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旧伤 “不听话,被师傅打的。”……


    棺材里安静了很久。


    眼看着殊道长指尖的毒素彻底褪去, 漆黑的指甲恢复明澈,秦老板才再次开口说话。


    “这下面有一方灵泉, 刚巧是从三清山引过来的水,对你的身体有好处。”秦不赦道,“来都来了,下去试试吧。”


    没等殊无己开口说话,他就伸手在棺材里轻轻扳动了某个机关,底部的木板忽然朝两侧张开, 二人一起被倒了下去。


    殊无己:“?”


    一阵热浪水花溅起,他二人如下饺子一般被倒进了底下的密室里, 正中间的温泉池刚好接住了他们,“扑通”一声过后,水里响起了一声惨叫。


    只见温泉池里的工作人员画着任千帆的尸首妆,卖力地在被灯光渲染成深绿色的泉水里扑腾,他嘴角粘着一条长长的假舌头,腿套在做成半截鱼尾样子的橡胶套里,因为受到了惊吓,此刻正在不停地朝岸边表演“神龙摆尾”。


    “别大惊小怪了, ”秦不赦率先从水里钻出来,把湿漉漉的长发一把捋到脑后, 出声道,“是我。”


    “老板??”工作人员认出了这张英气逼人的脸, 一时间仍有点语无伦次,“你也加班啊?”


    秦不赦没有否认,而是反问道:“还没到开门的时间,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昨天晚上下班晚了,睡在这儿了。”工作人员掬起一把辛酸泪, “这不早点来泡泡水,提提神。”


    “辛苦了。”秦不赦点点头,“今天我把这里包了,给你们一天带薪休假,出去把门关了,转告其他人也早点休息。”


    工作人员愣了一下,确认自己听到的真是“休假”两个字的时候,顿时腰也不酸了,人也不困了,扑棱棱连鱼尾巴都没脱就要下班。


    他临走顺便往老板身后张望了一眼,转头就往手机群里八卦:


    “喜报!老板今天玩大的,包了个嫩coser一大早起来鸳鸯戏水,给全体员工放假。有钱人真会玩,让我们祝老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哈。”


    消息刚发出,身后的秦老板忽然又喊了他一声。


    他“啊?”了一声转过头。


    “加班加累了吧,眼睛都花了。”秦不赦抱着臂看着他,不冷不热地朝他挑了挑眉,“嫩coser”则被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消息发在工作群里了。”


    工作人员停滞了两秒钟,才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刚刚打出的“捷报”。


    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不是,你听我解释。”


    秦不赦懒得理他,笑骂了声“滚”。


    年轻人连滚带爬地逃走,甚至忘了撤回群里的消息。


    与此同时,秦不赦的手机也传来一阵不间断的震动,肖紫烟给他发了七八个咒怨女鬼似的表情包。


    紫蝴蝶:亲爱的老板,我这儿再帮你收拾烂摊子,你再给其他人放假,鸳鸯戏水哈。


    紫蝴蝶:亲爱的老板,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给我放过假吗?”


    紫蝴蝶:亲爱的老板,你知道离职补偿如果按n+1算的话,我给你打了100多年工,你得给我多少吗?


    紫蝴蝶:亲爱的老板……


    秦不赦把手机扔一旁,随手开了个免打扰。


    然而他的窘境却没有到此为止。


    对付完新老员工之后,终于轮到了那个泡在泳池里的“嫩coser”。殊道长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身白纱道袍已经被水沾湿,长发雪花似的洒落在水面上。


    秦不赦垂下眼皮,盯着水里的彩灯看,好像这里面有朵花似的。


    “正好人都被你打发走了,外面又有肖夫人处理。”殊无己却没放过他,“不如趁此机会我们谈谈。”


    秦不赦眉头微蹙:“殊渺,我……”


    殊无己没给他机会解释,而是直接打断了他,并且打断他的方式和他想想的并不一样。


    殊无己没问他为什么能让石甲卫听命,也没问他为什么姓秦又为什么微信名字叫昭,更没问他为什么做了《海尽天劫》,又一直以来有所隐瞒。


    殊无己只是语出惊人地命令道:


    “把衣服脱了。”


    秦不赦:“?”


    “把衣服脱了,让我看看。”殊无己平静地重复。


    他没有多做解释,秦不赦自然知道这是让自己别多嘴,老实照做的意思。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听话地低下头,开始宽袍解带。


    与他们上次泡温泉时正好相反——上回是殊无己像他平时喜欢的那样□□,而秦不赦穿着厚厚的浴袍,这一次赤身露体的换了后者,秦老板在殊掌门冷如清泉的目光下,慢吞吞地一件一件解开繁复的长袍。


    他脱掉外袍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殊无己没说话,他把里衣解了,殊无己还是没叫停,直到亵衣也解开,对方才有下一步动作。


    “您……”


    在他开口之前,那只即便泡在温泉中也依旧清凉的手忽然贴在了他的胸口,手指贴着他胸颈交界处的肌肉,一点点向下抚摸。


    秦不赦再也没法欺骗自己这只是随便碰了一下,他连瞳孔都缩紧了。


    “……殊渺?”


    他轻声地问,接着抬起头,隔着雾气对上了殊掌门笑意浅淡的眼睛。


    苍白的水汽将白发道人映得如一尊冒着寒气的冰雪雕像一般,然而此刻雕像唇角含笑,眉眼舒展恬和,竟似从未有过的亲近。秦不赦一时之间几乎看得痴了。


    “长大了。”殊无己低叹了一声,目光顺着手指拂过的地方下落,沉甸甸的好像有分量一般,“许多事,许多模样我都记不清了,但只消用眼睛去看,用手去比,仍然能感觉到变化……”


    他的目光下落,雪白的睫毛也如芦花般扇动着,紧接着,他感觉到指尖炽热的皮肤因为他的言语而颤动。秦不赦顺着他的动作低下了头,好像在隐忍着什么一般。


    “这个伤是你母亲留下的。”当手指落在前胸口,轻轻擦过那个桃核大小的疤痕时,殊无己柔声道,“连疤也长大了。”


    秦不赦的牙磕碰一下。


    这人却仍然浑然不觉地在他身上继续触碰着、抚摸着。渐渐地,清冷的语气中竟带了几分如怨似怪的不满。


    “怎么又受了这许多伤?”殊无己蹙眉问道,“这是哪来的?”


    秦不赦低头,看见对方正轻轻比划着自己侧腰处的一处淤痕,一时间有点失语。


    “嗯?”他不答,殊无己便执著地追问。


    “呃……”秦不赦迟疑了几秒,最终如实相告,“不听话,被师傅打的。”


    殊无己:“?”


    “那此处呢?”手指又指向他从左肩斜挎到右腹那道长长的褐色疤痕。


    秦不赦:“……”


    秦不赦:“不听话,被师傅打的。”


    殊无己:“?”


    若不是他神色坦荡,殊掌门真要觉得此人是在和自己贫嘴了。


    当他手指又开始蠢蠢欲动地滑向其他地方时,秦不赦终于痒得受不了了,抬手捉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


    “行了,别摸了。”秦不赦道,“除了胸口那个疤,其他都是师傅打的。”


    “……”殊无己疑惑道,“你到底有几个师傅?”


    秦不赦道:“两个。”


    没等殊无己松一口气,这人又好死不死补充了一句:“另一个是教数学的,只有我打他的份。”


    殊无己:“……”


    场面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殊掌门无语了半天,才蹙着眉问道:“你到底犯了什么事?”


    秦不赦动作一顿,声音忽然沉重起来:“天理难容的事。”


    殊无己却并不相信,他自认深知秦不赦的为人,更清楚这人当徒弟时是如何的清正温驯——而这些足足停留了三千多年的旧伤,绝不是寻常小惩小诫闹着玩的。


    “你若真犯了天理难容的事,你师傅还会留着你的命?”他追问道。


    “的确是天理难容的事。”秦不赦几乎执拗地辩解道。


    他忽然转过身,让殊无己看他背上的伤痕。


    平心而论,相比他身前那些乱七八糟的长长短短的伤疤,他背上倒是少有折磨的印记,只有肩膀上留有一些像是被动物挠出来的抓痕。


    殊无己:“……这也是你师傅抓的?”


    秦不赦回头看向他,无奈地笑了一下。


    殊无己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他不是故意的。”秦不赦道,他微微垂下眼皮,五官笼罩在阴影中,显得晦暗不清,“当时他在我背上的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这只是本能。”


    殊无己一愣,继而定定地抬头看着他。


    “我像个废物一样,什么也做不了。”秦不赦慢条斯理地重新拉上了罩袍,“我只能不断地往前走,往前走,期待有什么奇迹发生……后来……后来我就改了这个名字。”


    他没有再说话,再次看向殊无己时,阴影中的眉眼又回到了光线里。秦老板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忽然岔开了话题:“你看完了是不是该换我看了?”


    殊无己花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不禁莞尔:“怎么,我身上还有什么你没看过的吗?”


    说着他便坦然地解开了身上的衣服,然而解到一半,秦不赦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倒是他先发现自己身体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只见他苍白的胸口,靠近心口的位置上,长出了一条约半寸长的疤痕,这个疤痕无论是形状还是长度他都非常熟悉——即便没有记忆这一遭,他也知道是什么样的兵刃留下的。


    秦不赦定定地看着这道伤,眼神幽暗,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凝重。


    殊无己记得他这个眼神,他也记得秦不赦上次露出这个眼神的时候,肖紫烟提过的那个所谓的“陈年旧疾”:


    PTSD。


    第52章 幕后主使 这种诡异的注视没有持续……


    这种诡异的注视没有持续太久。


    秦不赦不动声色地替殊掌门拢起外袍, 轻咳一声:“时间差不多了,回去罢。”


    他率先上了岸, 伸手要去搀殊无己,殊无己却仍站在水中,若有所思。


    “怎么了?”秦不赦停顿了一下,忽然默契地问道,“还有什么别的事要查?”


    “我此行前来,本就是有要事想确认, 实际得到的却比我想要的更多。”殊无己道,“我大约知道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谁了。”


    这一言突然得如晴天霹雳一般。


    饶是秦不赦也惊讶地挑了挑眉。


    他盯着殊道长清澈透亮的双眼看了会, 思索片刻,没有问答案,反倒是追问齐了原因:“你是怎么知道的?”


    “石甲卫。”殊无己言简意赅地说,“我相信秦昭不会让石甲卫攻击我,即便他死了,他也不会让任何一个继任者命令石甲卫攻击我。”


    秦不赦没有说话,只是很轻地压了压唇角。


    “如果是那个人,所有的事就都解释得通了。”殊无己轻轻地摇了摇头, “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又是如何避人耳目的。”


    “继续推主线, 你就知道了。”秦不赦叹了口气,终于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我早该知道,你如此冰雪聪明,若非他掌握了一些无人可解的秘辛,又怎可能瞒得过你去?”


    殊无己一怔。


    除他早已飞升天外的师叔伯祖外,这几百年没人这般直截了当地夸过他聪慧, 更何况还是小辈。


    然而人没有不喜欢被夸的,殊道长一时间不觉浅笑莞尔,又顺手把鬓前垂发往耳后捋了些,露出被水汽熏得晕红的面颊来。


    秦不赦看得愣了愣,第一反应却是这哪里能多看,当即转过头去,一件件整理起了身上的衣服。


    殊无己不解地问道:“怎么了?你为何突然转过身去?”


    “……没事。”秦不赦低头认真地钻研着领子上麦穗结围边的珍珠盘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回去,还是留在三清山?”


    “自然是要去会会这位老熟人。”殊掌门平静地道,拂尘轻掸间,他已换上一身簇新湛亮的道袍,湿漉漉的银发尽数蒸干了,随意地束进冠中,“你可知道他在哪儿?”


    “天宽地广,难以搜寻。”秦不赦道,“我也找了他很多年,但以他的本事,正面交锋或许会逊色,隐匿行踪却是信手拈来。”


    “确是如此。”殊无己颔首,“这个叫《海尽天劫》的游戏,也是为了引蛇出洞,可对?”


    秦不赦垂目笑了笑,却没把话说满:“这也是原因之一。”


    “既如此,我便不必继续留在此地了。”殊无己果决道,“我会去游戏里把人找出来,你跟我一起。”


    秦不赦眉头一跳,刚想拒绝,就被人打断了。


    “我知道你有所顾虑,不愿让我参与此事。”殊无己盯着他,辞严色厉地说,“我也知道你的顾虑多半跟我的安危有关——但我让你跟着,你就跟着。”


    秦不赦闻言无奈地叹了口气,回绝的话咽回了嗓子里。


    他低头看了眼殊无己垂落的五指,只见浅淡的阴翳笼罩其上,始终无法尽除——


    殊无己再次上线的时候,没有直接进主线,而是应邀参加了猎冶盟的帮派活动。


    江秋逸专程守着他上线,一瞧到他就拉他来参加帮派的一月一次的联欢会,还嗔怪他明明不是【人狠话不多】,还非要假装是她的小号。


    殊无己自觉有愧,当即解释了那晚误入酒吧的窘境,随即应下了这次活动。


    江秋逸拉着他回了帮派驻地,领地一片热闹,人声鼎沸。


    【放开那只烤鸡】坐在主位上,拿着酒杯正在迎宾,瞧见他们来便喜滋滋地说:“你们来了?大功臣啊。”


    殊无己不解。


    “上次帮战我们拿了第一名。”江秋逸抬了抬下巴,“多亏了你干掉了清风阁,还有刹月阁那边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下线了。”说着她压低了声音,“帮主暗地里怀疑其实是你私下拔掉了秦不赦的网线。”


    殊无己无奈一笑,也不澄清。


    “来来来,所以你不是妖号是吧?你是男的,是吧兄弟?”【放开那只烤鸡】抓起酒杯,“那我也不跟你客气,来喝酒,今晚我们来喝个大的,不醉不归啊!”


    他说着对着一坛酒就点了个“赠予”的动作,没等殊无己接,酒坛子自己塞进了殊道长的怀里。


    这时候旁边突然斜出来一只手,单手拎着酒坛,把酒拿了过去。


    “这谁?新人啊?”江秋逸惊讶地问。


    殊无己顺着看去,只见来人五官清朗,陌生中又有几分熟悉,身上穿着三清弟子的入门服饰,ID是一串乱码,全身白板,一件装备也没有,修为更是可怜的只有个位数。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他申请入会的时候报的是殊渺的名字。”【放开那只烤鸡】重重地伸手拍了拍殊无己的肩膀。


    “你介绍来的人啊?”江秋逸问道,“同门?你收了个徒弟?”


    听到这话的两人忽然齐刷刷地扭头看向她,江秋逸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嗯。”殊无己先出了声,淡淡地道,“新收的徒弟。”


    【乱码】忽然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好像又掉线了似的。


    江秋逸连连点头:“我就说,你是该收个徒弟,你那个玩法特别不一般,好多人求着你出攻略呢……哎,小徒弟,你咋不说话?信号不好吗?”


    【乱码】好像终于从死机中恢复过来了,拿起酒坛朝江秋逸举了举,十分突兀地道:“江副帮主,你好,我替我师父敬你一杯。”


    没等江秋逸答复,这乱码哥就自顾自地喝了口酒,一脸云淡风轻地又去【放开那只烤鸡】那桌,从左到右一个个敬过去:“鸡帮主,你好,我替我师父敬你一杯。”“副帮主,我替我师父敬你一杯。”


    一路敬过去祝酒词都不带改的,几个人都一脸莫名其妙,快听不懂“我师父”这三个字了。


    “……酒桌文化上瘾了?”江秋逸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倒也不觉得奇怪,毕竟游戏宅里十个有五个奇葩,她转头扯了扯同样莫名其妙的殊无己,压低了声音道,“跟你说个事儿,既然你也认识多多,大概也听说过她的事情了?”


    殊无己点头:“略有耳闻。”


    “清风阁的人告诉我们,她已经不在了……当时我还不信,后来客服直接把她的账号密码给我们了,说是她网上公证过的遗愿,一切虚拟财产留给猎冶盟。”


    殊无己知道她话还没说完,便安静地听着。


    “所以这次活动,嗯,我们也是想给多多办一个欢送会。”江秋逸看向远方,露出了一个像惆怅又像释然的表情,“你也不用难过,大家打算往party那个方向搞的,不会有人哭丧啊煽情啊设么的……其实会发生这样的事,不管是我们还是多多,都有心理准备。”


    这倒是出乎殊道长的意料,他略带惊讶地问:“为什么?”


    “哎呀,大家都有常识——像这样泡在游戏里,身体又不是一下子坏掉的。”江秋逸说,“一开始是会有点头晕,然后脊柱僵直,感觉自己动不了,舌头没味儿,木木的,间歇性的心痛。再到后面嘛,就是一直都很困,不想去吃饭也不想喝水,强制登出的时候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只想马上熬完时间再上线。”


    殊无己的面色凝重了起来。


    他还没有开口,江秋逸就猜到他要说什么一般接着道:“不用担心我,我没事儿,这都是多多跟我说的情况。”


    “你为什么没有及时阻止她?”殊无己的声音蓦地严厉了起来。


    “毕竟寿命的长短也没那么重要啦。”江秋逸倒是并不理解他突如其来的上纲上线,“如果每天老老实实的花八个小时在十五平方米的出租屋里面喝营养液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到天亮,然后又跑到江湖里去当个只能打打杂赶赶马的NPC,每次帮战都只能眼巴巴守着旗子,这才比较可怜吧……更何况如果运气好,开乾坤宝匣开到橙武,以后就是不卖命,日子也能很好过啊!”


    殊无己:“但这——”


    江秋逸并不打算跟他继续争论这一点,而是冲他摆摆手道:“飞飞他们来了,我去跟他们打个招呼哦……哎呀,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古董的人不多了,尊重他人命运嘛,待会跟我们一起看多多留下来的日志,多开心一姑娘!”


    殊无己眉头紧蹙,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了一旁敬完一圈酒回来,仍然保持沉默的【乱码】徒弟。


    “这个游戏是你做的。”殊无己忽然道,“你没有插手制止过这件事?”


    “我制止不了。”【乱码】平静地说,“这是社会自己的分层和选择,有人需要稳定和精神燃料,有人自愿献出寿命以换片刻掌控感。如你所讲,这是个格物的年代,一切只服务于物的交换。”


    “不。”殊无己皱眉拂袖道,话语间没有一丝的迟疑,“纵使天下共谋,又岂能违背天理——你思虑太多,我的徒弟不该这样。”


    他这话说得极重,眼前的人几乎吸了一口冷气。


    “说说你都查到了什么。”殊无己自然知道一棒子敲完之后该如何安抚。


    “……”


    殊掌门目光一沉。


    “拿命来换金银权势,要么死亡要么得道升天,永无止境的飞升幻觉,这其实很像修真时代的复归。”【乱码】迟疑了几分钟,最终移开了视线,缓缓地向殊无己揭示了埋藏已久的答案,“殊渺,这一切都和当年陷你于不义的幕后主使有关”


    “——也和你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有关。”


    第53章 奇袭 情况没有允许他们继续讨论这……


    情况没有允许他们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背景灯渐渐地暗了下去, 像舞台上幕布被拉起来了一般。


    猎冶盟开始播放【人狠话不多】的生前留言。


    “我从小就有一个闯荡江湖的梦想。我想像传说里那样提着剑行侠仗义,饮酒作歌, 签生死状,挑战绝世武学……在遇到这里的所有人之后,我的梦想终于开始实现了。虽然可能还差一点,但这是我唯一可以弥补的差距了。”


    【人狠话不多】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有些虚弱,但仍然强打着精神,操着一口轻微的播音腔, 试图让人感觉她神采奕奕。


    “我大学是学新媒体的,说起来还挺好笑, 当时觉得自己选这个专业挺聪明。失业以后才发现一些我觉得很有意义的事早就已经被饱和的从业者证明没有任何价值……


    ……开心的时候不提这个!


    总之加入大家以后,我感觉每一天都很开心,所有人都在围着我给我想办法,告诉我怎么养号,怎么操作,怎么卡bug来提升战力,而不是只在缺廉价劳动力的时候给我狂弹消息,然后质问我为什么什么也不会……最主要的是我发现这一切并不像长辈批判的那样是虚拟的, 我保护了那些和我一样的失业者,带着他们一起刷怪, 找秘籍,挖矿, 凑道具,每天打卡发战力互相激励,然后发展到线下开一些主题聚会,大家都成了好朋友……我感觉我短暂地回到了这个世界上,不再是刚失业那会没日没夜地改简历, 改自我介绍,改到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的时候了。


    大家都叫我网名,但总觉得大家都要更认识我一些,每次从游戏舱里出去,跟室友像两条斗鱼一样毫无交流的共用一个厨房都让我无比痛苦。我总觉得她看不起我,我也不擅长说话……每次我想跟她说点什么,但对话总是没两句就死机了。


    与之相比的是帮会越来越需要我,而这里只要勤奋就能变得更强。这简直是最公平的世界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觉醒来,外面的世界才是一场噩梦啊。我知道我最近有些失控,我总觉得自己的行为跟成为大佬总是差那么一点,清风阁又总是针对我们,明明修为也没比我高多少——现在是帮派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希望自己至少能凑齐下一套金装备,做更多的事情——哎上次野外boss也是,只差3%的伤害,‘凤羽法袍碎片’就会roll给我欸!我现在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好可惜,心在滴血……


    帮主也看出来我状态不对,让我在帮战的时候负责守点,我知道这是好意,但错过一次周成就对我来说错过的实在太多了。我不知道差的那些资源要怎么样才能跟上,因为其他和我同修为的人根本不会在后面守点啊……我只知道我一天也不能错过,一次也不能错过,不然我又变成那个谁来都能替代的实习生了。


    说了那么多,可能是我自己意识到最近好像身体确实有点不对劲……那如果那一天能再和大家一起猜灯谜,开盒子,逛论坛查攻略的过程中悄悄到来的话,这也是一件快乐事情吧?我的账号就留给随便会玩血影的新人好了,修为没有登峰造极,但都是零氪党一点一点磨上去的,不允许嫌晦气啊!^^


    好了就说这些。


    大家晚安!”


    柔和的余音过了几秒才彻底消失。


    帮会驻地沉默了一阵子,接着纷纷鼓起掌来。


    【放开那只烤鸡】为首的高层帮众一条接着一条地在公屏打字留言纪念:“晚安多多”“晚安多多做个好梦”“以后还会再见面的”“明年清明节给你烧点帮派宝钞”。


    江秋逸拿餐巾纸擦了擦红润的眼眶,接连叹气:“我还以为我们还能有好几次线下茶会呢。”


    殊无己沉默地静坐在一旁,面容肃静如雕塑一般。


    他不为所动的样子多少有点让人心生疏离之感,【放开那只烤鸡】看了他几眼,最终还是讪讪地没有上前搭话。


    “好了好了,都把鼻涕擤一擤。”【放开那只烤鸡】清了清嗓子,夸张地说,“多多的账号我们讨论了一下,反正就老规矩,谁日活跃高就给谁用——话是这么说,但是大家还是要注意游戏时间啊,我们不鼓励所有人都玩命卡bug的。”


    其他人嘻嘻哈哈起哄了起来:“你就别说了,你在线时间不比多多短吧。”


    江秋逸笑着插嘴道:“偷偷告诉你们,帮主已经是个中年男人了,天天这么上网,迟早要谢顶的。”


    【放开那只烤鸡】也不在意她的调侃,嘿嘿地笑了起来,虚空做了一个端着不存在的啤酒肚的动作。


    一旁的人鱼姑娘被他油腻得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夸张地说:“再这样我要考虑换一个帮会了。”


    短暂的沉闷气氛就这么一扫而空,仿佛【人狠话不多】的死就像爆裂的鞭炮一样,响了一声就消失了。


    殊无己皱着眉头看着坐在最前面的【放开那只烤鸡】,烤鸡帮主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回头时却啥也没看到,那个身手了得的新人只是平平无奇地在跟他的小徒弟说说笑笑。


    “此事看起来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殊无己道,“他们很习惯。”


    “小徒弟”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抱着双臂懒洋洋地站在一边,一双眼睛目光锐利地盯着不远处的一桌烤鸡米饼。


    殊无己察觉到了他随意的姿态下隐藏的谨慎,顺着视线看去,眉头一扬:“怎么,想吃烤鸡?”


    “……”【乱码】无奈地摇头,他怀疑只要自己说是,他师傅就能给他叫一桌烤鸡,让他当场吃干净,“没什么,就是总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他的表情看起来不似有所隐瞒,殊无己就没继续追问。


    就在这个时候,帮会频道突然弹出了一条消息。


    【小生有礼了】GG论坛新攻略贴终于公开了


    【小生有礼了】超链接:反复进出衣柜卡在线时间法


    【小生有礼了】等了好久


    “他们又制造了新的bug。”【乱码】立刻道。


    “什么?”


    他尚未开口解释,其他帮派成员就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这个bug有点不对啊。”江秋逸说,“除了绕开在线时间限制以外,就没有其他说法了?如果只是加长时间不增加资源获取途径的话,那岂不是更加要肝死人?”


    “这次攻略出得也很晚。”【小生有礼了】说,“大家都怀疑攻略组被人黑了。”


    “攻略组换人了。”【乱码】猝不及防地开口,“原本的技术负责人不在了。”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乱码】没有回答,事不关己地耸耸肩膀,坐回了殊无己的身边。


    “杀了?”殊无己仍然看着公屏,头也没回,只是平静地问道。


    【乱码】微不可觉地应了声是,脸上神色不变。


    “那这个新的怎么办?”


    “这种低级的bug很好修。”【乱码】道,“我让文修华处理。”


    “终是治标不治本。”殊掌门眉头微蹙。


    他盯着那段蓝色的文字看了会儿,听帮众们“八哥”来“八哥”去了半天也没完全弄懂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这行一抖一抖的蓝色下划线文字,怎么看都像是在刻意吸引人点进去——这种原理和骗老人输银行卡号买保健品差不了多少。


    “你先别——”


    【乱码】还没来得及出口阻拦,艺高人胆大的殊掌门已经顺手点了上去。


    “GG论坛”全称“堕落圣域NullCode黑域の攻略殿”,光是这行字就看得殊掌门面色奇异。当他点开链接时,攻略页面并没有像其他人打开论坛时那样跳出来,他眼前突然出现了斑驳的噪点和光污染一般的干扰条纹,一时间,所有画面都开始颤动。


    周围的帮众依旧有说有笑,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又好像这些光怪陆离的切割线只出现在他的周围。


    “殊渺!”只有离他最近的【乱码】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忽然叫了一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背。


    紧接着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吸力从背后袭来,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像是被飓风吹起了一般,被卷入一个黑洞似的场景之中,在他双脚还没有落地的时候,万千飞剑忽然从背后侵袭而来!


    五岳剑阵。


    对方这几乎是和他明牌了。


    殊无己眉头一跳,从袖中拔出拂尘,然而在他出手之前,只听身边传来“铮”的一声嗡鸣,这个“新收的徒弟”一只手仍然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拔剑出鞘,横剑格挡在他面前。


    明光剑上燃起的炽焰,与这突如其来的剑阵对撞,发出巨大的爆鸣。殊无己负手立于徒儿身后,金色的双袖被剑风吹得呼呼鼓起——既然小辈要先动手,他便依照惯例,只做从旁指点。


    【乱码】这个零修为小号就像纸人一样一碰就碎,然而“纸人”撕裂的那一瞬间,光芒骤闪,这个用户玩了个“一键切换账号”,转眼间,秦不赦顶着【千秋一古】的头衔出现在半空中,踏月临风的身影硬生生地在这漆黑的空间里照出一片亮堂地。


    秦老板不疾不徐地背过手,拔出身后重剑,甩袖扬刃,一剑刺于地面,酷烈的罡风伴随冷冽凝霜的剑意顿时于四壁上震出万千裂缝,密密麻麻的剑阵如同被一网兜子兜住的鱼群般,群龙无首地爆裂于地。


    一切终于安静了下来。


    秦不赦收起兵刃,转头看向殊掌门。


    “这是何地?”殊无己没多说什么,只问道。


    “一个模拟攻击的空间。”秦不赦解释道,“他给你发的链接里有病毒,你的游戏舱被入侵了。”


    “这么做意欲何为?”


    “他不可能指望这样的剑阵伤到你,最多只是拖延时间。”秦不赦的脸色异常冷峻,“入侵游戏舱本质上是为了黑掉登出系统,然后想办法破坏大脑……如果大脑被破坏,就算肉身还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了。”


    他说着略带焦躁地踱了两步,这样的表情即便是前世也很少出现在此人脸上。


    “可是并无解法?”殊无己挑眉问道,“——令你如此浮躁。”


    “不,解法容易。”秦不赦的答复却令人意外,就在此时,一道银白的闪光映亮了他黑白分明的双眼,将他的表情照得如断金冷铁般寒锋凛然,“只是时逾千年,此人此事依旧致你于险境——实在是……”


    他停顿了一下,才道:“令朕烦不胜烦。”


    第54章 第四章 殊无己愣了一下,进而便觉……


    殊无己愣了一下, 进而便觉得这突如其来的较劲语气有点好笑。


    他倒也没多做指责,只是问道:“有何解法?”


    秦不赦轻咳了一声, 突然凛声道:“御令敕雷公电母至前听命。”


    殊无己:“?”


    这时候一男一女两个穿着白色紧身背心、挂着金属铆钉大链子、头顶紫色锡纸卷的吊儿郎当的青年从天而降。


    殊无己:“?”


    “嗯,这是千禧年迭代的雷公电母。你眼熟一下,不要大惊小怪。”秦不赦解释道,转而又吩咐,“——你们去施个法,把游戏服务器断电了。”


    “……”


    三人一时都有点无语。


    “这么简单粗暴?”雷公阴阳怪气地说, “你这个等于直接拔网线啊,要引起全球经济动荡的呀, 秦总。”


    “没事。”秦不赦轻飘飘地说,“给他们个下马威也好。”


    电母看起来刚刚午睡醒,明显有点不情不愿:“断电以后怎么办?这么多在线玩家在上工呢。”


    “接备用电源,开离线内网模式,等调试完毕之后,再让他们做数据存档上传。”秦不赦言简意赅地嘱咐道,“趁断网的这段安全时间,让文修华去反追踪入侵者——鹿角仙都死了, 他要是还搞不定,就自刎谢罪吧。”


    “大手笔。”电母了然地点点头。随即两个人双鼓一震, 天边又一次闪过一道银光,两个身形瞬间消失在电闪雷鸣之中。


    安排完两人, 秦不赦转头看向殊无己,未等他开口,便神色凝重地说道:“进入内线模式后,所有联机任务都会暂停,你其他玩法还没解锁, 大概率会被传送到主线里。”


    殊无己点头。


    “如果有什么不舒服,马上登出。”


    “为何这么说?”殊无己道。


    秦不赦张口欲言,就在这个时候,画面再次剧烈地抖动起来,如同遭遇了地震一般,包括殊无己在内所有玩家的眼前都闪过爆亮的银白色电弧。


    世界频道的文字变得乱七八糟:


    【怎怎么回事这这我我是在要渡劫了吗】


    【有bbu有buugbug有bubuuugggb】


    【我感觉眼前都是都都是是都重影重影重影重。】


    耳中传来低频率的嗡鸣声,接着是电花爆裂声,紧接着一切陷入漆黑。


    “各位玩家,因为游戏受到不明人士的攻击。我们将在短暂的登出后打开临时内网模式,期间产生的所有数据会在故障修复的第一时间进行上传。我们将尽可能减少对你游戏体验的影响。”


    系统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后,又发出了“噼啪”一声电流噪音,殊无己有一瞬间闻到了租房里熟悉的熏香味,但他尚未来得及脱离游戏舱,眼前就再次亮了起来。


    他进入了所谓的内线模式——


    系统没有给殊无己选择的机会,他一睁开眼,面前就出现了熟悉的行书字体。


    伴随着烟尘和碎沙、飞灰的特效,第四章的标题缓缓铺开在他的面前。


    【第四章·断山为誓】


    标题下方的图标,这次变成了一炉快要烧尽的香。


    香炉的样式有些熟悉,伴随着北风飒飒,走马扬尘,里头的香火忽然从中折断,余烟袅袅待绝。


    殊无己若有所思地垂下双目,忽然,他感到一阵怪异的不适感。


    这种怪异感正来自于他自己的身体。


    他摊开双手,低头看了看,果然——


    这不是他的身体,也不是他一直以来扮演的秦昭的身体。


    眼前是一双伤痕累累、布满灰尘的少年的手,指甲缝里都是泥污,有两片指甲似乎是在攀爬的时候磕断了,此时正在鲜血长流。


    不仅是手上,手臂上、胸口、膝盖上都隐隐作痛,尤其是腹中饥饿如附骨之蛆一般难以祛除,脚底更是痛得钻心。


    他低头看向脚上穿着的草鞋,这双鞋早就已经在长途跋涉中磨破了两个大洞,脚背上的血泡生了脓疮无法愈合,一个个窟窿似的,看起来已经几个月了。


    他听到耳边有哭声,接着眼前的雾气散尽了,他看见了自己身处的地方。


    他在一片陌生的郊外。


    荒草生得很高,一群同他一样衣衫褴褛的人坐在一条脏兮兮的水沟边,正在抢夺着几个果子,每个人都饿得面黄肌瘦,似人非人。


    “阿冬。”他听到有人叫他,转过头看到一张疲惫的中年男子的脸,“现在入冬了,草都枯了。阿叔真的照顾不来你们了。你是个小孩,吃不了多少东西,但你祖母已经病成这样船上地方也不够咱们就把她留在这儿吧。不然我我也不能带你一起走了。”


    画面停顿下来,殊无己的眼前跳出两个选择:


    【请选择:】


    【1.放弃祖母】


    【2.带祖母离开,自寻活路】


    殊无己皱了皱眉,他没有立刻选择,而是趁着停顿的时间仔细观察这周围的环境。


    不难看出面前是一伙正在逃难的人,从衣着打扮看,至少已经逃荒几个月了,一旁的河流自北向南流动,看几个人编竹筏磨船桨的模样,多半是想顺流飘下。


    在他记忆中,自己继位三清掌门前,正逢割据乱世,起义军杀入中都,三屠都城,烧杀掳掠,期间便有多次零零散散的灾民南迁。


    大致确定情况后,殊无己便没再多想,立刻选下了“携祖母外逃”的选项。


    等他说出答案的一瞬,阿叔脸上的庆幸一闪而过,不知是为了不必亲手舍下老人的性命,还是为了可以再丢掉一个拖油瓶。


    男人上上下下摸了全身,接着露出了一个略带尴尬的神情,他抓了两枚铜板塞进了殊无己的手里:“阿冬啊,叔实在没什么可给你的刚才路过这儿的时候,我记得有个脚庵,你可以带着你祖母去那边看看……说不定那儿的和尚道士还有余粮。”


    他说话时眼神躲闪,自然是在说谎,地图上出现的名叫【废弃的道观】的光标也印证了这一点。


    殊无己不欲多说,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今年是何年?”


    “昭启三年。”阿叔奇怪地回答道。


    殊无己闻言一顿,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然而少年腰间既无拂尘,也无佩剑,他试着提气,却发现这具身体毫无功夫,甚至因为饥病交加,连走路都有些艰难。


    他轻叹了一声,只能出言提醒道:“我可以离开。只是你们去南方无用。”


    “什么?”阿叔惊道,“你路上听到了什么消息吗?”


    殊无己自然没有听到什么消息。但是他清楚地知道前朝末年之事。


    “中郎将残部不敌起义军,早你们一步仓皇逃窜往南,沿途以百姓为军粮——按脚程来算,你们走不到比他们远的地方。”


    男人露出了震悚不可置信的表情,手指抽搐几下,像是被卸了所有力气一般,双眼略带空茫地问:“那咱们这么多人去哪里?往西?”


    殊无己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注视了这行人一眼。


    “沿水而去。”他最终道,“山野荒滩,渔火孤村,往无人处觅活路。”


    阿叔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他支支吾吾地表示要和同路人再商讨商讨,殊无己没再多劝,只是点了点头。


    很快他眼前就跳出了新的任务。


    【任务:找到祖母,想办法生存下去。】


    他沿着光标指引的路线前去,在草丛中找到被芦苇盖着的老妇人,老妇人瘦骨嶙峋,双目凹陷,张着嘴却发不出气声,显然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


    一旁地上零零散散地放了几块燧石、一捧柴火、一柄粗糙磨制的石刀,还有一口破破烂烂的锅。


    殊无己皱着眉头走上前去,没有取用工具,而是把手指搭在老妇人细如枯柴的手腕上,把起脉来。


    他一触手便察觉是脾胃虚弱、气虚血弱的脉微之向,心知这是饿出来的。


    【请尝试寻找药材,熬制对症的汤药,治疗祖母。】


    眼前的几件破烂厨具和火石随着任务发布的声音亮了起来,殊无己顺势扫了一眼留言板,就看到前面玩家正在抱怨方圆十里,别说草药,已经找不到一颗还有皮的树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游戏捉弄人的作风倒是一贯如此。


    殊掌门慢吞吞地在河边坐了,有些笨拙地擦起了面前的两块火石生火。他用惯了术法,烹调一事仍旧不擅长,叮叮咚咚打了半天石头,接水烹煮之时又差点浇了自己一脚开水,所幸尽管左支右绌,一锅水倒也是烧开了。


    游戏图标示意他加入药材,药材的名称处却只有两个问号。


    殊无己心中如明镜一般,他俯身捡起那块打磨粗糙的石刀,将刀尖对着自己的手腕,轻轻一划,猩红的血便喷涌而出,一股股地洒进了锅子里。


    鲜血一碰到热水就变成了褐色的血块,散发出淡淡的腥味,老妇人闻到这味竟饿得呜呜呻吟起来。


    殊无己听到自己的身体也发出了饥饿的哀鸣,他不为所动,只一言不发地将这血豆腐汤盛出来晾凉,一点点喂给神志不清的老人。


    不远处似乎有人发现他们这儿开了灶,也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有意无意地远远观望,却慑于殊掌门凌厉的目光,未敢淌水而来。


    祖母喝下血汤,呼吸变得平稳了一些,就在这时,阿叔一行人商量完毕,便准备重新出发了。


    他们没有再过来跟他对话。所有人都很默契地假装没有看到祖孙二人,互相搀扶着沿着溪流离开。


    殊无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任凛冬的风吹在皮肤上,淡淡的血腥气混杂在风里,已经分不出来自何方。


    这风并不陌生,尽管眼下扮演的少年人并非自己,但这个故事,显然也与他有关——


    两路人马分头离开后,天气很快变得阴沉,右上角气象罗盘的指针指向了【雪天】。


    系统适时地发布了新任务:


    【请寻找脚庵落脚,避免祖母受冻】


    殊无己打开地图,找到【废弃的道观】标识所在的方向,接着将老妇人轻如蝉蜕的身体负于背上,沿石阶往半坡方向爬去。


    行至途中,天空又闪过几道不同寻常的冬雷,北风烈烈是要把他皮肉的伤口都重新掀开——这一章节的拟真效果做得尤其真实,这具躯壳的无力感也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祖母稍微恢复了精神,便开始昏昏沉沉地哭嚷:“阿冬……阿冬……不要管祖母了,阿冬。”


    殊无己没有理会,只是继续往半山上走。


    当道观四翘的飞檐从枯枝掩映中探出时,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听到了人声。


    道观里有来客。


    殊无己当即轻身绕进侧边的寮房,将祖母放在矮榻上,盖上油布取暖,自己则从窗外跃出,勉力操纵着这具虚弱的身体穿过檐廊,沿着后院与主殿间的风水缝向内窥探。


    入目的景象让他双目微睁。


    只见三清道尊雕像前站着三个白衣道人,这三人背对着殊无己,看不清样貌,却不掩仙风道骨、修为有成的风姿。


    另有一人面对他们,跪坐于团蒲之上,这人一身浅杏色的道袍,模样不过十五六岁,唇红齿白,一头长发却是雪白如练,高高竖起。


    他背后背着一把金光灿灿、价值不菲的宝剑,即便在灰暗的大殿中依然流光溢彩,可见此人年纪虽轻,在门中身份地位却非同一般。


    ——殊无己自然无需做这些推断,就算他忘性再大,也不至于忘了此情此景。


    “无己。”为首的道人喊道,喊得却是团蒲上的少年,他的语气沉稳中掩忧虑,音色熟悉,正来自于他的先师,屿璧真人,“你果真心意已决?”


    第55章 明月回头 年轻的殊无己没有说话,……


    年轻的殊无己没有说话, 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看起来低眉顺目, 恭顺温驯。然而如果能看到他面前的三个道人的表情,就能从三人如临大敌的表情中看出这份乖顺有多虚假。


    “仙途漫长。”右侧的道人是屿璧真人的师兄,殊无己的大师伯成璧真人,“你天资异禀,可能觉得一二仙机错过也就罢了,然总有人奋其一生, 修为练得登峰造极,却总差一缕点化之机——此时若错过了昆仑岛的仙机, 不知下次又是何时了。你要想清楚。”


    少年终于“嗯”了一声。他的声音就跟他的相貌一样没长开,脆如珠玉,一颗一颗蹦出来似的:“师尊已空等了七百多年,此次莫要错过了。”


    成璧真人:“呃,贫道不是这个意思”


    屿璧真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刚要说话,一旁的师弟空璧真人就声音冰冷地插了嘴。


    “不仅是仙机。”空璧真人站得比其余几人都高,又高抬着头, 从殊无己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下巴。他在三清门中主司戒律,此时高高一眼望下来已是威严莫测, “你染指凡尘兵戈,已犯三忌:一忌滥动杀念, 二忌强执是非;三忌逆道而行,背了我们清静无为的门风。长此以往,如何得道成仙?”


    他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但凡换了一个人来,此时早已五体投地, 吓得不敢作声。


    然而偏偏他眼前是殊无己这个硬茬。


    “黑山军纵兵屠城,是不义之师。”殊无己平静地应答道,“不杀他们,才是逆道而行。”


    他说完才想起来补了一句:“谢师叔教诲。”


    屿璧真人:“呃徒儿啊,你这个谢得有点敷衍。”


    “闭嘴。”空璧真人喝止了他的师兄,“小儿之谈。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黑山军屠城,你屠黑山军,与之又有何异?”


    殊无己抿唇不答。


    “回话!”


    “对呀,回你师叔话啊。”屿璧跟着挤眉弄眼。


    殊无己抬起那双熠熠生辉的黑眼睛,静静地回视他,仿佛在无声地问:不用闭嘴了?


    空璧真人被他气得直跳脚,几乎就要抄起家伙打人,两个师兄一人一边按住了他:“师弟,冷静冷静。”


    殊无己这才道:“我不屠黑山军,他们便以涞阳人为食。屠了黑山军,涞阳人能侥幸得生。”


    他一字一句讲得格外详细,还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仿佛怕他这个师叔不知道怎么算数。


    “那别人就不会来了吗?”空璧真人甩开旁边两个不着调的师兄,“盛衰有定数,分合乃常态,今天你救了他们,明日你还接着救他们,百年后,千年后,每个乱世你都要等在这儿,只允许义师相争吗?”


    殊无己皱着眉偏过头,似乎无声地问了句“有何不可?”


    “徒弟啊”屿璧真人颤声道,“你”


    “师父。”殊无己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语,“弟子已经决定了。弟子不成仙。”


    屿璧真人眼睛一白,“咚”地一声倒在地上,一左一右两个道士又大惊小怪地扶起他,开始掐他人中,高呼“掌门你撑住啊”。


    殊无己:“……”


    殊无己温声说:“师父,别演了,弟子自会守好三清,你可放心地飞升去。”


    “演我演什么。”屿璧真人又翻着眼睛爬了起来,“你主意大得很,我又能把你怎么样?你”


    “我既然心意已决,便是没有仙缘。”殊无己看着三位长辈,认真地解释道,“几位师尊若要强命,便是真的逆道而行了。”


    “……”


    最终发话的是三人中的大师兄成璧真人。


    “无己。”成璧真人叹了口气道,“我们是看着你长大的,自然知道你的心志。只是你命带血煞、又过刚易折,我们几人反复掐算,都说若安分修道,还则罢了,若强逆天命,终有一劫,神仙难救”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其余二人脸上均露出不忍的深色,只有殊无己虽跪在那儿矮了一头,却身姿挺拔,双目澄如明镜。


    “我们知道你年纪尚轻,将来总是变数难料,有我三人在替你挡得了一阵便是一阵。然而世间缘分终有尽时,现我三人飞升在即,无法再庇你于羽翼之下”成璧真人接着说道,“只有一件事要你记得。我们千辛万苦求来的、用来稳你命数的那仁寿香万万不可燃尽。你记住,每救得一人,便要让此人送一株写你名字的命香到三清金顶,香若要烧尽,便再去寻人施以援手——只要仁寿香不灭,纵使一生不能得道,至少也能做个逍遥人世的半仙,躲开你三灾九劫的命数,也不枉我们几个教你一场,和你这身天纵奇才。”


    “我要救人,无关续命。”殊无己道,“师尊们不必担忧。”


    “哎哟,你就答应了我们吧。”屿璧真人一屁股往地上坐,开始抓耳挠腮、撒泼打滚,“我真不想再与你辩经了。尊徒饶了为师吧,就当可怜为师快跪下来求你了,你今天答应了我,行不行?实在不行为师拜尊徒为师,你看如何?”


    殊无己:


    其他两个道人也捂着脸背过身去,没眼看这毫无形象的三清掌门。


    “徒儿谨遵教诲。”殊无己终于松了口,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无己驽钝,多蒙诸位恩师经年照拂,恩师所言,无己终身谨记。”


    屿璧真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爬起来,拍掉膝盖上的灰,终于恢复了最初仙风道骨的模样。


    “最后教你一事。”真人笑道,“你既然要行走人间,又要行侠仗义,如此不通世故,难免惹人嫉恨——无己,师父跟你说过,动手打人前先要说什么?”


    殊无己最后看向自己的老师。月光透过天井,融融地洒在他的肩膀上和身上,他尚且纤细单薄的肩膀披了一层淡光,显得整个人柔润如春水。


    他依言垂目,雪色的睫毛颤了颤,声音清越地应道:“福生无量天尊。”——


    三名道人如同三只夜鸟般,扑棱棱地离开了这处道观。


    很快,道观中只剩下新上任的少年掌门,还有窗外偷看的“阿冬”。


    好在游戏进入了剧情模式,避免了殊无己与自己互动的尴尬。


    他的意识又飘到了上空,只见年轻的殊掌门铮的一声拔出背后的长剑,凌厉的破空之声响起,剑锋擦着风水缝刺进墙壁,吓得后面的少年连滚带爬地跌了出来跪在地上。


    “神仙饶命。”阿冬连连磕头,“神仙饶命神仙饶命,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你是何人?”殊掌门挑眉问道。


    “我我我就是我们是逃难的。”阿冬声音颤颤,“从北边来,想到南边去找个地方避避灾。”


    “只有你一人?”


    “还有我祖母,她生病了,我们我们”阿冬脸色涨得通红,不知该怎么说自己被大部队丢下的事情。


    “南方不宜去。”殊掌门只是冷声纠正道,“带路。”


    “去哪里?”阿冬茫然地问。


    “找你们的人。”


    话音一落,殊掌门便单手拎起了阿冬的衣领,整个人轻飘飘地如云朵般飞了起来。


    阿冬刚想大声叫自己的奶奶,就见这神仙似的白发道人拂尘一卷,偏房的老妇人便被一朵柔软的云托了起来,飘在他们身旁。


    “神仙!神仙!”他激动地叫了起来,下一秒嘴上就像沾了浆糊一样粘住。


    “休要吵闹。”殊无己冷声道,继续提着他,沿着他指的方向,乘月色疾行。


    阿冬被施了禁言咒,一时半会儿无法开口,只得一边粗粗地喘着气,一边呆呆地盯着看起来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人。


    殊掌门雪白的长发在风中猎猎飞舞,那只提着他衣领的手腕甚至比他还要细上半圈,眉目间仍显稚嫩,一双寂黑的招子却灿灿如明星高悬。


    他的动作比穿云的孤雁还要轻盈迅速,他们很快就追上了逃难的同村人,后者果然没有听从劝告,在往南的路上被已沦为草寇的羽林军包围。


    “躲开。”只听少年发出一声清斥,拂袖将他轻飘飘地抛掷一旁,那只纤细莹白的手腕转到背后,紧接着白光破空,剑刃震颤,那柄雕工精致的细长宝剑握在手中,竟如一根针般轻盈流畅、得心应手。


    军首尚未看清眼前这个面如好女的小道士是何许人也,便已在一斩之下身首异处。紧接着这个披着杏色道袍的身影如一枚利刃般破入军中,一进一出之间,便已是长衫染血,剑身通红,为首一行十人,尽数倒地。


    “依令行事的,弃兵者不杀。”殊掌门开口之时,众人皆被这雌雄莫辨的年轻嗓音吓了一跳。在他不满地甩去剑上鲜血之时,这群人才反应过来,叮叮咚咚地丢掉手里的兵器。


    殊无己微微抬起头,冷冽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接着单手从卸甲的士兵中拽出一个试图躲藏的鼠须男子。


    “我适才说的是依令行事不杀。”殊掌门轻声道,耐着性子与对方解释,“你是发号施令的,我在涞阳曾亲眼所见。”


    “不不不不,是你记错人了。”鼠须男子尖声大叫,“我没去过涞阳,也没见过你。你记错人了,你记错人了。”


    “嗯。”殊掌门点点头,“胡言乱语,罪加一等。你看那边。”


    他抬手指向涞阳城的方向。鼠须男子趁他一移开视线,猛地掏出匕首扑上前去,要与他拼死一搏。


    然而那长剑竟像是长了眼睛的软物般从中折返过来,剑尖回首,“嘶啦”一声,他的视线便被喉咙中喷出的鲜血浸满了。


    殊掌门呼出一口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涞阳城的方向空行了一礼。


    然后幽幽地补上了师傅临走时教他的话:“福生无量天尊。”


    第56章 望春 以阿冬为首的一行人目瞪口呆……


    以阿冬为首的一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仿佛天神下凡一般的景象。


    眼前这位抱着拂尘飘然而来的年轻道长看起来未及弱冠, 身量清癯,仿佛能被扑面而来的朔风吹倒, 双目却清冷迤逦,如萃寒芒,长剑虽已收回鞘中,瞳孔中仍剑意凌霄。


    “这位小道长你是?”


    “我号无己。”殊掌门简短清脆地回答,“南边去不得,你们往别处去吧。”


    “无己真人……多谢无己真人。”众人忙道。为首那名汉子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 “真人,实不相瞒, 南方已经乱了的事我们也听过传言了,只是口粮紧缺,咱们十几张嘴,是真的走不远啊。”


    殊掌门秀眉微蹙,一路上这样的景象他没少见,吃尽了草席、树根和饿殍,终究免不了易子而食的惨状。


    “真人,您本事高超, 求赏口吃的吧。”人群中有人哭道,“我孩儿已经发了几天冷汗了, 不知还能再走多久”


    说着说着声音悲怆,几乎晕厥于地。


    殊真人闻言沉默, 他抖了抖双袖,却找不出任何吃食,只抖出几锭师叔伯临走前硬要塞在他衣服里的碎银。


    几人眼睛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去——此时正值灾年,如果没有门路, 银钱又有何用?顶不过买几个菜人,最终还是要茹毛饮血。


    “士绅官宦处尚有余粮。”殊掌门想了想,道,“我去替你们借一点来吧。”


    “小真人,”这时阿冬的祖母忽然开口。老人不顾众人眼色,硬撑着支起身子道,“你养得了我们一日,养不了我们一世,为了这一两日苟延残喘,去得罪那些豪强士绅,不值当。”


    殊掌门倒是不怕得罪人,只是灾民遍天下,他确实不可能个个都靠劫富济贫养着。


    这时任务栏久违地跳了出来:


    【眼下该如何安置灾民?】


    画面中出现了一个道具框,提示玩家将道具拖入其中。


    【提示:可以从前面的对话中提取关键词噢】


    殊无己恍然。


    他熟练地打开了地图,果然看到地图上新标记了一处地点,于是伸手碰了碰那处地名,那地名就出现在了道具框中。


    与此同时,年轻的殊掌门也发话了:


    “西海上有一处岛屿,是个清静之所,远离尘世,硝烟不及,并且草木丰茂,山川毓秀。”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卷图谱递给为首的流民,“你们中间不乏青壮之辈,丰年能垦田开荒,自给自足,欠年能摘果渔猎,守成有余。我可一路保你们活着上岛,不知你们可愿前去?”


    他所指之处正是屿壁真人辛辛苦苦发现的仙缘福地昆仑岛,三名师叔伯显然没想到,一转眼这好徒弟就把风水宝地卖给了别人。


    流民们自是又惊又喜,纷纷想要叩首道谢,殊掌门俱是避而不受。他半句废话也没有,转头就拔剑去问地主豪强“借”过路所需的口粮。


    于是这自中原而起、朝西海去的队伍便浩浩汤汤地行进起来,一路上陆陆续续又添了不少人。


    正赶上数九隆冬,天寒地滑,殊掌门怕人跟不上,也不再施法,而是借了匹银鬃飒亮的高头骏马,一人骑着走在最前面。


    这马矫健不同寻常,又野性难驯,才未被征召入伍。光是马背就比十六岁的殊无己连人带冠还要高,每次这少年道长上下马时,都如一只金色蝴蝶般翻飞上下,众流民无论看多少次都目不暇接。


    阿冬年少,祖母又病弱多时,加之他是第一个结识殊掌门的,便总觉得这与他年纪相仿的殊掌门对他比旁人更亲近——殊掌门甚至在路途艰险时允许他和祖母一同上马。


    不论前面坐了一人还是两人,殊掌门只需要在后面一勒缰绳,这匹骏马便瞬间温驯如耕牛一般,四蹄生风,跑得比轮车还稳。白色的飞鬃就如乱军中的军旗一般,定人心神。


    逃灾的、染疾的、故园焚毁的、不堪徭役的,有老弱病残也有青壮,一路下来这匹白马后往来聚集近千人,然而,最终到达西海渡口的却不过二三百。


    冻饿病伤死,殊掌门纵使神通广大,也只有两只手可以施法,一张嘴可以施咒,正他师叔伯所言,他救不了所有人。


    渡船靠岸时,殊无己的个头比刚出发时又高了一些,至少头发竖起来看已高过马背。他也稍稍磨出了些耐心,温声细语、彬彬有礼地拿着地图与艄公解释昆仑群岛的方向。


    一船十五人,往来二十天,五艘船来来回跑了数月,待到最后一批人出海时,枝头的冬雪也已快融尽了。


    殊掌门背负双手立于海边,看着小船颠簸进滚滚海浪中,长睫微垂,面容沉静。


    “真人在担心他们?”阿冬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这叫阿冬的少年吃了几天饱饭,人有了力气也有了精神,手脚的脓疮血泡便飞快地好了,筋骨也如柳条抽芽一般,硬邦邦地结实起来。


    殊掌门却未察觉这些变化,只是摇头道:“我画了平安符,可保他们一帆风顺——你怎未一起往昆仑岛去?”


    阿冬摇头道:“倒不是信不过真人,只是我祖母年事已高,又缠绵病榻,要在海上漂泊数月,又要在荒地新建屋舍,恐怕老人家终归讲究落叶归根。”


    他说得不无道理。殊无己点了点头,略一沉吟便道:“既如此,你二人与我回三清观,在近处寻个地方安置——只有二人,我也顾得过来。”


    阿冬大喜,忙道:“多谢真人!”


    “不必多礼。”


    “阿冬阿冬还有一事想求真人。”少年话还没说完,却支支吾吾起来,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殊无己讶然看向他:“何事?”


    “真人一路上惩奸除恶,救死扶伤,实在是菩萨转世。”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我虽然不才,但也想有朝一日能像真人这样,与真人一起,救人于危难之中。”


    殊无己仍然不解,一双黑眼睛定定地看着这个语无伦次的年轻人,看得阿冬越发抬不起头来。


    他的牙齿磕碰了几下,最终身体的动作比嘴更快,两个膝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真人,求真人收我为徒!”他几乎是喊出来的,紧接着一个响头重重磕在地上,“阿冬想追随真人,学真人的本事,与真人一起行侠仗义,扫尽天下不平之事!”


    殊无己愕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复。


    他自己尚不足弱冠,几个月前还被师叔伯们当眼珠子似的养在三清门中,从没想过这一趟游历要捡个徒弟回去。


    他刚想开口拒绝,却对上阿冬殷切如火的眼神,又想到这孩子只剩下病重的祖母,一对孤儿寡母纵使能谋得性命,又该如何立足乱世?


    几月相处下来,共乘一匹马,共饮一瓢水,也算缘分深重。他轻叹一声,终是心软,低声道:“去那边亭中敬茶吧。”


    阿冬大喜,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动作间手脚上撞出多处淤青也未察觉。


    他先搀扶祖母在亭中坐下,又请殊掌门坐在上首。自己洗净了手,从包袱中找出了一路上搜罗到的最好的草叶,去山间汲来泉水冲泡——他仍担心这茶会污了仙人的口齿。


    久病的祖母此时也精神大好,强撑着身体,乐呵呵地看着忙前忙后的孙子。一双嵌在皱纹中的眼睛感激而温和地注视着他们,老迈的脸上带着雪霁天晴、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两个少年看起来年纪相仿,一个貌美些,一个俊俏些,站在一块儿分明如兄弟一般,故而一个跪一个坐地敬茶,看起来多少有几分孩童顽闹似的怪异。


    殊掌门倒不嫌这潦草泡就的茶水不好,接过杯子饮尽便放在一旁。阿冬神采奕奕地抬头望着他,又有些愧疚地说:“束脩礼我思来想去,不知送什么好,实在是身无长物,将来定然补给师父。”


    “我不在意那些虚礼。”殊掌门温声道,搀住徒弟的臂弯,“起来吧。”


    阿冬忽然想起什么,猛一拍掌:“有一事师父可能忘了——那三百五十四人,我一一与他们交代了,请他们每人上岛后都替师父燃一支命香,只要人还有一息尚存,香便一刻都不能灭。”


    殊无己一怔。


    “看师父表情,就知您是忘了。”少年灿然笑道,“以后这事徒儿帮师父记着,师父只管救人便是,徒儿会保师父千岁千岁千千岁的。”


    “言过其实。”殊无己摇头失笑,“罢了,不说这些——收拾行装,我带你回三清去。”


    “是!”阿冬大声应道,接着又说,“师父,祖母,阿冬还有一事相请……阿冬现在既是有师门的人了,这样猫儿狗儿的名字也不该再叫,师父,求您给徒儿赐个新名字吧。”


    这自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殊无己也无甚不可。他稍加思索,便伸手指向北方:


    “你们自北都来时,正逢隆冬。”殊掌门的声音清如山涧,“如今数九已过,想来北面也是冰消雪融、枯木逢春,不如便以此为名——”


    画面停在这里。一张宣纸铺在殊无己面前,系统音提示道:


    【请写出徒弟的名字】


    殊无己沉默片刻,没有动作,过了一会儿,才接过那只悬在空中的笔。


    再次写下这个姓名,他落笔依旧行云流水,只是墨迹间再无当年那种清新灵逸:


    “纪望春。”


    第57章 私心 纪望春拜入殊掌门的门下后,……


    纪望春拜入殊掌门的门下后, 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几乎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


    殊掌门行走天下, 他就跟在后边,一开始学不好骑马,年轻的掌门人耐心地手把手教他,抱着他坐在马背上,牵着缰绳,来来回回地沿着长亭间的九曲桥反复行走。


    马蹄哒哒踏过斜桥上的鹅卵石, 纪望春每次都出神默数:三百七十次,三百七十二次, 三百七十五次……


    待到四百四十次,他终于能够纵马跟上御气而行的殊掌门,也终于成长成了凡人钦佩的侠客。


    他们饮酒庆祝了一场,纪望春醉倒在师傅的怀里,师傅也含笑垂目看他,又想起来自己得做个严师,便板着脸劝他莫要因一点成就便沾沾自喜。


    回三清时,二十来岁的纪望春已是青壮年模样, 然而不知是不是命香作法之故,殊掌门身形长得比寻常人要慢得多, 看起来仍旧未及弱冠,两人再站在一起时, 甚至时常被人认反,要他不断陪着笑脸解释:这个年纪轻轻、芝兰玉树的美少年才是大名鼎鼎的三清掌门无己真人。


    无己真人回山坐镇金顶,三清观开始依照惯例广纳贤才。张师弟、王师弟、李师侄、周师妹,纷纷在这个时候拜入了掌门座下。


    纪望春作为首席大师兄,此时便是威名最盛之际。


    他早入门多年, 年纪虽轻,明光十三问已学了四五招,玄阳心法也入了门。加之掌门新收的弟子个个都是七八岁根骨未定时挑出来的好苗子,一群好玩闹惯了的男孩儿女孩儿进了僻静幽冷的深山里,不免耐不住寂寞,一个个都赖上了他这个大师兄、孩子王。


    纪师兄一时间忙得手足无措,又是要教基本功,又是要帮着擦眼泪擦鼻涕,挨个儿许诺带回去看爹娘,还要应付师傅的功课考教。


    有时实在疏忽了练功,殊掌门倒也不苛责他,反倒温声对他说:“天资一事,急求不得,从筑基之始便要循序渐进,积腋成裘。”


    纪望春也会安慰自己,他至今仍是师尊最仰赖的首座大弟子,纵使再来十个百个师弟妹,也是他跟师傅一起养大的师门骨血。


    他越是这般想,便越是苦练,教师弟妹们一次,他自己便在背后练上千次,直到虎口开裂,指尖出血。


    殊掌门不止一次为此训他,质问他为何如此急于求成,又许诺他来日方长。他每次都笑着说“弟子谨记”,又每次在师弟妹越过他、向师尊讨教那些他还未领悟的招式时心急火燎。


    “我资质不如他们。”他在一次挨训后目光摇曳地说,脑袋垂得低低的,“我练的不是童子功,筑基之时已比别人晚了,我也不是三清门精心带回来的弟子。”


    殊无己闻言眉头微皱,将卷起的书册放于一旁,漆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提点道:


    “但你是我亲自带回来的弟子。”


    纪望春暗下去的目光每次都能因此亮起来。


    然而越是如此,在发觉自己难有进益、无法突破时,他就越是如鲠在喉。


    殊掌门对他的情况并非不知,下令命他抛开修道下山修行,又罚他幽居后山静思清修,然而始终收效甚微,反倒令他因为这些日子里耽误的修习焦躁不已,甚至为此他又啃掉了右手手指的一片指甲。


    这平白无故生出的邪火无处发泄,所幸他找到了资质甚至不如他的孙望尘,他察觉这寡学疏才之辈竟也妄想拜入掌门门下,便再三挑衅折辱,又软磨硬泡地威逼她与自己比剑,二人立下生死状,约定比输之人要自断一臂,从此不入三清。


    然而这事儿终于传到了殊掌门的耳朵里吗,殊真人雷霆震怒,拂尘扫毁了生死状,罚他跪下向孙望尘道歉,见他道歉不诚心,便要将他逐出师门。


    纪望春因此在堂前跪了一天一夜,额头都磕破了,嘴唇哀求到脱皮,喉咙无法发出声音,试图换回殊掌门一丝旧情。然而殊掌门身影岿然不动,直到他的祖母撑着八十九岁的病体,一步步叩上三清山来,白发道人脸上才终于有了动容之色。


    师徒之间均未明说,追忆往事时,纪望春才发现这是殊掌门最后一次对他心软。


    往后近百年他都过得胆战心惊,每日忍着不甘与孙望尘上演手足情深的戏码,私下里更是发狠一般苦练那两套三清绝学。


    明光剑他又学了两式,玄阳功也又上了一层,终是追上了那些根骨远优于他的师弟妹,然而殊掌门却未因此夸他,只是每每考较时都蹙着眉告诫:“急于求成,贪多求快,招式虽老,根基却不足,如何堪用?”


    纪望春咬牙忍着,他知道师尊喜欢谦逊听教的弟子,且对众人一视同仁的严厉。


    然而他愿意忍,这个无情无义的师尊却并不打算给他继续忍耐的机会。


    第三百一十九次三清蜡祭,时隔十数年,殊无己第一次以考教以外的缘由单独召见了他。


    他忐忑不安地整理了仪容,进了师尊的居所,才知道屋里的帐子、香炉、琴凳、书案都已换了样子。窗纱从藕色换成了青色,字画也换了别人的墨宝,没有落款,认不出是哪位大家的手笔。


    他几乎失魂落魄地想:师尊从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未经过他这个掌管内务的大弟子,这些东西又是谁去挑选采买的呢?


    “望春。”冷冷清清的声音从上首传来,他跪在地上抬起头,眼前金衣鹤领、皓美如璧的殊掌门,已再不复当年少年修士的模样。


    “徒儿谨听师尊教诲。”他拘谨地低下了头。


    “你师伯无清真人近日云游归来。”殊无己单刀直入地说,似乎对他的情绪波澜视而不见,“前几日他与我提起你,你们的功夫确是一个路数。”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纪望春反应过来。


    纪望春当然不是傻了,他知道“雷霆快剑”道无清的名号,同样一手明光十三问,在殊无己手中如同月照两江,在道无清剑下却是雷震山峦。


    然而纪望春丝毫不在意这个,他唯一感到的就是五雷轰顶、肝胆俱裂,一时间两鬓冷汗涔涔,双肩颤颤,额头上竟滴下豆大的汗珠来。


    纵使是殊掌门,也为他的反应吃了一惊:“望春,你可是有何顾虑?”


    “弟子……弟子又做错了什么,还请师尊示下。”纪望春嘴唇颤抖地说。


    他一瞬间在脑中想尽了这数十年来自己的一举一动,生怕忘了什么致命的疏漏:“可是弟子粗疏大意,犯了什么错?还是弟子始终练功不得诀窍,让师尊失望?”


    殊无己眉间蹙起:“并非如此,我只是想荐你于无清师兄座下,随他修行,于你许会更有助益。”


    猜想得到印证,纪望春瞪大了眼睛,咽下了喉咙口的一口腥甜。


    殊无己终于注意到了他过分反常的情绪,口中吐出的言语却没有留丝毫情面:“你的修为已经多久未有寸进了?”


    纪望春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更是惨淡如金纸,他嘴唇嗫嚅,却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殊无己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背负双手踱了几步,目光遥遥地望着窗外。


    “这并非全是你的过失。”他经年严厉的嗓音,此时竟然柔和了起来,“这两年里我也未少反思。我确实不是一个好师父。”


    “不!”纪望春惊叫着否认。


    “不仅是你。望山、望尘、望姚……若换了旁人教他们,他们此时的修为或许不止于此。”殊无己低声道,“师尊在世时,便常说我只顾自行参悟,不顾教义,不拘书文——你们与我不同,若强自像我一样修行,便极易限于窠臼。”


    纪望春还准备再次反驳,殊无己平静冷淡的声音打断了他。


    “至于你,”殊掌门道,“你对自己要求严苛,精益求精,又时常过分鞭策。我若稍加不慎,为你指了一条歪路,恐怕你会越陷越深,滋生心魔。”


    他字字一针见血,语气间更是罕有的用心良苦,然而纪望春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纪望春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你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些?


    一直以来我们都是你的弟子,从未有过一句怨言。你为什么突然忧心起了这些?


    一个答案从他脑海中闪过。他心中的悲愤不平,逐渐化为了阴冷的涩然。


    “其他师弟师妹呢?”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超乎寻常的冷静,“师尊也为他们介绍了别人?”


    殊无己挑了挑眉,并不知为何他会有此一问,却并未隐瞒地点了点头。


    纪望春紧接着又问:“那秦昭呢?”


    殊无己一怔。


    “秦师弟呢?”纪望春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看向他的师傅,“您也让他免了修行,回天庭跟随帝尊从头学起?”


    他说完就直勾勾地瞪着师傅,只想等到一个同样的答案。


    殊掌门却让他失望地沉默了许久,才回答道:“我想让他留在我身边。”


    纪望春倒抽了一口冷气:“为什么他可以留下?他都没有正式拜入门内,今年年满,他就该回去了。”


    殊无己似乎也花了点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秦家枝繁叶茂,昭儿不恋权术,他的父亲也不缺传人。”他竟然认真回答了起来,“而我授业百年来这许多弟子里,只有他与我心意相通,一点即透。若他能常伴于我身边,自然能倾囊相授,传艺衣钵。”


    纪望春几乎听傻了眼。


    他张口想要论辩——这个姓秦的纨绔子弟,对人冷淡桀骜、轻傲不群,平素犬马华服、挥金如土,除了一张锦绣华章般俊美的面庞外,每一点都是殊掌门平素最看不上、最厌弃的。怎可仅仅因为天资超群,就不顾人品秉性地成为师尊唯一的徒儿、三清未来的掌门?这不是太无情、太肤浅了么?


    自姓秦的进山门之后,短短三年间,殊掌门冷脸动戒法的次数比以往十年加起来还多,此人竟能如此奸险狡诈,转瞬间便蒙蔽了师尊,让师尊视他为唯一的传人!


    殊无己见他经久不答,面上却是颜色多变,不免问道:“你还有何疑问?”


    虽是问句,声音却冰冷坠地,不容辩驳。那些告状的话涌到纪望春嘴边,便再也吐不出来了。


    “师尊说过,最不喜权术之人,才是最应该执掌权柄之人。”他费尽心思地从师父的话里找出了最后一点漏洞,试图劝殊掌门放弃这个念头,“秦昭或许更适合他的帝王天家,师傅还请三思。”


    殊无己哑然。


    纪望春这一次倒是确实指出了他自己都未觉察到的漏洞。


    他站起身来,在窗前缓缓地踱了几步,青色的窗纱使月影变得更冷,也更明澈。


    “你说得不错。”殊掌门最终开口道。纪望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他接着说,“要留秦昭,也不是为公……”


    “只是我的私心罢了。”


    第58章 大义灭亲 游戏剧情随着回忆一起落……


    游戏剧情随着回忆一起落幕。


    画面再亮起来的时候, 已是一片烽火连天的景象。


    殊无己面色一凛,他认出眼前正在盘旋弥漫的, 正是三清门的护山阵法“一气化三清”。


    四大门派率众人攻上三清之时,阵法便已启动。


    三清的阵法不如其他门派的有雷霆万钧之势、摧枯拉朽,而是一层洁白的雾气,如轻盈的纱罩般将群山笼罩。若有人闯山,便会迷失于浓雾,若心怀恶念, 白雾才会聚为剑影,将其斩杀。


    正因形同雾气弥散, 这阵法范围极广,也极难找到阵眼。群侠鏖战数月仍然摸不到三清派的门口,此时均有些力竭神疲。


    到第三个月时,菩提门偕众佛修而来。静空、静尘两位禅师抬来镇寺之宝金刚伏魔杵,以杵震地,声若洪钟,又口念《不空罥索心经》,金刚佛法之下, 雾气方才开始散去。


    众人涌入山中,将一切疑似阵眼的草木楼阁都砍伐破坏, 三清门苦撑数月的阵法终于变得摇摇欲坠。


    “不行了,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若不加固阵法, 迟早要任人鱼肉——更何况岂有干等一辈子的道理?”李修齐焦躁道,“掌门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可若我们动手,就是真与三界六道为敌了。”张修德仍然有所迟疑,“我们什么也没做过,菩提门两位禅师也说, 他们也只是想将掌门带回空山境对峙,查清真相。”


    “你的意思是我们就这么束手就擒?”李修齐怒道,“还是说你想放他们进来?”


    张修德哪敢承认这个,不免急得大叫:“我可没这么说,你别胡言乱语!”


    “姚师叔呢?”李修齐又问,“他前几天不是去求见掌门了?掌门还是闭关不出吗?”


    姚望清闻言看过来,表情略有迟疑。


    “怎么了?你见到掌门了吗?”


    “未曾见到。”姚望青说,“只听到掌门隔空传音,说本月就会出关主持大局。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听他的声音,似乎身有不适。”姚望清皱眉道。


    “怎、怎么可能?他受伤了?”李修齐骇然,“谁又能伤得了他?”


    “此事我也不清楚,也不敢多问。”姚望清道,“或许张师兄知道些什么?自从昆山回来后,只有他面见过掌门。”


    “张师伯说起来,我们也许久未曾见到张师伯了。”李修齐疑惑道,“他在哪儿?”


    姚望清自然也是摇头不知——


    张望山此时正在空无一人的酒馆里喝酒。


    店家和小二早已在群侠围攻之日逃得无影无踪,院中几十坛佳酿无人问津,此时倒都便宜了这个目前辈分最大的弟子。


    他看着自己因为饮酒过度而颤抖的手指,眼神恍惚。


    “出来。”他忽然喝道。


    院门被人推开,一个戴着斗笠的灰衣人走了进来。


    张望山没有看他,显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此人了。


    “阵法松动了。”灰衣人声音沙哑地说。


    “你的办法竟真有效。”张望山猛地又灌了一杯酒,目光看着桌面上空荡荡的酒碗,双眼猩红,“只是要怎么做事成之后,其他师弟师妹们才能脱去干系?”


    灰衣人却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发出一阵意味深长的冷笑:“你倒是有大师兄的担当了。”


    “我没想过当什么大师兄。”张望山用鼻子嗤了一声,“我只是比他们更有些资历,痴长些岁数,我得护着他们眼下只有我知道他们是无辜的。”


    “你也是无辜的。”灰衣人察觉到他把自己撇开的意图,出言纠正了他,“纵使无法自证清白,亦可将功补过——灵灯台。”


    张望山猛地咬紧了嘴唇。


    “怎么,事到临头后悔了?”


    “非要走到那一步吗?”张望山反问。


    “你不会觉得只要把阵破了,他们就会放过你们吧?”灰衣人戏谑地看向他,“大义灭亲,大义灭亲,亲手熄灭了掌门人的魂灯,才叫大义灭亲。”


    张望山仿佛被雷劈过一般,僵直着坐在椅上,把脸埋进了掌心。


    灰衣人看着他的表情逐渐变得不耐烦,当即从怀中掏出一瓶东西丢给他,直截了当地说:“这次的份。掺在灵灯台的仁寿香里,静待时变。”


    张望山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任由那只瓶子滴溜溜地在桌上转。


    “做不做都在你。”灰衣人冷笑,“他没有炼成仙体,阳寿早就尽了,本就是靠着别人供奉的命香在那续命……如今他臭名远扬,命香的供奉也断了,死是早晚的事,就是不知道你们撑不撑得到那时候——等外面的人着急起来杀疯了眼,你看他们听不听你们解释。”


    张望山的肩膀停止了颤抖,他狠狠地握紧了拳头。


    “决定了?”灰衣人笑了笑。


    “我可以做。”张望山忽然抬起头,“——但你先让我看看你的脸。”


    灰衣人没想到他会有此疑问,讶然道:“为何突然这么要求?”


    “我知道是你,如果不是你,此时进不了三清山,也不可能知道这么多密辛。”张望山道,“但我还是不敢相信你竟还活着,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灰衣人闻言,突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大笑,接着声音变得尤为阴冷:


    “我自然已经死了,死人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不奇怪。”他慢吞吞地解开斗笠,露出一张苍白如鬼魅的脸,只见那脸上、颈上生着一块块霉斑似的腐肉,脑袋和脖颈用粗粝的麻绳缝合在一块,缝得歪歪扭扭,远看如裂开的瓜一般。


    然而即便如此,这熟悉俊秀的五官轮廓,仍让张望山无法移开视线。


    “纪望春……”他几乎呆滞地喊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该叫我大师兄。”纪望春露出一个微笑,又慢条斯理地将纱布掩回自己的脸上,“自然有高人指点。”


    “是谁?”


    “同你我一样”纪望春站起来,拍了拍他已经化为漆黑、形同枯骨的双手,“想要殊无己命的人。”——


    【请前往灵灯台】


    提示音响起的时候,殊无己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又一次换了人。


    他变成了张望山。


    【从此处到灵灯台有三千六百级天梯。根据门规,前往灵灯台不得使用术法、不得借助载具。】


    【祝您旅途顺利。】


    看不到尽头的台阶出现在他的面前,天梯通向云雾深处。他手里则捧着一炉蓝色的仁寿香,从那泛着幽光的香火中可以看出,纪望春给他的那瓶东西,已经掺在了里面。


    殊无己面无表情地往台阶上走,一边走,耳边一边传来张望山不断念诵的《三官感应妙经》:


    “转诵此经,至满千遍,大作踊跃,悔过愆尤,断恶修善,即有地官赦罪,所有恶孽愆尤,俱一赦除”


    “心心忐忑,尽一皈正,恍恍惚惚,耳目心定,神魂安静,精神复旧,罪灭福生,无量功德,其福无边”


    张望山的声音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越往上走,他似乎越不知道自己在念什么,越不知道自己在走向哪里。


    行至山腰之时,他听到师弟师妹们惊怖犹疑之声,听到指责师尊十恶不赦的传言,听到徒子徒孙如惊弓之鸟般各自飞去,以及各派群侠的怨恨詈骂。


    他的脑袋越来越昏沉,酒劲终于涌上了脑门,当他看到高悬于崖顶的灵灯台时,眼前已经是泪水朦胧。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他已经没有退路。


    灵灯台顶上那盏摇曳的掌门魂灯此时仍然如金莲绽放般光芒万丈,只是张望山清楚地知道,和上次相比,如今这光芒中已经透出隐隐的黑气。


    金莲灯下摆放着一张巨大的供桌,供桌前是三清历代掌门的牌位,还有一面挂满弟子名牌的挂名榜,再前面则是一筐筐密密麻麻、装满殿宇的命香。


    每一根香背后都是殊无己曾经救下的一条性命,旧的燃尽了,新的源源不断地送上来,从前负责做这个事的人就是他们的大师兄纪望春。


    张望山曾经问过师兄:“师兄为什么每个月都要上灵灯台?爬那个梯费时费力,除了年节祭典、拜师入门之日,谁都不愿意过去。”


    彼时纪望春总是神秘一笑:“这是我与师尊之间的秘密。况且关乎性命之事,如何不慎重?纵使走断了腿,也是要走的。”


    纵使走断了腿也是要走的。


    张望山终于泪如雨下,将那支幽蓝的命香插在香炉之,一阵风吹来,一片摇曳的香火都被染成了淡淡的蓝色。


    不知是不是因为三千六百级台阶太过累人,他扑通一声脱力地跪倒在地上,无论灵灯台多么烟熏火暖,凛冽的寒意都顺着他的膝盖一路窜上脊背,让他像四肢被冻结了一般,不得动弹。


    他怀疑自己失去了知觉,直到一个轻柔的脚步声从背后响起。


    张望山猛地倒抽一口冷气。


    他不敢回头,但那个人终是缓慢地走到了他的身前。他闻到了那人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他浑身都僵直了,打起精神准备应对即将发生的审讯。


    然而对方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脚步声依旧轻飘飘的,若不是因为有伤在身,恐怕连声音都不会发出。在张望山视线无法触及的地方,那人似乎摘下了什么,接着,皓白的五指捏着一块木牌,送到了他的眼前。


    与雪白的皮肤相反,那人的指甲已经变成了诡异的黑色。


    “拿着。”殊掌门淡淡地说。


    张望山下意识听话地接过那块刻着自己名字的牌子,他额头冷汗涔涔,显然已经知道了对方的意图。


    “你”殊掌门嘴唇微启,又生涩地停顿了一下,动作自然地抬起衣袖,拭去嘴角发黑的血迹,“你可将挂名榜一起带去——我将你们一概逐出师门,就照你的想法,同旁人交代去吧。”


    张望山闻言大恸,他想再抬头看一看殊掌门的脸,却总觉得看不真切。


    “师尊,我”他颤声说,“无论如何,始终是我对不住——”


    “这里没有你的师尊。”殊掌门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冷冽,“离开吧。”


    第59章 断山为誓 不等张望山做出什么反应……


    不等张望山做出什么反应, 忽然间,天色转暗, 阴云笼罩住三清山,一阵石破天惊的雷声响起,细长的雨线如钢针般从乌云中砸落。


    殊掌门面色微冷。


    张望山颤抖道:“难道是”


    “护山阵破了。”殊掌门抬起手臂,锵的一声抽出张望山腰间悬着的长剑,长袖一甩,道, “往后站。”


    “怎么会这么快”张望山面无人色,“明明还能至少还能撑半年。”


    殊掌门没有说话, 身形一闪,便往异响传来的方向掠去。


    张望山咬咬牙,没顾上捡掉了一地的名牌,另从剑架上抽出一柄长剑,也紧跟着往殊掌门背影消失的方向赶去。


    行至半路时,他远远看到以姚望清为首的一众弟子已被逼上侧峰山头,脚下正是密密麻麻正在往上爬的剧毒蓝蝎。


    对面,血影长老江海峰正带着一众弟子示威:“那边几个, 立刻束手就擒,或许还能饶你们性命!”


    张望山连忙提剑赶上前去, 挡在一众弟子身前,急问:“阵法怎么破了?”


    “有、有鬼”李修齐魂不守舍地道, “纪望春”


    “怎么回事?”张望山脸色变得苍白。


    不需要其他人回答,他也知道答案了。


    眼前这数以万计的蓝蝎并非凭空而来,只见悬崖边,一双巨螯正从悬崖深处探出,上面同样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蝎子。这些妖物正在硬生生撕开三清山的护山大阵。


    紧接着, 山脊般的背甲徐徐升起,背甲正上方挂着一颗张望山不久前才见过的人头。


    “纪望春!”他目眦欲裂地大喊,“你骗我!你早有机会破阵,却故意引而不发,骗我为你做事,如今又背信弃义!”


    纪望春还没回答,众弟子已大惊失色:“张师兄,你、你、你做了什么?”


    “你们私底下谈了什么?纪师兄为什么还活着,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师弟师妹们连珠炮一般的问题让张望山无地自容。


    纪望春没有理会他,只是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殊无己在哪里?我要亲手杀了他。”


    “你说过,只要我们大义灭亲”


    “要是早把你们逼急了,统一战线,我哪有现在这么以逸待劳?”纪望春的表情忽然变得柔和,“张师弟,你这么没用的人,难得能起到点作用也不容易,杀死师傅的功劳有你一个,还不谢我给你青史留名的机会?”


    “张师兄,你到底做了什么?”姚望清面色大变。


    “我我”


    “黄泉路上,有的是时间讨论。”纪望春吹出一口烟雾状的毒气,两队螯肢猛地抬起,重重切向他们所站的山崖,“我们师门终于能在九泉之下重聚了!”


    随着他声音尖利的呼喝,一道嘹亮的磬音响起:


    【副本:“蓝蝎再临”已解锁,请与师弟师妹们一起消灭天良丧尽的纪望春】


    【副本等级:40级以上,人数:5人】


    【检测到您曾经通关过本副本,是否需要重新挑战?】


    殊无己恍然,这正是当日在三清山团建时,秦不赦等人带他通关的那个副本。


    他秉着节约时间的原则选了“否”,战斗流程被一键跳过,熟悉的特效消失时,巨大的蝎影已经缓缓沉入谷底。


    张望山等人俱是衣衫褴褛,几个弟子多少都中了毒,口鼻汩汩流出血来,身上也因蝎子喷出的毒液烧出一个个血洞,修为损耗大半。纪望春早已不复人形,他们如今的面貌却也好不到哪儿去。


    张望山的剑断了,姚望清嘴里咕嘟咕嘟往外喷着白沫,李修齐双眼泛白正在说胡话,他们互相搀扶着想找个地方坐下调息,围攻者却没有给他们机会。


    “殊无己,出来!”


    “殊无己,你再不出来,我们把你这些徒子徒孙都杀了。”


    “缩头乌龟!纪望春这个妖怪都比你有胆识!”


    围攻者满口污言秽语,直到那道身穿雪白道褂的身影轻飘飘地出现在山头。


    哪怕是背弃师门的弃徒,在看到掌门这般模样时也不免自惭形秽,张望山深深地低下头。


    殊掌门看也没看他们几人一眼,脚步如云越过他们身前,“嗡”的一声,剑尖在面前的石壁上画了一条长长的细线。


    “越此线者死。”他不轻不响地对围攻者道,“你们敢来便来吧。”


    就在各门弟子面面相觑之际,殊掌门手中那柄普通的弟子佩剑上忽然燃起炽烈的白色火光,他雪袖一挥,那火焰便如惊雷劈落般,呈半月形,自上而下斩落,将他脚下山崖劈成两半!


    深渊一时爆发出炽烈如焚的热浪,纵使众人运功施咒,也无法飞过这道白光炽烈的沟壑。他们这才惊觉,天下第一岂是虚名而已,纵使殊无己近年来足不出户,他们也未曾追赶上他一片衣角。


    殊无己右臂的衣袖同样被这焰火撩去,此时袒露着一条雪白的手臂,持着剑,看起来弱不盈握,却没有人敢站出来与之相对。


    他徐徐开口:“你们亲眼所见,我座下几个弟子,杀一纪望春仍需苦战,遑论诛灭掌门、屠戮整派……他们无才无能,不堪重用,本座今日就将其全部逐出师门,你们让出道来,放人离去。”


    他一边说,眼角唇边一边流出细细的乌色血丝,却没有人敢因此忽视他言语间的威慑力。


    姚望清等弟子呆呆看着师父,像不会动的木偶一般。


    只见师父雪刃一侧,剑芒往侧旁一指,冷声喝令道:“下山。从此不必回来。”


    “师尊”


    “下山。”殊掌门声音越发冰冷,“休要妨事。”


    张望山用力一推师弟,两人终是不再迟疑,搀扶着其他犹如噩梦未醒般的徒子徒孙们,脚步趔趄地开始往下山的山路走去。


    殊掌门冷眼看着他们离去,剑刃又缓缓抬起,换了个方向,指向对面五岳派的一位帮众。


    “左手起第一位。”他言简意赅道,“发誓不会追杀他们。”


    被点名的弟子一愣:“什、什么?”


    殊无己没有多说,血刃一翻,一道凛冽剑意轰然劈开这弟子身侧的断崖,一旁的枯柏直接燃起熊熊烈火。


    “你们现在一拥而上,或许能取我性命。但我死前必会斩你于剑下。”殊掌门微微一笑,“发誓。”


    那弟子脸色一僵,下意识脱口而出:“我追杀一群废人做什么?”


    “很好。”那对着他的剑刃终于侧移一寸,指向左手数起第二位,“发誓。”


    他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蹦出来,却如阎王点兵一般,剑尖点到之人不论资历老幼、修为高低,竟然没有一个敢摇头的。


    修真之人所立之誓不同寻常,假如阳奉阴违,必有天意谴之,一圈下来,几大门派皆有立下誓言者,这群人终是彻底歇了暗中掩杀的心思。


    “这算什么?”有人咬牙切齿地问道,“他只有一个人,我们这么多人,怕了他不成?”


    “那、那我们一起冲上去,把他乱刀砍死?”一旁之人问道,“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越过那条线?”


    他这话问出,一旁之人却又没声了。


    众人:“”


    “稍安勿躁!”有还算沉稳之人道,“只需静空、静尘两位大师前来坐镇,以菩提神功金钟罩保住后方,我们再趁势攻杀,便万无一失了。”


    其余之人连声称是。


    他们这儿呼声四起,殊掌门却如一片孤帆般远远站在火海包围的悬崖边,长发披散,面如玉雕,眉目低垂,似乎分毫不在乎他们有何筹谋算计。


    眼角的血痕再次渗出,只听“哐当”一声脆响,那柄早已透支的长剑从中断为两截,落在地上。


    紧跟着倒下的是殊掌门雪片般的身影,他强撑至今,宽袍大袖之下早已形销骨立,如此轰然坠落,竟连尘埃也未曾惊起。


    “死、死了?”有人惊问,“是不是装的?想骗我们过去一网打尽?”


    “此人如此狡诈奸猾,怎可能就这么死了?定是装的。”


    “阿弥陀佛,尚需谨慎观察,不可贸然靠前。”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殊掌门十指染为漆黑,眼耳口鼻七窍流血,灵灯台上所有命香已然一齐熄灭,顶上的魂灯也风中残烛般,忽明忽灭。


    在这微寂的明光中,系统的播报音听起来也有几分孤寂萧瑟:


    【恭喜您通关第四章主线:断山为誓】


    【是否进入第五章主线:????】


    殊无己:“……”


    他沉默着看着这行字,太阳穴不自觉地轻抽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第五章没有名字,又或者说第五章的名字无法在现在公开。然而无论这一章叫什么名字,他的死都已成定数。这个名叫《海经天劫》的故事没有任何办法修改他的命运。


    他没有急着进下一章,而是先打开了留言板,那些荒诞不经的言论倒颇令人心情明快:


    【^^恭喜通关本游最高血压局。】


    【恭喜告别第四章·白眼狼列传。恭喜进入第五章·晴天霹雳本纪。】


    【谢谢!已经把三清观的门票退订了,钱留着喂狗。】


    【所以有没有人透露一下第五章的名字是什么?】


    【回上面:不用透露啦,第五章既是史上最长章节,也是史上最短章节。你会有的是时间细细享受的……】


    【剧透警告:如果你设置了知觉痛感的话,进下一章之前一定要调到最低。】


    【……怎么下一章主线是要凌迟我吗?】


    “凌迟”这两个字闪过是,殊无己似乎抓到了一个微弱的念头,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空白。


    他沉默地静坐了一会儿,最终动作缓慢地打开了第五章。


    第60章 惊变 哀声连天的三清景象消失了,……


    哀声连天的三清景象消失了, 第五章的画面飘到了遥远的空山境。


    秦昭从护山大阵中挣脱出来已是费尽心神,三界六道倾巢出动包围三清的消息又已传至耳边, 他不免心焦火燎,唯恐赶之不及。


    最负盛名的几大掌门均已身死,纵使殊掌门身上有伤,也不可能有人奈何得了他,只是一股不祥的预感总是萦绕在秦昭心头。


    就在此时,他耳边传来一声嘹亮的鸣叫, 一只灰背巨雕俯身向他冲来,雕背上站着一个熟悉的黑色人影。


    他并不知此人是谁, 但此人在漠北黄沙中,三清众弟子被石甲卫包围的时候,曾替他们解围。


    “要我带你一程吗?”那人开口道,声音却没有上次露面时那种刻意压低的沙哑,反而熟悉得令人毛骨悚然。


    “前辈。”秦昭拱了拱手,目光沉凝地盯着对方,“敢问前辈名号?要带我往何处去?”


    那人倒是稀奇地笑了笑:“你师门正在水深火热之中,除了那里你还有何处要去?”


    这戏谑的口吻带来的熟悉感更强, 秦昭不免双目微瞠,脸上已隐隐有了惊疑之色:“前辈难道”


    “够了。”黑衣人命令道, “上来吧,我这坐骑脚程快, 否则你赶过去的时候,可能已经大开杀戒了。”


    秦昭强忍着难以言喻的熟悉感,顺势跃上了雕背,与此同时,他手中的长剑忽然出鞘, 挑向黑衣人覆面的斗篷。


    黑衣人竟然不躲不闪,任由他将外袍挑了下来,一头夹杂斑白的黑发在风中摇曳,此人露出了与年龄不相符的轻佻表情,吹了声口哨,巨雕猛一振翅,又往高处冲飞了几丈。


    秦昭怔怔地将剑收回鞘中,一时间竟无法做出其他表情。他没有抬头,只是看着自己收剑归鞘时有些发抖的右手。


    “为什么是你?”他问。


    “你觉得会是谁?”黑衣人转身问他。


    这张英俊豪气的脸上比往日多了几分沧桑,原本乌黑的头发夹杂了点点斑白,皮肤更是苍白如死人,右边额头到脸颊上划了一道未有愈合迹象的剑创:“除了我,还有谁会一路提点你?又有谁会暗中为你指点迷津?”


    “你为何还活着?”秦昭抬起头,定定地盯着对方,用一种几乎质疑的口吻问道,“父亲?”——


    “怎么没动静了?千里眼,你过来看看。”


    “他是不是跑了?这里是他们三清门的地盘,谁知道山里有没有什么暗道密门”


    “宋师侄,你要不过去看一下?”


    “师叔,我学艺不精”


    “有谁可过去?取下那妖道的首级,我们便将之奉为武林盟主如何?”


    “说的是,不必管他五岳派的规矩,现在大伙都在这儿,不如咱们就定个新规矩,谁杀了这个恶贯满盈的妖道,谁就是新盟主!”


    “正当如此!”


    “众位施主。”静空禅师忽然双手合十道,“殊掌门神力天成,不应贸然动作,白白令人涉险——不若我们一同前往,老衲可在前护法,诸位跟在我身后,互为策应,如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均有迟疑之色,然而最终都做不出这临阵脱逃的糗事,只得点头应允了禅师的提议。


    只见红袍僧人双手合十,脚扎马步,大喝一声,一道金色的光晕照在众人身上,笼罩延伸往断崖对岸。


    两位菩提高僧,一人在前,一人断后,护持着这金刚不坏阵。夹在中间群雄手持兵刃,各自架起术法,随时准备迎战。


    然而,在众人即将到达另半边断崖之时,金色的护罩忽然消失了。


    一面无形的铜墙铁壁拦在他们身前,殊掌门方才在地上划的那道细线光芒流转,柔和的阵法如一只看不见的口袋般,软软地将对面那半座山罩在里面。


    “怎么回事?莫非那妖道尚有一战之力?”


    “他的魂灯还亮着!他还活着!”


    “阿弥陀佛。”静空禅师道,袍袖一张,“速速后退。”


    行军至此,最忌讳的便是一个“退”字,然而身怀金钟罩铁布衫的静空禅师尚如此命令,众人自然使出看家的本事,腾云驾雾地退至山后。


    静尘道:“殊无己已然命在旦夕,然而此时更不可轻举妄动。”


    “此话怎讲?”


    “这是三清前代的三位璧字辈真人共同留下的护命阵印。”静尘解释道,“同寻常护心镜一样,只有在命悬一线方能触动,一旦打开,威力无穷。”


    “此阵如何破解?”有人急问。


    “绝非一时可破。”静尘道,“曾有言道,摩罗法相,三璧辉光。那三位真人精通阵法,与先师摩罗方丈的金刚不坏阵齐名天下。要破此阵,断不如等殊无己毒发身亡来得更快。”


    “难道我们只能在此干坐着?”议论声不免嘈杂起来,“倘若他在这阵里面调息恢复了元气,出来与我们鱼死网破又该如何?”


    “照你这么说,不如我们先行撤退?只要蓝蝎剧毒不解,岂能容他有反扑之日?”


    “除恶务尽,方可太平!”有人大声反对道,“若有愚民再为他供奉命香续命,该当如何?此时放虎归山,我们早晚都落得被这妖人拿来血祭的下场。”


    一想到珠沫掌门任千帆惨遭血祭续命的景象,众人便不免倒抽冷气。


    一时间几人争论不休,既不敢奋力相抗,也不甘就此拔身离去。三清山上下千百高手围剿殊无己一个伤重濒死之人,竟是沦落得危如累卵,人心惶惶——


    而那边雕背上,秦昭仍与他死而复生的父亲对峙。


    “你在怀疑我?”五岳派前任掌门、早应尸身尽毁的秦万恩嘴角微扬,露出了个招牌到有点欠揍的笑,“你怎么不问问,是谁把你父亲逼成这副不敢以真面示人的狼狈模样?”


    “谁?”秦昭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也想指控我师傅?”


    “昭儿,这一路上,父亲已让你亲眼见得种种线索。”秦万恩的表情严肃起来,“任千帆死于血煞续命阵,静海方丈更是他当着你的面亲手所杀,并且不顾你们遭人围困,任由天下人视你们为大敌。你如今还不信我,还执着于向着这个外人?”


    “……”


    秦昭安静了一瞬。


    他对上父亲漆黑如深泉的眼,秦万恩鲜少这样一本正经地与他说话,竟让他感到了无比陌生。


    “不怪昭儿不信。”他斟酌着口吻,用尽量不令人起疑的语气道,“父亲起死回生一事仍然过于离奇。”


    “你这不是不信,而是不孝。”秦万恩的声音蓦地一冷,“你父亲起死回生,你不高兴;你母亲宁可当众自尽,也要引起众人的疑心,你却无动于衷。你与那殊无己相处不过一年,难道你能比我更了解我那师弟吗?”


    秦昭只被他一番话说得遍体生寒,从天灵盖到指尖都是冷得透彻。


    “……照您说,他是什么样的人?”过了半晌,他才从齿缝中挤出这句话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何须我说。”秦万恩见他语气松动,声音终于和缓了一些,“他师傅屿璧真人便有一句话评他:事事苛求,金必足赤,焉能可得?他要的东西又岂是寻常之物?”


    秦昭嘴唇一颤:“他要什么?”


    “自然是由他一人,独治万世。”秦万恩道,“自古世道,治乱更迭,天数自有定分,我等虽为上仙,却要尊重这因果循环,以万物为刍狗。而殊无己不屑成仙,非要这天理轮回、世世代代都照他的一念善恶来运作——千秋万代,仙人尚且如潮起落,他一介凡躯却妄想永垂不朽,这岂是常人所能为?”


    “这与他杀这些人有什么关系?”秦昭仍然无法理解。


    “因为我看破了他的秘密,事关我问卦卜得的‘大凶之兆’。”秦万恩不疾不徐地解释道,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枚骰子,“还记得这个东西吗?”


    秦昭自然记得,他从怀中摸出一枚一模一样的琉璃骰子,两枚骰子都有六十个切面,分别刻有天干地支之数,他手中这枚正是当时在五岳丹房中从“黑衣人”身上夺得之物。


    现在想来,此物应当是秦万恩故意留给他的。


    骰子上刻的另一首诗,与秦昭手中那一枚刻着的正好相对:


    【阴阳之骰,合启无穷;


    星斗倒转,命数可济。


    一抛万劫,生灭随心;


    造化逆行,玄秘无穷。】


    “这是什么?”秦昭问,目光紧盯着这枚骰子。


    “甲子骰,这是殊无己百年修道间炼得的伴生法器。”秦万恩语出惊人,“如诗中所言,此物专用于窃取他人命数,以成自身之无穷。”


    “不可能!”秦昭的瞳孔猛地缩紧了,“若真是如此,这东西关乎师傅性命,又岂会在你手里?”


    “因为这是为父拼了性命夺来的东西!”秦万恩陡然高声道,对独子至今仍然怀抱的质疑极其不满,“若非我算得天机,所有人都要被你这师傅骗了!他常年闭关,治世丰年又哪有那么多人命给他救?单靠救死扶伤积攒的仁寿香,怎可能帮他延年益寿至此!如今失去此物庇佑,他终是年将不永,原形毕露了!”


    秦昭蓦地抓紧两个骰子,嘴唇发白,几乎将掌心掐出血来:“那其他几位掌门是——”


    “我夺得这两枚甲子骰后险险逃脱,殊无己虽将我打成重伤,却一时无法置我于死地。”秦万恩停顿了一下,道,“我自知他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于是我便寻来一句焦尸,伪装成我的模样,邀各大门派的掌门一同前来勘验——待他们前来时,再暗中告知真相,并图谋大计,除掉殊无己……然而殊无己始终快我一步,将其他几人一一灭了口”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沉痛万分:“但他这一路狗急跳墙,倒底是露出不少破绽。几名掌门又都是高手,被杀前都逼他使出了看家的绝学。静海方丈更是让他被当场抓了个现行如此一来,倒也是将他逼到了众叛亲离的绝路之上。”


    “”秦昭的双眼默默地变得通红,他颤声问,“那么我呢?你将我送到三清又是为何?”


    “你只是个一无所知的孩子,又自幼孺慕于他,他虽然恨我入骨,却对你无所忌惮。”秦万恩沉思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道,“昭儿,这一路我未曾以真面目示你,就是为了让你不露破绽,好取信于他——我观你们相处之景象,如今到了该动你这步棋的时候了。”


    “什么?”秦昭哑声问。


    “杀了殊无己。”秦万恩一字一句地说道。


    “什么?”秦昭仿佛在梦中一般,他微微睁大了眼睛,重复道,一个字也没能听进耳朵里。


    “他现在被三清先人留下的护命阵符所佑,倘若迁延时日,恐仍有反扑之机。”秦万恩嗓音喑哑,语调沉痛,“但他信任你,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说着,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面色惨白的独子:“我们现在马上前往三清……杀了殊无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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