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百合耽美 > 何以铸剑 > 110-120
    第111章 京城锦花开2 猜猜谁是受害者一号……


    白朝驹回到公主府的住处时, 满脸写着疲惫。他和林挚一同晚去,被先生惩罚,在门口站了一上午。


    身体的疲惫倒还好, 毕竟他也算半个习武之人,站上半天不算什么。但他的内心很疲惫。


    他向先生解释了来龙去脉,还恳请先生替林挚主持公道, 惩罚那些把他丢下井的人。先生不仅对他不理不睬, 还暗讽他若是不喜读书,回家就好,看在公主的面子上,国子监会安排他结业。


    白朝驹很不爽:我又不是读不了书, 怎么就认定我不行了?


    他一肚子烦闷地走到住宿, 见公冶明已经在里面了,他换了身常穿的黑衣,站在院子空地上,拉着一柄长弓。


    “这么勤奋?”白朝驹惊道,“你洗完澡了,还练习射箭,一会儿不就又出汗了?”


    “我没洗澡。”公冶明说道, 低头捡起杆箭, 架在弓弦上,瞄着十步开外钉在树杈上的一块破布。


    “没洗澡?这衣服不是都换了?”白朝驹看向那件晾在衣杆上的白衣, 湿湿的滴着水。


    “衣服脏了。”公冶明说道,手指一松,箭顺势而发,钉在破布上,距离中心一寸远。


    白朝驹走上前去, 翻了翻那间挂在晾衣杆上的白衣。白衣已经被洗干净了,没留下什么脏点,但有一道很长的裂口,从肩上直到腋下,仿佛要把整个袖子扯下。


    “你被人欺负了?”白朝驹问道。


    “没有。”公冶明说道。


    那这口子怎么来的?白朝驹疑惑地想着,他又绕着公冶明走了一圈,把他上下仔细看了遍,没见到什么伤口。


    算了,想想他的身手,也不是会被人欺负的样子。白朝驹没再多问,往屋里走去。他翻开一册书,默读起来。


    翌日,京城武学的先生把学生们带到一处空旷的场地。


    昨日,他们就在这片场地上练习骑射。


    因为学生是武将弟子,步射是从小练起的基础,没必要再学,先生就直接教起了骑射。


    中途确实出了点小插曲,有个学生从马背上掉了下来,但他身手很好,没有摔伤。先生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只是叮嘱他多加小心。


    刘光熠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匹马的马鞍是松的,被他故意弄坏了。他就是要捉弄一下那个不理自己的狂徒,让他长长记性。


    一想到昨日,少年的白衣服沾满了泥的模样,刘光熠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个怂货,今日都不敢穿白衣了,刘光熠侧眼打量着公冶明,看他穿了身黑衣,站在自己右前方的位置。


    你以为黑衣服就沾不上泥巴了?照样给你沾上。


    个头还不矮,刘光熠看着他的眼睛,和自己视线几乎齐平,甚至还略高些。


    “有谁愿意带头比试比试?”先生问道。


    “我来。”刘光熠自信地上前一步。


    “好,武将最需要的,就是胆魄。”先生连连点头赞许,“你要选谁作为对手?”


    “他。”刘光熠指向公冶明。


    先生把两根竹竿分别递给俩人。


    “枪就是战场上最常用的兵器,今日演练,咱们以竹竿代枪。光熠,你下手不可太重,点到为止。”先生嘱咐道。


    “当然。”刘光熠笑着点头。


    公冶明对他伸出了手,他记得比试前得先和对手握手。


    刘光熠看到了他伸出的手,他没有去握,冷笑了下,直接甩起手里的竹竿,往他身上打去。


    竹竿挥得虎虎生风,但一下都没擦到对手。


    刘光熠只当公冶明在避战,挑衅地喊道:“别躲啊,跑什么跑?”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的手被重重敲了下,手腕一晃,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竹竿就这样从掌中溜走,飞出五尺开外。


    “好身手!”先生高喊道。


    刘光熠知道他不是在夸自己,脸色阴沉地可怕。这日,他连午饭都没吃,就早早从武学告退。


    回府的路上,他迎面遇到了自己的狗腿子,阿平。


    “良哥,这么早下课?去见陆妹妹呀?”阿平笑着看他。


    “什么陆妹妹?”刘光熠感觉莫名其妙。


    “就那个,固安郡主呀。”阿平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我早上见她进京了,是来见她姑姑的吧。”


    固安郡主?陆隶翎?她来京了?刘光熠脸上一喜,忽然觉得这早退退得值了。


    “这事你别往外说。”他对阿平嘱咐道,心里立刻有了想法:他要给陆隶翎一个大大的惊喜,让她知道,自己一直都没忘了她,还在等着她。


    “当然当然。”阿平连连点头。


    刘光熠兴奋地连家都没回,在集市上买了大包小包的礼物,揣在怀里就往公主府跑去。


    趁守卫不注意,他三两步登上棵树,再跳上围墙,从围墙落到院子里。


    公主府的园子极大,刘光熠揣着包裹,想着问问陆隶翎在哪里。他顺手拉住个穿着深蓝色衣服,头戴儒巾,书生打扮的少年。


    “你知道固安郡主在哪里吗?”


    “你是谁?”少年反问他道。


    “你就说知不知道,别逼爷爷我揍你。”刘光熠凶狠道。


    少年转了下眼眸,露出个和善的笑,说道:“固安郡主在前面,我带你去见她。”


    还挺识相,刘光熠想着,嘴角不禁扬起一道满意的弧度。


    陆歌平不在府内,她还在和万照一同商讨知府的人选。得知侄女来看自己的消息,她派人传话给陆隶翎,请她和自己共用晚餐。


    陆隶翎坐在中堂里等待,喝着茶,看着书,听闻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


    “姑姑来了?”她高兴地站起身来,看到门口出现的是刘光熠的脸,笑容僵住了。


    “好妹妹,你来了,怎么也不知会我声?”刘光熠几步就走到她面前,取出怀里的礼物,要塞给她。


    “这里是公主府,谁准你进来的?”陆隶翎瞥了眼他的裤脚,上面还沾着泥巴。


    她明白怎么回事了,质问道:“你又翻墙进来的?赶紧出去!”


    “好妹妹,我只是来看看你,别这么绝情嘛,我还给你带了礼物。”刘光熠笑道,整个人都往陆隶翎身上靠去。


    “白哥!”陆隶翎喊道。


    白朝驹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对着刘光熠的脸毫不含糊地就是一拳。


    刘光熠显然没料到,这书生打扮的人下起手来如此干脆。这一拳打得极重,打得他连连退后数步,好容易才稳住身形。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刘光熠难以置信地对他喊道。


    “你是贼啊。”白朝驹说道,“不告知主人就翻墙进来,不是贼是什么?”


    “竟敢说你爷爷是贼。”刘光熠怒不可遏。被陆隶翎拒绝,他已经够恼火了,现在又冒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敢打自己的书生。


    他怒火中烧地看着白朝驹,心想,刘家是武将世家,自己被一个小小的书生打了,要是不打回来,他刘家的脸往哪里搁?


    刘光熠握紧了拳头,往白朝驹脸上招呼过去,势必要把方才那一拳还给他。手上的拳头才挥出,就感觉一只胳膊抵了过来,他抬眼,见书生架起了小臂,挡下了自己的这一击。


    他不是普通的书生?刘光熠暗自心惊,不敢相信面前这书生模样的少年,还练过拳。


    但他力气指定没有我大。刘光熠把内力都灌注在拳头上,要用尽最大力气,打得这书生满地求饶。


    这迅猛的一拳往书生的小腹击去。


    白朝驹侧了下身子,避过这一拳。他抬手挎住刘光熠的胳膊,接他前冲的力,将他身子往前一拉,拉得他瞬间重心不稳。


    接着,白朝驹立刻将他的胳膊反手扣在身后,用膝盖带着自己整个人的重量,把他摁在地上。


    “松手!快松手!”刘光熠疼得连连叫唤。


    “你不动手了吧?”白朝驹问道。


    “我服输!不打了!行不?”刘光熠没好气地求饶道。


    “那你得从公主府里出去!”白朝驹说道。


    “只要你松手,我立刻就走!”刘光熠答应道。


    “我不松手你也得走。”白朝驹抓紧他的胳膊不放手,一把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刘光熠疼得嗷嗷直叫,他先前也没试过被人反坳着手臂,从地上拽起来,让一只别扭的胳膊承受全身的重量,疼得他欲死欲仙。


    “快走!”白朝驹一路把他拽到公主府的大门外,毫不留情地关上大门。


    傍晚时分,公主府里点起了灯笼。


    正厅里,陆歌平正款待远道而来的侄女,也请了那俩人一起用膳。


    她见公冶明一身黑衣,从门口进来,笑道:“我听白朝驹说,你穿白色好看?”


    “白衣服还晾着。”公冶明说道。


    他在白朝驹左边坐下,漆黑的瞳仁里冒出一丝幽怨:我说公主怎么突然给了套白衣服,原来是你提的。


    难道他真因为穿了白衣服,被人欺负了?白朝驹心虚地错开视线,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满面笑容地向陆隶翎寒暄。


    “固安郡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呀。”


    正月没过,厅里还点着暖炉,白朝驹感觉背脊发凉,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陆歌平看他发颤,像是被冻的,转头对下人吩咐道:“来给他边上加个火炉。”


    “不用不用。”白朝驹婉拒着,小心翼翼地侧过头,看到公冶明依旧死死地盯着自己,眼里的怨气似乎更重了。


    白朝驹只好伸出左手,盖上公冶明放在桌下的右手。他的右手好得差不多了,但仍需小心,现在缠了层黑色的护腕,从腕部一直缠到手掌,好似带了个手套。


    公冶明看着白朝驹把五指张开,每根手指都和自己的指缝对齐,手指一点点弯下来,扣向自己右手的掌心。


    白朝驹侧过脸看向他,眼睛眯成两道狭长的缝,嘴角微扬,露出个明媚中带着些许抱歉的微笑。


    还能怎么办,只能原谅他了。公冶明拿起筷子,他早就饿了,夹着桌上的菜品,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耳边又传来白朝驹对陆隶翎献殷勤的声音。


    这明朗又热情的声音,往才平静下来的湖面上又丢了块石头,溅起一层层涟漪,激荡到湖岸,再反弹回来,叠成一张散乱的织布。


    公冶明胡乱地填饱了肚子,放下碗筷,对陆歌平说道:“我吃饱了,多谢公主,我想去外面练弓。”


    “行,去吧。”陆歌平点头道。


    正厅内几人继续用膳。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地过来,似乎是大街的方向。


    大街离正厅很远,那阵嘈杂声也模模糊糊,似是很多层声音叠在一起,其中有个特别高亢激动的男声,在拼命叫唤着什么。


    白朝驹耳尖地听出来了,那男声喊得是:


    “不是我!人不是我杀的!”


    第112章 京城锦花开3 知道你很善良的……


    “好像是下午那人的声音。”白朝驹说道。


    “你说刘光熠?”陆隶翎疑惑道。


    听到这个名字, 公冶明从门外探出半个身子。


    “他叫刘光熠?”白朝驹问道。


    “他就是个混混,仗着他爹是大将军,胡作非为罢了。”陆隶翎说道, “现如今,皇上换人了,他爹从前那么亲近泰和帝, 现在日子不好过, 这混混还不知道呢。”


    “我得去看看。”白朝驹说道,“他刚刚被抓走,好像是因为出命案了。”


    “嘿。”门口传来一记沙哑的轻笑声。


    白朝驹抬起头,见公冶明嘴角微扬了下, 轻笑声是他发出的。


    “你……好像很开心?”白朝驹一脸疑惑。出了命案, 这个平日难得一笑的人,怎么开心到笑出声来?


    “没什么。”公冶明说道,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了,恢复到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咱们去看看怎么回事吧。”白朝驹拉起他的胳膊往外走,心想他应当也想看热闹。


    京城的仁寿坊,是文臣们爱住的地方,离东华门最近。住在这里, 出门上早朝走路最少, 可以多睡好一会儿。


    公主府就在仁寿坊对面,隔了条文福街。白朝驹打开那扇正对文福街的门, 看到对面不少人也在家门口张望。


    文福街上,几个衙役押捕着一个人,那人疯狂地甩着脑袋,头发乱蓬蓬地蒙在脸上,一时看不清样貌。


    他还在叫嚣着:“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是刘胥之大将军!你们惹得起吗!”


    “哦, 原来是刘家那个傻儿子。”有人感慨了一句。


    “我们查了,人是申时死的。你只要说清楚,申时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就放你走。”缉捕的官吏还有几分讲理。


    “我没杀人!凭什么告诉你!”刘光熠依旧梗着脖子。


    “你说不出来,就别怪我们把你押走!”官吏一挥手,几人再度推着刘光熠往前走。


    申时?不就是他翻墙进公主府的时辰吗?白朝驹眉头微皱。


    今日下午,陆歌平得知侄女入京的消息,特地派人把自己从国子监喊出来招待陆隶翎。白朝驹记得很清楚,申时他刚进公主府,就见到翻墙而入的刘光熠。


    官吏说人是申时死的,怎么会是他杀的呢?


    白朝驹快步走上前去,对那官吏行礼道:“这位老爷,下午申时,我确实见过这人,在公主府里。”


    “你见过?”


    官吏疑惑地上下打量着白朝驹,见他一副书生打扮,说话也彬彬有礼,还从公主府里出来,不像是说谎的人,又问了一遍算作确认:


    “你看清楚了,真的是他?”


    “确实是他。”白朝驹答道。


    就在这时,刘光熠突然怒喝道:“你放屁,爷爷我根本没见过你!赶紧滚远!”


    官吏听到罪犯本人矢口否认,只能当白朝驹认错了人,继续推着刘光熠走,边走边喝道:“不认识就老实跟我们走!”


    “你们放尊重点,我爹会来找你们的!”刘光熠还在叫嚣,依旧是副高高在上的态度。


    白朝驹看着他远去的背景,心情很是复杂。


    刘光熠大抵是不想承认在公主府被陆隶翎拒绝、又被自己打败的耻辱经历,所以闭口不言申时去了哪里。他还指望他爹护他,他爹真能护得了他吗?他都要被当成杀人犯了!


    “他自找的,别管他。”沙哑的声音从白朝驹身后幽幽传来。


    “我感觉这事不对劲。”白朝驹说道。


    “他就算没杀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公冶明说道。


    “就算他不是好人,也不该被冤枉,我们去替他说清楚吧。”白朝驹说着,拍了拍公冶明的肩膀。


    “我不去,我可没你这么善良。”公冶明说道。


    “你怎么了?”白朝驹感觉他不对劲,还想问他,却见他头也不回的往屋里走去。


    公冶明在院子里射箭,这夜月亮只有一半,稀疏的月光从夜幕里漏出来,照得院子不太明亮,到处都是大片的阴影。


    正月的夜里很冷,凛凛寒风吹得弓弦微微发颤,公冶明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钉在树干上的破布,那是他自制的靶子。


    手指一松,只听嗖的一声,那枚箭矢又稳又快地射了出去,打在破布上。院子很暗,没有灯笼,公冶明上前几步,看到那根箭矢稳稳地钉在靶心的位置。


    “射得好。”墙头上忽地冒出个少年,欢快地拍着手。


    公冶明一惊,他方才全神贯注在箭矢上,竟没注意白朝驹什么时候爬上的墙,加之他穿了深色衣服,和夜色融为一体,这一下突然出声,吓得他浑身一僵。


    “哈哈哈哈,你练的这么认真吗?居然被我吓到了。”白朝驹捕捉到了他发愣的一瞬,好像恶作剧得逞那般,开怀大笑起来。


    公冶明抿了下嘴,自打朝凤门没了后,他确实比较放松,又是在公主府里,他没有像从前那样处处防备着。加上白朝驹没有杀意,悄悄从墙头冒出来,更是令人难以察觉。


    “你的轻功,好像更厉害了。”公冶明说道。


    “嘿嘿。”白朝驹得意一笑,从墙上悄无声息地落下。


    “救出他没?”公冶明问道。


    “你不是没那么善良嘛?关心他做什么?”白朝驹问道。


    “不说的话,肯定是游说失败了。”公冶明说着,用力拔起那枚插在破布上的箭矢。


    “哦豁。”白朝驹笑得眼睛眯成了线,“兵法学得不错呀,还会用激将法了?”


    公冶明将箭矢握在手里,面无表情地看了白朝驹一会儿,忽地转身,快步进屋。


    白朝驹笑嘻嘻地看他一言不发生闷气的样子,感觉十分有趣。笑了会儿,他终于发觉公冶明进的屋子不对。


    “你去我屋里做什么!?”


    白朝驹慌忙跟上他,一进屋,就见公冶明已经坐上了他的床,抬着长腿,举着沾泥的鞋子,就要架到他的被褥上。


    “别啊!”他惊慌道,只见公冶明一双清澈的眼眸看着自己,腿却一点点往下放。


    白朝驹眉头一皱,怒道:“你睡这儿吧,我去你床上睡!”


    说罢,他转身就往隔壁屋跑,冲进门,才坐到床上,公冶明就跟进来了。


    “你不睡狗窝了?”白朝驹问道。


    公冶明几步走到他面前,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不说话,也不动,就堵在白朝驹面前。


    白朝驹疑惑地皱着眉头,他现在是真看不懂公冶明要做什么。尽管这人从前也会默不作声地做些奇怪的举动,但那至少有迹可循,能猜到他在干什么。


    可现在,他这番行为毫无合理性可言,像是在……胡闹?


    公冶明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这样,他反手拴上门,坐到床边,把白朝驹挤进床铺内侧,吐出两个字:“睡觉。”


    “我都跑出汗了,还没洗澡。”白朝驹半支着身子说道。


    “睡觉!”公冶明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


    “你也出汗了!”白朝驹看到他额头上,有几点细密的汗珠,定是方才练习射箭时出的汗。


    “哇,你该不会每天不洗澡就睡觉吧!”白朝驹一把拿起他床上的被子,举到面前,深吸一口。


    “果然有味道。”他皱着眉说道。


    公冶明赶忙拿起剩下的半截被褥,低头闻了闻,说道:“没有。”


    “你再闻闻?”白朝驹把手里的那半被褥也递给他,抬眼打量着。看公冶明拿着被褥,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很仔细地嗅来嗅去,像小狗一样。


    公冶明闻了半天,茫然道:“不臭啊。”


    “我没说臭呀。”白朝驹笑嘻嘻地搂上他的脖颈,低头闻了闻他肩颈。


    正月的空气很冷,一股温热的气从他内里散出来,有股松木般的温和香气,又夹了丝丝缕缕冰雪般的清新,还有浅浅的咸味。这些味道混在一起不算臭,是种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别气味。


    “是你身上的味道。”白朝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公冶明慌忙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站起身,要出去洗澡。


    “你不是要睡觉吗?”白朝驹拽着他的胳膊。


    公冶明被他拉得坐回到床边,眼睛一转,忽然想明白了:“你刚刚在逗我。”


    白朝驹笑而不语,搂着他的肩膀,把他摁到枕头上。


    “我确实帮刘公子作证了,他现在被送回了刘府,但典史说,事情查清楚前,衙门的人会一直看着他。”


    “他还是被软禁起来了。”公冶明说道。


    白朝驹看到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点,弧度很小。


    “你对这位刘公子,好像很有看法?”白朝驹问道。


    “公主送的白衣服,就是因为他,才弄破的。”公冶明说道。


    “原来欺负你的是他啊?”白朝驹惊道。


    “他那点小把戏,我看不上眼。”公冶明轻声说道,“反正我不喜欢他。”


    看他没在生气,白朝驹又忍不住想逗他:“那是,肯定没有你欺负人的本事厉害。他打都打不过你。”


    “我可没有欺负人。”公冶明盯着他。


    他怎么这么好玩啊,之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好玩?白朝驹笑嘻嘻地看着他,看到他眼睛微微眯起了些,眼角皱起来,勾出个尖尖的小倒钩。


    糟糕,现在是真生气了。


    白朝驹伸出手,企图安抚下他。他把掌心贴住他的下颚,中指和食指夹着他耳朵,轻轻揉了揉。


    公冶明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


    “不能乱摸。”


    “不会乱摸,我知道你怕痒。”白朝驹笑着抽回手,看他耳朵红了一半。


    公冶明注视着这张笑脸。他的眼睛笑成弯弯的弧线,上下睫毛浓密地交错在一起,嘴微咧着,露出一对小虎牙。


    他到底是不是故意的?故意的……引诱我?


    这时,白朝驹收敛起了笑意,正色道:“刘家老爷知道我是公主的人,想请我帮帮忙。”


    他果然不是故意的。


    可他分明知道我喜欢他,再无心也是故意的。


    公冶明的喉结动了下。


    俗话说了,事不过三。再有下次,管他喜欢男的女的,我都要对他动手了。


    公冶明定了定神,顺着他方才的话问道:“去帮刘光熠?”


    白朝驹点了点头:“你会和我一起吧?”


    “好。”公冶明答应道。


    “我就知道,你很善良的。”白朝驹笑道。


    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又不是真关心他死活。公冶明默默想着。


    第113章 京城锦花开4 捕快的隐瞒


    次日, 天微微亮,刘家就派人敲响了公主府的大门。


    “这是咱们的人。”刘府管事将一个穿着捕快衣服的年轻人介绍给俩人,“他叫邓顺, 叫他阿顺就行。昨天那事,有什么想知道的,问他好了。”


    白朝驹笑道:“二位也别在门口站着, 里面请吧。”


    “我还有事, 就不进去了。”刘管事摆手道,“邓顺,你跟他们去吧,把死人的事好好说说。”


    邓顺长得五大三粗的, 面相倒是偏老实那挂。他对着刘管事露齿一笑, 连连点着头。


    白朝驹见他不敢往自己这边看,说道:“你别怕,我是来帮你查案的。还有我身边这位,别看他这样子,很好说话的。”


    公冶明忽地侧过头,看向白朝驹,这一侧头的意思是:我什么样子了?


    “来, 邓捕快, 里面请。”白朝驹拉着邓顺往屋里进。


    死者名为方廷玉,时任兵部侍郎。死时左前胸正中一刀, 尸体是在辆马车后面发现的。那马车夫在城东拉客,申时去打了会儿花牌,再回来时,车厢里多了具尸体。


    “根据车夫打牌的时间,尸体是申时一刻至申时四刻间被放在车上的。凶手大抵是想借马车混淆案发地点, 但那车夫很宝贝他的马车,每次下车上车都会检查。他记得很清楚,打牌前,车厢里什么都没有,打牌回来,车厢就多了个尸体,把他吓坏了。”邓顺说道。


    “他在哪里打的牌?”白朝驹问道。


    “在胭脂胡同。”邓顺说道。


    “可知道方大人死因?”白朝驹又问道。


    “他胸口直直地插了柄短刀。仵作确认了,就是那柄短刀刺死的他。但马车里没什么血,尸体肯定是死后被搬上去的。根据仵作推算,人就是申时死的。”邓顺说道。


    白朝驹连连点头,对公冶明说道:“咱们先去上课,等夜里,正好去胭脂胡同看看。”


    “夜里去看?”公冶明疑问道。


    “对。”白朝驹点了点头,“胭脂胡同是烟花柳巷,夜里最热闹,看来咱们这位方大人,死在牡丹花下呀。”


    “你对烟花柳巷也很了解?”公冶明问道。


    “道听途说而已,我知道的事还多着呢。”白朝驹笑着拍了拍他肩膀。


    “二位,还有什么想了解的?”邓顺问道。


    “你可知有哪些人,同方大人走得近的?或是和他有恩怨的?”白朝驹问道。


    “我只知道他和刘大将军有恩怨。方大人是兵部侍郎,刘大将军乃后军都督府总督。兵部掌军令,但无统兵之权;总督有统兵之权,但无出兵之令。他们向来有矛盾,加上雷神殿祭天大典那一出,听说刘将军折了只精兵,回来就与方大人大吵一通。”邓顺说道。


    雷神殿的事,可算不到方大人头上吧,白朝驹心虚地想着。


    刘胥之在雷神殿折的兵,正是被他们奇袭剿灭的余齐的队伍。当时是生死存亡之际,他们为了摆脱反贼的称号,拼了命地帮陆铎铺路。


    白朝驹心里清楚,那场争斗本就没有正义可言,都是为了各自拥立的帝王效忠,都是希望出人头地,没什么谁对谁错。


    自打陆铎成功上位,又过了个风平浪静的新年,白朝驹都当这事过去了,没料到还有后续。现在突然死了个方廷玉,很可能同这事有关,这倒让他有些心生不安。


    昨夜他去帮刘熠良解围,见到了刘胥之。


    刘胥之现在还不认识自己。倘若他日后得知,雷神殿一事是自己在暗中谋划,害他护卫泰和帝失败,保不齐会心生怨恨,针对自己。


    白朝驹思考良久,开口道:“这样说来,刘家还确实有些嫌疑。”


    “何止有些嫌疑,刘公子的嫌疑可大着呢。”邓顺一本正经地说道,好像他完全不是刘管事找来的帮手,什么话都往外蹦。


    “前几日,那刘公子在街上撞见了方大人,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始挑衅,说什么要给方大人点颜色看看。方大人又不是武官,你别说,搞不好,真是这刘公子一时激动,拿刀捅的。”


    白朝驹不紧不慢说道:“胭脂巷和公主府隔了近十条街,申时,我在公主府里见过刘公子。他就算轻功再厉害,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跑到胭脂巷杀人再抛尸吧?更别说,他找到方大人还得费功夫呢。”


    “难怪刘将军要你来帮忙,原来你是保他儿子清白的恩人啊。”邓顺笑道。


    白朝驹笑了笑:“辰时快到了,我俩都得去上课了。酉时我们再去衙门找你,看看有没有新消息。”


    “正好,我也得去巡街了。”邓顺起身,同俩人道别。


    他前脚刚走出公主府,白朝驹就凑到公冶明耳边,小声道:“你有空去查查他。”


    “他怎么了吗?”公冶明问道。


    “刚才说起方大人死因时,我看他眼神躲闪。我起先还当他有些胆怯,怕说的不准误导咱们。但我又观察了他后面的神情,哪怕有不确定的消息,他也言之凿凿,全然不是那副心虚的模样。他很可能隐瞒了什么。”白朝驹说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答应道:“等正午休息时分,我去看看他。”


    邓顺从公主府走出,走在文福街上。


    他脸上憨厚的笑意消失了,阴郁的愁色布满眉间,那高大的身躯,仿佛被层层的乌云笼罩。他的脚踝像被黑色的影子拖着,步履有千斤重。他就这也踉踉跄跄地走在街上,脑袋微垂,似乎被什么东西压垮。


    “邓捕快,今儿真早啊。”有熟人笑着同他打招呼。


    邓顺立即抬头,向来声的方向露齿一笑,当作回应。


    “你娘的痨病好点没?”那人问道。


    “好多了。”邓顺笑道。


    待那人走远,他又变回方才那副行尸走肉般的模样,在街上僵硬地走着。走了许久,他拐进了一家开在巷子角落的漆黑店铺。


    那是家长生店。


    国子监里,先生还没来,学生三三两两坐在位置上,学堂的氛围有些吵闹。


    “你可认识徐奉?”有人拍着白朝驹肩膀,此人名叫郑良才,正伸手指点着一个缩在角落里的少年,示意白朝驹去看。


    唤作徐奉的少年安静地坐在墙边看书,与学堂里吵闹的氛围格格不入。他皮肤很白,长相很是不错,眉清目秀,甚至比女孩还秀气些。


    “他怎么了?”白朝驹问道。


    “你看他脖子上的貂。”郑良才轻声说道。


    白朝驹抬眼看去,徐奉的脖颈上绕了圈白色毛绒的围巾,那围巾并不显眼,藏在深蓝的衣襟和脖颈的夹缝中。


    “他前几日还冻的瑟瑟发抖呢。”郑良才嗤笑道。


    “他或许是南方来的,不知道京城冬天这么冷,前些日子穿少了,今日穿得厚些。”白朝驹淡然道,他不明白面前这人在笑些什么。


    “你等等看吧,再过几日,他就穿金戴金了。”郑良才神神秘秘说道。


    “你是说,他这些东西来路不正?”白朝驹问道。


    郑良才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瞧瞧他那模样。”


    “他模样怎么了?”白朝驹疑惑道。


    “肯定是谁家小倌。”郑良才笃定道。


    白朝驹眉头一皱,怒道:“这里可是国子监,你怎么拿同学开这种玩笑?”


    郑良才双眼睥睨,似笑非笑地看了白朝驹一会儿,说道:“我看人很准的,像你这样,就算长得俊,也一看就不是小倌。”


    白朝驹没料到这人的玩笑还能开到自己头上,瞬间捏紧了拳头,咬牙道:“下次再说这话,别怪我的拳头不长眼。”


    “好,好,我不说就是了。”郑良才连声答应着,一见白朝驹转过身子,立刻笑得合不拢嘴。


    对对,就是他这脾气,一看就当不了小倌,郑良才想着。


    午时,正是一日之中阳光最好的时候,京城却下起了雪。


    雪起初并不大,只三三两两的几点,太阳也开着。雪花飘到被太阳晒得发热的黑瓦片上,顷刻间化成水珠,渗入瓦片的缝隙中,润湿了掩在泥垢下的野草种子。


    过了一刻钟,雪忽地下大了,遮天蔽日,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宛若鹅毛。哪怕在寒冬腊月,三九寒天,也少见如此大的雪。


    邓家的瓦屋上,瞬间积起厚厚一层白色,掩盖了瓦缝中的枯草和泥巴。


    他家的院子很小,打理得倒是整齐。靠门的位置种着棵花楸,花楸下摆着口大水缸,水缸边放着横平竖直、狭长的箱子,长约八尺,杉木做的。


    邓顺没有去巡街,也没有换下那身捕快的衣服。他怔怔地坐在大门的门槛上,托着脑袋,望着灰白的天空。


    “娘,是我害了你啊……”他喃喃道,眼睛仿佛失了明那般,空空地飘向远方。


    他也没注意,院子的墙头,花揪树旁,另一双眼睛正盯着他。


    公冶明在墙头上扒了许久,默默注视着院子里一切,踌躇着要不要上前,或是等邓顺发现自己。


    可邓顺一直坐在门槛上发呆,仿佛被大雪冻在那儿了。


    墙上的人又看了会儿,见邓顺仍旧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就收起脑袋,往回走去。


    第114章 京城锦花开5 你说了,官家的人不会杀……


    天色渐晚, 午时那场骤雪已经停下,街面车马行人往来繁忙,积雪都已经消失了, 只有屋檐高处上还残留着些许洁白。


    国子监门口的成贤街,黑衣少年站在棵柏树下,转着手里的刀。他的动作幅度不大, 脚尖轻点地面。细看去, 他正很认真踩着脚下的石砖,不论如何挥刀,都不让脚踏出那块石砖半步。


    他拿着刀晃了许久,终于见到白朝驹从国子监走出来, 怀里揣着卷书。


    “你来得这么早?没翘课吧?”白朝驹笑道。


    “下雪了, 先生提早下课了。”公冶明把手里的刀收到腰间,又说道,“邓捕快的娘亲死了。”


    “娘亲死了?”白朝驹疑惑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他今天没去巡街,就坐在院子里给娘哭丧,棺材也买好了。他还说,娘亲是他害死的。”


    可这和方廷玉的死又有什么关系?白朝驹满腹疑惑,问道:“他娘亲是怎么死的?”


    “听街坊说, 是痨病。”公冶明说道。


    白朝驹思索片刻, 说道:“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你带我去见邓顺。”


    说罢, 他拉起公冶明的胳膊,快步往前走去。


    “是怎么回事?”公冶明还在问他。


    “等会儿听我问,你就知道了。”白朝驹笑道。


    顺天府衙门是京城的衙门,比其他地方的衙门大得多。除了管辖京师民政,顺天府还能承接一部分其他地区的案件, 有着“小刑部”之称。


    成为顺天府的捕快,自然也高其他地方的捕快一等。当然,这里的捕快也不是想当就能当上的,无数人挤破了头来京城,争相竞争,没有点沟沟道道,连个小捕快也难当上。


    邓顺借着刘家的光,才当上的捕快。


    他娘亲曾是刘家的奶娘,不知喂养的哪个小少爷,可惜后来得了痨病,不得不离开刘家。离开时,她求着刘家给儿子谋个京城的差事做做。刘胥之还算个讲情分的人,念及她侍奉刘家多年的久情,让邓顺当上了顺天府的捕快。


    只是现在,邓顺死了娘,他也不想管这捕快的差事了,正收拾着包裹,准备将他娘亲安葬到老家,从此离开京城这个伤心的地方。


    他在门槛上坐了一下午,总算能站起身来。他抖了抖身上的雪,正往屋里走去,忽地听到一阵明快地呼唤声:


    “邓捕快,别来无恙?”


    邓顺脚步一怔,回头看去,只见院子的围墙外露着两个脑袋,其中一个还挥着手对自己打招呼,正是清晨见到的那两个少年。


    邓顺有点慌乱,他没料到这俩人竟能直接找上自己住的地方来。他看了看院子里停放的棺材,又看了看屋内,歉意一笑,说道:“母亲突然过世,不便招待二位。”


    白朝驹一脸惊讶,接着立马做出悲伤的表情,说道:“节哀。”


    公冶明被这惊人的表情控制能力惊呆了。白朝驹分明早就知道邓顺母亲过世的消息,却装成刚刚听到的模样,还装得毫无破绽,非常自然。


    接着,他再度露出那副常见的明朗笑脸,眼睛弯弯的,不紧不慢地对邓顺说道:“邓捕快,您还是别急着回老家了。我担心你离京后,就丢不掉杀人凶犯这顶帽子了。”


    听闻此话,邓顺红了眼,他本就脆弱的内心防线一击即溃,大吼道:“我没杀人!”


    “邓捕快,你杀没杀人不是我说了算的。”白朝驹见邓顺转身走向院子里,以为他冷静了,就和他好声说道:


    “知府大人倘若得知你动过方大人的尸体,又连夜逃离京城,保不齐真会把杀人凶犯的罪名扣到你头上……”


    他话音未落,见邓顺面带微笑,打开大门,似乎要请他进屋好好谈谈。


    白朝驹抬脚准备进去,却见邓顺顶在门口,手里持着柄草耙,草耙头上扇子似的钉齿迎头盖脸地往自己脸上打下来。


    白朝驹慌忙躲过,嘴里忙不迭地喊道:“邓顺!你冷静啊!要是打死我,你就真成凶犯了!”


    “你都说我是凶犯了!我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邓顺几乎失去了理智,手里的草耙一转,又往白朝驹面上打去。


    他从前大抵学过枪,这草耙柄长,和枪类似,他使起来毫不含糊。白朝驹根本靠近不了他,也没法施展本事,被他逼得连连退后。这道巷子极窄,他才退两步,就退到了对面人家的围墙上,再往后退就得翻墙入室了。


    “帮忙啊!我不是你哥哥吗?”他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公冶明喊道。


    公冶明这才抽出刀,不慌不忙地把邓顺手里的草耙挑开。


    白朝驹终于在草耙的猛攻下得以喘息。他趁邓顺分心,一手握住他持草耙的胳膊,抬起一脚,狠狠顶在他小腹上,踢得邓顺一下子失去平衡。


    随即,他一把拽下邓顺手里的草耙,丢到十尺开外,同时拿膝盖和体重,把邓顺死死压在自己身下。


    “邓捕快,你冷静点,我是来给你想办法的。”白朝驹一边说着好话,一边忙不迭地取出怀里的牛筋绳,把邓顺的手捆上。


    邓顺见自己被擒住,再也没有逃跑的机会,心如死灰地说道:“把我交到顺天府吧,我认了。”


    听他这样说,白朝驹解开了捆住邓顺的绳子,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好言好语说道:“我只要你回答一个问题。”


    “说吧。”邓顺认命地垂着头。


    “方大人是不是先被人下的毒,再中的刀?”白朝驹问道。


    邓顺惊讶地抬头看着他,嘴唇嗫嚅着。


    半晌,他说道:“仵作的验尸结果被篡改了,典史大人说他是中刀死的,但我知道,他一定中了毒。”


    “被篡改了?”白朝驹眉头一皱。


    “这事没那么简单,你还是少插手的好。”邓顺说道,“你若真心愿意帮我,就让我带着我娘的尸体回老家安葬。至于杀人的罪名,我认。”


    “你只是取了方大人的血吧。我听过痨病的偏方,得拿刚死之人新鲜的血液,给病人服下。可你不知道这血里有毒,阴差阳错害死了你娘。你只是取了血,没必要背负杀人这么大的罪名。”白朝驹劝道。


    “不!我是杀了人!是我害死了我娘!”邓顺的声音带了哭腔。


    白朝驹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思索片刻后,说道:“邓捕快,此乃无心之失,若不是典史隐瞒方大人中毒身亡的讯息,你也不会害死你娘。”


    邓顺悲痛欲绝的面颊上,终于淌下两行清泪。这是这两日他第一次落泪,他总算能哭出来了。


    “邓捕快,我会帮你隐瞒取血的事,你老家在何处?需要帮忙安排车马否?”白朝驹问道。


    “我娘老家在保州。”邓顺说道。


    保州离京不远,大概两日就能到。


    白朝驹好言好语安抚了邓顺,令他先继续在顺天府当捕快,待事情水落石出后,再将娘亲安葬。一是为了避嫌,二来他的确需要衙门里的人帮忙打听案件的线索。


    邓顺收拾了下情绪,答应了白朝驹的请求,他也想看看,能不能把那个隐瞒死因的典史拉下马来。


    “白少侠,我其实知道个人。”邓顺觉得他很仗义,直接改口称他为少侠。


    “可是和方大人有关?”白朝驹问道。


    “不错。”邓顺说道,“你或许不知道,这个方廷玉,虽然是兵部侍郎,看着人五人六的,背地里还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


    “什么买卖?”白朝驹问道。他有些惊喜,没想到线索这么快就来了。


    “具体的买卖我不清楚,但一定和胭脂胡同有关。我知道有个和他做买卖的人,是胭脂胡同的常客。昨日夜里,典史大人传唤过他,但没审多久,就放他出去了。”邓顺说道。


    “那人叫什么?有何特点?”白朝驹问道。


    “他叫东门鸿,是京城小有名气的富商,不少人都认识他。他穿得很华丽,脖子上总带着串镶金的大玉牌,很好找。”邓顺说道,末了,又补了句,“你们今儿去胭脂胡同,没准能遇上他,他昨夜没去,今夜肯定憋坏了。”


    “好,咱们去见见他。”白朝驹对邓顺点头,眼见天色几乎暗下,立刻拉起公冶明的手,往胭脂胡同赶去。


    他们得在宵禁前赶到那里,胭脂胡同里没有宵禁,但外头的街道有宵禁。过了辰时,胭脂胡同就不能进人了。


    白朝驹看着西侧的天空,太阳早就收起来最后一缕余晖,天边的云彩也完全阴沉下去。他拉着公冶明,和最后的人群一起,进入了胭脂胡同。


    看着胡同的大门被合上,人群忙不迭地往里涌去,入口的地方清静下来。白朝驹把公冶明堵在入口的墙边,没好气地问道:


    “刚刚邓顺打我的时候,你怎么不帮我?就在边上干看着?”


    “他也没伤到你。”公冶明平静地说道。


    “但是很危险啊!你没看到他拿了武器吗?那么长一柄耙子,就往我脸上来了。”白朝驹说道。


    “他可是官家的人。”公冶明格外认真地注视着白朝驹,“你说过,官家的人,不会随便杀人的。”


    白朝驹被他说得愣了下。他确实记得,这话是自己说过的,就在先前公冶明踢高风晚的时候,还因此狠狠训了他一番。


    可高风晚是高风晚,邓顺是邓顺,高风晚又没有犯事,也没必要害自己,邓顺就不一样了,他真有可能一时激动,拉着自己陪葬。


    白朝驹见公冶明直直的看着自己,似懂非懂的样子,一双眼睛格外清澈。


    白朝驹也不忍心责怪他了,放缓了语气,柔声说道:“那也得分情况啊,他刚刚那么激动,肯定是冲着我的命来的。”


    说罢,他看到公冶明挪开了一直注视自己的视线,微微抬起下巴,面向天空,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个表情……他是不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吧?他就是故意在边上看戏不忙帮!


    “你特丫的!”白朝驹一把揪起他的衣襟。


    公冶明一脸淡然地随他拽着自己的衣襟,很配合他拉扯的前后摇晃。


    白朝驹拽了半天,被发泄的对象实在太配合,他也感觉没劲,只好松开公冶明的衣襟,心里还有股浊气郁结在深处,没能发散出去。


    “我要是哪天被打伤,被打死,你就后悔了!”白朝驹嘟囔了一句。


    公冶明表面淡然,内心无比雀跃地想着:他在要我保护,他还是挺需要我的。


    第115章 京城锦花开6 白象的象是什么象?……


    胭脂胡同的翠华楼, 是众多烟花楼台中的一座。东门鸿喜欢这里,只因其中一名歌女,名为应鹂。


    应鹂样貌不算出众, 像是牡丹花从中的一朵茉莉,清雅有余,华贵不足。若是比纯洁, 又不及幽兰和白菊。茉莉有香气, 而这歌舞楼阁中的女子,各个都香气扑鼻,她那点香气也论不上什么。


    只是名普通的歌女罢了。


    东门鸿一进翠华阁,王妈妈就知道, 贵客来找应鹂了。她肩上披帛飘扬, 分花拂柳的向东门鸿走来。


    “东门老爷,这边请。”


    东门鸿顺着她的指引,往应鹂的房间走去。


    王妈妈很清楚,应鹂就靠东门鸿养着,除了东门鸿,鲜少有客人点她。她也很奇怪,像东门鸿这样一掷千金的富商, 为何偏偏喜欢这名普通的歌女。


    在王妈妈看来, 应鹂姿色并不出众,唯一出挑的只有歌喉。可东门鸿点她时, 从未听到房里有唱歌的声音。


    以东门鸿的财力,什么样的女孩没有见过?单说这翠华楼,论样貌有湘樱,论歌喉有嫣芸,论才貌俱佳有花潇, 论温柔婉约有鸢竹,论能说会道有妙雨。这东门鸿,怎么偏偏喜欢应鹂?


    王妈妈毕竟是前年才接手的翠华楼,她不知道,应鹂就是东门鸿带进来的。


    当时的她是个瘦到皮包骨头的小女孩,才十二岁,是东门鸿出京行商路上遇到的灾民。那时的应鹂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同她一道的人全部饿死了,只剩她最后一个,半死不活的。


    东门鸿给她水和干粮,把她带到京城,让翠华楼接纳的她。他东门鸿毕竟只是个爱好钱财和美色的商人,并非良善之辈,不是随便收留妇女儿童的好心人。


    后来的某日,他走进胭脂胡同,遇到长得亭亭玉立的应鹂笑着同他打招呼,呼唤他恩人。


    应鹂样貌并不出挑,笑起来却分外好看。那是东门鸿头一次见她健康快乐的样子,虽然她还有些瘦,但比起先前那副形如枯骨的样子,完全是改头换面,焕然一新。


    他很难言说当时的心情,有些愉悦,有些欣慰,还有丝丝缕缕的惋惜。


    很久之后,他才想起,那应当是心动的感觉。


    但已经太迟,现在的他名利两收,在万花丛中泡了太久,他太习惯金钱消费的快感,也无法找回当年那份微弱到难以名状的悸动。


    正所谓风流。


    他还是没忘记应鹂,每月十五,都会到翠华楼点她,一掷千金。


    “恩人,近来可好?”应鹂笑盈盈地看着他,玉手拂过宽阔坚实的胸膛,捏着项上那枚镶金的玉牌。


    窗外月色美满,窗内春光烂漫。


    “不算太坏。”东门鸿微笑道,“有祸有福,因福得祸,因祸得福。”


    “恩人说话太高深,奴家听不懂了。”应鹂笑道。


    东门鸿笑道:“你有没有发现,开年来,胭脂胡同的生意,清冷不少?”


    应鹂歪头想了会儿,应道:“似乎是少了。”


    “广顺帝复位后,为了整顿官纪,严查宿娼。凡文武官员,宿娼者,杖六十。所以,我就寻了另一门格外赚钱的生意。”


    “什么生意?”应鹂问道。


    “我在柏树胡同开了家白象阁。”东门鸿说道。


    “白象……阁?”应鹂疑惑道。


    “不错。”东门鸿笑道,“食、色,性也。那些官吏指定按捺不住,既然不让宿娼,那不宿娼即可。”


    “原来你这白象的象,是象姑的象。”应鹂笑道,眉宇间多了几分落寞,“恩人有了白象阁,日后,该不会……”


    东门鸿赶忙握住应鹂的手,说道:“我又不是官吏,管那些规矩作甚?象姑都得扮作女人模样侍人,我为何不寻欢真女人,来得更爽快?”


    应鹂咯咯一笑:“恩人真是,能说会道。”


    “我可没有骗你。”东门鸿说道。


    他眼眸一转,忽地有了新的想法,对应鹂笑道:“倘若你对我这白象阁感兴趣,择日,我带你去那里玩玩。”


    “我一女子,要怎么玩?”应鹂问道。


    “你是女子才好,咱们仨可以……”他正说着,就听见哗啦一声巨响,从窗口传来的。


    东门鸿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大跳,一时间肾气外泄,心气涣散,畏缩起来。


    当他看清从窗口摔进屋内的,是一年轻小伙时,怒气不打一出来。


    “哪来的野种!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看不见老子在做要紧事吗?”


    东门鸿气得从床上站起,顾不得身上赤条,三两步走到少年跟前,一把揪起他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白朝驹屁股摔得生疼,他忍着痛,抬起头,一脸赔笑道:“东门老爷息怒啊,我不是故意的。”


    他本来和公冶明一起蹲在屋檐上,听得好好的。听着听着,公冶明问什么叫象姑,白朝驹不给他解释,他就站起来,要去看个究竟。


    白朝驹伸手去拉他,想跟他说象姑不是女的,这里看不到,结果低估了他的劲道,一把没拉住他,还被他拖得下盘不稳,一个踉跄摔下来。


    都怪那个傻子,看什么象姑?白朝驹心想着。


    东门鸿打量着摔在地上的少年,他的眉眼很是英挺,笑嘻嘻的小脸明朗又立体,一头又黑又密长发扎在脑后,随性地往四面翘起,显得脸蛋格外俊俏。


    这不就是个上好的象姑吗?


    东门鸿心里有了一计。他把白朝驹从地上拉起来,故作无比愤怒的样子,喝道:“你趁我合欢之时蓄意吓我,害得我终身不坚,要怎么赔偿我?”


    “啊?”白朝驹也没想到,刚刚自己闹得那一出动静,会害得东门鸿永远焉掉。


    东门鸿把他拉到床边,指着应鹂道:“你来接替我。”


    白朝驹看着对自己盈盈一笑的应鹂,面露难色。


    东门鸿瞧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快言快语指点道:“你把衣服脱了,应鹂会帮你。”


    “我身上没钱,白嫖不太好吧。”白朝驹委婉笑道,“要不我把钱取来,钱袋子刚刚摔在楼下了,我去去就来。”


    说罢,他飞快地起身,要往窗外窜。


    东门鸿知道他要跑,趁他还没起身,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胳膊。他没想到,这少年力气还很大,是个练过的,拼命要从他手里挣脱出去。


    可他东门鸿也并非等闲之辈,他起家时,做的就是强买强卖的生意,有着一身相当厉害的功夫。如今虽然有所懈怠,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拉住个小毛孩还是绰绰有余。


    东门鸿用力拽着少年的胳膊,几乎要将他的胳膊拧断,白朝驹被他拽得生疼,完全挣脱不了他,手腕被掐得发紫。


    好在他的嘴没被封住。


    “小老鼠!小老鼠!”他对着窗外大喊道,心跳得飞快。


    一柄闪亮的刀光闻声而来,正冲着东门鸿的手臂。


    东门鸿不得不抬手躲避,他本不打算就此松开少年,想拉着少年当挡箭牌。


    他稍稍一侧手,白朝驹觉察他松懈了力道,像泥鳅一样从他掌心中滑溜出去,三两步退到离他数尺远的窗台边,同公冶明站在一起。


    东门鸿看着那名多出来的少年,手持利刃,身形紧绷,神情漠然地看着自己。


    他忽地明白了。


    传言东海有一种凶猛鱼,额头倒吊着枚会发光的诱饵。这鱼捕猎时,会将身形掩埋在石缝中,只露出额头的诱饵,待猎物上钩。


    原来,开始那名破窗而入的少年,是那个会发光的诱饵。


    东门鸿愕然。这俩少年是一伙的,刚刚那只有点小本事,自己能对付。没想到又来了一个持刀的,他们俩加在一起,一唱一和,自己指定对付不了。


    东门鸿这才发觉,自己没有立刻把衣服穿上,是个多么荒谬的决定。他现在可以逃跑,但他堂堂东门鸿,没有光着屁股跑到街上的脸面。


    “说说吧,你们想要什么?银子我有的是。”东门鸿坦然道,以为他们是管自己要钱的。


    两个少年愣了下,那“诱饵”侧头,在持刀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持刀的连连点头。


    “讨论好了不?”东门鸿问道。


    “讨论好了。”白朝驹笑道,“我想请东门老爷,带咱们去白象阁见见世面。”


    听到这话,东门鸿眼睛都瞪大了。


    果真是因祸得福,因祸得福啊。这世上,居然有此等送上门来的好事?


    东门鸿不紧不慢地披上衣服,踱步到俩人面前。


    “我看你俩样貌尚可,想加入白象阁,直接找我即可,没必要这么大费周折,还拿着刀,要是见血就不好玩了。”


    他弹了弹公冶明握刀的小臂,看他缓缓将刀送入刀刃,满意地点了点头。


    公冶明疑惑地看向白朝驹,微微皱了下眉毛,意思是:他好像误解了你的话。


    白朝驹对他挑了下眉,给了个坚定的眼神。


    “你这脸……”东门鸿这才发现,公冶明脸上那道红色细痕,不是误打误撞划到的伤口,而是结结实实印在皮肤上的疤痕。


    “上完粉就看不见了。”白朝驹笑道。


    东门鸿打量了他们一会儿,见两人身材高挑,都会点功夫,还是多留了个心眼,说道:“你们俩,明日辰时,在柏树胡同等我,我先带你们去见阁主。”


    阁主?他东门鸿难道不是阁主吗?白朝驹有点疑惑,也有些惊喜,这是东门鸿自己抛出来的新线索,哪有不接的道理。


    “多谢东门老爷引荐。”他立即应道。


    第116章 京城锦花开7 仕途比命重要


    柏树胡同里种满了柏树, 因此得名,这胡同附近驻扎了不少戏班子,是京城听戏的好地方。


    “阁主欲将白象阁打造成京城最好的南馆, 这位置近水楼台先得月,周围戏班子里的伶人,都被他筛过一遍了。”


    东门鸿介绍着, 将俩人引到一间其貌不扬的楼阁前。


    这楼阁从外面看来, 和普通楼阁无异,白漆的墙很是整洁,只是大门口,一左一右多了两盏栀子灯。栀子灯, 就是风月场的暗示。


    东门鸿带着两人走进楼里, 沿着侧边的楼梯一路往上,走到二楼一间大屋。这屋的横梁上倒垂着浅红的纱帘,隔着七八层纱帘,隐隐约约能见到个人影,侧坐在榻上。


    “阁主,早上说的俩人来了。”东门鸿向着那个侧坐的身影,毕恭毕敬地说道。


    “嗯, 你出去吧。”身影开口道。


    听到声音, 白朝驹才惊讶地发现,这个坐姿婀娜的人影, 原来是名男子。也对,都在白象阁了,里头应当都是男子,有女子才奇怪呢。


    身后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是东门鸿反手关上门的声音, 白朝驹看到,那名侧坐塌上的男子,正对自己轻轻招手。


    顺着手势走上前去,穿过层层薄纱,他终于见到阁主真容。


    阁主看起来有些年纪了,略施脂粉,依旧能看到眉眼间的皱纹。但他的眼睛很漂亮,眼尾微微上挑着,很是勾人。他侧躺在塌上,衣襟半开,能看到骨肉匀称的锁骨和紧致的胸膛。


    他见白朝驹走过来,眼睛一亮,稍稍调整了下坐姿,让下巴抬得更高了些,好将少年的样貌细细看清。


    “嗯。”阁主微微颔首,嘴角挑起一抹笑意。


    白朝驹猜想,他连笑都是刻意练习过的,不然为何这样随意一笑,都显得格外勾人。但他没有动心,他很清楚,自己不会对男人动心,除了那天夜里那个小小的意外。


    “你将上衣解开。”阁主说道。


    白朝驹有些犹豫,他并不想在这里卖身,只是想见见阁主。


    看他一副格外青涩的模样,阁主笑道:“怎么了?这么矜持,是觉得我不付钱吗?”


    “阁主,我本意是做清倌,卖艺不卖身。”白朝驹解释道。


    清倌清倌,你真以为清倌就不用卖身吗?阁主忍着笑意,准备先不打搅少年天真的幻想。


    “那你会什么?”他问道。


    “我能书画,也能唱歌,这位是我的朋友,他会弹琴。”白朝驹面不改色地胡乱说着,一侧头,发现公冶明还站着纱帘后面,压根没跟自己站在一起。


    白朝驹尴尬一笑:“他脸上有点小瑕疵,不敢过来。”


    “我听说了。”阁主笑道,“既然你们想卖艺,本事更重要些,脸蛋看得过去就行,至少你的脸蛋,挺够格了。”


    白朝驹转过身,把呆站在原地的公冶明拽过来,拉到阁主面前。


    阁主细细端详了会儿,点了点头:“长得也不算差。”


    “他身子更好看,比我好看。”白朝驹笑着,伸手将公冶明的腰带解下来。


    “你自己不解,解他的倒是积极。”阁主忍俊不禁。


    “自然要给阁主看最好的。”白朝驹边说着,边将公冶明衣上的扣子一一解开,正解着,他的胳膊被拉住了。


    白朝驹抬眼,看公冶明直直盯着自己,漆黑的眼眸深处,隐约露出几分为难。


    白朝驹给他做了个“没事”的口型,看他把抓着自己胳膊的手缓缓松开,任凭自己摆弄身上的衣服。


    “我身上也有疤。”公冶明轻声提醒道。


    “我帮你挡起来。”白朝驹轻声回应道,三两下把他上衣敞开,将他胳膊从袖子里脱出。


    接着,他拉着衣袖往公冶明腰身上缠去,正好用衣袖挡住腰上那道疤痕。白朝驹拿着袖子往他的腰间绕,公冶明身形忽然晃动起来,晃得他对不准。于是他直接掰着他的身板,一使劲,将袖子猛地塞进他裤腰带里。


    公冶明打了一个激灵,死死拽着白朝驹后腰的腰带,把白朝驹的腰勒得死紧,白朝驹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到肺里去了。


    “不好意思啊。”白朝驹这才发觉,自己伸手掰在了他腰上疤痕的位置,他自然痒得不行。


    白朝驹赶忙抽回手,托着公冶明后腰,把他推到阁主跟前。


    褪去衣裳,公冶明白里透粉的肤色完全展露出来。他的肩膀宽阔,腰身却很细,严苛训练过的肌肉纤薄匀称,如荷花瓣般覆在骨架上。加上他个子高挑,四肢修长,肌肉非但不显得壮实,甚至有种清瘦的美感。


    阁主看得连连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你们俩就同我签订契约吧。”


    “契约?”白朝驹疑惑道。


    阁主抖了下袖子,排出两张纸,递到他面前,说道:“你以为到白象阁,是随便就能挣钱的?顾客给的银钱,只能分你们三成。”


    “这么少。”白朝驹惊讶道,一副他真要在这里挣钱的样子。


    “没让你们签卖身契就不错了。”阁主冷声道,“我知道你们想赚钱,我提供场地,你们提供本事,我们互帮互助,谁也不亏。当然,你们要想来钱更多些,我这儿还有条路子。”


    “什么路子?”白朝驹问道。


    “倘若你们能从来客口里打探到有用的情报,我自会按情报的价值,付钱给你们。”阁主说道。


    “怎么样算有用的情报?”白朝驹问道。


    阁主微微一笑,说道:“这得由你们自行判断了。”


    公冶明稀里糊涂地跟着白朝驹一起,签了字画了押,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签这个。


    若要服侍客人,白朝驹一人就够了。他也不咋会说话,只能站在边上,起到个装饰的作用,类似于那种摆在室内的盆栽,可能还比不上盆栽,毕竟盆栽没他占地儿,还容易挡到客人。


    阁主收起俩人签好的纸,令他们明日好好打扮一番,在辰时前过来。公冶明一下就觉得呼吸畅快,明日的事明日再说,谁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毕竟和白朝驹一起,到处都是意外。


    京城的夜色中,两个人影从胭脂胡同鬼鬼祟祟地出来,左右探了探,没发现巡街的人。人影飞快地跑到街上,往公主府的方向窜去。


    他们在公主府的围墙外,踩着那棵刘光熠翻墙入府的树,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翻入府内。


    双脚站定,公冶明终于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白象阁到底是做什么的?”


    白朝驹笑了笑,尽管四下无人,他还是压低声音说道:“就是卖男色的地方。”


    “哦。”公冶明的反应倒出奇的冷静。


    白朝驹有点拿不准他,他究竟是故意找自己确认?还是压根就没理解出卖男色的意义?


    “你可别真把自己买了,我们只是做做样子。”白朝驹刻意嘱咐道。


    “我们当真要卖情报给阁主吗?”公冶明又问道。


    原来他问的是这个。白朝驹忖思片刻,整理了下语句,说道:“阁主经营的白象阁不小,他所操作的情报网,规模只会更大。我师父在京时,也结识过不少边缘人士,来建立他的情报网。阁主或许和我师父认识。”


    “你师父都隐退十年了,谁知道他们有没有易主。”公冶明说道。


    “有没有易主都可以聊聊嘛。”白朝驹轻快地笑道,“而且阁主说了,有价值的情报可以卖给他。那反过来,不也可以从他地方获得有价值的情报嘛。”


    “你师父,是不是和公主很熟?”公冶明还在想他师父的事。


    “对。”白朝驹正疑惑他怎么提起陆歌平来了,猝不及防胳膊被大力一拽,拽得他差点摔倒。


    这人怎么下手没轻没重的?有话好好说不行吗?白朝驹有些恼火,他勉强稳住重心,发现公冶明死命拉着自己,正往陆歌平住的青枫轩走去。


    “你要做什么?”白朝驹惊愕地问道。


    “正好她回处州去了,咱们去她屋里看看。”公冶明拉着他的胳膊不放手。


    他想趁陆歌平不在,要去她屋里翻线索?白朝驹胆战心惊地想着。


    以陆歌平和李默的交情,她一定还和李默留下的情报网保持着联系。在她的住所里,最可能找到那些情报网的线索,也有概率得知白象阁的事。


    若是陆歌平在京城,这些消息直接问她也无妨。可她偏偏这时候回处州去了,想问也没得问,所以公冶明选择行此下策。


    “你能不能讲点礼数?都及冠了,不能随便翻别人东西了,况且还是公主的东西。”白朝驹皱着眉头。


    听到此话,公冶明停下了脚步,松开白朝驹的胳膊,转头面向着他,认真说道:“那我一个人去。”


    说罢,他拔腿就走。


    “不是……”白朝驹赶忙跟上去,一边追赶他的步伐,一边忙不迭地动着嘴皮子:


    “公主是咱们的长辈,也是收留咱们的恩人,咱们以后入仕,还得依仗她呢!你这样趁她不在乱翻她屋,她记狠咱们怎么办?就算是你一人干的,我也要被牵连啊……”


    “我得知道白象阁主是不是公主的人。”公冶明说着,已经走到青枫轩门前。


    “你别急,先听我说。”白朝驹快他一步堵在门前,张开双臂拦住他,“阁主的立场无外乎三种,一他是公主的人,二他是姚望舒的人,三他两边都不沾。现在公主势头正旺,哪怕他是姚望舒的人,也得敬公主三分。”


    “不对。金乌会是姚望舒的势力。公主回处州,就是冲着金乌会,他们俩分明干起来了。”


    “这事我自有分寸,相信我。”白朝驹运了气,死死扎在青枫轩的大门前,任凭公冶明怎么推,他都纹丝不动。


    “快让开。”公冶明收回手,握住腰间的刀。


    “我不让,就算你翻了公主的屋,明日我照样去找阁主,方大人死的事,我还没问他呢!”白朝驹挺着脖子,毫不畏惧他手里的刀刃。


    公冶明的刀已经抽出半截,他微皱着眉,盯着白朝驹,半晌,问道:“仕途比你的命还重要?”


    “那也没有。”白朝驹说道。


    公冶明顿时一扭头,换了方向,他不从正门走了,要从窗户翻进去。


    “别啊!”白朝驹冲过去,紧紧抱住他跨到窗台上的大腿。


    两人就这样僵持在窗台上,互不相让。就在这时,青枫轩里爆发出少女的惊叫:


    “有贼啊!”


    惊叫声是莺儿发出的,在硕大的院子里荡出阵阵回响。


    “有贼?”公冶明重复了一遍。


    “别傻了,她说我们呢!”白朝驹卯足了劲,终于把他从窗台上拽下来。


    “快走快走!”他催促道。


    第117章 京城锦花开8 他怎么也在这儿……


    这日, 白象阁里来了两个新人,都是身姿高挑的弱冠少年。


    一个穿着白衣,蓬松的头发被一根玉簪扎在脑后, 桀骜不驯地往外翘起几簇。他右手举着柄折扇,笑眯眯的,挥着左手向众人打招呼。


    另一个也穿着白衣, 脸扑得特别白, 眼睛倒是又黑又大。他的头发自然垂下来,只在发尾处束上,显得有些温婉。


    他安静地走在笑着招手的少年身侧,腰间配了柄银色长剑, 剑柄蓄着红色的长穗。


    龟公握着手里的扫把, 默不作声地目送俩人进楼,不知不觉看直了眼睛。


    “他还带了剑,你就这样放他进去?”有人问道。


    “那柄剑没有刃。而且你看他那小白脸的样子,会用剑吗?”龟公漫不经心地说着。他一侧眼,看清了问话的人,立刻弯腰赔笑道:


    “周公子,原来是您来了。”


    “刚刚那俩, 是你们这儿的头牌?”周绍问道。


    “那俩是新来的, 还没接过客呢,怕是服务不好公子您。咱们这儿的头牌, 比他们更俊,更能让公子满意。”龟公笑道。


    “没接过客?我更想试试了。”周绍说道。


    “那俩我们定了。”一枚银锭拍到周绍面前的桌上。


    周绍有些愤怒,心想是谁横叉一脚,要阻拦自己的好事。


    他侧头看去,拍出银锭的竟是名个子高挑的少女, 边上站着个个头略矮于她的少年。


    “娘们也来这里?”周绍不屑道。


    “有钱就是客,为何不能来?”少年微仰着下巴,一副伶牙俐齿的模样。


    “那也是我先到先得。”周绍说道。


    “我可是先付的银子。”少女挑了下眉毛,毫不畏惧地看着面前这名愤怒的公子。


    “既然大家都有理,那不如这样。咱们一块儿上去,让他们俩选择,如何?”少年劝道。


    周绍掂量了下怀里的银锭,答应道:“可以。”


    只要我给的银子比你多,他们一定选我,他心想着。


    但他不知道,“客人”是白朝驹刻意请来的。


    仨人被带到那间屋里,白朝驹见到陆隶翎也来了,愣了下。他原本只叫了林挚,没料到林挚还带了陆隶翎。


    “我出二十两。”周绍率先说道,他方才瞥见陆隶翎拍出的银锭,不过十两而已,双倍的价格,她未必出得起。


    “这位公子,你上来就说价格,未免显得庸俗。咱们方才说好了,是请他们二位选咱们,可不能坏了约定啊。”林挚对周绍笑道。


    都是来这里花钱买高兴的,装什么高雅?周绍愤然想着,但他还是选择按方才说好的来,心里想着,我出二十两银子,怎么着都能打动他们了。


    可事情真就不按他预想的发展,那两个清倌,拒绝了他的二十两银子。


    肯定是差了个妹妹的缘故,下次我也带个妹妹过来,周绍想着。


    白朝驹目送着周绍离开,将林挚和陆隶翎俩人引进屋内,忙不迭问道:“固安郡主怎么来了?你们俩认识?”


    “现在自然是认识了。”林挚笑道,“你叫我一人过来,点你们两个人,我这么个小身板,哪里像能顶得住两个人的样子?我想着去公主府找个帮手,正巧遇上固安郡主,她自愿跟着我来的。”


    白朝驹笑道:“怪我没说清楚。我还另叫了另外一人,忘记告诉你了。”


    正说着话,屋门被敲响了,白朝驹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邓顺。他褪去了捕快的衣服,一身常服,很随性的样子。


    “这位是……?”林挚问道。


    “这位是邓捕快。”白朝驹将邓顺引入屋内。


    “白兄还认识衙门的人?”林挚惊叹道。


    “白少侠讲义气,正帮在下查案子呢。”邓顺露出个憨厚的笑容,看向白朝驹,问道,“案子的事,在这里说?”


    白朝驹点头道:“这两位都是信得过的人,这位是固安郡主,镇国平阳公主的侄女;这位是林挚,我在国子监的朋友,才思敏捷,是未来的状元郎。”


    “唉?别这样抬举我,我经不住夸的。”林挚笑道。


    陆隶翎见邓顺起身要向自己行礼,赶忙拦住他:“不必行礼,我现在乔装在外,将我看作庶民,一视同仁就好。”


    邓顺只好对俩人拱手,随即进入正题道:“东门鸿的背景,我已调查清楚。他是前日酉时进的城,先前在涿州谈丝绸买卖,确实没有作案时间。”


    林挚和陆隶翎俩人懵懵懂懂听着。公冶明点起了桌上的茶炉,不知是口渴还是闲的慌,看他那架势,要在这里沏茶给众人喝。


    “那方大人和他做的是什么买卖?也是丝绸买卖?”白朝驹问道。


    邓顺指了指地面,慎重说道:“他和方大人搭伙的,就是白象馆的生意。方大人在这里投了一大笔银子,和他约定好,赚了钱就分成。谁知道白象馆才刚开起来,人就没了。所以……”


    邓顺忽地压低声音,用气声说道:“所以,你们来这白象馆,肯定是来对了。”


    “我有个疑问。”林挚举手。


    “你说。”白朝驹比了个请的手势。


    “典史不也在查此案吗?你们为何不和典史一起?”林挚问道。


    白朝驹撇了眼邓顺,见他低着头,有些回避,只好帮忙解释道:“典史隐瞒了方大人中毒的真相,不知是为了遮掩什么,他也不清白。”


    “这就怪了。”林挚眉头微皱,他挺直了身板起身,伸手指着门外,“方才我和郡主上来时,见到典史也在白象阁。”


    “你当真看到他了?”白朝驹也一惊,慌忙站起身来,“他在个方向?”


    “我看他进了东侧的房间,大概那里。”林挚伸手比划着路线。


    东侧就一间大屋,里面是白象阁的头牌。


    公冶明刚刚将水煮好,正将茶杯一一摆开,想往里面灌茶,被白朝驹一把拉住了胳膊,拉得他差点将茶水撒到手上。


    “咱们去看看典史大人。”白朝驹说道,看他犹犹豫豫,还不肯放下手里的壶,催促道,“快,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我不会服侍人。”公冶明说道。


    “你不是佩了剑嘛,他要是真点你,你就给他舞剑。”白朝驹说道。


    公冶明放下手里的茶壶,起身跟着白朝驹出去,留下屋内三人面面相觑。


    林挚率先开口问道:“刚刚跟他走的那位,也是他朋友?我还当他是这里的小倌呢。”


    陆隶翎愣了片刻,眼睛一亮,说道:“我记起来了,他叫公冶明,是白兄的弟弟。他化了妆,我竟没认出来。”


    “啊,原来是他。”邓顺也想起来了,“他不咋说话,出刀倒是很快,像是在江湖上混过的。”


    “唉?”林挚好奇起来,“会有这么难认吗?化了妆,区别有这么大?”


    “也不算难认。只是气质很不一样,等你下次见到没化妆的他,就知道了。”陆隶翎神神秘秘地说道。


    东侧那屋名叫“九月坊”,里面的头牌,叫做霜辰。


    霜辰端坐在茶案前,给对面的男子沏茶。他沏茶的手法不止是熟练,更称得上优雅,一看就是练习了成百上千遍,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简练又不失美感。同他比起来,公冶明方才在桌上倒茶的手法,只能算小孩玩耍。


    霜辰将一抹色泽橘红透亮的茶水倒入瓷杯,推到男子面前。这名正坐在他对面的男子,约莫三十出头,身型饱满,额前头发有些稀疏。


    此人正是顺天府衙门的典史,唐广仁。


    “你说他究竟是来查案的?还是来点头牌的?”白朝驹对公冶明问道。


    “即是查案,又是来点头牌的。”公冶明说道。透过窗栅和轻纱的缝隙,他看到唐广仁接过霜辰递给他的茶,神采飞扬,格外愉悦。


    有一个子稍矮的侍僮,低眉顺眼地站在他们俩身侧。唐广仁接茶的时候,手抖了下,不慎将茶水洒出数滴。那侍僮赶忙迎上来,拿手里的帕子给他细细擦干。


    唐广仁兴许是故意将茶水洒到身上的,就在等着侍僮迎上的那刻。眼见侍僮伸手擦向衣襟,他一把挎过侍僮的腰身,把他拦到自己怀里。


    那侍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抱吓了一跳,惊慌地瞪大眼睛,兔子似的,呆呆看着远处。


    这一下,白朝驹看清了侍僮的正脸,那是个格外秀气的少年,眉清目秀,比姑娘家都要秀气几分。他还有几分眼熟。


    徐奉?居然是他?他怎么在这里?白朝驹暗自心惊,不料那日郑良才胡乱猜测他是小倌的说法,居然是对的。原来徐奉是真没钱买过冬的衣服了。


    唐广仁的手,顺着徐奉的脸颊一路往下,扶过他的脖颈,一点点伸入他的衣襟,将他腰带解开。


    白朝驹看得全身发毛,更让他难以预料的,是徐奉脸上的神情。


    他方才惊慌已经消失了,换成一副撩拨的姿态。他微微地眯起眼睛,眼角狐狸似的往上挑起,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模样格外妩媚。


    一瞬间,白朝驹都有些困惑,他究竟是被唐广仁俘获的猎物,还是主动引诱的唐广仁。


    第118章 京城锦花开9 很内向,不敢说话,只敢……


    公冶明看到白朝驹忽地迈步离开九月坊, 他脸色惨白,耳根发红,像是刚刚目睹了案发现场那般。


    是被唐广仁的手法惊吓到了吗?公冶明想着, 赶忙跟上去,跟着白朝驹拐到后院,站在月色下的一枝玉兰树下。


    正月还没过去, 夜里的风有些冷, 玉兰还没长出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上长满了一丛丛嫩芽似的花苞。有部分花瓣已经膨开,似是白羽般疏梳一握,玉白的花瓣透着月光, 映着月光下的人。


    白朝驹只是找了个无人的地方站着。他有些心烦意乱。他不太明白, 徐奉已经入了国子监,马上就能取得做官的机会,为何又这样糟蹋自己。


    这让那日,他当着郑良才的面,信誓旦旦所说的一切,都显得无比可笑。


    他站着玉兰树下,白衣的宽袖随晚风微动。晚风烈了一阵, 一枚玉兰花瓣从枝头飘落, 落到他因疾走而稍显凌乱的发丝上,正巧挂在盘发的玉簪边上, 似是在他的脑后,坠了片花瓣做的羽毛。


    白朝驹感觉有东西落到脑袋上,他微微晃了下头,那枚玉兰花瓣也跟着晃了晃,但并未掉落, 依旧□□得挂在他的发丝上。


    公冶明伸手,将那枚花瓣摘下,递到他面前。


    “原来是玉兰花。”白朝驹微微笑道,他抬头往天上看去,数朵玉兰花迎着月色,往上生长着。


    原来这是玉兰花。公冶明心里默想着,收起掌心的花瓣,存入囊袋中。


    夜风中,隐约传来阵阵玉兰的清香。白朝驹迎着晚风而站,额前的乱发被风吹到脑后,觉着方才一片杂乱的思绪清醒了些。


    “说起方大人的死,有个疑点,不知你注意到了没。”他说道。


    “什么?”公冶明问道。


    “方大人既然是中毒死的,为何凶手又要砍他一刀?”白朝驹问道。


    “不是为了掩盖中毒而死的真相吗?”公冶明问道。


    “若是为了掩盖中毒而死的真相,那这位典史,要不就是凶犯本人,要不就是帮凶。”白朝驹说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伸手握向腰间的剑,只要白朝驹下达指示,他就能冲进九月坊,将那名正在鱼水相欢的典史一把拿下。


    可白朝驹话锋一转,又说道:“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正巧有两个凶手前后动手,一人下毒,另一人下刀。”


    公冶明默默松开了手里的剑。


    “我想去找阁主聊聊。”白朝驹抬起头,笑吟吟地看着他,他眉梢微挑,眼眸比夜色更加深邃,但又灿若繁星。


    公冶明本来想阻止他的,毕竟现在所有疑点都指向白象阁,那白象阁主,不见得有多清白。


    但他看到那副笑容,劝阻的话说不出口了。像是深沉湖面映照出的璀璨星光,他不愿伸手将其搅散。


    “我一定会保你活着出去。”公冶明再度握紧了腰间的剑。


    “不必这么剑拔弩张。”白朝驹笑着,拉起他摁在剑柄上的手,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月下,他的眼眸像是一双墨玉,沉在平缓的水底,比起他蓄势待发的姿态,有种诡异的安静。


    正所谓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仇老鬼没准真是按兵法训练的他。


    “你难道不担心,阁主也是凶犯吗?”公冶明嘴唇微动,沙沙的声音飘出来,像是风吹树叶的摩挲声。


    “方大人给白象阁投了不少银钱,他们俩应当是伙伴才对,阁主没理由杀他。”


    白朝驹看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似是有些担忧,又补充道:“有你在,他是凶犯无妨。”


    “嗯。”公冶明的眼睛弯了下。


    夜色已深,阁主坐在白象阁中,楼下的喧闹逐渐归于寂静,留宿的客人大多睡去。


    阁主托着一枚烛火,烛火照着他手中,一份写满了小字的信纸。他默读着纸上的小字,闭目铭记了片刻,将信纸的一角靠近烛火。


    火焰肆意舔舐着纸张,很快就将纸面熏得焦黑,不一会儿,化成一片黑灰,什么都痕迹也没留下。


    纸上的情报,都已存入阁主的脑海中,除了他,无人知晓。


    一矮个的龟公走到他身边,轻声道:“阁主,又有俩人带着消息来了。”


    “嗯,让他们进来。”阁主微微颔首。


    两人,应当就是昨日那两人,他们还挺积极的。


    白朝驹再度走进那间披挂着轻纱的楼阁之时,公冶明悄悄握住他的手,手指比了个三的手势。


    白朝驹立即明白他的意思,这里除了阁主,还有三人,应当都是隐在暗处的护卫。


    阁主从塌上坐起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俩人,笑道:“我听闻,你们俩还挺抢手的?客人争着点你们?”


    白朝驹笑道:“论抢手,自然比不上这里的头牌。不过我带来了消息,阁主不妨看看,我这消息值多少钱?”


    “说来听听。”阁主笑道。


    白朝驹笑道:“白象阁里,藏了个杀人凶手,这消息值钱否?”


    听到这挑衅般话语,阁主并未露出半点惊讶之情,只是平静说道:“这消息可不值钱。”


    “方大人是阁主朋友,朋友死了,凶犯又在白象阁内,阁主这么不挂心,莫非是知道凶犯是谁了?”白朝驹轻快地笑着,仿佛在说一个玩笑。


    阁主微微挑了下眉,心想这小子不仅不是来卖消息,反倒是来套我话的。他没有回答白朝驹的问题,而是说道:“我倒是知道,你有个值钱的情报。”


    “阁主的意思是?”白朝驹问道。


    “你们是公主的人。”阁主说道。


    如果这算值钱的情报,那阁主就不可能是公主的人!


    白朝驹眉头一皱,应对的话还未出口,就见公冶明甩出腰间无刃的长剑。


    他手腕一抖,无刃剑尖在地板上擦裂,硬生生露出个斜斜的断口,断口尖部锐利,形似横刀的刀尖。


    剑尖刚断,空中掠出数个黑影,向他袭来,不多不少正好三个。


    三个黑影各自裹挟着利刃。公冶明手中的银刃快速点过,两个黑影倒在地上,额头都有个一指长的血口。


    最后那个龟公,被他用残破的剑尖抵着喉咙,颤巍巍的半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就算是没开刃的剑,也可以伤人的。”阁主笑道,看着那半跪在地龟公,“下次可知道了?”


    龟公连连点头,目光乞求地看着面前持剑的少年。


    就在这时,龟公看穿了少年的犹豫,他微微抬手,手指间夹着另一柄利刃,往公冶明小腹刺去。


    俩人相隔不过一剑,如此近的距离,常人定是躲不过的。白朝驹赶忙往前迈步,要将龟公从公冶明面前推开。


    但他还是晚了一点。比他更快的,是公冶明手中的长剑。他抖了下手腕,剑身上的血霜便厚了一层。那龟公出刀的手腕,顷刻间瘫软下去。


    公冶明握紧长剑,双目对上了侧坐塌上的男子。


    阁主看着这名持剑的少年,目光难掩惊讶之情。


    “且慢。”白朝驹伸手,拦下了公冶明持剑的手。


    捕捉到俩人间细小的互动,阁主敏锐地觉察到,这俩人关系不一般。


    他坐直了身子,体态前倾,饶有兴致地看向白朝驹。


    他的确对他边上那位少年的来历很感兴趣。但那位少年,说到底只是他豢养的护卫,同自己这些已经死去的护卫差不了多少。不过是身手更好,面容更佳,对自己的威胁更大罢了。


    要交易情报,得找主人才行。


    “你想知道害死方大人的凶手?我的确可以透露一些消息给你。”阁主说道。


    他可是个相当精明的生意人,白朝驹心想着。


    他居然主动要向我提供消息,他不可能这么好心,他应当想让我拿小老鼠的身份做交易。


    “我不能告诉你。”白朝驹果断拒绝道。


    “你先听听我条件,再拒绝也不迟。”阁主笑道,“我要那柄刺死方大人的刀。”


    刀?白朝驹心想,那刀可在衙门里,自己若是把刀拿出来,可不得被当作从犯了。


    二人从白象阁走出,白朝驹的内里已经湿透。


    单是同白象阁主对话,就让他倍感压力,更别说公冶明一下杀了他的三个暗卫。看着刀子三进三出,他佯装镇定,其实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但话又说回来,倘若公冶明不率先出剑,那些暗卫未必会蜂拥而上的攻击他。只能说他艺高人胆大,仗着本领厉害,才敢如此行事。


    白朝驹侧过头,看向公冶明的侧颜,他的双鬓和额角全是细密的汗水,脸上的粉脱落大半,面中那道红色的疤痕,几乎遮掩不住了。


    难道说……他其实也很害怕?


    白朝驹笑着搂上他肩膀,宽慰道:“今夜咱们收获不少呢,多亏了你威胁阁主的那几下。”


    “收获……不小吗?”公冶明疑惑道,他感觉俩人聊了很多,但聊天的内容毫无进展,根本没达成像样的交易,也没聊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当然不小。一来,咱们得知阁主不是公主的人。二来,我想阁主并非凶手。”白朝驹笃定道。


    “为何?”公冶明问道。


    “因为他说了,让咱们拿刀给他。”白朝驹说道。


    “刀是凶器,他要凶器,不正说明他是凶手吗?”公冶明问道。


    白朝驹笑道:“穷人才选择回收凶器。富人杀了人,会把凶器留在衙门里。更别说这刀,还是件嫁祸的凶器。”


    “富人为什么要把凶器留在衙门里?”公冶明问道。


    “你听说过白鸭吗?”白朝驹鬼兮兮地笑道。


    第119章 京城锦花开10 白鸭刘光熠……


    “白鸭是什么?”公冶明问道。


    “白鸭是替人顶罪的人。富人犯了罪, 又不想受死,会找穷苦人替他们定罪,给他们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财。像阁主这样的有钱人, 倘若真是凶手,留着证据,才更方便找白鸭顶罪。回收证据, 反倒会让他的嫌疑更大, 他不会做如此愚蠢的事。”白朝驹解释道。


    “倘若阁主是凶手,他会找白鸭?不会让我们取刀?”公冶明说道。


    “不错。”白朝驹点头,“可现在,案子既没有破, 也没有白鸭出现, 我猜想,凶手或许真是个穷人。”


    “刘光熠不算白鸭吗?”公冶明问道。


    “刘光熠?”白朝驹喃喃道。


    他都快忘记刘光熠这个一开始被嫁祸的倒霉蛋了,就是为了还他清白,自己才会介入方廷玉之死的事。


    倘若说刀是嫁祸的道具,那么典史必定参与其中,因为只有他能隐瞒方廷玉中毒的真相。


    难道唐广仁意隐瞒方廷玉中毒的消息,是为了嫁祸给刘光熠?


    “咱们再去见见刘光熠。”白朝驹对公冶明说道。


    次日, 刘光熠刚从京卫武学出来, 就被俩人拦住了。


    一个是穿着深蓝圆领衣,头带儒巾的白朝驹, 另一个是跟着他从京卫武学出来的公冶明,俩人一前一后夹住了他。


    刘光熠灰溜溜地垂着头,假装看不到他们。


    “刘公子,我有个相当重要的消息,得告诉你。”白朝驹对他露出个明朗的笑容。


    这笑容本无恶意, 刘光熠却看得心里发虚。他收起以往的傲气,仍带了几分不爽地问道:


    “什么消息?”


    “典史隐瞒了方大人中毒的事实,刻意宣称他是中刀而亡。我想他是冲你来的。”


    “你说什么?”刘光熠简单粗俗的脑瓜,没能理解这通沟沟绕绕的话。


    “他刻意隐瞒方大人死因,就是为了让你当替罪羊。”白朝驹说道。


    “哦,所以他是故意陷害我的!”这结论简明易懂,刘光熠终于理解了。他怒道:“我还真当是自己倒霉呢,这该死的老东西,我要看看他搞什么鬼!”


    “刘公子,你若要去衙门质问典史,最好请他同去,他能保护你。”白朝驹笑着,把公冶明拉到他面前。


    刘光熠看清了能保护自己的人是谁,脊背又开始发毛。


    他先前仗着自己有点家世,故意“教训”公冶明,没想到这下“教训”到了自个儿头上。


    他没报复我就不错了,怎么敢指望他好心好意帮我?搞不好还会落井下石。不能让他一起。


    “典史做贼心虚,怎么敢随便动我。我一人找他对质就行,我们刘家也不是好惹的。”刘光熠说道,眼神闪躲。


    “这样自然最好。”白朝驹对公冶明笑道,“正巧我还想找另一人聊聊,咱们一块儿去吧。”


    “好。”公冶明点头道。


    徐奉在京城的郊外的一处庙里,哪地方离京城有些距离,要赶在辰时到国子监,卯时不到就得出门。


    正月的卯时,天还没亮。他也不舍得花钱点灯笼,就借着东方一点天光摸下山。


    赚钱倒是不愁,他好歹读过书,在京城帮人写信,能赚点充饥的钱,但要换身行头,得写很久才行,费时费力。


    这日,他从国子监出来,趁着太阳还没下山,路还好走。他也没拐去京城其他地方,径直回到了山上的小庙。


    才进庙门,后脚就跟进来一人。


    徐奉没有太诧异。他对白朝驹有点印象,这人早上就问过自己,有没有省钱的住处。徐奉知道他是公主的人,这样刻意询问,未免显得虚情假意,当然,出于礼貌,他还是把庙的位置告诉了他。


    徐奉确实没想到,他真找过来了。


    难不成他不想待在公主府里,想自力更生吗?过了几天摸黑早起的日子,他或许就会反悔吧。


    “这庙倒不算差。”白朝驹打量着周围,庙宇虽小,但徐奉把自己的住处收拾得井井有条,看着很温馨的样子,除了被褥略显单薄。


    “白兄受不了寄人篱下的滋味了?”徐奉笑道。与不笑时不同,笑起来时,他的眼角会稍稍往上翘起,看起来起来有几分精明,仿佛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我师父和公主有几分交情,她看在我师父的份上,好心收留我,我也得不能一直依仗她,得为自己谋谋出路才行。”白朝驹笑道。


    “我到是认为。人各有所长,像咱们这种天生丽质的人,利用自身所长谋点钱财,也不算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没必要假作清高。既然白兄想自谋出路,不如寻个吉日,将我介绍给公主,如何?”徐奉笑道。


    “介绍给公主自然可以……”话说了一半,白朝驹忽然明白徐奉的意思了,一时间哑然失笑。


    他忍着怒意,问道:“你以为我和公主,是那种关系吗?”


    “白兄想说的,是哪种关系?”徐奉轻笑着看他。


    我可不是因为出卖色相,才住在府里的,我出了不少力呢!白朝驹心想着。


    可若将救出皇上的事情告诉徐奉,未免显得唐突。他并不觉得徐奉是个值得倾诉的对象,加上刚听了他肆意揣测自己的话,白朝驹现在完全没心情去救济这位穷书生。


    “徐兄弟,人各有志,我敬重你的想法,但我并不认可你的所作所为,我也不会做你所说的事。”白朝驹一脸正色说道。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徐奉歉意一笑。


    白朝驹愤然离去,他走到庙门口,又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到徐奉站在不远的地方,笑着送别自己。


    他突然觉得这人并不是那么坏,心里又萌生出些许希冀,问道:“你当真觉得,利用美色谋求钱财,是可以的吗?”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以为的道是什么?”徐奉问道。


    “道,乃天理也。”白朝驹说道。


    “阴阳交感,天地之常理也。”徐奉说道。


    “阴阳交感乃天地之常理,阳阳交感,也算天地之常理吗?”白朝驹问道。


    “谁说的阴阳需为男女?他有钱有势,我无权无势,这不算阴阳吗?人饿了要吃饭,冷了要取暖,天地之道,不过一个利字。”


    “那也不应当以色换利。”白朝驹说道。


    “你情我愿,谈何不应当?”徐奉说道。


    “不,你不应当把自己看得如此廉价,把身体当作商品去卖。”白朝驹说道。


    “廉价?”徐奉轻笑了下,“白兄,你不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很不公平吗?有人生来就拥有名有利。而我,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只有这副皮囊罢了。我能用它谋得利益,谈何廉价?”


    “你……真的是疯了。”白朝驹惊愕地看着他,看到他那张清秀俊逸的面孔,因为嘶吼,变得分外狰狞和丑陋。


    “我可没有疯,此乃我的道。”徐奉振声道。


    白朝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疯狂的模样。冥冥之中,他觉得一切似乎都有联系。他终于问出了那个成为一切源头的问题:


    “你是如何进的白象阁?”


    “一名大人物看中的我。”徐奉说着,忽地一笑,“可惜他死得突然,没给我攀权附贵的机会。你看我这命,比纸还薄。”


    是方廷玉引荐的他。


    他的命可不薄了,白朝驹想着。倘若他不依附方廷玉,老老实实读书,也应能出人头地,毕竟他都在国子监了。


    等等,难道说他能进到国子监,也是方廷玉安排的?方廷玉身为兵部侍郎,在皇上面前有几分话语权……


    他和方廷玉的关系,莫非比他所透露的更加微妙?


    白朝驹感觉细思极恐。


    他从小庙走出,脚步踉跄,宛若醉酒那般。正月的天色已完全暗下,漆黑的山林伸手不见五指,他几次快要绊倒在山路。


    这世上,真有人为了功名利禄,甘愿成为他人发泄欲望的玩物?白朝驹难以置信地想着。


    而对刘光熠来说,这个夜晚,同样的令他毕生难忘。


    听完白朝驹的说辞,他凭三分莽劲和七分不服,把唐广仁拦在了顺天府衙门前。


    “你不是想拿我替罪吗?来啊,刀子是我捅得又如何?”刘光熠在衙门前叫嚣着。


    “刘家那傻儿子做啥呢?”路人看到都议论纷纷。


    如他所愿,衙门顺理成章地招待了他。唐广仁见他前来,二话不说,命人将他绑住。


    刘光熠嘴巴确实很能叫唤,但他毕竟是个纨绔子弟,平日里懒散惯了,练功不勤,功夫也不深。三两个捕快一同上去,就将他结结实实捆住,任凭他如何叫唤,都不松绑。


    唐广仁命捕快们将他送进狱中,铁门一拴上,刘光熠瞬间怕了。


    “我可没杀人,你们不能关我!”他慌张地喊着。毕竟白朝驹给他作过证,他有不在场证明,他心里还是有几分底气。


    他看到那些捕快尽数离去,阴暗的狱中,没有烛火,只有小窗透进的一抹月色。这狱中,似乎什么活物都没有,到处都是漆黑一片,安静地能听清自己的呼吸声。


    刘光熠的胳膊被捆住了,他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艰难活动了下筋骨,换了个还算舒服的姿势,侧躺在地上。


    没办法,今夜大抵只能在狱里渡过了,刘光熠悲惨地想着。不过这唐广仁,他敢关押我,说明他心里肯定有鬼!


    他正在心里叫骂着,一个低沉的脚步,由远及近地过来。


    刘光熠从地上微微抬眼,看到一个微胖的男子,站在狱房之外,正是唐广仁。


    “你凭什么关我?”刘光熠从地上仰起脖颈。


    月光正照在狱房前的地上,唐广仁静静注视着他,衣袖中亮出一柄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牢房的铁门开了,唐广仁走进狱中。


    第120章 京城锦花开11 他又没对你做什么……


    刘光熠从未遭遇过这样的事。


    和人打架, 被打到浑身是泥,鼻青脸肿,他有过。


    对姑娘献殷勤, 被怒扇巴掌,迎头痛骂,他有过。


    这些事, 刘光熠都没放在心上。他虽然混球了些, 但他是个阳光的混球。心有不爽,再怎么着,他都能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谁让他是刘大将军的宝贝儿子呢。


    可这回的事, 比他料想地更可怕。他原本只当自己成了替罪羊。但他毕竟没有杀人, 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想把这栽赃自己的典史拉下马,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就当卧薪尝胆一回,出来还能吹一辈子牛皮。


    当唐广仁把五花大绑的他从地上一把拽起,跟个麻袋似的抗在肩上,他忽然发觉不对劲。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我就喜欢待在牢房里!”刘光熠的手脚挣脱不开, 只能像个蛆虫似的, 在唐广仁肩上扭来扭去。


    他看着自己在顺天府衙门里兜兜转转,最后进入一间点着红色灯笼的小屋。屋子不大, 有张床,灯笼红艳艳地照着绣花被褥,有几分幽默的喜庆。


    刘光熠忽地感觉自己失去了重心。唐广仁把他从肩上丢下,他一头倒进柔软的被褥里。


    刘光熠鲤鱼打挺,在被褥里翻了个身, 目光警觉地抓到唐广仁。唐广仁侧坐在床边,解着衣服的扣子。


    刘光熠看了看身底的床,又看了看床头放着的红烛,突然觉得自己像个任人宰割的小媳妇。


    冷汗顺着脊背一路往下,掌心湿得发滑,刘光熠慌张地动着手指,试图解开捆住自己的麻绳。可衙门的捕快不是吃素的。他们天天都和贼人打交道,对捆绑手法别有研究。


    刘光熠挣扎半天,手指扣得酸痛,指甲缝似乎裂了,还是没能将绳结松开半点。


    唐广仁脱下了外衫,只着薄薄一层亵衣。他侧过身子,爬上床,宽厚的脊背隆起。红烛照着他,在白墙上映出巨大的影子,好似扑食的猛虎。他的衣领半开,丝质的半透的亵衣下,是圆润的腹部,和被汗水浸润的胸脯。


    刘光熠惶恐地看着他,拼命想保持住平日那份盛气凌人的模样,身子却一点点的往后缩,退至墙角。


    “你同我们刘家,到底何怨何愁?为何要这样对我?”他狂放地喊出这句话,大腿不听话地开始打颤。


    但他依旧挺着脖子,努力做出一副恐吓对方的姿态。


    “我爹知道我被衙门捆走,一夜未归,肯定不会放过你!”


    “一夜未归?刘公子此话严重了。”


    唐广仁露出个慈祥的笑容,说话的语调不紧不慢,仿佛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


    “我不过是好言好语询问了你一番,招待你睡了一宿,都没有用刑呢。”


    “我不要睡这里!我宁愿上刑!”刘光熠大喊着,他看着唐广仁的手指,一点点伸向自己的衣襟。


    “你不要碰我!”


    “哎呦,你不是想上刑嘛。”唐广仁笑道,“刘公子,我很会用刑的。”


    “你要是敢对我做龌|龊事,我爹不会放过你的!”刘光熠看着自己衣衫被一点点解开,嘴角开始发颤。


    “就算我做了龌|龊事。刘公子,你敢说吗?”唐广仁的笑容逐渐猖狂。他拿定了这是个好面子又纯情的小少爷,才敢做这种肆无忌惮的事。


    凭他刘光熠的性子,宁可自己被冤枉,也不敢把被书生打败的事情往外说。倘若他被一个男人奸|污,他敢说吗,他更是没脸说出去了。


    刘光熠面颊通红。他犹豫了。这种事,他的确没有颜面说出去,若被人知道,指不定要拿什么眼光看自己。


    “你不能动我!我是刘家少爷,我爹是大将军!”刘光熠拼命扯着嗓子,就像只炸毛的猫。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努力装出一副强势的模样,眼泪却很不争气地充盈了眼眶。


    “哎,我就喜欢你这样爱叫唤的。”唐广仁满意地伸出手指,挑拨了下他的睫毛。受到这份刺激,刘光熠眼里的泪水喷涌出来,涓涓不断地往下淌。


    “你叫得再大声也没有用,这片地方,夜里没人。”唐广仁得意地笑道。刘光熠一时间失了神,也不叫唤了。


    “喉咙疼不疼?要不喝点水?”


    唐广仁提起摆在床头的水壶,举到他嘴边,企图安抚下这只受惊的猫。


    “这里头是温水,我早就凉好了,不烫……”


    “呸!”


    刘光熠将嘴里酝酿许久的唾沫,狠狠喷到唐广仁脸上。


    “哎哟哎哟,要我说,还是刘家公子的性子最烈呐。”唐广仁取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脸。


    “你还捆过谁?”刘光熠皱起眉头,受害者似乎不止自己一个。


    “你老老实实听我话,我就告诉你,如何?”唐广仁伸出手指,想摸他的脸颊。刘光熠狠狠露出嘴里的白牙,猛地伸头一咬,咬下他手指上一片皮肉。


    唐广仁怒了,反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你小子,真是给脸不要脸。”


    “呵,你最好杀了我!不然这辈子别想好过!”刘光熠满脸泪花,嘴里的狠话却丝毫不停。


    “你一个纨绔,能有什么本事?还有你爹,都快被皇上赶下台了,你还在这里叫嚣。若是皇上一怒,株连九族,你的脑袋也得落地!”唐广仁笑道。


    我爹……要下台了?我爹怎么可能……刘光熠一下子面如死灰,瞬间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软趴趴地倒在床角。


    “老老实实服侍我,我还能请姚大人在皇上面前,替你爹美言几句。”唐广仁说道。


    刘光熠紧闭双眼,为了爹爹的命和自己的命,他要豁出去了。


    “好,好。”他哽咽着答应道,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浸湿了大片被褥。


    他感觉一双滑腻的手,从后腰伸进自己背脊,伸向自己肩胛骨的位置,一左一右,顺着肋骨缓慢下移,直至柔软的后腰。那双手还没停止,手指先动弹起来,一根一根地插入他的裤腰。


    布条碎裂的刺啦声响起,他觉得腰间一松,那双手失去了束缚,接连不断地往下滑动。


    刘光熠把脸埋在被泪水浸湿的被褥里。他还是不愿意,哪怕是死,他也不愿意受这种耻辱。


    “老天爷……老天爷……能不能救救我……”他用几乎没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呢喃着。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双手好像放慢了动作。


    刘光熠接连不断地轻念着:“救救我……救救我……”


    祈祷有了效果。他感觉手腕一松,紧绑着的麻绳松开了,他试探着活动了下自己的胳膊。


    是唐广仁良心发现了?刘光熠还在疑惑,就在这时,他感觉胳膊被人一把捉住。那股力道很大,抓得他胳膊生疼。他还来不及叫唤,就从被人从被褥里拽起来。


    刘光熠惊魂未定,一个激灵地转过身,双手胡乱地往前挥打,嘴里大喊着:“别动我!”


    挥了一会儿,无事发生,他这才看清面前的状态。


    唐广仁已经倒在床上了。床上多了个少年,手里握着柄横刀,屈膝半跪在床上,沉默地注视着自己。


    “……你怎么来了?”刘光熠放下手,感到几分尴尬。


    “我一直跟着你。”公冶明沙哑的声音飘来。


    “那你怎么不早点救我!”刘光熠愤然道。他再次伸出胳膊,要把面前的人摁住责问,却连公冶明的衣角都没摸到。


    公冶明看了看手里的刀,又看了看衣衫不整的刘光熠,他拿不准这个人了。


    我明明救了他,他为何要袭击我?我应当……动刀吗?


    他还在犹豫,刘光熠却“哇”地一下大哭起来,哭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公冶明注视了会儿刘光熠惊心动魄的哭相,收起刀,准备离开。


    刘光熠赶忙喊道:“你不准走!”


    公冶明再次握紧了腰间的刀,微微皱起眉头,拿眼睛指了指昏倒在床上的唐广仁:“你最好也快点走,在他醒来前。”


    刘光熠瞥了眼失去意识的唐广仁,仍旧心有余悸。他手脚并用地爬下床,眼泪也顾不得擦,踉跄着步子跟上公冶明。


    “你不会把晚上的事说出去吧?”他请求道。


    “他又没对你做什么。”公冶明疑惑道。


    “那也不能说,一个字都不能说!”刘光熠嗓门忽然大了起来。


    他看公冶明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自己,忽然意识到,是自己在求人,赶忙放缓语气,把刚刚的话重新说了一遍:“你一个字都不要说。”


    “嗯。”公冶明说道。


    这轻描淡写的一个嗯?刘光熠皱眉打量着他,看他神色淡然,也不知有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刘光熠那股痞劲又上来了。他分明即打不过,又不占理。可他偏要用自己这副毫无威慑力的模样,去威胁眼前的人。


    他三两步堵到公冶明跟前,喊道:“不行!你也得告诉我你的秘密!我才能相信你!”


    公冶明停下了脚步,安静地看着他,瞳仁比夜色更黑。


    正月的夜风有点冷,刘光熠打了个哆嗦,脑袋也有点清醒过来。他发觉自己刚才那话说得实在过分,他都在求别人了,怎么还敢逼迫别人。


    “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是……非得……”刘光熠吞吞吐吐地说着。


    “我告诉你。”


    沙哑的声音飘到耳边,刘光熠惊奇地瞪大了眼。


    他居然答应了?他还真答应了?


    他会说什么?会说脸上那道疤的事吗?刘光熠期待地看着他。


    像是读懂了他视线,公冶明指了指自己面中,说道:“这个,不能告诉你,我可以告诉你别的。”


    别的?他该不会随便说点敷衍我吧,刘光熠撇了撇嘴。


    “我曾经是朝凤门的杀手。”公冶明说道。


    “骗人的吧?”刘光熠下意识地反驳道。


    朝凤门?那可曾是江湖上最强的杀手组织,几个月前,在渭南被官府清剿,自此消散。那个武功高强的仇门主,也在那次清剿中,被打死在了山坡上。有传言说,他是被火铳打死的,哪怕功夫再高,也挡不住火铳的子弹。


    “不对,你怎么可能是朝凤门的人?朝凤门的人不是都被官府抓走吗?”刘光熠惊愕地瞪大眼睛。他其实是有些信的,但又不敢全信。


    公冶明转过身子,伸手撩起自己的马尾,露出后颈。


    刘光熠赶忙凑上去看。在后颈靠下的位置,有道寸长的疤痕,像是用刀切的,颜色很浅,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我被种过蛊王,那是朝凤门用来控制杀手的……”公冶明正说着,话就被打断了。


    “原来你真的是!我就说嘛,你身手那么好,肯定是那个厉害门派出来的!居然是朝凤门?当杀手是不是很难啊?哎,听说你们门主是个独眼龙?他是不是很吓人?你看过他拿掉眼罩后的眼睛吗?”


    公冶明快步走着,刘光熠跟在他边上,一路问个不停,眼里充满了好奇的光芒。


    “你……”公冶明一开口,围绕在身边吵吵嚷嚷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刘光熠老实地闭上嘴巴,眨巴着眼睛,听他发话。


    “你不把我的身份说出去,我也不会把你的遭遇说出去。”公冶明说道。


    “那当然,我不会说的,我的嘴巴最严实了。”刘光熠连连点头,赶忙跟上公冶明的步伐,像个小苍蝇似的,死死地粘着他,嘴里嗡嗡叫个不停。


    “我可以认你做哥吗?明哥?我可当你答应了啊。我都没想过这辈子还能认识杀……啊呸呸呸,认识你!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可厉害了,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厉害的人……”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