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师命 晴天霹雳
二人赶至三清山时, 群雄仍枯坐守于山前,形容憔悴, 杯弓蛇影,听得一点动静便如临大敌,擅机关阵法者聚在一块儿,引金木火土、布机括毒药,要将殊掌门所在的那半片山围绕得水泄不通。
雕背上,秦昭站在前面, 他的父亲盘膝坐于身后,手中仍旧盘玩着那两颗号称殊无己伴身法器的“甲子骰”。
“我还有一事想问。”秦昭转过头, 目光落在他父亲苍白到略显陌生的脸上,“如今既已万事俱备,殊无己也是强弩之末。父亲的大计几已得成,为何不露面于天下,重新执掌五岳,亲自率人攻上三清?”
秦万恩闻言动作一顿,继而嗤笑一声:“不要小看了他。”
“父亲害怕他?”秦昭问。
“也不必激我。”秦万恩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伸手抛出一颗骰子给他, “我知道你这么问,是因为还对我心存怀疑, 那便带着它一起去,看看它倒底会不会认殊无己做主。”
“你就不怕殊无己靠它扭转乾坤?”
“我已彻底研究此物, 甲子骰需阴阳两枚互相牵引,仅此一枚,即便是殊无己,也无法力挽狂澜。”秦万恩说着,微微一笑, “相比之下,我倒是更怕你心有所虑,手下容情。”
秦昭低头看着这枚在掌心滴溜溜转着的,非金非石,不知何物铸就的骰子,缓缓收紧了拳头。
“为爱子排忧解惑本也是我的职责,至于主持大局,我自会在时机成熟之时出面宣告天下。”秦万恩带上兜帽,长啸一声,巨雕回头从云间落下,二人的身形缓缓暴露在群英面前,引起一阵惊呼,“如今却是你要先履行你的职责了!”
雕背一倾,秦昭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那巨翅卷起的罡风从空中抖落,秦万恩显然不打算给他犹豫的时间,他坠落的方向直指那半片山火环绕的阵法中。
群雄布下的毒火土墙不辨是非地朝他袭来,他连忙抽剑相抗,然而在交兵之前,他却率先触碰到了屿璧真人留下的那道无形阵法。
阵法触碰到他的身体时,忽然化为柔泉,毫无防备得如一双温软的手臂般,将他拉入其中。
秦昭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他自己都分不清适才与秦万恩那场惊世骇俗的对话里,有几分是强作镇定、将信将疑,又有几分是虚与委蛇、随机应变,只是在触碰到阵法的这一瞬间,什么是是非非、死而复生、天下大事,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双足落地之时,他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他几乎手忙脚乱地朝灵力传来的方向跑去,不过几步,就看到了石壁边双眉紧蹙闭目调息的殊掌门。
堪堪月余不见,已然物是人非,殊掌门衣衫残破,口角处鲜血淋漓,一头雪白的长发如撕坏的雪缎般撒在地上,凌乱斑驳,沾满烟尘血迹。
“师父!”秦昭立刻冲了过去,“砰”地一声在师父身前跪下来,伸手将人从冰冷的石壁上转抱到自己的怀里,左手手掌运起家传功法,贴在殊掌门冷汗涔涔的背脊上,小心翼翼地周转内力。
内力行走了一个周天,怀中人雪白的睫毛才轻轻颤了颤,露出一点清漾漾的眸光来。在与他对视时,这双眼睛才幽幽地转亮了,好似刻意提着一口气,只为等他前来相见一般。
年轻人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他紧紧把殊掌门抱在怀里,颤声道:“怎么我一走就弄成了这个样子?他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殊掌门无力地抬了抬嘴唇,没有说话。
“若我真来迟了”他接着道,“我不如一刀杀了自己。”
“……傻昭儿。”师父这才轻声开口,这句话说得气如游丝,百转千回,失了平素的冷峻,听着却令人柔肠百结,“你杀了自己又有什么用?又不能让我活过来。”
秦昭的眼泪顿时掉得更凶了。他哪里还想管秦万恩说的那些胡话,纵使师尊真的做了些什么,那些人死都死了,难不成还真要师尊给他们赔命不是?
殊掌门自不知道徒儿心中突然出现的那些天理难容的想法,攀着对方肩膀的手臂微微用力,秦昭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把人从怀里扶了起来,靠在墙边坐正了,运劲传功的手却未从人身上离开。
“算时间,你本不该在此地。”殊掌门的神志微微回笼了些,这才察觉到些许异样,目光也渐渐变得清明,“出什么事了?你身上带着什么东西?似乎气息不同寻常。”
“反常之事。”秦昭擦干了眼泪,仍旧跪坐在师父身前,将秦万恩死而复生之事连同那一连串的指控都悉数同师父说了,并将那颗甲子骰从怀中取出,双手奉上。
饶是殊掌门在听到秦万恩尚在人世之事时都露出了惊异之色,对于秦昭体己措辞的那段指控却是神色淡淡、并不在意。
他接过那颗甲子骰,那颗晶莹剔透的琉璃骰子在碰到他的掌心时,忽然发出了一阵异样的璀璨神光,紧接着周围燃烧起了白色的火焰,与白夫人当众焚身的光焰全然相同。
这确实是法器认主的景象,原本噬人的火焰在殊无己掌中却是极其温暖,毫无伤人之意。秦昭轻轻地将手伸过去,那火苗果然如一阵清风般温顺地拂过他的手掌。
“如此看来,确实像我的法器。”殊无己平静地说道,“只是今日之前,我从未见得此物。”
他这话说得如同信口开河一般,然而秦昭却点头开解道:“《古兵器谱》上有言,有些法器是匠人锻造,有些灵器却是天生地造之物,虽会认主,却并非朝夕可得——若这真是师傅的法器,又灵力深厚,不如以之为引,治好师父身上的伤,我们也能离开此地,徐谋良策。”
殊掌门却没有回答,仍旧全神看着掌心的骰子。白莹莹的微光将他的脸衬得更显苍白,不似活人,如玉璧刻成一般。
“师父”秦昭颤声喊道,声音几近央求,“就允了徒儿这一次吧。”
殊掌门轻叹了一声。
他缓缓拉开秦昭始终放在自己身上的手,从地上站了起来,单薄的脊背再次挺得笔直,仿佛不曾受过伤一般。
只有与他极熟之人才能通过那一片晃动的袍角看出他是在强撑。
“”
“太晚了。”殊无己一字一句地道,撇开看那一身斑驳狼藉的血痕,他的神情模样已与那素来严苛冷酷的师长全然无异,甚至较之以往更为冰雪无情,“少算一步,便会步步落后。你能想到的,你父亲不可能想不到,断不能再顺他之意而为。”
秦昭忽然感到了一阵眩晕。
殊掌门背过双手,转头不再看他,而是以少有的耐心向他解释道:“你父亲对你说了这么多,你却对我和盘托出。想来你也知道,我二人之中,必有一人在说谎。”
秦昭低下了头。
“事到如今,你信我,便要与你的父亲为敌,你信你父亲,便应杀我以除祸害。”殊掌门缓缓道来,“这两种情况,你父亲不可能没有想到。”
“我”
“不用告诉我你怎么选。”殊掌门打断了他,“你是我的徒弟,无论你怎么选,我知道你都无愧于心中是非。但同样,无论你怎么选,你父亲必然都已有应对之策。你杀了我自然最好,你若不从,他定也已外面布好杀招,守株待兔,只待我们一出阵法,便可一网打尽。”
“他未必有此能耐——”
“昭儿,你何时变得如此轻敌草率。”殊掌门斥责道,“他为了取信于你,自然会以弱示人,且他必然深通秘门禁术,否则验尸之时不可能避过我的耳目。他只在三清学过一年,便可用三清绝学诛杀其他几位掌门。事到如今,他比之我鼎盛之时恐怕也只强不弱。更何况他只要略施小计便能获得群雄拥趸,你如何敢轻率以对?”
秦昭愧疚地低下头:“弟子愚钝,还请师尊示下……只是——”
他没有敢往下说。
殊无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秦昭在此时抬头看向他的师父,他会发现师父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不忍之色。
殊掌门平日里最烦与人解释,也不爱与驽钝之人苦口婆心,然而今日做的解释却比一生加起来还要多,仿佛秦昭是一个需要他从横竖撇点教起的幼童,秦昭自已察觉到了此中异样,却不敢深想背后的原因。
“你父亲本已身份至贵,却要将自己折腾得非人非鬼,引我入局。此举定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害我。”殊掌门道,“除非是为了什么苦求不得之事物。”
秦昭执着地打断了他:“那会是何物?我竟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能令父亲执着入魔的东西。”
“无论是什么,都必须将其毁去。此物定然有通天改命、扭转乾坤之能,能在验尸时蒙骗我的眼睛,又能令纪望春死而复活,断不能落入心术不正之人手中。”殊无己转过身来,低头看向他最后的爱徒,“——这件事为师要交给你去做,查明真相,不仅要大义灭亲,还要斩断祸源。”
“师父!”秦昭猛然抬头,“昭儿一人断难成事——您——您——”
殊掌门垂下眼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自你入我门下以来,我虽对你严加管教,却未曾以师命强逼你做什么违心之事”他的声音轻柔而悲悯,微微抬手,秦昭腰间那杆他亲手送出的银叶明光剑脱鞘而出,飞到他的手中。
殊掌门调转剑柄,递向秦昭,如当日强逼纪望春、令其自刎谢罪之时一般铁面无私,说出的话却是截然相反:
“我要你亲手杀我,取信天下,抢继天帝之位,方可与秦汨抗衡。”
第62章 弑师证道 不知该说是巧合还是心有……
不知该说是巧合还是心有灵犀, 殊无己和秦万恩这对师兄弟,对这个夹在中间的少年人提出了一模一样的要求。
如果说秦万恩提时, 秦昭第一反应是荒腔走板,同样的话从殊掌门嘴里说出来时,对他而言却是晴天霹雳。
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有一瞬间身体变得很重,甚至无法站立。
他几近惶恐地抬起头,仰望着殊掌门冰冷沉静的眉目、拂霜落雪的睫毛, 一时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殊掌门与之对视的目光却是不带任何私情的不容置疑。
“接剑。”他提醒道。
秦昭像是被冰水泼醒了一般。
他猛地摇了摇头:“事情远没到这个程度,师父。眼下我们对敌人是谁、手段为何已经有了眉目, 只消避过这阵风头,待师父养好伤,就有回旋的余地。更何况……仅凭我一人,如何与父亲……与他为敌?”
殊掌门垂眸看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的伤养不好了。”他只一句话就打破了徒弟的妄念,语气中却并无几分悲戚,仿佛只是寻常地想找个理由说服对方,“命香尽灭, 毒入肺腑,即便强撑也不过十日之期。你若不信, 可前来搭脉。”
他说着向秦昭伸出一只皓白的手腕,秦昭却又是摇头, 咬紧了嘴唇不肯照做。
“你若能承继帝位,不仅可以一呼百应,犹有三千石甲卫可为你所用,也是斩去了秦汨一条臂膀。”殊掌门收回手,接着道, “你不必立刻与他针锋相对,可韬光养晦取信于他,培植羽翼,待时机成熟之时,再图谋乾坤。”
他将后事安排得如此细致,更是令秦昭心冷胆寒——他深知师父的为人,一件事情若是已板上钉钉至此,便是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殊掌门见他仍无动作,不免微皱眉头,沉声问道:“你还有何顾虑?不如一并说出,让我一一为你解答。”
“我……”
秦昭只说了一个字便像被黏住了唇舌一样,说不出话了。
师父岂能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岂会不知道他为何迟疑?如今非要逼他亲口说出,再亲手碾碎,何尝不比令他自戕还要残忍无情?
然而他不说,殊掌门却不会因此心软。
“你下不了手,若是因为不愿背着弑师的恶名,”殊掌门缓声道,“我可先逐你出门,今日我名下弟子尽废,也不差你一个,就当是我不义在先。”
不等秦昭反驳,他就接着道:“若是因为私情所致,今日我便断了你的私情。”
说着他果断决绝地抬步走到秦昭身前,将长剑弃在他脚下,又亲手从他腰间解下了那杆剑鞘,握在手中微微一抬,做了一个二人都已滚瓜烂熟的起手式。
“我现已重伤在身,修为大损,不如秦汨远甚。”殊掌门道,“你若能打败我,我便随你出阵,试试你的办法。”
秦昭惊愕地看着他。
“捡起剑来。”殊掌门声音清冷地命令道,“若你连这样的我都无力一战……那便是亲身证明,别无他路可选。”
铮的一声,画面忽然变为静止。
【副本:“最后的试炼”已解锁】
【副本等级:50级以上,人数:1人】
【副本目标:打败殊无己,或者杀了他。】
在极其阴冷的风中,殊无己看着自己的身体像提线木偶般缓慢地捡起了地上的长剑。
场地正中间站着这一章唯一的敌人:【三清掌门·殊无己】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有点明白留言板上说“这是最短的一章,也是最长的一章”的原因了。
以他对自己的了解,他当然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也知道这个副本只有一种通过的方式。
果然,在他抬起剑的第一个瞬间,那道明晃晃的白色身影就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以千钧不当之势一击击在他胸口。
他的身体瞬间飞出二三丈远,重重地砸在一旁的崖壁之上。
是明光十三问的第一式,“一气贯元”。
胸口处传来微弱的痛感,此处的游戏通感设计似乎做得特别逼真,当他再次捡起剑时,第二式“澄怀观道”便已劈面而来。
他发现和其他副本不同,自己的血条没有因为受到伤害而减少一丝一毫,反倒是殊掌门一直处于残血状态。
但他的技能根本碰不到对方的身体。
他们用的招数是一样的,闪避腾挪攻守交替的方式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但对方就是能比他更快、更残忍、更力胜千钧。
第三式“明光照夜”。
闪烁的剑光如雷霆破海般将他的意识劈为两半,短暂的眩晕后,眼前的景物都出现了重影,耳边爆发出尖锐的鸣叫声。身上的不适感花了整整一刻钟才消失,浑身仍然像被车碾过了似的疼。
“你做好决定了吗?”殊掌门用剑鞘指着他,居高临下地问。
秦昭是怎么选的?
他脑中第一个闪过的却是这样的念头。
与此同时,他干脆利落地站起来,横剑当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出第四式“云开一线”。
然而一眨之息,胸口便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一模一样的转身横剑回劈,他的剑风擦着殊掌门的剑鞘划过时,震得人虎口发麻、脏腑颠倒的剑意再次将他重重击飞。
眼前的画面变成了一片白色,过了五分钟画面才回到副本里。
这时候久违的弹幕零零散散地飘在了眼前,似乎是为了提醒他什么事情:
【友情提示:当前的副本至今没有打败殊无己的通关攻略】
【实际上这就是一个无敌模式的boss……建议不要白费力气了。】
【榜一到现在还卡在第四章,懂的都懂】
【越晚杀受罪越多,不建议在这里死磕。】
不可战胜。
殊无己很快就理解了游戏设计者想要众人体会到的抉择之苦。然而,与多数人一样,他没有做无用功的爱好。
在第五式到来之前,他丢下了剑。
眼前的“殊掌门”也停下了动作。
“你做好决定了吗?”殊掌门再次问道。
他毫不犹豫地选下了“是”。
没有任何副本通关的显示,眼前的画面像玻璃一样碎去,游戏回到了剧情中。
殊无己不喜欢做无用功,但他的徒弟显然没有学到这一点。
秦昭双手紧握着剑柄,气喘吁吁地半跪在地上,全然是灰头土脸、伤痕累累的模样。但他爬起来时,双眼仍然灼灼燃着烈火。
他运劲出招,仿佛真的是想用少年人粗学了几年的招数,打败手把手教他这些招式的师父,打败在仙道独霸魁首百年有余的殊无己。
多少人殚尽春秋,焚膏继晷,梯山架壑才能望其项背,殊无己从来都是无法逾越的高山。
重伤又如何,殊掌门要将他打倒在地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久而久之,这已经不像是一场比试,而像是一场酷刑,竟也符合殊掌门“不听话就打到听话”的行事作风。
只是此番不是教训顽童,而是一场同时加注于双方的凌迟。
殊无己想起了秦昭身上的那些斑驳嶙峋的伤痕,忽然意识到,这个游戏似乎还是太短了。
秦昭可能坚持得比任何人都要久。
山谷间的风渐渐变得阴冷,沉闷的雨水从灰色的云海中打落下来。
殊掌门的脸上缓缓露出了疲色,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徒弟用手指抠着崖壁想让自己站起来,五指间浸满了鲜血。
他忽然心口一冷,唇边又渐渐渗出血渍。
“昭儿,别闹了。”他哑声说道,“到此为止吧。”
秦昭哆嗦了一下,似乎是因为这冷雨太过湿寒入骨。
“你还小,无力扭转乾坤,不是你的错,只是世事不会等你。”殊掌门看着他,竟然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难道你想让为师死在纪望春的毒下吗?”
秦昭闻言哑然,忽然之间泪如雨下。
绷了整整一日的这根弦,熬得过酷刑,却终究是在此刻断了。
他跪在地上,手里仍握着剑,面容却几乎无措,像是受尽了苦楚才求助于神佛的无望之人般,露出了渴求指引的表情。
他无声地问他的师父:我到底该怎么办?
“昭儿……”殊掌门在这一瞬间也感受到了一败涂地,他丢下剑鞘,低声道,“我是对你爱重怜深,才会以性命相托付。”
“不要再让我……”
最后两个字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嘴唇微动。旁观的殊无己却是心中微颤。
前头如此多的剧情都在诉说他对秦昭的私心,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这私心岂止一点。
“别让我失望”是他对徒弟说得最多的一句话,然而此时这两个字却不是“失望”,而是“难过”。
“不要再让我难过。”
一滴恍有若无的泪碎星般砸落下来,凌迟的最后一刀才会断喉摧心,那便是此刻了。
秦昭低下头,在一道闪电划破苍幕之时,他忽然发出了一声非人般的悲鸣。
苍白的闪电晃花了人的眼睛,一瞬间山崖间似乎陷入了无尽的黑暗,隆隆的雷声又堵塞了人的听觉,眼耳口鼻舌声意,似乎都淹没在了深渊之中。
画面再次亮起来的时候,那柄闪闪发光的长剑终于刺入了殊掌门的心口,已经变成灰红色的血液汩汩流出,沿着剑刃一直流到秦昭的手上,顺着他的虎口,一滴滴浸染了他的衣袍,打湿了他的靴面。
他想闭上眼睛,却做不到,而是自虐般逼自己直直地看着,看着殊掌门的身体如枯叶般颤抖,然后停止。
白发道人最终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右手扶着那柄穿过自己胸膛的长剑,两指轻轻往剑刃上一按。
秦昭的瞳孔缩紧了。
这是一个极简单的授刃礼,每次考教后,师傅都会以此表明徒弟达到了他的要求。若是最后一次,则另有一番含义,意为:
你出师了——
阵法渐渐隐去,三界六道中人开始能看清对岸的画面。
只见那盏悬于山顶的巨大魂灯渐渐地在秦昭的背后熄灭,最终彻底消散。天边突然云销雨霁,出现流光溢彩的云霞来,九天玄音仙乐四起,凤凰苍鹭翩翩而来。
流云间洒下花雨,灵鹿驮着仙人,仙娥驾着花车,乍生出一片吉兽和鸣的景象。
三界顺服,六道归心。
新帝登基。
游戏里也播放出轻快的音效,卖了很久的关子这才揭开了面纱,系统音清晰地念道:
【恭喜您通关主线第五章:】
【弑师证道】
第63章 父子 耳边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不知……
耳边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不知道是剧情效果还是服务器断电的影响,殊无己的眼前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这次的黑暗持续的时间比上次更久, 如果不是刚经历了一段栩栩如生的死亡回放,殊掌门可能已经入定或者睡着了。
他闭着双眼调息,十指微微作痛,身上隐隐又有了毒发之兆,但这一次,他提起一口真气, 将毒性硬压了下去。
没让毒继续分他的神,他闭着眼睛, 专心地想秦昭的事。
他和秦昭的事。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耳边传来“咔嗒”一声,扣在后脑的金属支撑杆收了回去,游戏舱将他弹了出来。
幽蓝的光屏投影在白墙上,文字显示系统修复已完成,《海尽天劫》联网版重新启动,正在将内网数据上传中。
进度条显示上传还需要十五分钟的时间。
殊无己垂着眼睛,沉默了一会。
他并不想马上回到游戏里, 而是打开手机,找到了那个黑色的头像。
他犹豫了一会才拨出了号码。
没有人接。
殊无己怀疑手机坏了, 根据他总结出来的经验,这个传声法器响两下就会有人应答。
他又试了一次, 这次倒是传来了人声,只是不是他期待的那个人。
肖紫烟的嚷嚷声好像隔着一点距离,对方接是接了,嘴里却好像在忙活别的事。
“往那边抬一点,对, 那边,哎不是,那不是有个折叠床。”肖紫烟指挥道,“丹霞老君呢?有伤员啊,快点过来,还在那儿打你的塔防游戏呢?”
殊无己的眉头跳了一下。
他还没来得及问谁是伤员,就听到了诶哟喂哟的呼痛声,这声音他也熟悉,是文修华,从这群人捏造化名的规律来看,应该就是司命文昌帝君。
果然听到肖紫烟喊道:“文昌宝贝,谁把你打成这样?”
“你说呢?”文修华没好气地说,“陛下要用蜜罐抓人,也没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守着防呢,大boss就提着青龙偃月刀,骑着赤兔马冲过来了。”
“……什么刀什么马,你最近闲书看多了吧。”肖紫烟翻了个白眼,才想起来手里还有个电话,连忙拿到耳边,“嗨,亲爱的渺儿,找我们老板什么事?”
殊无己:“……”
“秦不赦在哪里?”他揉了揉抽痛的眉心。
肖紫烟干笑了一声:“他上厕所忘记带手机了,你要不等等,我估摸着时间挺长,没个俩小时——”
“元君。”殊无己温声打断了她,“慎言。”
肖紫烟语塞,过了两秒才讪讪想,好几年没人这么正经八百字正腔圆叫她官号,她倒是没马上适应过来。
“你这么称呼……意思是我老板,掉马了?”她试探着问。
殊无己静默不语。
肖紫烟猛地有点发怵,想了想还是老实答了:“是这样的殊老师,你听我解释,就关于那个黑客,呃,就是给你发病毒链接那个人——”
“秦汨?”殊无己问。
“哎,你是把主线都走完了吧!”肖紫烟恍然大悟,“那我长话短说啊,尽量让你能听懂——就是他们要黑你游戏舱嘛,我老板的意思肯定是不能让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们就启动了海烬天劫里面的‘蜜罐’,其实就是陷阱,让他错判了游戏重启的时间,然后趁他检修接口的时候把他逮住了。”
殊无己讶然:“你们捉住了秦汨?”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肖紫烟连忙解释道,“他本人哪有那么好抓,哈哈,我们只是追踪到了他一个手下的地址,是不是他们大本营目前还在排查呢——你要不先休息休息?等我们有准信儿了我让老板第一时间回你电话,有什么情况你们自己沟通?”
殊无己没说话,似乎在理解这些话的意思。
“那我先——”
“元君,”殊掌门又打断了她一次,肖紫烟发现此人话不多,言简意赅,却每次都叫人提心吊胆,“秦昭自己一个人过去了,是不是?”
肖紫烟:“……”
肖紫烟:“呃……”
“方位?”殊无己又问。
“这个嘛——”
“告诉他吧。”王老君在一边冷测测开口了,故意说得很大声,“有些人想一出是一出习惯了,想以身犯险就以身犯险,说连累别人就连累别人,欠收拾着呢。”
肖紫烟目瞪口呆地转过头,朝他比口型:你告老师呢?多大人了?打小报告?
王老君哼了一声,继续扯着嗓子喊:“殊老师我加你微信——”
肖紫烟赶紧掐掉了电话,感觉今天自己正式从老板心腹大患晋级成老板心腹了。
殊无己皱着眉头看着突然黑下去的屏幕,正思忖着现想一个此地也能用上的搜魂咒,微信上的一个小红点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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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指一动就通过了,王师傅马上谈过来一个【龇牙】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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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师傅:【向您分享推文:《忍无可忍,三招教你如何优雅地体罚孩子》】
王师傅:【向您分享推文:《妈妈们注意了!这样打孩子最有效》】
殊无己:“……”——
坡上人家乡亲乡味农家乐今天在办独一桌的合家欢年夜饭。
二十人大圆桌铺着红桌布,搁着两坛女儿红,摆了一整桌的山珍海味,头菜是竹林放养的农家土鸡佐菌子,那鸡炖得一戳皮就爆出一咕嘟油。
秦不赦面无表情地坐在最靠门口的位置,冷眼看着主座上做东的人。
这人他熟,近几年虽然见得不多了,但依稀还是能从那张胡子拉碴的老脸上辨认出来,就是他老爸,高盛帝尊秦汨。
秦汨正举着碗,跟几百年没见过肉似的吨吨吨吃着汤泡饭,抬眼看见儿子来了,脸上立刻堆了笑,徒手拿了一只油淋淋的鸡脚,就要往秦老板脸上塞,“来,儿子,咱爷俩好久不见,吃,多吃点。”
秦不赦:“……”
他抬起一根筷子礼貌地推拒了父亲的盛情,不冷不热地开口问道:“你假装踩进陷阱,是故意要引我过来?”
秦汨无辜地耸了耸肩膀,又犯贱兮兮地给儿子杯子里倒满酒。
“有话就说。”秦不赦道,“说完我就要弑父了。”
秦汨:“……”
“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不客气。”高圣帝尊终于无语地放下碗,撸了撸额前乱七八糟的刘海,“这么多年没看到你,上来就是打啊杀啊的,爹地还想看看你高了没,瘦了没,对象谈了几个,你倒是就想着抄家伙。”
秦不赦:“……”
他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摸了摸眼前酒杯的杯口,然后抬起手,光线下很明显能看到他指腹沾了一层闪片似的蓝色蝎子毒粉。
秦汨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年纪大了,手抖,不小心撒多了。”
高圣帝尊唉声叹气地坐回主座里,双目忧郁地看着这个跟自己纠缠了三千多年的儿子。
“找你来是想和你谈个生意。”他道,稍微端正了一下坐姿,试图让自己显得有诚意,“昭儿,你如今心愿得偿了,还非要跟我作对不可吗?”
秦不赦没有说话。
“殊渺已经回来了。”秦汨好像是怕他听不懂,强调道,“三千六百分之一的几率,不太可能再发生第二次了。过了这个村,你可能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秦不赦垂下眼皮。
“我师父的遗愿,”他缓慢地说道,“我还没能完成。”
“死脑筋。”秦汨叹气,“人死了才叫遗愿,人没死,高低还有很多更实际的愿望。”
秦不赦没理他,只是转回了话题:“说吧,你要谈什么条件。”
“我不为难你。”秦汨等他这句话很久了,“我也知道要是殊无己在这里,你八成还是会听他的话来搞我——我就一个要求,休战。”
秦不赦:“多久?”
“多久都行。”秦汨见他松动,立刻接着道,“到你师父寿终正寝,我们再斗,怎么样,划算不?”
秦不赦眉毛一挑:“你这么怕他?”
“哎,不是怕,原因我们都知道。”秦汨道,“想清楚,这个交易对我们来说是双赢——你至少可以和他厮守此生,我也有时间好好休息。”
他说着就想拍大腿,“哎我说当时把你扔给他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早发现,你丫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根本不是什么崇敬之情,纯粹是色心,要早发现我会给自己挖这么大一坑?”
“这句你说过很多遍了。”秦老板不理他发癫,不耐烦地把酒杯信手磕在桌上,“殊渺回来了,局势对你不利,你拿什么筹码和我谈?”
“说反了吧,孩子。我主动找你来已经是让步了。”高盛帝尊悠悠道,深青色的眼睛忽然锐利地透过碎发,看向了他的独子,“杀我,你杀了这么多次,也已经习惯了——但你还想再杀你师父一次吗?”
第64章 滚外面去 他喊了声:“师父。”……
秦不赦没有被激怒。
他用沉默代替了一切答复, 深黑色的眼睛在背着光的地方,如同不能透光的石墨一般。
从很久以前开始, 秦汨不再能理解这个儿子的想法。
“如果我答应你。”秦不赦拿起一只小酒杯,不疾不徐地用自己的口袋巾擦去杯壁上的毒粉,慢吞吞地喝了一口,“你犯下的那些事情,我该怎么向我老师交代?”
秦汨差点被气笑了,显然没想到这逆子深沉了半天就问了句这个。
“小畜生, 你这么奸猾,还要我教你撒谎?”高圣帝尊笑骂道, “编个理由,说你手下无能,找不到我,不行吗?殊无己手机都玩不明白呢,你让他自己出马第二天就给人骗到缅北去,还怕瞒不过他?”
秦不赦没搭理,听到“手机”两个字才低头摸了一下口袋,发现手机没带, 他微不可觉地挑了挑眉,然后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只备用机, 开始看股票。
秦汨:“……”
看了一会看无聊了,他又打开了自己建的主题乐园官网, 到返图区刷了会今日repo,给几个cos得比较像的殊无己coser点赞,用的大号。
他老父亲继续眼巴巴地拿眼睛瞅他。
他叹了口气,关掉了屏幕。
“我深思熟虑过了,父亲。”他彬彬有礼地说, “要不我还是杀了你吧——这样糊弄我师父,会被他打死的。”
秦汨的脸猛地一冷。
“杀了你,你也还是会靠甲子骰复活,师父那边我就说我尽力了,实在不知道怎么毁掉那个东西——只要甲子骰还在,他也就不会有事。”秦不赦看起来像是在认真地考虑,“同样是撒谎,这么说可信度高得多吧?”
高圣帝尊闻言,筷子一扔,冷声道:“看来这顿饭是没必要往下吃了。亏我还挑了这么久的馆子。”
他借着桌布的遮掩,伸手握向桌子底下的刀把。
然而,在他抽刀之前,整张桌面都如翘板一般被掀了起来,浓油热汤锅碗瓢盆下雨似的往他身上砸,紧跟着的是破开桌面刺来的一截寒锋!
秦不赦单手举着踏雪惊风刺向他的父亲,另一只手轻轻一挥,脚下的地板被两只巨大的手掌撕开,正是三千石甲卫中最庞大的那只“崖盾士”,这尊石像身长足十米,面如金刚,手持双杵,双手举起重逾千斤的兵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主人剑刃指往的方向挥去。
“好家伙……”秦汨啧了一声,施了个看起来及其狼狈的矮身术从崖盾士双腿之间钻过,身形灵活如闪电幽灵,双指夹着一个指诀,就往秦不赦额头点去。
秦不赦避也不避,踏雪剑一招白虹贯日当胸刺去,便是拼着两败俱伤的局面,也要再一次了断眼前之人的性命。
转眼间,风云聚变,这边正是你死我活之势,那边楼下农家乐老板娘还乐呵呵地戴着耳机爆炒鸡杂,嘴里咕哝着刚才领客人上楼的老伴怎么还不下来。
秦汨迫不得已收掌拔刀回防,双刃交接之时,他轻声问他的儿子:“你真要杀我?杀了我,你的线索就断了。”
秦不赦这才第一次正眼看他,眼睛里杀气腾腾不似作伪。
二人一招过完,第二招便紧随其后,秦老板面上云淡风轻,手里使出的仍然是弃自己性命于不顾的狠厉杀招。
门口传来“咔哒”一声,似乎是木质门栓被里头的你来我往的剑气震断了,秦汨脚步一顿,忽然猛一收势,任由眼前夹霜带雪的重刃向颈口斩来。
就在此时,一柄金光灿灿的细身剑忽然斜斜刺出,横亘于二人之间,一道韧劲如一张铺天盖地的细网般罩了上来,就这么四两拨千斤地挑开了秦不赦手里的重剑。
秦家父子齐齐回头,只见洞开的木门前,无己真人长身玉立,雪发流辉,手里那杆虚虚平举的银叶明光剑好像没出什么力,却如能斩开天堑鸿沟一般,势定山河。
秦汨自当年事发之日起就再未见老友,如今沧海桑田、时过境迁,眼前之人却如千年前一般目色澄明,俊秀如昔。自己与之相比,实在有些相形见绌了。
他略有些晃神,双目定定盯着对方看了会,那人却一眼不看他,而是转头看向一旁的秦不赦。
殊掌门的眼睛平静如秋水,无怒无喜,秦不赦却是硬生生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本能反应一般。
农家乐老板被殊无己护在身后,这时候已经被吓晕了,殊无己没打招呼,先把人抱起来,找了张长椅安顿。
“好久不见,殊师弟。”秦汨率先开口,“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刚才不进来喝一杯?也没给你添两道菜。”
殊无己闻言回头,不冷不热地说:“你们讨论怎么撒谎的时候。”
秦汨干笑了一声。
“殊渺——”
“秦昭。”殊无己罕少这么无礼地打断人说话,他剑锋一转指向屋外,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是让人大跌眼镜,“滚外面去等着。”
秦汨:“……”
秦不赦:“……”
殊真人吃花瓣喝露水似的活了五百一十八年,口齿是不是芬芳暂且不论,气出脏字来还真是这辈子头一次。
昭帝陛下哪里还敢说话,佩剑也不要了,往地上一扔,转身就往门外走。
路过殊无己时,对方扫了他一眼,又颇为吝惜地赏了他一句话:
“下次再喊这两个字。”殊掌门说,“这辈子你就这样叫吧。”——
秦不赦靠着门站了一会儿,包厢里才传来桌椅碰撞的声音。
他倒是不担心秦汨能把殊掌门怎么样,跟这个老奸巨猾的父亲斗了这么多年,他对对方的手段也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但凡能耍诈玩心计,绝对不会硬碰硬。
以他的本事,要听清里面的对话易如反掌,但既然师父让他退出来了,便是不让听的意思。
他安静地找了张椅子坐下,掏出手机,继续看股票,看了会又打开工作群,@了一下肖紫烟,发了条空白消息。
紫蝴蝶:……干嘛?
紫蝴蝶:冤枉啊。
紫蝴蝶:真不是我。
紫蝴蝶:……等等,你还活着么?你是我老板本人吗?
秦不赦笑了声,关掉对话框,也没回,任人在那自己瞎着急。
他看了看表,估摸着师父谈话的效率,干脆提前叫好了回老银杏街道的车。
司机刚给他弹提示,身后的门就打开了。
秦汨不在里面,出来的只有殊无己一个人。
他马上站直了,欠了欠身。
殊无己这次看都没看他,径直就走楼梯下了楼,到收银台前时才停步等了他,示意他帮人把店里的损失赔了。
“外面停着的车是我叫的,您可以先上去。”秦不赦低头摸卡,想了想不放心,又说,“请在车上等我一下。”
殊无己这才看了他一眼,也不回答,转头上了车。
他没刻意嘱咐什么,倒是司机有眼力见儿,远远看到付钱那个好像还在结账,就继续熄着火等着。
秦不赦松了一口气,匆匆忙忙地整理了一下大衣才上车。
铁盒子“嗡嗡”一声后,缓慢地行驶起来。
殊无己闭着眼睛靠着右侧车窗,仍然没有开口的意思。
秦不赦抿了抿嘴唇。
他试图回忆起前段时间自己是怎么和师父自然如亲友般相处的,又努力追忆了一下三千多年前犯了大错后该怎么向师父讨饶,思虑半天,开口说出来的话却是很老套,没有任何帮助。
“你们刚才都谈了些什么?”他问。
殊无己没有睁开眼睛,但也没彻底不理他,只淡淡地道:“没谈什么能瞒过陛下您的事。”
秦不赦被噎得闭上了嘴。
司机神色古怪地看了眼后视镜,怀疑这次拉到神经病了。
一路上两个人再没说什么话。
殊无己仍然闭着眼睛调息,秦不赦拿着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只觉得股票不好看了,逗肖紫烟也不好玩了,看coser更是兴致缺缺,毕竟本尊现在就在眼前,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
农家乐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四十多分钟车程,熟悉的老银杏树就出现在视野中,黑夜里依旧一片流金,像一盏苟延残喘的暗灯。
秦不赦替师父开车门的时候,感觉夜风有点冷,便把自己的围巾解了下来,展开了,当做披肩拢在了师父的肩膀上。
对方没拒绝。
他心里稍微安宁了点,跟在人身后,爬着台阶上了阁楼,眼看着殊无己已经能颇为熟练地找钥匙开防盗门,然后指纹解锁。
他定定地看着那双熟悉的手在现代设备上轻巧翻飞的样子,竟看得有些痴——分明已经重逢多日,直到此刻,他才真正产生了那种令人心潮汹涌的真实感。
门打开了,殊无己踏进去了半只脚,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就这么把门甩上。
他带着审视的目的转过头,却撞上秦不赦心有灵犀的双眼。
秦不赦迟疑了一下,紧跟着后退一步,跪下来,额头贴着冰冷的石阶。
他喊了声:“师父。”
第65章 饶恕 师父给你买。
他们一跪一站, 在昏暗的楼道里僵持了有两分钟的时间。
声控灯亮了又灭,如此循环了多次, 闪烁晦涩,一如殊无己现在的心情。
画面似乎和不久前的游戏场景重合了,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亲手送给秦昭的剑,而秦昭跪在他面前,纵使相隔三千多年, 名字样貌气度皆已不复往昔,跪得却是一如既往的端正, 表面恭顺,背后轻狂傲慢、随心所欲、满口谎言、心浮气躁、行事冲动、假公济私、不知礼数的臭毛病也是丝毫不改。
但秦不赦仍然是沾了海尽天劫的光——殊掌门无论怎么在心里记过,少年人浑身血污、挣扎着向他举起剑的模样仍然如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眼皮上,一闭目,一错眼间,就这么明晃晃地、泪汪汪地浮现出来。
殊无己幽幽地叹了口气,终是让开一步,示意人一起进来。
秦不赦对师父罕有的宽容颇感惊讶, 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二人一起进了这间没几个平方米的阁楼间, 门关上后,殊掌门沿着床沿坐下来。
房间里没有秦不赦的位置, 他当然也不可能就这么居高临下地和师父讲话,便干脆重新在师父脚边跪下,做出一副认错态度良好的姿态。
殊无己懒得骂他,随手拿过一旁的一卷册子,一边翻一边问:“我什么时候逐你出师门了?”
秦不赦一愣, 显然没想到会从这个问题开始。
事已至此,他也断然不能再说谎,只得低头道:“三清十六戒,第一戒是戒杀无辜,第二戒是戒伤同门,第三戒是戒逆师长,我三条全犯了,无论如何,不能再做三清门人。”
亲手杀师,确实算得上三条全犯了。
殊无己没有评价,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手里的册子翻过一页,他接着又问:“你家族谱里没有叫秦昭的人?”
这个问题仍然没头没尾,秦不赦却恍然大悟,他师父是把他们重逢以来他说的每一句胡言乱语都挑了出来,一条一条要跟他对账呢!
他硬着头皮回答:“弟子当时说的是没有叫秦昭的长辈。”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心虚,果不其然,头顶传来了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石甲卫听你命令行事,是因为没信号了?”
秦不赦:“……”
没等他回答,殊真人又翻一页,顿了顿,道:“算上今天,你有十三次对我直呼其名。你以后都想这么叫,是不是?”
如果不是仙人无汗,昭帝陛下这会儿已经汗流浃背了。
他自然没法承认自己那些趁师父不记得就口头占占便宜的旖旎心思,只好使用了那套三千年就很熟练的连招:磕头认错,请师父责罚,下次不敢了。
殊无己不理他,把书册放在一边,沉默地静坐了一会。
秦不赦没法不心慌,眼前这景象他梦过多回,梦里殊无己垂着眼睛对他如实相告:“我不是你师父,你已经出师了。”
“再说说今晚的事。”殊掌门打破了静默,“旁的暂且不提,现在我只问一句,如果我不来,你真的准备编个理由把甲子骰的事蒙过去?为了让我长命百岁、颐养天年?”
秦不赦张口就要否认,殊无己抬手制止了他:“想清楚再说。今天你再让我听到一句谎,我此生不会再见你。”
秦不赦的喉咙一下子哑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谨慎地道:“我知道您会来——我算好了您离线的时间去找的秦汨,手机也是故意留在办公室的,我和他们说了,如果您问什么,都要告诉您。”
殊无己盯着他,他不避不闪地迎上那冷清清的目光。
“若我果真没有来呢?”殊掌门仍然没放过他。
“我……”
“你会像跟秦汨说的那样骗我。”殊无己帮他回答了。
秦不赦低下头,很低地“嗯”了一声。
殊无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眉心又开始隐隐抽痛了。
“对不起。”跪着的徒弟十分温驯地向他道歉,他倒是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几百年的涵养都在此时耗尽了。
“秦昭。”殊无己喊了他的名字,“三千六百年前,你没有让我失望,现在你反而做不到了?”
秦不赦怔怔抬头。
不知是不是他太幸运,师父的脸背着光,他不用看到对方失望的神情。
“我当时是尊师命而为……”他艰难地说,“若让我自己选,就算过三百年,三千年,三万年,我都做不到牺牲师父的事情。”
殊无己:“……”
即便是神通广大如殊掌门此刻也是没辙了,他无言地看着膝下跪着的弟子。
这孽障如今功夫早就不弱于他,大抵也不再需要任何他教过的功夫,他也再没有什么衣钵可以传承——只是那两只眼睛一张鼻子一张嘴却分明从上到下写满了“不想出师”四个字。
然而这是他亲口答应过的事。
他答应过秦昭,只要他还在,就许秦昭做他一辈子的徒弟。
殊无己一时力竭,他站起身,走到阁楼狭小的窗前踱了几步,纤长的人影整个浸润在被窗幅裁剪过的月光里。
他走了两圈,最终又回到“孽障”面前,声音平静地道了句:“起来吧。”
秦不赦茫然地抬起头,好像不理解自己就这么被高高地举起,又轻轻地饶过了。
“这几年对你疏于管教,也有我的问题。”殊无己沉静地回答道,指了指床沿,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我知道你委屈。”
“不——”秦不赦下意识地否认。
他确实不觉得委屈,三千多年,自苦自恨是常有之事,却独独没有一丝一毫委屈——亲手杀了师父的人凭什么委屈?纵使有万般理由,他唯一真正不能赦免的只有他自己。
殊掌门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月色般清淡皎洁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接着是手指,那只熟悉的、微凉的手掌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穿过发丝,贴在他后脑上,微微用力。
他顺势靠进了师父的怀里,双目微瞠,身体罕有的如雕像一般僵硬。
“回头把名字改回来吧。”殊无己轻轻地搂着他,让他伏在自己的肩头,手指一下一下,缓慢地顺着他驯服的乌发,“师父原谅你了。”——
这个怀抱似乎持续了很久,然而和漫长无尽的千年时光比起来,又显得转瞬即逝。
秦昭紧紧地拥抱着师父瘦削的肩膀,他至今仍不理解这副刀锋般单薄的身体为何能这样毫无犹疑地扛下滔天的欺世恶名,又如此决绝果断地走向死亡……若他还是当年那个被迫得道的少年人,如今早该泪流满面了。
殊无己就这么纵容他抱着自己,似乎将此生全部的柔情都留在了今夜——但当他发现这个拥抱似乎也没有尽头的时候,他无可奈何地拍了拍徒弟的头。
秦昭缓慢地松开了手臂,往后退了一人左右的距离。
“你知道我的习惯,揭过的事便已揭过了。”殊无己道,“但该我过问的正事还是要谈。”
“是。”
秦昭应得很快,殊道长却没有马上接话,而是盯着他看了会,又看了眼这个狭小的房间。
“你在附近可有居所?”他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道。
“有的。”秦昭说,“沿江路上有一套房子,我平时住得比越江吟那边多,东西也全些。”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师父若不嫌弃,可以搬过来一起住。”
如今话已说开,自然没有徒弟房产遍地,却让师父挤收容所阁楼的道理,殊无己却一向对身外之物不甚在意,未置可否,只是示意他带路。
“要准备什么东西吗?”秦昭点开微信,十指如飞地交待保洁临时收拾下房子、点了壁炉。
“不必。”殊掌门微笑了一下,“地方大,施展得开手脚就行。”
秦昭隐隐感觉不妙,却不好说什么,便故作云淡风轻地转移了话题:“等天亮了,我再回来帮您收拾行李,顺便带您去做几身衣服,也方便平时出门,免得到处都有人烦你。”
“无妨。”殊无己倒是宽容,“我可以穿你的,衣带束紧些便行。”
秦昭:“……”
他无言地牵过师父的手,领着人离开这间临时寄居的老楼,沿着金叶遍地的街道,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殊无己照旧惯着他,也不觉得两个成年人在凌晨两点的大街上手牵着手踩蚂蚁有什么问题。
秦昭一间间给他介绍周边的店面,有意无意地总暗示要给他买点什么,看得出来秦老板彻底摊牌之前已经忍很久了。他没太当回事,然而看到秦昭那只宝贝似得佩在腰间的草扎小狗时,又觉亏欠起来。
作为师长,他从没赏过秦昭什么像样的东西——唯一送的那把剑,也硬逼着人拿来捅了自己,从此再没见对方用过。
“昭儿,”他忽然打断了对方,温声道,“我孑然一身,轻便惯了。倒是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师父给你买,好不好?”
秦昭猛然失语,手指都因为这句话麻得蜷缩了起来。
昭帝陛下心想,师父就算今天要打死他,他也认了。
第66章 软肋 开组会了
见他久久没有回话, 殊无己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秦昭笑了笑,道:“没事。”
又说:“不用送我什么, 你在便足够了。”
这话说得俗套,殊掌门也没当真,仍自顾自用目光搜捡着道路两旁的灯火,琳琅满目的店名他也弄不明白,金店倒是认识,于是便转头问徒弟:“要不要进去给你打个长命锁。”
秦昭:“……”
太土了, 太丑了。他面无表情地想,这是要给他办满月酒吗?
“师父, ”他决定摊牌,“你的钱都是我给你的。我每个月偷偷给你转生活费。”
殊无己:“?”
他好像以为自己还在做三清掌门,想要什么就能进店里拿了,身后跟着一群香客排着队给他奉贽。
秦昭把他从珠光宝气的橱窗前扯远了点,略低了头,靠在人耳边轻声说:“您不会玩手机,脾气又不好,还喜欢跟人结仇, 我不给你钱,你就把自己饿死了。”
殊无己转过头, 目光震撼地看着他仅剩的这个徒弟——这人好像生怕自己打不死他。
秦昭说着自己也低笑了一声,垂着眼帘, 目光深邃柔和,却浑然是一副很幸福的样子。
殊无己盯着他看了会,便也笑了,很浅地抬了一下嘴角,斥了句:“贫。”——
秦昭在沿江路的住所是套带花园的小洋房, 带一个有池塘的小花园,不贪好看,池子里头没有锦鲤,养的是肖紫烟喜欢吃的虾子和文修华喜欢的鳗鱼。
洋房有三层,中西结合的布置,底楼满铺了白色的厚地毯,沙发又大又软,吊顶却是中式木制,仿宣纸材质的灯罩,桌上的摆台又有几分巴洛克极奢风,混搭得光怪陆离。
殊无己看了会那尊鎏金镶钻的天使雕塑,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那是两个抱在一起的光屁股小孩,不觉挑着眉头移开视线。
“解厄星君从地中海那边买回来的伴手礼。”秦昭解释道,“戴黑墨镜那个。”
殊无己了然地点点头,也明白了这种混搭风的成因:“都是你那些玩得好的小朋友。”
秦昭:“……”
他老师重归师位后辈分意识感突然变得很强,这让他有点头疼。
他轻叹了一声,转身拉着师父在壁炉边的扶手椅前坐下,自己去厨房泡了杯熟悉的老君茶。
殊真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他的注意力很珍贵,新鲜花哨的布置并不能让他欣赏太久,剩下的时间,他一直沉静地注视着他徒弟忙碌的背影。
茶被递到手边的时候,他并不渴,但仍然接过来喝了一口,像是在弥补很多年前缺失的拜师礼。
这一系列动作做完后,他意识到不得不谈正事了。
殊掌门垂下眼帘,随手指了指脚边,他的徒弟就轻车熟路地跪了下去。
殊真人没看对方,而是打开手机,点开了——提醒事项——他居然学会了用提醒事项!
“有点毒发。”殊无己解释道,“怕忘事。”
秦昭忙去看他的手指,然而那些手指都被有意无意地半拢在衣袖里,刻意地不让他瞧见。
“您——”
“还没让你说话。”殊无己淡淡地说,“挺疼的,你也行行好,别再叫我烦心了。”
昭帝陛下无奈地闭上了嘴。
“秦汨跟我说了些事,他说的话我自然不会全信。”殊无己道,“当然,你说的我也不会全信。你二人如今在我心中半斤八两,拼一块儿许是有几句能捡来听听的。”
“——先问你头一件事,”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冷肃起来,“秦汨为什么还活着?”
一上来就是问责。
这也确实是他师父的作风,三千多年前殊真人赔上性命也只让他做着一件事:杀秦汨,绝后患,他至今未能做成——单这一件,也够他狠狠地挨一顿抽了。
“我无法做到。”秦昭低下头,如实认错,“在您回来前,我已试了三十多次。但每次杀死他后,他都会从某个角落卷土重来。”
“原因?”
“甲子骰。”秦昭道,“那不是件普通的灵器,六十年一个轮回,两枚六十面骰子,起落一次,便是将一个轮回的命数借到自己身上,如此他便能再活一次。”
殊无己眉间拧紧了,显然这个东西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纪望春当年死而复生,也是这个原因。”秦昭补充道,“但不论是纪望春、白千秋、鹿角笔仙、任千帆,或者其他人,借用的都是秦汨的命数。他们的复生都不完整,很难看。”
“任千帆。”殊无己喃喃念出了这个名字。
秦昭点了点头。“是。”
“布血煞阵,同时向您和静海方丈求救,在启动阵法后在阵中以极其残忍的方法自杀。”他简短地说,“任千帆从一开始就是秦汨的人。”
殊无己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师父,不是您的错。”秦昭抬起眼睛,温声道,“那种情况下,静海方丈又猝然发难,任谁都会怀疑他的。”
“这不是借口。”殊掌门打断了他,“我心中自有论断。你接着说。”
“我尝试了很多方法杀死秦汨,但这只是浪费时间。”秦昭道,“他每一次复活都会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要重新找到他反而变得更困难,他利用这些时间修炼,布局,算计,同样也尝试用各种办法来结果我的性命。”
“他伤到你没有?”殊无己突然问。
秦昭一愣,继而微笑了一下,“我身上师傅都看过了。没有新伤。”
殊无己点点头:“撒谎就掌嘴。”
秦昭:“……”
秦昭:“都治好了——您刚走那会我是躲躲藏藏了几百年,一千年后就只有他躲的份。他现在不是我对手,我也不会再给师父丢人了。”
殊掌门道:“你倒是厉害。”
这话也不知是褒是贬,秦昭便全当补药吃了,得寸进尺地要求道:“师父,先让我看看您的手——”
殊无己没理他,只是盯着他问:“你和他僵持了许多年,竟无寸进之功?”
“不毁去甲子骰,就无法打败秦汨,即便杀满三千六百次,这灵器也可能会认旁人做主,如此更难搜寻。”秦昭只得回答道,“毁去甲子骰的方法,我已有一些眉目,只是尚有待验证,还请师父再给我一些时间。”
殊无己没有回答。
“甲子骰究竟是什么?”过了一会,他才问,“跟海尽天劫有关?”
秦昭苦笑:“什么也瞒不过您。其中缘由三言两语无法说清——眼下还是先让我为您解毒吧。”
殊无己仍然没有理会他的请求,却不再遮掩自己的手指,他低头看了眼彻底化为漆黑的指尖,缓慢开口道:“和我也有关?”
秦昭没有说话。
“也是说不清,是么?”殊掌门轻声问,“留你这张嘴,除了油腔滑调、欺上瞒下,还有什么用?”
他闭上双眼,靠着椅背,神情间确然有了几分疲倦之色。
“师父,明日我把大家都叫来,与您仔细解释。”秦昭终于松了口,“只是你的伤还是不要等了——”
他说着就站起来去握殊无己的手腕。
修长挺拔的黑影将白发道人笼罩在其中,殊无己抬头冷眼看着他,心知这孽障演了这么久的好徒儿,这下终于是原形毕露了。
他没有动,任人拿住了自己的手,靠到眼前近看。
昭帝陛下露出了全然无奈的表情,自言自语般道:“……怎么忍这么久了?”
“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殊无己突然把手抽了回来,拿拂尘敲了敲人的肩膀,示意他跪回去,“如果万不得已,又发生当年那样的事——”
秦不赦的表情蓦地凝固了,他没有说话。
殊真人句句诛心:“我命你杀我第二次,你能做到吗?”
“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秦不赦打断了他。
这不算回答,也过不了殊无己那关,殊无己就这样冷冷地看着他,双手交错着放在膝上,任由漆黑的指尖泛着冰冷的幽芒。
沉默持续了半分钟,殊掌门无意于延长这场折磨,开口提点道:“我的手很疼,已经连茶杯都拿不起来了。”
秦不赦:“……”
他掩饰得很好,但跳动的眉尖显示出他强压着的烦躁心情。
从这场问话开始的第一秒钟他就恨不得师父能像以前那样简简单单地抽他一顿,而不是拿着他的软肋在这儿杀人诛心——他有点后悔让海尽天劫的剧情走得那么快,他也没有自己想象中准备得那样好。
“我能做到。”
最终,他还是开口了。
“只要是师命,我就能做到。”他艰难地说,声音很平稳,但嘴唇微微颤抖,“现在可以让我给您治伤了吗?”
殊无己低下头,垂目看着他,终于大发慈悲地把手指伸到了徒弟的嘴唇边。
“你可以用舌头。”他温声道,冷冷清清的眼睛里没有半点绮念,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是什么虎狼之词,“但今晚如果见血,我就马上离开你家。”
“听明白了吗?”
第67章 做夫妻 张嘴含住师父的手指时,秦……
张嘴含住师父的手指时, 秦不赦一直抬头看着师父的眼睛。
清隽明澈的目光从来没有变过,殊真人的眼睛干净到单纯, 从下山出师那年起便一直如此。
殊无己说话、做事的方式总是直接简单,一眼能看到底,爱憎好恶亦是如此。秦少爷这个被娇惯大的金枝玉叶拜入门下后,没少受罚挨训,待遇落差极大,但他从没自我怀疑过, 也没生过任何怨言——
因为师父从来没有掩饰过对他偏爱。
他轻轻地舔了一下带着锈味的指甲,低下头, 将师父的两只手都包在掌心,仙力周转间这双冰冷的手总算有了热度,他又用嘴唇蹭了蹭,然后轻柔地吮吸起来。
目光仍然炽烈地停留在殊无己的脸上。
殊无己却没有看他,而是拧紧了眉头,他的手指中毒后本就敏感,被人这样翻来复去地折腾,一时间酥麻得厉害。
好在是秦昭。他心想, 若是旁人,他也不愿被人如此长时间地亲近。
秦昭含着他的手指时安静得像一条上了嚼子的家犬, 倒是没那么气人。他顺着心意,伸手插入徒弟略有些凌乱的头发里揉了揉, 随口关怀道:“这么多年,也未见你成家,本以为你早该儿孙满堂了。”
秦不赦:“……”
昭帝陛下差点把唇边的手指咬了。
殊无己接着道:“我看你和紫霞元君颇为亲近,若不是她已有家室,我还以为——”
秦不赦猛地松开嘴, 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人,生硬地开口:“您别说了。”
殊无己莞尔:“你竟也会害臊。”
又道:“我师父师伯在时,也会给俗家弟子牵线指婚,只是我平素不爱管这些,但如今既然门下只有你一人,也该问问你——你做什么?”
秦不赦拿牙尖在他的指甲上磨了一下,他只觉一阵钻心的麻。
殊无己脸色一沉:“今天不收拾你,你总不舒坦,是不是?”
秦不赦叹了口气。
他松开口,换了根手指含着,声音很轻,却异常坦诚:“我心里只装得下师父,装不下旁人。您别说了。”
殊无己无奈斥道:“这哪里是一回事,难道师父还能给你做妻子不成?”
秦不赦:“……”
殊掌门又道:“纵使我给你做了妻子,将来也总是要先你过身的,难道你就从此不续弦了?”
秦不赦:“………………”
他服了。
他无语地听他的师父一本正经地开老头玩笑,心灰意懒,连说话的欲望都没了,只能安静地运功调息,替殊无己疗伤。
用舔的确实费劲,他心平气和地默念了会纯阳功心决,心平气和地像收拾筷子一样弄干净每根手指,心平气和地向师父请罪告退,最后心态平和地进浴室收拾自己,往里头一待就是大半个时辰。
“您该累了。”再出门时,昭帝陛下已经换了一身浴袍,黑发披散,浑身上下水汽氤氲,“我带您上去歇会儿,紫——王老君他们明早过来开会,到时候正式介绍你们认识。”
殊无己迟疑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点点头——
他们今日实在说得太多。
殊无己躺在主卧的床上时,仍然忍不住想要叹气。
他的徒儿……
他的秦昭。
他在此世唯一的熟人。
即便是回到他的时代,也是唯一一个自始至终站在他身边的人,唯一一个与他亲密无间,无须有任何顾忌避讳的人。
落地的窗帘没有拉严实,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秦昭站在次卧的阳台上——这两间卧室共用一个大露台,中间被简单的玻璃房隔开。
秦不赦不跪在他面前时,仍然是那位清贵疏懒、万事不萦于怀的“秦先生”,眉头微微蹙着,眼尾下垂,似乎在对着电话里交代什么,偶尔点头,但总是听得多,说得少,视线注视着远方,幽邃如深海鲸波。
殊无己看了会,没打算推门出去打扰,反倒是研究起了床头金属支架模样的装置。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游戏还没打完。
他熟练地按下启动键,熟悉的女声猝不及防地外放响起:
“欢迎您回到海尽天劫!”
殊无己:……
不用看也知道阳台上的黑影也被惊动了,秦不赦冷恹的表情如融雪般化开,漆黑的眼睛穿过帘幕的缝隙,给了他一个满含笑意的眼神。
殊无己两眼一闭上了线。
一进入大世界,任务栏里那个发光的红点就弹了出来:
【您已通过主线第五章,触发剧情“葬剑人”】
一阵浓烟升起,他又一次回到已经修复过的竹林小屋中。
小屋一如往昔,桌椅杯碟犹在,只是没有一点人味。
新栽下的子母竹尚不如原先茂密,前面已经挖好了坑,就等着“秦昭”去埋下那柄血迹未干的剑。
殊无己缓缓地走了过去。
这儿没有过场动画,他却依稀看到了秦昭的身影,满身伤,被他打得如落水狗一般,一瘸一拐地拄着剑跪在此地,而他的尸身……他的尸身被擦洗得很干净,换上了金光灿灿的掌门华服,每一丝头发都被束进了冠里。
他闭着眼睛,原本蹙起的眉心已经松开了,心口的伤痕也已不再流血。
秦昭跪在地上,没有用法术,也没有用工具,只是用手一把一把地把冻土挖开,他的手上本来就都是伤,如今更是伤痕累累,指甲都折断了。
年轻人像是不知道疼似的,只想让他的师父安睡在这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只是极偶尔地,他要停下来歇一会儿,安安静静地掉一会眼泪。
殊无己又叹了口气。
纵使他把眼睛哭瞎了,坑也有挖完的时候,秦昭艰难地爬起来,给自己全身上下施了个净身咒,才将师父的尸身负在背上,缓慢地走上了这条告别路。
从屋里到竹林前,只有五六十米的距离,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他总觉得背上柔软的身躯似乎还是温热的,似乎还能在他颈口呼吸,似乎还有心跳,但每每停下来确认,都以失望告终。
路很快就走完了,他把尸身放入墓穴中,又安静地在坟前跪坐了一会。
就当殊无己有点嫌弃地认为这场丧仪过于冗长的时候,他看到他的徒弟俯下身,如往常撒娇时那样抱住了他的腰,额头贴着他的额头……
然后十分庄重地在他苍白的嘴唇上落下了一个吻。
殊无己蓦地一怔。
原本已经豁然开朗的事情此时似乎又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殊掌门自幼博闻强识,冰雪聪慧,却也无论如何不明白,他的徒弟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吻他。
嘴唇的相贴持续了很久才分开,秦昭缓慢地坐了起来,手指轻轻擦过尸身的面颊,一下下为他整理着已经没有任何瑕疵的头发。
“师父……”秦昭轻轻地说,“事到如今,虽该让您入土为安,我却仍然无法轻言离别。”
然后他看着这个不孝徒又把自己从墓穴里抱了出来。
殊无己:……
“我找了很多人,佛修大士,九殿阎罗,妖魔鬼怪,三清天尊……无论找谁,都无法令我再见您一面。”秦昭喃喃自语道,“本该到此为止,但刚才吻您的时候,我又想到了一个地方。”
“昆仑岛。”他顿了顿,接着说,“师祖,还有师伯师叔祖飞升的地方,人人都说那里有奇缘,蓬莱仙山也有海阴侯死而复生的传闻……”
“若是您在,又要斥我多心了。”他微笑了一下,“优柔寡断,不切实际,您得给我记一次过。”
“但还是让弟子……再试一次吧。”
秦昭说着又哽咽起来,殊无己皱着眉,他何时见过这等水做的模样,更难将这模样和如今的秦不赦联系到一起。
时至今日,他仍然对徒弟的过度反应感到无法理解。
他是师父,师父走在徒弟的前面,黑发人送白发人,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是秦昭在拜入他门下的时候就应该接受的事情,相比多情伤怀,秦昭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但隔着千百年的记忆,他没法训到他的徒弟,于是只能眼睁睁地原本为他准备的墓穴中,最终光秃秃地只躺了一柄明光剑。
少年背着他的尸身,在故事的落幕中,徐徐远去了。
【葬剑人·完】
殊无己没耐心看完后面的成就动画,而是直接强退下了线——赶在他的徒弟还站在阳台上的时候。
秦不赦不知何时手里拿了一只威士忌酒杯,安静的月夜下,冰球发出嘶嘶融化的声音,烈酒的辛辣平添了几分热意。
昭帝陛下临轩而立,似乎在看着楼下的什么东西,脸色不如先前那般凝重。
殊掌门没在意这些,直接推开阳台门走了出去。
“游戏打完了?”秦不赦转过头,颇为讶异地笑了笑,打趣道,“我看您都快染上网瘾了。”
殊无己没有回答,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白天问你想要讨什么赏,你推三阻四的。”殊掌门道,“现在想好了么?”
秦不赦一愣,声音有点无奈:“我的想法还是一样,师父在就行了,正好你也没钱,我也不太在意那些东西。”
又补充道:“更何况无功不受禄,我忙活这些年,也没做什么能让师父满意的事情——”
他的话音被扼断在喉咙里,昭帝陛下睁大了双眼,似乎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殊掌门倾身上前,一只手陷进了他的头发里,颇为强硬地让他低下头,紧接着,温凉的嘴唇和他的唇线贴在了一起。
秦不赦僵立在地,好像双腿都给浇进了水泥里。
这个吻没有持续太久。
“昭儿。”他听到师父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回旋,“你的一切都深合我意,不必妄自菲薄。”
末了,白发道人又淡笑着问道:“你不会真的想跟师父做夫妻吧?”
第68章 劝学 这是什么? 是玩笑?……
这是什么?
是玩笑?是试探?还是审问?
秦不赦从没对他师父的吻报过什么期待, 他师父可以为了祛毒跟纪望春嘴对嘴,也能为了让他少受点伤让他一根根舔自己的手指, 自然也可能为了哄他高兴亲他的嘴唇。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院子里传来的掌声打断了。
秦不赦低头看了眼,接着陷入了漫长的无语中。
“好!亲得好!”
“再来一个!”
“好!”
“啪啪啪!”
殊无己:“……”
秦不赦:“……”
秦老板干咳了一声,冲着他的员工们露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肖紫烟还那不识时务地拍手,王老君推了推她,“姐算了算了。”
“你看老板的眼神, 我们的加班津贴要没了。”
肖紫烟嘴角抽搐了一下。
秦不赦懒得理他们,冷冷地道, “等我一下,一楼书房见。”
一群神仙顿时像被班主任叫了办公室似的,露出了不情不愿的表情。
文修华迟钝地问:“带的桌游是不是玩不上了?”
他腿上还有点伤,走路一瘸一拐的,肖紫烟等人照顾他,都走得很慢。
一行人磨磨蹭蹭到书房的时候,秦不赦已经坐在他的老板椅上了,眉尖微微收着, 仍然不太高兴的样子。
肖紫烟瞧着叹了口气,帮着黑墨镜把会议桌拉出来, 几个人依次序坐了,最当中两个位置很默契地让给了老板和老板娘。
殊掌门坐在了次席, 把首席让给了他们的主君。
秦不赦沉默了一下,把座位抽出来,没坐,只是斜斜地靠在一边站着。
“老君。”他喊,“把投影开一下。”
末了又低头问肖紫烟, “做ppt没?”
肖紫烟看了看自己带来的一兜子扑克麻将卡卡颂,露出了一个清澈的眼神配七颗牙齿的微笑。
“您叫咱们过来认人,”她无辜地说,“我按破冰活动准备的呀。”
秦不赦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表,“很好:早上五点叫你们过来破冰?”
肖紫烟倒抽一口冷气:“难道早上五点叫我们过来加班?”
“好了好了,”文修华带着伤打圆场,“介绍一些基本情况是吧,我有备用的。”
作为全办公室唯一一个靠谱的人,他艰难地拖着伤腿把ppt考进了投屏设备,一边投一边说:“呃,就是都是英文的,都看得懂吧。”
肖紫烟:“……”
秦不赦:“……”
秦不赦:“唉。”
秦不赦:“算了,随便谁用嘴讲一下吧。尽可能让殊渺能听懂。”
殊无己全程安静地坐在那,如同老板带在手边的一颗挂件,听到点名才微笑着点点头。在徒弟的小朋友中间他一直努力维持着一种入乡随俗的平易近人,自然也不会在意天帝陛下因身份所致的失礼。
“还是我来吧。”王老君说,“肖紫烟废话太多,修华又有伤——从哪儿开始?”
秦不赦道:“甲子骰。”
“哦。”王老君道,转头看向殊无己,“托陛下的福,这个东西目前的位置已经固定下来了。”
殊无己摇头问道:“甲子骰到底是什么?”
“如您所知,天生地造的灵器,”王老君思忖道,“你以前不愿意成仙,命格又不好,你师父师伯找来仁寿香,钻研了一种另辟蹊径的修炼法门,将你的命数和你施善念救过的人绑在一起,所以才让你成了半仙,这事儿你应该最清楚。”
殊无己嗯了一声。
“我跟陛下讨论过,”他说着看了秦不赦一眼,秦不赦垂着眼皮,安静地站在椅子后面,没有插嘴的意思,他接着道,“陛下持保留意见,但我始终认为甲子骰是因为仁寿香的存在而出现的——道理很简单,俗话说,一阴一阳之谓道,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天地间出现了仁寿香,自然就会出现与之相反的甲子骰。仁寿香是阳,甲子骰就是阴。”
殊无己安静地坐着,没有说话。
“这只是推测。”秦不赦皱眉道,“先讲能确定的事。”
王老君这次没反驳,只道:“简而言之,他俩的功效同样是借命,仁寿香借的是功德信仰,甲子骰借的是因果轮回。”
“甲子骰有两枚,每一枚上面都刻了六十个甲子,第一枚代表的是年份,第二枚代表的是年岁,六十为数,刚好一个轮回。”他坐直了身子,认真解释道,“假设我在今日死去,同时我使用了甲子骰,抛出一个‘甲子甲子’,那么我就会在下一世的第一岁重生——这是完全随机的,我们没法在杀死秦汨之前确认他会在什么地方复活。”
“同样,骰子的启动需要条件。”文修华插话道,“就和用仁寿香要救人一样,用甲子骰要杀人。”
殊无己无声地皱了皱眉。
“而且这个玩意像蟑螂一样难灭,可以远程操控,也可以用在别人身上。”肖紫烟插嘴道,“我们试过把人逮起来,搜了身,关几天再杀,也试过施法诅咒、范围攻击,但是它实在刀枪不入,还会随着主人的心意启动。”
“在它启动的同时,会有一个无辜的人因此丧生。当我们发现这一点后,我们就不再轻易地对他们出手了。”
“嗯。”殊无己道,“那昨晚?”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秦不赦,秦老板低头喝茶,抬了抬手,随口检讨道,“昨晚是我冲动行事。继续。”
“这种敌在暗我在明的情况僵持了几百年,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剪除党羽,骰子的启动以秦汨的死为标准,只杀他的手下并不会直接触发效果。”肖紫烟笑了一下,“后来么,后来赶上了科技革命,藏东西找东西都变得更困难了。秦老板富可敌国,不在仙家术法上跟你卷了,任你怎么施咒躲藏,磁场强大的仙器、法器在启动时都会引起巨大的能量波动,只要有钱,你躲到马里亚纳海沟里面去又有什么用?”
几人忍不住憋笑起来,肖紫烟接着道,“但同样的,所有的仙器、法器都可以被人类科学拆解和重构,一颗骰子可以被打散成数以亿计的微粒,铺满整个地球。怎么找到它,怎么毁灭它,又变得玄乎其玄起来。”
“所以,你们现在打算如何找到它?”
“我们已经找到它了。”肖紫烟笑道,“如果秦汨现代技术学得好,他一定会知道,最终能不露声色地把法器藏起来,又不用担心被发现、被窃取的唯一方法,就是联网。”
“把骰子拆成信号节点,上传到不同的云端服务器节点,成为某种状态虚拟、但功能实际存在的神秘法则。”王老君推了一下眼镜,“有点参照区块链的模式,通过网络共识调动编辑,任何篡改都会被自动纠正,一检测到外部威胁,它就会主动加密、重组和伪装,分散到更多节点,即便有人试图消灭它,也很难一网打尽。”
“……老君,你这个知识有点硬了。”有人忽然插话。
王老君这才看向殊无己,后者仍旧蹙着眉尖,安静礼貌地坐在那儿。
“我翻译一下。”肖紫烟抓了抓头发,“就是藏在网上,很难搞的意思。”
殊无己:“……”
“但不论怎么说,我们已经抓住它了。”一贯不说话的解厄星君忽然道,“只等陛下最后的命令。”
殊无己:“什么?”
“活得久,读过书,还是能占一点优势。”肖紫烟笑道,“刚才说的都是秦汨的理想目标,但实际上是他早就被我们老板耍得团团转了。”
殊掌门当即转头看向一旁全程假装自己是棵安静的盆栽的徒弟。
“海尽天劫。”秦不赦垂了垂眼皮,言简意赅地说,“甲子骰在海尽天劫里面。”
“怎么做到的?”
“对啊,怎么做到的?”肖紫烟笑得不行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能做到,老板你解释一下呗。”
“很早就跟你们说过了。”秦不赦懒洋洋地回到办公桌后面,陷进他的老板椅,“他是个因循守旧的老古董,重生一万次也只知道修炼,学不会上网的。”
殊无己:“……”
秦老板抬头正对上师父幽幽的眼神,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的话多少有点像指桑骂槐。
“……”他沉默了一下,硬着头皮接着道,“我跟其他投资商合作了一下,把这个游戏往全民向的定位去做,然后又用了一个——”他停顿了一下,“大家都比较熟悉的脚本,吸引他的注意。”
“其实并不是大家都熟悉。”肖紫烟笑了一下,“只是你们仨的爱恨情仇关联方比较熟悉。”
“闭嘴。”秦不赦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剩下的就是心理战了。我没有找到他,但我的游戏会教他上网,教他查攻略,找bug,等他玩熟悉了,通过玩家行为画像找到他的位置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了。”
“找到位置后就好办了,”肖紫烟点点头,“大数据么,给他推荐几个编程培训班,给他推送一些有关云端储存的推文,再制造些机缘巧合,让他接触一些能把能量转化为数字化信号的团队,大不了再中两张彩票,让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条件把骰子传上网。当他决定这么做的那一刻,数据会传去哪里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这就是技术压制啊技术压制,啧啧,我们老板早他一百年读大学难道是白读的?”
王老君也点头道:“甲子骰虽然坚不可摧,但当它的形态转化为数据后,就彻底脱离了秦汨的控制。我们成功把它关在了海尽天劫的VPC里面。”
“怎么样才能毁灭一件神仙想破脑袋都没法摧毁的东西?答案就是把它变成置于某个框架下的规则,然后用更高级的命令让他删除,毕竟一切被编码的东西都能被解码与覆写。这就是读书的作用啊。”肖紫烟说着说着把自己说燃了,情绪上头地要往桌子上爬,“秦老板让我们拿人类发展当标杆来与时俱进,真的不是学习降级,这是真的有用嘛!”
她激情演说完低头一看,结果底下点头哈腰困成了一片。
秦不赦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笔筒,好像是感觉丢脸,想装不认识她。
王老君:“我都说了不能让肖紫烟拿话筒,这个麦霸我真的服了……”
黑墨镜一脸“家妻献丑了”的赔笑。
只有殊道长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那双黑眼睛没和任何人对视,肖紫烟怀疑他似乎,确凿,完全,已经走神了——至少走神去注意别的事、别的人了。
“我去泡茶吧。你们谈。”
殊掌门温声道。
他迈着轻柔的步子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老人家:听不懂,放权了,闹去吧
第69章 告白 “所以其实秦汨已经发现了吧……
“所以其实秦汨已经发现了吧?才会故意把老板一个人喊出去?”王老君还真一本正经地准备接着往下谈。
“还不算太晚, 真怕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文修华摸了摸下巴,接着看向他们的老板, “他给你开什么条件了?”
秦不赦花了几秒才回答道:“没开什么条件。”
他好像也在走神。
“我们太上皇还是这么抠门。”肖紫烟哼哼了一声,忽然站起来,试图把他们老板从沙发椅里拽出来。
秦不赦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陪我出去抽根烟。”紫霞元君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秦不赦皱着眉打量了她一圈,最终妥协了。
他们一起上了阳台,肖紫烟擦了跟香草冰淇淋味的女士香烟,细长的薄荷绿烟管在她之间云雾缭绕。
“来一根?”她问。
秦不赦摇摇头。
“来一根嘛。”肖紫烟劝道, “不用怕有味,你跟你师父表白了吧。你猜他多久不理你?”
“没有。”
秦不赦轻叹了口气, 最终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同事的好意。
“没有那你们刚才唱的哪一出?”肖紫烟笑问,“你全程带着如诗的忧伤,你老师全程带着如画的愁绪。”
秦不赦被这个恶心的形容呛了一下:“你什么毛病?”
“我老公说的,我可没这么多愁善感。”肖紫烟道。“所以到底怎么了?”
“他知道了。”
“然后?”
“什么然后?”
“不是,他知道了,然后你就这么淡淡地跑过来跟我抽烟了?”肖紫烟翻了个白眼,“玫瑰戒指烛光晚餐,跪下来求婚啊。”
秦不赦:“……”
秦不赦:“他又不是你。”
肖紫烟瞪了他一眼, 突然伸手去抓秦老板的外套。
“你干什么?”秦不赦彻底无语了。
“我看看你下半截还全乎不,没给你剁了这不是说明还有戏, 愣着干嘛,A上去啊!”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肖紫烟恨不得给自己加封一个大内总管的职称。
秦不赦无奈地后退一步,跟她保持一米的距离。
“他是我师父。”他难得有耐心地跟对方讲道理,“就算我们之间真的能发生什么,他首先都是我师父。其他什么都得排在后头。”
“同样的道理,”他接着说, “和其他一切比起来,不让师父为难都是徒弟最要紧的事,你能明白吗?”
“我怎么能明白?难道你是什么安守本分的人?”肖紫烟比他还莫名其妙,“太扭曲太诡异了,师生恋果然是要被天打雷劈的啊!!”
秦不赦:“……”
“算了,跟你说不通。”他安静地抽了口烟,火星在他的指尖一隐一现,把他的眼神映得更为深沉,“天打雷劈我一个就行了,把殊渺骂进去做什么。”
……
他们的事确实无法与旁人分说明白。
秦不赦安静地想着,把烟灰点在不久前留在阳台上的酒杯里。
刚才那个吻被撞破,脱口而出的话没有说成,殊渺先进了屋,他也跟了进去,拽着人的衣袖让人等一下。
殊渺面色沉静地看着他,眼睛里仍然没有太多的情绪,他没怎么想就跪了,道歉,说对不起。
殊渺喊他起来,说他今天跪得太多,没生他气,有什么事好好说就行。
他说,请师父原谅我的不伦之情。
不伦之情。
想来想去,也就这条罪名合适些。
但殊真人只是垂着眼睛,思索了会,就伸手搀他起来,白色的发丝没有束起,瀑布似的蜿蜒垂落,把他眼前的光都遮尽了。
师父低声问他:“能改吗?”
暂不论这一声里有多少纵溺,秦不赦沉默了几息,就说:“若师父要我改,我就试试。”
试试吧,试了不成再来讨打,这一关过了,师父也该知道他尽力了,就不会生气了。
殊无己却是摇摇头。
“我不通情事,却也知道七情六欲,人性常情,如何能强拗硬折。”白发道人幽幽叹了一声,又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鬓发。
末了,又轻声说了句:“罢了。”
“师父容得下。”
“……”
容得下。
他师父又舍予了他一次。
秦不赦只觉心尖颤颤,五脏六腑间一股酸意涌了上来——他早该知道,除却生死大事、大是大非,他师父什么都能舍给他。
多年前他还在三清门下,平日里被严规苛法约束的规规矩矩,背后却迫真没少摆少爷架子。他知道纪望春逢人嚼他舌根,却自认对方没冤枉他几句。他就是爱锦织罗绮、翰墨丹青,玉箸要镶螺钿的,窗纱要透月光的,喜欢一大群狗围着给自己使唤,便遣人偷偷买来山里养着,御马监新生了神驹,耐着踏坏几畦菜地也要拉来山里,每日牵着。
殊掌门自然不喜欢这些,但每次都几近纵溺地容着他。他趁师父闭关,挥挥手差人把陈设摆件全换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殊无己出关时也只是静静看他一眼,看得他浑身发毛的时候,又莞尔一哂,放过了他。
后面他跟师父学十三问,师父说当年学这套剑花了二十天的时间。
他盯着师父,问,“如果我能学的更快,师父能给我奖励吗?”
殊无己不置可否,只问他要什么奖励。
他说,“想要师傅别再收别的徒弟了。”
少年太子的黑眼睛执著地如浸在墨水中一般。
“想做师傅的关门弟子。”他说,“师父的所有要求我都能做到,师父以后只教我一个人,也只教训我一个人,好不好?”
殊掌门用不可理喻地眼神看了他一会,一言不发地走了。
他很快发现了原因——
他根本做不到。
无论他有多矜才使气、风头无两,他终究不过是对无己真人望其项背的后来者之一,他不该挑战五百年前的殊无己,也不该轻言夸口,犯下他师父最厌弃的好高骛远、急功近利之病。
殊无己冷眼看他白折腾两个月,然后把他叫进了掌门的居室,他扶着墙挨了一顿抽,后头站不住了伏在桌案上又挨了一顿。
师父从不爱在收拾人的时候训话,这次却一边抽他一边跟他闲谈。
“你觉得望春跟谁比较好?”殊掌门问他,“让他跟道清师兄,合不合适?”
秦昭脑袋都蒙了,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惊的。
“瞧见你小人得志的样子,我倒觉得确实是我没把其他人教好。”师父的声音淡淡的,似乎确实带了点深切的愧疚,“以后真的只伺候你一个,你满意吗?”
秦昭忽然觉得羞愧万分。
他那些花花肚肠,爱恨私欲,在师父眼中不过是可以收容的小儿把戏,他执拗的占有欲,他那些拽着师父的银发、与他接吻的绮梦,更是不足以一言。
他确实从没打算过跟师父告白。
他实在太清楚,只要他想要,师父就会给他——又不是什么大事。
“又不是什么大事!”肖紫烟闻言大叫道,“师生恋还不算什么大事!”
“只要是朝着他本人去的都不是大事。”秦不赦无奈地笑了一下,“朝他泼滔天的脏水他都能接下,更何况一个人的爱恨,舍了就舍了。”
“……”肖紫烟感觉自己听糊涂了,只是茫然地问,“那,那你咋办啊?”
秦老板轻轻弹了一下烟头,“你说呢?”
“不知道啊。”肖紫烟无辜地耸耸肩,“我又没吃过爱情的苦,所有人都喜欢我。”
秦不赦:“哦。”
肖紫烟:“……”
“我倒是一直觉得挺满足的。”秦不赦轻轻地整了一下风衣的衣扣,把只剩下半截的香烟按进杯子里,又慢条斯理地从烟盒里取出一根——昭帝陛下即便是抽烟也只抽味道最好的那一段——打了个响指,烟就烧了起来,“其实如果没有做这个游戏,他一直想不起来,我觉得也挺好。”
肖紫烟:“……”
“想起来了,不认我这个徒弟,也没什么。我心里认他就行。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做战友,然后等一切都结束了,他可以回去重整三清门,到时候也会有新的门人。”
“你……”肖紫烟忍不住开口道,“你还是决定——”
“我们都知道这一点。”秦不赦温声道,“我不可能让我师父死第二次,没有徒弟会当成这个样子。”
一阵昏黄的光线忽然从栏杆下掀了上来,日出了。
云彩斑斑驳驳,像裂开的贝母,秦不赦的侧脸被映得很柔和,肖紫烟忽然意识到,尽管外在和性格有太多不同,但她老板其实很像他的师父。
“三千六百年,也是活得够够的了。”昭帝陛下笑了起来,仿佛这三千六百年一点也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你老取笑我师父,其实我早就比他年纪大了。”
“那,”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那个——”
“怎么?”
紫霞元君捻了捻手指,比了个数钱的动作:“你的遗产——”
秦不赦无语地看向她
秦不赦:“你学过代议制民主制吧,我的政治遗产都走民主选举。”
肖紫烟眼巴巴地看着他:“那经济遗产……至少有五分之一,那个……”
“捐了。”秦不赦面无表情地说。
“哎!”肖紫烟垂泪,“我以为你早就在正大光明匾后写下了我的名字,这些年的同事和时光,终究是错付了啊!!”
秦不赦又嫌弃地后退了一步。
肖紫烟忽然端正了脸色,“既然这样,关于最后的收网……”
话音戛然而止。
秦不赦挑了挑眉,接着反应过来,转过头。
殊掌门的身影白晃晃地出现在玻璃门上,刚沐浴过,只披着一件浴袍,腰带松垮垮地系着。
他轻轻敲了敲玻璃,目色澄明,也不知都听到了些什么。
秦不赦拉开门。
“昭儿,进来。”殊无己先开口了,他扬了扬手里厚厚的精装书,“有什么事晚点再聊。”
“先教我学英语。”
第70章 爱 敬畏天地,体恤众生,思念师父……
邮轮的汽笛, 升放的塔桥,零散的犬吠, 咿呀的方言,清晨的声音错杂在一起,总像一场繁复的梦。
殊无己倒不是真的想现在就学英语,他抱着手臂靠在窗边,看着下面遛狗的,晨跑的, 踩着滑板上学去的人们,漫不经心地听着徒弟解释洋文构词和语法的背景音, 有一搭没一搭的,只拣爱听的入耳。
秦昭自然也发现了对方的走神,但师父没说停,他也不好停下来。
殊无己看了他一眼,忽然问:“同一个词缀能否跨词性?”
“可以的,有的词缀有跨词性的功能,可以形成不同词性的派生词。”秦不赦很快地接道,“比如——”
“那为什么同一个词缀在不同词性上意思会不一样?”
“词缀不是固定的翻译, 它的演化历史很复杂,意义也会不断发生调整。”
“我为什么会死而复生?你是不是用了什么禁术?”
秦不赦:“……”
“没有。”秦不赦道, “其实您想问可以直接问的。”
遮遮掩掩的窗户纸捅破了,秦老板干脆收起词典放在一边, “我知道您学什么都很快,与其执着于过去的事,不如想想今后的安排。”
殊无己安静地看着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秦不赦很快就说出了他的计划,很流畅, 似乎已经考虑了很久了:
“我想可以给你雇个老师,专门让你学点基础通识,找找感兴趣的方向,最好还是申请个大学去体验一下,我知道以你的聪慧,这些都要不了多少时间。”
“这儿有很多值得探索的未知领域,不管是技术还是人文,挖掘泥土还是飞向宇宙,你以前可能从来没想过,未来都可以慢慢接触……”
“如果都不喜欢,回三清也可以的,做点宗教研究,回三叠泉山申请办公场所,剩下的你看不惯的那些就可以慢慢整治了。实在不想管,承古博物馆那儿我也有个位置——”
“秦昭。”殊无己轻声打断了他,“你呢?”
秦不赦一愣:“什么?”
“为什么独独没有提到你自己?”
“这都是关于你的安排。”秦不赦无奈地摇了摇头,笑了一下,“我很忙,我是老板,有团队和员工要养,还在天庭挂了个虚衔,免不了跑上跑下,不能时时刻刻与你在一起。”
殊无己的眉尖仍然微微地蹙着。他思索片刻后,追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和元君他们一样,做你的近臣?”
“……”秦不赦一怔,继而勉强道,“你是我师父,又怎么能做我的臣子呢?”
“自你继位以来,我自然已经是你的臣子了。”殊无己纠正道,“更何况,我都可以做你的妻子,为什么臣子就不行呢?”
秦不赦:“……”
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等秦汨和甲子骰的事情都结束了再决定吧。”他艰难地说,“到时候,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设法帮你的。”
“昭儿。”殊无己的眉眼仍然笼罩在一阵不明的雾中,“你看起来不高兴。”
秦不赦没有说话。
他自认情绪控制得很好,却瞒不过师父的眼睛,倒不是有多贪生怕死,只是心有不甘。
除了传道授业那两三年,他与师父,总是聚少离多。
即便此刻,二人之间不过一拳距离,他仍不敢上前一亲芳泽——他怕师父会毒发,更怕自己一不留神,就失守了底线。
“只是有些闷。”他最终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冬天快到了,房子里生了火,特别不透气。”
殊无己没有再问,只是深深地看着他,一时间他们相顾无言。
几声犬吠打破了沉寂,楼下遛狗的人经过了三四个,殊无己低叹一声,决心不再逼问。
“走吧。”他拽了拽徒弟的衣袖,“既然闷,就带你下去走走。”——
秋深处,路上的叶子看着都会发凉。鞋底踩在叶子上,碎得悉悉索索的,跟碾碎刨冰似的,让人从头到家冷得激灵。
秦不赦轻轻地摸索着殊真人冰冷的手指,忽然背对着师父屈下身,低声道:“让我背您走一阵吧。”
“怎么?”殊无己不解地挑眉。
“反正这儿也没人,想再背你走一阵。”秦不赦笑了下,“正好也给你讲讲葬剑人之后的事情——后面的事情,就再没做进游戏里了。”
殊无己蓦然想起自己那些零星的记忆,心头一抽,便如其所愿地伏在徒弟背上。
“你真的找到昆仑岛去了?”他的脸颊贴着秦昭的鬓角,呼吸轻吹在对方耳畔,秦昭背着他稳稳地站了起来,他们的呼吸交错在一起。
“找到了。”
秦昭说话的时候,他能感受到皮肤贴合处微妙的震动。
他的徒弟现在是个大孩子了,声音是与记忆里相差甚多的低沉,连带着气息也颇嫌灼热。
“穿过潜蛟浦,东入渤海,到昆仑群岛,朝云最盛的那里就是蓬莱仙山。”
“根本没有蓬莱仙山。”殊无己不厌其烦地纠正他,“海阴侯躲入山中布以奇门遁甲,又编造死而复生的传说鼓舞士气,那儿只是一处荒岛罢了。”
“我知道。”秦不赦又笑了,“你说过。”
他放缓了脚步,感受着背上几乎没有份量的身体,幽遂的目光似乎也会到了千年之前:“但你说错了。”
殊无己一怔。
“那儿不是荒岛。”秦不赦叹道,“那儿是个世外桃源,男耕女织,渔樵耕读,炊烟袅袅,老少咸乐。”
殊真人哑然,紧接着,他动作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
“是的。”秦不赦温声道,偏过头,看着师父的清透的双眼,“你当年救过的那些人出海后,有一些找到了那里,在那边开荒垦田,繁衍生息,最终竟也形成了村落。”
“所以……”
“你已经不记得了,但他们子子孙孙都记住了纪望春的话,为你供奉香火,”秦不赦隐去了神情,“……你的寿香其实从未灭去。”
殊无己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他寿长而不记事,罕有地产生了时间踩在脊背上,越过头顶飞驰而去的感觉。
“你在我背上渐渐地有了呼吸。”秦不赦微微抬起头,“我知道,是那些寿香又为你借了几息命——但那远远不够,我给了你致命的一剑,纪望春下的毒也不曾彻底解去,你还是在不断吐血,疼痛,意识模糊,甚至无法认出我是谁,只是在那里小声地胡言乱语……”
“我有一瞬间在想,与其如此,还不如不要痛了。”
“昭儿——”
“我没事。都过去了。”
秦不赦偏过头,与他贴了贴面,目色柔和:“走到当年海阴侯驻军之处时,你的反应已经很小了,身体也冷得紧,我把你放了下来,眼前是千岩万仞,滚滚海水,无处可去,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蠢样子,但你好像很怕我抱着你跳进海里,让我给你念石头上的壁刻。”
“壁刻?”
“海阴侯和他的残部流落至此时刻的一些遗言。”秦不赦沉思道,“词不达意,胡言乱语,大多看不明白在说什么,但你让我念,我就念了。越念——越觉得不对劲。”
“现在想来却是一目了然。上面刻的不是那个时代的语言。”秦不赦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渤海之东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①”
“——昆仑仙山并没有奇门遁甲,也没有仙丹神泉,有的是连同四海的归墟——归墟连通天下之流,莫论时空,一端在昆仑仙山之间,另一端——”
殊无己眉头一跳:“在越江。”
“是。越江。”秦不赦微微一笑,“你就是在越江醒来的,对么?”
越江鸿雁滩,宋耀山广场。
无己道人浑身湿淋淋地醒来,像是刚从海里捞起来一般。
“你将我放入了归墟?”忆及往昔,他只觉豁然开朗,“只是为何我的伤能不治而愈?”
“并非不治而愈。”秦不赦轻声道,“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愿意为你点燃命香的人。”
殊无己愕然。
他忽然想到了那个叫海尽天劫的游戏。
——他曾不止一次思索过秦昭为什么要如此纤入微毫地还原他的每一次呼吸和每一根头发,或许是某种思念的图腾,又或许是诱秦汨入瓮的把戏,但……
“可是我并没有救他们。”他哑声说。
“这就是我和老君的分歧之处。”秦不赦缓缓道,“我从不认为寿香的运作原理是以命借命,我更愿意相信,它是借助人们的思念和愿望,积少成多,来挽留被怀念的生命。这也就是为什么伟人多能成仙的缘故。”
殊无己无言地闭上双眼,剔透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想要很多人爱你,这是我这些年一直在做的事。”秦不赦笑了笑,这话有点肉麻,但他背上的是他的师父,他对师父一向赤诚为怀,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一个人能付出的感情还是太少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遗憾,殊无己默不作声地靠在那双不复单薄的肩膀上,恍惚间,江水潮淋淋的湿气让他感到了些许类似发烧的症状,玉色的双颊微微泛着粉色。
“这么多年,很难熬吗?”
他忽然软声问。
这么体己共情的话不像是殊掌门最终说出来的。
秦不赦沉默了一下。
“不知道。”他最终诚实地道,“或许还好。”
“向您希望的一样,敬畏天地,体恤生灵,再加上一条思念师父。”他说,“我只知道我一直在尽力做些事,至于难不难,不好说,我真的不知道。”
说着说着,他又笑了起来:“所以师父真的不用勉强自己和我……”他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做夫妻。这是两个人的事,我知道您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
“哪方面的?”殊无己茫然。
秦不赦忽然停下了脚步,把背上的人放了下来。
“我会永远背着我的师父。”他说,“但我更想抱着我的妻子。”
殊无己眉头微收,仍然不解。
秦昭无奈地拽住了他的小臂,把他拉到自己面前,揽住他的腰,猛地打横抱了起来,银色的长发猝不及防地泄下去,在空中涟漪般转了几个圈圈。
殊无己双目微瞠,看着昭帝陛下熟悉的眉眼蓦地在眼前放大,失重的眩晕感尚未消失,一个裹挟了千年风雨的吻就这么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我还想吻我的妻子。”秦昭低哑着声音道,嘴唇后面的是牙齿,然后是舌头,这不是普通的触碰,而是一场浪潮般的侵蚀。
“您觉得行吗?”——
作者有话说:①《列子·汤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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