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玉生香 他既这么说,自然是舍命相……


    他既这么说, 自然是舍命相救的意思。


    殊无己怔然抬头,只觉指尖沉重, 要抬起来都艰难,所触肌肤一秒凉过一秒,而秦不赦本人如石雕佛像般,面色沉冷,恍如不觉。


    “秦先生……”他喟叹道,“此毒早已深入魂魄, 即便如此也不过是迁延时日,治标不治本, 大可不必为之自伤身体。”


    “算不得自伤,最多不过略有些刺痛。”秦不赦手上动作未停,适才一闪而过的焦躁不安已经消失了,他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平静,“两个人一块痛,不比放任一人死去好些么?换了你你也会这么做的,殊渺……不要任性。”


    殊无己无言地移开了视线。


    随着指尖颜色的消失,他身上的阴寒疼痛感也渐渐褪去, 他缓慢地将逐渐恢复气力的手指从秦不赦颈间移开,反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低头吹了口气,替他治愈了伤口。


    秦不赦将手收回袖中, 脸色略有些苍白。


    殊无己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日在三清山温泉池中,我指尖之毒突然褪去。”殊道长低声问,“——也是你做的?”


    秦不赦没回答,然而沉默本身就是变相的答复。


    殊无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是晚辈, 本当是我照拂你才是。”


    “我比你大。”秦老板忽然面无表情地说。


    殊无己:“?”


    “你不是登记的五百一十八岁吗?”秦老板道,“我比你大上几轮,不用想着照拂我的事。”


    殊无己讶然,他还要多问,对方已经颇为不耐地挥挥手。


    “我仰慕你的时间比你活的时间还长,舍命救你也是求之不得的事。”秦不赦站起来,把不久前点亮的灯都熄了,“闭眼调息,好好休息——你想睡沙发还是床?”


    第二日一早秦不赦就把殊掌门送回了家。


    临走前秦老板犹豫了一会,终是开口嘱托道:“你要查案,我不拦着你,但以前的事,却是不想起来为妙。”


    “何出此言?”


    “用魂魄下的毒,通常也作用在魂魄之上。”秦不赦道,“人的记忆亦由魂魄掌管,你损失了一部分记忆,便是部分‘爽灵’处于离散状态,毒性也随之离散——若强行收拢聚齐……”


    他停下话音,殊无己却立刻明白了言外之意。


    “多谢提醒,”他温声道,“只是若不厘清往事,未知事情之因果脉络,恐怕难以明辨现在的局势。”


    “嗯,不能回忆,但可以学。”秦不赦挑了挑眉,“海尽天劫的主线由往事改编,虽不尽然相同,但你知道了这些情况,也足够推演现在的局势了,比自己想起来要安全。”


    殊无己恍然:“这便是游戏剧情如此安排的原因?”


    “原因之一。”秦不赦道,“……还有其他的,你会慢慢知道。不必急于一时。”


    他说着移开了视线,道:“我这几天公务繁忙,会住在这栋楼的办事处休息室——你刚来登记的地方,还记得吗?”


    他顿了顿,怕殊无己听不明白弦外之音,又补充道:“如果有毒发之兆,切莫勉强——”


    “秦先生,”殊无己忽然打断了他,“你身上还痛吗?”


    秦不赦抿紧了嘴唇,过了几秒才点点头。


    “我身上亦然。”殊无己温声道,“你既然已与我同饮一鸩,共尝苦楚,我岂能与你拘泥客套——自当不辜负你的心意。”


    说着,他抬起手,轻轻地替秦不赦理了理鬓角。


    秦不赦几乎微不可觉地颤抖了一下。


    他垂下眼睛,伸手覆盖住了殊道长因毒发而冰冷如霜的手背,一句话没说,只是如遥远的记忆中一般,用额头很轻地贴了贴师尊的手掌——


    殊无己回到游戏中的时候,迎面弹出来的是他还没来得及领的帮派贡献奖。


    他杀了十五个人,死了一次,在夺旗占点上无甚功绩,奖励自然也颇为磕碜,除了屈指可数的宝钞以外,唯一上两位数的就是20只礼品道具“刍狗”。


    殊无己盯着那简陋的小狗图标看了会,又一次去了永济堂。


    这一次好运仍旧眷顾了他,他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跟着掌柜的去了殊掌门清修的竹林里,窗台上摆着的小狗也从一只变成了两只。


    殊掌门这次没躺在软榻上,而是在闭目调息,察觉到他来,也没有任何反应。


    “师尊,”秦昭喊了一声,“我为您护法。”


    殊掌门仍然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只见秦昭脱去了外袍,上了榻,盘腿而坐,双手抵住师尊的后背,用的是他家传的九曜续脉诀,至阳至烈的内劲顺着他的掌心注入殊掌门的体内。


    殊掌门睫毛微动,双手掐诀,将内力引至丹田。


    从殊无己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他手指上颜色斑斑点点,有一半指甲已经化为漆黑。


    “咱们离开三清观吧。”秦昭忽然低声说,“这里全是纪望春留下的东西——”


    “慎言。”殊掌门厉声斥道,继而接着指点道,“气循任脉上行,过气海、膻中至百会,再引入督脉。”


    “是。”


    秦昭聚精会神地照做,九曜功的内劲灼烧过殊掌门的经络,倒是将毒气压下去不少,只是殊掌门半仙之体难承这脱凡出世的仙家内功,不复往常清凉无汗,额头上不多时便汗水连连,杏色的外袍和白色的里衫都因汗湿黏在皮肤上。


    “昭儿。”他眼睛仍然闭着,眉头紧蹙,“你腾一只手出来,帮我把外袍脱了。”


    秦昭低声应了,一只手从他瘦削的脊背上滑下去,绕到他身前,仔仔细细解了腰带,那不过是个寻常系结,秦昭却错试了几次,才将它抽出。


    白色的罩纱滑落下来,接着是略潮湿的道袍,最终只剩下贴身素衫,殊掌门轻轻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这一气散,他全身也失了力气一般,缓慢地靠落在秦昭的身上。


    “师尊,你还好吗?”秦昭揽着他的肩膀,扶着他靠在床上,双目未曾离开他的手指,满眼俱是关切。


    “无碍。”殊掌门低声道。“下个月就该出关了。”


    秦昭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殊掌门目光凝凝地看着窗外的竹林,将拂尘化为一柄小扇,轻轻地扇风纳凉。秦昭见状接过了,托起师父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极克制地一下下扇着。


    他全程不敢看身边的人,只觉得温热的呼吸吹拂在颈间,鼻端萦绕着芝兰似的气息,银雪洁白的发丝随着风,一下一下拂起,骚扰着他的视线。


    “你可听到?”殊掌门忽然轻声问。


    “什么?”


    “蚊蝇之声。”殊掌门闭上眼睛。


    秦昭仍然不解,过了片刻,才勉强接道:“盛夏暑重,蛇虫鼠蚁确实猖獗。”


    殊掌门摇头道:“都是贪血肉、渴腐食之物,寻常怎会进得了我的清修之所?”


    秦昭的动作一僵,继而大恸:“师父……”


    “你要记得。”殊掌门道,“众生化道,道化众生,万物为刍狗,非我以人,亦人以我。”


    “师父,你不要再说了——”


    “凡天下动乱时,白骨遍露于野,无论是你的父亲、母亲,还是你,你的师父,与它们并无不同,你要想明白这一点。”殊掌门的声音越来越轻,“你要想明白这一点,才是我最好的……”


    “最好的……”


    这句话到最后都没有说完,殊掌门在秦昭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第二只刍狗从殊无己的背包中消失,系统提示【您成功向三清掌门-殊无己赠送礼物刍狗*1,好感度达到惺惺相惜!】


    紧跟着屏幕上又跳出来一行:【检测到您背包中还有剩余同名道具,是否继续使用?】


    殊无己沉默地选择了是。


    他再次出现在竹林中,暑意似是更盛。


    然而不知道屋中二人这段时间又如何交心了,屋中郁结之色竟然一扫而空。


    殊掌门还是坐在软塌上,仅着里衫,这回同样只穿着里衫的还有秦昭。


    秦昭正抿唇微笑着,双目灿灿,手里拿着一只银筷子,捏筷子的两指做的是持剑之势。


    殊掌门坐在一旁,单手支着面侧看着他,依旧神情淡淡,眼底却也带着笑意。


    “一气贯元。”他忽然道。


    秦昭手中筷子飞快一点,一只长脚花蚊子被他从空中打下来。


    “不错。”殊掌门首肯道,接着又抽一式,“抱朴守拙。”


    筷子在空中一凝,接着转了个圈收回。


    “澄怀观道。”


    “云开一线。”


    “明光照夜。”


    他念一句,秦昭便使一式,到地上斑斑点点落了不少飞虫时,秦少爷实在忍不住笑弯了腰。


    “何其精妙的后着,用在蚊子身上,它又能懂什么?暴殄天物了。”


    殊掌门也抿嘴扬唇,一时间苍白如纸的面容竟也笼罩在明光之中,竟看得秦昭痴了。


    “圆融并济。”他又道。


    秦昭仍没反应过来。


    “圆融并济。”他板了脸,又说了一遍。


    秦昭这才斜斜刺出一招圆融式,这招式自然使得七歪八斜,令人目不忍视。


    蚊子颤颤巍巍地从这“天下第一剑”底下逃开,殊掌门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昭道:“你好让我丢人。手伸出来。”


    秦昭默默地放下筷子,伸出手。


    殊掌门拾起这副筷子的另一根,搁在他手腕上,轻声问:“错几次了?”


    “三次了。”秦昭道。


    话音一落,那筷子就不轻不重地在他手腕上敲了三次,以示惩戒。


    这责罚与搔痒无异,殊掌门自己罚完都不觉莞尔,“事不过三,下次再使这一招时——”


    “必不会让师尊失望。”秦昭默契地接道。


    殊掌门将筷子扔回箸筒,一双筷子又合为一对。


    秦昭看着又一次闭上眼睛的师父,唇角的笑意缓慢地消失了。


    再无人提及殊掌门的双手,但十片指甲中,完好的已仅剩唯一了。


    第42章 废墟 笑闹声彻底远去后,系统再次……


    笑闹声彻底远去后, 系统再次跳出了道具使用的弹框。


    第四只刍狗把殊无己带到了一个他不久前刚刚回想起来的地方。


    随着光影的摇曳,他出现在一堆草扎小狗中间, 熟悉的对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你心中有事?”


    “弟子睡不着,出来走走,看看祭礼的准备。”


    “你为何心中有事?”


    ……


    游戏中的秦昭并没有提起纪望春的事,这倒是让殊无己想起来,在《海尽天劫》中,秦万仇的死、纪望春的叛变、秦昭拜入师门三件事发生在同一天, 然而真实的过去似乎并不完全相同——


    他和秦昭一起度过的时间比他能想象到的更长。


    殊掌门遥遥地看着他,这次他站在秦昭的视角,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白发道人的身影因为芦花的遮掩而模糊不清,声音低柔到无法辨明远近,微风吹拂,闪烁的金光似乎是闪落在苇草间的月影,又如同有人对他伸出了金袖摇曳的手臂:


    “你若想一直让我能惦记着,不如一辈子不出师,一辈子当我徒弟, 可好?”


    剧情没有因为毒发被打断,这一次, 殊无己终于看到了秦昭的答复。


    秦昭大步穿过漫天的苇草,他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双手,抓住了师尊惯常拿剑的那只手,紧紧地攥着。


    殊掌门挑了挑眉,并不太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意味着什么。


    “我会一辈子跟着师父的。”秦昭垂下眼皮,轻轻地说, “不论上碧落还是下九泉,我都会永远跟着师父的。”


    ……


    轻易地许诺一辈子显然不是什么审慎的决定。


    殊无己轻叹了一声。


    显然他现在所到之处,三千年前的秦昭无论如何都难以如承诺中那般跟来。


    然而他完全理解——言过其实本就是年轻人的通病,饶了秦昭这一次罕有的妄语,也未尝不可。


    窗台上的小狗已经罗列的四只,只剩下最后一个空位置。


    殊无己停顿了一会,最终摇摇头,甩袖踏进了这个最后的篇章——


    这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带着硝烟味的夜色笼罩了一切,子母竹一簇一簇地被拦腰削断,山石的裂缝中隐隐透着幽蓝的鬼火,昔日芳草成茵的草地此刻一片焦黑。


    小木屋因为各门各派的刀砍掌劈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殊掌门披过的薄毯此刻破破烂烂地挂在枝条上,而那些玲珑的小狗在这样的灾祸面前自然早已化为尘埃。


    大概是制作人刻意为之,这个场景里没有背景音乐,没有npc,没有任何交互效果,也没有任务指引,好像玩家和大世界并不在同一个图层里,只是走进了墙上的黑白挂画中,不知所措。


    殊无己蹙着眉,缓步丈量着脚下的土地,试图弄清楚这一切发生的原因。


    当他走到第三圈的时候,这个沉默的背景里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也跟着开始刮风,系统音随之响起:


    【请完成任务:废墟修复,尽量使掌门的故地恢复如初哦】


    紧接着殊无己眼前出现了一些漂浮的光点,当他伸手触碰时,光点轻轻地晕开,变成了木材、卵石、篾刀、锛斧和墨斗,显然是打算让他从零开始平地起高楼。


    殊无己:“……”


    他沉默了一下,试了试施咒,令人意外的是这次游戏机制并没有阻拦他,似乎只要能将这块地方复原,他想怎么做都可以。


    他全凭着内心的喜好在断壁残垣上绘制,一景一物竟果真能与被破坏之前全然吻合。他每复原一处,那处景致便变回彩色,当这片土地重焕生机之时,他的衣衫和头发也全被雨水打湿了。


    【叮——小屋重建已完成】


    【您已触发“葬剑人”任务,在完成第五章主线剧情后,将师父所赠银叶明光剑葬于竹林中,可取得成就“天道诛心”】


    【检测到尚未解锁第五章主线,您可以随时通过任务面板重返此地】


    又是“叮咚”一声,灰暗的画面消散了。


    大世界的喧嚣和色彩让殊无己产生了一瞬间的抽离感,他揉了揉眼睛,朝一旁好奇地看着他的脸打招呼的玩家们点点头,萦绕在心头的郁色却始终难以散去。


    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定金一看,包里剩下的草扎小狗因为失去作用,被自动扫进了垃圾箱。


    殊无己停顿了一下,花了点时间,艰难地操作了一翻,最终把它们放回了物品格里。


    与此同时,一朵熟悉的祥云飘到他眼前,系统用喜悦的预期告诉他:


    【恭喜您已经升到30级!第三章主线·血海寻踪已对您开放!】


    【是否进入第三章主线?】——


    点下确认的一瞬间,画卷再次徐徐铺开。


    【第三张·血海寻踪】


    这一次大标题的毛笔字上出现了细长的裂痕,同时缠绕在标题周围的特效不再是五彩祥云,而是淡淡的红色雾气。


    随着凄绝的箫音bgm,殊无己发现自己回到了五岳派山门前。


    【请自由探索,在五岳派寻找钦天监送来的“大凶之物”】


    殊无己下意识看向当前频道,玩家们正在抱怨这个搜寻任务的冗长繁琐。


    作为故事背景的知情人,殊道长自然不会像其他玩家一样从零找起,他略一思索,心中便有了计较:


    钦天监乃是朝廷卜算天时星历的所在,在《海尽天劫》的主线中,五岳派属于民间江湖门派,因而对钦天监不得不言听计从——然而,现实中的高圣帝尊秦汨本身便是天庭至尊,自然不可能存在什么“钦天监”指示。


    因此这“钦天监”的原型若要能凌驾于帝尊之上,那便只能是一件东西——天道。所谓“大凶之物”,自然也并非实物,解读为“大凶之兆”,才更为合情合理。


    想明白这一点后,殊无己立刻前往了五岳派后山的混元丹室。


    各门各派的丹室往往便是灵气汇聚之地,也是常用的踏卦卜算、请问天命之所,若高圣帝尊无意之间窥得凶兆,混元丹室必当留有痕迹。


    果不其然,丹室门前便是帝尊踏卦用的八卦阵图,丹房大门由整块汇聚灵气的墨玉雕成,呈阴阳鱼状,门后紫气隐隐显现,热浪环绕,周围状似酷暑。


    殊无己拂尘一挥,一道气劲打在阴阳鱼眼之处,他的三清心法本是道门正宗,兼之主角秦氏血脉的身份,玉门轰然洞开。


    室内涌出的却是与外界相反的清凉之气,温润沁人的丹药气息一瞬间涌入鼻腔,直指灵台。


    殊无己微微皱眉,这与他想象的并不一样——无论是外面的紫气云霞,还是里头的草木清芬,与其说是凶兆,不如说是大吉之象,无论如何,不应与眼下接二连三的血案有所瓜葛。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一股与这祥瑞之地格格不入的阴冷掌风忽然从背面袭来!


    他猛地转身,只见来人裹着从头到脚的黑色斗篷,身形手法、穿着打扮都并不陌生,尤其是当那形如满月的弯刀出鞘时,悉悉索索的白骨吊坠发出风铃碰撞似之声——这正是那只在永济堂偷袭众人的“吸血大蝙蝠”。


    这一次自然不会有殊掌门给他撑腰,弧形的刀刃绕到他背后钩割而来,刀锋与剑刃同时劈刺向血肉,黑衣人连人带刀陀螺似的转动,乍一看如同一座旋转绞车,被刀光密不透风地裹挟着。


    弯刀的长处便在于“刀随人走、攻守兼备”,稍有不慎一条手臂便被卷了进去,绞成肉糜,然而弊端也不外乎如是——圆月刀刃长且弧形诡谲,变招格挡极为不易,一旦手忙脚乱,弧形的刀刃便会对准了自己。


    刀风袭至眼前,殊无己丝毫不觉惊慌,他只是凝目看着对方的招式,眉头一挑,并未拔剑,而是缓慢地将拂尘直直点向对方的前额。


    黑衣人显然并未想到,脚步一滞。


    但见那拂尘丝极其柔软,簌簌散开之时,如万千柔丝一般,轻柔地攀附在圆月刀刃之上,一时半会儿竟然斩之不断。


    弯刀被生生往前拖曳了一寸,就是这一寸之机,殊无己左手拔剑,直指对方咽喉。


    黑衣人下意识横刀相隔,然而弯刀最忌变招回防,轻薄如纸的刀刃一瞬间变得笨拙无比。殊无己借力打力,将拂尘上的气劲一收,被拉起的刀刃忽然弹回,刀尖“唰”的一声回转,竟扎进了黑衣人自己的后颈!


    黑衣人痛叫一声,脖子上的吊绳被隔断,叮咚一声一物坠地,他无暇拾捡,忍着剧痛将刀刃从自己的身体里拔出,戒备地盯着殊无己的一举一动。


    “你本擅长使掌,不善用刀。”殊无己平静地说,“选用这种诡谲稀世的武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人认出来罢——你莫非是我的熟人?”


    黑衣人目光一凛,仿佛被说中了要害。他后退一步,突然张开袍袖,一阵猩红的烟雾从他的衣袖中涌出。


    殊无己立刻拂袖挥开烟尘,然而转瞬之间,丹房中已经只剩下他一人,阴阳鱼大门双双洞开,却不见黑衣人的身影。


    地上稀稀落落地散落着血迹,殊无己沿着连成一片的血线走到门外,血迹却在门口五步处消失了。


    他合上双眼,听风寻迹,再睁眼时,已确定丹房前再无他人。


    殊无己一时间无法确定这是游戏设置如此,还是对方确实身怀秘术。沉思片刻后,他终是回到丹房中,捡起了刚才被打落在地的那枚玉佩。


    那是一枚血沁玄玉,阴阳篆刻,表面雕作鹰隼之状,下头缀着流苏和一枚泛着温润荧光的琉璃骰子。


    殊无己盯着它看了几秒,忽然想起来这熟悉之感来自于何处。


    血影墨玉,铁喙霜爪,这是游戏里血影教的专属图腾。


    第43章 漠北血影 【触发任务:观察】 ……


    【触发任务:观察】


    【请仔细观察获得的重要道具, 找到推动主线所必要的信息】


    系统的声音突然响起。


    玉佩的图像一下子变得很大,占满了殊无己的视野, 随着他目光的移动,360度地旋转着。


    他用手指轻轻触碰了玉佩正面的鲜红色鹰喙。


    【系统提示:这是血影教的图腾】


    这印证了殊无己的猜测。


    提示第二行显示:【血影教每名弟子都配有血影腰牌。鹰身不同的部位,代表他们不同的身份】


    【还有三处特征等待发掘】


    玉佩持续旋转,殊无己凝眸细看,又点了点被切断颈绳的断口处。


    颈绳断口处也随之放大,切面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微光。


    【提示:这是哪门功法的残余痕迹?】


    殊无己没有说话, 只是皱起了眉。


    他知道这是哪种内功留下的痕迹。


    此处系统并没有要求他答复,而是回到了搜寻界面, 告诉他还有两处待发掘特征。


    他按从上至下的顺序,将目光移向坠在玉佩下面的雪白穗子,只见穗子上有微弱的光芒流动,质感似乎有些熟悉。


    【提示:这好像不是穗子,而是某种动物的毛发】


    【还有一处特征等待发掘】


    最后一件东西当然是末尾处缀着的那颗晶莹剔透的骰子。


    当那那颗琉璃骰子放大时,就连殊无己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非仙非魔,非凡非鬼。既像一件极其精巧的雕刻品,又无半点匠气, 仿佛天地灵秀造就一般。


    细细看来,这骰子远不止六面, 只是大切面有六个,面面交界之处更有微小的切面无数, 上均密密麻麻刻着甲子乙丑丙寅丁卯等天干地支之数。


    若以此为论,这枚骰子应当有六十面。


    果不其然,当他把手指放在琉璃骰子上的时候,系统的提示跳了出来,这次出现的不是骰子的名字, 而是一首诗:


    【天地之骰,落启一元;


    干支相连,推演甲子。


    方寸藏象,虚怀天地;


    一掷乾坤,起落无期。】


    这诗含义隐晦,殊无己一时竟不能悟会其义,只得将骰子收起,心中却不免怀疑,此物莫非与高圣帝尊所遇之事有些干联。


    要查明事实,就不得不把这条主线继续走下去。


    殊无己现在对《海尽天劫》的游戏路数略摸清了一些,大概知道这线索出现在此地会有何作用——按规律,他要去的下一个地方,多半和从玉佩上发现的线索有关。


    果不其然,眼前忽然浮现出几个包裹在透明气泡中的选项。


    【请选择您要前往的地点:1血影 2三清 3珠泪 4留在五岳哪也不去】


    殊无己沉默了一会儿。


    他把手伸向“三清”这个选项,选项竟然叫了一声逃开了。


    殊无己:“”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最终选择了玉佩明示的血影教。


    在他作出选择的同时,一阵凄冷的阴风刮过,与眼下的季节格格不入。


    与第三章整体风格相匹配的黑红色烟雾再次在他眼前展开,传送阵被启动了,几秒钟后他出现在了一片黄沙滚滚的荒漠中。


    地图上出现了此地的地名:漠北


    系统的提示音再次响起。


    【血影教总部在大漠深处的银月堡,此处常有流沙暗涌,难以前行,雇佣向导是必不可少的选择。】


    【请前往胡杨驿集,雇佣向导并购买合适的坐骑】


    殊无己:“其实我可以施咒”


    如他所料,没有人回应他的一身好本事。


    殊掌门无奈地按地图的指示走进了胡杨驿集。


    血影教的营生是拿钱买命一般,以行事诡谲、作风妖异著称,这胡杨驿集地处血影教门前,也透着亦正亦邪的诡异之处。


    只见入口处立着两株细瘦的胡杨树,中间用骆驼的白骨搭起一块拱形牌坊,上有歪歪扭扭的字迹撰写“胡杨驿集”四个字;胡杨树嶙峋的树枝上挂着或红或蓝的布幡,在黄沙中漫卷飞舞;一旁的水钟里流动着古怪的深绿色液体。


    两排做生意的人虽然穿着绫罗熏着香料,却依旧面如土色。


    这样的萧条情景实在是有些熟悉,正如殊无己第二章开头初达五岳太山时一样。


    殊无己已隐隐有了预感。


    就在此时,他一只脚刚踏进市集的街道,一群泼皮无赖般的孩童就围上了他。


    “中原来的仙人,赏几个铜板吧,我能引路。”


    “中原来的仙人,小子母亲快饿死了,看你的衣服好像值不少钱,能赏几个铜板吗?”


    “中原来的仙人,赏几个铜板,我能带你去找你的同伴们。”


    “同伴?”殊无己停下脚步,“是何人?”


    “前几天有一伙穿得和你很像的人,也拿着这种白色的须子,说要进沙漠找银月堡,向我们问路呢。”小孩说,“你要找他们不?”


    殊无己面色一正:“他们现在何处?”


    几个小孩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殊无己冷声道:“答话。”


    小孩缩了缩肩膀。


    就在殊无己以为自己的掌门威严起作用的时候,为首的那个小孩突然梗着脖子。


    “凭什么听你的?这里是银月堡的地界,规矩就是拿钱办事。”小孩道,“不给钱,啥也不会让你找到的。”


    殊无己:“”


    他倒是不想在这种紧要关头跟小孩一般见识,然而殊掌门出门在外哪里有拿钱的习惯,他当徒弟的时候掏钱就是师弟师妹的事情,跟友人出门时靠友人,跟徒弟出门靠徒弟,十根手指上沾不了一分银子气。


    “没钱?”小孩道,突然变了脸色,凶相毕露,“没钱就跟那几个臭道士一样,陷在流沙里面吧!你们中原没一个好人。”


    殊无己的眼神一下子冷了下去:“什么?”


    小孩这会儿倒是真有些被吓到,作势便要前拥后簇地逃开,没走两步就听到背后一阵风吹来,他们扭头看去,只见白发道人朝他们伸出手道:“且慢。”


    “怎么,改,改主意啦?”小孩结巴道。


    白发道人却是没为难他们,眼前那只修长的手摊开了些,隐约可见一把碎银子握在其中。


    一群人立刻化恐惧为喜悦,小孩头刚要伸手,就听对面道:“先告诉我地方,再拿报酬。”


    “你要什么地址?”小孩急切地问,“臭道士的还是银月堡的?”


    “都要。”殊无己道。


    “臭道士被我们引到鼓楼废墟去了,现在大概被流沙困着呢,不过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小孩一心急,话就说得连珠炮一般,“银月堡我们也不知道在哪里。自从血影教教主被殊无己杀了以后,传说它就沉入地底了。”


    “什么?”殊无己讶然。


    “血影教教主啊。”小孩脸色涨红了,“被一个中原来的白发妖怪杀了。他们说是个道士叫殊无己。你没听说这事?”


    殊无己沉默良久,一时竟是相对无言。


    “什么时候的事?”他低声问,“你细说与我听。”


    “就是上个月,教主在闭关的时候。”小孩本就没耐心,现在更是愤愤不平,“你们这群道士就是妖妖道道的,不像什么好东西……一开始先是来了一个姓纪的,在这边用他的毒蝎子换各种别的毒物,好像在研究什么毒偏方。后面一个白毛妖怪追了过来,把姓纪的就这么在大街上杀了,砍了头,弄得血呼啦的好不吓人……”


    小孩停顿了一下,挠了挠头:“再后来大祭司发现教主死在银月堡的密室里,已经死了很多天了,估摸着正好是白毛妖怪来的时候——他们请菩提门的静海方丈来看过,方丈笃定了凶手用的是臭道士的家传功夫,好像在密室里还捡到了道士的白毛!”


    殊无己:“”


    他一时竟然找不出这个故事里的破绽。


    更何况这样大的事竟没有一点传到他的耳朵里。


    紧接着,他就明白过来——现在他扮演的角色是秦昭,而秦昭当日在众人面前偏袒他的表现已然尽失了人心,五岳众人竟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打算再浪费时间。


    “鼓楼废墟怎么走?”他直接问道,点出了眼下最迫在眉睫的事。


    “银子!”小孩不依不饶地嚷嚷着。


    殊无己当即抬起手,五指微微收紧,掌中的银两顿时被捏碎成米粒大小的碎屑,扑簌簌洒落在黄土中,与砂石瓦砾混在一块儿。


    一群小孩大叫着要扑上去分拣,殊无己拂尘微扬拦住了他们。


    “先说地方在哪儿。”殊道长声音温和平静,“我走了,你们自由时间挑拣——否则它们就要随风卷去了。”


    说着他拂尘一点,一阵微风卷起黄沙,打了个旋儿。


    “别别别!!”小孩哀嚎道,想拿了钱就跑的想法被戳穿,不免悻悻地翻了个白眼。


    “看到街口那条大黑狗了吗?每天午时到未时它会到大漠里去找骨头吃,每天都能叼回骨头。”小孩说,“我们谁也没去过那个传说中的废墟,但是既然每天都能找到骨头,说明那儿一直都会有死人——你要不怕死,午时跟着那狗去就好了。”


    “多谢。”殊无己点了点头,看了眼水钟,便转身往街口走去。


    他一走,几个小孩蹲下来捡地上的银两碎屑,挑挑拣拣半天,才拼凑出了半块碎银。


    “我咋觉得这银锭子摸起来手感这么熟悉呢。”一个小孩突然道,“阿牛啊,这不会是那个你从那黑衣服老头身上偷来的——”


    被叫做阿牛的小孩一愣:“怎么可能,我在兜里放得好好的”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摸向怀里,果不其然,只摸到了一个空瘪瘪的钱袋。


    “那臭道士什么时候偷走的!”他懊恼地大叫起来,“我怎么一点都没感觉到。”


    “好了好了,别嚷嚷了,快捡吧。”另一个小孩骂骂咧咧地说,“甭担心,臭道士没法活着回来的……最近大黑叼回来的骨头都是带血的。”


    这阴恻恻的话语从拙稚未除的孩童口中说出来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阴风簌簌,铿锵的磨刀声,毒蝎毒蛇在竹楼中蠕动的嘶嘶声,遥远的大漠中传来的祭祀死者的哀乐逐渐融为一体,似乎有巨大的无声的脚步在缓慢地逼近。


    第44章 急援 几个小孩没有说谎,水钟指向……


    几个小孩没有说谎, 水钟指向午时的时候,街口果真传来了隐隐的狗叫声。


    一旁面黄肌瘦的商贩伸长了脖子看了看, 又无聊地低下头,摆弄着手里的一串串铜钱。


    殊无己从胡杨树后走出,那头身形细长的大黑狗正呲着牙花在树下徘徊,焦躁地蹬着腿,看起来常年受饥饿折磨。


    它身上散发着一股奇特的焦臭味,尾巴一绺一绺的毛粘在一起, 倒像是一把马鬃,身形如腊肠一般又细又长, 筋骨却十分结实,骨刺几乎要从皮肉里透出来,一双橙黄色的眼睛像是三天没吃过东西一般,泛着警戒的凶光。


    当殊无己低头看向这条狗的时候,狗也正巧也看向了他。紧接着,这狗像是具有了灵性一般,猛地向后跳了一步,压低了身子, 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低吼声。


    “不必管我。”殊无己声音平静地安抚道,“我不会伤你, 只是想请你带路。”


    那狗听到他的声音,更是浑身毛都炸了起来。


    “你不要惹那条疯狗。”刚才探出头的商贩察觉到他们的互动, 忍不住好心提示道,“它是吃人肉喝人血长大的,小心咬你。”


    “多谢好意。”殊无己却摇头道,“贫道却以为恰好相反,它只是在害怕。”


    在他道破这一点时, 系统音忽然响起:


    【您需要将好感度提升到50点以上。黑狗‘东东’才会为您引路。】


    殊无己一愣,倒是没想到这条凶悍如此的狗有这样一个名字。


    “东东?”他试探地喊了一声。


    黑狗似乎也呆滞了两秒,紧接着后腿一阵飞快地刨地,喉咙里的吼叫变成了莫名的呜咽。


    【东东好感度+10。】


    殊无己:?


    他显然没想到这好感度能来得这么轻松,几乎不符合这游戏的调性,商贩们也用见了鬼的眼神看着他。


    他还没来得及细问,那狗竟走上前来,试探地用爪子扒拉了一下他雪白的衣角,在他衣摆上留下一撮灰。


    他微微一动,这狗就像犯了错一样,诚惶诚恐地往后退了一步。


    “道长平时经常训狗?”商贩好奇地问道,“平时也没少有人过来找它,这恶犬从未对人如此亲近过。”


    殊无己摇头:“未曾训过狗。然而道家修行讲究万物相类、皆可为友,故鸣禽走兽确实常与贫道相亲。”


    “是吗?”商贩撇撇嘴,倒是不以为然,毕竟被这凶狗撵着到处跑的道士也不止一个,“我倒是知道怎么训狗——它既然亲你,你摸它的头试试。”


    话虽这么说,他却觉得眼前这个清霜皓雪似的道人不太可能真的伸手去碰路边的一条长满癞皮疮癣的恶犬。


    然而殊无己又让他意外了。


    只见道长毫不避讳地俯身摸了摸那瘦骨嶙峋的狗头,蹭了一手的黑灰,触手那癞皮油污之下甚至伤口未愈、腐臭流脓。


    “你这伤看起来经年积月,既不加重,也不愈合,非同一般。”殊无己皱眉问道,“缘何会如此?可是有人对你施咒?”


    那狗自然不会回答,只是瞪着一对蜜蜡似的眼睛,几乎是呆滞地看着眼前的道人。


    【东东好感度+100】


    任务进度有点太过夸张,殊无己一时半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那狗顺势对着他抬起了头,他便顺势屈起手指,勾了勾它的脖子,只见狗脖子与脑袋上相同,也是坑坑洼洼地布满腐烂的创口。


    “你这伤口需要剃肉剜疮而医,只是我尚有弟子陷于险境——”殊无己轻叹一声,“待我回来,再替你处理,可好?”


    他话一出口,那狗的眼神忽然就凶了起来。


    【东东好感度-50】


    殊无己:?


    他莫名其妙地松开了手,怀疑自己把这小东西弄疼了。


    所幸好感度扣除之后还是够用,黑狗离了他的抚摸,一撒腿就往大漠深处跑去,跑远了还停下脚步,朝他晃晃尾巴催他。


    殊无己立刻快步跟上。


    大漠里的日头极其毒辣,绵延的黄沙中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那瘦小的黑影四只脚落下的一个个脚印烙出了一条小道。


    殊无己紧跟其后,虽然扣了好感度,这狗仍然对他尤为照拂,没走出几步都要回头看他一眼,等他跟上才继续往前走,只是再没有如最开始那般让他近过身。


    殊无己也不在意。


    他没使用术法,依照着游戏的规则,拖着沉重的脚步蹚行在黄沙之中,穿过嶙峋如尖锥般的石林,绕过不可逾越的沙丘,又侧身挤过细如弯月的峡谷。


    一路黄沙灌满了他的袍袖,他心想,不知那条狗带着浑身的伤口,在这样干燥粗粝的狂风中穿梭又是何等疼痛。


    黑狗走到几块摆放如八卦阵一般的沙墙前时停下了脚步,吠叫了几声,忽然消失了。


    系统发出了“叮咚”一声。


    【恭喜您解锁了地点:鼓楼废墟】


    【鼓楼废墟的传送阵已为您启动,您可以通过这里前往任何地方了】


    殊无己若有所思,心中仍想着那条黑狗离去时奇异的目光。


    眼前的黄沙中并没有鼓楼,甚至连废墟也看不真切,只有一堵堵残破的沙墙。


    这对殊掌门来说全然不是难事,八卦阵术自然也是道门必修,《海尽天劫》用来折腾玩家的都是他压根看不上的把戏。


    他拂尘一扫,将刻有六爻卦象的沙壁按“天地水火风雷山泽”的顺序依次推动,游戏界面“唰”的一声出现了一道银蓝色的生门。


    他上前轻轻一叩,瞬间石壁上的黄沙如瀑布般倾落于地,一道半埋的石阶渐渐浮出沙面,紧接着是墙壁、房梁和门柱。


    不过多时,一座巍峨的殿宇已屹立在面前,殊无己一眼认出门口两尊面目狰狞的辟邪兽石像——这不是阳宅,而是阴殿。


    他眉头一蹙,就在此时,远处随风传来了熟悉的呼喊与搏斗之声。


    他一时没法把声音主人的脸和名字对上,但他知道身陷险境的人是谁。


    “望山!”殊掌门忽然喝道。


    他腾空跃起,一掌击地,掌风所至之处,黄沙顿时化作柔水,被劲力推开层层回波。


    他的声音并不响,却随着荡漾起伏的黄沙,传入每个三清弟子的耳中。


    “东面有人来了,是来救援的!”张望山大叫道,“姚师弟带李师侄还有剩下的人,往那边去,快!”


    “张师兄,”姚望清咬牙道,“你怎么办?”


    “你快去,不用管我。”张望山一剑刺出,紧接着两人面色一变,矮身趴下——挡在他们身前的竟然是几名三清弟子尸身堆起的屏障。


    又是漫天箭雨朝他们袭来,张望山气喘吁吁地说:“这一波箭雨结束后,你马上到东面殿门口去与救兵会和,我会在这里挡住——”


    “不知来者是谁,若他不能来救你怎么办?”姚望清含泪道。


    “若不是师尊亲临,谁又能救得了我?只要你们都能走了,便是不负了师兄。”张望山咬牙,“你记住,不论来者是谁,都不要让他来找我。”


    说话间箭雨似乎告一段落,然而两人都听到不远处滚滚黄沙掩映之中传来的,整齐划一的拈弓搭弦声。这弦索摩梭的嗡嗡声他们已听了数十天,比方才的万道箭雨更令人窒息。


    张望山见姚望清仍然迟疑,干脆伸手将他推出战壕,长啸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冲向烟尘深处。


    “张师兄!”姚望清大叫一声,自知已无第二条路走,立刻带着李修齐、陈修德等幸存的弟子架起轻功往反方向跑去。


    张望山发出一声长啸,剑身上燃起一阵金色的火焰,他天资一般,明光十三问只学了一半,然而事到如今,能用出多少都已不再重要,只要能撑到剩下的人离开——


    他突然又想到了无辜惨死的孙望尘,不免心中凄惶:孙师妹比自己勤勉,若她能并肩御敌——又或是师尊能亲自前来,区区箭雨,怎会——


    他在心里默喊了一声“圆融并济”,宝剑直对着扑面而来的箭雨,硬生生舞出了一道气墙般的屏障。


    凛冽的剑意同样随着黄沙的波纹传回殊无己的脚下。


    殊无己立刻知道了险情发生的位置。


    明光剑铿然出鞘,他拂尘一掸,“唰”的一声,满地黄沙如潮水避开伯禹般,硬生生在他眼前分出一条道来。


    匆匆赶来的姚望清等人远远就看到了这一缕天神下凡般的白影,姚望清几乎要跪下来高喊师尊。


    然而,在看清来人的样貌时,他却露出了化喜为悲的失望神色。


    殊无己道:“怎么?”


    “原来是师弟。”姚望清道,他气喘吁吁,衣衫褴褛,和身后的一众弟子一样,个个都像是在乱军中侥幸生还的流民,艰难地相互扶持着,“师弟千万不可再往前!那里面有——有——”


    他一时半会儿结结巴巴竟说不清黄沙里藏着的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里面有你张师兄。”殊无己冷声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静,身形却如离弦之箭般飘然飞出。


    姚望清还呆愣愣地站在原地,适才还在身旁的身影已经连袍角也看不见一片


    冷清的嗓音却从前方传来,并非与他商讨道理,而是一句沉稳到不容分辨的命令:


    “——跟来。”


    第45章 三千铁骑 张望山衣衫褴褛地蜷缩在……


    张望山衣衫褴褛地蜷缩在地上, 右腿已中了一箭,鲜血直流。


    最绝望的是, 即便已经被围困十多天,他仍然不知道远处尘埃中的敌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张师兄!”他忽然听到姚望清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的时候,忍不住大惊失色,“你怎么又回来了?”


    姚望清欲言又止,他也不知该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跟着这个“新师弟”一路折返回来。


    新一轮拈弓的声音再次响起,张望山厉声喝道:“趴下!!!”说着便挣扎着扑向了姚望清。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几声“噗噗”的轻响后, 紧跟着响起了一连串鞭炮似的弓弦崩断之声。想象中的箭雨并没有袭来,相反, 一道在黄沙中反复闪烁的银白色光芒由远及近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杏衣白发的道人单手抱着剑朝他们走来,右手提一柄拂尘,身形如轻云流风,没等他们看清,已从无人可过的黄沙陷阱中突围而出。


    殊无己走到张望山面前,瞧见他风尘仆仆、左支右绌的模样,不免轻叹一声,问道:“那是何部的军队?怎将你们几人弄得如此?”


    张望山一愣:“军队?”


    殊无己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 不太理解这个号称是他徒弟的人为什么能在这么长时间的恶战后还弄不清对手是谁。


    张望山面上无光,竟然对着这个新来的“师弟”生出了几分惭愧。


    “你随我来。”殊无己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传道授业解惑的职责, 当他注意到张望山踉跄着伤腿、步履蹒跚之时,皱了皱眉, 伸手揽过徒弟的肩膀,轻轻一扶一拖,将他横抱起来。


    张望山:“?”


    他觉得有点头晕。


    紧接着他才发现这头晕目眩并不是错觉——“新师弟”忽然抱着他腾空而起,一头扎进了那凶险到能吃人的黄沙之中。


    他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很快眼前就出现了让他此生难忘的景象——


    他屏住了呼吸。


    殊无己将他带到足足有十丈之高的半空中, 连一旁巍然屹立的大殿都在他们的脚下,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看不到脚下那支军队的尽头。


    “这是……什么……为什么……”


    张望山语无伦次。


    “莫要光顾着惊慌,仔细看。”殊无己竟然还有心情考教他,“你觉得这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我们三清门不过是一个江湖门派,什么时候招惹上他们这种——”


    殊无己眉间微蹙,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我问的不是这个问题。”他试图纠正,“看他们的布列、穿着、旗帜和仪仗。”


    张望山咽了口唾沫,迫不得已地看向他们这些天噩梦的来源。


    只见黄沙中伫立着数以千计的披甲士兵,乌压压如黑云压境,旌旗蔽空、刀枪如林。


    再定睛细看,这些军士穿的是清一色的明光甲、护心镜,最前面一排除弓兵之外尚有两列持画戟钺斧的仪仗队,手中高举绣莲纹的绛紫色旗帜,正中以篆书有一个“御”字。


    “这莫不是——莫不是皇家亲军?”张望山震惊道。


    殊无己颔首道:“紫薇莲纹是高圣帝尊秦氏一族的族纹。这是秦家的亲卫队。”


    “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大漠深处又怎可能养兵如此之多?”张望山只觉不可置信,“大将呢?将领又在何处?”


    “发问之前,先细看思索。”殊无己摇了摇头,不顾怀中徒弟的反对,忽然气息一沉,二人从半空中急坠而下。


    两排弓兵方才已被他缴械,紧随其后的长枪兵发现二人,训练有素地抬起红缨枪,直直向他们刺去!


    张望山瞪大了眼睛,只见殊无己却如一朵轻云般,一脚踏在枪尖,轻飘飘地沿着枪身疾走几步,接着拂尘横扫,将几人的头盔面甲扫落在地。


    “这——这是——”张望山惊叫道,“这不是活人!”


    只见这些甲胄士兵兵甲之下无血无肉,而是岩石雕刻出的五官和身体,石头雕成的灰白眼珠转向他们的时候,竟透着森然的杀意,诡谲得如活物一般。


    “你未曾好好读书。”殊无己道,“《列国志异》曾提到,帝尊之位有三千石甲兵护持,代代相传。现秦汨身死,继位之人尚未抉出,这三千石甲卫仍为亡主效力。”


    “可他们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张望山话说了一半,便哽在了喉咙中,他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殊无己没有说话,他当然也想到了原因。


    “有原因很简单!”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响起,伴随着尖利的狗叫声——大黑狗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大漠中,脖子上却戴着一个项圈,狗绳牵在一旁浑身裹着黑衣的男人手里,“因为你们三清派是他们认定的弑主之仇!他们可没有性命,在新主人选出来之前,只会像野兽一样,为旧主尽忠至粉身碎骨。”


    殊无己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来人。


    这个声音是他第一次听见,但他总觉得耳熟——他没来由地确认此人的声音是刻意伪装,这黑袍之下的人,他一定认识。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马蹄踏碎沙石激起的尘埃便已将一人一狗的身形掩盖于黄沙之中。


    “是骑兵!”张望山喊道。


    只见几百骑兵齐刷刷地手持长矛向他们包围而来,那一匹匹高头大马竟也全是石头雕刻而成,纹理分明,鬃毛、肌腱都镌雕得栩栩如生,四蹄落地之时溅起的滔天尘埃显示出它们比寻常的血肉之躯要重上数十倍。


    与灰白沉郁的石马相对的是寒光如雪的矛尖,骑兵形成包围之势,围绕着他们飞快地跑动着,矛尖对准了正中央的二人,形成一九死无生之阵。


    “师弟!!”张望山只觉得肝胆俱裂,一时间除了喊人竟不知还能做什么。


    殊无己目光微垂,手指在剑柄上按了按,却最终没有拔剑。


    刚才短暂的交锋中,他曾试过攻击那些石甲弓兵,但显然在这一关的游戏设定中,这些军士是不可杀死的,他只能摧毁对方的兵刃。


    他用冰冷的手指节敲了敲张望山的额头,试图让这个浑浑噩噩的徒弟清醒一点:“你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当如何应对?”


    “……啥?”张望山的五官差点从脸上飞出去,一杆长矛沿着他的肩头擦过,他大喊,“跑,跑啊!”


    “嗯。”殊无己虽觉得差强人意,但也是点了点头,“实力悬殊,跑也是上策之一。只是对方已成包围之势,你若未通晓上天遁地之技法,该如何逃跑?”


    张望山:“……”


    他没有回答,那黑衣牵狗人却代替他做出了答复:“速速布阵!”


    说着黑衣人猛一拍手,地上的沙被内力卷起,形成一堵沙墙,挡住了朝他们袭来的骑兵。


    殊无己挑了挑眉,单手揽过张望山,另一只手臂长袖一卷,黑衣人立起的沙墙立时随着他的动作向两旁铺散开,将石甲卫的军队分割成两片,依次引向两边。


    “巽位扬沙。”他严厉地道。


    张望山这才稍微回过了神,学着他的模样一掌拍出,将背后的沙尘通通击起,黄沙如迷烟一般穿进石甲卫的阵列中,把他二人的身形彻底掩盖。


    殊无己微微点头,手指一勾,另一排沙墙由近及远一面面拔地而起。


    那不知为何对他们伸出援手的黑衣人也明白了他的故布疑阵的意图,朝他们点了点头,便借着沙墙的掩映,牵着狗一路往反方向飞奔而去,石骑兵被吸引了注意驾马紧追其后,趁此机会,殊无己抱着张望山疾退进了遮天蔽日的沙尘中。


    张望山只觉眼前五颜六色,耳畔风呼呼地吹,失血更让他面如金纸,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一阵晕眩,再睁眼时,人已经被抛在了姚望清的怀里。


    “扶着你师兄,往东面沙墙处去,那里有传送阵法。”殊无己冷声道,“按序撤离,不必慌乱,这里至少能为你们拖延半炷香的时间。”


    姚望清连连称是,心中无数疑问,无奈无暇开口。


    他们快速撤回大殿门前,几个受伤的弟子互相搀扶着,打坐运功,手忙脚乱地试图启动石碑上的传送阵。


    殊无己跟在最后,确保所有生还者都已入阵后才踏入阵法。


    石碑飞快地转动起来,周围因为阵法的启动变成一片漆黑,头顶五色光芒闪烁盘旋、斗转星移,底下的三清弟子们却灰头土脸、面面相觑。


    他们来的时候有三四十人,离开时总共只剩十五六人,几人一边急促地喘着气,一边不可置信地看着彼此,好像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真的脱离险境了。


    最终第一个开口的还是殊无己。


    “将你们遇到的事,细细说给我听。”殊无己道,“为何会被困于此?”


    “……”


    几名弟子互相对视了一眼,最终开口的是伤势比较轻的姚望清。


    “……自五岳回去之后,就有弟子飞鸽来报,说发现血影教的教主死在银月堡。”姚望清低下头,徐徐道来,“杀死他正是我们三清从不外传的绝学——玄阳功和明光十三式,现场还找到了……师尊的头发。”


    殊无己面色不变,只是安静地听着:“接着说。”


    “师尊便让我们前来调查此事——不料大漠中如此凶险,向导弃我们而去,我们很快就迷路了,不仅没有找到银月堡,还被骗到了这个古怪的地方。”姚望清现在想起来仍旧冷汗直流,“最开始我们只当此处是什么遗迹,正好可以歇脚,便分了两路人马,大部队在此休整,一小队出去探路,然而去探路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只有中了箭的尸体——”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敢再说。


    后面的事情殊无己大概能猜到,他没有继续逼问,而是问出了另一个疑惑:“殊无己为什么没有亲自过来?”


    姚望清:“呃……”


    “师尊说他另有要事去办。”张望山忽然插嘴道,声音中竟透着几分古怪。


    殊无己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


    “你在想什么?”殊道长平静地问。


    “……我不知道师尊有什么要事。”张望山躲开了他的视线,目光有些颤动,“但是师弟,我有一个别的问题——人有可能说谎,这些石甲卫无欲无私,只知道忠于主人……你说,它们也会说谎吗?”


    这个问题突兀又奇怪,众弟子都睁大了眼睛,莫名其妙地看向师兄。


    殊无己却没有说话。他知道张望山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


    “你说……”张望山颤声道,“秦掌门,还有别的那些人,会不会真的是师尊杀的?”


    第46章 目击现场 殊无己微微皱起了眉。 ……


    殊无己微微皱起了眉。


    张望山这个问题颇为冒犯, 但他并没有责怪徒弟的想法,因为这确实是个合理的推测。


    “你有此一问, 说明书确实没白读。”殊掌门道,“石甲卫确非活物,受血誓制约,为主人精神之延续,它们没有自己的想法,只会为主人行动, 确实不会有嫁祸他人的意图。”


    “难道真的是师尊……”张望山不可置信地问。


    “师兄,怎么能把话说的这么死?”姚望清打断了他, “还有别的可能,比如在我们被困的时候,新的继任者已经选出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迟疑地看向殊无己,或者说看向“秦昭”,毕竟眼前此人正是原本的秦氏继承人,如果新的继任者已经出现,那么这位小师弟的身份就有些尴尬了。


    殊无己却摇了摇头:“天帝即位, 非同小可,必是众望归心, 六道所服。若真有此事,必然会天降祥瑞, 昭告三界,不可能无人知觉。”


    “这么说来,难道就只能是……”


    “我还有个想法。”坐在下手的陈修德忽然哆哆嗦嗦地举了举手,“与其怀疑师尊杀人——不如换个角度想,万一是秦万恩没死呢?话本里不都这样写吗?这种尸体的脸被烧毁的一般都是假死, 伪造的尸首,真凶躲在背后害人呢。”


    他恨不得化身为说书人的激昂表情倒是缓和了严肃的氛围,李修齐笑着骂他:“太山顶上的魂灯都熄灭了,还能有假?况且秦掌门入殓前是四大掌门一起验过的尸,瞒过那几个和尚尼姑倒也罢了,你觉得他能骗得过师尊吗?”


    “况且秦掌门没有害我们的理由。”张望山道,“否则何必在危亡之时,将他的独子托付至三清?”


    “可是他那个夫人不是说他的血书是藏头的吗?”


    “呸!她那是伤心过度疯了吧——谁会让儿子拿着藏头诗去找自己的仇人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始终得不出一个像样的答案,最终目光仍然落到了殊无己的脸上。


    “师弟,此番你救我们脱困,可见你才智不凡。你可有什么看法?”姚望清最终看向了这个不知何时起一言不发的白衣道人。


    殊无己始终只是安静地听着,至此才缓缓开口:“你们心中已有答案。”


    几人沉默了下去,脸上因方才讨论燃起的亮色又渐渐地暗了下去。


    这世界上能杀死五岳血影掌门后全身而退的人本就屈指可数,更何况用的功夫是玄阳功和明光剑,所有人心中,都已隐隐有了七八分笃定。


    “不怪你们。”殊无己忽然淡淡地说,转头看向远处,“殊无己确实最像凶手。”——


    传送阵停止前,没人再开口。


    或许是因为离三清山越来越近,没有人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位始终站在山顶、安静平和到似乎没有任何欲念的殊掌门——没有一个三清弟子敢怀着对殊无己的怨怼和猜忌站在他的面前。


    然而阵法消散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眼前的布景根本就不属于三清门。


    “这里是?”


    “张师叔?哎哟!”


    脚下的地面忽然一颠,李修齐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地方?”


    殊无己皱着眉头挑开了一旁的杏色纱帘,紧接着映入众人眼帘的景象更是令人大惊失色。


    “海……海上?”


    “为什么?”


    “望山。”殊无己问道,“是谁启动的阵法?”


    “姚师弟?”


    “是我,是我弄的,但我没有——”姚望清百口莫辩,眼睛都红了。


    “安心。”殊无己转头看向他温声道,“知道你不至于犯此错误。”


    他一句话就定了调子,几个弟子都省了互相责怪的念头。


    就在此时,门帘被人撩开,一个艄公打扮的汉子急咻咻地走了进来。


    “几位久等了。”那艄公又矮又瘦,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却是精亮,“刚有人说有几个客官在船上等着出海,想来就是几位道爷。道爷们要去哪里?”


    张望山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谁?他在哪里?”


    “不知道啊,是一个戴着斗篷的人,看不到长相。”艄公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唬了一跳,“说来也怪,他给你们付完船钱,就腾云驾雾地往海上飞去了,像个仙人似的,飞得快得很,船都追不上!”


    殊无己闻言立刻提着剑走到船头,转头看向三清众弟子道:“你们先回三清,我有要事要做。”


    他架起轻功就要往海上追去,不料听到“扑通”一声,他整个人跌进了海里。


    殊无己:?


    【当前处于剧情模式,您无法使用技能哦。】


    许久没有出现的系统音不合时宜地提示了他。


    殊无己:……


    姚望清和李修齐双双趴在船舷上把他拉了上来,两个人都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殊无己颇为丢人地低下头拧起了袖子上的水。


    “师弟,你冷静一点,你想去哪儿啊?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就往海里跳啊?”李修齐挠了挠脑袋,转头又看向艄公,“你说的那个黑衣人又是谁?想把我们送去哪里?”


    像一只落水鸟一样的殊无己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只是湿漉漉的雪发黏了满脸满身,这一眼也带着潮水汽,实在没有多少威慑力。


    艄公的表情比李修齐还奇怪:“我也想知道你们要去哪儿啊?那人只付了钱让我送一群道爷出海,可没说把你们送去哪儿。你们来西海渡口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吗?”


    “去春芳岛。”殊无己冷冰冰地插了话。左袖子的水拧干了,他开始拧右边的袖子,几个弟子凑上来想帮他,被他用眼神指挥着,在他身后跪坐了一排,一绺绺拧着他的头发。


    艄公道:“好嘞,还好有个话事的。”


    “师弟,为什么要去春芳岛?”姚望清虚心请教。


    殊无己道:“此人变动了传送阵法,将我们送来此处,必有其目的。与近来几位掌门之死联系在一起,你能想到什么?”


    张望山骇然:“莫非这人就是杀害几位掌门的凶手?他是冲着珠沫派来的?”


    “可他为什么要把我们也送过来?”姚望清仍然不解道。


    殊无己没有回答,眉头微微蹙着,开口却是另一番说辞:“适才叫你们回三清,为何不听?”


    脑袋灵活的李修齐忽然反应过来:“小师叔的意思是,这是个陷阱。”


    他猛一拍手:“非但是个陷阱,还要我们自己跳进去,亲口说出要去春芳岛的话。这人怎能如此恶劣奸猾!?”


    姚望清也恍然大悟道:“他自然是料定了我们——如果不跟着他前去,恐怕再难有离真相这么近的时候。此人心机深沉,实在可怕。”


    众弟子互相看了眼,均有些骇然,想到此行目的通往何处,不免各自忐忑不安起来。


    “原路折返,时犹未晚。”殊无己轻叹一声,“你们师尊不会怪你们的。”


    几人沉默片刻。


    “师弟,你是铁了心要去的是不是?”姚望清忽然开口,“那我们岂有让你一人去的道理。”


    “是啊小师叔,这是我们三清派存亡攸关的大事,哪能让你一个人去啊。”


    殊无己垂下了眼睛,心中却隐隐猜到此行的结局,然而剧情并没有给他阻止这些徒弟的选项,说明三千多年前的秦昭并没能拒绝这份善意。


    这时候年纪最大、安静了最久的张望山再次开口道:“师弟,你入门最晚,却天分最高,智识胆略远胜过我们——然而我们终是早几年比你入门,其实无论如何……我们都比你更想相信师尊。”


    他的声音越说越轻,好像仍然在猜忌和愧疚之间挣扎。


    殊无己看着他过去的弟子们,最终没有再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意识又一次被推出了躯体,他不再能够控制这艘小船的航向,又一次被迫从旁观者的视角看起了秦昭的故事——


    这一路果然没有见到什么黑衣人的踪影,甚至风平浪静得超乎寻常。


    春芳岛上,四季如春,远看便是一片粉霞绿云。


    小船靠岸之时,张望山刚想上前请人通报,却猛然止住了脚步。


    只见埠头上的木板七零八落,如茵的芳草地上血淋淋地踩着不少脚印。


    秦昭抬手拦住了张望山,走在最前面,疾步追着脚印而去。


    “这里发生了什么?珠沫派弟子呢?”李修齐颤颤巍巍地问,“不会是……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你看那里躺着的是什么?”陈修德低声道,“这里不会已经……”


    “不可能啊,就算是师尊,又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姚望清几乎不敢把话说完。


    其人尚处于不可置信的震悚之中,只有秦昭始终安静地查看着地面。


    他忽然转过头:“东南角有声音。”


    其他弟子还没来得及发问,脚下土地发出的一阵震颤便已经让他们察觉到了异常。


    “这个功夫是——”


    “是菩提门的般若莲花掌!”李修齐笃定道。


    “是莲花掌,但是这内功不对。这内功是……”张望山脸上仍然不可置信。


    秦昭双眉紧皱,冲在最前面,已经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他太清楚这个内功来自于谁了——那种泛着金光、令人通体暖热的功法,正是三清最负盛名的内劲玄阳功。


    他们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决战发生的地方,那地方是一处湖心岛,正是珠沫有名的“桃花心泉”所在,然而此时孤岛周围的湖水已经全部变成了血红色,鲜红的水面上漂浮着珠沫派鲛人闪闪发光的七彩鳞片。


    岛的正中央,与菩提掌门净海方丈对峙的,正是金衣白发的殊掌门。


    就在他们抵达的一刹那,殊掌门一掌打在方丈前额,这位得道老僧如秋叶一般颓然倒下,鲜血从额头汩汩流出,汇入眼前的血池里。


    殊掌门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目光凝滞了一瞬间,紧接着变为冷冽如秋泉的清寂。


    金色的袍袖一拂,他就如一只穿云鹤般,在众人面前消失了。


    第47章 逆命血煞阵 一时间,所有人都目瞪……


    一时间,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叮咚——】


    【触发任务:探索】


    没等任何人做出反应, 系统发布了新的任务。


    角色和画面定格在了原地。殊无己降临在桃花心泉中央,被染成红色的泉水很快就浸湿了他的衣袍。


    【请查看此处布置,尝试找出命案的真相】


    任务发布完之后,眼前出现了两个相距数米的光标:一个光标在孤岛正中的菩提树下,箭头方向指的正是静海方丈的尸体,另一个则指向泉水涌出之处的礁石。


    殊无己快步走过去, 果然,俯卧在礁石上、大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的正是珠沫派掌门任千帆的尸体。


    任千帆如同其他珠沫派弟子一样生着一头水草般的碧绿长发, 皮肤像石灰一样白,一条粗大的鱼尾从中截断,断尾处仍然在汩汩流出鲜血。


    这明显是凶手刻意为之,桃花心泉几乎是被这一只鲛人身上流出的鲜血彻底染红的。


    他观察完断尾的切面,系统提示就跳了出来。


    【截面凹凸不平,好像是戒刀造成的。】


    【死因是失血过多。凶手为什么要放出这么多的血呢?】


    殊无己蹙着眉头,没有回答。


    他又靠近查看了静海方丈的尸身。


    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如今双目暴突,颅顶一处淤伤明显就是致死的原因。


    【静海方丈确实死于三清绝学玄阳功】


    光标并没有消失。


    殊无己顺着指引看向那件不知为何湿淋淋的僧袍, 静海方丈的衣服像是在这桃花心泉的血水中浸泡过一般,淅淅沥沥的还在淌着血水。


    【血, 但是鲛人特有的粉红色,不属于静海方丈。】


    殊无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低头将静海方丈枯瘦的手臂从僧袍中拉了出来。


    果然,只见老和尚的指尖和手掌上都沾着鲛人的血迹,更奇特的是,他的双手手腕、双脚脚腕上都缠绕着一种奇特的红色丝线。


    【这是什么?】


    【指尖有血迹,不像是蹭到的。静海方丈为什么要在指腹上沾血?】


    【好像是为了写点什么。去书架那里看看吧。】


    殊无己这次却没有照着指示说的做。


    他阖目一算, 以泉眼之处为阵祭中心,往四兽镇守方位略行几步,果然在隐蔽之处看到鲛人血绘制成的阵符。这些符号有一些绘制的比较早,颜色已然暗沉,有些血迹仍然新鲜,上面明显有擦拭的痕迹。


    由于桃花心泉的特殊位置,所有的符文都被混入任千帆鲜血的泉水连接在一起,散发着隐隐的红光,细微血线翻涌如蛇——这个以活人为祭品的阵法已经启动了,而阵眼的位置正是方才殊无己与静海方丈交手之所。


    【请参考书籍,在卷轴上写出阵法的名称。】


    殊无己早已认出此阵,自然不用查阅,提起毛笔便在展开的卷轴上写下了五个字:“逆命血煞阵”。


    当他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画面又重新动了起来,以张望山为首的三清弟子们开始魂不守舍地检查现场。


    然而系统却未如往常一般显示出任务成功的字样,而是仍然在向他提问。


    【以下是支线任务:】


    【请问杀死菩提掌门·静海的凶手是谁?】


    【请问杀死珠沫掌门·任千帆的凶手是谁?】


    【你有30秒的时间思考,请将凶手的名字写在被害者的名字下方。】


    【注意,支线任务失败,不影响您进入主线下一章哦】


    进度条飞快地缩短,殊道长毫不迟疑地在静海方丈的名字下签下了【殊无己】三个字,紧接着略一停顿后,他又在任千帆的名字下写了【静海】二字。


    【你确定这是你的答案吗?】系统忽然问。


    殊无己感到一阵怪异,但他仍然答道:“逆命血煞阵只能由阵法中人启动。”


    【作答时间已结束。】


    系统的声音彻底消失了,并没有告诉殊无己他的答案是否正确。


    一个慌慌张张的弟子从他身边跑过,差点将他撞倒。殊无己刚要开口训斥,就听到了周围忽然响起的嘈杂纷乱之声。


    四大门派除掌门之外的众人竟然几乎到齐了。


    “三清门疯了!”


    “三清门的人屠杀了珠沫满门!殊无己杀了方丈!”


    “各位,请听我们解释——”


    “不要狡辩!船夫早就告诉我们,除了你们,没有其他活人上过岛。”


    “你们一个也别想走!!”——


    春芳岛上陷入一片混乱。


    三清众弟子面如金纸,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攻讦,竟然完全不知该如何反驳。


    “多说无益,回三清山。”殊无己冷下脸来命令道。


    “可是——”姚望清欲言又止。


    他没说出口的正是三清众人心中的疑惑。


    若杀害静海方丈、筹谋一切的凶手是三清山掌门,那么回三清山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们不会让我们走的。”张望山苦笑,“在他们眼里,他们的掌门人都是我们杀的。”


    “从丹房走。”殊无己没把时间浪费在解释上,“春芳岛的丹房在桃花心泉正下方。你们潜入水中,丹房里会有传送阵法。”


    “可是我们不是春芳岛的门人,如何启动……”


    “阵法必然已经启动了。”殊无己打断了他,“否则难道真是你们杀了这满岛的人?”


    “这么说,还能是春芳岛自己的弟子自己开启阵法把凶手放进来吗?”众弟子脸上仍然满是不解。


    殊无己无奈地摇头,无暇解释凶手多半是静海方丈一事,抬手揪住为首的张望山的衣领,把他直接整个人丢进了血池里。


    张望山身上本就有伤,扔到水里如何活动?当即便像旱鸭子似的咕嘟嘟沉了下去。


    其他几人瞪了他一眼敢怒不敢言,也跟着跳进水中。


    “他们想逃!”一个菩提弟子大喊道,“水里有古怪!”


    几个急红了眼的门人也跟着想跳进水中。殊无己手指一勾,默念咒诀,忽然脚下的泉水沸腾起来。


    他借着沸腾的水气掩映,也潜入血池之中。其余人大骇着后退,均未发现这水只是表面上滚烫,底下仍是清凉一片。


    如殊无己所料,潜入几丈后,画着幽蓝色光芒的大阵仍然在旋转着。三清弟子像一群迷路的鱼一样互相拉扯搀扶,犹豫一番后,终于盘旋着钻进了那闪烁的阵法中。


    “我们会去到哪里?”长久的寂静后,姚望清问道。


    张望山想回答,但他马上又意识到对方的这个问题并不仅仅是表面的意思。


    倒是殊无己回答得很果断,他似乎对徒弟们的万般心思视而不见:“空山境。”


    “菩提门?”


    殊无己颔首。


    “小师叔的意思是……这个阵法是为了迎接菩提门而打开的?”


    “是为了迎接静海。”殊无己道,“任掌门并不知道会引来杀身之祸。”


    “怎么可能?!”李修齐几乎大叫出声。


    “修为高如任千帆,若来客怀有杀意,必能在第一时间察觉。”殊无己平静地解释道,“静海应当是在走出阵法的一瞬间先发制人,也正因如此,阵法至今仍未关闭。”


    “等等!静海方丈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李修齐仍在惊叫。


    张望山脸色也有些古怪:“师弟,你可能不了解静海方丈,他是能割肉喂鹰之人,证佛道而铸金身,绝不可能——”


    “既未成佛,便仍有私;既然有私,便可为恶,何必意外?”殊掌门仍然面色沉静,仿佛静海禅师不是他深交多年的故人。


    这种无情透顶的态度倒是让众人联想起了另外一个此时无人敢提起的名字。


    “你是因为相信师——殊掌门,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吧。”姚望清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的目光中充满同情,仿佛在看一个叫不醒的酒鬼。


    殊无己一怔。


    他惊讶地回视着对方,好像不理解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想法。


    “姚师弟说的没错。”张望山转过头,半张脸笼罩在阴影中,“若殊无己杀静海方丈是为了惩处奸邪,他为何一言不发就走了?我知道他一向不爱辩解,但他把我们扔在这儿,岂不是有意要让旁人觉得我们是屠灭了珠沫的凶手?”


    “这不像是师尊会做的事,他莫不是走火入魔了?”陈修德浑浑噩噩地问,“他被什么脏东西附体了吗?”


    “我还要提一个事儿。”李修齐犹豫地插了句嘴,“你们刚才发现了吧?任掌门的尸身被弄成那样,是因为有人用他的血布了一个逆命血煞阵。”


    张修德“啊”了一声,猛地一个激灵。


    “修齐说的不错。”张望山声音冷峻地说,一锤定音,“逆命血煞阵,移他人之命为己命,乃是用于增加寿数的邪术,阵祭之人修为越高,就越能延年益寿。”


    姚望清迟疑道:“但是静海方丈本就有不败金身……”


    “不只是静海。”殊无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转过身背对着众人,“无论是鲛人、修罗,金身罗汉还是高圣帝尊,都早已锻成仙体——只有殊无己需要靠血煞阵续命,是吗?”


    没有人回答。


    “不必再多说。”最终打破沉默的仍然是殊无己,“菩提门已倾巢出动,后方必无人镇守,你们到达空山境后,只需避人耳目,返回三清即可。”


    “你还让我们回三清?”姚望清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过了今日,其余门派都将以你们为敌,无论逃去哪里都无法躲避追杀。”殊无己声音淡淡,他转过头,遥遥地看着这群惶惑不安的弟子们,“三清门有护山大阵庇护,尚能争取些时日,在这段时间里,我会设法查清真相还你们清白——因秦汨之故,外人并不将我视为三清门人,我在外仍可便宜行动。”


    “但是……”


    “至于你们掌门。”殊无己一语道破众人心中的不安,极为浅淡地笑了笑,“纵使十恶不赦之辈,犹守袍泽之义,不至于就此同室操戈——更何况,他也看不上你们这点寿数。”


    第48章 微信转账 昭语翻译:再让我叫一声……


    空山境安静得一如其名。


    除了几名闭关已久的千年高僧镇守后方, 以及山路上低眉洒扫的几名沙弥,空山境寂无人影, 只有被林间野兽惊起的野鸟,间或扑腾腾飞出森林来。


    殊无己依旧走在最前面,身后众弟子互相搀扶,众人皆是一言不发,身上清一色的被血水染得通红。


    张望山趴在姚望清的背上,腿上被箭矢射中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 一通折腾下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正在发着热, 嘴里时不时咕咕哝哝,似乎是被魇着了在说梦话。


    “他恐怕是有了心障。”殊无己轻声道,“带了清心丸吗?与他服一颗,比寻常的伤药更好用。”


    姚望清感激不尽地看着这个无所不知的小师弟,可怜巴巴地说:“小师弟,还好你阴错阳差来了三清,否则我们遭此变故,早已方寸大乱了, 真不知谁能来主持局面。”


    殊无己沉默着思考了片刻,才道:“若我不在, 自有他人主持局面。只是因为我在,他不必站出来罢了。”


    姚望清被他一本正经的回答弄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尴尬地挠了挠脑袋。


    殊无己忽然停下了脚步。


    “停步。”他轻甩拂尘,调转过头,面对着上山的方向,又示意众人走到他身后,“翻过此坡, 再行至山脚,便可离开空山境,你们可乔装打扮回三清去。”


    “那你”


    姚望清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见眼前的白发道人脚下所踩山石龟裂出一道细缝来。


    “速退!”殊无己冷声命令道。他拍出一掌,掌风将三清弟子推出丈远,与此同时,五道金光从缝隙中射出,化为一座倒扣的大钟将他整个罩在其中。


    眼前突如其来的漆黑似乎让他连听觉和嗅觉都一起丧失,殊无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知自己是中了菩提门的护山大阵“无相金钟”。


    【副本:「无相金钟」已解锁】


    【副本等级:30级以上,人数:5人】


    【支撑足够长的时间,直到三清弟子全员撤离】


    系统话音落下的一瞬,黑暗中忽然闪过一个巨大的金色掌印,从上而下,劈头盖脸地落下。


    殊无己闪身至手掌的五指缝间,堪堪避开这一击。


    与此同时,视野的右上角出现了一行小小的进度条,进度条最左边正是缓慢挪动的三清弟子的小画像,几个小人正在一点点往最右侧标注着三清门的图标移去。


    殊无己大概理解了这个副本的玩法。


    第二掌袭来时,成了两记连发,能躲避的空隙骤然缩小。


    殊无己没再仓皇躲闪,而是运起玄阳功,袍袖被罡风灌满,他抬起右手与从天而落的掌印相对,轰然一声闷响后,金色大掌上果然出现了裂痕,血条消去一半。


    然而同时出现的还有殊无己被拍扁的尸体。


    殊无己:“……”


    他被传送回了复活点,五秒倒计时过后,副本又从头开始。


    殊无己倒是理解了这个副本一击必杀的机制。他将拂尘收起,抽出明光剑,随意选了一套入门时习得的快剑,在手掌落下之前,使出一套流星乱雨般的“剑吹雪”,一阵疾电掠空之后,那手掌总算在落地前碎成了无数光屑。


    殊无己松了一口气。


    然而紧接着,从他头顶落下来的掌印便成了三枚,技能伤害笼罩了全屏,将地面遮挡得密不透风。


    殊无己这才想起了这是一个五人副本,他隐隐感到了不妙。


    他故伎重施地堪堪熬过了这一关。掌印落下的速度却越变越快,纵使以殊掌门的本事,一人应对这样排山倒海的掌势,仍显得有些左支右绌。


    【进入第二阶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系统的声音听得他眉头紧蹙。


    果然他不好的预感很快就成真了,掌印变成四枚之后,随之落下的还有金色大字所组成的金刚经经文: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殊无己:


    系统在旁边说起了风凉话:


    【友情提示,该副本难度较大。尽量携带有群伤技能的玩家哦】


    殊无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剑,就在此时,闪闪发光的经文从他前后左右落下,他下意识抬剑相格,瞬间那行“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就如同千斤坠一般将他的细身剑砸成两段。


    殊无己倒抽了一口冷气,目中却闪过一抹火焰般的明色,他运起玄阳功,金色的剑气从断剑之处燃起,映得他整个人如火凤重生一般。


    “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他缓慢地阖上双目,轻声念起了那些像蚊蝇一样在他眼皮底下乱钻的经文,渐渐地身形竟然也如同这些闪烁的经文一般,星辰般随着呼吸一明一灭起来,“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


    他竟然在副本里悟得了全新的道法!


    在佛修的心修中,讲求世上无一物,万法皆尘埃,这护山大阵自然也是如此,既是一,也是无。若阵中人超出“一”外,便要归于“无”;但若阵中人化身为“无”,视己身与山水天地为一物,那便无有护山之说了。


    五枚掌印伴随着通篇经文齐齐落下时,殊无己的身形消失在明亮的剑芒之中,与满目金光融为一体。


    佛光与剑光,咒印与空气,冲盈与空虚,本无不同,三清和菩提亦无不同,虚幻与现实更是一体双面,川海相合,殊途同归,终皆化为无相。


    【恭喜您偷师领悟了菩提技能[寂灭神行]:使用后可进入隐身、免选中状态3秒】


    【恭喜您通过副本「无相金钟」】


    【取得成就[万般皆非]】


    【取得金色头衔[背锅侠]】


    随着播报的结束,殊无己睁开了眼睛。


    他被弹出了副本。


    空山境恢复了彻头彻尾的平静,护山大阵好像从来没有启动过一般,进度条显示三清弟子已尽数离开了菩提门的地界。


    洒扫的沙弥看到了他,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声音澄澈,目光清明,既没有问他是谁,也不问他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只说山下有一条化灵溪,山中灵鹿常去此饮水,施主若是口渴,不妨前往。


    殊无己回了礼道了谢,沙弥便重新埋头扫起了落叶。


    他若有所思的在小径上又站了会儿,系统忽然又问了起来。


    【请问玩家是否需要更改支线任务的答案?】


    殊无己沉默地垂下眼,低声道:“凶手并非静海方丈?”


    系统仍然没有回答,却跳出了另外一行提示。


    【恭喜您通关第三章主线:血海寻踪】


    【是否进入第四章主线:断山为誓?】——


    殊无己没有立刻进入主线第四章。


    剧情发展到这儿,他对后面的情节已经隐隐有了猜测:结合前世残存的记忆,象征着三界六道的四大门派打上三清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他退出游戏,走到露台上。


    殊道长在游戏里呆了一整天,此时刚好是昼夜交替、落霞隐去之时,天色渐渐转为漆黑,路灯像被施了法术一般,从远到近的一盏盏亮起。


    看着这些奇异的现代设备,他又想到了手机。他从袖中取出那块会发光的砖头,打开不知道为什么右上角戴着红点儿的绿色软件。


    【昭:下线了吗?该休息了。】


    【昭:身体怎么样?】


    【昭:手还疼吗?】


    殊无己若有所思地盯着这个名字、这串消息看了会儿,才慢吞吞地手写起了回复:


    【殊渺:无碍】


    【殊渺:你可好】


    对面很快就回了,好像一直都在等他的消息似的。


    【昭:别担心,我比你好。】


    【昭:你什么时候不疼的,我就比你早一个时辰】


    殊无己无奈地笑了笑,想了想,打开另外一个图标操作了一下,又写道:


    【殊渺:我要去一趟三清,确认一些事情。】


    【昭:怎么去?我送你。】


    【殊渺:我已叫了车】


    【昭:?】


    【昭:向你转账5000元】


    【殊渺:这是什么?】


    【昭:没事】


    【昭:你点一下那个橙色的框,不然可能会被衙役抓起来。】


    殊无己:?


    【昭:一定要点,入乡随俗,这是现代的规矩。】


    殊无己一头雾水依言照办。


    【您已接收转账5000元。】


    【殊渺:谢谢,下次换我给你转。】


    对面可能是因为有点无语,迟迟没有回复。


    屏幕暗了下去。殊无己下了楼,在路边又等了会儿,接他的车才慢慢悠悠开到眼前。


    殊无己坐进车里。这一次的司机终于不再是个话唠,黑盒子里面一时间安安静静的,热闹的只有两旁倒退的街景,和窗缝里传来的呼呼风声。


    无论在这个金属的年代待了多久,殊无己仍然会偶尔产生错位感,就像他不习惯用手指在玻璃面上写东西一样。


    就在此时,暗了的屏幕忽然又亮起来。


    【昭:不用了】


    【昭:哪天破例再教我套剑法就行】


    【昭:福生无量天尊】


    第49章 博物馆奇妙夜 这一次殊无己抵达三……


    这一次殊无己抵达三叠泉山的时候, 已经是深夜将晓,作为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 三叠泉山脚下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殊无己没有再从南山门上山,而是直接从旁辟小径绕到了秦不赦带他去过的小院。


    在《海尽天劫》的剧情里,这个小院曾经被摧毁重建过。


    殊无己要确认的却不是这件事。


    他还记得那个叫做“葬剑人”的任务,要求他在全部剧情结束后将明光剑埋在此处——如果这一切确有发生,那么这柄剑现在应该就在小院的竹林里。


    经过数千年的生长繁衍,这片竹林已经成了竹海, 要在里面找一处埋剑之地,几乎与大海捞针无异。


    殊无己闭上眼睛试图寻找法器的气息, 却又觉得整片竹林中都隐隐萦绕着灵力,无法判断来源于何处。


    他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揣摩了一下把竹林翻个底朝天的可能性。


    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你也来挖那个剑啊?”


    殊无己:“?”


    说话的是个环卫工人,正在打着哈欠捡地上的塑料水瓶:“大半夜的偷偷摸摸在这竹林里,还打扮成这样,一看就是打游戏打魔怔了。”


    他说着打了个哈欠,朝路边努了努嘴, 接着道:“你去看看那个,说不定有你想找的东西。”


    殊无己顺势看去, 对方指的是山主路的位置,卵石小径上最引人瞩目的就是一旁立着的电子屏大幅海报:


    “三叠泉山出土, 银叶明光剑原型现世——承古博物馆特展中。”


    殊无己:“……”


    殊无己:“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找的剑在博物馆里展览,别费功夫在这边玩泥巴了。”工人言简意赅,“这条路直走右转再右转,早上9点开门,门票200一张。”


    “是谁把它挖出来的?”殊无己问。


    “不知道啊, 但是在那个什么游戏出来之前就已经有人挖出来了,可能是盘下这块地的开发商吧。”


    “多谢。”殊无己点点头,“福生无量天尊。”


    对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只见白衣道长微笑致意后,便转头往博物馆所在的方向走去。


    “哎,别急啊,早上9点才开门……”


    话音未落,这白发道士就像女鬼一样从山路上飞快地消失了。


    “见了鬼了。”环卫工人揉了揉眼睛,“午夜凶铃?”——


    殊无己确实像游魂一样飘进了承古博物馆。


    承古博物馆四围都以玻璃为墙面,墙间嵌着仿古的铜立柱,整座建筑古剑似的屹立于半山。考虑到《海尽天劫》的爆火程度,博物馆门口还设了几十个安检通道,闪烁的灯光好像环绕了一排绿眼睛,幽幽地注视着来者。


    殊无己自然不认识这些东西,但他隐约能猜到这是类似“守门机括”一类的东西,于是警惕地收敛了身上的气息,无声无息地穿梭过安检口和玻璃拱门,又像纸片人似轻盈盈地从旋转闸机里挤了进去。


    博物馆里空无一人,只有巨大的电子地图和文物解说屏幕在大厅里闪烁着,循环播放的解说词正在介绍承古博物馆的上中下三个展厅——银叶明光剑和其他几样镇馆之宝均被陈列在顶层,中层安置的是一些修补后的香炉玉器,地下则是历代文人墨客访三清观寻道时留下的种种墨宝。


    殊无己目标明确地往顶层走去,走上楼梯时,他已隐约猜到,此处展览的明光剑多半并非真品。


    他自己的佩剑他自然认得,方才竹林里还残存着熟悉的灵气,到了此处却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股威压——这栋宅子多半收藏了其他法器。


    承古博物馆顶层是个空中展馆,璃包围,顶上垂吊下许多琉璃吊灯,上百枚圆润透明的灯球如夜明珠般错落起伏地挂在头顶,殊无己的脚步声靠近时,声控的灯光便自球心漫出,逸散的光辉替他照亮眼前的道路。


    最先入目的展品就是游戏里颇受欢迎的那些草编小狗,殊无己不禁想起秦不赦收到这小东西时爱不释手的模样,有些好笑。


    这些东西大部分是后人仿制,并非由他经手,然而只要后人玩得开心,他便也觉得有几分有趣。


    穿过中庭后,玻璃幕墙顺着山道延伸出去,入目便能是三叠泉山的全景,另有一条栈道从幕墙侧面延展出去,鹊桥般将三叠泉山和对面的情人崖连接在一起。


    栈道旁的展柜中摆放的正是殊无己此行的目的,银叶明光剑。


    殊道长在展柜前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目光没错过藏品的每一寸——虽是仿品,却无论尺寸、花纹、材质都与正品相差无几,与游戏中那个虚幻的数据构成模糊图形不同,每一丝叶脉纹路、掐丝镶嵌,都与那柄曾经被他贴身携带的佩剑别无二致。


    无论如何,这个东西都真实存在过。


    它不是游戏里人为创造的幻想。


    殊无己缓慢将手从展柜上收回,闭目停留了片刻,才转身打算离开这个地方。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了隆隆的脚步声。


    不同寻常的脚步声。


    花岗岩的地面竟然因为这巨大的脚步声轻轻摇晃起来,金属的展品和玻璃展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玻璃球灯更是哗啦啦撞成一片,一盏接一盏地亮起,一时间整个展厅内竟然亮如白昼。


    殊无己凝神屏气,将拂尘从袖中抽出。


    这阵脚步声显然并非来自人类——它分明是从通展厅不远处的展坑中传来的!


    随着声音的靠近,地面的晃动越来越厉害,红色的警戒线被触及,展馆内同时还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


    殊无己暗道不好,他倒是不介意跟博物馆里的展品打一架,只是若惊动此地的衙役,免不了又有一番口舌之争,他无论如何万难解释。


    隆隆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之时,他终于看清了走来的是什么东西——


    几十上百石头雕刻而成的重甲步兵手持长枪、大盾、马刀、重斧,一步步从展坑中走出,粗粝的手掌扯开警戒线,握着兵器朝他冲锋而来。


    石甲卫!


    高圣帝尊的石甲卫跨越三千年,攀爬出展坑,向他寻仇而来。


    殊无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猛地后撤,身形轻飘飘地越过了展柜,往通向情人崖的玻璃栈道退去。


    石甲卫步步紧逼,弓兵列队,枪兵冲锋,盾兵压阵,数量虽不如大漠深处那样众多,却也是阵列分明,一旦咬死了他,就决计不肯松口。


    悬崖间的玻璃栈道因为陡然之间增加的分量而微微颤动起来,殊无己拂尘一扫,招来轻云托住栈道底部,才免去栈道崩毁的危机。


    他身形轻盈地躲开乱箭,石甲卫穷追不舍,连招频出,与此同时,闪烁警笛的衙门方盒子也已经在这山下一字排开,寂静的三叠泉山一瞬间热闹起来。


    饶是殊掌门此时都有些不知所措,玻璃栈道很快就到了头,眼前却不是什么能掩人耳目、施展开拳脚的僻静之所,而是肖紫烟曾经跟他提过的——


    《海尽天劫》主题乐园。


    殊无己:“……”


    所幸深夜的游乐园也已闭园,并无行人。殊无己再次像逃票的游客一样闯进闸机里,后面一大群抄着兵刃朝他身上招呼的石头人也纷纷翻越过闸机追来,再次触动警铃无数。


    他加速往游乐园的深处疾行,石头雕刻而成的羽箭射得到处都是,枪兵踩着他的脚步向前突刺,刀斧手把挡路的设施劈砍成满地狼藉。


    直到一个高大的黑影笼罩住了所有人。


    殊无己:“……”


    他在黑影的数十米外停下脚步,无言地看着那尊几丈高的殊掌门雕像。


    汉白玉雕像坐北朝南,一手捏诀,一手半抱拂尘,头戴金冠,垂睫低目,俯瞰众生。


    尽管曾经从肖紫烟口中听说过这个东西,但亲眼所见之时殊无己仍然无语至极,他倒是想问问秦不赦怎么敢擅自弄出这样一个东西来。


    机会很快就来了。


    玉像前的蒲团上,盘膝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身影背对着他安静地坐着,披着一身龙纹紫色锦袍,难得没有束发,漆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背后,看起来竟有几分古朴的寂静。


    秦不赦注意到他的脚步,转过身,换了一个侧坐的姿势,手臂松弛地搭在膝盖上,自下而上地仰望着他,道了句:“你来了。”


    殊无己忽然意识到这种寂静感来自于何处了。


    他回过头,只见背后的数百石甲卫忽然没有了动静,远近错落地单膝跪在地上,整齐划一地微微扬起头看向前方,好像一群野狗忽然被主人揪住了缰绳一般,如同雕像般停留在原地。


    殊无己轻轻地叹出了一口气。


    他再次看向秦不赦,这一次对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殊无己几乎气笑了,“它们怎么停下来了?”


    秦不赦摸了摸鼻子。


    “……大概是没信号了。”他随口道,此时此刻他的表情在殊掌门的眼里看来尤其欠收拾,“博物馆的wifi没覆盖到这里——连不上网,脱机了。”


    第50章 指吻 殊无己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手……


    殊无己没有说话, 只是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眼前人。


    秦不赦说的话他听不懂, 但他阅人百年,自然分得清什么是人话,什么是鬼话。


    秦老板没有多做辩解,而是突然从蒲团上站起来,胆大妄为地拉住了他的手。


    “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秦不赦低声道,“好歹在被警察包围前离开这儿。”


    殊无己沉默了一下, 勉强地妥协了,任由这位一直以来装模作样的“秦先生”一边拉着他往前走, 一边掏出手机给肖紫烟打电话。


    “醒了吗?”


    “……你看这什么时间,你说我醒没醒?”


    “听起来醒了。”秦不赦简短地道,“石甲卫‘稍微’动了一下,承古博物馆这边有点麻烦,我需要你帮我协调一下。”


    肖紫烟:“你这话说的可大可小,我有点害怕你说的这个稍微。”


    肖紫烟:“……好了我知道了,我听到你那边的警笛声了。”


    她的声音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但下一瞬又很快神采飞扬地八卦起来:


    “作为给你加班的福利, 你得告诉我,到底谁惹您老人家动了真怒, 连石甲卫都用起来了?”


    秦不赦安静了一秒钟,用余光看了看跟在身后的殊无己, 在肖紫烟的催促声中敷衍地说了句“没有,谢谢”,然后挂掉了电话。


    殊无己注意到他的目光,与他视线相对,竟然朝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秦不赦脚步一顿, 差点打了个冷战。


    “你要带我去哪儿?”殊无己恍若未觉地问道,声音依旧温良和蔼。


    “先在附近避一避,肖紫烟虽然看着不靠谱,手脚还是很利落的。”秦不赦叹了口气,“你好不容易又来一次三清,不想就这么走了吧?”


    殊无己不置可否。


    秦不赦说着就将他拉到雕像的基座前,手指飞快地在防盗门上按了几下,全透明的观光电梯从汉白玉雕像的顶端降落下来,朝他们打开了门。


    “进去吧。”秦不赦伸手按住电梯门让殊无己先走。


    殊无己没有跟他客气,举步走进了电梯里。


    秦不赦跟在后面进来,选了顶层。透明的玻璃盒缓缓向上升起,随着观景点的升高,地下高大威猛的石甲卫们逐渐变得如蝼蚁一般渺小。


    秦不赦背对殊掌门站着,垂着眼皮,一条一条处理着肖紫烟飞快弹出的语音信息。


    肖紫烟说话如连珠炮一般,秦老板从头到尾闭口不言,闷声敲字,殊无己从这一人一手机中嗅到唇枪舌战的气息,不免觉得好笑。


    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忽然,上次在秦不赦家里发生过的闪回,又莫名其妙地凭空出现了。


    更加离奇的是,这次他看到的竟然是秦不赦的记忆。


    秦不赦就站在他们现在所站的位置,旁边跟他说话的是肖紫烟。


    时间变成了白天,游乐园人声鼎沸。


    即便站在高高的观光电梯中也能看到脚下的众生相,游客沿着山道在攀爬,孩童在水上乐园踩着冲浪板,过山车里有人在尖叫,殊掌门巨大的雕像上通了铁轨,从青年到银发的情侣坐着小火车,慢悠悠地绕着它的周身盘旋。不远处,有导游拿着大喇叭说:“摸一摸雕像的手指可以逢考必过,摸一摸雕像的脸可以招财进宝,摸一摸雕像的腰……”


    殊无己:“……”


    秦老板没有说话,他的模样相比现在差别不大,只是神色表情却远不如如今这般轻松自在,眉眼间似乎有几分疲惫冷恹。


    肖紫烟嘀嘀咕咕地翻着手里的项目书,嘴上一刻也没闲着:“……安迪的小孩都五岁了,我是一点也没看出来,说起来,昨天还有个投资人跟我说,想在殊无己的腿上搞一个儿童攀岩公益比赛,差点没把我笑死。”


    秦不赦闻言动作一顿,接着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怎么,你不生气啊?”


    “我生什么气?”秦不赦看了她一眼,“你没同意吗?”


    “我同意什么啊?”肖紫烟稀奇地问,“你就这么让一群人去爬他的腿,亵渎你的女神?”


    秦不赦露出一一个莫名其妙的表情,接着抬起头,对着正前方雕像的脸出神地打量了一番。


    “面部设计的时候是参照了观音和维纳斯的神态表现,比他本人可能更柔和些,但不至于向女神。”秦老板慢吞吞地道,末了还补了句,“而且我是无神论者,大家能玩得高兴就好。”


    肖紫烟目瞪口呆,显然没想到能从昭德统御帝君嘴里听到“无神论者”这四个字。


    “那您是……?”她小心翼翼地问。


    秦不赦不假思索地道:“一个职业?”


    “呃,世袭制的职业?”


    “不是世袭。”秦不赦认真地纠正了她,“我付出了无法接受的代价。”


    肖紫烟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时间没有再开口。


    过了很久,她才轻声打破了沉默:“都过了三千多年,还能有什么接受不了的事情。”


    秦不赦却没有再说话。


    紫霞元君耸了耸肩膀,再次承担起活跃气氛的职责,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录音笔虚晃一下,举在秦不赦眼前。


    “咳咳,那么采访一下老板——干这一行三千多年了,体验如何?”


    秦不赦无语地看了她一眼,连眼皮都懒得抬了,表情有点不耐烦,却仍然配合了她的演出。


    “挺好的,学了很多新东西。”秦不赦面无表情地道,“还熬死了很多员工。”


    肖紫烟翻了个白眼,然后嘎嘎笑了起来。


    画面至此消失了。


    再次出现在殊无己眼前的是如今的秦不赦。


    “怎么了?”秦不赦微微皱起眉,将微凉的手背贴在他的额头上,“你好像在出神。”


    殊无己摇了摇头,他仍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看到秦不赦的记忆。


    “三千年”这个数字出现在了秦不赦和肖紫烟的对话里,这个数字显然不会是什么巧合——他隐约猜到,他这场跨越三千年的旅行和秦不赦之间存在某种无法言明的链接。


    “……你的手。”秦不赦的声音忽然变了调子。


    殊无己低头看去,果不其然,他左手的五片指甲已经变得漆黑。


    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变黑的指甲只有一半,他的右手尚且完好,也未产生如上次那般钻心的痛感。


    “马上找个地方处理下。”秦不赦皱着眉头,声音不容置疑,他随手按下了最近的楼层,让电梯停了下来。


    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一股浓烟忽然扑面而来。


    殊无己拂袖掸开烟雾,然而躲在烟雾后居然弹出了一张巨大的鬼脸!


    这张鬼脸面皮青白,眉眼狰狞,五官竟还有些熟悉。


    秦不赦立刻迈步走到殊无己身前,抬手一拳就干脆利落地将这张鬼脸打得嵌进了墙壁里。


    “这是……纪望春?”殊无己忽然想起了这副五官的主人。


    “嗯。”秦不赦解释道,“我忘了这一层是个鬼屋了。”


    就在他们说话间,右面墙壁上也弹出一张巨脸,秦不赦轻车熟路地又是一拳将它打进了墙面。


    殊无己认出这次的这张脸是张望山。


    殊掌门:“……”


    这两拳明显是开启这个鬼屋大门的机关,不知道设计者跟张望山、纪望春有什么仇,要让这两张脸在这儿被至少一万人次的日流量殴打。


    大门背后更是堪称群魔乱舞,所幸现在是半夜,扮鬼的员工还没开始演出,即便如此,骷髅机关、电动蜘蛛以及其他的一些声控道具已经开始到处乱飞乱爬。


    秦老板盯着房间里挑剔地看了一圈,最终不耐烦地掀开一口双人棺材,拉着殊无己躺了进去,又顺势盖上了棺材板。


    “这是……”


    “手给我。”


    秦不赦言简意赅地命令道,他一边说一边翻了个身,侧躺在殊无己的身边,摸索着拉过那只毒发的左手:“你也靠过来,侧卧会舒服点。”


    殊无己照做了,于是他们脸对着脸靠在一块儿,额头顶着额头,手掌对着手掌,殊道长几乎能看到自己的呼吸刷过秦老板锋锐整齐的眉眼和鬓角。


    秦不赦神情肃穆,目光始终低垂着,一本正经地落在他们交错在一起的手指上。一阵粗略的诊断过后,他作势便要割开自己的手腕。


    “且慢。”殊无己忽然出声制止了,直到此时秦老板漆黑的眼睛才终于抬了起来,不可避免地与他对视。


    殊掌门习惯于这样的注视已久,并未感到异常,只是一字一句地解释道:“我知道灵力浸润可压制毒素,只是血汗涎泪皆禀先天之气,你何必执着于用血,次次都要自伤其身?”


    秦不赦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动作一僵,接着目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殊无己不解地蹙起眉。


    “……我先天无汗,”秦老板迟疑了一下,才道,“一时半会儿也流不了这许多眼泪。”


    殊无己摇头笑了笑,索性抬起左手,将指尖伸到秦不赦的嘴边,很轻地蹭了蹭对方的嘴唇,示意张嘴。


    他全程没有说话,意思却很明确。


    秦不赦面色数变,最终只说了一声:“你……”


    他的目光罕见的迟疑起来,干燥的嘴唇在殊无己纤长冷润的手指上碰了碰,然后得到了殊掌门一个柔和的、带有鼓励意味的眼神。


    秦不赦:“……”


    皮肤接触的时候他尚且能够保持平静,这个眼神却猛地让他屏住了呼吸。


    他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手,在殊掌门反应过来前“嘶啦”一声给自己手腕上割了个血口子。


    殊无己:“?”


    “用舔的太慢了。”秦老板直截了当地说,“……还是老办法比较合适。”


    血腥味在狭小的空间中逸散开来,殊无己仍然不死心,锲而不舍地想推销自己新发现的温和疗法:“秦先生,我的身体等得起,况且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秦不赦啧了一声,漆黑的眼神中竟然胆敢流露出了几分焦躁:“我缺耐心。”


    他没再多做解释,此后也抿着嘴摆出一副“这事没商量”的态度,继续硬邦邦地将二人的手掌贴在一起。血丝在灵力的催动下游走起来,沿着他们的手腕滴落、流淌、交汇,如同一条细长滑腻的蛇,以一种微妙的方式连接起了他们的伤口。


    棺材里与秦老板家宽阔明亮的客厅不同,他们被迫偎依贴合,唯一的光线来自于殊无己流光溢彩的银色长发——它披散着如丝线一般包裹着二人,像只柔软的茧,把有限的空气变得更为潮热。


    秦不赦每一次呼吸都能吹动殊掌门银白色的睫毛,他无法多看那双明澈如冰川的眼睛,只能下垂着眼皮,无声地数着呼吸的次数来计算时间。


    殊无己注意到他紊乱的心跳声,不免抬手抚了抚他的头发,担心地问道:“你可还好?”


    话问出口后,又忍不住斥责:“你这般厌弃纪望春,却为何也要犯和他一样急于求成、贪功冒进的错误?”


    “我没事。”秦不赦的嘴角沉了沉,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抱歉。”


    殊无己显然不满于这样的答复,而秦不赦也不喜欢敷衍他的师尊。


    “……等得久了,不免沾染上着急的坏毛病,”他最终低声说,好像是在回答殊无己,又好像在解释给自己听,“我师傅已经很久没有纠正过我了。”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怨忿之意,声音如同秤砣落进水底一般,平和沉抑。


    殊无己蓦地抬起头,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这个表情往往只有他在考教徒弟,或者等徒弟坦白的时候才会出现。


    然而,直到最终他都没从秦不赦嘴中听到他期待的那两个字。


    秦不赦闭上眼睛,嘴唇微动,一语双关地给了他另外一个答案:


    “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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