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假婚 真相


    外面的喧嚣跟许景昭无关。


    他静坐片刻, 才缓缓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推开房门时, 正对上裴玄墨那双盛满期待的眸子。


    裴玄墨正举着手, 似乎要叩门,他瞧见正推门的许景昭,眼底的光骤然亮了几分。


    “昭昭……”


    他慌忙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因为许景昭不喜欢,他也并未穿着婚服, 只选了一身与许景昭相近的淡金色长袍,衣料在光下流动着温和的光泽,瞧着倒也般配, 只是那发冠上镶嵌红晶,也是用了不少心思的。


    许景昭微微颔首, 语气平淡无波:“少主。”


    裴玄墨小心翼翼开口, “昭昭, 今日毕竟……特殊,唤我少主,会不会太生疏了?”


    许景昭瞧了他一眼,淡然改口,“玄墨。”


    称呼而已,这并不重要。


    裴玄墨眼底瞬间掠过一丝喜意, 如春冰初融。


    他忽地想起什么,开口道:“昭昭,我之前给你的那枚少门主令牌,你可还带在身上?”


    许景昭自灵囊中取出令牌, “这个?”


    裴玄墨确认了一眼,点头道:“是,阿娘昨日才告知我,这是开启春隐门秘库的钥匙,里面藏有宗门传承,需得我们成亲之后方能开启。”


    他语气温和,带着全然的信赖,“但我想,既然我们即将结为道侣,这里面的东西,合该都是你的,你提前收好便是。”


    许景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令牌冰凉的纹路,眼底闪过一丝沉思,最终还是将其收回囊中。


    “走吧。”他不再多言,率先迈步向前走去。


    裴玄墨落后许景昭半步,视线落到他身上,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成亲之后,一切都会好的,届时再将灵根归还,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山峦之巅,燕归堂前,视野豁然开阔。


    除了殿门悬挂着象征喜庆的宽幅红绸,其余布置变动并不算大,只是沿途的古木枝干上都系上了细细的红丝带,换上了一水儿的红灯笼。


    虽然许景昭知道的急,但春隐门早在一月前便广发喜帖,各路宗门掌权者寒暄笑语间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热络。


    谁人不知,今日成礼的这两位,皆是仙执殿主宴微尘座下弟子,这份人情,自然要做足。


    宴微尘跟丹霖站在人群外,身边自成一界,旁处的热闹蔓延不来。


    丹霖对于春隐门做的腌臜事心知肚明,此时看着这般热闹景象,也瞧着不顺眼起来。


    明明先前他在南洲时还见春隐门夫妇是正义凛然的模样,谁能想到竟做出这种事?


    春隐门门主裴乘渊与夫人钟岚衣并未在外迎客,想必是在内堂忙碌,他们瞧着人来人往送礼恭贺,只觉得滑稽虚伪。


    黄守犁确实备了份薄礼,但他身份低微,即便挤了进来,也只能在外围徘徊,连上前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宴微尘的目光淡淡扫过黄守犁,他对裴氏夫妇的气息再熟悉不过,那汉子身上,确实残留着他们布下的灵力印记。


    善恶之隔,有时薄如蝉翼。


    丹霖见宴微尘留意到那人,心念微动,凑近过去搭话,“看道友不似中州人士,与裴门主相熟?”


    黄守犁正因挤不进去而有些沮丧,见有人问询,忙道:“是相识!当年我能踏入道途,多亏了门主与夫人点化!那时在南洲……”


    黄守犁顿了下,觉得自己有点话多。


    丹霖顺着他的话讲,“南洲怎么了?你跟门主还有门主夫人是在南洲认识的吗?”


    “是,那时候门主跟夫人在南洲守界,那五年我日夜瞧着他们修炼,也悟了大道。”


    丹霖皱起眉头,“等等,门主跟夫人去南洲守界五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认错了吧?”


    黄守犁脸色涨红,梗着脖子道:“绝不会错!我那时还常驮着年幼的少主玩耍呢!”


    一旁的宴微尘闻言,眸光陡然一凝。


    十八年前,正是裴玄墨出生次年,裴乘渊与钟岚衣按理应在春隐门闭关,怎会远赴南洲守界?


    他正欲上前细问,前方忽传来一声清越的锣响。


    吉时已到。


    黄守犁也仰着脑袋看了过去,面上喜气洋洋的。


    宴微尘视线也随之看去,指节不自觉地收紧,让他看着许景昭跟旁人成亲,他还是做不到。


    假成亲也不行,若他们真敢拜下去,他便不惜一切,将人夺回来。


    森寒的戾气不受控制地自他周身弥漫开来,周遭温度骤降,引得前方修士频频回首,却窥不见隐匿了身形的二人。


    丹霖压低声音,急道:“殿主!收敛些……您的气息!”


    宴微尘恍若未闻,只见长道尽头,已并肩立着两道身影。


    他的视线落到了左侧人身影上,许景昭还是穿的那件一贯的颜色,暖黄色的衣襟将他衬得更加矜贵,发髻以一道流苏玉冠高高束起,衬得面容愈发清俊,却也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淡漠。


    而他身旁的裴玄墨面上带着浅笑,跟许景昭穿的同样的衣裳,但在衣摆下露出来红色的婚服里衬。


    周围响起细碎的议论。


    “都是仙执殿高徒,怎不见宴殿主前来?”


    “想必是事务繁忙,抽不开身吧……”


    “非也,我听闻这位许道友是春隐门养大的,与裴少主青梅竹马,情谊深重,自是良配。”


    “模样倒是顶顶登对,只是听闻……那位许道友的修为,似乎有些可惜了。”


    黄守犁伸长脖子,乐呵呵地看着,辨认片刻后却发出疑惑的低喃:“我看到少主了,咦……?”


    他揉了揉眼睛,瞪着那两道越来越近的身影,满脸困惑。


    此时,两人已走完长道,正欲携手跨过那高高的朱红门槛。


    黄守犁猛地歪了歪头,牛眼圆睁,脱口而出,“到底……哪位是少主啊?”


    丹霖在一旁觉得好笑,“你来吃喜酒,竟连正主都不识?右边那位便是裴少主。”


    “不对!不对!”黄守犁连连摇头,脸色骤变。


    下一瞬,他像是着了魔般,猛地推开身前之人,奋力向前挤去,被推搡的修士恼怒回头,却只见人群晃动,不见始作俑者。


    宴微尘眸光微动,无形气劲悄无声息地为他扫开前方障碍,他也想看看,这头蛮牛,能撞出怎样的真相。


    黄守犁一路莽撞前冲,引来诸多不满的目光。


    眼见许景昭与裴玄墨即将迈过门槛,他心急如焚,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少主!”


    声音洪亮,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喧哗。


    两人脚步一顿,同时回过头来。


    内堂中,早已端坐等候的裴乘渊与钟岚衣不约而同地蹙紧了眉头。


    许景昭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的等着,裴玄墨视线望过去,觉得疑惑,他并未见过此人啊?


    黄守犁长的壮实,两三步就到了跟前。


    裴玄墨刚开口,“请问……”


    黄守犁却径直越过他,一把抓住许景昭的衣袖,情绪激动,声音带着颤,“少主,您怎么了?”


    许景昭有些恍惚。


    可内堂里裴乘渊跟钟岚衣却忽的瞪大了眼,有些失色的站起身,面露惊骇。


    许景昭定了定神,轻轻拂开他的手,语气疏离:“阁下认错人了,旁边这位才是春隐门少主。”


    “不可能!少主!我绝不会认错您!”黄守犁激动得满面通红,声音更大。


    裴乘渊瞧着外面的动乱,握住了发抖的手指。


    钟岚衣迅速回神,脸上罩上一层寒霜,厉声喝道:“今日是我儿大喜之日,何方狂徒在此撒野!来人,将这搅乱婚宴的疯子给我拿下,丢出去!”


    黄守犁听到声音,视线瞧过去,看清两人后,面上愣住,过了两息,他忽然开口,“不对!不对!你们不是门主跟夫人!你们是谁?!”


    他话音落地,周围一片哗然。


    裴玄墨跟许景昭不知道如何应对,裴玄墨面色不好,“今日我成婚,闹事者出去!”


    “这人疯癫了吧,春隐门夫妇我见过,就是这个模样。”


    “对啊,这是来惹事来了。”


    宴微尘无视周遭议论,在黄守犁那石破天惊的一吼之后,脑海中仿佛有电光划过,瞬间照见了某种一直被他忽略的可能。


    他不再隐匿身形,一步踏出,径直向前走去。


    丹霖心头一紧,连忙跟上,“殿主!等等我!”


    钟岚衣往前一步,“还不快把扰乱我儿婚事的人抓——”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隔着一道门框,她看到了远处站立的宴微尘。


    宴微尘来了……


    她身子晃了晃,面上骤然失了血色,身子往下倒去。


    “娘!”裴玄墨惊呼一声,立刻冲上前扶住她,许景昭离得极近,下意识地也跟着迈过了门槛。


    但紧接着,许景昭的步子停下,望向缓步逼近的宴微尘,以及后面那些瞧着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上。


    这是怎么回事?


    “殿主!”


    “殿主也来了?”


    “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宴微尘目光在许景昭的脸上扫过,有些清瘦憔悴,他心里闪过一丝心疼,随后他的目光看向裴乘渊跟钟岚衣。


    入眼还是熟悉的面孔,身上气息也挑不出错处,但是……仔细瞧着就能窥见一丝很淡很淡的邪祟气息。


    黄守犁怒发冲冠,手指几乎要戳到裴乘渊鼻子上,嘶吼道:“说!你们把门主和夫人弄到哪里去了?!”


    钟岚衣面无人色,身子微微颤抖。


    她怕的不是黄守犁的质问,而是宴微尘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映照本源的眼睛。


    裴玄墨扶住母亲,惶惑不解,“娘?这到底……”


    裴乘渊缓过神来,面色未变,“殿主前来,还未恭迎。”


    “来人,先把这疯癫的人拉下去,然后请殿主尊坐。”


    宴微尘落在他身上,目光沉静,“敢问这燕归堂可有邪祟?”


    裴乘渊与钟岚衣的身体瞬间僵硬。


    “否则,为何里里外外,皆布设了隔绝气息的避息阵法?”


    裴玄墨一脸茫然,看看父母,又看看宴微尘,“邪祟?避息阵法?什么……什么意思?”


    裴乘渊面色沉了下来,他看着宴微尘,忽然出手将许景昭扯了过去,他修为比许景昭高了两重,如此近的距离,他根本躲不开。


    就在许景昭快要落入裴乘渊手中时,他袖口的不太白飞弹出去,直接将裴乘渊撞后了两步。


    裴玄墨目瞪口呆,“爹?!你做什么!”


    他还欲上前,钟岚衣却死死抓住他的手臂,语速极快地在他耳边低语,“墨儿,记住!秘库之门,需以令牌和昭儿的鲜血为引!”


    她抬眸看向许景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愧疚,但旋即被决绝取代,她运足灵力,猛地将许景昭与裴玄墨向后一推!


    “走!”


    许景昭眼眸盯着钟岚衣,知道是一回事,但被亲自如此对待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心里最后那点温情消散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了他们冷酷决然的眉眼。


    “咔嚓——”


    地面应声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将两人吞没


    两人下坠了许久,才落到实处,地下是另一个世界,前面是一扇石门,严丝合缝,没有任何间隙。


    裴玄墨摔得七荤八素,愣神片刻后,猛地爬起,发疯般拍打着四周冰冷潮湿的石壁,想要寻路返回。


    “不!放我出去!一定有误会!我要上去问清楚!”


    裴玄墨状若疯魔,宴微尘怀疑他父母是邪祟?这怎么可能?


    可尽管他使尽了力气,却攀爬不上去,唯一的出口只能在门口。


    他担忧,他抓狂,可是无济于事。


    裴玄墨抓着自己的头发,“怎么会这样?”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许景昭面前,抓住他的衣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昭昭!不是这样的!对不对?他们是胡说的!他们一定是弄错了!”


    可说着说着,他自己先失去了力气,缓缓松开手,眼神空洞地望向虚无,声音沙哑。


    “不……他们确实做了错事……”


    “昭昭,你……你还不知道,其实我拿了你的东西,我身体里是你的灵根。”


    他哽咽着,巨大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淹没,“我刚发现时……觉得自己无耻又卑劣……那些赞誉、那些荣光,本都该属于你……我原本想着,等成亲之后,就找个机会……把它还给你……”


    他仰头看去,却只看到一片漆黑,就像是他此刻的心情。


    他身上露出来的喜袍一角,像是流动着的血。


    今日本该是他最开心的日子,可如今只余狼藉。


    他眼神空寂,“昭昭,我爹娘会死吗?”


    许景昭瞧着裴玄墨的模样,站在原地没动。


    会吗?宴微尘只要有怀疑,就绝不会放过一个。


    许景昭站在暗色里,瞧着裴玄墨六神无主的模样,面无表情,“沾染邪祟的人都会死的。”


    就算是宴微尘不动手,他们基本上也仙途无缘。


    裴玄墨恍惚的看过来,眼神却没有焦点,只是反复念叨,“可是……他们是我爹娘啊!”


    “他们怎么会呢?这一定是假的。”


    “我要出去!”


    裴玄墨着急的拍打着周围石壁,手心里见了血他却浑然不觉,他的声音四面回荡,但却没有出路。


    许景昭瞧着他的动作,垂下眼睫。


    裴玄墨开始一拳一拳的去捶打石壁,石块上沾染了血迹,他猩红着眼睛,被泪模糊了视线,他发现无济于事。


    许景昭平静的声音响起,“没用的,我们只有从门进去。”


    裴玄墨身子一僵,望了过来,“昭昭……你…你怎么这么平静?”


    他苍白着脸,“你早就知道了?”


    许景昭既不愤怒,也不难过,好像没有丝毫表情。


    那只有一个解释,许景昭早就知道他们换了灵根,知晓了他们做的事。


    许景昭避开了他的视线,落到远处石门上。


    先出去再说吧。


    他也很疑惑,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许景昭走上前去,掏出了那枚令牌,他伸出手刚还卡在石门上的花纹里,紧接着抬手在掌心一滑。


    掌心里流出血来,又被石门完整吸收。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景昭收回了手。


    裴玄墨下意识上前,“不行吗……”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前面传来轰隆隆的响动,原本合拢的没有一丝缝隙的石门缓缓打开。


    裴玄墨面色有些白,他忽的想起来黄守犁叫的那声少主。


    他是在叫昭昭。


    许景昭看着门开启,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掌心,眼眸里疑惑越来越重,他不过是春隐门收养的养子,为什么他的血却可以打开呢?


    面前石壁震动,带着轰鸣的回响,随着彻底打开,里面的景象暴露在两人面前。


    前面是一道细长的走廊,两侧镶嵌着月明珠,并不昏暗,许景昭没有犹豫,走了进去。


    裴玄墨心不在焉的跟在他身后,他情绪大起大落,现在濒临崩溃失控的边缘。


    两人顺着长廊走过去,前面豁然开朗,前面是一个足有三层楼高的密室,石壁上雕出格子,里面摆放着无数秘宝。


    可许景昭却没看,目光死死的盯着前面那两道冰棺。


    冰棺合拢,在冰棺上盘坐着两道晶莹剔透的骸骨,一个骨架稍大,另一骨架略小。


    许景昭身子僵立在原地,血液从脚底开始向上冻结,在见到骸骨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脏猛然收紧,痛的他几乎要跌倒下去,这种血脉之间的联系让他顷刻间便明白。


    这是他父母的遗体。


    他不受控的扑上前去,嘴唇颤抖着,面色空白。


    裴玄墨瞧着许景昭的表情,视线也落到那两具骸骨身上,一个惊愕的念头在他心里炸开。


    许景昭已经听不到周边声音了,他在梦中幻想过无数次的亲生父母就在他面前,只不过是两具骸骨。


    并且在这暗无天日的密室关了十几年。


    原来他就跟他的爹娘隔着一道石门,却是他走了十三年才跨过来的天堑。


    要不是他阴差阳错去了仙执殿,师尊又帮他重塑了经脉,他想他可能一辈子都会被春隐门蒙在鼓里。


    认贼作父,荒唐一生。


    前面的两具骸骨盘坐着,像是在修炼打坐。


    许景昭想再往前一步,却觉得脚步沉重,他极其艰难的靠近,身子却软了下去,跪倒在骸骨面前。


    他眼眶通红,耳朵里鸣声一片,唇瓣颤抖着,


    “爹……娘……”


    可他喉咙里说不出来话,极尽全力去喊,却也只泄出一道气音。


    豆粒大的泪珠从他眼眶滑落,他颤抖着手指,捧着那骨架放到自己脸上。


    “阿娘,我是昭昭……”


    “你认识昭昭吗……”


    他的泪顺着脸颊滑落到骸骨上,又顺着骨架的间隙滴落在地面。


    坠落在地,发出啪嗒一声响。


    他任由泪水滑落脸颊,心里痛的不能言语。


    骸骨晶莹泛着微光,冰冷刺骨,许景昭手上的血跟眼里的泪模糊成一片,一起顺着往下落去,滴落在地。


    嘀嗒,嘀嗒,落到骸骨的手指,胫骨上。


    他哭的太久,恍然间都觉得这骸骨有了温度,似乎还幻听到了声响。


    “我的孩子,你怎么哭了……”


    骨架上飘起一道极为浅淡的虚影,捧着许景昭的脸想要拭去那泪。


    可她只是一道幻影,指尖轻而易举的在许景昭身上穿透过去,她怔愣了片刻,身子虚虚的抱住了许景昭。


    “别哭,娘都心疼了。”


    “娘已经等你很久了……”


    许景昭要是不来的话,她就要消散了。


    她呢喃着,指尖点在许景昭的脑袋,身子化为光点,温柔道:“别怕,阿娘跟阿爹在呢……”


    许景昭泪水还氤氲在面颊,再睁眼,眼前忽的换了景色。


    他抬手,看着自己如同孩童的手指,又看着四周变大了些的物件。


    轰隆一声雷响,披斩在地面。


    许景昭知道这里是哪里。


    十三年前,南洲花溪村。


    第102章 过去 花溪村


    南洲, 花溪村。


    细雨初歇,空气里浮动着泥土与草木的清冽气息。


    许景昭茫然的看着眼前充满生活气息的小院,脑子里好像也多了些东西。


    今日是他五岁生辰, 阿爹阿娘说明日就带他回春隐门。


    因为许景昭出生时天降怪相, 阿爹阿娘算尽命数,知晓他五岁那年有劫难,春隐门位置大凶,恐会夭折。


    所以他一直跟着阿爹阿娘生活在南洲,即无名姓,也不知道来处, 只有一小名昭昭。阿娘原本叫他小白,可他觉得这名字既不霸气又不威猛,转手给了邻居家叫没名姓的小孩。


    直到前日, 他阿娘突然跟他说,他是中州春隐门的少门主, 他们要回中州去。


    细风拉扯回许景昭的思绪。


    院子里的秋千, 树下摆着的四方桌, 远处石块上划着剑痕,还有远处晾在竹筐里的松子。


    许景昭手里还拿着一把剑,剑身上已经磨的光滑,剑尖有些钝了。


    原本还模糊的记忆落到实处,他也觉得这院子熟悉起来。


    屋子里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


    “昭昭,是你回来了吗?”


    许景昭浑身一僵, 这声音……他拼命想移动,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他想回应,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直到“他”动了。


    他看着五岁的自己利落地收剑入鞘, 雀跃着跳上台阶,声音清脆,“阿娘,要下雨了!”


    门帘掀动,一个身着水青色衣裙的女子走了出来,她袖口挽起,手上还沾着面粉,眉眼温柔如画。


    许景昭往后看了看,又开口道,“阿娘,阿爹去哪了?”


    穿着水青色衣袍的女子转过身,低着头在帕子上擦了擦手,边走边道:


    “你那剑不是钝了吗?你阿爹一早就去给你选剑了。”


    “正好明日要回去,顺便带些南洲的特产。”


    那女子擦完手,抬头,视线落到许景昭身上,那双杏眸往下压了压,走上前来蹲下身子,拿帕子给他擦脸。


    “又去哪野了,看这小脸脏的。”


    许景昭盯着面前女子那熟悉的容貌,心脏停在最高点,呼吸一滞。


    是钟岚衣,但又不是钟岚衣。


    与钟岚衣一般无二的容貌,却更鲜活,更温暖,那双眼眸里盛着的,是毫不掩饰的疼爱,仿佛他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阿娘,外面要下雨了。”他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又开口道。


    钟婉棠望向天际,云层正缓缓聚拢。


    她揉了揉他的发顶,笑意更深,“是要下雨了,去把院里的东西收进来吧。”


    许景昭本该听话地跑开,可他只是仰头望着母亲,眼眶不知不觉红了。


    “怎么了昭昭?”钟婉棠蹲下身,仔细端详他的小脸,“在外面受委屈了?”


    这不该是她儿子会有的表情,她这个儿子剑扎在身上都不带喊一句的,还能让人欺负了去?,


    许景昭突然扑进她怀里,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脖颈,像是怕一松手就会失去。


    钟婉棠怔了怔,随即温柔地拍着他的背,笑道:“小昭昭今天是怎么了?”


    下一秒,掌控权再次消失。


    许景昭感觉自己被拽回那个五岁躯壳的深处,眼睁睁看着“自己”站起身,扬起灿烂的笑脸,“没什么,就是想抱抱娘亲了。”


    小小的身影蹦跳着冲向院子,“我去收东西啦!”


    钟婉棠望着儿子欢快的背影,无奈地摇头失笑。


    罢了,反正今日是他生辰,随他去吧。


    许景昭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费力地搬起装满松子的箩筐,这时,另一双小手伸了过来,默默帮他托住筐底。


    他抬头,看见一个脸上带伤的男孩,对方比他略矮些,身子单薄得像风中的芦苇,瞧着孱弱。


    脑子里又多了东西,许景昭想起来了。


    他叫小白,是邻居家的孩子,跟母亲相依为命,他母亲意识错乱,重病在榻。村子里的村民都不喜欢他,说他不祥。


    许景昭却没这么多规矩,他搬来后就成了花溪村的孩子王,对于这个备受欺负,跟他同龄的邻居哥哥,他直接担起了担子。


    他拍着心口保证,“你放心,有我在,绝对没人敢欺负你。”


    许景昭也确实做到了,凡是有他在的地方,小白就绝不会受欺负。


    但或许他现在有了另一个名字,他叫庄少白。


    “你的脸怎么了?”五岁的许景昭拧紧眉头,小脸上满是怒气,“是不是他们又趁我不在找你麻烦?我找他们算账去!”


    庄少白下意识地瑟缩,试图用小手遮掩颧骨上的青紫,声音细若蚊蚋:“没……没有。”


    这欲盖弥彰的举动如何瞒得过许景昭?


    他只觉得一股火直冲头顶,他护着的人竟还敢有人动?!他“哐当”一声放下手里的箩筐。


    “阿娘!”


    恰巧钟婉棠端着备好的食材从屋内走出,将东西放在檐下的木桌上,她目光一扫,落在庄少白脸上,眉心蹙起,有些担忧,“小白?你脸怎么了?”


    许景昭脸颊鼓起,手里拿着剑,“阿娘,他们又欺负小白,我去欺负回来。”


    钟婉棠上前将那箩筐拿起,“去吧,晚饭前记得回来,今日阿娘可做了一桌子的菜呢,还有生辰面。”


    许景昭眼眸亮了亮,“阿娘,记得跟我还有小白多加个蛋啊。”


    钟婉棠莞尔一笑,“都有,小白,先跟我进屋,我给你上药。”


    五岁的许景昭得了准允,单手抱着剑,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可跑到半途,他猛地捂住心口,小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与不适,“奇怪,心口怎么突然疼了一下?”


    他摇了摇头,又向前跑起。


    任由他身体里十八岁的许景昭怎么呼喊,他都再也接收不到消息。


    不,别去!不能去!


    许景昭的神魂疯狂挣扎,却如同困于无形的牢笼,不能奈何半分。


    不行,他一定要回去。


    凝聚起全部的精神力,他向外猛烈冲击,这股力量甚至影响到了五岁的身体,让他感到了阵阵头痛。


    “什么东西……从我脑子里滚出去!”幼小的许景昭烦躁地一挥手臂。


    他奋力一挥,许景昭就感觉自己挣脱了束缚。


    他的意识脱离了幼年身体,如同飘渺的孤魂,急速向家的方向飞掠,快一点,再快一点!


    当第一滴冰冷的雨珠砸在干燥的青石上,溅起细微的尘埃时,许景昭已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小院。


    院子里钟婉棠正切着菜,旁边放着已经揉好、等待下锅的面团。


    许景昭身子顿住,在钟婉棠旁边还有另一道身影,跟裴乘渊一样的相貌,正挽着袖子,在一旁雕着萝卜小燕。


    他想起来了。


    他的阿娘,大名钟岚衣,小字婉棠。


    他的阿爹,是裴乘渊,春隐门门主。


    许景昭看着眼前这温馨和睦,眉眼柔和的父母,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这里的,才是他真正的阿爹阿娘!那春隐门里的那两个……又是什么东西?!


    钟婉棠将切好的素菜倒入滚水中,又接过裴乘渊雕好的萝卜小燕,连同那劲道的面条一同放入锅中翻滚。


    清甜与面香交织的气息,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面条出锅,钟婉棠细心地将它们盛入碗中,最后在那色泽诱人的汤面上,盖上一个煎得金黄酥脆的荷包蛋。


    她满意地拍了拍手,“快看,这次不错吧?昭昭一份,小白一份。”


    裴乘渊端详两眼,认真点评:“色香俱佳,比上次更有进益,夫人好手艺。”


    钟婉棠眉眼弯弯,带着小小的得意,“那是自然,这可是昭昭第一个正经的生辰呢。这碗生辰面还是我在人间学来的。”


    裴乘渊含笑应和,他那张原本凌厉俊朗的面容,在钟婉棠身边显得异常柔和,两人看上去都极为年轻,风姿卓绝,站在一起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许景昭的眉眼,便承袭了钟婉棠的温柔轮廓,是眼前这个真正温柔的钟婉棠,而非春隐门里那个刻意模仿的钟岚衣。


    钟婉棠信心满满:“好了,先端出去,我还想再做些松子糖。”


    裴乘渊端着碗的脚步转了个圈,严肃道:“不行,这等炒糖的力气活放着我来。”


    钟婉棠噗嗤笑出声,眼眸弯成好看的月牙:“那一会儿就跟昭昭说是我做的,看他能不能尝出来。”


    她在儿子面前是温柔的慈母,在夫君面前,却仍保留着少女的娇憨情态。


    “都听夫人的。”


    “好,那再放些梅子干进去提味。”


    眼前的烟火气息太过温暖,熏得许景昭眼眶阵阵酸涩。


    啪嗒啪嗒……


    窗外的雨声变得密集起来。


    许景昭猛地回神,不对!邪祟马上就要来了!爹娘必须立刻离开!


    他焦急地冲上前,嘶声呐喊,“阿爹!阿娘!邪祟要来了!快走啊!”


    然而,裴乘渊和钟婉棠依旧专注着手头的事情,对他的呼喊充耳不闻。


    许景昭急步上前,伸手想去拉扯钟婉棠的衣袖——


    “阿娘……”


    他的手径直穿过了钟婉棠的手臂,没有留下任何触感,也没有引起丝毫注意。


    许景昭僵硬的看着自己的手,他碰不到爹娘,爹娘也听不到他说的话,而且他若想改变规则,就会受到规则束缚,像是一根根的玻璃丝,紧紧勒在他皮肉上。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碰不到人,他被排斥在法则之外,只能看着事情发生。


    “不!不该是这样的!阿娘!阿娘!”


    他拼命嘶吼,一次次徒劳地尝试触碰,却依旧如同空气。为什么……如果让他亲眼目睹这惨剧重演,那未免太过残忍!


    忽然,钟婉棠动作一顿,侧耳倾听,“好像……是昭昭在喊我?”


    裴乘渊正欲开口,院门外猛地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两人面色一凝,瞬间放下手中事物,闪身而出。


    木门被一股巨力撞得粉碎,一头头顶双角的黄牛冲了进来,口吐人言,声音急促而惊惶,“门主!夫人!禁渊的封印……破了!乌玄惊……他跑出来了!”


    裴乘渊与钟婉棠对视一眼,眼底皆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周身气息骤然攀升,方才还在灶台边忙碌的两人,此刻威压尽显,令人不敢直视。


    锃!


    钟婉棠利落地拔出腰间银剑,剑身泛着凛冽寒光:“相公,他还是来了。”


    裴乘渊沉默不语,掌心一握,本命长剑已然在握,剑气森然。


    黄守犁急得跺蹄,“门主,夫人!您二位快带着少主走吧!乌玄惊那魔头……狡诈无比,他积攒了两百年的怨力,此番出来,定是来复仇的!”


    钟婉棠目光坚定,缓缓摇头,“我们不能走。”


    这里有花溪村上百口人,在往外延绵千里都有人烟,放眼整个南洲,此刻能与乌玄惊抗衡的,唯有他们夫妻。


    当年是他们亲手将乌玄惊封入禁渊,今日岂有临阵脱逃之理?


    乌云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天地间一片昏沉,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钟婉棠看向黄守犁,语速飞快却不容置疑,“你去带村民撤离。”


    “若遇到昭昭……告诉他,千万别回来!”


    黄守犁面色复杂,终究重重点头:“是!”


    他刚准备出去,就听到一声响彻天地的雷鸣,紫色闪电撕裂整片天空,映亮了天地。


    前面小院被暴力推开碾碎,一道玄黑的人影立在前面,声音嘶哑低沉,带着黏黏糊糊的恶意。


    “想跑?哈哈哈哈哈放心,一个都别想跑。”


    许景昭死死盯着那道凝聚了无尽恶意的墨影,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刻出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邪祟之主,乌玄惊!间接害死他父母的元凶!


    钟婉棠眉宇间傲然如霜,没有丝毫废话,银剑一振,率先化作一道流光疾冲而上!


    她头也不回地对黄守犁喝道:“走!”


    这句话是对黄守犁说的,但许景昭却感到神魂剧烈一荡,眼前景象模糊又清晰,再次被拉回了五岁许景昭的身体里。


    天边还有未散尽的闪电,乌云黑沉沉的,像要挤压到地面里,让人无端感到窒息。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猛然被人抱住。


    小小的庄少白脸上都是泪,整个人因为冰冷的雨水而发着颤,“不要离开我……求求你……”


    “在南洲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回中洲去?”


    “你走了…他们又会来打我…”


    “别走……求求你了……”


    庄少白话语句无伦次,他并非真的那么惧怕他人的欺凌,他只是怕许景昭离开他,他知道许景昭不会任由他受欺负,他没有法子,只能想尽办法把小公子留下。


    许景昭耐心哄他,“我跟他们打过招呼了,他们不会再欺负你了。”


    “小白你不要哭了。”


    庄少白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嵌入对方的骨血里,他不要跟小公子分开,没见到许景昭之前,他总觉得自己活在阴沉地狱里,被人打被人骂,人人都能来踩他一脚。


    就因为他的身份。


    直到许景昭来了。


    许景昭将他带回家,钟婉棠跟裴乘渊对他很好,甚至还将院子建在他们隔壁。


    他第一次感受到从未奢望过的善意,吃上热的食物,穿上温暖的衣裳,许景昭一家就像是太阳,驱散了他生命里的阴暗潮湿。


    可现在,他们都要走了。


    他见不到他的小公子了。


    五岁的许景昭拧着眉,他没料到只是提前告知离开的消息,会让庄少白反应如此剧烈。


    他反手抱住对方,将伞面更多倾向庄少白,小手拍着他的后背安抚:“我还会回来的。”


    庄少白没有说话,只是眼泪流得更凶,无声地浸湿了许景昭肩头的衣料。


    还会回来?那是多久?


    他们会各自长大,会有新的朋友、新的世界……一想到生命中再无小公子的踪影,他的心就像被生生剜去一块。


    他呜咽着,几乎是耗尽最后力气哀求,“别走……求你了……”


    他离不开南洲,他的身份,他的母亲,他自己本身就是个大麻烦。


    许景昭张了张嘴,“要不你……”


    他想说,要不你跟我一起回春隐门吧,可话到嘴边,想起小白母亲那并非药石能医的心疾,终是沉默了。


    外面雨水滴滴答答拍打在伞面上,在伞面边缘留下一道水幕。


    只有他跟庄少白在在伞撑起的方寸之地,寂静的只剩呜咽。


    庄少白哭的很小声,悲伤到极点的时候也只能将哭声压抑到喉咙里,听得人心头发酸。


    许景昭慌了神,手足无措:“对不起……”


    他强势的插手了别人的人生,现在又要抽身离去。


    浓重的愧疚感淹没了他。


    庄少白的身子猛地一僵,哭声戛然而止。


    他明白了,哭泣和哀求都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


    他抱着许景昭的手臂缓缓松开,通红着眼眶,仰头站在许景昭面前。


    眼底曾一闪而过的怨怼被他强行压下,只剩下全然的可怜与无助。


    “……非要走不可吗?”


    许景昭愈发愧疚,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的小手指:“对不起……”


    庄少白抬起湿漉漉的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哽咽着问:“那……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


    许景昭想说他也不知道,因为阿爹跟阿娘说他原本就该生在中州的,中州才是他的家,他不知道何时能回来。


    仅仅这一个字的迟疑,庄少白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他颤抖着嘴唇,可怜兮兮道:“快点回来好不好,没有你我会死掉的。”


    “如果你不回来,我就……”


    他抿紧苍白的嘴唇,没有说完,但许景昭已然听懂了他未尽的威胁。


    许景昭脸上带了惊愕,反应过来后,面色十分严肃,“你怎么能这么说?”


    庄少白抿着唇不语,有些固执,但是见许景昭真的生气,他又软了态度,“我不这样说了……”


    他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像只被遗弃的小兽:“所以……你能回来吗?”


    许景昭看着他,郑重承诺:“我会的……”


    “等你母亲身体好些,我想办法接你们一起去春隐门。


    阿娘说那里和花溪村一样美,你一定会喜欢的。”


    庄少白垂下眼帘,伸出细细的小拇指,带着最后的希冀,抽噎道:“那……说好了……”


    见庄少白情绪终于缓和,许景昭连忙伸手与他拉钩。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庄少白勾住那根温热的小指,抬起眼,目光细细描摹着许景昭稚嫩却坚定的脸庞。


    小公子既然答应了他,若是做不到……


    等他长大了,无论天涯海角,他都会去把人找回来,带回南洲。


    不过他愿意相信许景昭,小公子向来言出必行。


    许景昭收回了手,“走吧,我阿娘做了好吃的。”


    他刚抬起伞面,就听到天空传来一声巨响。


    这雷声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骇人,震得人心胆俱颤。


    许景昭握伞的小手一抖,伞面倾斜,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肩头。


    庄少白顺势又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颈侧,低声问:“小公子害怕了吗?”


    许景昭怔然的摇了摇头,只觉得心口痛。


    在他身体里许景昭的神魂面色复杂,他知晓后面的一切,现在再看庄少白不知该做何反应。


    但更让他心慌的是刚刚的雷声,阿娘阿爹到底怎么样了。


    就在他心急如焚之际,前方雨幕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


    “少主!小白!”


    许景昭撑着伞瞧过去,就看到一个陌生的人影,直到看到他头顶牛角,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阿黄?”


    黄守犁冲到近前,不容分说,一手一个拉住他俩:“别问了!快跟我走!”


    许景昭看着他的动作,“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急?”


    黄守犁语塞,僵硬地重复:“门主跟夫人让我带你们走……”


    许景昭盯着他闪烁的眼神,再望向那片黑沉压抑的天空,他猛的抽回了手,掌心抽出了剑,“不对……不对!”


    他猛地转身,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一定是出事了!”


    他人小,但是修为高,眨眼间就没了人影。


    庄少白脸色煞白,他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满是恐惧,


    “是……乌玄惊……”


    他也不再犹豫,紧跟着许景昭跑去。


    第103章 诛邪 花溪村


    天地彻底沉入一片墨色之中。


    空气中只剩下阴沉呼啸的风声, 还有他喉咙快要撕裂的喘息声。


    快一点,再快一点。


    许景昭心急如焚,豆大的冷雨狠狠砸在他身上, 寒意直透骨髓, 他从未有过这种慌乱,或许是灵魂对于命运的先知,又或者是他身体里许景昭本就知晓的恐惧。


    啪嗒啪嗒……


    他顶着雨幕穿过漆黑的小巷,雨水拍打青石板的声音跟他心跳共鸣,扑通扑通,他跑过小巷尽头, 停住了步子。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雨水混着暗红的血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流淌, 许景昭盯着那片刺目的红,怔了一瞬, 随即发疯般冲上前去。


    “阿娘!阿爹!”


    稚嫩的呼喊声在雨中颤抖, 他踉跄着奔向前方, 只见院门洞开,地面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尸体。


    钟婉棠单手持剑,伫立在小院中央,身影在雨中显得格外孤绝。


    许景昭心脏稍微缓和,然后走上前去,“阿娘……”


    钟婉棠的脸上溅满了血, 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敌人的,她明明身受重伤,神色却依然镇定,转头看见许景昭时微微一愣, 随即朝他招手。


    许景昭鼻尖一酸,扑进她怀里。


    钟婉棠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别怕,娘在呢。”


    这句话像定心丸,让许景昭狂跳的心稍稍安稳,“阿娘,阿爹呢……”


    “你阿爹去追敌人了,没事的……”


    钟婉棠的声音依然温柔,但许景昭能感觉到她指尖的颤抖。


    他指向门口的尸体:“那……那些是?”


    “是被邪祟蛊惑感染的修士。”钟婉棠话音刚落,声音突然一顿,“昭昭,你来的时候遇到什么没有?”


    许景昭茫然摇头。


    钟婉棠稍稍安心,扶住他的肩膀,“昭昭,现在很危险,你带小白先走,等爹娘处理完这里,就去找你,好不好?”


    她凝视着儿子的眼睛:“我相信昭昭能保护好自己,对不对?”


    许景昭刚要开口——


    轰隆!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团黑影挟持着一个人影缓缓逼近,狞笑道:“想跑?怎么能跑得了呢?”


    钟婉棠和许景昭同时回头,只见乌玄惊立在门口,一道黑影正死死扼住庄少白的脖颈,庄少白仰着脸,面颊被憋得通红,但是紧咬着牙,死死不敢出声。


    钟婉棠猛地起身,长剑直指,“你还敢回来?”


    乌玄惊如同一团蠕动的墨影,嘶哑的声音里满是恨意,“我是来报仇的,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他的目光落在许景昭身上:“这是你们儿子?天赋真不错,可惜……”


    可惜没有他的血脉,不能成为他的容器。


    钟婉棠比许景昭想象的更要果决,她一把推开许景昭,提剑迎上前去,灵剑一挥斩断了钳制庄少白的枷锁。


    “昭昭,带小白走。”


    尽管身受重伤,钟婉棠的修为依然强横,硬生生在绝境中撕开了一道缺口。


    “阿娘……”许景昭僵在原地,心口阵阵发紧。


    他紧握手中的剑:“阿娘,我长大了,可以和你一起……”


    钟婉棠眉目凛若冰霜,只吐出一个字:


    “走。”


    她持剑而立,手中银剑带着莫大威势,眉宇间正气凛然,宛如九天降下的神女。


    乌玄惊冷哼一声,“我已将此处彻底封锁,到处都是我的分身,没有人能逃出去!”


    钟婉棠执剑冷笑,“好大的口气。”


    乌玄惊确实很强,但在某处有裴乘渊在牵制乌玄惊的真身,眼前这个,钟婉棠有八成把握能拿下。


    许景昭回眸看了眼钟婉棠,他知道留在这里只会成为拖累,他咬着牙回头,咬紧牙关,胸腔被愤怒与不甘填满。


    要是他有修为就好了。


    纵使天资卓越,他也需要时间。


    “小白,走。”


    庄少白捂着喉咙,惊魂未定,任由许景昭拉着他跌跌撞撞地向外跑。


    乌玄惊没有说谎,花溪村已被彻底封锁,到处都是被邪祟蛊惑的村民和修士。


    “啊!”


    庄少白吓得声音变调,身后邪祟匍匐着抓住了他的脚踝。


    许景昭猛地将他拉开,快准狠的一剑刺中那邪祟的手腕,直接削了那人的脑袋,邪祟俯身的身躯成了两节,一股黑雾朝着远处飞去。


    他脸上还带着未退净的婴儿肥,一双琉璃眸子通透淡漠,眼尾溅上一滴血,像是妆点的睫下痣。


    他反手握住了庄少白的手,“别怕。”


    庄少白惊魂未定,他最怕这种幽冷的邪祟,他抓紧了许景昭的手,尽量克制自己身体发抖。


    “我……不怕。”


    两人走的路十分艰难,乌玄惊蛰伏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报当年封印之仇。


    就算许景昭再天赋异禀,可他才五岁,还是一个孩童,在邪祟连番围剿下,很快被逼进穷巷。


    他把庄少白护在身后,手上拿着那把剑早已钝的不成样子,但是他依旧死死握着。


    裴乘渊教导说,剑是修士的命,他不能丢。


    庄少白站在他身后,怕的牙齿打颤,“小公子……你……你跑吧,我过去,他们不敢杀我……”


    他身体里留着一半乌玄惊的血脉,他不会死,只会被邪祟献上,绞杀了魂魄,成为乌玄惊放置意识的容器。


    “别说话。”


    许景昭全神戒备,眼眸死死盯着前面的敌人,他娘亲可没教导他丢下伙伴自己逃跑。


    前面的墨影越来越多,缓缓逼近,它们最喜欢灵力充裕的修士,食之大补。


    许景昭跟庄少白缓缓后退,直到抵到那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他捏着庄少白的手,“一会我跟他们缠斗的时候,你就跑,能跑多远是多远知道了吗?”


    庄少白用力摇头:“不……我不要。”


    许景昭握紧了手中剑柄,上面因为沾了很多血而变得黏腻,近了,更近了……就是现在。


    许景昭把庄少白往旁边一推,“跑。”


    他自己则拿着剑迎了上去,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他在钟婉棠和裴乘渊的熏陶下长大,骨子里早已刻下了他们的风骨。


    庄少白踉跄一步,却没有逃离,反而转身扑了上来。


    许景昭手中剑被邪祟绞断,眼睁睁看着邪祟冲他伸出了手,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一个人影就冲到他前面,将他挡住。


    庄少白身子怕的发抖,却半步不退。


    如果两人一定要死,那也是他死在小公子前面。


    许景昭瞪大了眸子。


    但庄少白却扬起了嘴角,跟许景昭死在一起,也是他的荣幸。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灵诀落到两人身前,前面的邪祟未来得及发出声响,就迅速消融。


    两人震惊的望去,逆着光的小巷口站着一个十分瘦弱的人影,宽大的衣袍在风中飘荡,仿佛随时会被吹倒,但那脊梁却挺得笔直。


    庄少白看清人影那一刻,惊的捂住了嘴。


    许景昭仔细辨认,才认出这是庄少白重病在床、患有心疾的母亲。


    他从未想过,庄少白的母亲竟也是一位修士。


    庄寒鸢目光只是瞧了二人一眼,便面无表情寻着乌玄惊而去,她感应到毕生仇人来此,纵使托着病骨,也要跟那人同归于尽。


    “我……”


    庄少白不由自主上前一步,他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庄寒鸢从不许他叫母亲。


    庄寒鸢脚步几不可闻的顿了一下,又继续向前走去,只冷冷留下一句话。


    “往北走,消息已发出,仙执殿主跟离光宗的人很快便到。”


    庄少白看着母亲的背影,知晓母亲心有死志,不会再回来了。


    他咬了咬唇,巨大的茫然席卷而来。


    紧接着他就被许景昭握住了手,牵着他往前跑,“走。”


    许是来路已经被庄寒鸢清理干净,两人没有遇到什么邪祟,在正北寻到一处安静小院,许景昭将灵囊里的东西都撒在外面,带着庄少白躲了起来。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整夜,轰鸣的雷声夹着闪电,带着骇人的威势劈在不远处。


    耳中充斥着灵力的爆响与呼啸的风声。


    庄少白跟许景昭躲在一起,两人大气都不敢出。


    夜色越来越浓,两人在冰冷的屋子里躲了六个时辰,就在凌晨夜色正浓郁的时候。


    庄少白忽然心口一空,仿佛某种血脉联系骤然断裂。


    他茫然的看着许景昭,豆粒大的泪珠往下滚,从此刻起,他真真正正地无家可归了。


    许景昭沉默的抱住他,轻轻拍抚他的后背。


    空气中雨势渐小,远处雷鸣声跟灵力渐息,好像浩劫已过,外面入眼是浓郁的黑,睁眼不见五指。


    寂静中,只剩下两个孩子急促的心跳声。


    许景昭的心里同样焦躁不安,夹杂着恐惧跟后怕,只是在庄少白面前并未表现出来。


    忽然,院子里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许景昭安抚地拍了拍庄少白,全身戒备,手已握住一旁的碎琉璃。


    脚步声在窗前停驻,随后窗棂被轻叩三下:


    “我不是坏人。”


    许景昭并未放松警惕,单手推开窗扉。


    窗外站着几位素未谋面的女修。


    为首的女修目光掠过他,落在他身后的庄少白身上。


    “我是离光宗长老秋槿,来接师妹回家,师妹临终留有遗言,让我问你可愿回离光宗?这是你的决定,去不去随你。”


    庄少白瞪着眸子,他说不出来话,一张嘴,眼泪却先往下掉。


    秋槿看着庄少白的模样,眉头紧拧。


    许景昭安抚着捏了捏他的手指。


    庄少白定了定神,哽咽说道:“你们……你们走吧……我……我不是庄寒鸢的儿子……”


    他最后一句话说的很小声。


    秋槿仔细的打量了庄少白两眼,心里却松了口气。


    庄少白的身份于庄寒鸢来说是耻辱的证据。


    他既主动断绝关系,那邪祟血脉便与庄寒鸢再无瓜葛。


    秋槿收回了视线,这才看向许景昭。


    “仙执殿主已将乌玄惊逼入禁渊,大局已定,村内邪祟已除,你们可以出来了。”


    秋瑾说完,略一颔首,带着庄寒鸢的遗物回去。


    许景昭这才觉得血液奔涌起来,心脏重新恢复跳动。


    “没有邪祟了,我们回去。”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到钟婉棠跟裴乘渊的身边,再如何,他都只是一个孩子,他会害怕。


    庄少白抹去眼泪,站在沉郁的夜色中,沉默如没有生气的雕像。


    许景昭在漆黑的夜色里走了两步,意识到庄少白没有跟上前来,忽的停下步子。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门,吱呀的门扉被风吹起,如同要合拢的棺椁。


    “小白,走啊?”


    庄少白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应该死掉的,他的存在就是耻辱跟错误。


    门缝将要合拢,许景昭小手啪的一声拍在门框,他信誓旦旦跟庄少白保证,“小白,你放心,以后我家就是你家,我在哪,你在哪!”


    黑夜里看不见庄少白的表情,只能瞧见那脸颊上泪痕的反光。


    许景昭伸手用手臂擦了擦他的脸,从灵囊里掏出来一颗松子糖,伸手递了过去。


    他跟庄少白初识就缘于此,一块糖就能将庄少白哄笑。


    过了许久,庄少白才伸手,并没有触碰那颗糖,反而抓住了他的手,“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你不能反悔。”


    许景昭伸出小拇指,反手勾住了庄少白的指尖,“我们拉勾了。”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庄少白走了出来。


    外面雨色好像停了,许景昭举着火把,带着庄少白回去。


    两人走回时,夜色正浓,就连火把都照不明亮,直到又拐出一道小巷,路边亮着符光,许景昭知道,阿娘跟阿爹在等他。


    他这才丢了火把,飞奔跑进院子。


    “阿爹!阿娘!”


    此刻的许景昭终于流露出属于孩子的稚气,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跑进院子,发现阿爹跟阿娘伤势很重,裴乘渊赤着上身,几乎整个背脊都被劈开,缠绕着的绷带被血色浸透,身上带着浓浓的血煞气。


    钟婉棠面色苍白,心口受伤,气息微弱得几近断绝。裴乘渊手掌抵在她心口,将丝丝缕缕的生机与灵力渡入她体内。


    许景昭停下步子,眼眶瞬间红了。


    裴乘渊侧过脸来看他,见他哭鼻子,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你爹还没死,你就先哭上了。”


    许景昭眼泪止不住,哭的更大声了。


    裴乘渊又看了眼站在许景昭身后的庄少白,心里了然,轻咳一声。


    “外面冷,快进来。”


    许景昭跟庄少白都走进去,许景昭哭的放肆,但不敢吵醒钟婉棠,眼泪哗哗的掉。庄少白被许景昭感染,他本来就喜欢哭,现在跟许景昭哭的不相上下。


    裴乘渊看着张着嘴呜呜哭的两孩子,有些手足无措,他正想着怎么安抚,旁边就有人开口。


    “这位便是少主吧……”


    许景昭这才发现屋子里有两个外人在,连忙止住了哭声,擦了擦眼泪,朦胧着眼睛看着身前两位陌生人。


    裴乘渊咳嗽了两声,“昭昭,这是你裴伯父跟万伯母。”


    许景昭擦了擦泪,看着两个人。


    裴伯父跟阿爹长的有一点像,但是眉宇间总是挂着几分愁绪,万伯母看着很温柔,但是嘴笑眼不笑,瞧着有几分凶。


    许景昭小声开口,“裴伯父,万伯母。”


    裴听河不善言辞,视线落到许景昭身上,点了点头。


    万莺儿倒是走上前去,“这就是小少主?多年不见,竟已长这么大了。”


    许景昭胡乱的点了点头,现在没心思说话,注意力都放到爹娘身上。


    裴听河面色凝重,“婉棠伤势太重,你这般……只是权宜之计,若能有祛祟丹就好了…至少能稳住伤势,撑回春隐门。”


    庄少白恍惚间捕捉到某个字眼,猛地抬头,“我……我家有!我去取!”


    说罢转身就往家中奔去。


    她娘是修士,家里有不少丹药,但是他娘从来都不吃,只要吃下丹药意味着清醒,也意味着痛苦。


    许景昭目送他离去,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万莺儿站在许景昭身前,她看着许景昭,就想到了裴玄墨,她温和道:“少主要是在春隐门长大,定能跟墨儿玩到一块去,墨儿性格内向,整日都盼着有人能同他玩呢……唉。”


    许景昭心不在焉地点头,根本没听清她说的是“墨儿”还是“绿儿”。


    万莺儿见许景昭精神不好,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开口道:“少主几岁了?可请过先生,现在修炼了吗?”


    “五岁,未请先生,都是爹娘教我。”许景昭揪着手指,视线始终都落在钟婉棠身上,“已经修炼了。”


    万莺儿又温声问道:“修炼到何种境界了?正好回去跟墨儿一起。”


    许景昭敷衍回道:“快金丹了……”


    万莺儿温和的表情僵在脸上,快要维持不住了。


    裴听河的视线也瞧了回来,视线落到许景昭身上。


    “快……快金丹了?”


    万莺儿重复一遍,不敢置信,许景昭才五岁,他修为就如此恐怖,那在春隐门里不能修炼的墨儿算什么?


    要怎么说?果然不愧是裴乘渊与钟婉棠的孩子么?


    是了,这两人就是人中龙凤,那他们的孩子又能差到哪里去?


    她收回了手,指甲死死捏住,道理她都明白,可她就是不甘心。


    裴听河的目光有些不自然,他视线落到许景昭身上,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裴乘渊。


    裴乘渊出生便是天之骄子,春隐门未来少主,修炼就像喝水一样简单,在别人还在刻苦修炼的时候,他早就把众人甩在身后。


    他们拼尽全力才得到的东西,对于裴乘渊来说却是轻轻松松。


    而他只不过是裴氏远门旁系,耗尽心力才堪堪在长老面前挣得一丝关注,每每得到夸赞,总是刻苦,努力,最后还要在叹息一声,尽管如此努力,还是跟裴乘渊云泥之别。


    就连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也要重蹈他们的覆辙吗?


    裴听河与万莺儿不约而同地回头,目光在空中交汇,相同的念头在彼此眼中一闪而过——


    作者有话说:不仅仅为了裴玄墨,还有两人自始以来的自卑跟嫉妒,纯坏


    可以骂,但是请不要剧透哦~


    第104章 杀人凶手 让他们血偿


    屋子里有人各怀鬼胎, 但是表面却一片祥和。


    只有十八岁的许景昭借着自己五岁那年的眼睛,看清了杀人凶手。


    裴听河与万莺儿,曾是他父母最信任的至交好友。


    裴玄墨与裴听河虽一同长大, 命运却天差地别。一个生来就是天之骄子, 一个却在泥泞中摸爬滚打,尝尽世态炎凉。


    裴乘渊有着天之骄子的傲气,喜欢打抱不平,性情洒脱不羁。


    裴听河勤勤恳恳数十年,才勉强赢得站在裴乘渊身旁的资格,成为春隐门少主的助手。


    裴乘渊越是随性洒脱, 裴听河越是嫉妒不甘,但他生性沉闷,话都憋在心里, 那野心却越滚越大。


    万莺儿跟他相同经历,但是比他坏的坦荡, 也更明晰自己的野心。


    十八岁的许景昭目睹这一切, 震惊与愤怒在胸中翻涌, 却无能为力。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庄少白捧着丹药欢天喜地地回来,气喘吁吁的小脸上带着薄汗,将丹药举起递给裴乘渊。


    外面天色将明,还未挣脱浓夜的昏沉,细密的雨声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唢呐和哭喊,在黎明前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许景昭心里也松了口气, 经过裴乘渊半宿的努力,钟婉棠苍白的脸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


    裴乘渊不顾自己满身伤痕,柔声对庄少白说:“好孩子。”


    庄少白脸颊微红,捧着丹药上前一步。


    许景昭望向庄少白, 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还好,阿娘不会有事了。


    可下一秒,万莺儿突然伸手捏起丹药,指尖轻捻,丹药化作齑粉从她指间飘落。


    许景昭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裴乘渊怔愣片刻,面上首次浮现怒意,“万莺儿,你要做什么?”


    万莺儿漫不经心地碾着指尖的粉末,神色恍惚,只淡淡回道:“对不住了,门主。”


    接下来的变故发生得太快,裴听河与万莺儿同时出手,灵力激荡,屋内器物应声而碎,小院的地面被割裂出无数沟壑。裴乘渊重伤在身,鲜血很快染红了他的衣袍。


    等许景昭再回神的时候,他已经在混乱中中了不知谁的攻击,身体里灵气紊乱。


    裴乘渊身上气势逼人,以重伤之躯承下所有伤害,他握着剑的手颤抖,但是眼神凌厉又坚定。


    “昭昭,带你阿娘走。”


    钟婉棠意识模糊,许景昭与庄少白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跌跌撞撞地逃出小院,万莺儿还想追,却被裴乘渊一剑封死退路。


    他的妻儿在外面,只要他活着,没有人能动他们。


    除非他死。


    许景昭的意识时断时续,恐惧、不甘、怨恨、痛惜……种种情绪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的眼泪模糊了视线,被风胡乱吹到后面,等他停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没有了知觉。


    天空上又开始朦朦胧胧落雨,地面上不知道是哪家撒的纸钱,被雨水浸湿黏在地面,像是泡皱的脸皮。


    许景昭有些想要干呕。


    他双膝一软,抱着钟婉棠瘫跪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庄少白站在他身边,脸色惨白,脆弱的像是一张纸。


    “小……小公子,他们……他们也被邪祟感染了吗?”


    要不然,他实在想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对小公子的父母动手。


    许景昭脑子恍惚,闭上眼睛就是深受重伤的裴乘渊,还有那满身的血,他耳朵里根本听不清东西。


    庄少白蹲下身子,蜷缩在许景昭身边,但是却没再敢碰许景昭跟钟婉棠。


    村子里的人说他生下来不祥,那他果然不祥。


    他在想,是不是他跟许景昭一家走的太近,所以他们也沾了厄运。


    庄少白哆嗦着,颤抖着,一双眸子望着雨夜出神,空洞看着地面水色。


    许景昭哭的喘不上气来,一开始还是小声哭喊,到最后实在是压抑不住,呜呜的哭声散在风里,哭得让人难过。


    直到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钟婉棠虚弱地坐起身,轻咳一声,将他的头揽入怀中。


    “阿娘,阿爹他……他……”


    钟婉棠抚摸着许景昭的手微微一顿,强作镇定地安慰,“你阿爹很厉害,不会有事的。”


    她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散了,那双眼睛望向远处,压抑着怒火。


    但她并未在许景昭面前表露出来。


    她摸了摸许景昭的脑袋,转过头去看面色空白的庄少白,握着他冰冷的手。


    庄少白茫然抬头。


    钟婉棠拭去他脸上雨水,“小白,你还小,不关你的事……”


    庄少白眼眶一热,想要掉眼泪,他咬着牙,低下了头,有些不敢看钟婉棠的眼睛。


    谁让他身体里留了一半肮脏的血。


    钟婉棠声音很轻,“天快亮了……”


    “你们躲起来,一直躲到天亮,谁叫都不要出来。”


    她站起身,执剑而立,身姿挺拔如松,回头深深看了许景昭一眼,转身决然而去。


    许景昭扑上前:“阿娘,你要去哪里?”


    钟婉棠回头看他,目光温柔而坚定:“阿娘去去就回,你们躲好。”


    她用灵力结了结界,提着剑转身向着回处走去。


    许景昭拼命拍打着结界,任凭他如何哭喊,钟婉棠始终没有回头。


    他哭哑了嗓子,庄少白默默的站在他旁边。


    天色从暗到明,可迟迟等不到天亮,灰白的天光蒙着一层阴翳,压抑得令人窒息。


    啪嗒啪嗒,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许景昭跟庄少白屏住了呼吸,两人向外看去,只瞧见了站在路边那道朦胧的血影,是裴听河。


    他伤的也重,那张向来隐忍的脸上带了几分狰狞,他扭过头来,直直地看向两人,“找到了。”


    许景昭捂住嘴巴,裴听河出现在这里,那他爹娘呢?


    一瞬间,恨意压倒了恐惧。


    当裴听河劈开结界走上前来的时候,他率先出手,视死如归。


    裴听河一脚将他踹开,他脸颊上身上都是细密的伤口,全盛状态下的他,却敌不过重伤的裴乘渊。


    庄少白挡在许景昭身前,他张开手,死死护着许景昭。


    他发过誓的,想要许景昭的命,要先在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接二连三的阻挠,裴听河怒意达到顶峰,他高举长剑,狠狠地向着庄少白劈去。


    庄少白吓得白了脸,但脚步死死不动。


    千钧一发之际,许景昭猛地将他拉开,两人身形调转,身上运起灵力。


    裴听河瞧见是许景昭,眼中一惊,手中剑势一偏,长剑劈开薄弱的灵力护盾,重重劈在许景昭的肩膀上,从肩膀划过锁骨,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庄少白站在许景昭身后,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他慌忙按住他流血的伤口。


    “你……你怎么样?”


    许景昭痛得额角青筋暴起,却仍死死瞪着裴听河,眼中燃烧着刻骨的恨意。


    裴听河被他目光惊住,反应过来后有些恼羞成怒。


    他想要动手,却被空气中丝丝缕缕的灵力缠住了手腕,他怒道:“钟婉棠!”


    钟婉棠人不在,倒是给她儿子留了不少后手。


    庄少白跟许景昭趁机逃走,可身后的人总是能找到他们,如同附骨之蛆,逃不开甩不掉。


    两人躲在一个小巷子里,许景昭的脸因为失血过多唇瓣都没了颜色。


    庄少白摸了摸许景昭发热的脸颊,眼眸决绝,声音坚定,“我去引开他,你等我回来。”


    许景昭反手抓住他的手腕,痛得浑身发抖,“不行,你不能去。”


    庄少白沉默片刻,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一字一句道:“只要我活着,一定会回来找你。”


    “活下去,我的小公子。”


    庄少白走了,只留许景昭一个人在昏沉的夜色里。


    他抬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痛恨这时间的漫长,他好像困在了夜里,永远等不到光亮了。


    他捂着自己流血的伤口,琉璃眸子黯淡失了神色,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踉跄着起身。


    裴听河能跑出来,那爹娘一定是出事了。


    如果要死的话,那自己也要死在爹娘身边。


    如果侥幸不死,他要将裴听河跟万莺儿碎!尸!万!段!!


    地面上是浓郁的血色雨水,如他所料,爹娘伤势十分的重,裴听河跟万莺儿一定是还有别的图谋,他们重伤了爹娘,却又吊着他们一口气。


    他站在墙院后的小巷,看着爹娘依偎在一起。


    许景昭想要上前,却不知道被哪里来的灵力推到了院后面的小巷,那灵力微弱,却顺着他的经脉,缓缓修复他肩膀伤口。


    隔着一道缝,钟婉棠声若游丝。


    “昭昭……”


    “天亮之后,仙执殿主便会回来……”


    “你记得吗?阿娘跟你提过……还给他取了名字……名唤微尘……”


    “对不起,阿娘…没让你吃上生辰面……”


    “离开……去仙执殿找他……他会帮你……”


    许景昭没有等来天明,裴听河跟万莺儿做了十足的准备,在黎明破晓之前,他们将许景昭打昏,带上了前往春隐门的云舟。


    三日后生剥灵根,颈后多了一道血疤。


    恨意,恐惧跟咒骂,随着被剥夺的灵根一起消散。


    春隐门闭门封山,谢绝外客。


    许景昭失忆了,再睁眼面前站着两个极为陌生却又感觉熟悉的身影。


    他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两张面孔,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得茫然问道:“你们是谁?”


    钟岚衣瞧着他开口道:“这里是春隐门,我是门主夫人钟岚衣,那是门主裴乘渊。”


    “你觉得名字熟悉吗?”


    许景昭茫然的摇了摇头,“不记得。”


    钟岚衣替他掖了掖被角,温和道:“不重要,你的家被邪祟摧毁,我们路过此处便将你带了回来,你安心住下,春隐门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许景昭依旧茫然的点点头,只是心里空落落的。


    他再次端详那两张熟悉的面孔,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


    在哪里见过?好熟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空间坍塌,画面定格,五岁的许景昭身体龟裂,十八岁的许景昭踏血而来。


    他双目赤红,满腔恨意翻涌,恨不得生撕活剐了裴听河跟万莺儿。


    覆面祟!


    原来是覆面祟!


    裴玄墨在姚家说过的话在耳边回响:


    “覆面祟是一种邪术,在人活着的时候扒下脸皮……”


    “噗——”


    许景昭喷出一口鲜血。


    眼前景象飞速消散,他死死盯着裴听河与万莺儿的脸,眼中恨意滔天。


    裴听河与万莺儿年少时总爱问他:


    “昭儿,你最想要什么?”


    他每次都说:想要修为。


    幼时他只当是自己喜欢争强好胜。


    如今才明白,完整的答案应该是:他想要无尽修为,手刃杀亲仇人!


    画面破碎,昏沉的雨色跟黝黑的山洞没什么不同。


    墙壁上镶嵌的夜明珠像是雨色的泪,自欺欺人地伪造着天光。


    他爹娘临终前都未见黎明。


    他这十三年忘却前尘,成了仇家子。


    被毁去灵根杀了父母,却还感恩戴德地要还他们恩情。


    裴听河万莺儿,好狠毒的手段!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许景昭捂着胸口,撕心裂肺的痛楚袭来,记忆如潮水般涌回。


    正因为记忆如此清晰,才显得他的人生如此荒唐可悲。


    他看着前面两具晶莹骸骨,仔仔细细地擦去唇边的血迹。


    “爹,娘,我会让他们用血来偿。”


    他要用裴听河跟万莺儿的血,给他爹娘铺一条往生路。


    “昭昭,你吐血了……你怎么了?”


    裴玄墨急忙到许景昭跟前,“是哪里不舒服吗?”


    许景昭却忽的推开了他的手。


    裴玄墨愣在原地,脸上写满茫然与痛楚:“怎……怎么了?”


    许景昭的目光太冷,裴玄墨视线落到旁边,看到那两具骸骨,磕磕巴巴道:“你刚刚……说这是你……爹娘的骸骨?”


    他面色僵硬,心里却又止不住的慌乱,“怎……怎么可能呢昭昭,不会的……你爹娘被邪祟所害……然后你被我爹娘带回春隐门……”


    裴玄墨不知是跟许景昭再讲,还是要说服自己。


    今日本该是他跟昭昭大喜之日,但先被人打乱,又有宴微尘现身,到现在……到现在秘库里还有两具骸骨……


    他大喜大悲,身子承受不住往后退了两步,想要去扯许景昭的袖子,“昭昭……这是假的对不对……”


    他本以为还给许景昭灵根后,宁愿自己沦为废人也要弥补自己的过错。


    可现在……或许可能……隔了两条人命……


    裴玄墨那双向来傲气的眼睛带了哀求,声音颤抖,“昭昭……这是假的对不对……”


    许景昭避开他的手,身子往后退了一步,“裴玄墨,我早就洗经伐髓,你身体里的灵根我不在乎,也不想要——”


    接下来,他有另一笔账要跟他们算。


    他半跪在父母的骸骨面前,晶莹的骸骨泛着温润的光泽,丝丝缕缕的光点浮动。


    裴听河跟万莺儿当然没这么好心留着他父母的遗体。


    他们图的是春隐门的传承。


    他爹娘毕生的修为。


    传承的光点钻到许景昭的身体里,像是终于寻到了归宿跟寄托,奉献给他们真正的主人。


    远处的裴玄墨看着这一幕,怔愣在原地,心脏从攥紧的痛到麻木,颤抖的说不出话来。


    是真的……一切明了……他不仅抢了昭昭的修为,还抢了昭昭的身份……


    他至始至终……都活在假象里——


    作者有话说:覆面祟指路十七章


    宴微尘取名字在六十七章


    更重视修为的是裴玄墨,因为他幼年自卑不曾拥有,当时在仙执殿对许景昭不好,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潜意识里知道他拿了许景昭的东西,害怕在重视修为的仙执殿被戳穿。


    庄少白只能蛊惑裴玄墨,是因为其他弟子都是世家正统,生下来就洗礼,邪祟不侵,但裴玄墨身子太弱,他没有。


    昭昭五岁前还没有大名


    第105章 传承 不原谅


    春隐门此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地缝合拢的刹那, 不太白咆哮一声,将春隐门众人掀翻在地,卡着缝隙挤进那道狭窄通道, 消失不见。


    宴微尘缓步而来, 玄色衣袍在身后迤逦铺展,袍上金线在晦暗光线下泛着冷冽寒光,冠冕上的紫玉幽深如潭。


    他每踏前一步,殿内摆件便应声迸裂,瓷片四溅,在裴听河与万莺儿脸上划开细长血痕。


    修为稍浅的弟子承受不住这无形的压迫, 纷纷屈膝跪倒在地。


    宴微尘并未刻意释放威压,他只是怒不可遏。


    当黄守犁那声少主脱口而出时,往日所有无法解释的疑团瞬间贯通明朗。


    宴微尘倏然驻足, 山风掠过他冷峻的面庞,却吹不散眼底凝结的万载寒冰, 汹涌的怒意在他胸中翻腾。


    他早该想到的。


    为何当年春隐门突然闭关。


    为何恩人始终不肯见自己。


    又为何裴玄墨身负极品灵根, 修炼之途却步履维艰。


    宴微尘静立原地, 墨玉般的眼眸死死锁住燕归堂下的两人,声音冷得如同九凝岛终年不化的积雪。


    “原来……如此……”


    他猛然抬手。


    裴听河与万莺儿骤然色变,他们未及反应便被无形之力硬生生从堂内拽出,重重摔落在青石地上。


    “你们怎敢——”


    上一次宴微尘如此震怒,还是初登仙位闻知龙族遭屠之时。此刻,蛰伏在血脉深处的暴戾再度苏醒, 那如有实质的杀意,让裴听河跟万莺儿愣住,大脑一片空白。


    他们怎么敢的!


    宴微尘飞升之初四面受敌,为了不给春隐门夫妇带来麻烦, 他就算跌落到尘埃里都未曾求援。


    直到他将昔日仇敌清洗,直到他建立仙执殿在五洲站稳脚跟,在一切平息之后,宴微尘收敛了全身的血气,带着忐忑发出了那么一封信。


    原本……原本钟婉棠跟裴乘渊已经说好,让他去春隐门,信中满是欣喜地提及他们得了一个伶俐可爱的儿子,天性纯良,根骨绝佳……


    当年他接到消息去南洲追杀乌玄惊,却不想阴差阳错……竟是永别。


    他在南洲重伤,却急急赶到春隐门外时,等来的却是宗门紧闭的消息……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春隐门夫妇本不该死,他跟昭昭也早就该相遇的。


    宴微尘周身怒意汹涌,脚下青石地砖应声绽开蛛网般的裂痕。


    “宴微尘,你——”


    万莺儿话音未落,更恐怖的威压已如山岳倾覆,将二人死死摁在地上,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错位声。


    满座皆惊。


    能做到门主的位置,这两人早就脱离分神达到合体期修为,可宴微尘甚至未曾出手,仅凭威压便让他们毫无反抗之力。


    这便是大乘修士的绝对实力。


    五洲之内,再无敌手。只要宴微尘想,无人能逃。


    人群中,几位大宗长老面色铁青。


    天空阴云翻滚,隐约有雷鸣声闷响。


    丹霖脸色一变,立马跑上前去,“冷静!宴微尘,你不要命了?”


    宴微尘神色未动。


    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传来一道怒声。


    “纵使你是仙执殿主,也没有随意杀人的道理,我们门主……犯了什么错事?”


    宴微尘淡淡抬眸,就看到人群里一个长老梗着脖子道,见宴微尘瞧过来,下意识噤了声。


    但周围人却有了情绪。


    “是啊,这可是一门之主啊?!”


    “就凭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妖物,说了几句话,连个证据都没有,难道就盖棺定论了吗?”


    “这世道……难道真是谁强谁有理……”


    “我还听闻啊,今日成亲的那位弟子,跟他不清不楚……呃。”


    最后说话之人突然扼住喉咙,再无法出声。


    薛宿宁从人群中走出来,怒气冲冲道:“再造谣生事,小心你的舌头!”


    “你……”


    萧越舟颇为沉稳,直接将薛宿宁扯了回来,省得越描越黑。


    封辞安安静静站在后面不说话,只是目光在场内转了一圈,落到裴听河跟万莺儿身上,他们都知晓这是裴师兄的双亲,可如今……


    仙执殿弟子站出来,萧越舟带着师弟站在宴微尘身后不远,默默表明自己的态度。


    “仙执殿也不能仗势欺人啊……”


    人群中有人小声抱怨,可诸位都是修士,自然听得清楚。


    薛宿宁最意气用事,一点情绪都压不住,但对面毕竟是裴师弟的父母,又关乎许景昭……他心乱如麻,种种念头交错翻腾。


    黄守犁瞪圆了眼睛,指着裴听河跟万莺儿怒声开口。


    “仙执殿何错之有?他们是杀人凶手!他们害死了真正的门主与夫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春隐门长老们尤为震惊,一位长老猛地起身:“你……你有何证据?”


    黄守犁冷哼一声,扬声道:“十三年前,裴门主与钟夫人镇守禁渊五载,那时南洲封印已现裂痕,为免引发恐慌,门主与夫人寻好友帮自己坐镇宗门……却不想引狼入室!”


    黄守犁越说越愤怒,“门主跟夫人这般信任你俩,你们是怎么报答的……”


    裴听河默不作声,咬紧牙关,万莺儿却瞧着黄守犁,满脸怨毒。


    “你们趁着门主跟夫人重伤,竟起了鹊占鸠巢的心思,将门主跟夫人害死,连少门主也不放过!”


    他转向众人,厉声道:“不是要证据么?好!你们睁大眼睛看清楚,这究竟是不是门主与夫人!”


    “你们可听说过覆面祟?活剥人面,施以邪术,十日之后,纵是至亲也难辨真假!”


    黄守犁话音落地,不知道是谁惊得拿不住东西,发出哐当一声响。


    薛宿宁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萧越舟跟封辞面上惊讶只多不少,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裴玄墨跟许景昭家中竟藏着这样的秘辛。


    裴玄墨的父母是许景昭的杀父杀母的仇人,而他又被仇人养大……


    薛宿宁的目光掠过满地猩红带喜的绸缎,只觉无比刺眼讽刺。


    满场哗然,良久才有春隐门人颤声反驳:


    “放肆!你当我们辨不出邪祟气息?”


    “再敢诋毁我们春隐门,纵使你有仙执殿做靠山,我们也要请五洲人评评理!”


    “呵。”


    宴微尘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他望着裴听河跟万莺儿的眼眸里满是杀意。


    万莺儿看着宴微尘,脸上表情逐渐惊恐,她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没有开口的余地。


    啪嗒一声脆响,她腕间珠串猛然断裂,还有裴听河的玉佩,皆碎的干干净净。


    宴微尘松了手,两人重归自由。


    遮掩气息的灵力破碎,两人身上借助邪祟的气息遮掩不住,只要精神力足够敏锐的修士都能察觉到。


    万莺儿尖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脸,她仰着头,看向宴微尘的目光带着怨恨,“宴微尘!你竟将事情做的如此之绝!”


    宴微尘面上表情不动,如果不是想要等昭昭出来,他甚至想活剐了这两人。


    “真的……是覆面祟……”


    “天啊!春隐门…这里面水可真深。”


    万莺儿捂住自己的耳朵,她仰头看着宴微尘,怨恨道:“宴微尘,你莫不是忘了,你跟天道立誓,你可杀不了我们。”


    宴微尘眼神幽冷的瞧着她,“我不能杀春隐门主,你们是吗?”


    万莺儿自知死路一条,她被揭穿后,反而不怎么怕了,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只要我们一日顶着他们的身份,你就奈何不了我们。”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许景昭早有私情!”


    宴微尘眼神不变,万莺儿跟裴听河监视许景昭,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毕竟他们一家子,都觊觎着昭昭的血肉。


    这让宴微尘十分不悦。


    他这样想着,裴听河跟万莺儿忽觉周边空气抽空,两人像是被扼住咽喉,面色渐紫。


    万莺儿面露痛苦,捏着喉咙道:“你要杀……杀我们…你就不担心密室的……许景昭……”


    宴微尘垂着眸子,眼神冰冷的像是瞧着一对死人,他唇角勾起,带着浓浓的讽刺。


    “昭昭很好,但是你的儿子……可就不一定了……”


    此话一出,万莺儿的表情彻底变了,她眼神惊恐,“他……他对我的墨儿做了什么?”


    轰隆一声,云层里的闪电好像终于寻到了缺口,狠狠的劈到一旁楼宇之上,直接削去了半个屋顶。


    “劫……劫雷,有人渡劫,快跑!”


    云中雷声愈隆,腰身粗细的紫电裹挟天威轰然坠下。


    风云变色,雷声呼啸,唯有宴微尘站在雷暴中屹然不动,不太白是他的眼睛,从许景昭进入地下密室后,做的所有事宴微尘都知道。


    知道许景昭想起了记忆。


    知道许景昭的愤怒,不甘,恨意,也看到他气急攻心的那一口血。


    许景昭的每一个抉择,他都未曾阻拦。


    他看着许景昭接受传承,看着他接纳远超负荷的修为,看着他被狂暴灵力反复冲刷,看着新生经脉寸寸碎裂又重塑。


    一遍遍的碾碎,一遍遍的修复,许景昭始终沉默,唯有那双眼睛愈发明亮,带着浓浓怒火,每破碎一遍,许景昭对裴听河跟万莺儿的恨意就更深了一分。


    他的所有,宴微尘都知道。


    生死契签订,宴微尘跟正在经历蜕变的许景昭同感。


    只要宴微尘一息尚存,许景昭便不会死。


    轰——


    狂暴雷响炸裂在耳畔,天道之力在惩戒这个妄图挑衅法则的逆行者。


    地下幽深千尺,一声龙吟咆哮而出。


    玄黑色的龙身掠至半空,黑色鳞片在雷下泛着冷冷的光,五爪锋利,头上龙角狰狞,它攀在楼宇上,对着早已吓呆的裴听河万莺儿咆哮一声,直接迎上雷云。


    六个时辰后,雷鸣渐渐远去。


    地面上只余碎片狼藉,空气中带着未散尽的硝烟味。


    许景昭睁开了眸子,他面无表情起身。


    那劫雷将石壁都劈成了碎渣,但他面前的骸骨跟下面的冰棺却丝毫未动。


    许景昭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修为,他抬起眸子,在最前方摆放着一个精致琉璃盒子。


    里面有一道经脉模样的灵根,静静的待在那里。


    在万莺儿跟裴听河的设想里,应当是裴玄墨拿到灵根,拿到传承,至于许景昭只是一个开启石门的工具人而已。


    可谁让许景昭早就洗髓成功,还知道了他们的计划。


    许景昭一步步上前走去。


    裴玄墨立在角落里,那雷劫来的猝不及防,不知道是因为他身上东西多还是什么旁的原因,竟然没受多少波及。


    不过也被残雷击中,受了伤。


    “昭昭!”


    裴玄墨挣扎着站起身来,他目光看向前面的那道人影。


    事已至此,他还有哪里不明白。


    许景昭脚步顿了顿。


    裴玄墨捂着心口轻咳一声,“昭昭,对不起……”


    许景昭继续往前走。


    裴玄墨声音很低,“对不起昭昭,对不起我不知道,我……”


    许景昭已经走到了灵根前,那灵根感知到他的存在,竟然亲昵的靠上前来。


    他久久不言,空间里只剩下沉寂。


    裴玄墨走上前一步,又走近一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


    许景昭摸着灵根的手顿了下,转过身来,他垂着眸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裴玄墨跪在地面,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眸里凝着霜,蒙了灰翳,再也不见往日的傲气。


    “对不起昭昭……我也恨我拿了你的东西……”


    他面色哀寂,声音颤抖,“我原想……等我们成亲后,我便将灵根还你……我们重新开始…”


    “可现在……都不可能了……”


    今日是他最欢喜的一日,却也成了他最不堪的一日。


    过往信念全部坍塌,他被打散了傲骨。


    他膝行两步,跪在许景昭跟前,指尖抚上自己后颈,低声哀求,“昭昭,我将灵根还给你……你……你可不可以留他们…性命…”——


    作者有话说:不太白是龙来着


    第106章 反击 父母的神魂在哪


    裴玄墨的声音几乎沉入尘埃, 最终化作一缕微弱的气音。


    他当然知道自己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要求许景昭原谅。


    但是…他没有法子…


    许景昭垂着眸子看他,眼眸里辨不清是什么情绪。


    真正说起来裴玄墨不怎么欠他,起码幼年时期对他十分好。


    但世事无常, 谁又敢想, 幼年一起长大的玩伴,现在一跪一立,到了如此地步,看着裴玄墨卑微乞怜的模样,许景昭心头泛起一丝不忍。


    他没什么奇怪癖好,也不喜欢看持才傲物者卑微折膝。


    “这话, 你不该对我说。”


    该道歉的对象不是他,来道歉的人也不该是裴玄墨。


    雷劫劈开了石壁,上面微弱的天光洒落下来, 许景昭扭头看着那晶莹剔透的骸骨,将那灵根收起, 漠然从裴玄墨身侧走过。


    “昭昭!”


    裴玄墨踉跄追来, 但许景昭脚步未停, 再也没有回头。


    而在燕归堂前,众人重新聚拢。


    相比于先前的愤懑,这次却没人质疑仙执殿,春隐门上空,仙执殿侍分列两侧,周围空间形成一张无形的密网, 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其中有修士惴惴不安。


    “仙执殿主要做什么?为什么围而不杀?这……这不符合仙执殿的风格啊。”


    “是……是不是因为这是他徒弟的双亲,顾及师徒情分,亦或者……他不便动手?”


    “不对不对……”


    宴微尘可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就算宴微尘本人不能动手, 那仙执殿侍却没有什么顾忌,他好像在等……


    究竟在等什么?


    万莺儿跟裴听河仰着头,眯着眼睛看向被雷劈中的废墟,两人心里有些忐忑,宴微尘说的话,他们心里其实不信。


    许景昭不过区区筑基,如何能夺得传承?


    宴微尘是在骗他们,一定是!


    若是墨儿拿到春隐门的传承,那就是春隐门正统,五洲之上传承大于血缘,宴微尘也无话可说。


    之后春隐门闭关百年,谁还记得今日的荒唐闹剧,等墨儿站得更高更远,流言蜚语自会化作赞美逢迎。


    正义这种东西,在弱肉强食的修士世界里,还不如一颗灵丹来得实在。


    也就是宴微尘人间飞升,才回搞这般天真的做法。


    万莺儿缓缓站起身来,直视着宴微尘,他们的计划本是万无一失,谁知道被宴微尘打坏了节奏,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宴微尘会注意到许景昭,更没算到他竟对那小子动了心。


    早知如此,他们就该把许景昭留在春隐门一辈子。


    “宴微尘,你装什么正道楷模?”万莺儿扬声道,“这些年来,死在你手上的修士还少吗?”


    宴微尘淡淡瞥她一眼:“他们该死。”


    “你们,也一样。”


    万莺儿哈哈哈大笑起来,神色疯癫。


    “哈哈哈哈哈哈,我们该死!可惜啊……你不能亲自动手……再者。”


    万莺儿得意洋洋的举起了手,那手上是一份鲜红的婚书。


    “许景昭已与我儿签下婚书,任何事端都是我们春隐门内部的事。”


    “至于邪祟…呵……天道自有定数,也不劳烦你多费心了。”


    宴微尘眼睛落到那婚书上,声音很浅,“你确定吗?”


    万莺儿挑了挑眉,“绝无错处。”


    “不是的哦。”


    一道慵懒嗓音突兀响起,众人循声望去。


    就看到一人穿着浅白色衣衫,坐在殿宇废墟之上,两条腿在空中晃荡,正托着下巴好像在等什么人。


    庄少白开口,就发现众人都在看他,他神色恹恹的转过脑袋来,迎上众人视线,“不好意思,那上面是我的血。”


    “可我又不是修士,做不得数的。”


    万莺儿笑容僵住,她猛的打开婚书,灵力落到许景昭的名字上,果然没有反应。


    “你!你又是谁?!”


    庄少白眼眸冷冷的瞧过来,他眼尾垂着,长长的睫毛下遮掩着阴郁,“我才是该被春隐门收养的那一个。”


    “你们真该死,要不是你们……”


    庄少白心里翻涌着怒火,要不是他们,他就该跟着许景昭安安稳稳的来到春隐门,就该在春隐门长大,裴伯父跟钟伯母那般好,定会将自己当亲子教养。


    自己好不容易能有一个家,却被他们全毁了。


    若不是他们,


    自己跟昭昭也不会分离十三载。


    自己也不会……犯下那些无可挽回的过错,如今真相大白,每每想起自己都痛得钻心刺骨。


    他心中戾气攀升,真想现在就杀了这两个,可惜他的身份实在不方便动手。


    “我见过你们的…”庄少白目光落到眉宇紧锁的裴听河身上,“昭昭肩膀上的伤口就是你留的,你还想要杀我……呵。”


    没瞧见他有什么动作,裴听河身子一重,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向他袭来,好在裴听河修为不俗,运转灵力硬生生扛下。


    庄少白撇了撇嘴,觉得有些无趣,真想杀人,可惜……这两条命,合该由昭昭亲自了结。呵……真是他们的荣幸。


    万莺儿瞧着庄少白,眯起了眼睛。


    “你就是当年那个贱……”


    话音未落,庄少白面色一寒,一道灵力挥出,万一被昭昭知晓……


    万莺儿猛然抬手挡下,对着宴微尘尖声道:“你口口声声说除邪,自己却收了个邪祟弟子……”


    她面对众人,指着庄少白开口,“宴微尘,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他…呃……”


    万莺儿喉咙仿佛被扼住……


    立在远处的离光宗长老稍稍松了口气,幸好没在说庄少白的身世,庄少白的身世爆出来,对离光宗的名声实在不好听。


    当年庄寒鸢死后,庄少白就跟他们离光宗没有丁点关系了。


    万莺儿目光怨毒的看向宴微尘,她以为是宴微尘动的手,却发现宴微尘没有动作,目光直直看向一处。


    而庄少白托着下巴的手落了下来,整个人正襟危坐,有些紧张。


    咔嚓……


    好像是踩到枯木的声音。


    众人的视线都寻声落到那被雷劈开的缺口处。


    这道气息,萧越舟几人的视线有些疑惑,更远处一道隐在人群中的身影握紧了剑柄,有些担忧。


    咔嚓,咔嚓。


    一双锦靴踏足地面,身上淡金色长袍覆于靴面,腰封上坠着一块令牌,仙执殿三个字勾龙画凤,身侧手白色几近透明,掌心里握着一柄通体乌黑的冷剑。


    许景昭面容很静,静的像是一滩死水,那双向来明亮的琉璃眸子里更幽深几分,凝结着化不开的怨。


    万莺儿看清许景昭的身影,整个人呆愣住,脑子里一片空白。


    许景昭这个模样……还率先出现在人前,那墨儿呢?她的墨儿呢?


    万莺儿发了疯般的冲上前去,“许景昭!墨儿呢?你对他做了什么?!”


    可她根本无法近身。许景昭抬手轻挥,万莺儿便如撞上无形壁垒。


    宴微尘自许景昭出来后,视线就落到他身上,眼眸里不可察的松动了一瞬,昭昭比他想的做的还要好。


    承接传承,炼化修为,却未因怨憎而走火入魔。


    不太白不知道在哪里钻出来,顺着剑身攀爬到了许景昭的肩头。


    庄少白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许景昭,心里既忐忑又害怕,许景昭想起来了,那自己呢?


    昭昭会不会看在过往的份上原谅自己?可他做的那些事情……


    庄少白心里挫败,不敢上前,只能默默瞧着。


    许景昭能感受到所有视线,但是他未来得及看任何人,一步步走到裴万二人面前。


    磅礴灵压与熟悉的传承气息扑面而来,二人面如死灰,最后一丝希望被抹除,他们彻底变了态度。


    许景昭面无表情,“我父母的神魂呢?”


    裴乘渊跟钟婉棠都是将要渡劫的修士,两人肉身已毁,但神魂理应不会消散。


    可他刚刚翻遍了密室,却寻不到半点踪迹。


    万莺儿瞧着许景昭,神色不断变幻,紧接着脸上带了怒意。


    “墨儿呢?”


    许景昭神色不变,“我父母的神魂呢?”


    万莺儿后退了一步,许景昭现在身上煞气很重,那张原本乖巧明艳的长相,现在却阴沉如墨,他面色平寂,但眼眸里却翻滚着浓烈的情绪。


    许景昭是真的想杀他们。


    裴听河眉心一皱,他站在一侧,冷冷道,“我们好歹养你多年,没有生恩也有养恩,你就是这般做事吗?”


    “养恩?”


    许景昭嗤笑,笑声里满是讥讽,他像是压抑不住,笑声越来越大,“哈哈哈哈哈,养恩?”


    宴微尘有些担忧的往前迈了一步。


    许景昭在笑,但那笑声却无端让人觉得悲泣,他眼角笑出来泪,滴落在地面红绸,像是晕开的血。


    “这里是春隐门,本该是我的家,不是你们养我,是你们窃取我父母身份,受春隐门供养十余年!”


    “这是你们欠我的?”


    “你们还拿恩情裹挟我,让我活在枷锁里,愧疚,自卑,自责,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唯一的价值就是跟裴玄墨成亲,当个无所作为的吉祥物。”


    “是你们该死。”


    万莺儿目瞪口呆,她万万没想到,向来乖顺好掌控的许景昭竟然能说出来这种话。


    她呆愣片刻,猛然回神,“难道我们不曾养你?不曾对你好过吗?”


    “你的吃穿用度跟墨儿一般无二,这些年我们何曾亏待过你……”


    许景昭仰着脑袋,眼帘掀开,那双琉璃眸子泛着血色。


    “你们还敢提?”


    “你好像忘了你是谁?占了十几年的位置就成你的了吗?”


    他俯身逼近,声音冰寒刺骨:


    “你莫不是忘了……燕归堂后的青石台?”


    万莺儿脸色瞬间煞白,


    就在那个石台上,五岁的自己被他们生抽灵根,奄奄一息,之后又被丢在那个石台上两天三夜,等发现裴玄墨只能继承一半灵根,等发现他们拿不到裴乘渊跟钟婉棠的传承,才想起来要留自己命。


    自己当年本来应当也该死去的。


    可谁让他阴差阳错下命不该绝。


    “我没多少耐心,最后问一遍,我父母的神魂呢?”


    万莺儿冷笑,“早就没了……”


    许景昭眼眸骤冷,手中剑直直斩了过去。


    裴听河跟万莺儿抬手抵挡,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刚拿到传承的小子,你想杀也杀不了我们。”


    许景昭嘴角勾起,眼眸骤冷,渡生剑身上光芒闪过,浓烈的杀意里带着血气,他执剑的右手微微颤抖,身上灵力将周围风都召起。


    “只要我想,就可以!”


    万莺儿终于察觉不对,许景昭身上的灵根怎么是好的?他不该是筑基期吗?接收修为撑死了也就元婴,除非许景昭想被灵力撑爆。


    可现在……许景昭身上怎么这么不对劲。


    裴听河也有些惊愕,他又在许景昭身上看到了裴乘渊的影子,让他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兜兜转转十几年,他还是摆脱不了裴乘渊的阴影。


    没有得到应允的答案,许景昭现在心情差到了极点,渡生剑高高举起。


    “昭昭,不可——”


    裴玄墨狼狈的爬出来,他身上手上都是血,指尖被磨破,身上沾满了灰尘,刚出来他就撞见许景昭对他父母动手。


    一瞬间心里惊骇脱口而出。


    再如何……再如何那都是生养他的父母…


    他痛苦难过,信念崩塌,但他又不得不强撑着求情,每一句开口,裴玄墨都觉得有一把利刃穿过自己胸膛又插在许景昭身上。


    太痛了。


    许景昭听到了声音,可动作丝毫不停,渡生剑重重落下,带着势不可挡的威势,狠狠削去裴听河拿剑的手臂。


    鲜血喷涌,连带着裴听河手里的剑落到地面。


    鲜血溅到了许景昭的靴子上,血腥气蔓延开,他神色不变,继续开口。


    “我父母的神魂在哪里?这次,想清楚了再开口。”


    第107章 还债 亲手拿回


    万莺儿瞧见裴听河的惨状, 眼眸瞪大,声音堵在喉咙里。


    她的目光越过许景昭,落在他身后的宴微尘身上。那人一袭玄衣纤尘不染, 神情淡漠得仿佛眼前这场生死算计与他毫无干系。


    裴玄墨僵在原地, 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怔怔地望着许景昭手中那柄泛着寒光的长剑,竟连呼吸都忘了。


    “不……”


    他刚迈出一步,肩头就被人按住。


    庄少白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裴师兄,你要做什么去……”


    裴玄墨浑身僵硬:“滚开。”


    庄少白不以为意地凑近, 压低了声音,“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来仙执殿,还对你百般讨好么?”


    裴玄墨面色骤冷, 这话他早已听过,不想再听第二遍。


    “因为昭昭小时候说过, 他是春隐门少主。你, 你身体里的灵根, 还有你的身份……让我误判了形势,几次三番对昭昭下死手。”


    “你该死,我也该死。”


    与其说是恨裴玄墨,不如说庄少白更恨的是自己。


    裴玄墨冷冷地睨着他,不甘示弱反击,“就你这般品性, 难怪昭昭厌恶。”


    庄少白眸子微眯,“你也是蠢,我只是稍微动了点蛊惑心神的法子,你就跟昭昭退婚, 还那样对他。”


    裴玄墨气的咬牙切齿,“是你!”


    他抑制不住想要动手,可庄少白早就退了一步,与其在这里跟裴玄墨狗咬狗,不如想想接下来该如何说服昭昭随他回南洲。


    裴玄墨厌恶的拍了拍庄少白碰过的肩膀,心里各种情绪翻涌,最后又强行压下。


    周围人瞧见许景昭的动作,刚要斥他杀亲不孝,又忽的想起这位才是正牌的春隐门少主,又瞧了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的仙执殿侍卫,将嘴里的话咽了下去。


    宴微尘自始至终都未插手,但是他早就表明了态度。


    现在站出来,明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失去一条臂膀的裴听河怒极,他冷哼一声,“你今日若杀我们,来日你升阶必走火入魔。”


    想起来又如何?那些阴影刻在心里,根本就不会随着时间消弥。


    “废话太多。”许景昭缓缓举起渡生剑。


    “昭昭!”


    裴玄墨猛地扑上前,用自己的身躯挡在许景昭面前。


    许景昭指尖轻轻摩挲着剑柄,目光落在裴玄墨苍白的脸上。


    庄少白在后面瞧着,眼眸里闪过一丝嫉妒。


    昭昭就是心软,要是他的话,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人丢到禁渊里,练成邪祟挫骨扬灰了。


    裴玄墨内心煎熬,后面人群里的视线让他犹如架在烈火上炙烤。


    万莺儿面色复杂,“墨儿……”


    裴玄墨身形一滞,视线望了过去,他……他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今日大喜大悲之下,他好像麻木得没了情绪。


    “父亲,母亲。”裴玄墨肩膀垮了下来,声音有些哀戚,“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名誉,地位,就这么重要,重要到不惜做出这等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墨儿!”万莺儿收回表情,厉声道:“你懂什么,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你先天不足,我要不这么做,你就只能在春隐门当个摆设,就跟先前的许景昭一样!”


    “为了我?”裴玄墨后退了半步,有些说不出话来。


    难道为了他就能残害许景昭的父母了吗?这让他日后如何自处?让许景昭如何自处?他现在都不敢看许景昭的眼睛,每每想到自己身体里的灵根,密库里的骸骨,偷走别人人生的十三载,他就觉得难堪跟恶心。


    他的那些自以为是的喜欢,现在每每想来都觉得可悲。


    万莺儿瞧着裴玄墨的模样,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在怨我?你瞧瞧你那不争气的样子!”


    “这么多年,我们废了多少心力,让你成了少主,还让你拜师仙执殿,可你呢?如此任性,要不是你退婚,许景昭也不会去仙执殿,更不会有后面这些事端!”


    她目光狠狠的落到许景昭脸上,“都是你!”


    “明明是墨儿的未婚道侣,却跟自己师尊不清不楚!把我这傻儿子耍得团团转。”


    “谁知道你这身修为哪里来的,莫不是靠着这身皮相承欢师尊换了好处?裴乘渊与钟婉棠若知道儿子做出这等不知廉耻之事,怕是要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许景昭只是垂着眼帘瞧她,根本不理会她的讽刺。


    他已经想好了他们的死法。


    宴微尘的眼神却渐渐冰寒,整片空间的威压陡然倍增。


    裴玄墨面色痛苦,“你不要再说了……”


    “娘,你总是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闭嘴,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跟你爹一样窝囊!”


    万莺儿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猛地站起身,眼中尽是癫狂的恨意,“许景昭,当年你就该跟你那短命的爹娘一起死!”


    许景昭眼眸骤冷。


    她恨!凭什么她费尽心思才能爬到这个位置,可有些人出生就有!要怪就怪裴乘渊与钟婉棠假仁假义,不会分辨善恶,引狼入室!要怪就怪他们命该如此……不,他们的命已经够好了……


    万莺儿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许景昭愈发清晰的面容,骤然发难,“一起下地狱吧!”


    她身上灵力暴动,手上多了一把尖锥,狠狠的刺向许景昭。


    许景昭早有准备,渡生剑铮鸣出鞘,磅礴灵力汇聚剑身,迎击而上。


    噗呲,是利器穿破血肉的声音,剑尖刺入心脏的刹那,鲜血迸溅,在许景昭苍白的脸颊上落了点点血梅。


    四周空气寂静。


    裴玄墨仍维持着挡在两人之间的姿势,他低头看向自己心口,两道狰狞的伤口正汩汩涌出鲜血,将原本喜庆的婚服染成刺目的猩红。


    他面对着许景昭,张了张嘴,鲜血却先一步从唇角溢出。


    许景昭持剑的手微微发颤,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裴玄墨呼吸有些艰难,他抹去嘴角血渍,眼神里却带了一丝解脱。


    “昭昭,你听我说……咳咳……”


    他嘴角的血色止不住,顺着下巴滴落到衣襟,嘴角却挂起一抹苦涩的笑,“昭昭,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先前我总是做梦,想着你我成亲后,总会好的……”


    “但如今……我才明白……你为何会答应履行婚约。”


    裴玄墨终于抬起眸子,灵力消散失血过多让他呼吸都觉得困难,但他却能够坦然望进许景昭的眼底。


    “这几日……我很难过,总是在后悔……后悔在仙执殿那样对你。”


    虽然有庄少白蛊惑,但那些忽视跟冷言冷语却是他亲自开口,他在后悔,若是对昭昭好一些,是不是昭昭就不会离开他,去喜欢宴微尘……


    毕竟小时候的昭昭,最是黏他。


    他又恍惚想起他跟昭昭说,让昭昭等等他,他在仙执殿变强后回来保护昭昭,怎料……竟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但他又庆幸……幸好啊……拨乱反正,没有一错再错。


    许景昭望着裴玄墨逐渐涣散的瞳孔,恍惚间以为身在梦中,他握剑的手僵硬无比,虽利用裴玄墨布局,却从未想过真要取他性命。


    “你……”


    裴玄墨忍着痛意往前一步,眷恋地凝视着眼前人,他想要抬手抹去许景昭脸上的血,手指却僵在半空。


    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做这样亲昵的举动。


    他察觉自己灵力开始消散,生命在一点点抽离,他身子一软,单膝跪倒在地。


    他这一动,渡生剑顺势抽出,剑身上的血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许景昭下意识蹲下身子,他前半生得到的温情太少,但未去仙执殿前的裴玄墨能排头号,因此无论裴玄墨在仙执殿如何待他,许景昭总会多宽容一分。


    “昭昭,你眼睛好像红了……”


    裴玄墨仰着头,气息越来越弱,他要死了。


    许景昭抬手去碰裴玄墨,“哥……”


    裴玄墨一愣,嘴角艰难地扬起,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目光中满是眷恋与歉疚。


    “抱歉…若是…有来世,我想做…青山上的云雀……”


    站在春隐门院里枝头,冬去春来时,就能穿越中州的云,飞到仙执殿的玉兰树上,或许昭昭抬头,便能瞧见那样一只自由的鸟儿…


    他才不想当春隐门的门主,他想要的……不过是身前人的喜欢跟能做选择的自由。


    “对……不起……”


    裴玄墨原本还明亮的眸子,缓缓黯淡,连同眸子里许景昭的身影,一同遮掩在暗色里,变成虚无的黑。


    直到灵力开始溃散,万莺儿才猛地回过神,尖叫声中甩开了手中的尖锥。


    “墨儿!我的墨儿!”


    她扑上前去,颤抖着捧起裴玄墨冰凉的脸颊,将人紧紧搂在怀中,她徒劳地擦拭着他脸上的血迹,可手上的血污反而让那张脸更加狼狈。


    “墨儿,娘的墨儿!”


    “娘不逼你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你醒醒啊……”


    她晃着裴玄墨的身体,可是却只能触到越来越冷的体温,她慌张的堵着那血口,没事……墨儿睡一觉,等他醒来……


    嘀嗒…


    她抱着人恍惚里视线落到那通体乌黑的剑身上……霎时间她浑身冰凉,连血液都冻结了。


    渡……渡生剑……


    这把剑名震五洲,她当然认识。


    渡生剑下无亡魂……她的墨儿是真的死了,连神魂重生的机会都没有。


    她僵硬着,视线落到裴玄墨身上,心口两道伤口都在冒血,将衣袍染的血红,猛的摇头。


    “不会的!不会的!墨儿!”


    许景昭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他瞧着裴玄墨的尸体,最终闭上眼睛缓缓起身。


    “他死了……”


    万莺儿崩溃尖叫,“闭嘴!墨儿不会死!”


    许景昭手中长剑血痕未干,声音冷若寒冰:


    “你从来不知他想要什么,是你亲手逼死了他。”


    万莺儿神态疯癫,“你闭嘴!”


    许景昭瞧着她,当年自己父母也曾哀求,可他们却也未曾放过,这丧亲丧子之痛,终究也轮到万莺儿来尝。


    他对裴玄墨尚有几分愧疚,对裴听河与万莺儿却只有恨意。


    “你苦心经营半生,不过是一场空。”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裴玄墨,可是件件都是你有预谋在先,你心思狭隘,你嫉妒,你不甘,你只是妄想自己能赢过自己的野心。”


    “可你也遭了报应。”


    “裴玄墨到死都没有想起来记忆,他不记得自己父母的名姓,不清楚自己父母的面容,你们拿了我父母的容貌,终究作茧自缚。”


    “若真有黄泉路,裴玄墨也不会认你!”


    杀人诛心,不只是他们会,许景昭也会。


    他每每想到自己父母,心里就被划开一道血口,杀亲血仇,他能到现在还有理智,他都要佩服自己。


    但如今看来,裴听河跟万莺儿根本不会告诉自己父母神魂的下落。


    万莺儿抱着裴玄墨,她意识恍惚,疯疯癫癫,“你给我住口!住口!”


    许景昭的话太毒太狠,一针见血。


    但又说的字字句句在理!


    裴玄墨到死都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这世间因果报复,真是来的荒唐,她万莺儿做下的错事,最终落在了她的墨儿身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报应,这是报应!”


    许景昭冷冷的瞧着她,“所以,你们应当给我父母陪葬!”


    万莺儿冷眸立起,“哼,你也该死,墨儿喜欢你,那你还活着做什么,给我的墨儿陪葬去吧。”


    许景昭歪了歪脑袋。


    万莺儿猛然上前,她身上灵力越来越重,脸颊鼓起,身子额角青筋暴起。


    周围人群后人惊呼出声。


    “不……不好,她要自爆!”


    “快……快跑。”


    万莺儿本身修为不低,她若是自爆,能让方圆百里夷为平地。


    瞬间,人潮涌动,纷纷往外跑去。


    人群里却有一道身影逆着走来,却又被人拉住,“莫要冲动。”


    丰毅声音低沉,面颊胡须颤动,“宴微尘在他身边,他能出什么事,该回去了……”


    谢温衡脚步顿住,远远瞧着那道身影,最后还是妥协,“是,师尊。”


    相比于远处人的惊慌失措,许景昭却显得过分沉静。


    他盯着万莺儿扭曲的脸,忽然开口,“你想让裴玄墨挫骨扬灰吗?”


    万莺儿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我儿已死,他们的孩子又凭什么活着!”


    许景昭却是抓住了她那瞬间愣神,手中剑翻转刺到万莺儿丹田。


    与此同时,六道灵符从他手中飞出,死死封锁这片空间,定在万莺儿身前。


    他面无表情,眼眸幽冷,“这么简单的死法,太便宜你了。”


    “你应该…跟我父母忏悔!”


    万莺儿惊愕的瞪大了眼睛,刚刚还要自爆的灵力现在却被符箓吸走,不只是她,还有裴听河,两人锁在灵阵里,身上灵力源源不断的顺着阵法反哺给春隐门。


    许景昭漠然注视着这骇人的景象,眼中波澜不惊。


    他们夺走的,通通都要原数奉还。


    第108章 疲惫 未来打算


    灵力被剥夺, 身躯慢慢干瘪。


    原本的修为被掠去,只剩下一具躯壳,神魂被困在身体里, 无力回天。


    “我的修为……”


    裴听河不敢置信低头看着自己布满皱纹的双手, 那曾经充盈着灵力的肌肤此刻干瘪如枯木。


    钻心的疼痛从每一寸经脉传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许景昭的剑搁置在裴听河的脖颈,声音如同寒冬的朔风,再度开口,“我父母的神魂在哪?”


    裴听河身躯佝偻,再也没有往日的意气风发,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们……”


    许景昭父母的神魂散在南洲, 但是散在南洲的原因是因为他们。


    裴听河住了口,他忽然意识到, 无论他说什么, 许景昭都不会放过他。


    “在哪?”


    裴听河想到许景昭削了自己一条臂膀, 还杀了裴玄墨,当年他就不同意留许景昭一命,要不然何至于能生出这么多事?


    许景昭观察着他的神色,淡声开口。


    “不在春隐门……那就是上云舟之前……落在南洲了是吗?”


    裴听河瞳孔猛然收缩,许景昭从他的反应中落实了自己的猜测。


    许景昭不再留情,缓缓伸手, 将那本该属于他父母的面容缓缓剥离。


    不痛苦,但能够彻底摧毁两人的心理防线。


    覆面祟被剥离后,露出的是一张光滑得诡异的脸,除了基本的五官轮廓, 再也看不出任何特征。


    他们的脸早就被覆面祟吃净了。


    渡生剑架在裴听河脖子上,许景昭握着剑的手陡然攥紧,眉眼低垂。


    “上路吧。”


    说着,渡生剑狠狠一划,直接了结了他的性命,鲜血喷涌而出,却没有溅到他身上。


    “啊!”


    与此同时,万莺儿捂着自己的面颊,虽然不痛,但这种被强行剥离身份的耻辱,比疼痛更让她难以忍受。


    而一旁的裴听河连最后的声响都未能发出,就这么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


    论修为与心性,他确实不如万莺儿。


    许景昭面无表情,抬手捏碎了两个光团,沾了邪祟的东西,他父母嫌脏!


    他举起了剑,握剑的手坚定而有力。


    万莺儿怀里抱着裴玄墨,仰着头直视着许景昭,那眼眸里满是恨意。


    “许景昭,你将我害到如此地步,只要我活着,必杀你!”


    说着,万莺儿举起尖锥,狠狠刺向自己心口。


    霎时间,鲜血喷涌,可万莺儿的恨意却越凝越深。


    许景昭静静地看着她,神色未变。


    不是他害了万莺儿一家,是他们自己的邪念招致了今日的恶果。


    万莺儿留有后手,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的神魂正在向某个方位逃逸。


    宴微尘走到他身侧,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拂动,“要杀了她吗?”


    “先不用。”


    许景昭摇头,对万莺儿来说,多活的这段时间反而会是更大的折磨。


    他提剑转身,目光落在远处踌躇不前的春隐门长老们身上。


    山风掠过,吹动他染血的衣袍。


    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


    “如今我为春隐门门主。想离开的,尽管离去;留下的,若有作奸犯科、心术不正者,杀无赦!”


    远处春隐门长老噤声,众人神色复杂地望着许景昭。


    许景昭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当初那个修为低微的小孩,如今竟然能成长到如此地步,小小年纪便能拥有如此心性,坚韧,果决,但却比他父母更狠决。


    即便站在宴微尘这般人物身旁,他的气势也丝毫不落下风。


    许景昭绝非什么良善之辈,好在这些长老也并未苛责他。


    “我等愿意追随门主,绝无二心。”


    许景昭眸色很浅,神色睥睨,“记住你们说的话。”


    他抬眸,视线扫过众人,这里面真心假意,他当然能瞧得清楚。


    他视线落到几个眼神躲闪的人身上,淡然开口,“另外,裴听河那一脉旁系,逐出春隐门,收回所有资源。”


    “凭什么!”


    “裴听河他们做的事与我们何干,你这是连坐!”


    “是啊,裴听河他们做的事与我们无关啊……”


    他们以为许景昭小小年纪,好糊弄,却不想许景昭根本就不给他们转圜的余地。


    许景昭瞧着他们的脸,面无表情,“不想走的,也可以把尸体埋在这里。”


    话音落下,再无人敢出声,生怕引火烧身。


    他们或许不怎么惧怕许景昭,但他们惧怕他手中的渡生剑。


    宴微尘连本命剑都赠予了他,这其中关系,绝非寻常。


    这些人心中作何想,许景昭已无意深究。


    他蹲下身,轻轻拂去裴玄墨脸上的污迹,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安睡的人。


    宴微尘静立在他身侧,目光落在裴玄墨身上。


    他垂着眼帘,面无表情时总带着几分疏离的薄凉,但裴玄墨终究做了他十三年的弟子,宴微尘并非真的如此冷血。


    “将裴师兄安葬在春隐门吧。”


    他在这里长大,若是化作了云雀,就让春隐门的山风,载他一程。


    宴微尘站在许景昭身侧,他的目光落到许景昭的脸上,低头就瞧见了他泛红的眼尾,他叹息一声,将人揽在怀里。


    远处,薛宿宁僵立原地,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萧越舟那句“师尊喜欢许景昭”意味着什么。


    前方并肩而立的两人,周身萦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仿佛天生就该站在一起。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


    萧越舟察觉异常,轻声唤道:“薛师弟?”


    薛宿宁身子有些僵,“萧师兄,我想到我还有些事……裴师弟后事我会来的……我现在还有些事……”


    他往后退了一步,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身子往旁边歪了歪,封辞想要上前扶他,薛宿宁却摆了摆手,狼狈离开。


    封辞望着他的背影,不解道:“萧师兄,薛师兄这是怎么了?”


    萧越舟看向前方,“可能受伤了……”


    “啊?”封辞有些不解。


    但萧越舟并未再开口,今日春隐门逢此变故,可能麻烦不少,现在仙执殿要做的就是帮许师弟扫清麻烦。


    “走吧…”


    封辞犹豫道:“我们不去看看裴师兄吗?”


    萧越舟顿了顿,“许师弟会安排妥当的日后立碑时,再来祭奠。”


    裴师弟向来傲气,怕是不喜欢让人瞧见狼狈模样。


    但……萧越舟往回看了一眼,心里沉重难解,谁能想到一场婚事,被那迟来的真相割的面目全非,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走了。”


    人群几乎散尽。


    许景昭身子晃了晃,他的境界本就不稳,全凭一股恨意支撑到现在。


    如今大仇得报,紧绷的心神松懈下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他捂住嘴,喉间涌上腥甜。


    不太白焦急地从他肩头滑下,尾巴尖紧紧缠上他的手腕。


    宴微尘及时扶住他,眼中满是忧色,“昭昭”


    强烈的困意袭来,许景昭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师尊,密库别让人动”


    父母的骸骨还在里面,他不容许任何人惊扰。


    许景昭这一觉睡了很久,或许更准确地说,是昏迷了许久。


    梦境光怪陆离,破碎的记忆纷至沓来,有时是南洲的旧事,有时是中州的过往。


    但最后好像总是会剩他一个人,好像怎么追都追不上。


    他奋力向前奔去,却又被一股力量温柔地推出梦里,许景昭猛的睁开眼睛,意识还是恍惚着。


    他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指尖微动,能感受到丝丝缕缕的灵力正缓缓渗入经脉,温暖着受损的根基。


    “醒了?”


    许景昭循声望去。


    宴微尘正俯身探向他的额头,温热的手指轻轻贴上来。


    “师尊”


    声音沙哑得厉害,每说一个字都像刀割般疼痛。


    宴微尘取过茶杯,小心地用勺子将温水喂到他唇边,“先别说话,润润喉咙。”


    一盏灵茶下肚,许景昭这才觉得自己喉咙好像好些了,他仰头看着宴微尘。


    宴微尘今日穿的是白衣,身上很素,灯火照在他脸间,给他渡上一层微光,但也映亮了眼下疲色。


    许景昭强撑着坐起身子,“师尊,我睡了多久了?”


    宴微尘沉默了下,“一个月。”


    一个月?许景昭有些震惊。


    距离春隐门那场变故,竟然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许景昭有些懵,不敢相信。


    宴微尘的瞧着他的模样,又开口道。


    “你刚突破就耗尽心力,身子受损严重,丹霖配了药,说你灵力运转过急,又急火攻心,最是伤身。从今日起,不可妄动灵力,需好生温养”


    许景昭一眨不眨地望着宴微尘,他还是第一次见师尊说这么多话,心口骤然一暖。


    宴微尘低头对上他过分清亮的眼眸,话语顿了顿,最终化作一声轻叹,“以后莫要再这般冒险了”


    宴微尘不喜欢失控,更不喜欢许景昭将自己置身危险之中,其实他更希望许景昭多依赖他一些,哪怕是利用。


    但他了解许景昭,他性子极倔,有些事必须自己做,若是瞒他欺负他骗他,那结果绝对不好。


    “师尊…”


    许景昭伸手抱住宴微尘,脑袋枕在心口,感觉宴微尘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好像自己心脏也落到了实处。


    “师尊,密室里……”


    “密库已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出,里面……全部已安排妥当。”


    许景昭小幅度的点了点头,他记忆太多太满,沉睡的这些时日,那些纷乱的记忆终于梳理清晰,只是仍然觉得恍如隔世。


    养父母竟是杀亲仇人,一同长大的裴玄墨死在他剑下,处处与他为敌的庄少白,却是幼时的生死之交。


    许景昭闭了闭眼睛,“师尊,我想休息。”


    其实真正该休息的,是守了他一个月的宴微尘。


    这一次,他窝在宴微尘怀里,一夜无梦。


    次日天光大亮,屋外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屋里。


    许景昭睫毛颤了颤,盯着自己熟悉的床帘,这是自己在春隐门的屋子,他扭过头视线落到宴微尘脸上。


    不太白不知道从哪里爬出来,爬到两人中间,脑袋蹭了蹭许景昭的脸颊。


    再抬眸,视线就撞进宴微尘那双墨眸里。


    许景昭呼吸一窒,他知道师尊长得好看,但是如此近距离看时,有时却也会觉得沉溺在那双眼睛里。


    他轻咳一声,移开了视线。


    “师尊,现在已经是辰时了。”


    “嗯。”


    宴微尘合上眼,额头轻抵着许景昭的发顶,两人靠得极近,像两只相互依偎的兽。这样亲密的姿态,宴微尘做起来却无比自然。


    不太白见状,也将尾巴尖搭在两人发间,缠绕在一起的发丝,恰好为它筑了个温暖的小窝。


    许景昭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会,心脏好像被重新填满,慢慢恢复跳动。


    他忽的又睁开了眼睛,耳朵里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声音,有些疑惑,“师尊,你听到声音了吗?”


    宴微尘睁开眼,在许景昭发间落下一个轻吻,这才开口:“庄少白想见你。”


    “他说,你一定会见他。”


    许景昭听到庄少白三个字,脑海中两段记忆又开始撕扯,两种情绪蔓延。


    庄少白对他做的事太割裂了,让他有些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去瞧他。


    若是没恢复记忆前,他绝对不想跟庄少白有丝毫交集,甚至会以牙还牙让他付出代价。


    但是恢复记忆后,却也……觉得跟他一样可怜,又或许…他在想,庄少白的代价会不会是自己。


    许景昭抬眸,望着帐顶发呆,“师尊,我跟庄少白早就认识的。”——


    作者有话说:好困好困先到这,晚安


    第109章 温情 会越来越好的


    当年的庄少白为他付出一切, 待他如血亲。


    “……当年他替我引开裴听河,我以为他要死了。”


    “可到最后,我都没能带他回家。”


    这是他欠庄少白的, 但是庄少白也欠他的, 理不清剪不断,乱在一起。


    许景昭的声音很低,心情莫名低落。


    宴微尘指尖落到许景昭的发间,莫名想起收庄少白为徒的那一日,那时庄少白对裴玄墨极为亲近,身上还带着春隐门夫妇的灵元气息。


    他早就看出来庄少白跟自己一样, 跟春隐门有关联,却想不到,他跟自己一样认错了人。


    “昭昭, 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奈何……”


    许景昭垂着眼帘,无意识地缠绕着自己的发尾, 这是他犹豫不决时的小习惯, 那缕发丝在他指尖绕了又松, 松了又绕。


    “或许吧……”许景昭松开手,目光落在掌心斑驳的光影上,语气飘忽不定。


    宴微尘瞧着他,看着光线落到许景昭脸侧,却照不进那琉璃眸子里,那眼神放空, 有些茫然。


    记忆恢复,庞大的信息量压在许景昭身上,在暗处留了些创伤,需要精心温养才能慢慢愈合。


    只是需要些时日。


    裴玄墨的碑立在春隐门一座青山上, 四周山水环抱,云雾缭绕。


    许景昭目光落到那冰冷的石碑上,瞧了好久,最后他缓缓垂眸,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敛入眼底。等他再抬眸时,万般情绪早已掩在心底,身上气质变换,更沉稳了几分。


    微凉的风拂过周围草木,枝叶摩挲在那石碑上,落了一地种子,等下次春来的时候,想必便有鸢鸟停歇。


    春隐门的事务堆积如山,好在宴微尘这一个月里已经处理了大半,许景昭接手起来倒也不算吃力。


    在他昏迷的这段时日,宴微尘为他扫清了许多障碍。


    仙执殿先行声明,春隐门变故已经处理妥当,将裴听河跟万莺儿的罪行公之于众。


    而后宴微尘广告五洲,自己心悦春隐门门主许景昭,倾慕已久,夙寐思服,故缠卿求之,两情相悦。


    许景昭站在燕归堂后大殿,里面已经堆满了恭贺他新任门主的贺礼,来自五洲各处,有些他连名字都未曾听过。


    许景昭目瞪口呆,他站在堆积如山的礼物下面,意识恍惚。


    “你说什么?”


    他没想到宴微尘竟然会直接公布,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跟师尊的事。


    那些句子太过缠绵跟拗口,宴微尘敢说,他都有些不敢听。


    宴微尘站在他身侧,神色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落寞:“昭昭,不可以吗?”


    “可是五洲早已传遍……现在收回,怕是不太妥当。”


    不太白攀在许景昭的肩膀上,尾巴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扫他的脸颊,像是轻抚跟撒娇。


    许景昭硬着头皮开口,“我……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


    他……他都没有个心里准备,一觉醒来,全天下都知道他是宴微尘的道侣了。


    关键是,他们还是师徒,五洲之中定然会有闲言碎语,只是现在没人敢传到他们耳边罢了。


    他倒不在意这些,只是这一切来得太过猝不及防。


    宴微尘靠近一步,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对不起,昭昭,是我没有提前与你商议。”


    许景昭总觉得今日的师尊有些不同往常,让他招架不住,“无妨……”


    宴微尘轻轻握住许景昭的手,抬眼望进他的眸子,那双深邃的墨色眼眸中翻涌着难以辨明的情绪,最终化作一个轻柔的吻,落在许景昭的指尖。


    他的确有些着急,要是他不先一步宣告,现在堆在这里的恐怕就不是贺礼,而是各种联姻婚书。


    许景昭年纪尚轻,修为出众,相貌更是万里挑一,且不说谢温衡与薛宿宁,光是中州世家前来打听消息的,就被他挡回去大半。


    他当然知道许景昭的心意,只是旁人不知道,这可不行。


    “师尊,怎么了?”


    许景昭仰着头,他现在也是一门之主,但是在宴微尘面前,却仍是弟子模样,这样也好,总不能一直让他撑着。


    宴微尘瞧着他,故作大方道:“玄清宗的少宗主谢温衡送了些贺礼,还给你带了信件。”


    许景昭眼眸一亮,“我去看看。”


    谢温衡送给许景昭的东西很精巧,是一块特殊的玄清宗令牌,持此令牌可自由出入玄清宗。


    这种一般是客卿令牌,但许景昭的这份恐怕是独一份。


    信写得极为周到,先是恭贺他继任门主,又细心提点门内事务,最后落笔几句关切,字字恳切。


    “……风雨催折,前路必定光明璀璨……”


    落款落了一个衡字,许景昭翻来覆去瞧了两遍,最后几笔比旁的笔墨更重一些。


    许景昭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笑意,谢温衡是他在外遇到的第一个对他好的人,若有闲暇,定要去玄清宗拜访。


    不太白尾巴尖一扫一扫的拍打着许景昭的手背,瞧着有些萎靡。


    许景昭收了信件,抬手挠了挠不太白的下巴。


    “饿了吗?春隐门有好多好吃的。”


    不太白刚扬起身子,宴微尘就把不太白的脑袋压下去,“它不饿……”


    “是吗?”许景昭跟不太白大眼瞪小眼,“可它看起来不像啊。”


    “师尊,你还不知道,不太白当时替我挡了不少雷劫,该奖励他一次。”


    宴微尘正在心里警告不太白,回神就听到了许景昭最后一句,愣了下,“奖励?奖励什么……”


    “我亲手做的好吃的,走啦……”许景昭抱起不太白,亲昵地在它头顶亲了亲。


    不太白晕乎乎的眯起眼睛,身子栽倒在许景昭怀抱里,忍不住的蹭他的指尖,宴微尘落后许景昭一步,身子微顿,耳朵尖有些红。


    接下来几日倒也空闲,宴微尘手把手教导许景昭处理事务,只不过许景昭修为一途很通透,面对这些琐碎事务却总是头疼。


    许景昭趴在桌面上,有些生无可恋。


    “师尊……为什么门主还要管采买?”


    宴微尘温声道:“可以交予门内长老,但是大小事宜你肯定要过目的。”


    “那为什么要记这么多联络方式?五洲的都要认得吗?”


    “世家往来,资源互换。春隐门先前闭门不出,已经断了不少联系。”


    许景昭抬眼望他,睫毛轻颤:“仙执殿也是如此吗?”


    宴微尘的叹了口气,“仙执殿并未不通人情,虽不参与,但是他们会赠送维系……”


    许景昭瞧着宴微尘,眼睛眨了下,“那春隐门也要给师尊送礼吗?师尊喜欢什么?”


    宴微尘低下头,垂眸瞧着他,两人靠的极近,他能从那双琉璃眸子里瞧见自己的倒影。


    许景昭身上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宴微尘喉结微动:“春隐门已经给了……”


    “嗯?给了什么?”许景昭好奇地追问。


    宴微尘别开视线,不再言语。


    许景昭凑上前去,“师尊,你快说呀,春隐门给了你什么东西?”


    宴微尘又侧过脸,鼻尖差点撞上许景昭的额角。


    “门主。”


    “嗯?”许景昭下意识回应了一句,忽的又明白宴微尘的意思。


    他睁着眸子,意识到两人距离之间有些近,脸颊一红,想要往后退。


    宴微尘望着他绯红的面颊,忽然揽住他的腰身,声音低沉:“昭昭……”


    许景昭眼神飘忽:“……嗯。”


    “昭昭,你在信里都直呼我的名字了……现在,我想听你亲口唤我。”


    许景昭身子清瘦,除去身后有肉,腰间手掌都能揽过来,宴微尘单手揽着他,许景昭坐在宴微尘腿上,两人距离又拉近了些。


    宴微尘眸子太深,让人冷不丁的就容易陷进去。


    许景昭抿了抿唇,觉得当面叫不出口,上一次亲口说,还是在……那什么的时候,有些难以启齿。


    “师尊……”


    宴微尘瞧着他,手上不轻不重的按了一把,许景昭向前倾身,脸颊更红,睁大眼睛控诉地望着他。“错了。”


    许景昭抿了抿唇,“微……微尘……”


    宴微尘低头,两人额间相贴,四目相对,宴微尘低声诱哄,“再唤一声……”


    “微尘……唔。”


    声音呜咽在喉咙里,宴微尘的手掌稳稳托住他的后背,吻得温柔而缠绵,舌尖抵入,滑过对方齿关,引着他细细沉沦。


    许景昭昏迷的那一个月,宴微尘第一次体会到何为度日如年。


    尽管丹霖说的肯定,许景昭只是灵力亏损,但是他总是不放心,他想让那双琉璃眸子看着他笑,可那双眸子的主人却总是沉睡不醒。


    许景昭手臂慢慢攀附上宴微尘的脖颈,他能感觉到师尊的情绪,那种炙热的,汹涌的爱意,闷在宴微尘的胸腔里,时不时的透过眼睛跑出来,又通过唇舌传递给他。


    有时他想要反击回去,却又总是沉陷,有些招架不住。


    两人分开,许景昭眼神有些迷离,宴微尘指腹抹去他唇角银丝,他顺势靠在师尊肩膀上喘息。


    一个吻而已,自己都架不住,。


    至于先前……想到那些被灌顶的修为,还有宴微尘渡过来的元阳,许景昭脸色通红。


    宴微尘拥着他,开口道:“我的名字……”


    他想说自己名字是许景昭的父母所起,但是这又涉及到人间事,想到自己在帝王境里做的事,他不由得有些心虚。


    小满是他,不太白也是他,但许景昭都不知道。


    他不确定昭昭知晓后会不会生气。


    许景昭等了半晌不见下文,仰头问道:“师尊的名字怎么了?”


    宴微尘瞧着他,嘴里字滚了几圈,开口,“……很不错……”


    许景昭趴在他身上,开口道:“我爹娘说,名起微末,方能长寿富贵。”


    “爹娘说我五岁前有劫,怕天道收我,五岁前我都没有名姓,只有小字昭昭……”


    许景昭提起父母,心情有些低落。


    “说来新奇,我爹娘从不信这些,但我出生后,总是把我命格算了又算……”


    “他们怕我在春隐门长不大,特意带我去南洲,一边守着结界,一边护我周全。他们说等我过了五岁生辰就好了,谁知……”


    谁知道五岁那年生辰,竟出了那么大的事。


    宴微尘心疼地收紧手臂:“都过去了……”


    “往事不可谏,来路尚可追,会更好的。”


    他的昭昭会更好的。


    第110章 休憩 岁月静好


    春隐门迎来了久违的艳阳天。


    燕归堂早已经变了模样, 三间屋子打通,外面的光线全都透了进来,光线正好落在雕窗上, 在地面投下一个完整的春燕, 好像是春隐门该有的模样。


    门内弟子魂灯已经移到他处,剩下的两盏长明灯被许景昭放置起来,那上面底下刻着他父母的名字。


    裴听河跟万莺儿做了亏心事,却又要伪装岁月静好,假心假意的求一个心里安宁,哪有这么好的事。


    许景昭不喜欢琐事, 这几日跟着宴微尘忙前忙后,大概在清理了三脉旁系之后,所有事物慢慢走上正轨。


    忙完后, 他趴在小榻上小憩,宴微尘跟丹霖通讯完, 踏进屋子就瞧见了窝成一团的许景昭。


    暖色日光流连在他周身, 为素净的衣袍与散落的墨发镀上一层浅金, 他手掌探出榻外,指间还松松夹着一支墨迹已干的笔。


    宴微尘在门边静静凝视片刻,继而走上前去,他轻轻抽出那支笔,又将许景昭的手放回薄被中。


    不太白窝在许景昭脑袋旁,看到是宴微尘, 只懒懒抬了抬眼皮。


    许景昭穿的素净,浑身上下没有装饰,唯有素雅的白色,头发散乱的披在榻上, 只露出那张白净的脸,眉宇间凝着些许倦意。


    宴微尘抬手,将他散乱的发丝拢到耳后,许景昭的眉心皱了皱,宴微尘的手立马笼了一层灵力,让他睡的安稳些,这才取出药膏,细致涂抹在他后颈的疤痕上。


    这些疤痕代表着不好的过往,像是一个符号时刻提醒,许景昭年纪这般小,他不想让这些疤痕留在许景昭身上,这无关美丑,他只是想帮昭昭抹除一切晦暗过往。


    他涂抹得极尽轻柔,眼底漾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重,宴微尘以往从未想过,此生此世,竟会遇上这般让他倾心相待的人。


    许景昭睡了两个时辰,暖阳从肩头漫至腰际,暖洋洋一片,他眨了眨眼睛,这才想起自己看东西看了一半就睡着了。


    他想坐起身子,却发现有什么不对,他扭过头,就看到宴微尘宿在他身边,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阴翳,日光勾勒出他挺拔鼻梁的侧影,分明了轮廓。


    许景昭屏住呼吸,一眨不眨的看着宴微尘的脸。


    初见宴微尘时他怕的要命,畏惧得连抬头都不敢。


    没想到过了短短几月,他竟然都跟师尊睡在同一张榻上,离的这般近,想来真是梦幻。


    他瞧着师尊安静的睡颜,视线描绘师尊脸上的轮廓,越看越觉得熟悉,好像自己也见过另一张脸,闭眼躺在自己身侧。


    许景昭想不起来,抬手控制不住碰了碰宴微尘的睫毛,指腹落到那温润的脸颊上,按了按,然后又在鼻尖点了点,最终停留在淡色的唇上。


    宴微尘的唇色很淡,上唇有些薄,有种不怒自威的疏离感,往日里总让人觉得难以亲近。


    许景昭以前也是这么觉得。


    他分了神,直到自己指尖被人咬住,指腹被牙齿碾磨,他视线下垂,宴微尘松了口,抬着那双黝黑的眸子瞧着许景昭。


    许景昭听到自己心脏在跳,扑通一声。


    师尊这样抬眸看人的时候,有些像不太白。


    有些……可爱。


    许景昭甩了甩脑袋,将这大逆不道的想法甩了出去。


    宴微尘揽着他,脑袋枕在他颈侧,“怎么了?”


    “没怎么……”许景昭垂下脑袋,“师尊什么时候来的。”


    “好久了…”宴微尘声音微哑,带着刚睡醒的低沉,听到耳朵里,酥酥麻麻。


    许景昭心里软的一塌糊涂,久居上位者的师尊在他面前露出如此神态,两人又如此亲昵,他心里莫名暖涨,心口被塞满。


    宴微尘早早就醒了,甚至都没有让意识陷入沉睡,许景昭瞧他碰他,他都知道,不用睁眼就能感觉到许景昭那滚烫的目光。


    等了半天,但好像……有心无胆。


    两人温存了片刻,宴微尘跟许景昭坐在桌案前,处理剩余事务。


    先前裴听河跟万莺儿在春隐门的亲信彻底拔除,方圆千里都是春隐门的范围,正好这几日仙执殿侍闲来无事,便仔细清理了一遍。


    许景昭打了个哈欠,眼角泛泪,眼眸里清醒了几分。


    他随手拿起一封信函,上面赫然印着“凤鸣司”三字。


    凤鸣司?听起来好熟悉。


    “凤鸣司薛家。”宴微尘瞥了一眼,温声解释。


    凤鸣司远在东洲跟春隐门发帖子做什么?两处相距颇远,并不接壤。


    许景昭拿着那帖子,打开瞧了一眼便看到了薛宿宁的笔迹。


    他啪的一声又把帖子合上,压在了最下面,薛宿宁净说些没营养的话,瞧着浪费时间。


    宴微尘瞧着他的动作,并未出声,许景昭想做什么,他从不干涉。


    过了一会,不太白爬上桌案,尾巴尖甩来甩去,胡乱丢下去了几个帖子,至于都是什么帖子,它又不识字。


    许景昭拿着笔在帖子上勾勾画画,时而凝着眉毛。


    这些帖子一个比一个离谱,有的说跟他祖上外戚有姻亲,要前来拜会,有的说幼年跟自己有渊源,最后东扯西扯扯到要看观他跟宴微尘成婚。


    啪的一声,许景昭合上了帖子,揉了揉眉心,转而有些佩服的看向宴微尘。


    宴微尘望着他的神色,心里了然,顿了下开口道:“未曾有人敢往仙执殿递这些杂帖……”


    许景昭将那帖子丢到桌案上,“好了,师尊不必说了。”


    不太白顺势上前,尾巴尖扬起,啪的一声将那帖子甩的远远的,仰着脑袋瞧向许景昭。


    烦!帖子这么多,他的人都不看他!


    许景昭失笑,顺势将它抱起,指尖挠了挠他的下巴。


    不太白顺势仰着脑袋,舒服的眯起了眼睛,要不是那一身黝黑冰冷的鳞片,宴微尘都怀疑它换了物种。


    他抬眸,不轻不重地瞥了不太白一眼。


    不太白甩了甩尾巴,脑袋背着宴微尘,尾巴尖苏甩了甩,呵,装!


    许景昭抱着它,胡乱揉着它的脑袋,心情终于舒畅了不少。


    “师尊……”


    他刚想要说什么,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殿主。”


    宴微尘收回视线,正襟危坐,“进。”


    癸九进来,行礼后开口,“殿主,万莺儿先去了一趟东洲,现在已经往南洲逃去了。”


    许景昭跟宴微尘对视一眼,两人所料不差。


    万莺儿最后一定会去南洲,她恨许景昭入骨,所以会千方百计的拿到筹码威胁许景昭,而她唯一能找到的东西,或许就是他父母的神魂…亦或者是神魂碎片。


    只是……


    许景昭拧眉问道:“万莺儿去东洲做什么?”


    癸九面向许景昭,规矩回道:“万莺儿出身东洲一处极小的门派,先前她在春隐门时时常帮衬,现在想回去寻求帮助,不过……”


    “不过早就物是人非,万莺儿没有得逞,反而还暴露了踪迹。”


    许景昭指尖敲打在桌面,看来快了。


    “继续追查,不要打草惊蛇。”


    “是。“癸九下去。


    万莺儿去南洲在许景昭的意料之内,当年他父母着了裴听河跟万莺儿的道,但他不认为他们有这么大能耐动的了自己父母的神魂。


    要么被困于某处……要么碎了…


    许景昭的手无意识扣着桌面,心里有些紧张。


    一双温热的手搭在许景昭的手背,给他安抚跟力量。


    “会没事的!”


    宴微尘的声音很低,莫名让人信服,许景昭慌乱的心安定了几分,他定了定神,“我知道师尊,只是……”


    他只是有些紧张,五岁那年跟父母生离死别,到现在一丁点消息都让他极为重视。


    宴微尘握住了他的手,“会好的,我保证。”


    裴乘渊跟钟婉棠也是宴微尘的恩人,没有他们,自己可能早就死在人间,若他们有一丝神魂在世,他都要将人带回来。


    许景昭松了口气,顺势倒在宴微尘肩膀,宴微尘揽着他,防止他掉下去。


    “爹娘一向守诺,他们还说要给我生辰礼呢……”


    “嗯。”


    许景昭又开口道:“师尊,他们说我爹娘对你有恩,你见过我爹娘吗?”


    宴微尘开口,“见过。”


    许景昭脑袋微微抬了抬,“什么时候啊?”


    宴微尘扶着许景昭后背的手顿了顿,“是……”


    他不确信许景昭知不知道人间事,但是小满……宴微尘拧起了眉毛,都怪小满行事诡异阴狠,自己现在都难以跟昭昭开口。


    “日后我会告诉昭昭的。”


    现在事务太多了,再缓一缓。


    宴微尘不想因为一点琐事去影响昭昭的心情。


    “好。”


    许景昭闭着眼睛,窝在宴微尘的怀里,心里数着心跳声,又开口道:“那师尊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宴微尘身子有些僵,故作镇定道:“是人间农历五月二十日。”


    “五月二十日?”


    许景昭忽的坐起身子,眼眸里闪过一丝沉思,喃喃开口,“按人间算,应当是小满……”


    许景昭心里闪过一道沉闷偏执的身影,他又极快将那道身影挥去。


    他抬起眸子,眼眸瞧着宴微尘,又重重重复了一遍,“是小满?!”


    宴微尘瞧着许景昭的眼睛,而后移开视线,轻轻嗯了一声。


    他在想,若是许景昭问他,他该从哪里开始解释。


    许景昭音调又拔高,“小满!”


    宴微尘呼吸一轻,几乎要下意识应了,至于不太白,早就窝在许景昭的手腕里,一只眼睛闭着,另一只眼睛止不住地眨,慌得要命。


    “那不就是明日了!”


    许景昭从宴微尘身上下来,站直了身子,“我竟不知道师尊生辰。”


    不是意料之中的责备跟质问,宴微尘心口稍松,抬眸瞧着,“我并不过生辰。”


    许景昭拳头砸在自己掌心,不赞同,“那怎么成。”


    他自小没有过过生辰,唯一一碗生辰面还没有吃上,他怎么可能让宴微尘也这样。


    他上前两步,眼眸亮晶晶的,“师尊,以往人间不是最在意这个吗?”


    他又抓着师尊的手,“我会给师尊做生辰面。”


    宴微尘瞧着许景昭的眼睛,视线里只能装的下他一人。


    “好。”


    许景昭心里满意,眼眸里闪烁着星光,他没有的东西,宴微尘要有。


    宴微尘瞧着他,“那你呢?”


    许景昭没回神,“什么?”


    “昭昭的生辰?”


    许景昭仰着头,仔细回想,“我不记得。”


    他确实不记得,裴玄墨跟钟婉棠从未提过他的生辰,就怕出什么意外,只到他五岁才迎来了第一个生辰。


    他只记得应当也是夏日,会下很大的雨。


    夏日可以,但是下雨他不太喜欢。


    宴微尘能感觉到许景昭细微的情绪变化,他反握住许景昭的手,起身将人抱进怀里,拥抱好像是最能安慰人的方式,心跳,体温,还有情绪,通过紧贴的身子传递过去,要胜过千言万语。


    许景昭意识松懈,脑袋枕在师尊肩膀,忽的又睁了眼睛。


    “师尊,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


    像是重物敲打什么的声响,又好像有人一直在喊他的名字,只是离的很远,好像……应当是春隐门的结界?


    宴微尘抬眸,视线穿过窗户落到院子,安慰道:“许是听错了。”


    许景昭皱着眉头,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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