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半壁见海日4
九天灵都之外, 方圆数百里间,散布着大大小小数十个仙门。
这些仙门, 或人数过少, 上下只有一掌之数;或依从于清微剑宗,平日受清微剑宗庇护,同时也需向清微剑宗上贡物资。
这些仙门来源, 多多少少都与清微剑宗有关系, 他们的功法,也承袭或者借鉴了不少清微剑宗绝学, 只是正派功法一直留存于清微剑宗。
这日,又到了清微剑宗外小门派上缴灵石的日子。
灵宝宫的掌门看着自全宫上下搜罗出的一小箱灵石,又看着正在窗边看风景的清微剑宗特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又叹了一口气, 揪着自己袖子,心疼啊!
直到那特使转过身来,回到桌前继续品茗, 灵宝宫掌门才重新堆起笑脸, 殷勤地给特使倒茶道:“请、请!”
他是一句也不敢在特使面前表露不满的。
特使慢条斯理地拿起瓷杯, 吹了吹, 眼皮也不抬起来:“都在这儿了?”
“在,在, 都在这儿了。全宫上下攒的上品灵石都找出来了, 您点点数,没错的。”
“你是个乖巧的,我就不点了。”特使说。
那特使是个金丹中期修为,灵宝宫掌门已至金丹后期, 但还是对他客客气气的。毕竟,他们都仰仗着清微剑宗的庇护。
“特使大人,您看,您也是了解我的,我老吴从未误过事儿,只是近期宫里的孩子在等着冲击筑基,我想留几块灵石助他过关,不知您看三月来收一次,能否宽限,宽限?”
按照规矩,周围这些小门派,每隔三月就要向清微剑宗上缴各种特产或灵石。吴掌门想借自己这张老脸,看能不能通融几分。毕竟他和清微剑宗打交道几十年了,多少算得上个老熟人了。
谁知特使眼睛一横,茶杯放下,对吴掌门说:“谁都像你这般,晚一天,晚两天,晚三天,不都乱了套了?不成。”
“老吴啊,你别仗着跟我有什么交情!”
“是,是。”吴掌门又微微弯着腰说,“我知道特使大人大公无私。只是确实事出有因,我宫里这孩子,就是差那么一点积累,我想多托举他一点儿,有助于他得入大道哇!不求多,只少进献几颗,等过了日子,马上补上。”
特使未来得及说话,屏风后就转出来一稚气少年,背一把青铜长剑,气鼓鼓道:“师父!不必求人!我自己能升境界,不求外物,何必如此低声下气!”
年少轻狂。
吴掌门一看就坏了事了,他扯着那少年,想把他连忙拖回后室去,嘴里哄道:“这没你事,快离开!小孩子家家别乱说话!回去。”
但特使何等雪亮的眼睛。他一看那少年的身姿,就觉得与常人有异。那少年偏与疼爱他的掌门死犟着,于是特使站了起来,执住那少年的手臂,上下摸了摸,袖中又滑出一枚青色小镜,照了照少年的根骨,满意道:
“吴掌门,你什么时候收了个不错的弟子,我们不知道呀!”
吴掌门一听这个就觉得坏了。他想连忙让少年回去,但人已经被清微剑宗的特使撞见,走是走不脱了。
他心里在叫苦,真是倒霉!
特使满意地看着那正在耍脾气的少年说:“孩子,你仙骨不错,跟我上清微剑宗吧!”
旁人听到这话,或许欣喜若狂,如鲤鱼跃龙门。但这少年与吴掌门另有一番情意在,他本是街上孤儿,是吴掌门接回来悉心照料,治好了病,才发现他身怀仙骨之事。
因此他与旁人不同,宁愿窝在这小门小派里,也不愿离开去别处寻找前程。
“我不去。”少年犟着头说。
特使大人微微笑道:“小友,上了清微剑宗,各种灵石、功法数不胜数,又有诸多大能前辈,师兄师姐,你一直窝在这灵宝宫里,要修到何年何月呢?”
吴掌门听了脸红,但特使说得没错。
少年说:“我偏不去,我已拜师,此生不改师承。”
连吴掌门也劝道:“铁蛋,你就跟着特使大人上清微剑宗吧,我知道这儿留不住你的。你跟着师父……师父连几粒灵石都拿不出来。”
少年瞪圆了眼睛,说:“师父,你就任由他们这么欺负人?这不是抢人、抢东西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
“小友,清微剑宗是为各个宗门提供庇佑,安定人心,怎能这样说?”特使道。
天下承平日久,真正需要清微剑宗出面斩除妖魔的机会也少了。不少仙门忘了,以前清微剑宗是以战力闻名,因而需要各门各派提供物资支持,只是现在已成了惯例。
凤麟洲各宗门之间,早立下了相互守望的盟约,只是没用过几次。
来不及争辩更多,那特使一甩袖子,那天才少年,连同那一小箱灵石,都卷入袖中,御剑凌空带回了清微剑宗。只留下吴掌门看着失掉的弟子和灵石抹泪。
这是灵石没免掉,弟子也没保住。
直到特使走掉了,吴掌门才敢含泪骂道:“这是吸血呀!是趴在我们身上吸血!”
然而如灵宝宫这样受尽欺凌的宗门,又何止一个。
清微剑宗太大了,如同一只巨兽,毛发浓密,身躯广阔,哪记得脚指头上长着一只跳蚤?
而多年来,迫于清微剑宗威势的小宗门,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就如同在蜃楼外只是敢骂一骂一般,别的什么都不敢做,也做不了。
*
江桥随容禅回到秋水峰,没多久容禅就闭关进入剑冢祭炼孤光剑去了。一日,江桥正在石床上打坐,松风院外忽然来了几个人。
臧伯笃带着几个人过来了。
松针看见是臧长老,丢下了扫把,笑着过来作了个揖:“臧长老,什么风把您吹过来了?”
谁知臧伯笃表情却比平时严肃得多,他只威严地淡淡嗯了一声,松针看到他身后带的都是戒律堂的弟子,心中微微异样。
“江桥何在?”臧伯笃问。
“江师弟正在里面。”松针答。
松果没心没肺地想给臧伯笃引路,却被松针扯住,将他拦在一旁,自己带着臧伯笃进入小院,臧伯笃到了洞府门口,就站住了,说:
“你把他喊出来吧。”
于是松针进去把江桥叫了出来。
江桥被叫出来之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看见是臧伯笃,便恭敬地行了个礼:“臧长老。”
“嗯。”臧伯笃上下打量着江桥,眼神不似平日那般温和。
松果也察觉出了不同,他扯扯松针的衣袖。
“江桥,你何时入的清微剑宗?”
江桥微微惊诧,他不知臧伯笃问他这问题做什么,答道:“臧长老,我自小就在清微剑宗……不知何时入门的。”
“江桥,你是否在蓬莱岛接触过那黑水?”
“黑水?你是说那种无色无味,奇怪的黑水?”
“嗯,现在蓬莱岛各处,涌现了许多黑水,惹得人心惶惶,凶案频发……这股浪潮,随着黑水四处传播……”
臧伯笃看他的眼神使得江桥莫名紧张起来,他揪着自己的衣服,问道:“臧长老,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臧伯笃锐利地看着江桥,道:“看在你同清微剑宗缘分一场的份上,你也不想清微剑宗变得如兰台寺一般吧?江桥,不是我们赶你,你自行离开清微剑宗吧!”
如同一把巨剑一下子劈中了江桥!
江桥结巴地问:“您,您让我离开清微剑宗?”
松针、松果,还有院中几个小仙侍,听到这些话都惊呆了,七嘴八舌地说:“臧长老,您怎么突然要赶走江师兄呢,是有什么误会吗?”
“江师兄回宗门后一直潜心修炼,没有和什么魔道妖人来往啊?怎么会与黑水有关?”
“江师兄一直很正常啊,不似传说中那般会发狂的样子。”
臧伯笃一甩袖,说:“江桥,莫怪我们狠心,这也是为了清微剑宗安危。接触过黑水的人,都有可能发狂残害他人。你若是不愿离开,就只能我出手了。”
江桥忍不住拉住了臧伯笃的手臂,说:“求求您,求您,臧长老,我真的不知道什么黑水……我不知道那黑水为什么会浇我身上。我对大家,对清微剑宗,无一分加害之心。您若不信,您查我,封印我,把我锁起来,怎样都成……别赶我走。”
松针悄悄拽了拽松果的袖子,示意他去找容禅过来。
臧伯笃冷脸呵斥道:“江桥!让你离开已经是网开一面!别在此纠缠!我们若是狠心的,你现在已经性命难保了。那黑水总是突然出现,使得人性情大变,你再三保证又有什么用?谁知你现在是不是装的?”
这话一出,原本帮着江桥说话的人,心里忽然动摇了几分,难道,一个好人,一夕之间就会变成坏人的?还是原本就是一个坏人。
“臧长老……”江桥抓着臧伯笃的衣袖还想求情,他六神无主,觉得加诸于自己身上的污蔑好像怎么都说不清,他无法证明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臧伯笃狠狠甩开了江桥的手,谁知臧伯笃刚甩开江桥的手,就见江桥的衣袖中,好像淅沥沥渗出点什么东西。
江桥心急如焚,追上去还想再恳求臧伯笃,他不愿离开自小长大,早已视为自己家的清微剑宗,然而周围的人突然脸色大变,指着江桥的衣袖说:
“你们看……你们看那是什么!那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黑水!”
这一句话,骇得人都后退了几分,离江桥远了一些。
江桥低头一看,自己的袖子不知何时被水渍染湿了半幅,黑色的污渍呈现在衣料上。而滴滴答答的黑水,正沿着他指尖滴落,如泉眼一般。
江桥也乱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中如挖空了一般,难道,他真的从蓬莱岛把黑水带回来了?现在,黑水正在从他的身上冒出来?
江桥呆呆地看着自己,他把那些黑水擦掉,但新的黑水又冒了出来。他将那些水渍放在鼻端闻了闻,这一举动更惹得周围人群人心骚动。
好像真的是,那种奇怪的水……
臧伯笃见此情状也脸色大变,掩面远离了江桥几分:“江桥!我令你立即离开清微剑宗!否则我要出手了!”
江桥看着自己手臂上莫名奇妙冒出来的黑水,又看着周围人怀疑恐惧的举动,他心中仍是不忍,他怎么忍心离开容禅?他上前踏了一步,恳求道:
“臧长老,我真的不想离开清微剑宗,离开这里,我去哪儿都不知道。我发誓我不会伤害大家,我也与这黑水没有关系,您要怎么相信我呢?”
“晚了,江桥。掌门已经做出决定,为了清微剑宗上下的安全,将你逐出宗门。对于宗门的弃徒,从无回转之说。你现在,已经不是清微剑宗的弟子了。尽快离开吧。”臧伯笃冷静地说。
江桥的倔劲犯了,他不信,他在这儿生活了近二十年,自小到大,一句莫名其妙的怀疑,他就被逐出了宗门。因此他呆呆地跟在臧伯笃身后,握紧拳头,说:“我是不会离开的!”
容禅不知道他会离开,他又怎么会突然离开!
松针看着有些担心,唤了一声:“江桥……”他怕江桥和臧伯笃起了冲突。而这时该死的是,容禅正在闭关当中,怎么叫也叫不出来。他们心急如焚,如果少主在这儿就好了,少主肯定不会答应江桥离开的,而少主肯定有办法的!
松针私心劝江桥:“小江师弟……要不,咱先下山算了,别跟臧长老犟……等到容少出来,他肯定会去寻你回来的。”
谁知江桥也不听松针的劝告,他这回像是清醒了一样,他很认真地对松针说:“松针哥哥,一走了,就不能回来了,我不能成为一个弃徒,我没有做错什么,这是道义的问题。”
江桥又追上了臧伯笃,握紧拳头道:“臧长老,您不能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就把我赶走,这不公平。您是赶不走我的。就算把我赶走了,我也会回来的!”
臧伯笃回首望着江桥,倒觉得这个小弟子有几分心气儿,但这与实力相比,几分心气就不够看了。臧伯笃道:“你却是要怎么回来?”
他忽然长袖一甩,江桥就头晕目眩,整个人被袖子拢着,一把投入了云端里。等他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早不在秋水峰上,而在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
周围白云蔼蔼,古树参天,嶙峋的怪石上爬满虬劲的藤蔓。面前一条布满青苔与裂痕的石阶,蜿蜒着向上延伸,末端没入云里。
江桥忽觉得这地方有几分熟悉,好像什么时候来过。他看见道路旁耸立着一座高大的石碑,上面隐约刻着“朝闻道”三个字。
道路上头是万千仙山,长生漫途。
松针、松果他们站在云头,看见江桥被丢在山脚下,想下来相救,却被臧伯笃拦住,横眉冷对:“我看谁敢救他?”
江桥趴在石阶上,望着上面没有尽头的石阶,想向上爬去,却觉得身上如负千钧。
“啊——”他感觉整个身体被沉重的灵力威压压制。
但他仍伸直了手臂,指尖不断扣着石阶,想向上爬去,重回仙门。
“我,不能,离开……”江桥咬牙念道,“容禅,容禅……”
容禅还在等他,他不能离开清微剑宗。他不想和容禅分离。
臧伯笃看着他,眼神有几分冷漠又几分疏离,他充满威严的声音淡淡地在无咎山群峰间传开,特地灌注了灵力的声音使得各峰弟子都能听闻:
“江桥,你因犯了门规,已被掌门下令逐出清微剑宗,终身不得入内!被逐出宗门的弟子,不得再出现在清微剑宗三百里之内,否则宗门上下尽可戮之弗责!”
“我,不服!我不是弃徒!”江桥吼道。
臧伯笃看着江桥十分凄惨可怜的样子,江桥倔强的眼睛仿佛死也不肯放弃,臧伯笃冷冷地说:“清微剑宗的弃徒从没有回来的例子,除非……”
臧伯笃一愣,忽然想到了一个十分古老的传统。
“除非什么?”江桥问。
“除非你能跪上三千阶,通过考验,重入仙门。”——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放假了我要开始日更!昂首挺胸(骄傲)
第102章 满天风雨下西楼1
臧伯笃丢下那句话, 便架着云走了。
只留下江桥一个人在那漫漫三千阶的起点上。
江桥看着自己的手掌,因粗粝的石子磨损, 现在已呈现血痕。他忽然看着不见尽头的漫长石阶, 末端直入云霄,仿佛无人可以攀登的长生大道。不就是攀上这石阶吗?别人能,他也能。
“好, 我爬。”江桥对自己说。
他这一腔血恨, 既像是对自己说的,也像是对那个虚无缥缈的目标说的。
容禅……他不会离开容禅……
容禅此刻正在剑冢中打坐, 身边飞舞着无数无主的孤剑。这些剑都是万中无一的孤品、珍品,因主人陨落,无人承继,才入剑冢, 等待下一个有缘人。
一柄雪蓝色的长剑正悬浮在容禅正前方, 散发淡淡的柔光。剑身上无一点划痕,倒是周围的石壁上,尽是这柄看似温柔的长剑留下的无数冰冷无情的剑痕。
容禅沉浸于灵力运行周天的境界之中, 并无一丝杂念。忽然他觉得心口一阵疼痛, 然后, 这阵疼痛, 穿过胸腔,连带到他身后的仙骨, 一起微微疼痛起来。容禅微颦着眉, 许久,终于渐渐睁开了眼睛。
好似……有哪里不对。
他为何会突然疼痛……这种揪心的疼,好像有人撕扯着他心口的血肉一般。容禅以为只是他祭炼孤光自照剑累了,但是他有一种非常不安的直觉, 好像有什么,令他坐立不定。
容禅掐指一算,算出一个大凶之数。
他皱着眉,听这剑冢空间里,寂静安宁,唯有亘古不变的细细水流。
母亲已经将他封印在剑冢里,只希望他能安心祭炼孤光自照剑,难道他现在,就已经支撑不住了吗?
容禅忽想到什么,江桥……容禅抬手打出数个手势,尽他所能,将这剑冢内外的禁制打去。而等他撤掉数个禁制之后,才听到外边传来微弱的呼喊声。
“少主……您可醒醒吧……您再不醒,我不敢保证江桥现在怎么样了……”
“少主,您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啊,您吱一声行不行……”
松果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剑冢门外,因为尝试了各种办法呼唤容禅,都得不到回应,他现在已经绝望了。但因牵挂着江桥,他不敢轻易离去,仍是有一声没一声地尝试着联络容禅。
“少主啊……您赶紧出来救救江桥吧……我听说他死犟地要跪上三千阶,不肯离去,现在已经不成人样了……”
仿佛一张幕布被掀开一般,容禅一下子觉得胸口和仙骨的疼痛鲜明清晰起来。他蓦然起身,冲到剑冢门口,拍打着石门:“松果,你在说什么?”
仿佛有一只手在捏着自己心脏一般,容禅捂住自己的胸口,觉得背后的仙骨,也一整个地在疼痛,仿佛有人想强行拔去他的仙骨一样。
江桥……他到底怎么了?
“松果!说话!江桥他到底怎么了!”容禅吼道。
他会觉得如此心痛,一定是江桥在危险的境况中,江桥觉得万分痛苦,才会连带着他的心一起痛。
“松果!”
在外面快瘫软过去的松果,听到这微弱的声音,才不可置信地一骨碌爬了起来,和容禅一样拍打了一下石门,确认背后是容禅在回应他。他才眼泪汪汪地告状道:“少主!臧长老说要把江师弟逐出清微剑宗,还强行把他丢下了山!他们说,江师弟身上有惹人入魔的黑水。现在江师弟不肯离开,为证明自己的清白,正跪着一阶一阶爬上三千阶呢!”
容禅一听脑袋都要炸了,他不过进了剑冢几日的时间,怎么就发生这样的事?江桥做错了什么要赶他走?
容禅顾不上许多,召来孤光自照剑就想劈开这剑冢大门,然而他忽然发现,这剑冢被他母亲以化神之力,设下了十分强大的阵法,即使以孤光自照剑一剑劈下去,那阵法也丝毫未动,他被困在这个剑冢里面了。
“放我出去!”容禅吼道。
容禅心急如焚,他发现他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解开这阵法,而他又从储物袋中掏出许多东西,试图联络母亲或其他人,都通通失效,他母亲似乎是想把他困在这剑冢中,不许他出去,甚至也不许他向任何人求情!
“松果!你听我说!你先去救江桥!别让他做傻事!”容禅急得团团转,他又用剑劈那石门,但除了多收获一些灰尘,什么动静都没有。急得他直接踹了一脚那门,但还是纹丝不动。
“少主!那您怎么办啊?您能出来吗?”松果伸着脖子问道。
“你别管我!你去找江桥!让他等我!这个大傻子!”容禅怎么会不明白江桥有多倔,臧伯笃趁他不在想赶江桥走,江桥怎么也不会答应的。但他一时半会从里面出不来,只想先把江桥安抚下来,他再慢慢想办法解开这阵法。
“诶!”松果应了一声,有了少主做主心骨,他心里都安定多了,他往外跑了几步,又折返回来道:“少主,您还是赶紧出来吧!江师弟等着您救呢!”
“我知道!还不快走!别在这儿放屁!”被这阵法困着,容禅简直是咬牙切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江桥,别做傻事!
此时的江桥——
因为臧伯笃说,被逐出宗门的弟子,如能跪上三千阶,显示自己的决心和清白,或许能够重入门中。规矩是有这么个规矩,但是否有人成功过,不清楚。
江桥听了,也信了,如若有办法让他留在清微剑宗,是刀山火海他也闯,何况这么小小的三千阶。
他知道,一离去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不想和容禅分离。
容禅……
刚开始的一百多阶,江桥手脚并用地爬上来,他用灵力包裹自己的膝盖,一阶一阶地挪动着,坚硬的石阶磨损着他的手掌和膝盖骨,到一百多阶的时候,血已经渗出来了。
随着每一级的提升,加诸在身上的压力也在增大。这三千阶本就是为了考验寻仙弟子的问道决心设置,如长生大道一样,爬得越高,压力越重。
犯过错的弟子,更是比一般人矮了半截。
江桥用灵力尽量保护着自己的身体,但钻心的疼痛还是一阵一阵传来。膝盖上的皮肤非常薄,没多久,那儿就被摩擦得血肉模糊,薄薄的一层血肉根本护不住雪白的骨茬。手掌也是如此,掌心中嵌入无数的石子,被尖锐的石阶划破手掌。
每爬一阶,刻骨的疼痛俱从手脚上传来,而身上更加盖着重重的灵力威压。
“啊——”江桥一个撑不住,被三千阶的威压压倒在了石阶上。他的额头磕在台阶上,留下一道血痕。又由于灵力重压,他辛苦爬了几阶,蓦然失去支撑后,往下滑了一段,直到他用手指狠狠抠住石阶,才停止下滑的趋势。
越来越陡的石阶,每抬升一级陡很痛苦,何况偶尔的失败与滑落,会将之前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石阶上一条条血线,尽是江桥身上流下的血。
江桥手指上迸出青筋,又咬牙狠狠努力了一阵,才稳住自己的身体,靠在石阶上喘息。他还想,重新再爬上去。
松针看得心疼不已,想去扶起江桥,却被身旁的弟子拦住。年长的清微剑宗弟子跟松针说:“不能去打扰他。他既然自愿开启了三千阶试炼,就必须自己走完,如若你去帮他,就是让他前功尽弃。”
松针看得默默流泪,他看到江桥的手脚上已经磨出骨头,只能转过身去默默擦眼泪。
他又去求臧伯笃,想免了江桥的责罚,这样爬上三千阶,即使是走着都分外困难,何况跪着,
如若江桥爬上来侥幸能活着,也会成为废人。
最怕白白地疼死在半路上,前功尽弃……
“师兄、师兄通融一番,能否向臧长老禀告一番,再这样下去江桥受不住的。”松针焦急又低声下气地恳求道。
“唉,臧长老正在闭关,不见任何人,但他也说了,江桥已经不是清微剑宗弟子,他做任何事都是他的选择。能爬上来,是他的本事,爬不上来,也是他的命。”守门的弟子答道。
“那掌门呢?我们去求掌门,掌门总能网开一面吧?”
“诶——我劝你也别去了,这事儿,正是掌门的意思,说也没用。”
“唉!”松针一甩衣袖,长叹一声,他看着仍在石阶上如蚂蚁一般挪动的江桥,每一次抬起双腿,再上一层,都仿佛凌迟般痛苦,他不忍心看一眼。这冰凉无情的世道!但是他心底又在盼望着,江桥,如果你能坚持下来,如果你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和道心……如果……唉!松果怎么还没回来,江桥得等到容少回来呀!
长老和掌门不近人情,因为危险想赶走江桥;江桥不愿忍下这委屈,不想离开宗门,谁错了吗?谁做得不对?
容少怎么还没回来啊?他可不想容禅回来了,江桥人没了,这怎么交待?
每抬升一阶,他的身上好像背着一座大山一样。江桥的手指紧紧扣住石阶,想借那么一点力,把自己的身体再抬上去。他疼得已经完全麻木了,四肢失去了知觉,只凭借一种坚强隐忍的决心——他要爬上去,他要见到容禅,他要攀上那至高无上的长生大道!
衣衫已经完全为冷汗湿透,江桥听到许多拦路的妖魔鬼怪恐吓威胁他的声音,或者挡在石阶上,或者躲在他背后呼唤着他,或者哗啦一声自头顶飞过,又或者,一双猩红的眼睛飘动着,在路旁冷笑。
这皆是长生道上自内心幻化出的心魔,阻拦他、嘲笑他、折磨他,但一旦跨过这道坎,一切魔影又烟消云散,仿佛什么都没出现过一样。空荡荡的石阶,空荡荡的树林。唯有前方,出现一个又一个阻拦他的新的魔影。
魔由心生,道亦由心生。
亘古不变的日光照在这朝闻道上。
粗粝的石阶磨在近乎裸露的骨头上,每爬一阶,就好像刀尖在顶着自己的膝盖。江桥冷汗涔涔,痛得叫是叫不出来了,虚软得力气也没有了,他不知自己哪里的力量在爬。然而,困扰在他心中的,却并非这石阶有多难爬,而是自小到大,他在这清微剑宗上经历过的桩桩件件的事。
他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生活在这清微剑宗的后山之上,由一五感缺失的老人抚养长大。
他自小笨拙愚钝,别人只需一刻便能理解的事情,他需要三、四刻。他看着那些御剑自空中飞过的弟子,只觉得羡慕。
他很拙劣地开始模仿,他也想修道,也想让自己变得强大。他勤学苦练,别人在休息,他便在修炼,他比别人花多十倍的时间。别人总是嘲笑他,玩弄他,故意为难他,他也只是憨憨地笑过,并不把这放在心上。
他想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就算走得慢一些,总会比之前走得远的。
他的仙骨总是莫名其妙疼痛,他怎么也修不上去,那么多年都是这个样子,别人都当他是个傻子。
没有人觉得他有希望。
后来他的机会来了,他有幸离开了清微剑宗,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他获得了一些机遇,遇到了更多的人和事物,看见了更远的路,好像他又获得希望了,他可以登上仙途了。那么现在,要把他的希望砸碎吗?
不!!!!!
江桥在心中呐喊着,像以前那样毫无目的地浑浑噩噩地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差别?他要再跌回那样黑暗的日子里吗?
这个过程,不能靠谁来救赎他完成。他也不能等着奇迹发生,等着天上掉下礼物。
因为不放弃,就是他的道。
宽阔寂寥的宫殿中,一须发皆白的道人正端坐于莲台上打坐。
他神态平静,气度不凡,一股庄重古朴、仙风道骨的气质萦绕其身上,望之悠悠,超然物外。
仿佛万物皆空,千古一瞬。
弟子恭谨而步履紧密地进来禀告,先是深深弯了一下腰,然后迅速但清晰地汇报道:“长老,那江桥已经爬了两千多阶了,我看他,已经接近极限了。”
再下去,便是油尽灯枯。
这三天,江桥跪上三千阶,有时候,疼得晕了过去,他便睡一会儿,醒了再爬;有时候,手脚实在无力了,经不起一点折磨了,他就缓一会儿,喘一口气,只要积攒了一点点力气,就又开始挑战。
有时候,他遇着一阶爬不过去的石阶,足足在上面耗费了六个时辰,才艰难地爬过,让旁边看着的人,都觉得心疼,掩面不敢直视。
但就是一点点磨吧,蚂蚁,也给他爬上了大半……
再下去,只要他能撑得住,还有一口气,似乎他真能爬上三千阶。
甚至围观的人心里也是这么想着的,心中落泪,而希望他真的能爬上来。哪怕看着他再苦再累,知道付出是有收获的。
吾道不孤。
天道不负苦心人。
臧伯笃静静地将拂尘往右臂一甩,仿佛未听见弟子的汇报一般,深邃悠远的眼眸望向殿外的天空,淡淡说道:
“不公啊……”
弟子随着他的视线望向殿外,却什么也没看到——
作者有话说:我是不是总是写得挺痛的……
呃有时候写生动了一点是这样……烘托氛围……
剧情来狂飙吧
第103章 满天风雨下西楼2
一大捧黑水, 蓦然自清微剑宗的玉京金阙上空坠落下来。
清微剑宗上空裂开了一个大洞,足有上百丈宽, 如天上一口倒扣的井, 源源不断的黑水自那巨大无比的井口坠落下来。
黑水如瀑布一般,洗刷了玉京金阙,洗刷了白鹤脊, 洗刷了无数隐匿于仙山之间的亭台楼阁, 将弟子冲走,将香炉撞倒, 将千年古树变得干枯……霎时间,无咎山的绿意被黑水浸染了大半。
弟子惊讶地站在宫殿前,看着空中突然出现的大洞,刚才他们还在讨论江桥身上的黑水, 现在巨量的黑水就如同洪流一般, 突然出现并洗刷了整个无咎山。
“这是怎么回事……啊!”弟子未来得及惊讶,自莲台上走下的臧伯笃,已经将沧浪剑抽出, 一剑刺死了这个他平日里颇为疼爱的、侍奉已久的弟子。
弟子死去前, 看着胸口透明的窟窿, 无数血液喷溅, 怎么也想不通竟是被他最敬爱的师父杀死的。
“哈哈哈——”臧伯笃仰天长笑着,他的身体飞至半空, 衣袖鼓胀, 长发被狂风吹起,在脑后如一大蓬枯草一般。沧浪剑蓦然抽出,于是转瞬之间,广场上又有不少弟子因这雪色剑光殒命。
电闪雷鸣, 乌云密布,在狂风漫卷中,无数黑色的身影,自那口倒扣的黑泉之井飞出,于清微剑宗展开了屠杀。
无咎山已经成了一片血海。
这突然的动静自然惊醒了清微剑宗的上层和许多大能,但令他们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面。
茹忆雪正在落霞宫中打坐,晚照峰突然的震动令她心头产生一种强烈的不详之感。一阵摇晃之后,宫内弟子奔走询问,不知发生了什么。茹忆雪自玉榻上起身,行至前厅,正想询问发生了什么,就见到臧伯笃走入宫内来。
“臧师弟,你来得正好,为何无咎山突然摇晃——”
茹忆雪不可置信地看着,臧伯笃竟将沧浪剑刺入了她胸口之中。
“你——”茹忆雪眼神满是震惊,但她到底是清微剑宗掌门,一挥手之下,打退了臧伯笃的攻击,迫使他抽出沧浪剑。同时她且战且退,与臧伯笃一块打斗着,直到落霞宫屋顶也被炸出大洞,两人一块飞出宫殿,悬浮于半空中。
衣袖翻飞、灵光飞舞,两人的法器撞到一起,轰鸣声不断。
“臧师弟,你这是干什么!”茹忆雪迅速止住了自己的血,但还是因为突然袭击,受了重伤。
“我干什么,掌门师妹还看不清吗?”臧伯笃淡淡道,吹了一口剑上的血。
茹忆雪看着清微剑宗四处陷入争斗,弟子与不知名人士缠斗在一起,到处有弟子的惨叫声,以及血流了遍地。那些反应不及的弟子,现在已经变成了新鲜的尸体,死不瞑目地躺在各处。
茹忆雪心知遭了暗算,她先是一掌震动了清微剑宗的镇派大钟,悠远的钟声惊醒了整个门派,使得他们提高警觉,进入战斗状态,又喝问臧伯笃道:
“臧伯笃!清微剑宗哪里待你不薄!”
“掌门师妹,清微剑宗哪里又善待过我了?”沧浪剑如雪色电龙一般,摇头摆尾便夺去一道性命,电光神出鬼没,威力深不可测,茹忆雪与之缠斗几回,才发觉臧伯笃这些年竟都是隐藏了实力。
因被臧伯笃偷袭,又与之缠斗许久,茹忆雪内伤严重,嘴角流出血,她祭出夜光常满杯,雪白的月光护住自己以及一些受伤的弟子,弟子纷纷聚集在夜光常满杯之下疗愈伤势。茹忆雪又怒道:
“你有不满,可以说出来!何必勾结外人屠杀宗门弟子!他们又何辜!”
臧伯笃哈哈笑道,手中的沧浪剑剑势愈发狠辣无情,他充满怨毒的眼睛盯着茹忆雪,并向她直攻击过来:“你看看!这屠杀清微剑宗的,是外人吗!”
茹忆雪一惊,那些与清微剑宗弟子缠斗在一起的人,竟然也都穿着清微剑宗的弟子服,并且,面孔颇为熟悉,有一些还是她平日眼熟的弟子,只是如她眼前的臧伯笃一般,仿佛换了个人!
茹忆雪喝道:“如此欺师灭祖!你以为靠你一人,就能灭得了清微剑宗吗?清微剑宗底蕴千年,你一个小人,又能翻起什么浪!”
臧伯笃又是哈哈大笑,眼神冷厉,下手残酷无情,许多弟子,包括他平日亲近的手下,都死在了他剑下,而令人惊恐的是,一些弟子死去了,他身后又跟着一些“新”的弟子,这些弟子与死去的弟子一模一样,只是性情大变,变得非常残忍嗜杀。
一群清微剑宗的人,在杀另一群清微剑宗的人。
“能灭清微剑宗的,只有它自己!”臧伯笃道。
“我为清微剑宗呕心沥血多年,又有谁能看到?我大半条命,都奉献给了清微剑宗,但清微剑宗给了我什么!?”
“师父要将掌门之位给大师兄,我忍了,要给容夔,我也忍了,凭什么,还要给你一个外人!?”臧伯笃质问道,“我就活该给宗门打杂一辈子?这些年来,清微剑宗离了我哪转得开,但我算什么,一个被你们遗忘的,管杂事的长老!?”
“我耗费自己的时间、精力,甚至自己的仙途,得到了什么……又有谁看在眼里过……”臧伯笃近乎癫狂。
茹忆雪知道臧伯笃陷入自己的情绪之中,她至今不知臧伯笃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她需要先拖住臧伯笃,好从容处理目前的乱局。她与臧伯笃处于同一境界,斗法激烈无比,许多清微剑宗建筑都为他们的打斗摧毁。茹忆雪吐了几口血,腑脏破裂,她倒在地上,缓和语气道:
“臧师弟,如你想要这掌门之位,你来当又如何,你知我向来不喜这高位……”
臧伯笃眼睛赤红,目眦尽裂,全然尽失平日温和模样:“我岂要你们的施舍!”
说着又出手摧毁了一片宫殿,许多反抗的弟子死亡。
茹忆雪知晓臧伯笃已丧失神智,不再是往昔那个人,便装作不敌的样子,退回落霞宫内,臧伯笃自然追上。
清微剑宗的异样,自然惊动了宗内许多隐世的大能。清微剑宗内不乏已经合道甚至大乘时期的高手,因一心只追求飞升,不再理会任何俗物,连茹忆雪都不清楚那些大能到底闭关了多久。
因宗门有难,宗内那些已经隐世几百年的高手纷纷出了洞府,或大笑几声,或淡扫拂尘,打算收拾小辈的残局。但是他们没想到的是,与他们所匹配的,不是那些发狂的小弟子,甚至也不是臧伯笃这样的领头反叛之人,而是另一个——
与他一模一样,但性情完全不同的对手。
这些人仿佛他们的相反面一般。他们长相一致,修为一致,习惯也一致,只是品行呈现了两个极端。原身极善,则他的对手极恶。
试问谁最大的对手,不是他自己?
清微剑宗的隐世长老们,初轻敌,后逐渐表情凝重,因为他发觉面前这另一个“自己”,熟悉自己每一个出手的习惯,甚至也知晓自己每一个弱点,但毫无道义可言,招招是阴毒之极邪术,那些他知晓但从不屑于使用的歪门邪道……
而这些与他们相反的人,皆是从那个破开的不断流淌黑水的大洞中飞出来的……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不似心魔,也不似傀儡……是活生生的人……
茹忆雪见清微剑宗的隐世长老出关,延缓了战局,便躲入落霞宫内。她要去寻找,一只深藏于历代清微剑宗掌门密室之中的铜铃。这只铜铃,身上写下了秘法,是清微剑宗与凤麟洲各仙门做下的约定,如任一仙门遭遇大难,摇响铜铃,其余仙门便会赶来营救……
茹忆雪抢在臧伯笃之前,找到了那只铜铃,她揭去铜铃上的封印,施法摇晃这只铜铃,清越而隐秘的铃声穿越千里,传遍了整个凤麟洲,乃至西海、东海一些交好的门派。
这铃声旁人听不到,只有与之结下秘法的其余铜铃才能与之共振,因而知晓清微剑宗这里发生可能倾覆宗门的大难,前来救援。但茹忆雪不知,千年未用,时移世易,许多人已经不将这只铜铃当一回事了……
此时凤麟洲各处,有的仙门中,铜铃被压在木箱内,贴上封条,搁置于密室之中,摇响而无人知晓;有的铜铃,被供奉于祖师神像之下,但听见其铃音,宗门之主也只是摇了摇头:“清微剑宗哪里需我等小派来救,怕是开玩笑吧。”
也有的仙门,早就眼红并对清微剑宗心怀嫉恨:“清微剑宗有难?来得好!在斩蜃楼比试中如此羞辱我门派弟子,夺尽机缘,早该倒霉了!”
也有如灵宝宫这样的仙门,初听到这铜铃之声心悸,正欲祭出法器前往,而后吴掌门又想:“清微剑宗日日年年,自我宗门之中取走资源及弟子,扼杀我门派生机,哪需要我来救?其自救足矣。”因此他也停下了。
因此铜铃虽摇响,数百仙门之中,响应者寥寥无几,大部门仙门不信如庞然大物般的清微剑宗会真的遭受灭门危机,也有相当多仙门,因平日与清微剑宗积怨、摩擦甚多,故意忽视那铃音,而认为是玩笑,或在戏弄,不想来救。
昆吾派因蜃楼试炼结束自蓬莱岛返回流洲,必经凤麟洲,此时正盘桓清微剑宗附近。凌虚子接到门内密信,说清微剑宗有难,摇铃求救,因他们一行人正在凤麟洲,便请他们先去查看。
凌虚子拿到密信,对宁见尘说:“茹掌门不是莽撞之人,竟然动用了千年未动的清音铃,看来清微剑宗那边一定有大事发生,我们立刻前往无咎山吧。”
宁见尘道:“是。”想到清微剑宗,他又想到江桥,不知他现在如何,是否安全。但他试着给江桥传讯,毫无回应。宁见尘不由得皱了皱眉,江桥,也遇到什么了吗?
此刻,江桥正爬在三千阶的最后几十阶上,他的手脚已经血肉模糊,裸露着雪白的骨茬,他近乎一动不动,远看好似一具尸体,但仔细看来,他仍在缓慢地,像一只不肯服输的蚂蚁一样,试图爬上高峰,但他不知道,峰顶正在发生一场危及性命的乱局……
遥远的东海之滨,生洲。
生长茂密的丛林密草之中,一个如野人一般戴着蓑帽的男子,正从树根下阴湿的草丛中,拔出一株莹白的小草。他嗅了嗅草叶上的露珠,觉得这株仙草还不错,或许有治疗效果,便将之扔入了背篓之中。
他浑身穿着粗布衣裳,补丁摞补丁,胡子一大把也不刮,若不是他身上背着一把用布条缠裹的青铜剑,有少许剑气,真看不出来是一个仙人。
“或许这能治疗仙骨吧……”谢蓬山喃喃念道。
这十几年来,他走遍了十洲,钻入各种深山密林之中,企图寻找天材地宝,疗愈他曾经亏欠的弟子江桥,但是他一直未找到满意的药草,也一直没有脸回归宗门,因此一直流离在外。
这时,谢蓬山腰间已经十几年未亮过的宗门玉牌突然亮了起来。谢蓬山拿起玉牌一看颜色,却是脸色一变,清微剑宗发生了什么,竟发出这种急召所有弟子火速回援、拯救宗门的号令?
宗门中明明有掌门师嫂在,还有师妹,有许多隐世大能,连他们都护不住宗门,需要召唤在外弟子回援吗?
必是危及根本的大祸!
谢蓬山不想太多,此刻也顾不上恩怨情仇了,他蓦然抽出背后的照胆剑,那些个包裹的碎布条化为齑粉。他周身散发灵光,一改之前的颓废糜烂之样,默念几番口诀之后,竟是打算带着照胆剑,一路瞬移返回宗门——
作者有话说:更新新!!
第104章 满天风雨下西楼3
白无弦原本在炼丹房中照看炉火, 忽听得外边一阵吵闹声。
她出门之后,见到弟子都打成一团, 仿佛失了心智一般。她出手将这些弟子镇压, 又听到清微剑宗中心的玉京金阙传来更多喊杀声,心想怕是出了事。她祭出本命法器子龙鼎,一路飞行至战场中心。
战场处处断肢残躯, 遍地是血, 无一下脚处。白无弦皱着眉头,驱使子龙鼎, 撞开一大群缠斗在一起的弟子,并使他们晕倒,暂时停息。沉重的子龙鼎发出摄人心魄的嗡鸣声,并散发淡淡的药香, 一时间, 战场中许多人都因这嗡鸣声捂住耳朵晕倒,暂时停止了纷争。
白无弦继续在战场中寻找,不一会儿, 找到了正在被许多修士围攻中的茹忆雪。“师嫂!”白无弦叫道, 她飞过去替茹忆雪挡下了一道攻击。
“这是怎么了?”白无弦见茹忆雪亦受了许多伤, 非常担心。
茹忆雪取出几枚丹药吞下, 说:“我无事……师妹,你先去救其他弟子吧。你记着……你臧师兄已经不是你师兄了。”
“啊!”白无弦这才发现, 她未见到臧伯笃的身影, 而她隐约看到那一群与清微剑宗对峙的修士中,有一人很像臧伯笃……
“来不及多说!事后再同你解释!”茹忆雪运功消化了药力,继续加入战斗之中。
昔日的仙境,变成了一片血海。
白无弦渐渐发现了, 这两拨战斗的人,都穿着一样的清微剑宗的服饰,甚至面孔,也是平时熟悉那些,只是做的事大相庭径。她是个丹修,于战斗一途并不擅长,同时她也心软,因此只是暂时将那些打成一团的弟子分开或打晕,尽量不伤及他们性命。饶是如此,也让白无弦觉得左支右绌。
太多了……太多了……是整个清微剑宗的弟子都跟着臧师兄叛变了吗?
宗内这么多长老大能,为何不出来主持大局?
白无弦正在驱使子龙鼎,炼化、播散药粉,使得试剑坪中的弟子冷静下来,手脚僵直不能动。这时,她未料到,一道隐藏的攻击正在她背后酝酿。
“小心!”白无弦反应过来时,身后的攻击已经被一只抛来的蓑帽挡去,随即,那个试图偷袭她的弟子,被一剑刺死。而这时,白无弦才看到那个救下她的人。
“师兄!你终于回来了!”白无弦喊道。
来人正是谢蓬山,他一身灰色布衣,胡子都来不及刮,一路接连换了好几个传送点,才瞬移了好多段路程回到清微剑宗。白无弦见到谢蓬山,清泪几乎落下,一是思念,而是宗门危急之刻,师兄竟然回来救援宗门了,还救了她。
“师妹……”谢蓬山看到白无弦的神情,怎么还会不明白,他扶住白无弦,说:“别哭……告诉师兄发生了什么。”
白无弦双眼含泪道:“师兄,臧师兄带着一群弟子叛变了,正在屠杀宗门!”
谢蓬山大骇,但情势危急,他也来不及探究其中根由了。照胆剑围绕在他周围,飞剑流转,自动帮他挡去了许多攻击。谢蓬山召回照胆剑,先是划了一大圈,剑光逼退了许多神情诡谲、姿态诡异,虎视眈眈地围绕着他们的修士。
谢蓬山将白无弦护在身后,焦急道:“师妹,你是个丹修,战场不适合你,你速速逃命去吧!师兄在这儿垫后。”
白无弦执着谢蓬山的手臂,摇摇头,道:“师兄,清微剑宗亦是我的家,我能逃到哪儿去?此生能再见到师兄……已经无憾了。”
谢蓬山张了张唇,望着白无弦亦直视着他的目光,是啊,他们一起自小在清微剑宗长大,师妹对宗门的感情,不会比他少。而白无弦望着他的眼神,炽烈亦哀伤,其中情意溢于言表。
谢蓬山后背与白无弦相对着,他们一同抵御那些发疯叛变的宗门弟子的攻击。谢蓬山又问道:
“师妹,我那弟子江桥……”
“他还活着……”白无弦眼含热泪地说。
“哈哈哈哈哈——!”谢蓬山仰天大笑,“如此,够了,够了……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谢蓬山甩出照胆剑,照胆剑便如电光游龙,将那些伸向他们的邪恶爪牙通通斩灭。霎时间,他身后又闪出无数剑影,将那些接近他们的宵小全都粉碎!
“师妹……”谢蓬山执剑低吟道,他亦遇到了那些与宗内大能长得一致,但行事风格完全不同的反面的“大能”。他胸口中了数剑,如透风的筛子一般。“师兄!”白无弦赶来,将身上的丹药都喂给了谢蓬山。
谢蓬山环顾着将他们越围越近的仇敌,这些人,杀了一群,又有一群,仿佛杀不尽一般……而他杀的,好像是他们宗门自己的弟子啊!
谢蓬山心痛又悲凉难忍,他再度祭出照胆剑,斩去一个试图接近他们的变异的弟子,枯竭的经脉中已经耗尽灵气。而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看他身边一身白衣已经完全染血的白无弦。
以前有太多话来不及说。
“师妹,生不能同寝……”
白无弦凄然惨笑:“师兄,死后能同穴,就已经够了……”以往只用来炼药救人的子龙鼎亦沾满了血。
“好。哈哈哈哈——”
二人的身影再度被卷入战场中心。
*
宁见尘一路驾着归鸿刀,行至无咎山上空。因比凌虚子更急一些,他走在其他人前头。
来到无咎山前,他才觉察事态之严重。清微剑宗的护山大阵被打破,现竟如入无人之境。
一眼巨大的黑水泉脉,正悬于清微剑宗上空,源源不断地倾倒黑水。
宁见尘惊呆了,清微剑宗此刻已经如同炼狱,到处是鲜血和火焰,连天下闻名的玉京金阙都倒塌了大半,污水横流。他急传讯师父,请他们火速赶来。
他寻找了一圈,不知茹掌门和臧执事在何处。他去秋水峰也找了,松风院人去楼空,只留下许多战斗的痕迹。
江桥……在哪儿……
宁见尘急切地寻找着,忽然,他发现,无咎山的三千阶的尽头,似乎趴着一个熟悉的人……
宁见尘急忙飞身而下。
江桥一直专注地跪上三千阶,他心怀执念,即使遍体鳞伤也不肯放弃。他有时候痛得晕了过去,就趴在石阶上休息一会儿,等到体力恢复少许,再继续爬。他不知道在他即将爬上三千阶的时候,峰顶发生了什么……
峰顶在自相残杀,失了尊卑,失了秩序,失了容忍,失了道德……
江桥后来是如何爬上三千阶的?不知道……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是一种模糊的本能在移动,直至晕倒……
宁见尘看到江桥的样子,心疼万分。他急忙扶起江桥,给他喂下数枚吊命的丹药,抚摸着他满是血痕的脸:
“小桥,醒醒,醒醒!你怎么样了!”
江桥咳嗽了几声,刚喂下的丹药,又吐出来大半。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忽然,他觉得天色越来越沉、越来越黑,好像要看不清天空一样。虚无之中,他执着地抓住了身前之人的衣襟,唤道:
“容禅……”
“容禅……”
眼前浮现出初见之时对他浅浅笑着的人的脸。
江桥快看不清了,他还在想着容禅。
宁见尘心中揪痛无以言表,这一刻,并非出于嫉妒,而是怜惜江桥,觉得自己的心也与他一同痛了起来。宁见尘紧紧拥住江桥,抱着他御刀飞了起来。宁见尘说:
“小桥,此地太过危险,我先带你离开……你的伤需要马上治疗……”
“容禅、容禅……”也许此刻江桥是意识到了什么,即使他已经半昏迷状态,在感觉到要离开清微剑宗时,他还是抓住了宁见尘的衣服,叫着容禅的名字,直至宁见尘将他带离清微剑宗地界。
*
容禅试尽了所有办法都不能打开禁制。
他失魂落魄地蹲守剑冢内,知道母亲这次是下了死手。
母亲……是故意支开他的吗?故意不想让他见到江桥?
容禅现在很难不去这么想。
想到江桥此刻正在外面受苦,容禅不由得又发狂起来,他抽出孤光自照剑,疯了一样劈砍着毫无动静的石门,想尽快出去。但纵使他如何使用那把孤光自照剑,也只是在石门上留下一些剑痕,头顶多了一些掉落的石块而已。
照这速度,猴年马月能出去,除非等到母亲设下的禁制失效。
但那时候江桥……“江桥!”容禅又喊道,那小傻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连松果离去后都没回来,他仿佛被遗忘在这个地方了。
“江桥……”容禅又唤道,他觉得心口一阵一阵地痛,江桥现在怎么样了,他心急如焚……
不仅他的心在痛,仙骨也在痛,这是因为他们心意相通,因而江桥的痛苦也使他感同身受。
就在容禅绝望地撞着那石门,连爆裂符都拿出来用了不少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古怪阴森的声音:
“嘿嘿嘿,小鬼,你想出去吗?”
“是谁!”容禅蓦然直起了身,在剑冢中等待许久,外界一点儿动静都使他万分在意。何况现在是一个阴恻恻的老人声音?
他肯定,他在清微剑宗中没有听见过此人的声音。
“嘿嘿嘿,小鬼,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太无情!我是你师父,叫师父!”
“放屁!哪来的邪魔歪道闯入了清微剑宗!还是我师父!?找死?”容禅警觉道。对这骗人的鬼话,他是一句也不信。
“你学了我的毒经,嘻嘻嘻,怎么不是我徒弟?”那声音里透着一股阴险的古怪老人声说。
“是你……”容禅蓦然想起来了,他在拓苍山中遇见过的那老鬼,只是他后来都把此人淡忘了。
“你竟敢来清微剑宗……你是想死得快一点吗?”容禅咬牙道。
“嘻嘻,现在……谁死得快一点说不定呢……”老鬼继续说道。
容禅转念一想,这时候没外人来,若这老鬼能助他脱离阵法,先出去再说,什么师徒,他根本不认!这老鬼有胆来清微剑宗,他就敢用护山大阵灭了他。
容禅说:“你可以带我出去?”
老鬼说:“我不仅要带你出去,还要带你回南海炎洲,回我的大罗宫!嘻嘻!让你做我指定的下一任宫主!”
容禅根本没心情听这老鬼在妄想什么,他说:“你先把我带出去,带我回清微剑宗救人。你要是不能把我带出去,其余都是空话!”
老鬼说:“嘿嘿,徒弟,你现在还回清微剑宗做什么?我是来救你啊!那儿,已经变成一片尸山血海……”
容禅脸色刷地变白了,他趴在石门上拍打着,说:“老鬼!你说清楚!清微剑宗怎么样了!”
容禅突然天旋地转、东西不分,他竟然是被老鬼伸出一只手,直接自剑冢内抓了出来。那老鬼修为之深,竟视这剑冢禁制为无物。容禅觉得他好似被老鬼揣进衣兜的一件小物品一般,但在他彻底失去知觉之前,老鬼履行承诺,让他看了一眼清微剑宗现在的样子——
尸横遍野、血流漂橹,处处是倒塌和焚烧的仙宫,那些倒下的身躯中,有许多是熟悉的面孔,容禅看到母亲似处于危急之中,援救断绝,几近陨灭,被围攻的人群中,似乎还有许久未见的谢师叔和白姑姑……力竭战死……
“不!!!!”容禅目眦近裂,他来不及看更多,就被血魔老鬼一抓,带离了清微剑宗——
作者有话说:白无弦名字出自——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谢蓬山名字出自——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第105章 满天风雨下西楼4
南海炎洲, 大罗宫。
南海本是那些门派弃徒、叛党,不为世所容的半妖、魔人的容身之所。零零散散, 没有固定的门派。不知何时起, 炎洲上忽然建立起一座轩敞华丽的宫殿。
老鬼给自己的门派起名为“大罗宫”,即包罗天下之意。那些不为正道所容,同样也未丧尽天良之人, 被老鬼吸纳入自己的门派之中。他们通常都有着一技之长。
例如, 初入无情道而破道之人……
无法忍耐清规戒律而破戒之人……
所学非正道而不为世所容之人……
既然已经逃到荒芜的南海,更无需遵守什么世俗成见, 想修便修,想炼便炼,无固定的规程,也无不可破灭的道义, 只追求随心所欲、任其自然, 不泯灭良知即可。
老鬼其人,却是一直漫天下寻找他的传人,传承他自创的极情道。他看上了容禅, 清微剑宗宝冠上的明珠, 斩蜃楼之主, 怎么可能抢得过清微剑宗?容禅也不会离开。但时移世易, 或者是苦心不负,让他等到了机会。
容禅醒来之时, 他的四肢被锁链紧紧锁在一个巨大的血池中。
血池以白玉为底, 雕刻着各种兽首虬龙,蔓延开来,有一座宫室大小。血池中有浓厚腥臭的鲜血,沸腾翻转, 浮出泡沫,一浪又一浪朝着赤裸的容禅身体袭来。
容禅被那血浪打了一脸,觉得血中有一股非常阴郁腐烂气息,令人作呕,既非妖气,也非邪气,只是令人阴冷齿抖。这股霉变阴晦的血气使得人从内到外都不适,恶心透了,而身体亦在颤抖,抗拒着这股血气;这股血气同时还有着一种腥膻发腻的甜香,似是最下等肮脏的妓子诱人的手段。
容禅吐了几口口水,甩掉身上那些黏腻的血液,他身体发寒,吼道:
“老鬼!你给我出来!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把我锁在这里做甚!”
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宫室里。
容禅又猛地振了一下锁在他身上的锁链,那锁链连接甚长,围绕了整个血池,深深嵌入白玉池底之中。选材又是寒铁,极难挣开。
“哈哈哈哈哈——”一阵阴冷的笑声出现在宫殿中。
依然是那个衣衫破烂的老头。
容禅充满恨意地看着老鬼,指了指身上的锁链,说:“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乖徒儿,莫急,这血池对你极有裨益,乖乖泡着,好入我的道。”
“这破玩意儿太臭了,你不是让我做你徒弟吗?你先让我出去。”容禅在他人屋檐之下,也不得不低头。
“徒儿,你暂且忍耐一会儿,等你冲破关隘,体验世间极情滋味,这血池自然不足为碍了。”老鬼说。
容禅颦着眉,虽然他十分厌恶这老鬼,但老鬼能够轻易将他自剑冢禁制中取出,实力绝对在他之上。他只能先哄着这老鬼,再找机会逃离魔爪。
容禅说:“这锁链是怎么回事?能不能松开,锁得我难受。”
“嘿嘿,徒儿,莫要太聪明了,当你师父傻瓜哦。”
老鬼屈起一条腿,另一条腿放松着,悬浮在空中,又飘到容禅面前。他笑嘻嘻道:“徒儿,想不想知道这血池里有什么?”
容禅只关心着江桥的状况,以及清微剑宗的现状,哪想知道这老头搞的什么鬼。他只敷衍地说:
“是什么?”
“嘿嘿,自上次遇见你之后,师父就一直在为让你入道做准备。我飞到西边凡世,屠杀了十六个小国的凡人……”
容禅睁大了眼睛:“你,多少?”
“徒儿,我杀了半片大陆的凡人,为你造就这片血池……那人间的皇帝呀,几乎要跪在地上献祭他来娱神,可惜,没什么用……他不是我要的那种‘血’。”
“我为你寻觅了人间最脏的血——
我杀了三十二个城池的妓女与小倌,沥干他们的血,为你寻来这‘淫血’;
我寻来父女□□、母子相银生下的乱轮之子,沥出这‘孽血’;
我抓了上千个贪官污吏、骗子奸商,挂在太阳底下吊死,沥出这‘贪血’;
草菅人命、屠杀了上百人的江洋大盗、杀了恩人满门的屠夫——‘恶血’;
以婴儿之肉滋补、少女之血养颜的‘邪血’;
阴郁嗔恨、冥顽不灵的‘妒血’;
害人无形的‘愚血’;
……
我寻遍人间种种极情,构成极情之道。极怒,极悲,极喜,极恨,极痴,极狂,极恶,极愚……种种人间极致之情感,汇成这一池‘脏血’。徒儿,我要你体验遍人间极情滋味,遍历春秋,踏破红尘,才能入了情关,修我极情之道呀!”
容禅听完老鬼说这番话,只觉得身下血池中仿佛隐匿了数万个邪灵,其中是无数的邪念、执念、贪欲、嗔恨、顽固、愚蠢、恶毒……种种最为肮脏和执拗的情感,正在源源不断地往他身上扑来,侵入他的内心,污染他的灵魂,使他与它们一同堕落下去,成为底色最深、最为复杂偏执的“极情”。
“啊——!”容禅咬牙一甩锁链,额上冒出冷汗,抵御那些不断向他侵袭的“脏血”。
“哈哈哈哈!”老鬼得意地大笑起来,“容禅,你挣扎没用,唯有入了我的极情道!”
“放屁!”
老鬼施法,那血池更疯狂地涌动起来,直把容禅卷到池底下去,争先恐后地想钻入他的身体内,污染他,成为他,取代他,让他成为人间种种极情之载体。他要学会最恨、最爱、最痴、最贪,最一去不回,最九死不悔,任何事情都不可原谅,也所有事情都放不下!
鲜红的血意污染上容禅的眼眸,一股子浓重的黑气也萦绕着他的身体。他仿佛一尊被树根紧紧缠绕住的神像,要被拖着往地狱里去。他拼死抵抗,然而树根还是侵入了他的身体,使得他的面孔破碎,身体倒塌。容禅仿佛无法忍耐耳边千万个人的呼喊,无法忍耐百万种念头,他的身躯被那些沉重的情感碎片压垮,几乎要失去自己的意识,游离在那一片极情的海洋之中……
但是……
容禅身后的仙骨忽然猛地闪光,仙骨突然发热澄明了容禅的念头。他昏昏沉沉地又从池底浮出来了,被锁链束缚在池壁上。他眼眸污染上的红意如退潮一般散去了,那股仿佛有着自我意识一般的黑气,在包裹住他的头颅之后,又沉下去了,只在他胸口附近沉浮着,始终未能淹过他。
“嗯?”原本得意之极的老鬼忽然停止了笑容,他盯着容禅的变化,自然发现了他身后的仙骨。这莹白的仙骨散发着淡淡的光,驱散着那些邪恶的念头,保有容禅的本心。
“无情仙骨吗?这么厉害,这时候还能救你。”老鬼说。
老鬼再故技重施,但无论他尝试多少次,多少次让容禅差点淹死在这血池里,使铺天盖地的情感淹没他的所有意识,夺去他对身体的控制权,这无情仙骨都如一只小纸船,使容禅的意识浮于情天恨海之上。
几经浮沉,而无情仙骨能使他——忘情,忘却执念。
*
西海,流洲。
宁见尘自清微剑宗救回了江桥。
他伤势过重,在榻上昏迷了七日,才悠悠转醒。
然而醒来后,他身体又发生了一样变化——他看不见了。也许是因为损耗过度。
宁见尘一口一口喂着江桥喝药,他不敢告诉江桥真相,只跟他说,为了他眼睛更好地恢复,给他蒙上了白布条。
一条白纱横过青年的眼眸,只露出挺翘的鼻梁和淡色的嘴唇。
宁见尘也不敢说清微剑宗现在发生了什么,只说为了他更好的养伤,他们现在暂时离开了清微剑宗。
江桥醒来听完后,抓住他手腕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爬上了三千阶,对不对?”
第二句话是:“容禅呢?”
宁见尘不敢说他所期望的宗门……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他费了一条命爬上了三千阶,不过是一场空。清微剑宗发生了严重内乱后,初其他仙门不以为意,后发觉事态之严重,才纷纷增援。
后来是西海、东海几大仙门联合出手,才镇压了叛乱,剿灭完叛徒。但茹掌门也战死了。
听说还是有一部分叛徒溜走了,藏进了深山老林里。
清微剑宗剩下的弟子,不过数百之数。如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只留下了一些叶片。
事情发生之迅疾,反叛之人的出乎意料,给各大仙门敲响了警钟。原本他们以为只有那些小宗小派,再不济一些中型门派会出事,不料清微剑宗这样的千年大派也会出事。
天下大乱,往往自那些难以预料的事件开始。
自此,十洲三岛人人自危,陷入了一种风雨欲来的危险意境中。
各大门派已经加强了巡逻,并且出手设下禁制,隔绝那些曾出过事的地方。他们仿佛发现了某种规律,黑水出现之后,人的性情会变成他原本的相反面。而黑水的绵延,有一种传染的趋势。
这些事宁见尘不愿重伤初愈的江桥考虑,每日只给他喂药,并且嘱咐他不要乱走。
乱世将启,每个人都忙碌碌的,好似有许多事要做,但详究起来,又没什么事。每个人如无头苍蝇一般,只是慌乱。
他把江桥安置在昆吾派山脚下的一座小院中,既受昆吾派的庇护,他可以时时照料,又避开那些冗杂的人事。
凌虚子看着宁见尘每日忙碌地照顾江桥,心中叹了一口气,若是他之前没有阻拦宁见尘和江桥,现在会怎么样呢……
但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他看着徒弟每日辛劳,本就视他如亲子,也会觉得心疼。只是他徒弟,此生不能得偿所愿了……
人老了,有时候他念头一松,想,当初就是放纵他一回如何。何至现在这般,可见不可即……
永成遗憾。
或者情关,是他弟子命中一劫……
宁见尘自派中回来,小院中却不见江桥的身影,他急得马上出去找。江桥眼睛看不见了,行走不便,能去哪儿呢?
他走了没多久,就寻见了江桥。江桥眼睛看不见,被一群小孩围堵着,小孩在往他身上扔石子,并捉弄他,嘲笑他:
“瞎子!瞎子!”
“看不见哟!来抓我!”
江桥呆呆地只任那些小孩往他身上扔东西,他伸出手,笨拙地向向前走去,又引来小孩更多的玩闹。
宁见尘气得马上过去把那些小孩赶跑了,他却见到江桥蒙眼的白纱上一片泪痕,白纱都湿透了。宁见尘心疼不已,抱住江桥说:“别怕,我将那些捣乱的小孩赶跑了,他们不会回来了。你怎么出来了,呆在小院里比较安全。”
江桥抓着宁见尘的衣襟,泪水好像又从他失明的眼眶里涌了出来,他问:“容禅呢?我要找容禅……”
他继续往前走着,但看不清地面,被围栏绊倒在地,宁见尘连忙把他扶起来。然而江桥还是慌张地抓着宁见尘问:
“容禅呢……我的容禅在哪里?”
容禅……
清微剑宗出事后,没有人见过容禅。
宁见尘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很大的可能是……他也死在那些尸体堆中了。但他不能和江桥这样说。
宁见尘道:“容禅……他有点事要处理,很快回来了……”
江桥说:“我想去找容禅……”
宁见尘紧紧抱着江桥,怕他再乱跑出事,他感觉到江桥的思念和无助。他的眼泪也快下来了。这个时候,江桥的心中还是想着容禅啊……无论做了多少事,江桥心中念的是容禅,不是他。
容禅啊……你何德何能……让江桥如此对你,为你爬上三千阶?为你舍生忘死?你又为什么把江桥丢下?让他如此孤独——
作者有话说:唉
第106章 满天风雨下西楼5
容禅此刻极为狼狈。
老鬼来来回回地折腾他, 希望撕毁他的道心,好堕入极情之道。但都因无情仙骨覆灭。
然后, 老鬼也放弃了血池这条路……
容禅的黑发上满是干涸的血块, 脸上是道道黑色的血痕,脏血附上他的身体,留下仿佛根须藤蔓一般的黑红色纹路。本来脏血应侵蚀他的心智, 摧毁心防, 奈何眼眸中始终留着一丝清明。
直到……
老鬼说:“容禅,你不想知道清微剑宗现在发生了什么吗?你继续固守着你的道, 又有什么意思呢?”
“呵呵……”容禅颓废地抬起头,然而唇边尽是轻蔑的笑,“你别骗我了……”
“你离开清微剑宗前,见到的那一眼难道是假?我不过告诉你真相罢了。”老鬼说。
“清微剑宗已经覆灭, 全宗上下均被屠杀, 你的师友亲朋俱已惨死,你难道不想为他们报仇,你难道心里不恨?”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母亲是一宗之主, 化神期高手, 是你说死就死的?宗内那么多隐世高手, 也是一夜之间都被杀了?”容禅嘲笑地说。
“是与不是……你亲眼看便知道了。”老鬼施法, 展现出一幅鲜明的清微剑宗弟子被屠杀时的画面。
容禅看着留影石中清晰的弟子被残杀时的画面,源源不断的嚎叫声、呻吟声传入耳际, 他甚至能看见谢师叔和白姑姑战死时的画面。容禅的手指颤抖着, 他仰起脸,笑道:
“你拿一些假的东西来骗我,我就会信?你现在不过想动摇我的心防,好让我堕入魔道。”
老鬼挑了挑眉, 抚须道:“信不信,自在你心中,老鬼没必要扯这么明显的谎骗你。你入道不成,反浪费老夫的功夫。你且看下去吧。”
这留影石相当逼真,容禅可以看见许多熟悉的人的面孔,只是他们无一不死相凄惨,死前大张着嘴,死不瞑目,有些尸体都不得完整,被人践踏。容禅甚至看见了母亲的身影。
“我只是可怜你,茹掌门一代飞仙,天下第一美人,死后尸体却遭人银辱,肆意发泄……”
前面听到那些容禅或可容忍,听到这儿直接忍不住了。他猛地一扯锁链,锁链几乎被他扯到了地底,血池翻涌起汹涌的巨浪,几乎将老鬼盖过,但血液逼到他跟前时又奇迹般地一点都沾不上他。容禅恨得牙齿几乎咬碎,嘴唇上流下道道鲜血,他恨极了怒极了般死死瞪着老鬼,吼叫道:
“你在胡说些什么!!!!”
锁链被扯到底部后再扯不动了,白玉池壁发出令人牙酸的颤抖声,血池中的浪一浪高过一浪,最终那锁链还是狠狠收缩,把容禅拉了回去,束缚在池壁上,动弹不得,任由血浪一道又一道。
容禅发疯了一样挣扎着。
“你放屁!你骗我!你都是骗我!”
“你恨吧,你现在一定非常恨吧……你是不是难受极了,是不是想杀光天下所有人!?嘿嘿嘿……”老鬼狂放地笑着,身体在血池上空飘来飘去,他的声音空灵又充满了诱惑力,“堕落吧,陷入这池子中吧,我们都和你一样地恨,我们都憎恶这污浊世间,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道,有的只是无尽的执念,你说长生?不也是一种执念哈哈哈!”
谁知过了一会儿,容禅的双臂挂在这铁链上,他手指捏着那铁链,关节咯吱作响,将寒铁都捏得变形。他蓦然又抬起头来,嘴角含着放纵肆意的笑,眼里是往日的骄傲明快却带有一丝阴暗:“你在故意激怒我,你编造谎话,我不会再听你说任何一个字。”
“哦?”老鬼依然飘在半空中,他见这样都不能击垮容禅,他又说:“那江桥呢?你想不想知道你的江桥现在怎么样了?”
听到江桥的名字,容禅的脸色难以掩饰地一变,他手握成拳,捶打着血浪:“你敢动他?!”
“哈哈哈哈哈——”老鬼看到容禅的变化,知道这才是他的软肋,他没继续说下去,而是在血池上空飘了一阵后,直接一闪消失。容禅见他不知去了哪里后,更加惊惶,只是他被那如毒虫恶蛟一般的血池困扰着,根本无法挣开。
老鬼寻了一阵,直接飞向了西海流洲,而这时,宁见尘正在为江桥的眼睛担忧。
江桥的眼睛突然失明,又没有明显外伤,宁见尘请医修更换了数个药方,想治好他的眼睛。
宁见尘伸手在已经揭去白纱的江桥眼前晃晃,说:
“这回呢?换了一种药后,有没有好一点?”
江桥说:“好像,模模糊糊有点影子。”
宁见尘于是对医修说:“那好,照这个方子,再继续治疗吧,或许多喝几次,就好了。”
医修走后,江桥就继续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床的角落里,什么话都不说。
宁见尘哀叹,问不到容禅的下落之后,江桥也许意识到了什么,他就这样不说话,也不动。宁见尘哄他吃点东西,他就吃一点。不得已,宁见尘请来医修治疗,或许能转移一点江桥的注意力。
现在,除了医修治疗时可以和江桥说几句话,别的时候,他都好像枯萎的树一样,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宁见尘心中哀叹,他也如一株枯萎的树一般。
突然,他们居住的屋子上空,屋顶被捅破,伸进来一只巨手:“哈哈哈!被我找到了!小江桥原来在这儿!跟我走吧!”
“!!!!”
宁见尘太过惊讶,他连忙抽出归鸿刀攻击,但那巨手如感应不到一般,是个高出他们好几个境界的大能!根本不把他们,甚至昆吾派的结界放在眼里!
“嗯?”那巨手自云端把江桥抓走后,又感慨道:“原来极情骨在这儿?有趣有趣,十分有趣,是谁将这一对儿的仙骨换了?哈哈哈原来是这样,换骨的人真是天才!我发现了天底下最大的一个秘密!哈哈哈……”
那怪人携裹着江桥走了,宁见尘他们追上去,却根本不见其真身,也追不上他的速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往南海炎洲的方向走了。
容禅在血池中等待老鬼的归来仿佛等待死亡的降临一般。
他绝望了。
他不敢想象老鬼找到江桥之后会怎么样。他脑海中充满了恐惧的幻想,甚至那些冰冷残酷的噩梦都已经将他压垮,他只能不断劝告着自己,老鬼想让他入他的道,他就还有谈判的资本。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
等待了半天老鬼回来后,他却是直接扔下了一团粉红色的肉。
光是看了一眼,容禅就觉得自己的眼睛要被刺瞎了。
“老鬼——!!!!!”
他第一次如此出离愤怒地嘶吼,仿佛要把他的整个肺腑都吼出来。而老鬼依然是那样玩世不恭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嘻嘻的,原来实力才是最冷冰冰的残忍。
“原来这就是你的小情儿啊……不怎么样嘛……我跟他说了一声带他来找容禅,他就来了。”
“老鬼!!!!!我和你不共戴天!!!!!!”容禅眼中血管爆裂,一片血红,他的嗓子也吼得撕裂了。
“他没哭也没叫,我一寸寸把他的筋骨捏碎了,扒了他身上的皮,你猜他痛的时候叫什么?他说——”
“容哥,救我——”
“他真的挺能忍的,我折磨了他那么久,他都没断气,你说,他是不是在想见你呢?”
诛心之举……容禅的心脏碎成片片,眼前血红根本看不见其他东西,他全身的灵力都在往外爆涌,血池如燃烧中爆裂的岩浆一般,黑暗的情绪则如跗骨血蛭般攀涌上他的身体,迅速吸附至他全身。
“我抽了他的骨头,断了他的四肢,然后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容禅,你猜是什么?”
“老鬼!!!!我此生定要将你扒皮抽骨!挫骨扬灰!”容禅情绪爆裂到了极点。
“原来啊容禅,我不是害他最深的人,害他最深的人,原来是你啊!”
老鬼含笑着说出最残忍的事实——
“是谁扒了他的无情仙骨,换上媚骨?是谁让他从小遭受抽骨之痛,受尽所有人的白眼和嘲笑?是谁让他修行不得寸进,始终被认为是一个废物?容禅啊容禅,江桥受尽所有冷遇,从未被人善待过,不正是因为你吗?”
“你还是最爱他的吗?你还让他如此为你付出吗?”
老鬼突然说出的事是从未听过的,这冲击的消息在容禅已经空白的大脑中挤占了部分空间,他说:“你在说一些什么狗屁东西……”
“他不是时时觉得骨痛吗?你不也是知道吗。那回,你不正是去拓苍山,采雀舌草为他治伤吗。容禅,你分明知道。”
容禅已经混沌的眼睛里朦朦胧胧看见一些影子,他说:“是谁害的他……”
“你不妨摸摸自己的背,江桥的无情仙骨正在你身上。容禅,你才是那个低贱银荡的媚骨,你偷了江桥的无情仙骨。”
老鬼得意地说。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容禅开始慌乱了。
因为老鬼说了一些从没有人知道的东西,但是这些信息,奇迹般地将容禅以前心里的一些疑点串联了起来,而且,解释得非常合理。
但这也太荒谬了,他怎么可能对江桥做这样的事情,他绝对没有做过!容禅说:“我没有做过!我没有偷他的无情仙骨!”但容禅随即想到,他没有做过,那别人呢……
有这个能力这样做的人,还有谁……
容禅慌乱乱地,他已经不敢想下去了。
老鬼帮人帮到底,他放出一面青铜立镜,让容禅看自己的背。
容禅看到自己的背上,有他曾经抚摸过的,和江桥背上一样的伤疤……
血浪激荡,孽欲滔天。
“啊啊啊啊啊!”
血池中猛地涌起一股喷泉,冲到宫殿顶端后又砸落下来,整个宫殿中都是炸裂的血气和阴晦之气,无数惨死的冤魂嘶吼。那些冤魂正是老鬼在凡世屠杀凡人时攫取的魂魄,带着无数惨死的怨气,糅合在血液之中,引得整座血池业火焚烧,如不见底的阿鼻地狱。
“江桥……”容禅空洞地唤了一句。
这时,在池沿上躺着浑身无一块完整的肉的江桥,忽然咳嗽了一下。他咳了几声,自喉间咳出一颗带着血液的丹药……那正是他小时候吞食过镇痛的蚀情。
江桥的眼睛渐渐清明起来,他望着血池中的容禅,说:“不要再说了……”
老鬼笑嘻嘻道:“容禅,江桥都已经知道了呢,他知道从小到大吃的这么多苦,遭受的这么多不公都是因为你呀!”
江桥都已经知道了?容禅害怕了……他从江桥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冰冷。
“不要不要不要……”容禅发疯了一样捶打着血浪,拼命伸向江桥的方向。
“小桥小桥小桥……不要这样看我!不要这样看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怎么样?你现在是不是很恨我,很恨这个世界?我折磨死了你的爱人,你恨不恨我?你的父母亲朋皆不得好死,你是不是恨这个世界?你现在有没有一种冲动,将我碎尸万段?”老鬼亦已经陷入了他的道中,他手舞足蹈,只为引得容禅情绪崩溃而入极情道高兴。
为极情道寻得传人,就是他的执念。
“你抽走了我的仙骨。”江桥说。
江桥的一句话,就让容禅崩溃了。他拼了命地说:“我没有我没有……我要还给你我要还给你……”
“血、魔、老、鬼!!”
容禅将所有的滔天恨意都归到了老鬼身上,他眼睛血红,身上尽染邪气。如果他现在的血肉能化为牢笼,他早将老鬼碾压致死,血沫都焚烧殆尽。可惜他被老鬼的实力压制着。
宫殿外的半空中忽然开始凝结一股旋风似的灵力,源源不断自四方卷来,并像是要汇聚成一股,投入底下的血池之中。
老鬼盘着腿,看了一眼天空,说:“竟是这个时候要结婴。好天分。”
容禅本来就到了金丹后期,差一步即可结婴跨入元婴期,在此情绪大恸之际,竟引发天地异象,他准备要开始结婴了。
云雨汇聚、天雷击打,一道又一道闪电劈开黑暗的炎洲上空。容禅的父亲正也是在炎洲附近陨落。那些风声自四面八方袭来,厚实的灵力凝结成风刃,源源不断地灌入容禅的身体。
“啊啊啊——!”
天雷道道劈下,淬炼着容禅的身体,使他须发飞扬,身体焦黑又重生,血池中亦溅起大朵大朵的血花。
“呵呵。”老鬼好暇以待地看着容禅结婴的过程,他看着在天雷和灵气冲击下,那颗金丹逐渐蜕化变形,凝结成一个人类小婴儿的模样,并沾染着血色,与容禅长得一模一样,逐渐自下丹田一步步移位至了上丹田泥丸宫中。
老鬼等待着容禅结婴的变化,若等他到了元婴期,嘿嘿,入极情道更厉害。然而,被天雷劈了几个时辰的容禅仿佛死了一般,他垂着头一动不动,仍有源源不断的天雷击打到他身上。
老鬼飘过去想看一下容禅的状况,别结婴出了岔子,这提升境界的时候挺危险的,引动天地规则,好好的一个徒弟这时候死了不成。但老鬼刚靠过去没多近,容禅拼尽了全身灵力,扯着锁链冲过来死死抱住了老鬼。
“去死吧!!!”容禅充满恨意地道。
一道比一道粗大的天雷接连劈打到与容禅紧抱在一起的老鬼身上。老鬼浅笑一下,正想徒儿虽聪明,这招却未免太过简单。然而,在这些粗大如柱子一般的天雷击打下,容禅却转瞬不及反应地引爆了他刚刚成形的元婴!
元婴仍带着天雷的劫力、血池怨气、以及容禅如怒海狂潮般的恨意。
容禅紧抱着老鬼引爆自己的元婴,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老鬼的身体亦陷入一阵令人眼瞎的白光之中。炽烈高热,天劫之力冲击着二人的身体!
老鬼亦坠落入了血池之中。
容禅的肉身自然毁了,但在毁去肉身之前,他不忘生生抽出了自己的仙骨,换到江桥身上。而他的魂灵也如一阵无力的烟气一般,在元婴自爆毁去身体后钻入了江桥暗淡的识海之中。
“啊啊啊——!”老鬼的惨叫声传来,在血海中扑腾。他至死也没想到,容禅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惨烈的元婴自爆的形式,与他同归于尽,结束他的生命。
可叹他一修至合道期的大能,竟死在了一个小小的初修成元婴的修士自爆中。
耀眼灼目的白光在夜空中闪烁良久,如白日重现,直到灵力席卷了周围上百公里的荒野,这股激荡的狂潮才渐渐安息下来。
追寻他的道,亦得到了他的道。
想要引发恨意,自然得到了恨意的结果。
一切的结果都是早已注定好的,在开篇的时候就注定了结局。所有人都无可奈何地被卷入他们应有的道路之中,无论愿不愿意。
良久。
烟尘散去。
血池干涸。
不知几天几夜。
这宫殿中尽是残砖碎瓦,宫外的廊柱亦倒塌了,被天雷烧毁,倒入宫殿之中,砸破了殿顶。
怪石顶破白玉池底,探入殿内,吸纳着残余的血气。
池沿上有着一团不知是死是活的残肉。
一朴素灰袍,头戴枯藤制作的发簪,容颜沧桑的道人,踏过那些倒塌的宫墙和掉落的花窗,走入宫殿之内。道人说:
“我寻找了数年,踏遍十洲,竟不料天道紫气是投生为了两人,难怪我算不出来。”
他看着地上奄奄一息,弥留之际的江桥,叹道:“痴儿。”
“还好找到了你,无情道主。”——
作者有话说:-上卷结束-
虾仁猪心啊啊啊!
明天再看一下怎么修,来不及了,先发一下。
第107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1
江桥仿佛走在一片白茫茫雪地里。
天上地下, 尽是通透彻骨的寒冷,白得坦坦荡荡。
他是一个旅人, 没有目的地。
他的痛觉, 好像自老鬼说出,他天生具有无情仙骨,却被换走到容禅身上, 而他身上则被接上了媚骨时, 就失去了。
无论老鬼再怎么折磨他,他好像都不会痛了。
因为他的心已经够痛了。
他原本是非常迟钝的一个人, 等到老鬼说出事实后,他才磕磕绊绊地想明白,原来是这样吗?!
不是他没有用心修行,而是……根本在缘木求鱼。
不是他天资愚钝, 而是……他的一切都被别人夺走了。
而想到那个面目模糊的夺走他一切的人……竟是容禅的时候, 真的痛彻心扉。
他所有的骄傲明快,都好像在衬托自己的愚钝无能。
他从头发到指尖,好像每一寸都在痛, 都在发颤。就算老鬼把他的骨头碾碎了, 指甲拔了, 皮剥了, 他也只是感觉……心里的痛蔓延到了外面。
“啊……”
轻轻的一声叹息,却像是雪地里哈出的一口白气。老鬼再怎么折磨他, 不过也是在一个封闭的白雪世界里, 再加上一些脚印、车辙、枯枝。他好像完全感知不到外界了。
容禅……
但是,想起他的名字,还是会感觉到鲜明的字字泣血的痛,为什么呢, 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呢?是因为这样更能伤害到我吗?
但是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还要这样伤害我……
这是那个,会在初见时说我笨捏我脸,又一直护着我的人吗?
是那个会在芦苇丛里忍不住亲我,却嘴硬骗我是草叶的人吗?
是那个红着脸跟我说,要找天下第一的痴心人的人吗?
人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江桥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甚至自暴自弃地求老鬼和容禅,让他们不要再说了……
他听不进去了,承受不了更多了。
随着在体内横亘多年的蚀情丹药的呕出,以及容禅将无情仙骨重新植入他已经濒临崩溃如屠案上待宰的肉块一样的身体……江桥的思绪渐渐清明起来。
他想起了一切。
他想起了他出生在江家村里,有一天,一个背着长剑的仙人走入村中,说要带着他去修仙。他便跟着他上了山。然后,他被别人带走了,那人强行拔了他的仙骨……
到这儿,记忆一片血色,往后的十几年画面都非常模糊。直到遇到容禅,他的记忆才渐渐清晰、色彩鲜明起来。
原来他遇到容禅,皆是命中注定。因为他们身上,都各自有着彼此最重要的一部分。
容禅的仙骨在他身上,而他的仙骨在容禅身上。
所以他们一见如故,克制不住地倾心,他们是爱上了对方,还是爱上了对方身体里自己的那一部分?
江桥觉得非常茫然。
所有的爱恨,皆是一场空。
原来不曾听懂的嘲弄,现在听懂了。
原来不曾体会的痛苦,现在明白了。
原来不曾懂得放弃,现在懂得了。
江桥想疯狂地嘲笑自己,多么可怜可悲的人,令人不齿的一生,他为什么不在三岁时就死去,而苟活至今呢。活到现在,是为了什么,体会更多的失落吗?
然而想到容禅的时候,他的眼角还是流下了血泪。
就如深厚大雪里的一瓣红梅。
假的也好,装的也好,他喜欢别人抚摸着他的头发时说爱他的感觉,喜欢被别人抱在怀里好像珠宝一样珍视的感觉,只是被抱在那人的怀里,日夜缠绵和亲吻的时候,他想不到,那就是伤害他最深的人,是所有痛苦和不甘的来源。
所以这就是爱吗,和恨一样伤人。
所有为对方付出的心意,最终都会化为刀剑刺向己身,因为你已经向对方袒露了所有的软肋。
要有多勇敢,才会去真心爱一个人。
但是啊……容禅,江桥想起他的好与坏,都像一片叶子的左右两半一样难以分割,他止不住地为他痛苦流泪,而也为他曾经的温柔以待感到欣喜。
人的情感是多么复杂,就像他明知是一把刀,还是因为那一点点施舍的温暖,而勇敢地握上刀刃。
因为从来没有人那样对待过他。
江桥的思绪陷入了长久、长久的沉睡……仿佛他不愿再醒来,面对现实中的一切。
北海玄洲,太玄仙宫。
苍白如一块玉的青年躺在白雪雕成的冰榻上,他黑发披散,却双目紧闭,脸上有着许多血痕。
他身上的伤都被小心地处理过了,包裹起来,因此几乎把他包成了一个白茧。不要钱一样的千年极品丹药灌入他的身体,再用万年寒冰床温养着,他得到了最好的照顾。
只是他沉睡了很久,还未有醒来的迹象。
枯藤为江桥运功疗伤完毕,收了灵力,师兄指玄便进入了室内,问道:“师弟,这无情仙骨化身如何了?”
枯藤说:“我每日为他运功疗伤,调理身体,清除体内沉疴……按理,他应该醒了,只是目前还一直在睡。”
枯藤便是那日到南海炎洲救走江桥和容禅的道人,他是隐世的太玄仙宫之人。
指玄叹了口气,道:“都怪师弟,唉,魏尝他行事不顾忌后果,手段如此残忍,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枯藤道人说:“若魏尝当日能听得进劝告,何至叛出太玄仙宫,现在身死道消。”
魏尝,就是老鬼,因不认同太玄仙宫的无情道,自创道法,被逐出了太玄仙宫,从此四处游荡,成为亦正亦邪的散仙,自立门户。
指玄道人说:“说起来,这容禅也算得上魏尝的弟子,半个太玄仙宫之人……他现在如何了?”
枯藤说:“这小子是个性烈的,拼了自己的肉身都不要,现在躲在无情仙骨的识海里,一同沉睡。不过他只剩下了个魂体,难啊……”
枯藤叹息着。
指玄道:“等不及了师弟,还请你施法,让无情仙骨速速醒来。我恐他昏睡太久,迷失本心。”
“师兄说的是。”枯藤道。
枯藤便结了手印,布下阵法,试图加速江桥伤势的愈合,并侵入他识海之中,唤醒沉睡的江桥。然而——
枯藤的神念刚侵入江桥识海之内,就仿佛被刺了一样退了出来,江桥的身体上也散发出一阵淡淡的白光。片刻就消失了。
指玄问:“如何了?”
枯藤淡笑,指着江桥说:“那小子,不让我碰江桥。”
“那小子?”
“嗯,容家的孩子,虽然只剩了个魂体,但我刚探入无情仙骨的识海,就被他攻击了。这小子是个护短的。”
“那他醒了?”
“没有。就是那小子还昏睡,却不忘抵御外界入侵,所以我发笑。”
指玄亦摇摇头。
然而这时,江桥的手指动了动,眼皮弹了一下,似乎要醒过来了。
枯藤连忙围至床前。
江桥睁开干涩的眼皮,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重影。有个老道关切地问:
“小友,你醒了?”
“你,是谁……”江桥沙哑的嗓音问。
枯藤摸摸下巴上的短须,道:“我乃太玄仙宫,枯藤道人,是我救了你。”
“这位是指玄真人,太玄仙宫掌教。”
指玄亦慈祥地微笑。
“我,这是在哪儿……”江桥完全迷糊了,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死了。眼前这两个人难道是来接他入地府的鬼仙?
枯藤轻抚江桥的背,说:“莫怕,这是太玄仙宫,魏尝已死,我将你们救了回来。”
然而枯藤的手未碰上江桥,江桥就猛地一哆嗦,他现在对陌生人的碰触极为敏感。他的身体对疼痛记忆太深了。
枯藤见状,也只收回了手,平和地看着江桥。
江桥问:“魏尝?”
枯藤说:“就是抓走你的人,他自称‘血魔老鬼’。”
想起那个老头,江桥的身体莫名轻颤起来,明明在丝被中,却觉得一阵寒冷。枯藤道:“你重伤初愈,又接回了仙骨,好好休息吧。待你精神好了,我们再向你解释一切不晚。”
江桥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仙骨,是造就他所有痛苦的根源。他这次醒来,也和以前感觉不一样了。如果说他以前无论想什么,都十分堵塞、缓慢和模糊的话,现在他的思绪异常地清晰、冷静、通透。
像是一扇门突然打开了,原来想不通的地方一下子相通了,原来模模糊糊的心境也一下子被擦干净了。
江桥发白的手指抓住了丝被,他问:“我的仙骨?”
枯藤看着江桥如一只受伤的小兽的表情,又看了一眼指玄,指玄颔首之后,枯藤想此事也不必瞒着无情仙骨化身,便说:
“你是无情仙骨化身,可惜幼时被人取了仙骨,换上的仙骨与你一直不匹配,因此影响了神智和修炼,还一直引发病痛。”
“原本你应体弱多病活不过成年的……天道不绝,有人一直保着你的命,你才活到了现在。”
“容氏子引爆元婴与魏尝同归于尽前,好在他抽了仙骨还于你身。”
江桥想起了幼时他在哑叟那里喝过的许许多多的药。但这一切都不及他听到的一个词刺耳。
“同归于尽?”江桥觉得心脏一下子停跳了。
“你竟不知吗?”
江桥想起了之前的记忆,难道他看到的容禅自爆、抽骨、血池爆炸都是真的?
枯藤说:“他现在就在你心里。”——
作者有话说:写了1500字的心理描写……
也是没谁了,但不能不写,不写就干巴巴的,解释不了他为什么入了无情道
刚开始写文的时候不爱写心理描写,觉得角色怎么想读者看行动剧情体会就好……后来觉得不好,不好理解,然后越写越多……
扶额,怎么写都写不好,唉。[爆哭][爆哭][爆哭]
第108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2
“在我心里?”江桥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觉得心口一阵空荡荡的。这不妨碍他想到容禅这个名字时, 就觉得心痛。
他现在一片惘然。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
好像都没有意义了。
他一下子变得冷清了。
江桥闭上眼睛, 模糊地感觉到, 识海中好像有一个人,感觉与他相通,他一下子又睁开了眼睛。
长睫垂了下来, 冷冷的瞳光中一片空寂。
江桥抓住了枯藤的手臂, 说:“他还活着,对吗?”
枯藤叹道:“活着, 但离死亦不远了,他本就只留下了一缕魂魄,暂居识海,无身体匹配, 迟早消散。”
枯藤想或许应留一点时间给江桥, 他刚知晓了身世真相,他原本又与容禅有情,现在蓦然知道自己的情人竟是害自己仙骨被夺的凶手, 心中难免难以接受。
果不其然, 不一会儿, 他见到江桥的脸上尽是冰凉凉的泪。江桥都不知道自己流了这么多泪。
枯藤道:“你待如何, 你想救他吗?”
江桥无知无觉地流着泪说:“我不知道。”
他的眼睛看向远处,是一片寂寥没有焦点的空虚。
虽说是情人, 但蓦然知晓真相, 一下子由爱生恨也不是不可能。江桥无论如何抉择,都似乎有其道理。
“是茹掌门,抽了我的仙骨?”现在的江桥,一下子猜出来了。
枯藤点点头, 说:“也只有她,有这个能力了。她知晓容禅的身体状况。可惜她……现在也死了。”
江桥凄然一笑,现在连恨,都没有了目标。
枯藤说:“容禅他,估计并不知情。那时他也小。否则他不会在最后关头抽骨还你。”
江桥淡淡地说:“我知道。”
他的眼睛望向窗外一大片摇荡的莲花。
枯藤心中一凛,他也不知道,这天生的无情仙骨,心里会怎么想。
江桥忽然直起身,他病弱的身体瘦骨嶙峋,衣衫上突出骨骼的痕迹。他郑重地在榻上跪下,向枯藤和指玄俯身下拜:
“谢过枯藤道人、指玄真人救命之恩。”
枯藤、指玄连忙将他扶起。指玄说:“你现在重伤在身,不必多此虚礼。”
江桥的眼眸一片淡然,他经历如此多磨难,神态还如此平静。
枯藤说:“若无肉身依托,即使他暂居你的识海,魂魄亦会在七日内消散……”
江桥的眼睛果然看向了他。
枯藤又说:“倒是有一个办法救他,只是……”
“只是?”江桥说。
枯藤看着江桥,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了一丝怜悯,说:“此乃本门绝学,要习得此法,需入太玄仙宫,修《元始经》,入无情道。”
江桥的呼吸一滞。
枯藤扶住江桥虚弱的身体,说:“不必着急,你先休养几日。”
江桥看着枯藤的眼睛有几分惊愕亦茫然。
枯藤说:“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们不迟。”
指玄亦微微颔首。
枯藤掩门离去。
在门外,他与指玄看着仍呆呆地坐在床榻上的江桥。枯藤说:
“你觉得他会如何选?”
指玄说:“他是天生的无情仙骨,生来就是要入无情道的,有什么选择。”
枯藤说:“但是现在,无情骨偏偏识得了有情滋味。刮骨之痛,他能忍耐?”
指玄说:“天意如此。”
枯藤摇摇头,与指玄一道离去。
每日,太玄仙宫的弟子都会来为江桥送药。
而他每日,似乎就一直坐在莲花池边发呆,除了喝药,什么都不做。
这片莲花池真大啊,大得无边无际,看不见尽头在哪。太玄仙宫一年四季覆盖于白雪之中,只有这莲花池里的水,温凉清澈,汨汨流淌。
江桥盘腿坐在岸边的白玉石上。风送菡萏十里香,那些宽大莲叶与粉色莲瓣,亦在风中摇曳。
江桥只觉得心里很空。他望着天空,想,世间有什么是有意义的……
很用力地爱了……像茹掌门那样,爱侣早丧,而后又为爱子犯下深重罪过……
谢蓬山与白无弦相顾无言,情意深藏,任由岁月平滑度过……
他呢……傻乎乎地爱上一个人,然后发现他所有的痛苦和不甘,都是这个人带来的。
所以心好痛啊……
如果不爱了,是不是就不会痛了?亦不会如此心灰意冷。
想到那些漫长的成长岁月里的一次次失败,仿佛一个人朝着空旷的石壁呼喊,没有回应。此种寂寥冷落,迄今想来亦觉残酷。
如果没有心,是不是就感觉不到痛苦了?
江桥忽然觉得身后站了一个人。
他没有回过头去,就已经感觉那人的手轻轻放上了他的肩。
江桥微微侧首,谁知那人惊惶道:“别看我!别看……小桥,我怕看见你……”
他怕看见江桥厌恶和冷落他的眼神。
良久,又等到风中吹过来的莲花香气都渐渐散了。江桥感觉到容禅伏在了他背上,自背后抱住了他,喃喃念道:
“小桥,对不起……”
“我不知道,我从来就不知道……”
“你现在还痛吗,痛吗?”
“我恨不得,痛的是自己。”
容禅虽然是魂体,但江桥感觉到了他在抽泣,只是他的泪水,永远不会沾湿到他身上。
感觉到江桥并没有明显的反对后,容禅才渐渐越靠越近,头颅靠在了他肩上。容禅小心翼翼地说:“我把我的功力都给你了,这本来就是靠你的仙骨修的,小桥,我害了你,害你被那老头抓走……”
江桥终于转过来看到了容禅,只是他看见容禅现在的样子,心里也是吃了一惊,他淡淡的,像一片影子一样,随时会消散。江桥伸手抚摸他,亦穿过了一片虚空。
容禅伸手抚摸江桥的脸,他看到江桥空旷和寂寥的眼神,心中生出无数的怜惜和哀伤之意,虽然他现在只剩下了魂体。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你为什么要傻乎乎地去爬那三千阶呢,等我不好吗?我被母亲她……关住了,我想出来找你,亦不能出来。”
想到母亲已逝,清微剑宗已灭,容禅的心又渐渐低沉下来。他靠在江桥身上,像是拥有最后一块珍宝。
“小桥,不要离开我,你打我、骂我,不高兴就拿刀刺我,你把我大卸八块也好,断胳膊断腿也行,只要你消气了……不要丢开我。”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怎么样都不能弥补你,我亦不奢求你的原谅……你折磨我,拿我出气吧……只要让我仍跟在你身边。”
“我想看着你……”
“在那血池的时候,我就想,是有我的桥啊,不然我怎么撑下来呢。我想到你在等我,就怎么样都不能睡过去……”
“小桥,我想你……要是你不在了,我也不想活了。”
容禅絮絮叨叨说了很久,直到江桥感觉到他的声音低下去了。然后江桥侧首看着,容禅睡在了他肩上,身上散发淡淡的光点,仿佛渐渐消散。
那魂体发着白光。
江桥伸手,容禅的魂体便像一只蝴蝶一样飞进他掌心里。他将容禅的魂体收入了识海之中,并加上一道封印,隔绝了他的感知。
枯藤和指玄踏入了江桥居住的莲花小苑内。
看到枯藤和指玄进来,江桥一掀衣摆,对着二人跪了下来。
枯藤急忙上前搀扶,道:“江桥,起来罢!”
江桥固执地跪在地上。他的眼圈红了。刚才容禅说了这么久的话,他都没有回应一句。
江桥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伤重初愈的苍白的额头上磕出了血痕。江桥眼神空洞地说:
“请您,救容禅。”
虽然早知道了结果,枯藤看到江桥的样子,心中亦一恸。他手指轻抚,掐了个指诀,枯藤化作的拂尘轻扫,江桥额上的血痕便消失了。
“你可知道,非断绝尘缘,忘情了恨,修不得这无情道。”
“我知道。”
“这《元始经》,是与《坐忘经》齐名的上三天功法之一,不同于《坐忘经》只求忘身合一,《元始经》乃至道无情。”
“……我愿学。”
枯藤又看了指玄一眼,指玄淡淡道:“这无情道,不是你想入,便能入的。”
他说:“你看到这一池莲花了吗?”
“此乃混沌莲花。天地初开时诞育的红莲。”
“要救容禅,为其重塑肉身,需得用混沌莲花的莲藕,为其雕刻身体。若你修不得《元始经》,入不了无情道,这莲藕便雕刻不得。”
“若是不成……时间到了,容禅会魂飞魄散。”指玄冷淡无情地说。
江桥微微张开了嘴唇。
指玄说:“你做不到忘情,便救不了容禅。到那时……莫怪我们二人,没有用心救你们。”
良久,江桥说:“我知道了。”
指玄给了江桥一把小玉刀,说:“你现在开始雕吧。他是什么样子,你最清楚,只有你能把他的样子雕出来。”
指玄又在指尖蓄了一阵灵力,过一会儿,他直接将一抹苍青色的灵力,拍入江桥脑门之中。江桥便觉得脑中多了一段功法,玄奥深妙。
指玄说:“这是《元始经》第一篇,你先开始修吧。”——
作者有话说:爆更……
卡了一下,一卡就去洗个澡,回来继续写……时速一千……
还挺难写的……怎么转变心理,以后就不是小桥了,是大发神威江首座了,高攀不起……
现在还是可怜兮兮小桥……
请你珍惜……容禅……
第109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3
第一篇, 为《洞真》,洞明世事真相。
江桥体悟了一会儿指玄传给他的功法, 只觉得进入了另一个寂静空旷的世界。
他接回仙骨, 洗涤心境,修行起来事半功倍,只是从入门到领悟, 还有很长路要走。
太玄仙宫的弟子帮助他挖出了莲花池中的莲藕, 那些莲藕肥硕粗大,足有人的大腿粗, 用来雕刻一个人的身体不成问题。
江桥握着玉刀,落下第一刀的时候,眼前浮现出的却是容禅的样子。
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微笑的样子,眼窝的深度, 鼻梁的高度, 轻抿的唇,看人时似笑非笑的神情。每落下一刀,就觉得容禅的样子在他心中愈发清晰, 而他需刀刀忘情, 一生杂念, 手中的刀便废了, 刻的莲藕也废了。
莲藕砸落地上,变成了一整块玉石, 连那些碎屑, 都变成了玉屑。
无法依着《元始经》的功法雕刻这些莲藕,这些莲藕便会失去生机,不化成人体,而是化成无用的玉石。
他心中想象容禅的样子越真实, 落下的刻刀越逼真,而那刻刀中一旦带了情,就会让他的雕刻失败。
江桥刻了很多,失败了很多。
他闭上眼睛,回味着指玄传授他的《元始经》,经书中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千载妄度,万法成空。他落下每一刀时,想起的又是和容禅在一起的日日夜夜……
花朝节的鲜花自巷头开满巷尾,他们携手走过整座城……在潮湿的黑夜海边,潮声阵阵中的亲吻……
飞剑在云雾间穿梭,一道鲤鱼梁上坐着两个人……
戏台上演着离合悲欢的故事,他们在深巷里寻找那一个写书人……
而这一切迄今,灰飞烟灭,徒留空叹。
江桥放弃了先雕容禅的头,他雕了容禅许多的身体部位,拼拼凑凑,可以拼出来一个容禅。
有时候容禅会从他的识海钻出来看他雕刻,并不断地提出意见:
“这是给我雕身体吗?可不可以改一改……”
“这儿太长了,这儿又太短了……这儿要修改。”
江桥停下手中的雕刻,说:“你要怎样?”
容禅的魂体飘过去,贴在江桥耳边,叽里咕噜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江桥脸色突然变红,说:“你是人,不是畜生。”
容禅腆着脸靠近江桥,握着江桥的手臂,然而他是魂体,只握了一个空。容禅说:“本来就是这么长,这么粗嘛……这你以后也要用的,粗一点、大一点,让你更舒服。”
但你这是人类的要求吗?都快成驴了。
江桥脸颊抽搐着,忍着容禅的一次又一次恳求,只在人类的极限范围内,按照他的要求雕了。
江桥雕了容禅的许多身体部位,每一寸,都是按照他对容禅的记忆进行的。
容禅也渐渐松了口气,江桥愿意和他说话,是不是逐渐原谅他的,逐渐气消了?
江桥的身边,散落了许多玉块,那些都是他失败的作品。也有一些雕成功的部分,放在那里。江桥坐在了一大片玉石和莲藕碎片中央。
菡萏摇曳,一刻很短,又很漫长。
容禅刚开始会经常出来,缠着江桥说话,后来他就渐渐出来少了,因为他魂体的力量越来越弱。每一次,他需要在江桥的识海中沉睡的时间越来越久,才有力量支撑他离开江桥的识海。
江桥修炼《元始经》越来越多,心思愈发沉静,下刀很稳,雕刻的成功率越来越高了。
他渐渐雕完了容禅的整个身体,只剩下胸口和头颅的半身。
他尝试了很多次,雕刻得越来越逼真和完美,但每次都是差一点儿。
这一次,是他花时间最久,下刀最流畅,刻得最完美的一件作品。看到这尊像,就仿佛看到了容禅自身。但是在刻最后一刀的时候,他的手,不知不觉,还是滑了。
容禅已经很少出来了,他魂体的颜色愈发淡了。他静静站在江桥身边,看着他雕刻自己,然后,他才知道,他在江桥眼里是什么模样。
所有的容禅,无论是持剑战斗中的,还是轻摇折扇的,闭目打坐的,嘴角都含着一抹淡淡的笑。他在江桥眼中的样子,远比他以为的温柔。
那唇角的弧度,眼神的柔和,或许是江桥为他做的雕像,唯一与他原本的身体不太相似的地方。
容禅靠在江桥肩上,渐渐睡着了。
江桥感觉到容禅的魂体在一丝一缕消散,他心中一急,一滴泪从眼眶中滴落,砸到他正刻着的容禅头颅之上。
随着下刀失败,江桥怀中的那一段莲藕,再次化为无数玉石,碎裂在地。
江桥手中的玉刀滑落在地,他感觉,容禅要消散了。
江桥又取了新的莲藕雕刻,疯了一样刻着。他心中洋溢着复杂的感受,一方面,他不断逼自己要恨容禅,他让自己想起他从小在清微剑宗后山被人欺负,他一次次在石磨盘上打坐修为不得寸进,清微剑宗要将他赶出宗门;另一方面,他又刻出来容禅温柔的模样,容禅静静看着他的样子。
失败……
又失败……
江桥握着刻刀手上磨出了血痕,他身边堆放着无数个容禅的玉石雕像,有些微笑着,有些表情冷一些,有些沉默地看着他,他们是那个静静靠在他肩上睡着的容禅的无数影子,仿佛无数个容禅在不同角度看着他。
“啊——”江桥的掌心被玉刀划出深深血痕,血珠沁出。
他低下头,怅恨地哭着,为什么,他始终不能成功?他要恨容禅、忘掉容禅,但还是刻出了一个个容禅在他心中的模样。
江桥沉默地重复工作,失败,重来,再失败,再重来。
指玄和枯藤于远处的凭栏上看着江桥,看他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重复过程。枯藤道:“唉……这孩子,还未悟啊。”
指玄说:“他年纪尚幼,一时入了迷途,我们给他的时间,太少了。”
“师弟,我有一钵黄粱米饭,要不,你去助他吧?”指玄说。
枯藤说:“也好,师兄,让我点醒他一下。”
指玄于袖中取出一紫金色钵盂,其中盛了一小捧黄粱米。枯藤便携了这钵盂,飘至江桥身边。
江桥本还在沉默刻苦地雕刻,感觉到身边来了一人。
枯藤慈爱地说:“孩子,你累了,先休息一阵吧。”
枯藤往江桥的身上披了一件外衣,江桥便觉得身体松懈下来了。
他说着,又取出一带炭火的小炉子,将师兄给的黄粱米倒入锅中,加水,开始不紧不慢地煮起饭来。
江桥披着枯藤给的外衣,小米饭的香气又一阵一阵飘入鼻中,觉得愈发困倦了。
片刻,黄粱米饭煮好了,枯藤盛了一碗,请江桥吃。枯藤说:“孩子,吃点东西补补身体吧。”
江桥接过碗筷,一口一口吃着着冒热气的黄粱米饭,味道甘甜,吃完的时候,他也睡着了。
江桥趴在玉石桌案上。
枯藤将外衣往江桥身上拢了拢,平静道:“孩子,睡一觉吧,睡醒了,就好了。”
江桥进入了重叠反复的梦境之中,他仿佛穿过一道又一道门,见到了无数面镜子,身前、身后、头顶、脚下,有些镜子里是他,有些镜子里又不像他,有些镜子里是陌生的他。
他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这黄粱米饭,可以吸取人往世业力中的记忆碎片,重塑因果,凝结成亦真亦幻的溯世经历。有助于突破心境。
简单来说,就是回溯前世经历,找寻其中遗留的因缘孽果,突破此生心障。
什么时候清醒了,就什么时候从这黄粱一梦中醒来了。
江桥昏昏沉沉的,被投入了数个重叠的前世经历之中——
作者有话说:先到这儿吧……
接下来的大概有九世(九个梦),算是半真半假的梦境,如果觉得虐的话就当做梦境就好,我觉得可能比之前虐一点点……
吸取教训,每一世,我大概会只截取一些印象深刻的片段来写,长的几章,短的可能不够一章
具体大纲我还要细化一下,周五晚上再更下一章吧
第110章 第一世双鲤
客从远方来, 遗我双鲤鱼。
——题记
这一世,江桥仍为无情骨, 容禅为有情骨, 没有换过来。
谢蓬山回清微剑宗时晚了一会儿,没有在山脚的江家村停留,也没有遇见江幺儿。
一年后, 江幺儿被游历至此的枯藤道人发现, 带回太玄仙宫,取名江止, 入了无情道。
江止于雪山绝壁间修炼,悟性超脱,神姿高彻,年纪轻轻, 就成了太玄仙宫弟子中的第一人。
容禅在清微剑宗长大, 温柔多情,喜爱玩乐,最喜携伴游历天下。
他们一直都没遇见彼此, 直到——
容禅乘舟游历壑明江, 至俊疾山时遇了风雨, 舟船搁浅。他们的小舟与另一艘稍大的船撞到了一起, 容禅问过船家,许他们登船避雨。
容禅一上了船, 就看见船舱中坐着一个人。
小舟轻轻飘荡着, 舟中人穿一身莹白朴素的白衣,长发至腰。他眉目冷清,带一点超然世外的清寂洒落,抬眸间, 墨染双瞳。
一把白色长剑横亘在他膝前。
“这位是……”
容禅一见他,就忘了神了,仿佛几辈子没见过的故人。
船家笑道:“这是自北边来的客人。”
江止微微点头,表情冷寂:“在下江止。”
容禅执扇行礼,道:“在下容禅,幸会公子。”见了他,话都不记得怎么说了。
容禅的目光一直落在这位江公子身上,他虽自身长得俊美风流,但从未见过江公子这样的人。如山间明月,如松林泉流。与他像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颜色。
容禅与这位江公子交谈着,他虽惜言少词,但与容禅见解相似,阅历甚广,无论说到何种话题,他都能接上来,三言两句,字字珠玑。容禅的每一句话,他都有回应。
容禅在掌心轻敲着折扇,怎会有人,如瑶林琼树?
容禅满心满眼皆是这位江公子,又一直与之攀谈,把他在途中遇到的,一同赏玩江景的美少年气跑了。少年一甩容禅的袖子,见容禅自上船后就再没理过他,至此也不回应,便生气地跑了。
容禅没太在意,他遇见过很多人,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喜欢的,有趣的,就在一起玩一阵,兴致散了就离开。他温柔体贴,又大方肆意,喜欢他的人如流水,他待谁都一样好,都一样照顾关怀,但始终淡淡的,未遇见过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人……
而今,才知道动心是什么滋味……
船行至岸,岸边一片古柏森森。江止需弃舟登岸,长剑被麻布包裹着,背在身后。江止需与容禅告别了,他有要事在身,需入山去斩除一妖物。
容禅依依惜别,他不忍分离,但他已经随江止浮舟南下,交谈了三天三夜,早错过了自己的目的地。
江止此行需孤身入山。
容禅道:“江公子,不知之后……可否再见?我们交谈甚是投缘……若有机会,可否同游?”
江止的目光寂寂的,他神情冷落,仿佛天地万物,不入他心。容貌如清泉冷流,漱玉琢光。
容禅的眼睛里却全是水意,勾连缠绵,仿佛粘在江止身上。
江止想了想,递出一块玉牌,道:“这是太玄仙宫玉牌,若有讯息,可以通过此玉牌传给我。”
容禅接过这白玉雕成的方形令牌,上方有着四个篆字:“江流万古?”
“这是我的剑名。”江止道。
容禅拱手道谢:“谢过江公子……我会,写信给你的。”
怎么办,江止一转身,他就已经想叫住他,再和他说话了。
小船悠悠地,再向北划去。他出来许久,该回去探望母亲了。
容禅趴在船头上,面前摊开了一丈多长的白宣,末端差点飘入江水中。容禅捏着毛笔,在想,他要和江止说什么……太多,太多要说的了。
他望着那青绿山峰、澄碧江水,小舟如一缕鹅毛,飘荡于天地之间,云气浩渺。他忍不住想将自己的所有心情、见闻都传递给江止。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他遇到一丛开得很好的花,便将那花夹在信中,寄给江止;他路过一个钟声清越的禅寺,便将自己的见闻,写在信中,寄给江止。
数日之后,江止会回信,寥寥数语,告知自己的近况,以及斩杀妖物的进展。
容禅抱着那封信,白宣上清隽有力的字迹,仿佛写进他心里,他也将那封信贴在自己的胸口上,怦怦跳。他仿佛闻到了信纸上残留的气息,是那日遇见江止时的清淡香气。
容禅卧在船舱里,望着外面天地行走,小舟缓缓地漂浮于水流之上,打转,那日所见白衣剑仙的身影,愈发澄澈地在他心中呈现。
江止……
容禅走走停停,走到美景之处,便将那些赏心悦目的景色绘下来,寄给江止;有时他也遇到一些好吃、好玩的物件,便都收集起来,送给江止。
三月之后,江南春归,他与江止书信往来已有几回,容禅都将那些回信抱在胸口,仿佛宝物。
回到清微剑宗后,容禅迫不及待地向他人打听江止。
“你说一位,自北海玄洲而来,太玄仙宫的江公子?”
“他是否寡言少词,冷如冰雪?”
容禅想起江止,他眉宇之间,确实仿佛含着一块万年不化的冰。他如冒着寒气的冷玉,洁净无瑕。
“他是太玄仙宫黄庭太师祖的弟子,指玄的小师弟,辈分极高。据说他天赋极深,修为深厚,太玄仙宫这一代弟子的首座,将来有望接任指玄。”
“他生来就是无情仙骨,自小入了无情道。”
“你说,什么?”容禅道。
“他修的是无情道?”
“对。天地不仁,道法自然的无情道。”那人点头。
“那他,可会动心……”
“你在说笑什么?无情道视万法为空,冷心冷情,看破因缘业果,不为万物所动,怎么会沉溺于小儿情爱?”那人笑道。
容禅的心悄悄地碎了……他握着手中的信,发烫,江止,真的是一块不会为任何人打动的冰吗?
但是他还是止不住地想江止。
那人又说:“无情道,一旦动了心,便身死道消呵……”
容禅想起那舟中人,白衣胜雪,他眉目清俊,确实不似为任何人所动的样子。
江止斩妖归来,容禅写信约他月夜同游禅院。
那禅院建在山间,离圆月如此之近,仿佛触手可及。容禅与禅院住持相熟,因此约江止于夜间游览。登上那高低错落的石阶,穿过松香弥漫的亭台,碑刻上的印记已逾千年。容禅望着月光下的江止,呆呆愣愣,这一生,仿佛就活了这一刻。
他身披着一身明光,仰头看月,侧脸落在阴影里。鼻尖、嘴唇的线条是那么柔和、优美。他身后背一把长剑,剑气缥缈,白衣洒脱,混似仙人,
“江止,你觉得我……是你的什么?”容禅问。
江止思考了一会儿,说:“朋友?”
容禅笑了,说:“对,朋友……是朋友。”
他们于松下弈棋,月光将棋盘纵横照得分明,每一枚棋子都投下阴影。容禅心已乱,下了几盘都输得彻底,黑白子交锋,他却丧土失地,溃不成军。
容禅笑道:“不下了……江止,能否陪我,喝点酒?”
青年清冷寂静的目光看着容禅,不带一丝情感,他仿佛看出容禅的眼里溢出一点恳求,又有一点颓唐后的放纵。
“好。”江止说。
“好,不醉不归。”容禅说。他捂着自己胸口,为什么分明笑着,他却觉得越来越痛。
因为他发现青年的目光永远不会为他动容,表情永远不会因他欣喜,或者难过。他们永远无法心意相通。他将满腔的情爱献给青年,却只换来了风过了无痕,月色如霜,云淡风轻。
容禅笑着,酒咳进了肺里,他却一杯接着一杯,从不停下。
江止目光清透,他为容禅倒酒,他亦喝了许多杯,但脊背挺直,姿仪振肃,除了衣上多一些酒气,并无醉态。
他们从黑夜喝到了天明,晓星沉落,金鸡啼叫。
容禅趴在了棋盘上,衣袖已被酒液沾湿,他伸手还欲再取酒壶,却被江止按住了手。“别再喝了。”江止说。
容禅目光发红地看着江止,江止将一件外衣披到了他身上。“再喝,就伤身了。”江止说。
容禅笑着,装醉,他紧紧扯住了江止的衣袖,目光恳求道:
“江止,你真的修的是无情道吗?”
“嗯。”
“你这一生,有没有一个人……”
“怎么了?”
“没事,没事!”容禅忽然大笑起来,他站起来,身体却摇晃,“真是喝多了……”他目光看着江止却含着悲伤。他倒在了江止的臂弯里,江止抱着他。
容禅紧紧抓着江止身后的衣物,看着那魂牵梦萦的面容就在身侧,近在咫尺,远在天涯。他抓着江止的衣物愈发用力,揉皱了白衣。
“抱歉,让你见笑了。”容禅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唇角含笑。
他看着江止,目光中仍含着细细碎碎的情意,他却掩了眸光,将所有失意埋藏心底。因为他知道江止不会给他任何回应。
“无事。”
容禅执扇向江止拱手:“江公子,此后若是有机会,我们能否……再像今夜这般同游、赏月、弈棋、饮酒?”
江止想,如今夜这般,他并不讨厌。
“可。”
容禅淡淡地笑了——
作者有话说:今天九点半才到家,加班,先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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