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百合耽美 > 何以铸剑 > 120-130
    第121章 京城锦花开12 什么都没说,但什么都……


    白朝驹躺在床上, 他已经躺了很久,从二更躺到三更,迟迟没有睡着。


    他的脑子还是乱的, 徐奉的一番话,说得他头皮发麻。他在想,或许很多人本不想做违背礼法的事, 而是被穷困压倒, 才不得不做那些事。在这个世上,似乎每个人从出生起,就被标好了价格。


    他正想着,眼角的余光瞟到, 窗户晃开了一道缝隙。


    大概是我忘了栓上, 夜里起风,把窗子吹开了,白朝驹这样想着。


    他整个身子都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外头很冷,他懒得动弹,也不起床,任由窗户一点点被风吹开。


    窗缝里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黑影, 白朝驹睁大了眼睛。


    他起初以为那是只误飞进来的鸟, 但黑影越伸越长。


    那是条人腿。


    这条腿轻盈地在窗台上点了下,带动着人影悄无声息地停上窗台。


    白朝驹认出了这是公冶明的身影, 疑惑地皱起眉头。


    他在干什么?为何深更半夜爬我窗户?


    公冶明伸出一只手,举着枚什么东西,往书桌上伸。


    “喂。”白朝驹忍不住出声,那只手颤了下,僵停在半空中。


    空气沉默许久, 白朝驹忍不住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吵醒你了?”公冶明用气声问道。


    “大半夜的,偷偷摸摸做什么呢?”白朝驹问道。


    “我把刀取来了。”公冶明说道。


    “你真的去衙门了?”白朝驹惊喜地侧起身子,忙不迭地问道,“刘光熠怎么样?方大人有说什么吗?”


    “我不能说。”公冶明很实诚地闭紧了嘴巴。


    “为什么不能说啊?”白朝驹眉头微蹙。


    “我答应他了,不把晚上的事说出去。”公冶明说道。


    “和方大人的死,没关系?”白朝驹问道。


    公冶明想了会儿,说道:“没有。”


    白朝驹眼睛转了转,又问道:“你答应了谁不能说?”


    “刘光熠。”公冶明答道。


    原来是刘光熠的事,白朝驹想着。


    他想要小老鼠帮忙保密,又和方大人的死无关,那只能和唐广仁有关咯。


    这个唐广仁,也不是想将方大人的死嫁祸给他,那他一开始执意派人把刘光熠捆走……对了,他去了白象阁,他喜欢男色。那个刘光熠,混是混球了些,样貌也还过得去……


    “刘光熠的贞洁保住了吗?”白朝驹问道。


    公冶明忽地张大了眼睛,自己明明什么都没说,怎么好像……什么都说了?


    “哈哈,我猜对了?”白朝驹惊喜地笑出声来。


    “你千万不能往外说。”公冶明嘱咐道。


    “他不就是个混混嘛,往外说就说咯,让他也尝尝丢人的滋味。”白朝驹说道。


    “如果你说了他的事,他也会把我的事说出去。”公冶明说道。


    “你的事?”白朝驹疑惑道。


    “我把自己从朝凤门出来的事告诉他了。”公冶明说道。


    “你有病吧?”白朝驹险些大叫出来。夜深人静,他赶忙压低了声音,小声责怪道:“你跟他说这个干什么啊?不要随便透露自己的秘密啊!”


    “这样他就相信我不会把他的事情说出去了。”公冶明解释道,“而他为了不暴露他的事,也不可能把我的事说出去啊。”


    白朝驹想了想,这话确实有点几分道理。但从情理上而言,这种行为简直难以理喻。


    “你对个混混这么好做什么。”白朝驹嘀咕道。


    “我对他很好吗?”公冶明疑问道。


    算了算了,跟这傻子说不明白的。白朝驹无声地叹了口气,把手伸到他面前。


    公冶明注视着近在咫尺的手掌。


    他记得刚才,唐广仁也对刘光熠做出过类似的手势,这大抵是一种……调情?虽然他不会像刘光熠那样,对着白朝驹的手猛咬一口,但他也不习惯脸被触碰。


    他侧头看了看白朝驹。白朝驹在床上半支着身子,眉头微微挑起,赤忱的目光中有几分期待。


    他在试探我。


    他故意把手放在我面前,又偏偏不碰到我的脸,是想看我会不会主动靠上去,公冶明仔细分析着。


    我刚刚的话,好像惹到他了,要是再不满足他,他肯定会生气的。


    公冶明犹豫了会儿,俯下身子,把下巴递到面前的掌心上。


    “你在干什么啊?”白朝驹忍不住笑出声来。


    公冶明侧了下脑袋,把右脸颊也贴给他。


    “刀啊,我要刀啊。”白朝驹笑着抓了抓他的腮帮子,“你不是把刀拿来了吗?刺死方大人的刀。”


    哦,原来他要的不是我啊。


    公冶明直起身子,把刀放到白朝驹掌心。


    他刚刚搞什么鬼呢?好像脑袋里哪根筋坏掉了。白朝驹在心里取笑着他,心却跳有点快。


    不得不说,他那个样子,还有几分可爱。


    公冶明沉默地注视着白朝驹,看他盯着手里的刀,一脸傻笑,不知在开心什么。


    “你看出什么吗?”公冶明问道。


    白朝驹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对着手里的刀扫上几眼,随口问道:“你没拿错吧。”


    “肯定没拿错,这是我从架阁库取出来的,和本案卷宗放在一起。”公冶明说道。


    白朝驹左右翻看着手里的银色小刀,这小刀比匕首还短,刀刃仅一寸长,宽度只有半指。刀柄是紫光檀的,尾部镶着黄铜,雕着繁复的花纹。它两侧都没开刃,只有尖端开刃,凶手一定是大力地将刀刺下去,才能洞穿方廷玉的胸膛。


    “这不是柄杀人的刀。”白朝驹喃喃道。


    “这刀也不是不能用来杀人。”公冶明说道。


    “你或许可以。”白朝驹笑道,“但我想说,这柄刀,应当是用来撬茶的。”


    “撬茶?”公冶明问道。


    “不错,譬如普洱,或是白茶制成的茶砖。得用上这个,才能把茶叶撬下来。这两种都是价格不菲的茶,接待贵客才会用。”


    白朝驹说着说着,仿佛想到了什么,又问道:“你还记得,那日在白象阁的九月坊,看到的是什么茶?”


    “棕色的茶叶,泡出的水是橘红色。”公冶明说道。


    “棕色的茶,应当就是了。”白朝驹深思片刻,眼眸忽地一亮。他有些兴奋地说道:“我好像想明白了,明晚,我们再去一趟白象阁,分别见两个人。”


    “见谁?”公冶明问道。


    “你去见霜辰,我去见阁主。”


    这天夜里,白象阁来了一名奇怪的客人。


    漆黑的夜里,他带着斗笠,脖颈上缠着块黑灰色的破围巾,围巾很厚,将他的下半张脸挡的严严实实。透过斗笠和围巾的缝隙,能窥见高挺的鼻梁,和横在鼻梁上的一道狭长疤痕。


    “明天夜里,你拿着这五十两银子,去白象阁点霜辰。记得伪装一下,别被认出来。”白朝驹是这么说的。


    龟公小心地打量着他。他一身包裹的严严实实,依稀能觉察到几分拒人千里的冷气。像是个江湖浪客。


    那身宽敞的斗篷下,似乎藏着什么利器。龟公鼓起三分勇气,正欲开口拦下他,只见他将几枚银锭丢到桌上。


    “我要见霜辰。”沙哑的身影从斗篷下传出,宛如地府索命的厉鬼。


    龟公刚刚打起的三分勇气被吓回去了。听到这沙哑声音,他想这位江湖浪客岁数应当不小了。


    岁数不小,又是在江湖上混的人,多半不好惹。他不来找事,就不错了,既然他指名道姓地要点霜辰,就让他去吧。


    龟公收起银子,弯腰对他笑道:“官人,这边请。”


    目送着这名怪客进了九月坊,龟公转身,叫齐了白象阁的护卫,将九月坊悄悄地看守起来。


    霜辰端坐在案前,见客人进来,他起身行礼道:“官人远道而来,想喝茶,还是酒?”


    “茶。”沙哑的声音飘过来。


    “好。”霜辰从抽屉里取出一柄银色小刀,又展开包裹茶砖的纸,将小刀轻轻插入茶砖,翘起一撮。


    见来客对取茶的手法格外好奇,霜辰坦然介绍道:“此茶名为白牡丹,是千金难求的好茶。其芽叶难得,蒸焙也需极高的技艺,一失火候,便会沦为凡品。”


    霜辰将撬下的茶叶扫入竹勺,送入壶中。


    那来客三两下解开身上的斗篷,又将斗笠取下丢在地上。


    “漫漫长夜,咱们的时间很多,官人莫要着急。”霜辰轻笑道。


    话语间,来客把脖颈上的围巾解下来,将面容完全展露出来。


    霜辰见过千人千面,在看到这副面孔时,还是愣了下。那是张很年轻的脸,与沙哑粗粝的声音不同,这张脸颇为秀气。尽管鼻梁上有道显眼的疤痕,却也不显得狰狞。


    “我听说过,江湖上有不少奇人,甚至有还不老神功。听闻练了此功,人不会老去。”霜辰露出个温婉的笑。他笑的时候,下巴会尖起来,颇具媚态。


    “这话你也信?”公冶明两三步走到他跟前,坐下。


    霜辰微微挑了下眉。他仍旧很难相信,这副年轻的面孔,会有如此饱经风霜的嗓音。


    “官人慢用。”霜辰将沏好的茶水,推到公冶明面前。


    公冶明低头凝视着茶杯,许久不说话。


    “官人是想让我喂给您吗?”霜辰笑道。


    见他仍在沉默,霜辰当他默许了,便靠近过去,胳膊环过他的肩膀,另一手端着茶杯,一点点靠近他的嘴唇。


    就在茶杯将要碰到嘴唇的时候,公冶明一把握住了霜辰端茶的手腕,茶杯停下了。


    公冶明微微眯了下眼睛,想从霜辰的眼眸中看出点什么。霜辰的眼型长得极好,状若桃花,只平平看向人,就好似含情脉脉。而那对瞳仁,宛若易碎的琉璃,清亮地对着那双漆黑的眼眸。


    半晌,公冶明开口道:“这杯茶里,会有血的味道吗?”


    第122章 京城锦花开13 小兔子救大兔子,小狐……


    “客官说笑了。此茶泡出来, 便是红色。色泽越鲜亮,则茶越好,这是杯上好的茶。”霜辰不紧不慢地说道。


    果然如白朝驹所说, 他不会这么容易承认的。公冶明翻着脑海里的小本子,翻着翻着,他找到了下一句该问的话。


    “你可认识方廷玉方大人?”


    听闻此话, 霜辰的脸色立即变了。


    “你都知道了。”他喃喃道。


    我都知道了?公冶明茫然地想着, 好在他那双眼睛,向来都透露着清澈的迷茫,这一瞬间的恍惚并未显露出来。


    霜辰用能活动的左手,取下自己右手里的茶杯。随后, 他轻轻握住公冶明的手腕, 想拉他松手。可公冶明死死握着他的右手腕,拉不动他。


    “你也看出来了,我并无内力,也未曾习过武。否则,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霜辰收敛了脸上的笑。


    他不笑的时候,其实更俊气些。他的眉形狭长,又用眉粉勾画出颇显英气的眉峰, 衬得那双琉璃似的瞳仁多了些似泣非泣的落寞, 有种难以言说的孤寂。


    公冶明松开了他的手腕,仍由霜辰拉着自己的胳膊, 往下探去。霜辰说的不错,他的确未习过武,手上的力道也不大,只松松地握着。公冶明有把握,哪怕他突然袭击自己, 自己完全能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甚至还能反制于他。


    霜辰拉着他的胳膊,一点点移到自己腰带的位置,几乎紧贴着身体。他仍未没停下,还在继续下移。


    公冶明稍稍蜷缩了下手指。霜辰细心地注意到了他的慌张,柔声说道:“别怕,我并非要你做下|流之事。”


    并非下|流之事?哪怕是公冶明都知道,自己的手放在男子的这种部位,不论换谁来看,都是极其不雅的举动。而霜辰反倒加大了力度,用力摁着他的手,往自己身上贴去。


    “你……”公冶明正欲出言阻止,出口一个字,就顿住了。从掌心传来的触感不对,霜辰身上,显然缺失了什么。


    “我是残缺之人,可我并非自愿如此。”霜辰淡然地说出这骇人的真相。


    “是方廷玉?”公冶明忽地明白怎么回事了。


    霜辰微微点了点头,继续道:“倘若有个人,趁你年幼时将你与父母分别,又在你尚未明事理之际,教导你错误的谋生办法。待你长大后,才发觉,自己已无法变得和常人一样了。”


    霜辰注视着那双漆黑如死般寂静的瞳仁。在方才的讲述后,漆黑的瞳仁阴燃起星星点点的怒火,令那副从入门开始就波澜不惊的面孔,逐渐流露出隐忍的愤恨。那双宠辱不惊的弯眉微微挑起,显出几分凛然的威严。


    “你或许觉得,只因为这些事,我并不该取他性命。”霜辰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的举动而愤恨。他偏了下头,避开公冶明直挺挺的目光,眼里含着几分直面死亡的悲凉。


    他艰难地扯动了下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说来也有几分可笑,我本没有决意报复他,毕竟以我的身份,很难从这里出去,也很难接近他。可上天偏偏把一个机会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公冶明忽然打断了他。


    “什么?”霜辰笑道,笑里带了几分释然。


    “你很难从这里出去,又是怎么把尸体送从柏树胡同送到胭脂胡同的?”公冶明问道。


    “我没有动他的尸体。”霜辰说道,“我去换了身衣服,卸掉了妆容,等着束手就擒。可等我回来,屋子里的尸体,血迹,什么都没有了,好像做了场梦一样。但我知道,这不是梦。”


    霜辰摊开右手,把掌心递到公冶明面前,他的掌心里有四个月牙形的伤口,已经结痂了。


    “我握刀握得太用力,指甲掐破了皮肉,这便是我杀他的证据。”


    公冶明环顾了下周围,嗅到数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气息,他转身凑到霜辰耳边,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跟着我走。”


    “我会认罪的。”霜辰说道。


    “不,我带你离开京城。”公冶明说道。


    霜辰愣住了,他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位年轻人,他似乎看起来不像这么好心的人,但非要说的话,他也不像是官府的人。


    他更像个游离在世间的游魂,听鬼使的命令行事。他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至少霜辰一开始是这么觉得的。


    公冶明戴上斗笠,拿围巾挡住面容,随后,拔出了那柄藏在斗篷下的刀,握紧在手里。


    他往前迈了几步,回头看到霜辰还待在原地,便举刀催促道:“跟紧我!”


    霜辰看到那柄锋利的刀刃抵着自己脖颈,一时间竟不知道他是真要威胁自己,还是要帮自己。


    见他还在犹豫,公冶明忽然放声说道:“倘若你真心求死,那我便在这里成全你。”


    此话说得铿锵有力,就像他真掌握了生杀大权一般。


    霜辰看到他手里的刀动了,连带他的脚步一起。刀光快如闪电,霜辰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觉得凛冽的疾风向自己迎面而来。他本能得闪身躲避,脚脖子却不知怎么回事绊了下,他整个人摔倒在地。


    一柄银色的利刃插在他面前。他这才看到,就在自己脚边,不知何时躺了个人。那人一身黑衣,看他的穿着打扮,像是白象阁里暗中驻守的护卫。霜辰认得他们的衣服,就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他才被迫留在这里。


    一只手搀上了他的胳膊,大力把他从地上拉得站起。


    “我看你挺想活的。”沙哑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不在意那些是是非非,只觉得你不像个坏人。”


    说话的期间,公冶明接连手起刀落,地上多了三具暗卫的尸体。


    霜辰不敢再去数那些尸体。他依稀觉得,正是因为自己的犹豫,才害得这些人一个接连一个的失去了性命。


    “好,我跟你走。”他说道。


    这里的厮杀有些安静。因为实力太过悬殊,要不了激烈的打斗,这些把命卖给白象阁的护卫们便被一刀了结。就像是刀,只是消耗品罢了,迟早有一天,会被更锋利的刀取代。


    阁主端坐在二楼,他见白朝驹一人过来,心里有几分窃喜,也有几分狐疑。


    那个陪伴在他边上的刀,究竟去了哪里?是悄悄隐藏起来了?还是另有用途?


    “阁主,我把刀取来了。”白朝驹泰然自若地上前,双手将那柄小刀奉上。


    他看出了阁主的疑虑,解释道:“我的朋友身体抱恙,今日没有一同过来。”


    阁主抬手,接过白朝驹手里的刀,举到面前看了看,微微颔首。


    “你看出这柄刀了吗?”他笑着问向白朝驹。


    “这柄刀,应当是九月坊的。”白朝驹答道。


    阁主微笑颔首,又问道:“那你以为,是谁害死了方大人?”


    是霜辰的动的手,凶器在此,已经很明了了。


    白朝驹抬头看着阁主眯起的眼睛。这个人显然比自己更清楚霜辰的所作所为,他在满足自己好奇的同时,巧妙的将唯一能够指向凶手的证据回收了。


    但白朝驹还留了一手,他命公冶明伺机带走霜辰,只要霜辰良心未泯,愿意认罪,此案还有了解的机会。


    白朝驹话锋一转,沉声道:“阁主,我将刀交给了您,按照约定,您应当给我透露些方大人的情报才对。”


    “我看你知道的挺清楚了。”阁主笑道。


    白朝驹说道:“但我还想知道,方大人为何要请阁主帮忙假死。”


    “此言何意?”阁主微微皱了下眉头。


    “阁主,那日你说我是公主的人时,我就料想到了。您既然宣称,我是公主的人是值钱的情报,那自然就说明,您必定不是公主的人。您既然不是公主的人,又操纵着如此大规模的情报网,想必和姚大人有关。我先前在江南时,就得知姚大人暗中结识不少江湖门派,其中有一朱雀门,精通各类药剂,而有一味药,便能令人假死过去。”白朝驹说道。


    “那这与方大人有何关联呢?”阁主问道。他问话的语气并不恼,反倒有几分温和,像是在问自己的孩子。


    “阁主应当不知道,有一捕快的母亲得了痨病,他暗中取了方大人尸身的血想给他母亲服下,他母亲也因此归西。而我在得知阁主同姚大人有关时,立即想到了假死的事,再次找上那名捕快,将假死的解药给他母亲服下。这本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做法,不料他母亲竟真的苏醒过来。因此我能肯定,方大人中的并非致命之毒,而是假死过去的药。这件事,一定是通过阁主您,才能完成的。”白朝驹说道。


    阁主低头浅笑了下:“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我还真未料到,当年那个闯进朱雀门密室,窃走药谱的愣小子,竟然是你。”


    “阁主,我话都说道这份上了,您可得说说方大人的事吧。”白朝驹问道。


    这个小子,的确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阁主表面是波澜不惊的微笑,心里有几分惊叹。他本欲将方大人中的毒是假死一事告诉白朝驹,作为帮自己回收物证的奖励,不料这孩子竟自己摸索到了,这让他有点猝不及防。


    不过孩子毕竟是孩子,竟然去关心一个死去的人的消息,这简直毫无价值。


    “方大人为何假死一事,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无非是皇上复位,他自知和泰和帝走得近,担心被拿来开刀。加之他这副业收入不少,为官上朝又苦又累还战战兢兢,便找上了我,请我帮他假死脱身了之。若是运气好,还能栽赃先前就有恩怨的刘家一把。”阁主三言两语解释道。


    “这种消息,你去找几个他身边的人打听打听,家丁也好邻居也罢,就能知道他已安排家眷离京回了老家。京城方府空空荡荡,也不能得出他想脱身的结论了。”阁主说道。


    “在下受教了。”白朝驹拱手谢过,又说道,“既然阁主说,这消息不太值钱,那能否容许我再问一个值钱的消息?”


    这孩子还真有点意思,阁主被白朝驹胆大包天的提问逗笑了。他的确有点好奇,这孩子想问的消息,是怎么个值钱法。


    “那你可想明白了,我只再回答一次。若是这次的消息仍旧不值钱,我也不回答别的了。”


    “这次的消息于我而言未必值钱,但于阁主而言,必定值钱。”白朝驹初生牛犊不怕虎地说着。


    阁主收起笑意,坐直身子,正色道:“你想打听我的消息?”


    “不错。”白朝驹坦然道,“我想知道,霜辰于阁主您,究竟有什么恩情?”


    听闻此言,阁主再度露出了笑容,是个温和中藏着些许得意的微笑。


    第123章 京城锦花开14 你还有没有把我当亲哥……


    柏树胡同贴近白象阁的墙头, 冒出个鬼鬼祟祟的脑袋。


    公冶明扒在墙头,往黑漆漆的街上探了探了。夜过三更,就连白象阁里也是一片死寂, 外头的胡同里更是杳无人迹。


    眼看四下无人,公冶明伸出手,要拉着霜辰翻过墙头。就在这时, 白象阁点着栀子灯的大门里, 忽地跑出一个少年。


    公冶明猛地缩回了脑袋,把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藏在墙后。


    霜辰离奇地看着他,做了个“怎么了?”的口型,心里格外好奇, 究竟是什么人能令他吓成这样。


    “啊呀……”墙外头传来一声感叹, 那声音很年轻,音色明亮。


    “怎么跑这么快啊。”那声音又感慨了一句。


    他在找谁?不会也在找我吧?霜辰小心地看向公冶明,见他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额角却满是细汗。


    公冶明觉察到了霜辰的视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墙外又传来那个嘀咕的声音:“该不会直接带去公廨了吧?”


    话音落下,接着是轻快的哼唱声。那少年哼着歌,渐行渐远了。


    不就是个神经大条的小孩吗?霜辰疑惑地想着。


    公冶明长出了一口气, 站起身, 拉住霜辰的胳膊,带他一同翻过墙头, 往城墙的方向跑去。


    白朝驹在公主府转了一圈,发现公冶明还没回来,心里一沉。


    他在公廨没看到什么人,以为公冶明是将霜辰带回了公主府。现在一瞧,公主府里也没有他的身影。


    那只有一种可能, 他带着霜辰跑了。


    他竟带着霜辰跑了!真的是疯了!先前他做些奇怪举动,至少是我没提醒到的,还算情有可原。这回,我明明令他看好霜辰,他居然带着人跑了,居然不听我的话了?


    真是反了天了。


    白朝驹又在院子里气鼓鼓地转了一圈,确认根本没有他的人影后,觉也不睡了,找了个栏杆倚着。他要等公冶明回来,逮住他问个究竟。


    约莫等了一个多时辰,再等下去,天都要亮了。就在这时,屋檐上出现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三两下闪过墙头。白朝驹赶忙起身跟上去。


    公冶明的轻功不算太快,胜在步伐鬼魅,在公主府里上窜下跳,路线很是狡诈,屡次三番想把身后的人甩开。


    可白朝驹也不是吃素的,他的轻功更快,加之对公主府的地形也很熟悉。他死死咬着面前的人,俩人距离越来越近。


    眼看就要追上他,公冶明又忽地一个迂回,窜到屋檐边上的大树上,还绕有介事的回头看了身后的人一眼。


    白朝驹终于对这场无休无止的追逐失去了耐心。不论怎么说,他们俩毕竟都住在这府里,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躲这一时半会儿根本没有意义。


    他无奈地对着树上的人喊道:“你到底跑什么啊?”


    “你追我。”沙哑的声音从树杈上飘来。


    “你不跑我不就不追了吗?”白朝驹喊道,“这么害怕被我追上,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没有亏心。”公冶明说道。他对放走霜辰的事自是问心无愧,但他知道白朝驹肯定不会放过自己。


    “没有你就停下啊!”白朝驹说道,见面前的人再次一个转身,缩到屋檐下方的墙里,偏要躲着自己。


    “我不追了!”白朝驹停下了脚步,站定在屋顶上,格外严肃地说道:“你自己出来见我,不然我要生气了!”


    “快一点。”白朝驹对着屋檐下面喊道,他能肯定公冶明还藏在里面,根本没有跑远。


    “我数到三……一……二……三……”


    “三”的尾音将要消散,屋檐下面总算跃上个人。


    “到底怎么回事?”白朝驹注视着公冶明,目光有几分深沉。他已经猜到怎么回事了,但他偏要公冶明自己说出来。


    “我让他走了。”公冶明小声说道。这话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帮助他逃跑。但他故意含糊其辞,觉得这样能显自己没管那么多闲事,但依旧没掩盖最终的事实。


    “你,知道自己放走了真正的凶手吗?”白朝驹敏锐地捕捉到问题的关键。他其实很生气公冶明莫名违背了和自己的承诺。但他隐约觉得这背后有什么隐情,于是克制住了内心的暴怒,保持一种冷静的语气柔声问道,生怕吓得这只畏畏缩缩的小老鼠不敢说话。


    “嗯。”公冶明点了点头,依旧是不到关键时刻不肯多说一句的毛病。


    “为什么放他走?”白朝驹继续问道。


    “我感觉……他不是坏人……”公冶明含糊的解释着,他其实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救霜辰走,他只是单纯地很想救他。


    但只因为他不是坏人,杀死了人,就可以被宽容吗?既然他杀死了人,他就不能算好人吧?


    公冶明现在才想到这些疑问,他感觉自己似乎又做错了,于是小心地看向白朝驹:“你罚我吧。”


    “你是该罚。”白朝驹狠狠拽着他的衣领,“这么大的事,就私自做决定?咱们可是在京城,不是在别的小地方,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这里有无数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而你随随便便放走了凶手,你让顺天府的官吏怎么交差?公主让你及冠,是让你私自做这种事吗?你多少也找我商量下吧?你看看你现在,连哥哥不叫了。当初口口声声说要和我一起,却连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去做,你还有没有把我当你亲哥啊!?”


    公冶明看着白朝驹愤恨的模样,一时不知道该说话还是不该说话,似乎不论是那种选择,都会令眼前的人更加恼火。


    他最终选择点了下头。


    “我真不该给公主提议,让你提早及冠入学的。”白朝驹看着公冶明一脸懵懵懂懂,黑漆漆的眼睛似看非看地对着自己,深深地叹了口气。


    至少态度还是好的。白朝驹忖思片刻,嘱咐道:“你去偏屋自罚。等公主回来,或许能看在你自罚的份上,消点气。”


    “好。”公冶明答应道。


    三日后,陆歌平从江南回到了京。出发前,她已听闻白朝驹在帮刘胥之跟进案件,帮忙还他儿子清白的事。


    陆歌平应许了白朝驹去办此事,她有她的谋算:若能因此令刘将军欠自己一个人情,未尝不是件好事。


    只要别惹出别的乱子。


    她一回到府中,就把白朝驹喊来,问问这事究竟办得如何。


    “公主,害死方大人的并非刘公子,而是白象阁的头牌。”白朝驹仔细斟酌着说辞。


    “交给顺天府了吗?”陆歌平抿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问道。


    “让他逃跑了。”白朝驹说道,小心打量着公主的神情。


    “你们俩个人一起,还让他跑了?”陆歌平眉梢微挑,她看着白朝驹,眼神很是质疑。


    “霜辰有白象阁主帮忙。阁主是姚大人的人,他有着全京城最大的情报网,是个很难缠的对手。”白朝驹避重就轻地说着。


    将这两则消息前后叠加起来,陆歌平应当就能认为,是白象阁主出手利用情报网提前听到风声,让霜辰先逃跑了。


    但白朝驹心里很清楚,这两则消息,一丁点儿因果关系都没有,阁主从始至终都不想放走霜辰。


    那天夜里,他问霜辰对阁主有何恩情,阁主是这样说的:


    “我是个生意人。你或许不知道,像他那样的头牌,能带来多大的价值。那方廷玉本就要退隐江湖了,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分别。但霜辰不一样,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是我最赚钱的宝贝,我自然要保护好他。”


    阁主摩挲着手上的玉指环。白朝驹这才发现,他手上,脖子上带着不少珠宝,或金或玉,看起来都价值不菲。


    白朝驹沉默许久,露出一抹稍显复杂的微笑:“像霜辰这般国色天香的男子,的确天下难寻,也难怪阁主如此保护他。”


    “不。”阁主否定了他的说法,“你看到过他的眼睛吗?”


    “眼睛?”白朝驹仔细回想起霜辰的眼睛,他只记得那是双极生得好看的眼睛。


    “他的眼眸,不论多么撩人,总带着三分悲凉。”阁主说着,眼里流露出几分宠溺,像是说自己最喜欢的藏品,“年前来的那个孩子,论美貌,不输于他,甚至他更年轻。可那孩子看人的眼神不好。他是猎手的眼神,不是猎物的眼神。来这里的客人,寻找的是猎物,而不是猎手。他成不了头牌,也比不上霜辰。”


    “阁主说的那个孩子,可是徐奉?”白朝驹问道。


    “是这个名字。”阁主颔首。


    “我倒是以为,猎手的眼神也不错。”白朝驹坦言,“征服猎手,比征服猎物,更令人有成就感。”


    听闻此言,阁主嗤笑道:“你会来这里吗?”


    “我不会。”白朝驹说道。


    “那不就得了。喜欢征服猎手的人,不会来这里。”阁主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带霜辰走,想说服我把徐奉培养成下一个霜辰。我不会让你带走霜辰的。除非……”


    阁主往前探了下头,眼眸含笑的看着白朝驹。他的眼神和徐奉侍奉人时的眼神像极了,是猎手在观赏猎物。


    白朝驹自信公冶明可以带走霜辰,为了不暴露同伴的行踪,他只能继续陪阁主演戏。


    “除非什么?”


    “除非,你留下来替他。”阁主说道。


    “我不可能留下!”白朝驹果断拒绝道。


    “不错。”阁主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就是猎物的感觉。”


    原来我也是猎物吗?白朝驹恍惚地想着,他以为自己表现地足够强势了。可强势与否,似乎不能决定猎物和猎手的身份。


    “霜辰也是一样,他也不想作为这里的头牌。确切来说,他不喜欢这种谋生的方式。只是他比你更悲惨些,若是离开这里,他别无去处,他的家已经没了。你不如放过他吧,他也是个可怜人。”阁主说道。


    “不,杀人偿命,他已经脏了自己的手,就不是可怜人了。”白朝驹坚定地说道。霜辰于他没有恩情,他也不想因为阁主的只言片语而就此放过霜辰。


    “那你以为,方廷玉就一定无辜吗?他一定没犯下过滔天大罪吗?”阁主问道。


    白朝驹沉默了,他正欲开口询问,阁主却说道:“你问话的机会已经用完了。若是还想知道,我倒有另一个条件。”


    “我不会留在这里的。”白朝驹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留下。我也没想强迫你。”阁主轻快地笑道,“我说的,是其他的条件,你不妨听听?”


    “什么条件?”白朝驹问道。


    “成为姚大人安插在公主身边的眼线。”霜辰笑着,眉眼弯弯,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他见白朝驹欲要张嘴,赶忙接上一句:“不用急着拒绝我。你先回去想想,等你想清楚了,随时都能来找我。”


    第124章 京城锦花开15 得亏公主没看见……


    “白象阁主, 嗯。”陆歌平若有所思地回味着,她没有深究白朝驹方才的说辞,倒是对阁主的身份有了兴趣。


    “白象阁主, 应当是邱绩那个瘸子,他的确是姚望舒的人。”陆歌平笑道。


    “瘸子?”白朝驹疑惑道。


    “你没发现他是个瘸子?”陆歌平笑道,“你见他时, 他应当一直坐着, 从未走动过吧。”


    “还真是这样。”白朝驹应道。


    “今昔不比往昔了。他好端端的一个才子,双腿被废后还不安分,居然做起了鸨王的营生。”陆歌平摇了摇头,对白朝驹嘱咐道, “你得提防着点他, 此人城府极深,不是你能对抗的。”


    “我记住了。”白朝驹连连点头,又说道,“关于霜辰逃跑一事,公冶明还在偏屋自罚,恳请公主宽恕他。”


    陆歌平沉默了。


    白朝驹心虚地看着她,心里清楚, 按小老鼠那个呆样, 怎么可能想到自罚减罪这种高招?他生怕被公主挑出漏洞,质问自己。


    “嗯, 你让他别自罚了,凶犯跑就跑了罢,世事并非都能万无一失,县令应当能理解。”陆歌平的反应很平静,她似乎真信了白朝驹的话。


    “好, 我这就去劝他。”白朝驹表面平静,心里却欢喜地很:公主说这事过去了,太好了。


    他往偏屋轻快地小跑过去。


    公主府的偏屋原本是给家丁住的,后来因为位置实在太偏,家丁们也住不习惯,那间屋子就空出来了,堆放些杂物,成了个仓库。


    白朝驹其实没正式进过偏屋,只知道有这个地方。当他跑到偏屋前时,被屋子潦倒的模样惊了下。


    那屋门前长满了枯黄的杂草,一些比门框更大的杂物堆放在门前的空地上,只给正门留下越一人宽的位置行走。


    白朝驹心里有点发慌。他觉得这屋子,实在不像是能住人的。他有些后悔让公冶明待在这里自罚的决定,不知他这几日睡得好不好。


    往门靠近,听到屋里传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白朝驹轻轻敲了敲门,说了句:“我来看你了。”


    也没听到回响,只有吱呀吱呀木头摇晃声。这声音富有节奏,正说明有人在里面。他到底在干什么?白朝驹好奇起来,一使劲推开了门。


    屋里的情况简直一片混乱。


    不是杂物堆放的问题。那些杂物堆放的的确有些散乱,但都放在屋子的一角,留出中间大片的空地上,洒满了散乱的书籍。大多书页脱了线,碎成一张张写满字的纸,东一张西一团的落在屋子各个角落。


    还有墨。白朝驹一瞬间都怀疑他是不是不会研墨,可自己分明教过他要怎么研墨,他一眼就撇到丢在地上的砚台,墨锭不知去了哪里,地上四处是飞溅的墨滴,和皱巴巴是书页混在一起,把纸染成黑灰色。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坐在屋子正中心的椅子上。那是把摇椅,椅子腿是两道弧形的弯木,坐在上面摇摇晃晃的。他反跨坐在上面,双手抱着椅背,一前一后晃动着身体,椅子发出吱呀吱呀有节奏的声响。


    “你……”白朝驹先前的后悔顷刻间一扫而空,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没让公主一块儿过来,真是太好了!要是被陆歌平看见这样的场面,看见这家伙不仅没有一点儿悔过的样子,还把屋子弄得一团糟,那才是真的露馅。


    他三两步走上前去,把坐在摇椅上的人一把拽下来。


    “你不是在自罚吗?你不爱装样子也就算了,干嘛把屋子搞成这样?”白朝驹怒道。


    他见公冶明垂着头,不肯看自己,一副很没礼貌的样子,就一把掰起他的下巴,逼他抬头看着自己。


    这一掰,掰出了一双红得跟兔子似的眼睛。


    白朝驹还是心软了一瞬。哪怕面前这家伙实在太不识好歹,也看不会别人脸色行事,但他毕竟哭过了。


    哭过了,或多或少算是反省过了,这样,应当可以原谅他了吧……


    就在白朝驹发愣的瞬间。没有一丁点儿预兆的,公冶明突如其来的,闪电一般的,把自己嘴唇贴到了白朝驹的嘴唇上。


    “啪!”空气中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清脆且洪亮,绝对不是接吻发出的。


    白朝驹一脸的懵逼且震惊,目光对上面前那个同样懵逼且震惊的人。


    公冶明的左脸红了一大块,依稀看出是个巴掌的轮廓。他的表情倒是分外冷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那样,但从他那分外清澈的眼神来看,他应当是被打懵了。


    “你在干什么啊?”白朝驹觉得他是真的疯了,他先前好歹还会问问自己,征得自己的同意,现在连问都不问,直接就动嘴了?还没有一点点预兆,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况且,现在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吗?他到底把我当什么了?不会是去白象阁去昏头了,以为我也是霜辰,可以随他调戏吗?他不会对霜辰也做了这种事吧?


    他根本就没有好好反省!白朝驹得出了这个结论。


    一瞬间,他都不想把陆歌平的话带给他,让他从偏屋里出来了。


    就在白朝驹出离愤怒,把拳头握的吱吱响的时候。公冶明微张了下嘴,有很轻很轻的声音飘出来: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什么?”白朝驹气还没消,听他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一句。


    “我把坏人放走了,会被拿去抵罪,我比他还不干净,我完蛋了……”公冶明说着说着,眼睛更红了,眼泪克制不住地大颗大颗往下掉,滴在地上的书页上,顷刻间浸湿了一大片。


    原来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啊。


    白朝驹看他这副样子,属实有几分可怜,也不好再责怪他了,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取出怀里的帕子,塞到他手里。


    “我没跟公主提这事。”白朝驹说道。


    公冶明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又没有发出声音。


    白朝驹看他握着帕子在手掌里摩挲,磨磨蹭蹭地想擦又不敢擦,就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帕子往他脸上糊。


    “公主说,这事就当过去了。”白朝驹说道,也不管他痒不痒,直接拿帕子在他脸上大力搓了一圈。再拿下来,眼泪是没了,但整张脸都被搓红了。


    公冶明抬着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看着白朝驹许久,像是在消化方才的话。半晌,他问道:“那我呢?”


    “你可以走了。”


    话刚出口,白朝驹瞥见满地的书页,心里的火气又上来了,说道:“你先把这屋收拾好,别被公主看到一团糟的样子。”


    他看到公冶明懵懵懂懂点着头,心里没有半点着落,长叹一口气,无奈地俯下身,帮他一起把地上的纸和墨点收拾干净。


    有些纸张已经粘在了地上,扯起来的时候,会在地上留下一圈毛边,说明先前湿透过。还有些纸皱皱巴巴的,到处都是泪花的痕迹,连墨点也是,深一颗浅一颗的留在地上。


    “你不会……哭了三天吧。”白朝驹小心地问道。


    “没有。”公冶明说着,一把抓住白朝驹捡拾的胳膊。


    “怎么了?”白朝驹不得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疑惑地看着他。


    “你,出去。”公冶明说道。


    怎么还不要我帮忙呢?白朝驹心想着。


    他侧眼看了眼靠墙角的位置,那里也散落着一些书页。他先前以为那是揉皱的纸团,这下靠近了,才发现,那些纸团是湿透后皱起的,皱成一团一团的模样,也不知道湿过几次。


    他看了会儿,见公冶明不收拾了,站起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眉头微皱,决意赶自己走。


    “好好,我在外面等你。”白朝驹答应道。


    他走出木门,在外头一人宽的小道上站定,望着天空发了会儿呆,心里酸酸的。


    那个笨蛋,不会真以为自己被抛弃了,所以才哭得那么伤心,白朝驹想着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嘴唇。


    刚才蜻蜓点水般的一下,留了点温热的感觉。


    好像不该打他的。白朝驹后悔地想着。


    他应该也不太清楚自罚意味着什么,可能是真着急了,生怕就此死掉,才对自己这样。


    单让他亲一下,也没什么损失。


    就一会儿,公冶明已经把屋子收拾好,拿衣服兜着一堆纸,从里头出来。


    他用力地从狭窄的路挤到白朝驹面前,站定,伸手在怀里摸索半天,掏出一个银制的圆形小盒子,递到白朝驹面前。


    “怎么了?”白朝驹疑惑地接过,那盒子冰冰凉凉的,里头透出一股花香。


    “这是霜辰送给我的,他没说是什么,但应该是好东西。”公冶明说道。


    霜辰?白朝驹似乎猜到这盒子里装着的是什么了。他小心地打开盖子,里面是白色的近乎油脂般的膏状物。他慌忙合上盖子,收到怀里。


    “里头是什么?”公冶明好奇地问道。


    “是香膏。”白朝驹随口答道,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他既然问自己这是什么,还好,还好,他还没和霜辰做过什么。


    公冶明看着白朝驹飞快地把“香膏”收入怀中,脸上还挂着笑,心里得出了结论:他很喜欢这个礼物。


    白朝驹看见他漆黑的眼里露出几分悦色,脸色也红润起来,已无方才难过的样子。


    “你刚刚对我做的事……”白朝驹说道。


    公冶明眼眸里欣喜顷刻间消散了,再度回想起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感。


    “不能对别的人做。”白朝驹一本正经地说道。


    公冶明连连点头。


    “只能对,喜欢你的人做。”白朝驹又补充道。


    公冶明怔住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不喜欢我?”


    “我不是……唉,我说的是那种喜欢。”白朝驹解释着。


    “喜欢还分那么多种吗?”公冶明不解。


    “对啊,你想啊,父母之情,兄弟之情,男女之情,肯定都不一样啊,你会和父母做这种事吗……”


    白朝驹开始了他长篇大论的解释。公冶明一句都没听进去,满脑子想得都是:他又在骗我,他还是没那么喜欢我。


    第125章 五雷神机图1 姚大人有个好提议


    正如陆歌平预料的那样, 霜辰逃跑的事并未引起注意。因为几日后,另一件更大的事轰动了整个京城。


    顺天府典史唐广仁引咎辞官。典史跑了,这案子也就此搁置下来。


    唐广仁趁着天蒙蒙亮, 就坐在马车里悄悄出城。过城门时,官吏拦下他检查路引,他被迫在车窗里露出了脸。


    就在这时, 不知哪个眼尖的喊了声:“是那个伤天害理的老色鬼!”


    唐广仁慌忙把头缩回车里, 只听到车厢的木板上传来砰砰的撞击声,那是一些早起的“暴民”,把手里揣着的东西往车上砸去,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快走!快!”唐广仁对车夫催促道, 马车忽地加速往前猛进, 一时间他身子不稳,险些从座椅上摔下来。


    就在这时,从车窗外头飞进一根油条,油条蓬松酥胀,又吸了满满汤汁,好巧不巧撒了唐广仁一身。


    外头有人起哄了句:“真漂亮!”


    “哪个不长眼的,丢这么准。”唐广仁气急败坏地抱怨了句, 声量不大, 却被车夫听到了。


    那车夫扯着本就大的嗓门喊道:“唐老爷,你若不催我那一下, 这玩意儿根本飞不进来。”


    唐广仁自知理亏地闭了嘴,事到如今,连区区车夫都能挤兑自己,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大抵也只有他自个儿认为自个儿是虎。事实上,他的“光荣事迹”已经被陆铎在早朝上宣告给众多大臣, 以示警戒。而他本人,也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陆铎讲述了唐广仁惯用独道手段“审问”疑犯的癖好,有时仅仅为了“审问”,不惜捉拿一些和案件毫无关联的无辜少年,以满足一己私欲。


    罢了,陆铎看向一直低头的姚望舒,提醒道:“顺天府作为京城的衙门,理应给大齐各地衙门树立榜样,却闹了这样的笑话。姚爱卿公务繁忙,引荐人才这种事,交予他人去办也罢。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怕就怕唐广仁这般道貌岸然之徒,坏了爱卿的名声呐。”


    姚望舒低着头,露出略显花白的顶发。他脊背微微隆起,慈眉善目,倘若不说他内阁首辅的身份,大抵没人会将这样一个看起来分外随和的老头放在眼里。


    他明白陆铎此言意在警醒自己,俯首应和道:“微臣谨记。”


    陆铎两眼含笑地注视着姚望舒。他其实并不愿过多怪责这位权高位重的首辅大人。他可是朝中的中流砥柱,半数以上的大臣都受他提携,剩余的,也或多或少受过他的恩情。


    哪怕是陆铎,现在也倚仗着他。


    十年前,他离京之时,姚望舒刚任首辅之位不久。当时的朝中上下,还都是徐温的学生。十年时间,整个朝廷上下大换血。姚望舒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中重臣实至名归。朝中大小事务,系数经由他手。


    陆铎刚归位时,还不完全信任这位德高望重的朝中重臣。毕竟趁着自己失踪后找陆镶继位,就是姚望舒出的主意。


    可一但勤政多日,他就发现,这位首辅大人实在太过好用。


    姚望舒与徐温不同,他很会说话,哪怕是谏言,他的说辞也比别人好听一万倍,这点让陆铎格外喜欢。


    几个月过去,陆铎便完全地信任这位首辅大人。他甚至能宽慰自己:十年前的事,这朝中上下所有人,谁又能脱得开干系呢?归根到底,姚望舒也已重新认主。像他这样随和勤恳帮自己处理政务的首辅,说话还中听,已经是万里挑一。


    更别说,他还有不少值得称赞的想法。


    “姚爱卿,朕听说,你有一为国为民的好计策,不如就此说说,也让诸位爱卿一起听听。”陆铎笑道。


    “是。”姚望舒颔首。


    他挺直腰板,目光坚定毅然:“近十年来,西北战事不断,鞑靼屡次侵犯我大齐疆土,边境百姓苦不堪言。两年前,尤启辰将军提议制造大口径的火炮五雷神机,用于击退鞑靼。一个月前,十台五雷神机刚安置到沙洲,就遇上鞑靼来袭,效果甚佳,鞑靼骑兵在距离沙洲城墙十里远的位置就被迫撤退。微臣以为,此等妙物,若能安置在边境各州,鞑靼定不敢再犯我大齐。”


    “姚爱卿果真心系天下,为国为民。”陆铎称赞道。随即,他转头看向工部尚书兼内阁次辅的谨身殿大学士冯关,建造火器的事宜需靠工部安排。


    “冯爱卿,此乃国家大事。得好好落实下去,若有任何困难,都与朕说。”陆铎说道。


    “回皇上的话,大齐边疆有成百上千个州县,若是每个州县都安置,怕是笔不小的开销。”冯关说道。


    “一台五雷神机炮造价不过二十两白银,国库的银子难道不够用吗?”陆铎问道。


    此言一出,底下众大臣面面相觑,无人敢答话。


    户部尚书徐春辉率先说道:“皇上有所不知,去年永嘉县大闹水灾,救济灾民费了不少银子。开春时微臣请人算过,今年也是雨水茂密之年,不愁旱灾,但愁水灾。冯大人担心工部开销过大,万一再遇上灾情,恐怕还得苦了百姓。”


    “这样吧,冯爱卿,回头你和刘将军商量下,划出边境重城。优先供应五雷神机炮,这样费的银子也少些。关于赈灾的事,朕才刚刚归位,朕就不信老天这么不给面子。倘若真有灾情,银子不够,就拿朕的内库来补,这样冯爱卿可放心了吧。”


    “陛下考虑周全,臣一定尽心去办。”冯关拱手道。


    “好,还有其他要事吗?若是没有,今日早朝就散了。”陆铎环视众人,见大伙儿并无异议,便宣布退朝。


    他并未发现,坐在一侧的陆歌平眉头微蹙。她似乎有话想说,但终究未说出口。


    大齐现今并非没有火炮,在十年前,就有西洋商人进贡来的佛郎机炮。那帮人猫睛鹰嘴,体貌怪异,且来历不明。尽管进贡的佛郎机炮威力巨大,但大齐仍旧对他们有几分提防。


    现今,大齐能在佛郎炮的基础上,自主研制出威力更大的五雷神机炮,这的确是可喜可贺的事。


    但造价未免高出得太多。


    陆歌平在收缴鬼车门的火器时,也收编了不少那里的工匠。这些工匠都是倒霉人。杨坚蒙骗他们,说皇上开放了权限,现在不止是中央锻造局能锻造火器,各个卫所也能自己锻造。


    那些工匠多数是永江人,背井离乡在中央锻造局干活,听他这么一说,纷纷跟着他回到永江行省,到离家更近的地方干活。谁知道一下成了私造火器的反贼,险些被拉去杀头,得亏中途被陆歌平派人救下。


    陆歌平几乎收容了所有工匠,她从他们口中打听到不少火器的信息。佛郎机炮的造价,小的十一二两,大的也不过十五两一台。


    而五雷神机炮的造价,则涨到了二十两一台。单看这数字并不夸张,不过加了区区五两。但若是按倍数来算,则多了三成有余,成百上千架的去算,就是不小的开支了。


    更何况佛郎机炮的性能并不差,这五雷神机炮,真比佛朗机炮好用那么多?


    陆歌平目前也没有证据,只能默默按捺住心中的忧虑。她知道,陆铎向来自傲,自己若贸然向他提出这些疑虑,他定会认定是自己太过多疑。


    倘若能拿到五雷神机炮的图纸就好了,将锻造图纸交与工匠一看,便知道是否真的值得。


    于是,陆歌平回到青枫轩,喊来了白朝驹,准备让他和公冶明一同潜入中央锻造局,将图纸偷摸出来。之后的事,她会和冯关解释清楚。


    “公主,这样不好吧?”白朝驹说道。


    陆歌平料到他会拒绝自己,毕竟是李默的徒弟,循规蹈矩自有一套。


    她也不恼,微笑道:“那我给你三日时间,你想办法把图纸取来。若是取不来,就按我说的做。”


    三日时间,想个不偷不抢,从中央锻造局取得五雷神机炮图纸的办法,难。


    白朝驹揉着脑袋,从青枫轩走出,远远听到楚月轩里传来吵闹的声音。


    楚月轩是陆隶翎现住的地方,陆歌平听说自己这位侄女要在京城呆段时间,就把公主府里景色最好的屋子腾了出来。


    这楚月轩离青枫轩很近,离白朝驹和公冶明住的群房有些距离,若非他今日来青枫轩一趟,恐怕也听不到这里的动静。


    只是那响动不太对劲,白朝驹耳朵灵,隐约听到那是个男子的声音,甚至有几分耳熟,像是刘光熠的声音。


    他这回一路闯到小陆郡主的住所,声响还这么大,陆隶翎不会有危险吧?白朝驹想着,快步走了过去。


    才刚到楚月轩门口,陆隶翎的贴身丫头彩凤就对他说道:“白哥哥,你快去看看,那刘大少爷,又在对主子撒泼了。”


    “刘公子怎么进来的?”白朝驹问道。


    “你进去就知道了。”彩凤说道。


    白朝驹听她的话,敲门进去,一进门便了然。


    这楚月轩里,不止有陆隶翎和刘光熠两人,还有个默不作声的公冶明,站在一旁,看着俩人。


    刘光熠还在大声叫嚷着,宣扬着他的侠义之举:“真不是我吹嘘,要没有我起这个头。那些个少爷郎,一个个细皮嫩肉,说话都支支吾吾的,不知几时才能拆穿那姓唐的恶行!我这次干得漂亮吧?看在我这英雄气概的份上,牵下妹妹你的手,这点要求可不过分吧?”


    “想得美!”陆隶翎果断拒绝道。


    “你为什么这么拒绝我啊!”刘光熠那股痞劲又上来了,“那姓杨的,也牵过你的手,我牵一下又怎么了!”


    他说着,胳膊跃跃欲试的要往陆隶翎手臂上拉去。看着他大吼大叫的样子,陆隶翎赶忙往后大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见到陆隶翎眼里流露出的惶恐不安,刘光熠终于想起那天夜里,想起了那时束手无策的自己,面对唐广仁有多么的恐惧。


    他正欲收起蠢蠢欲动的胳膊,胳膊还没收回去,一个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到他的膀子上,砸得他的肩膀险些脱臼。


    刘光熠捂着挨打的肩膀,委屈地对白朝驹怒吼:“你为啥打我?”


    “下次再乱动手,就不止这一拳了。”白朝驹恶狠狠地威胁道。


    刘光熠悄悄侧眼,看向公冶明,想求他帮忙说两句话。可公冶明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注视着白朝驹,眼里根本没有其他人。


    他微扬着下巴,漆黑的眼眸透着些期待和得意,看到白朝驹向自己走来,眼里的期待更重了。


    而白朝驹的眉头还没散开。他在公冶明身边靠定,低声责问道:“你把这混球带进来干什么?”


    第126章 五雷神机图2 你又干了什么坏事捏?……


    “唐广仁下台也有他一份功劳。”公冶明轻声说道, 下巴依旧微仰着。


    “昂……”白朝驹看明白他意思了,“是你和他一块儿干的?厉害了啊!”


    他拿拳头摁了摁公冶明的胸口,表示赞许。公冶明弯起眼睛笑了下。


    白朝驹则脑袋一歪, 斜眼打量着他,嘴角挑起道难以捉摸地弧度,问道:“你该不会已经算到, 唐广仁走了, 就没人调查方大人的案子,才故意把那谁放跑吧?”


    听闻此言,公冶明的眼睛一下睁圆了,一双黑大的瞳仁一览无余。


    这个反应, 看来是没想到这茬了。还好他只是运气好, 没那么多心机。白朝驹在心里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们是怎么让唐广仁下台的?”


    “这还不简单。”刘光熠抢答道,卯足了劲要在陆隶翎面前表现自己,“他唐广仁作恶多端,害了多少无知少年。那些被他侵害的孬种,各个都不敢把这事说出来。小爷我略施小计,逼上一逼, 叫他们一同去衙门把唐广仁举报了, 自然就搞定了。”


    “逼上一逼?”白朝驹皱起眉头,狐疑地看向公冶明, 直觉这事是他出的主意。


    “对了啊,得亏了明哥一起,不然还逼不动那些个怂货。”刘光熠笑道,没忘记给自己的老大记上一笔功劳。


    “你们是怎么逼的?”白朝驹问道。


    “逼就是逼嘛,还能怎么逼, 就逼他们说出这事呗。”刘光熠避重就轻地说着,他见白朝驹眼神逐渐阴沉下来,赶忙岔开话题道,“各位啊,我看天色也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了!”


    眼看刘光熠要逃跑,白朝驹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问道:“你先跟我说说,受害者有哪些?”


    “这我哪儿记得住啊?”刘光熠哭丧着脸,本想着搪塞过去。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对。若是这样说,陆隶翎肯定会怀疑自己的壮举:连名字都说不出来,肯定又是在吹牛。


    我得说几个名字,证明我真出了不少力。


    “啊……我勉强能记住了几个。”刘光熠赶忙改口道,“烟花巷的穆冉,大兴学堂的晏子生,还有在锻造局看门的那个……”


    白朝驹眼睛一下瞪大了,锻造局看门的?这岂不是正好和陆歌平要自己去取图纸的地方对上了,他们既然赶走了唐广仁,也算替那人报了仇,应当好说上话,让那人通融通融,放自己进到锻造局,瞧瞧五雷神机的图纸。


    可是刘光熠说到这里,偏偏脑子卡壳了,一时半会儿真想不起来那人叫什么名字。


    白朝驹等得着急,拽着他胳膊的劲不自禁地越来越大。刘光熠只觉得手臂发紧发疼,一时间更慌张,更想不起那人叫什么来。


    “是锻造局看门的谁?”白朝驹实在等不及了,忍不住问道。


    “你就放过我吧。”刘光熠可怜巴巴地说道,搞不懂白朝驹为啥非揪着这个人打听,难不成锻造局看门的那人,是他亲戚?


    “名字记不得,长什么样总认得吧?你带我去见他。”白朝驹要拉刘光熠一同往锻造局去。


    “明哥,明哥!”刘光熠慌忙呼救着,想让公冶明帮帮自己。


    白朝驹见他双眼渴求地看着公冶明,像是看着救世主一般。而公冶明依旧站在墙边,一脸呆呆地看着俩人。


    “你也来,我怕他认不准人。”白朝驹对公冶明说道。


    刘光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新认的老大,丝毫不管自己死活,乖乖地听白朝驹的话行事。


    搞半天,原来他是他的老大,这姓白的才是真老大啊。刘光熠小心翼翼地看着白朝驹,思索半天,终于想起那人名字:“白大哥,我想起来了,那人叫冯福,是工部尚书冯大人的养子。”


    他以为这下自己终于能走了,不料白朝驹仍旧不撒手,说道:“嗯,带我去。”


    “白大哥,我去不好。”刘光熠哀求道,再次偷偷看向公冶明。


    “你到底做什么坏事了?”白朝驹问道。这一问,陆隶翎也好奇地凑过来。


    “我……”刘光熠也没理由再推三阻四,只好老老实实招了,“我就威胁他,说他要是不老实交待在衙门里发生的事,就揍他。”


    “就这样?”白朝驹问道。


    “对啊。”刘光熠做了个呲牙的凶相,“你看我这样,还吓不倒他?”


    “行,那正好,你跟我们一块儿,去跟冯福赔礼道歉。”白朝驹说道。


    “白大哥,赔礼道歉,先赔礼再道歉,我还没备好礼呢,能不能择日啊?”刘光熠哀求道。


    “不行,先道歉,再赔礼。”白朝驹说道。


    就这样,刘光熠被白朝驹强行带到了锻造局门前,一脸绝望。


    白朝驹老远就见到锻造局正门前站着的那个清瘦的少年,他五官端正,身板挺拔,手里持着柄长枪,是个相貌英俊的年轻小伙。


    这人一定是冯福了,唐广仁挑的人,样貌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那冯福也看到了远远走来的几人,他眼神一下变了,变得极其警惕。他往墙头退了半步,展露出一种畏缩的姿态。但他毕竟是锻造局的看守,没法往里逃走,不得不应对前来的几人。


    白朝驹拍了拍刘光熠,刘光熠立刻老老实实走上前去,对冯福道歉,冯福的脸色并没有好转,目光也并不在刘光熠身上,反而若有若无地瞟向白朝驹身后。


    听完刘光熠坦诚的道歉,白朝驹见冯福眼神柔和了些,就走上前去,说道:“冯大哥,这人虽然出言不逊,但心还是好的。大家一齐把唐广仁赶下台,也算共患难的朋友了,不知能否通融通融,让我进锻造局参观……”


    话还没说完,冯福便没好气地拒绝道:“不能进!”


    见他这反应,白朝驹以为他将自己当成了和刘光熠一样的混混,赶忙解释道:“您可能误会了,我是个国子监的学生,并非恶徒……”


    “那也不能进!锻造局乃朝廷重地,除了在里面干活的人,别的人一律不许进!”冯福拒绝道,直接举起手里的枪,拦在门口,一副坚决不准入内的样子。


    白朝驹说了半天,也没能说动他,一行人只得灰溜溜地往回走。


    “那家伙肯定在胡说,前天,我还见到姚望舒的狗腿子进去呢。”刘光熠说道,“这个小鸡肚肠的人,我们分明好心逼他一把,把唐广仁的劣迹公之于众。他反倒记恨我们,故意不让咱们进去!”


    你们?白朝驹总算捕捉到了重点,方才他只将刘光熠当成要挟冯福的主犯,竟然忘了他不是一人行动的,还有个闷声干大事的家伙在呢。白朝驹回头看向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公冶明。


    刘光熠捕捉到了白朝驹的眼神,他面露惶恐,这次也不再多嘴,趁着白朝驹的注意力都在公冶明身上的空挡,转身一溜烟地跑远了。


    白朝驹看公冶明一副淡然的样子,完全没发觉自己在审视他。从方才冯福异样的眼神来看,要挟冯福的“主犯”,压根不是刘光熠,而是这个人!


    敢情刚刚刘光熠一番操作,都是给他打掩护呢?看这家伙一脸淡然自若,置身事外的模样,连自己都差点被蒙骗过去了,忘了他才是下手最黑心的那个。


    公冶明看着白朝驹半眯着眼睛,嘴角带着笑容,盯着自己左看右看。他也稍稍地抬起了嘴角,露出个微笑当作回应。


    他笑啥呢?白朝驹诧异了下,不得不说,公冶明方才那个微笑,特别的清纯,完全不像干过坏事的样子。


    该不会真误解他了吧?要真不是他干的,显得我很不信任他似的。白朝驹想了想,也不着急现在问。反正公冶明住在公主府里,还住在自己隔壁,等吃完晚饭,再好言好语地试探试探他好了。


    说是晚饭后,但他们回到公主府,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不久就打起了一更。白朝驹简单吃了点厨房的饭菜,顺便洗了下澡。


    约莫快到二更的时候,他往公冶明的屋子走去。屋子静悄悄,窗栅透着明亮的烛火,依稀见到个坐在窗边,低头看书的人影。


    白朝驹知道,照先前这时候,他肯定已经睡下了。现在到了京城,进了京卫武学学习,他倒还挺刻苦的。白朝驹走到门前,敲响了房门,不一会儿,房门打开了。


    公冶明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见来的是白朝驹,他眼睛微微睁大了下。他知道白朝驹难得主动敲自己的门,除非有特别重要的事。他正想问,只听白朝驹说道:


    “没别的,就想过来陪陪你。”


    没有事,他居然无事来找我了。公冶明立刻把他请进来,嘴角上抬了一点点。


    他其实内心很高兴,只是表面上看得不那么明显。如果仔细去看,还是能看出,他深黑的眼眸变得明亮许多,像墨玉一般透着荧光。


    白朝驹走到桌边,见上面堆满了书卷,还标着歪歪斜斜的批注。那批注上的字,比他先前写的好看了些,但还不到令人称赞的程度。


    公冶明则一直注视着白朝驹,看他好奇地伸长脖子,在自己的书桌上东瞧西瞧,还拿起本《论语》,翻看起来。


    难道他是来监督我读书的?可我还没有背会。公冶明想着,走到白朝驹跟前,斟酌了下措辞,说道:“我已经洗过澡了。”


    听到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白朝驹愣了下,问道:“你要睡觉了?”


    公冶明点了点头,拉住白朝驹的手,把他往床上拽。


    床上?躺在床上聊应当也不错。白朝驹想着,按他的指示,脱下外衣,钻到里头。


    公冶明熄灭了外面的烛火,只留下床头一盏。


    他坐在床边,脱下外衣。回身准备钻进被褥,正瞧见白朝驹半支着身子,侧卧在床榻上。


    他嘴角很调皮的上扬着,深邃的眼眸含着笑意,眉毛是一如既往的挺拔好看。他侧身而卧,亵衣的衣领略微敞开,露出漂亮的锁骨。


    公冶明耳根蹭的一下烧起来。正月刚过,天气依旧很冷,被褥也是冰凉的,可他的身子却像火烧一样的烫。


    白朝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公冶明移开了看向自己的视线。


    他怎么了?难道已经猜到自己要问他冯福的事,心虚地不敢看自己了吗?白朝驹想着,把身子往床头拱了拱。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白朝驹问道。


    有什么话……想说?公冶明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白朝驹把脑袋凑到了自己边上,鼻尖呼出的热气喷着自己的脸颊。


    他其实很想亲亲他带着笑意的嘴角,但他还记得那天脸上火辣辣的一下,他也不敢亲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说道:“你长得真好看。”


    “岔开话题也没用的哦。”白朝驹一本正经地说道。


    岔开话题?他难道……愿意了?公冶明大着胆子说道:“我想吻你。”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白朝驹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他看到公冶明一双黑亮的眼睛,非常专注地看着自己。


    他看起来是真的想亲。


    “那这样吧。”白朝驹笑道,“你先说说那日你们对冯福做的事,我再让你亲。”


    嗯?公冶明愣住了,那日对冯福做的事,这事不都已经过去了,他怎么又提起来了?


    白朝驹看到了他的犹豫,用调皮的语气试探道:“你该不会真做了什么坏事吧?”


    第127章 五雷神机图3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没有。”公冶明摇了摇头, “只是让他说出唐广仁对他做的事,不算坏事。”


    说完,他见白朝驹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半眯着眼睛,有点凶相。


    公冶明赶忙说道:“冯福胆子大,刘光熠没唬住他。我就在他下班的路上, 把他打晕, 然后学唐广仁一样,拿绳子把他捆了……我把他放在床上,他立刻什么都说了……”


    白朝驹确实想过他会怎么威胁对方,大抵也就拿刀架脖子什么的。没想到他这次进步了, 还搞起了心理攻势。用这种办法, 让冯福想起被唐广仁迫害的痛苦经历,难怪冯福那么排斥他。他是真不知道这么做有啥影响吗?白朝驹一时间惊地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你想的法子?”白朝驹问道。


    公冶明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你……”白朝驹欲言又止,又问道,“其他人呢?你也这么做的?”


    “还有个穆冉。”公冶明老实交代道。


    “原来刘光熠只是个小混球,你才是那个大混球!”白朝驹气道。


    “那我还可以亲你吗?”公冶明问道。


    亲亲亲,还想着亲?白朝驹被他气得脑门上血管突突的。


    “明天,去给他们好好道歉!”白朝驹嘱咐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 欲亲又止地探了下脖子。


    “唉!”白朝驹叹了口气, 扭了下身子,把侧脸对着他。


    还是只能亲脸啊。公冶明内心有些失落, 还是凑上去,在他面颊上点了下。


    “好了,睡觉吧。”白朝驹掐灭了烛芯,伸手把公冶明摁到被褥里。


    “下次不能再干这种事了,知道吗?”白朝驹说道。


    “为什么?”公冶明问道。


    “你不是想当好人吗?”白朝驹说道, “好人是不能威胁人的。”


    不能威胁,那我怎么说得动他们呢?我又没有像你这么好的口才。公冶明想着。


    他本来是想悄悄将功补过下,给白朝驹一点惊喜。虽然他放跑了霜辰,可唐广仁也不是好鸟,甚至更恶劣几分。


    他确实是把唐广仁赶跑了,结果是好的,可过程差了些,所以白朝驹不开心。


    做好人怎么这么难啊。公冶明把脸埋进被子里,不想被白朝驹发现他湿润的双眼。


    “你怎么不说话了?”白朝驹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这话说得格外温柔。


    “我没事。”公冶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嘶哑。


    说没事,八成是有事了。白朝驹伸手搂住他的肩膀,安慰道:“好啦,我明天陪你一起去道歉吧。”


    “嗯。”公冶明缩在被子里,点了点头。


    次日傍晚,下课后的俩人找上了冯福。同昨日一样,冯福对他俩根本没有好脸色。


    就算没有没有好脸色,礼数还是得到位。白朝驹默默和公冶明一起挨了顿白眼,心想着,依靠冯福进入锻造局的计划彻底泡汤了。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等明天夜里,就老老实实按陆歌平的办法,把五雷神机的锻造图偷出来算了。


    他一边思考着偷图纸得带点什么东西,一边跟着公冶明走到烟花巷找穆冉,迎面遇上两人扛着运货的大木箱,从巷子里出去。


    “唉?你怎么来了?”耳边响起一个明快的少年声音,应当是对公冶明说的。


    白朝驹侧头看去,声音是从脚夫身后传来的。脚夫扛着箱子走过,露出了一个笑容灿烂的少年,正朝自己的方向挥着手。


    这人一定是穆冉了。他是除了冯福之外,另一个被公冶明捆走的倒霉蛋,他看起倒来不像怀恨在心的样子。白朝驹正思索着,公冶明已经走到穆冉跟前,老老实实地鞠躬道歉。


    “这点事没什么,都过去了。”穆冉扶住了公冶明的肩膀,笑道,“有你帮忙把唐广仁从顺天府赶走,这两天我心情都舒坦了,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他倒是挺好说话。白朝驹看着穆冉笑得一脸明朗,心想,若是穆冉在锻造局看门就好了,他这个性子,肯定乐意放自己进去瞧瞧。


    正想着,烟花巷里又有两个脚夫扛着木箱出来,经过穆冉身边,对他打着招呼:“少当家好。”


    穆冉也一脸乐呵地对他们回着礼。


    白朝驹环顾四周,这地方是烟花巷,但不是烟花巷柳的那个烟花巷,而是实实在在卖烟花的巷子。而穆冉,显然是里头某个烟花商的儿子。而这些脚夫运箱子的方向,也恰巧和自己来时的方向对上了。


    “穆少爷,这些箱子,是送到哪里去的?”白朝驹问道。


    “这里头是硝石,送到锻造局去造火炮呢。”穆冉爽朗介绍道。


    这不就巧了嘛。白朝驹心头暗喜,立刻将自己想进锻造局,却被冯福拦在门外的事情和穆冉说了遍。


    穆冉眉头一皱,警惕道:“你这么想进锻造局,是要做什么?”


    他一脸怀疑地打量着白朝驹,像在看一个心有鬼胎,要泄露大齐机密的奸贼。


    白朝驹眼睛一转,立刻编了个瞎话,解释道:“实不相瞒,我是皇上的密探,皇上派我暗中秘密调查锻造局,不得惊动那里的人。”


    “暗中调查?”穆冉细细打量着他,不太相信这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人,会是皇上的密探。再加上他一脸笑嘻嘻说话的样子,这能是个办事靠谱的人?


    “是真的。”白朝驹眉头一皱,一脸正色道,“皇上怀疑某位大人利用火器行贪腐之事,特地命我暗中调查。”


    贪腐之事?穆冉思索片刻,直觉此事似乎有所耳闻,不是空穴来风,便说道:“行,我可以让你俩待在箱子里,让脚夫送你们进去。但事后,千万别说是我送你们进去的。”


    “穆少爷愿意帮忙,在下感激不尽。”白朝驹说道。


    按照穆冉的指点,白朝驹和公冶明一同挤进木箱里。那木箱虽然大,但要塞两个个头高挑的男人并不容易,好在俩人身型都比较瘦削,挤一挤还是可以,塞进后几乎是贴在一起的程度。穆冉看俩人挤得差不多了,盖上了盖子,令脚夫挑着他俩上路。


    箱子里顿时一片漆黑,白朝驹只觉得面颊传来一股热浪,是公冶明炽热的体温。接着,木箱有节奏地晃动起来,是脚夫挑着俩人上路了。


    “为什么要去锻造局。”公冶明小声问道。


    黑暗中,白朝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声音从头上的位置传来,热气吹动自己的发丝,额前一阵瘙痒。


    “公主让我去找个图纸,叫五雷神机,一会儿你得帮我瞧瞧。”白朝驹说道。


    “为何我们要待在箱子里,直接翻墙不是更方便吗?”公冶明问道。


    “公主也这么说,可我觉得偷摸进去不好。”白朝驹说道。


    “我们呆在箱子里进去,不也是偷摸进去吗?”公冶明问道。


    嗨呀!白朝驹心里一惊,他刚才满脑子想着找穆冉帮忙,竟没想到穆冉提出的法子,也是个偷摸的法子。


    “这和翻墙不一样吗?”公冶明还在一本正经地问他。


    这人怎么还揪着自己的倏忽不放了?白朝驹一时气急,说想:“别说话了。快到锻造局了,你再发出声音,就要被锻造局的人发现了。”


    “还没到呢。”沙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们刚刚从锻造局走到烟花巷,一共走了八百七十七步。现在才过了一百步,离锻造局还远着。”


    怎么会有人闲来没事数这种东西啊?白朝驹欲哭无泪。就这时,他感觉脸上传来一股凉风。


    “我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公冶明说道,“是暖暖的,太阳的味道,还有树叶的香气。”


    “我昨晚洗了头,是木槿叶的味道。”白朝驹说道。


    说完,他感觉自己头顶上一阵骚动,应该是公冶明的脸在蹭来蹭去。


    怎么这么闹腾呢?待在这么挤的箱子里,还不安分,动来动去的。


    “我好痒。”白朝驹小声抱怨道。


    头上的躁动停下了,沙沙的声音传来:“很好闻。”


    白朝驹本来是有些紧张的,做贼心虚,他很少干这种事,心里慌得狠。但被公冶明东拉西扯的说了会儿,他感觉内心放松许多。


    空气逐渐安静下来,箱子里漆黑一片,只有木板缝隙中透进的几道光亮。


    白朝驹的肩膀紧贴在公冶明的胸前,能感觉到他胸腔的起伏,一呼一吸的,平缓且有力。


    白朝驹忽然觉得身子越来越热,额头上冒出了细汗。他说道:“你能不能用下你的内力,给这里降降温。”


    “不要出声。”公冶明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白朝驹感觉面前的人动了下。面颊传来粗糙的触感,那是公冶明的手,死死覆住了他的下半张脸,把他的嘴巴一起捂住。


    再过了会儿,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箱子被放在了地上,还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白朝驹感觉捂着自己的手松开了,他总算能大喘一口气。眼前传来刺眼的白光,公冶明掀开了箱子,外头的光线投射进来。


    公冶明先跃了出去,随后伸出手,把刺得睁不开眼睛的白朝驹拉下来。


    “刚刚差点憋死我了。”白朝驹小声说道。


    “我还好。”公冶明说道。


    “你当然还好,被捂脸的又不是你。”白朝驹小声嘟囔道。


    “捂上你鼻子了?”公冶明抬起手,在他脸上比划着,“是你的脸太小了。”


    “是你技术不好。”白朝驹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取下,“好啦,我们干正事吧,把五雷神机图找出来。”


    俩人在角落里呆了会儿,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工人都回去休息了,再偷摸出来,摸到锻造火炮的屋子里。


    硕大的屋子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铸件,还没组装完全。俩人各自点了个火折子,分头找着。


    白朝驹拉开一个抽屉,里头是各式各样的图纸,角落上标着名字。他挨个翻过去,找着五雷神机的字样。


    这时,沙哑的声音幽幽传来:“你刚刚说的贪腐之事,是真的吗?”


    第128章 五雷神机图4 贪腐之事


    白朝驹低头沉吟片刻, 说道:“你想公主为什么要五雷神机的锻造图?”


    原来是陆歌平要的?陆歌平是广顺帝的亲妹妹,又是扶持陆铎归位的大功臣。她不可能私造五雷神机行谋反之事。


    应当是她发觉五雷神机炮藏着什么猫腻,才想拿到锻造图, 找陆铎商量。


    “是锻造图有问题?”公冶明问道。


    “那日公主找到我时,刚刚上朝回来。一定有人在朝中提起五雷神机炮的事宜,或许是姚大人。”白朝驹说道。


    “这是兵器, 不是某个武将提议的?怎会是他?”公冶明问道。


    “你还记得昨日, 刘光熠说过的话?他说前几日见过姚大人的狗腿子进锻造局,肯定是因为五雷神机炮。”白朝驹说道。


    公冶明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为何和贪腐之事有关?”


    “这是我的猜测。”白朝驹坦然道,终于从众多图纸中找到了写有五雷神机的一张。他拿起图纸, 左右端详了会儿, 那图纸画工精细,横竖标注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他看不太懂,只知道上面画着各个铸件,还有装配的先后顺序。


    他把图纸小心卷好,放到衣服里,拍了拍公冶明的肩膀, 示意他一起回去。


    “姚大人已经做到权利的顶点, 他既然不想谋反当皇上,那他想要的就是钱。”白朝驹说道。


    “造五雷神机炮, 也可以弄到钱?”公冶明问道。


    “当然。”白朝驹笑道,“造五雷神机的钱是国库出的,国库的银子都是老百姓给的,这些钱拿来锻造火炮,也是保护百姓。这本来是好事。但倘若有人从中作梗, 有意做高火炮造价,让多出来的钱流入自己口袋,就是贪腐之事。”


    “单靠这么张图纸,怎么知道姚望舒有没有抬高造价?”公冶明问道。


    “这东西你看不出来,我看不出来,但公主应当有办法能看出来。”白朝驹笑道,看公冶明眉头微蹙,一脸质疑自己的样子。


    顷刻间,他内心的胜负欲被激活了。


    “你不信的话,我和你打赌,赌我说姚大人在五雷神机炮上贪了钱的事猜得对不对。”


    “好。”公冶明答应道。


    “我也不多赚你,咱们就赌一两银子。若是我说对了,你就给我一两银子,如何?”白朝驹说道。


    “好。”公冶明答应道,“那要是你猜错了……”


    “那我给你一两银子。”白朝驹笑道。


    “我不要银子。”公冶明摇了摇头。


    “那你要什么?”白朝驹问道。


    “我要这个。”公冶明伸手指了指白朝驹的嘴巴。


    “咦!你这个人,怎么老想着这种事?难道我亲你一下,就值一两银子吗?”白朝驹问道。


    公冶明连连点头。


    “我不和你赌了,搞得我像卖吻似的,真没意思。”白朝驹拒绝道。


    虽然说是不赌了,但白朝驹还是想验证下自己的猜想。他把图纸带给陆歌平,说明了猜测,陆歌平只微微一笑,让他跟自己一块儿去见工匠。


    工匠看着图纸,琢磨了会儿,说道:“这炮确实在佛郎机炮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良,但我看,要不了二十两银子一台。”


    “那大抵要几两银子?”陆歌平问道。


    “保守估计,不超过十七两。”工匠说道。


    “你猜对了。”陆歌平对白朝驹笑道。


    白朝驹脸上一喜,心里又隐约地后悔起来。后悔方才没答应和公冶明的赌约,不然就能白拿他一两银子了。


    公冶明就等候在屋子外头,见到白朝驹出来,上前问道:“你猜对了吗?”


    “当然猜对了!”白朝驹笑得一脸得意,眼角几乎飞到眉梢上去。


    听闻此言,公冶明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块银锭,塞到白朝驹手里。


    “我们不是没有赌吗?”白朝驹问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还是用力地把银子塞进他手里,再把他手掌合紧。


    “是我送给你的。”


    白朝驹侧了下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眼里难掩喜悦之情:“那我只能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他看到公冶明对自己弯了下眼睛,露出个很浅的笑。


    也不能白拿他的,白朝驹想了想,问道:“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吃好吃的吧?卤煮怎么样?你肯定没有吃过。”


    公冶明果然好奇地问道:“卤煮是什么样的?”


    “就是把各种下水煮在一起……你知道下水是什么吗?”


    “也不知道。”


    “你咋啥都不知道。反正不是辣的,给你尝尝,开开眼界。”


    乾清宫内,陆铎批了一天的奏折,哪怕有姚望舒辅佐,帮他过滤了大量的文书,他依旧觉得身心疲惫。眼看天色渐晚,就快到用膳的时辰。陆铎扶着额头,在桌前歇息。


    就在这时,太监来报,说平阳公主来了,带了一笼点心,来看望他。陆铎心里一喜,心想自己妹妹何时这么善解人意了,立刻让她进来。


    点心落肚几块,陆歌平便提起了五雷神机的事。陆铎这才确信自己这个妹妹,还是一如既往的“狡猾”,怎可能无事献殷勤?


    陆铎觉得,她一个女子,又身为公主,不应该这么有心机。公主只要享受荣华富贵就好了,为什么要管朝廷的事?朝廷的事应当男人来做,哪怕她是公主,也应当于此无关。


    即便他这样想,可他从来都没能真正阻止陆歌平插手朝政。从陆歌平及笄,与徐临辙成婚开始,她便接着帮扶夫君的名义,天天出现在早朝上。陆铎也不好强行赶她走,一来他身为一国之君,不能对自己妹妹太过刻薄;二来他觉得陆歌平弄不出什么名堂来。


    但事实并不如他所料,陆歌平很快就熟悉了朝廷的各项流程,还能对各项事宜发表见解。她不会当着朝中大臣的面直说,而是趁自己独自一人批奏时,到乾清宫和自己商讨。


    陆铎知道,这是她信赖自己的表现。


    可他很快就感受到了威胁。陆歌平对一些事务的见解细致入微,有她独到的看法,甚至能看自己倏忽的地方。他开始不自觉地排斥这个妹妹,尽管他知道,她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正如今日,当五雷神机炮这几个字从陆歌平口中说出时,陆铎内心立即涌出一股排斥。


    但他脑子还算清楚,既然陆歌平提到五雷神机炮,那五雷神机一定存在什么问题,或许是他没留意到的问题。


    陆歌平将五雷神机炮的图纸铺在陆铎面前的桌上,说道:“我找人看了看五雷神机的造价。姚大人报的二十两太贵了,只要十七两就够。”


    陆铎忖思片刻,问道:“这十七两,准吗?”


    “皇上若不信,就派个亲信,另找人算算。不过锻造局里的工匠,恐怕都被姚大人收买了,应当说不了真话。”陆歌平说道。


    “这好的坏的,都让你先说了。”陆铎笑道,“锻造局改良了一批工艺,朕是知道的,每个铸件都得仔细打磨后再组装,这样才能更好发挥火炮的性能。姚大人算的二十两,应当是把打磨的工费也算上了。”


    “铸造火炮的不都是徭役吗?为何需要工费?”陆歌平不解道。


    “这事锻造局给朕提过,打磨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得熟练的铁匠才行。这些人可不好请,当然要付工费。这样解释,你该放心了吧?”陆铎说道。


    陆歌平微微颔首,沉思片刻,又问道:“打磨后的五雷神机炮,能射多远?”


    “你可问到点子上了。射程朕可是亲眼看过,不然也不会笃定这五雷神机炮威力无穷。”陆铎笑着,不紧不慢解释道。


    “西洋人进贡的佛朗机炮,射程最多两千尺。而精细打磨的五雷神机炮,射程可达四千尺,这可是巨大的提升啊。仅仅多费五两银子,这很值得。”


    陆歌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宁靖啊,五雷神机炮的事,你也不必瞎操心。这种大事,朕自然盯得紧,毕竟朕也不想让天乾关的事再发生一次了。”


    陆铎感慨着,忽地想起什么,对陆歌平说道:“既然你这么关心五雷神机的事,不如替朕看管中央锻造局,如何?”


    “皇上想让我监督五雷神机锻造的事?”陆歌平问道。


    陆铎点了点头,笑道:“这事姚大人也很上心,可他毕竟是首辅,又兼任礼部尚书,再兼顾中央锻造局,朕怕他忙不过来。而五雷神机锻造是朝中大事,你帮他一并兼顾着。明日早朝,我会当着众大臣提及此事,你意下如何?”


    “锻造五雷神机炮乃为国为民的大事,我当然愿意帮皇上分忧。皇上既然要我看管中央锻造局,那锻造局大小事宜,我也需一一过目才行。”陆歌平说道。


    “这个好办。明日起,我令人把锻造局的印章多加一块,交到你手里。从今往后,锻造局的文书都得加上你的章印,才算有效。”


    陆铎说着,又补充道:“还有那些个你从江湖上收来的,会造火器的人,也别藏在公主府里了。藏着没啥用,朕就不计较他们先前的罪过。你将他们并入锻造局,都去造五雷神机,将功抵过吧。”


    “宁靖遵旨。”陆歌平答应道。


    第129章 金榜·上 胆敢欺君


    在京城的这一年, 日子过得飞快。


    年初那阵过后,陆歌平就忙碌于中央锻造局的大小事宜,鲜少顾及俩人。关于五雷神机炮的造价, 她也大抵有了定论。


    造价肯定是贵了。打磨铸件的工费要不了整整三两银子。但贵了多少?她没有精力去算。锻造局的一切收支都很紧张,到了严丝合缝的程度,甚至多亏了虚报的银子做支撑, 运转才勉强顺畅。


    就这样临近六月, 公主府来了另一名熟人。


    白朝驹也总算明白陆隶翎为何要待在京城了,她是为了杨均来的。


    杨均和公冶明同龄,快到及冠的年纪。杨家想在他继承兴州卫指挥使前,让他跟着有经验的孟赫雅将军学习段时间。孟赫雅将军和刘胥之将军很熟, 俩人年轻时曾一同戍边。杨均来京的消息, 自然也传到了刘光熠耳中。


    刘光熠仿佛一下子失恋了般。尽管他本就没获得陆隶翎的芳心。自打他见到陆隶翎和杨均俩人一起在街上散步。他难过地连学都不去上了,成天待在家里黯然伤神,巴不得武学直接开除了自己。


    就这样一连翘了半月的课,最后在刘胥之的威逼下,刘光熠只得灰溜溜地回来上学。


    而他的成绩,自然也好不了。本来还是个中等水平。他性格顽劣,脑子倒不算笨, 多少能学进去些。


    自打“失恋”后, 他的成绩一落千丈。刘胥之都不指望他能进殿试,只求他别在会试中考个倒数第一。


    广顺二年的新年一过, 三年一次的春闱就很快就到了,这还是陆铎复位后的第一场春闱。


    先进行的是文试,等到四月放榜时,正是武试进行的时候。


    白朝驹榜上有名。他在国子监时,读书就很不错。国子监原本就是为官入仕的捷径, 只要好好完成学业,就可授官,这样少说也需四年。


    广顺元年八月,白朝驹以荫生的身份参加了乡试。本来是重在参与,却一下就中了举,有了参加会试的资格,受到国子监内不少人的羡慕嫉妒。先前因为他蒙荫入学而轻视他的先生,也一下子对他刮目相看。


    和他一并中举的,还有林挚。


    事实上,白朝驹也是在林挚的怂恿下,才去参加的乡试。林挚则更是厉害,直接以解元的身份摘取榜首。此次会试的金榜一出,他自然也名列前茅,只可惜未能拿到会元。


    会试通过的消息一出,白朝驹飞快地冲到公主府里,想找公冶明分享这个天大的好事。可他在府内转了一圈,连茅房都找了,没找到公冶明的身影。


    “他刚才被人带走了,好像是去宫里。”莺儿姑娘说道。


    去宫里?真是稀奇,白朝驹又问道:“他是考完武试再去的?”


    “是呢。”莺儿答道,“我听说,今儿最后一场,比的骑射。刚比完,他就被人请走了。”


    那应当是发挥得相当不错了,白朝驹想着。不过去宫里?他在宫里没有什么认识的人吧?莫非是皇上找他?


    正如白朝驹所料,公冶明此时正站在乾清宫里,面对着陆铎。


    陆铎每日都会见很多人,文官武将都有。大多数官位低见到自己时,都弓着身子,格外低眉顺眼的样子。而官位高的,头也相对抬得更高些。


    向他这样头抬得这么高的,武将中也少见。


    他头抬得虽然高了些,但该行的礼数也都没落下,得亏陆歌平教得好,愣是让陆铎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陆铎并不是第一次见公冶明,先前的祭天大典时,就和他打过交道。


    他知道这孩子话不多,做事倒格外利索。身手敏捷就不说了,还能带着近百人突袭山头,确实是有几分本事。


    陆铎清了下嗓子,沉声道:“我听说,你是仇老鬼的得意弟子?”


    公冶明浑身僵了下,他没想到皇上开口第一句会提到这事,内心浮出几分恐慌,也只能答应道:“是。”


    “今日武举,你的身手朕也看到了。那仇怀瑾虽然心狠手辣,但的确有几分本事,能培养出你这样一个好苗子。”陆铎缓缓说道,语气中似乎有几分感慨。


    说罢,他看向公冶明。公冶明没听到陆铎要问的话,自然也不回他,沉默地看着陆铎,不管空气里那份令人尴尬的寂静。


    陆铎微微笑了下,心想着孩子,说古怪也是有几分古怪,似乎完全不近人情,和公冶长纵那副自视清高的模样格外相似。但他和公冶长纵不一样,他继承了全套朝凤门的本事,比公冶长纵重要的多。


    陆铎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朕要重建御前司,命你做指挥使,你那些从朝凤门学来的本事,一定能派上大用场。”


    “皇上,恕我拒绝。”公冶明说道。他声音不大,却令陆铎和在场的几个太监齐齐大吃一惊。


    陆铎眉头一皱。他万万没想到,竟会有人当面拒绝自己给他当大官的机会,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为何?”陆铎问道。


    “我不想杀人了。”公冶明说道。


    “那你考武举做什么?”陆铎不怒反笑,“当将领,怎么可能不杀人?为朝廷杀敌,那可是你的荣誉!朕都不计较你在朝凤门做杀手的事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皇上若要追究我做杀手的事,要杀要剐我没有怨言,但御前司指挥使的位置我做不了。”公冶明说道。


    “你……”陆铎怒从心起,差点就要喊人,把这敢当面冲撞自己的兔崽子拉出去打板子打到老实。


    但他转念一想,朝凤门活下来的人不多,活下来还有脑子的就更少了。他要成立御前司,还真得要这孩子帮忙。


    “朕给你几天时间,殿试前,好好想清楚!”陆铎挥了挥手,令他下去。


    他看着公冶明的背影消失在乾清宫外,转手招来一个太监,低声嘱咐道:“带我的话给宁靖,让她劝劝这臭小子。”


    公冶明回去,也确实想了想。他从御前司指挥使的事,想到他到底为何参加的武举。


    他原本没想过入仕为官,更不知道还有武举这东西。白朝驹叫他去上武学,他就去学了,学着学着,就跟着大家一起考了试,这似乎是好事。可刚刚陆铎的话,让他迷茫起来。


    倘若入仕为官是作为御前司,做和朝凤门一样的事,他一定是不愿意的。


    为皇上杀人,还是为师父杀人,在他看来没什么两样。他都不喜欢,他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他宁愿当一个飘荡世间漫无目的的鬼魂,也不愿当别人手里的刀。


    如果非要当刀的话,他希望挑个自己喜欢的主人。


    他还是可以选的。他可以放弃殿试,甚至离开京城。放弃殿试并不难,可是离开京城?


    他看到那个站在公主府门前的白色人影正对自己招手。


    白朝驹已经很久穿回白色的衣服了。先前在国子监读书,他都是一身深色头戴儒巾,一副书生的样子。


    他现在终于摘下帽子,露出脑后桀骜不驯的头发,加上一身潇洒的白衣,又回到往日里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要参加殿试了。”他说道。


    公冶明看到他嘴角微扬,眼眸弯成深邃的弧线,脑袋微侧地看着自己,一脸期盼。


    “祝贺你。”公冶明说道,不由自主地弯起眼睛浅笑了下。


    “你要怎么祝贺我?”白朝驹问道。


    嗯?祝贺还要准备什么吗?公冶明愣住了。他看到白朝驹笑得更开心了,张开手臂给了自己一个拥抱。


    “算啦,等你去参加殿试的时候,我会给你庆祝的。”明朗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公冶明心中的话一下就被堵住了。


    他本来想和白朝驹说说,关于放弃殿试的事。


    可是白朝驹说,要给自己庆祝参加殿试的事。


    他还是很想得到这份庆祝的。那可是自己喜欢的人,要给自己庆祝。


    尽管公冶明知道,白朝驹只是把自己当成弟弟来看。他不喜欢当弟弟。


    可他的确从未有过哥哥,从未有过这样普通又温暖的亲情。


    “嗯!”他对白朝驹用力点了点头。


    白朝驹去殿试的那日,是四月初一。


    策论完毕,便是评定三甲的时候。一甲只有三人,状元、榜眼、探花。


    此次的状元,未等陆铎宣布,众考生心里也有了定数。方才的问答中,有一人不论思辨亦或口才都格外出众,那就是林挚。


    而陆铎宣布的状元,果然非林挚莫属。


    榜眼则给了八股文做得最好的一人,名为裴清原。


    接下来要宣布的是探花。


    事实上,当众多考生刚进殿内,还未开始策论,陆铎便大抵知道此次的探花是谁了。


    探花探花,当然是样貌第一。陆铎一眼就在众考生中,看到那个样貌格外俊朗的年轻人,甚至还有点眼熟。他回忆了会儿,依稀记得此人是陆歌平引荐的。


    陆铎看着名册。他先前并未仔细看过他的名字,只知道读音。圈定他为探花,需仔细将名字誊写出来。


    姓白,名朝驹,字空谷……?皎皎白驹,在彼空谷……?阿皎?


    陆铎的双眼忽然间瞪大。他缓缓看向那个低头的少年,沉声问道:“你可认识阿缨?”


    底下一片寂静,无人答话。


    “白朝驹,朕问你,可认识阿缨?”陆铎沉声道。


    “鄙人不认识。”白朝驹低头答道。


    陆铎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他的姿态很坦荡,肩膀松弛,没有丝毫畏缩之态。


    莫非是朕多心了?陆铎沉思了片刻,又问道:“李默是你什么人?”


    “回皇上,鄙人在平阳公主手下做事,李默亦是鄙人恩师。”白朝驹答道。


    十年前,陆歌平就和李默交情颇深。朕竟不知道,李默辞官后,还在处州呆过一阵。陆铎心想着。


    可是李默,和朕爱子的死脱不开关系。当年朕被俘后,就是他的手下没护好太子。


    而你,白朝驹,当然不认识阿缨?不认识太子陆濯吗?


    你当真敢犯欺君之罪?


    陆铎眉头紧锁,注视着众人之中的白衣少年,许久没有说话。


    第130章 金榜·下 京城散花


    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 广顺二年的游街夸官是文武前三一并游行的。为此,武举的殿试整整提前了半个多月。


    白朝驹给公冶明准备的贺礼是套新衣,上好的玄色金云纹直裰, 腰带中间是块墨玉带钩,雕着只麒麟。


    他知道公冶明不善言辞,也不期待他在殿试中拿到前三的名次。


    殿试的金榜一出, 二人都位列三甲, 是最末等的名次。


    出乎白朝驹意料的是,公冶明竟主动提出,要去御街围观游街仪式。


    他往常对这种事可不感兴趣的,怎么这次突然来劲了?白朝驹想着。


    恰恰相反, 这回他自己才是提不劲的那个。


    那日殿试, 他自觉表现出彩,没取得探花也就罢了,结果落了个最末等的三甲,林挚都觉得很意外。


    而御街夸官,白朝驹本来不想去看的。可公冶明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说要去看,白朝驹自然就陪他去看。


    “你是不是也不甘心?”他对公冶明问道。


    “我答应了别人去看。”公冶明说道。


    答应了别人?他还约了人?不会是刘光熠吧?刘光熠凑热闹倒是积极, 连带着他也积极起来了, 白朝驹有些欣慰地想着。


    临近吉时,游行还没开始, 御街早已站满了前来围观的百姓。


    一半是带着孩子的爹娘,他们希望游街的气氛能激励孩子好好学习,日后也成为游街的一员。


    另一半是妙龄少女,她们梳妆打扮,希望被才子相中, 成就一段佳话。


    前三甲共有文武六人,文在前,武在后。文人的人气自然更高些,他们每人手里都捧着一团花球,盛开的芍药花攒成的,倘若遇上合眼缘的,就把花球抛过去。


    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把花抛给姑娘。打头的林挚率先将花球抛给了一名围观的小孩,引得众人纷纷大笑起来,打趣那小孩说状元郎要娶他为亲。那小孩就拿着花球一溜烟地跑远了。


    白朝驹的心里满是感慨。他不禁在想,倘若花车上站的是自己,会将花球抛给谁?他是否能在众人中找到某个有眼缘的姑娘,就此成就一段佳话?


    他正想着,一枚花球往自己的方向飞了过来。


    一只手在先他一步,在他身前接住了这枚花球,那是公冶明的手。


    白朝驹一惊,他方才想入非非,完全没注意花球是谁抛出的,此时抬眼看去,游街的队伍已经远去,只留下个背影。


    他慌忙拉住个路人,问道:“刚刚是谁抛的花?”


    “是武探花梁誉川,要我说不愧是探花郎,那小伙子长得真俊啊。”路人说道。


    就在此时,人群朝这里围拢过来,大家看着公冶明手里的花,对他的议论纷纷。


    “这是武探花看上的人吧?”“长得也不错啊,就是可惜了这道疤。”“你懂什么,男人留疤才帅。”“要我说还是探花郎更帅气些。”


    武探花看上的人?


    听到这些话,白朝驹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他拉住公冶明的手,话语中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激动:“你为啥要接他的花?”


    “是他抛给我的。”公冶明说道。


    “你不接,这花不就不给你了吗?”白朝驹说道。


    “他说了,要我接的。”公冶明说道。


    “他要你接?梁誉川要你接花?”白朝驹的眼睛都瞪大了,脑子一片空白,呆愣原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年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梁誉川又是谁?他是怎么和他好上的?他怎么什么都没告诉自己?


    他脑子里一片乱麻,耳边又涌入人群议论纷纷的话语:“原来探花郎早就相中他了。”“探花郎还真是龙阳之好啊。”“这小子有福气了。”


    白朝驹低着头,他想自己或许不该来的,不该傻乎乎地答应公冶明过来看这场游行。这游行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探花郎为他准备的,和自己根本毫无关系。


    就在这时,一枚花瓣飘落到他的脚边,紧接着又是一枚。无数的花瓣从空中落下来,像下雨一般。白朝驹抬起头看去,空中散着成片的花瓣,粉色黄色红色。


    公冶明把手里的花团解开了,挥向空中,花瓣散落成片地飘下来,落到围观众人的头上,身上,还有地上。


    “他怎么把花拆了?”“怎么好好的?”“这还看不懂?他不想接受探花郎呗,男风又不是谁都受得了。”“这小子好好的福气不要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白朝驹一脸困惑地看着他,看他一双眼眸如墨玉般,沉静地注视着自己。


    “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公冶明解释道。


    此时俩人已经离开了满是人群的大街,返回到公主府的院子里,还没走进屋里。可这事又说来话长,他开了个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见他犹豫的模样,白朝驹问道:“梁誉川是谁?”


    “是探花郎。”公冶明说道。


    “我当然知道他是探花郎。”白朝驹说话的语气都急了几分,眉头也不自觉地皱起,“他喜欢你?”


    “不是。”公冶明说道。话刚出口,他又有些犹豫了。喜欢?他到底说的是哪种喜欢?肯定不是自己理解的那种喜欢,但会不会是白朝驹所说的很多种喜欢中的某种喜欢?


    白朝驹见他黑沉的眼眸恍惚了一阵,不禁疑心更重了,忙问道:“那他为何约你在街上,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抛花给你?”


    “他想感谢我。”公冶明说道。


    几日前的殿试,公冶明穿着白朝驹精心给他准备的衣服,走进紫禁城,走进举办殿试的黄极殿。


    他没料到,陆铎一进来,还没策问,就说要封他探花。


    陆铎就是想将他一军,料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可能拒绝自己,只要他将探花的事应下来,等着他的就是御前司指挥使的位置。


    然后公冶明拒绝了。


    他堂而皇之拒绝了皇上,称自己样貌不佳,坐不了探花的位置,顺手指了台下另一人。他那时还不认识梁誉川,他只觉得这人长得不错,至少脸上没有疤。


    得知他和梁誉川没有别的联系,只是凑巧,白朝驹短暂地松了口气。但在了解公冶明主动拒绝探花的事后,他感到另一种程度震惊。


    “你疯了吗?为什么不当探花啊?”


    “探花代表的是大齐的颜面,我不适合。再者,我也不想做御前司指挥使。”公冶明说道。


    “皇上还请你做指挥使?”白朝驹问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拒绝啊?”白朝驹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不想去御前司。”公冶明说道。


    “你不想做这位置,有的是人想做,你到底把自己当什么了啊?皇上请你都不去,你好高的姿态啊!”白朝驹怒道。


    “我就非得答应皇上吗?”公冶明很真诚地问道。


    “你要当大齐的臣子,不答应皇上,你想造反吗?”


    造反?他当然没想造反,只是拒绝官位,没必要上升到造反的高度吧。公冶明看着白朝驹,看他的脸气得通红,眉头挤在一起,格外愤怒地看着自己。


    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公冶明不理解。他不知道白朝驹在殿试遭遇的事:


    一个拼命努力想争取前三的人,被莫名挤到了末尾,仅仅因为皇上看他不顺眼。


    而他自己,却被皇上追着封探花,他甚至堂而皇之地拒绝了。


    换谁都会心里不平衡。


    “你到底在不满意什么啊?这种天上掉馅饼的机会,你以为你能遇到几次啊?你凭什么不珍惜?还拒绝?”白朝驹怒道。


    “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机会!”公冶明说道。他尽力地放大声音,再放大,他的嗓子就要裂了。但他依旧盖不过白朝驹的声量,在此番激烈的争吵中显得无力且卑微。


    “这还不是天上掉馅饼的机会?那你还想等什么?等他把状元也给你吗?”


    “这和名次无关,是我不想!”


    不想?他居然说不想,白朝驹气得浑身发抖。他冷笑了下,说道:“你不是不想,你根本就是懦弱!你就是在逃避!你活该一辈子被人看不起!”


    公冶明忽然就愣住了。


    白朝驹看他似懂非懂的样子,好像思考什么,心想大抵是自己说到了他痛处。


    半晌,一个哑哑的声音问道:


    “你看不起我吗?”


    “没错,我看不起你。”白朝驹无比肯定道。


    那双墨玉般的眼睛一下就红了。公冶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自己住的屋子里跑去。


    让他自己哭会儿好了,这点话都受不了,以后在官场上,有的是他哭的时候。白朝驹心想着。


    白朝驹在院子里坐了许久,四月的春花开了不少,院子里一片姹紫嫣红。一只白色的蝴蝶在花丛中扑闪着翅膀。白朝驹盯着蝴蝶看了许久,看到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该吃晚饭了,不知他哭好了没,白朝驹想着,往公冶明的屋子走去。


    门半开着,白朝驹敲了敲门,还没等到回应,门就随着他的敲打,吱呀着自己开了。


    屋子和往常一样,只有一桌一椅和一张床。却没有人影。


    被子叠在床头,书桌上堆放着书籍,整齐排开在左右两侧。


    书桌的正中,非常显眼的位置,立着座烛台。烛台下压着封信。


    信的封面,字迹潦草地写着:我本无意入仕途,愿做江湖闲散人,有缘江湖再会。


    白朝驹立即认出这是公冶明的字。


    他猛地推开烛台,打开信封,手指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那信封里是张信纸,纸被整齐地叠起来,正面是端正的三个小楷:金兰谱。


    信封里还装了个沉甸甸的东西。白朝驹还没看,就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是自己和他结拜时,分给他的那半玉。


    他走了,甚至把结拜的信物都丢在这里。


    他是真的走了。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