着铁棍,往门口的位置走了两步,堵上他最后的生路,脸上挂着慈祥的笑。


    “你要救太子的心气呢?这副样子,不会是想着逃跑吧?”


    公冶明当然不准备逃跑,他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走:打败面前的人,亦或是被他打到无法再前进一步。


    他把嘴里的血吞进肚子,再度刺出手里的刀,极速的动作让刀刃发出“咔哒”的响动。


    老和尚的铁棍刮起罡风,往公冶明的刀刃挥去,铁棍还未碰到刀刃,公冶明手里的刀刃往一个奇怪的角度弯折过去,被风生生折成两节。


    碎刃掉落在地,公冶明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黑洞洞的瞳仁里是深深的绝望。


    腾蛇棍则笑意难掩。一柄断刀,一个口吐鲜血的人,哪还有半点和自己抗衡的能力?


    他直接将铁棍猛地往上举起,正冲着公冶明的天灵盖,用劲全力劈下。


    看着面前一动不动的身影,腾蛇棍觉得自己成了。


    孩子不过是孩子,哪怕仇老鬼说他再有天赋,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非要那么笃定地去救太子,靠这样一柄千疮百孔的刀,和这么多人为敌。


    要是换成别人,恐怕早就丢下太子,跑得远远的了吧。这孩子分明能跑,却是格外的死心眼,非要救出太子不可。


    他的运气倒不差,差点就成功了。这个千阎殿,名头在江湖上叫得响亮,竟然是个草台班子,乘着朝凤门覆灭的东风,一朝成名,一朝覆灭。倘若他们的没有掺和上太子这档子事,也许还能赚些小钱,也不至于覆灭得如此彻底。


    这孩子有点真本事,也难怪仇老鬼视他如宝,恐怕最后对上他时,下手还是软了些吧?可惜他遇上了我,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棍子劈了下来,公冶明眼疾手快地举起手中的残刃,格挡住迎面打来的铁棍。


    手腕被震地酸麻,可棍子富有弹性的末端拐了个弯,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头顶上。


    鲜血从额角淌下,沿着侧脸,滑落在下巴上。公冶明持刀的左手不断颤抖着,指关节发白,青紫的指甲盖渗着血丝,剧烈颤抖着。


    只用一只手挡住我的两只手,根本是异想天开。老和尚铆足全力,将铁棍用力往下压去,残缺的刀刃发出“咔咔”的呻吟,再度出现几道。


    残刃碎裂的瞬间,棍棒的力道也绵软了下去。


    连绵不断的血水淌落在地,积成一片洼地。老和尚的小腹被划破一道巨大的裂口,宛如过熟爆裂的饺子,依稀可见里头的内馅。


    怎么回事?他的右手……不是废了吗?怎么可能拿的动刀?惊愕转移到了老和尚脸上,他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公冶明右手的袖子同样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露出惨白细瘦的手臂,覆着凝结的血霜,血霜顺着手肘往下凝聚,形成一道附着在小臂上的“血刃”,一闪而过尖锐的光芒。


    这是他为自己精心捏造的“暗器”,方才就是用这道尖刺,划破了老和尚的肚子。


    真是太小瞧他了。老和尚一手捂着肚子上的伤口,另一手牢牢攥着手里的铁棍。


    公冶明的状态也不好。他的额角淌着血,身上的血更多,手里的刀刃只剩短短一截,完全丧失了使用的价值。


    像这样的小把戏能成功一次,不可能再成功第二次了。老和尚气沉丹田,不顾小腹喷涌而出的鲜血,双手攥紧手里的铁棍。


    只差最后一击,自己就能不负阁主的命令,把面前的人拿下。


    铁棍挥出的同时,公冶明飞快地转过身,拔腿往门外跑去。


    现在才想着逃跑?为时已晚了吧!


    俩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哪怕他的反应再快,也抵不过铁棍的长度。老和尚只是往前迈上一步,手里的铁棍狠狠拍上了公冶明的后背。


    公冶明一下子失去重心,连滚带摔地扑倒在院子中央。他手脚并用着想从地上爬起。腾蛇棍已经拖着浑身带血的身子追赶出来,再度举起铁棍,对着他的后脑勺狠狠拍打下。


    我可以死,但你也别想再站起来了。


    天空突然响起一阵雷鸣。


    准确的说,是火铳开火的声音,很近,就在俩人耳边。


    紧接着又是一声。


    腾蛇棍手里的棍子发出一阵闷响,在地上滚了滚。他的身子摇晃了下,轰然倒地,后脑和胸膛上各有一个二指宽血洞,流着鲜血。


    两个躲在门外的人快步走上前来,一人抱着一支火铳,跑向倒地不起的人。


    “还有气,快快,先给他止血。”黄巫医焦急道。


    周回春眉头紧皱,把火铳往他怀里一塞,抖出一捆手指粗的布,熟稔地拔出上头的金针,嘴里念叨着:


    “我说了得早点开火早点开火,你瞧瞧现在,都被揍成什么样了?”


    “他不把人带到屋外头,咱们怎么开火?”


    “我……没事。”公冶明用胳膊撑着地板,想要爬起来,周回春慌忙把他按回去。


    “先别动。”


    谈话间,几枚金针脱手而出,精准无误地扎在他的穴道上。


    公冶明感到自己体内骚乱的气息安定下来。


    周回春继续道:“你刚刚种下煨虫,又这样横冲直撞地行事,内息不乱才是怪事。我现在给你施针,不可再胡乱用气,要是真的走火入魔,你就功力全毁了。”


    又是接连几针扎上,公冶明的脑袋终于停止了淌血。


    “先这样,咱们快去救太子。”黄巫医在地上捡了柄还算新的刀,塞到公冶明手里。


    公冶明顶着血红的脸,点了点头。


    “你怎么净和我唱反调?”周回春怒视着黄巫医,又看向公冶明,怒道:“还拿刀,你连走火入魔都不怕了?”


    公冶明照着地上的血泊,仔仔细细擦拭着自己脸上的血迹,说道:


    “我若是不去,太子就性命难保了。”


    周回春连连摇头,长叹一声,道:“我算是看出来了,只要太子在,你就消停不了一日,身上的毛病也是好不了的。”


    公冶明整理了下破碎的衣着,看向黄巫医,巫医点了点头。


    “就这样吧,殿下能看到你去救他,肯定是高兴坏了。”他拍了拍公冶明的肩膀。


    这时,耳边响起了风的声音。


    公冶明猛地回头,往屋檐上看去,屋檐上空荡荡的,那里什么人影都没有。


    屋子的后院,王钺神色匆匆地闯进屋内,对坐在轮椅上的人跪拜行礼。


    “阁主,凝血剑闯进来了,带着太子的人,他们还有火铳。千阎殿全数阵亡,连我师父也死在了他们手里。”


    “你说什么?”邱绩神色大变,若不是腿脚不允许,他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


    “阁主,咱们是不是该撤退了?”王钺问道。


    邱绩眉头紧皱,冥思许久,道:“带上太子,先行撤退,从长计议。”


    “阁主,太子也……”王钺小心地看着他的眼色。


    邱绩抄起手边的茶杯,狠狠砸向王钺的脑袋。


    “他凝血剑难道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你们这么多人,都拦不住他一个?”他咬牙切齿道。


    王钺只敢唯唯诺诺的低着头,屋里的空气安静地可怕。邱绩看着身底的轮椅,心里清楚,自己只能先行撤退,倘若凝血剑带着火铳追过来,他就很难跑掉了。


    “起来,先撤!”他看着跪在地上的王钺,目光凶狠,“太子被劫的事,日后,我会拿你们一一问责!”


    第220章 黑城无白昼10 我们就此归隐山林吧


    一直到跑上溧山, 白朝驹才敢停下来,喘着粗气,看着面前同样气喘吁吁的人, 满心欢喜。


    “你真的好了?”


    公冶明忙不迭地点着头,头上的金针跟着他点头的动作一起上下晃动。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白朝驹指着他的脑袋。


    “怎么了?”公冶明疑惑道。


    “怎么扎得跟针毡似的?不对, 针毡上的针都没你头上多。”白朝驹笑道。


    “周大夫说, 这是为了避免我走火入魔,才扎的。”公冶明一本正经道。


    “胡说八道!”周回春远远听见了他的话。


    “你被打得头破血流,我迫不得已才给你扎成这样,现在当着太子殿下的面, 又要打肿脸充胖子, 不肯承认了是吧?”


    “被打得头破血流?”


    白朝驹踮起脚,尝试着看清公冶明的头顶。他的头顶已经干了,发丝干巴巴地沾在一块儿,很难说究竟是干涸的血迹,还是太久没有洗头结起的油块。


    “没有这么惨。”公冶明把下巴往上抬了抬,企图躲过他的审视。


    白朝驹看不出他的伤势,只是点了点头, 伸手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笑道:


    “治好就行,治好了你的寒症, 这趟也不算白来。”


    手拍到肩膀的瞬间,公冶明猛地往后一缩,转眼退到十步开外,眼里的警惕一闪而过,仿佛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 摆出十分的防御姿态。


    白朝驹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想方才也没用多大的力气,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你肯定拍到他的伤口了。”周回春幽幽道。


    “伤口?”白朝驹看着自己的手,倒也没有血迹,也没有血腥的味道。


    “你过来。”周回春对着十步开外的人招了招手。


    公冶明一副看不见他的样子,埋头往前走。


    “不过来的话,下次走火入魔,我不救你了,让你功力全毁,以后生活也不能自理,整日疯疯癫癫,变成彻彻底底的废人!”周回春道。


    这句“威胁”终于吓住了他。公冶明停下了前进的步子,低着头,默默朝着大部队走来。


    “还是大夫的威力大。”白朝驹笑道,“堂堂指挥使,都被你训得服服帖帖。”


    周回春给他端了张马扎,令他坐下,将后脑的马尾轻轻撩开。不撩不知道,那马尾看似松散,其实已经硬梆梆地结成一条。


    “这上头都是血。”周回春给白朝驹解释着,把马尾递到边上看热闹的小兵手里,继续给他宽衣解带。


    “都是血?”白朝驹伸出手,往马尾上掐了掐,果真硬得相当瓷实,手指上还留下些许深褐色的粉末,是凝固的血沫。


    “殿下请看,煨虫种在这里。”周回春指着他后颈上一点红色的印迹。


    白朝驹有些印象,那里是先前种着蛊王的位置,应当是某个穴位,蛊虫种在这里,能发挥最佳的效果。先前黑色的小花被红色的小花覆盖,颜色很是鲜艳的,像是刺了朵红梅。


    “趁着太阳还没下山,我先给他包扎伤口。”周回春说着,令小兵把药箱取来。


    方才他们跑得着急,又是翻山又是越岭,都没来及喘息片刻。周回春也没料到,这个大病初愈、还受着伤的人,能支撑这么久。


    他拉着公冶明的衣襟,三下五除二地将他的衣服解开,将整个上半身完全露出。


    这一开,白朝驹吓了一大跳。他的身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淤青,背部更是紫了一大块,从肩膀直到后腰,是一道有些狭长的痕迹,像是受了极刑一般。


    他担心道:“是谁打的你?”


    沙哑的声音从面前飘来:“已经死了。”


    当然已经死了,若是不死,他怎么可能救得出自己。


    他的寒症已解,哪还需要我再保护他?更别说事到如今,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不仅是自身难保,还连累了卫所无辜的将士们,叫他们同自己一起造反,结果事到如今,却叫自己毫发无伤地苟活下来,这算什么本事?


    白朝驹暗自神伤地想着,看着周回春娴熟地取来药粉,在公冶明的创口上一一匀开。公冶明的眉头不皱,拳头却攥得死紧,指关节咯咯作响。


    周回春忙活了好一会儿,头上也仔细清洗了番,洗出两盆黑红的血水,还剪了不少头发。再给他上好药,包好创口,拿金针扎好穴位,以防万一走火入魔。


    这些忙活完,太阳已经落到山下,白朝驹直接令士兵们就近扎营,晚上在此过夜。


    士兵们找了个靠近桃源谷的位置,恪尽职守地忙碌着,有的扎营,有的挑水,还有的生火做饭。


    公冶明顶着满头金针,坐着篝火旁,禹豹站在他身侧,禀报着什么。


    隔着篝火,白朝驹远远看着,听不清俩人的话语,却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邱绩捉走自己的那日,禹豹和这几名士兵都被一起捉了,他们也听闻了山海卫被剿的消息。


    事到如今,他们方寸未乱,大抵是因为指挥使在此镇着场子。即便定津卫的消息尚未传来,白朝驹也能料到,一定是凶多吉少。


    进京的事,不如就此作罢吧。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桃源谷的星光和三年前一样灿烂。夏至已到,周围蛙声一片,山麓间闪着萤火。


    白朝驹坐在树上,眺望远方。树上的视野甚好,小小的营地一览无余,甚至能看到远处的碧螺湖的水。


    难怪他那么喜欢爬到树上,原来树上这么舒服。白朝驹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让脑袋平躺下来,闭上双眼。


    夏夜的风很温热,带着露水潮气,还有树木的清香。白朝驹拼命嗅着清新的味道,忽地感觉鼻尖被什么东西蹭了下。


    他睁开眼睛,一双黑大的眸子怼在自己跟前,目不转睛的俯视着自己。


    公冶明不知何时爬到了树上,顶着一头金针,还有满身绷带。


    他没有说话,白朝驹能看出他眼里的疑惑,解释道:“我想试试在树上睡觉的感觉。”


    公冶明看了眼树下的营帐,大伙儿睡得正熟,无人注意这里,伸手拉着白朝驹的胳膊,想带他下去。


    “太子不能在树上睡觉。”他小声道。


    “不。”白朝驹把胳膊从他手里脱出,继续躺回树上,“我不是太子。”


    公冶明警惕地看着树下,以防有人听到树上的对话,一边凑到白朝驹耳边,小声道:“没关系,你肯定能当一个好太子。”


    “我不是太子,也当不了太子了。”白朝驹闭上了眼睛,“我就是一个反贼,我也不该把你卷到这事里来。”


    公冶明眼里的疑惑更深了,伸手探向白朝驹的额头。


    “我没发烧。”白朝驹笑着推开他的手,睁开眼,认真注视着他。


    面前的人眉头皱得更深了,歪着头,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白朝驹忍不住揉了揉他的眉头,笑道:


    “如果说,我是说如果,我没有带你进京,你会去做什么?”


    “你不带我进京,我也会跟着你进京。”公冶明说道。


    “如果我也不进京呢?”白朝驹问道。


    “你怎么可能不进京?我知道的,你最想出人头地,肯定会进京。”公冶明笃定道。


    “不是说这个。”白朝驹摇了摇头,“我想说,假如没有我,你解了蛊毒,离开了朝凤门,你会做什么?”


    “没有你我解不了蛊毒。”公冶明说着,嘴角开始止不住的往下撇,“你怎么突然说这个?是不是想离开我了?是不是因为我的寒症解了,你可以放心留我一个人了?”


    见他忽然红了眼眶,白朝驹有些不知所措,慌忙解释道:“你都想哪儿去了?我没说要离开你呀?”


    公冶明还在断断续续道:“其实我的病还没好全,你得继续看着我……你想进京的事,我也能继续帮你……”


    “我们也可以不进京,一起归隐山林,如何?”白朝驹问道。


    “归隐山林?”公冶明疑惑道。


    “对啊。”白朝驹抬起手,给他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你也知道了皇上清缴反贼的事吧?咱们成了被朝廷通缉的罪人,永江也已经回不去了。是我不好,害你丢了定津卫指挥使的位置……”


    “我没那么在乎什么指挥使不指挥使的。”公冶明摇头道。


    “看来我没记错,你还是喜欢做个江湖闲散人吧?咱们可以寻一处宝地,过不被外人打扰的日子,了无牵挂,自由自在的。”白朝驹笑着,伸手捋着他额前的乱发。


    “不好。”公冶明摇了摇头,眼神格外坚定,“大仇未报,怎么可能了无牵挂,自由自在?”


    “哪有什么大仇未报?”白朝驹笑道。


    “处州的山头上还有你的衣冠冢,姚望舒那个狗官,害得你隐姓埋名,逼你当了反贼。也是他害我在沙州受累,废了一只手腕,我不想就这样放过他。”公冶明说道。


    白朝驹连连摇着头:“他早已辞官,杀他又有何用?就算他不在了,朝廷还是那个朝廷,什么都没有变,我们已经努力过了……”


    “是只有你努力了,我还没有努力,可以再努力一下!”公冶明打断了他,一脸坚定。


    “再努力一下?”白朝驹疑惑道,他已经想不出再努力的方法。


    “都已经到了碧螺湖,咱们就去一趟桃山卫,见见老朋友吧。”公冶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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