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世双鲤2


    江止仍常常见到容禅。


    他风趣健谈, 又周到心细,不时约江止同游, 或者与江止通信, 只是他十分克制。江止只觉得他像一个似有若无的影子,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不是十分显眼,但每次回首望去, 他总在身边, 伸手可及的范围。


    后来江止回了太玄仙宫,专心修炼。


    过了一段时间, 江止听说,容禅过得并不十分好。


    清微剑宗突遭大难,他们赶到时,无咎山已经化为一片废墟。容禅失踪了一段时间, 回来后, 面容已经不复初见时的悠游肆意,而是增上了几分阴晦和忧郁,像换了一个人。


    他见到江止时, 还是微微笑了一下。


    他以真心待身边的所有人, 却总是被欺骗背叛。他曾与江止说, 他的愿望就是找到一个真心待他的人, 可他时常被辜负。


    有人为他的容貌而来,有人为他的修为而来, 也有人为传说中, 清微剑宗覆灭后,还在他身上的宝库而来。


    他只希望,有人为他自己而来。


    江止遇到他时,他正在被数个修士追杀, 这些修士逼他交出清微剑宗的传世法宝。容禅说清微剑宗已毁,法宝并不存在,这些人并不相信。


    容禅的脸色灰败压抑,他身上藏着清微剑宗最后的宝库的消息,正是他身边信任的人传出去的。


    江止顺手解了他的围。


    江止见他受了伤,孤身一人,问他是否要与他同去太玄仙宫,停留一段时间。


    容禅打坐调息,摇摇头。他又看着江止,认真地询问:


    “江止,你现在过得好吗?”


    江止想了想,点点头。他的生活平顺,一成不变。不是在太玄仙宫雪顶修炼,就是奉掌教之命在十洲三岛寻找妖邪线索,处理异状。


    他并没有几个朋友,除了同门和师兄,似乎相熟的,只有容禅一人而已。


    容禅说:“那就好,我放心了。”


    江止抿着嘴唇,他并不擅长劝服他人,因此见到容禅窘迫,有心相助,但容禅并不领情。


    容禅不想打扰江止。尤其是,他现在并没有能力保护江止,相反,会给他带来麻烦。


    容禅脚步踉跄地走了。


    江止回了太玄仙宫。


    他又陆续听说了容禅一些事。据说他不知从哪儿学了一些邪门功法,法术极其厉害。他杀死了许多一直追在他身后的仇家,又在南海炎洲大开杀戒,杀了很多怀疑曾在清微剑宗遭难时落井下石的人。


    他在修界的名声毁誉参半,有许多人厌恶他、追杀他,也有一些人欣赏他,认为他有血性,快意恩仇。


    江止只记得,初见时,容禅分明是一个温柔肆意、贵气逼人的风流公子。玉骨金魂,重诺疏财。但江止也记得,他眼里一点点染上痛苦和挣扎。


    不知怎么地,修行从未出过岔子的江止,罕见地走火入魔了。


    也许是因为江止在斩杀一头嗜血熊怪时,被染上了太多魔气,那熊胆太苦,惹出人心太多戾气与不满,使得江止心境受到污染。


    枯藤费尽心机镇压江止身上魔气,仍看着他双目赤红,屈指成爪,在榻上几近发狂。数人合力试图制服他,都不能阻止他坠魔。


    指玄道,也许是江止修行太过顺利,从未有过心魔,而今终于遇上了屏障。此前积累的微小沉疴,一朝爆发。然而无情仙骨的心魔,古书中从未有过记载,他们也不知如何处理。只能依靠江止自己,领悟突破。


    枯藤又说,不能放任江止这样下去,他可能会散功道消……


    指玄说,或许取来五芝云涧中的阴阳双鲤,涤心静气,尚可挽救……


    枯藤说,五芝云涧是仙境陨落,危险未知,怎能去取来……


    容禅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太玄仙宫,他看着病榻上人事不知的江止,紧紧握住了江止的手。他回头对枯藤和指玄说,他去。


    江止醒来时,就只看到容禅重伤未愈,苍白着脸趴在他床边睡觉。意识混沌中,他记得容禅一身是血,衣裳破烂,推开宫门走了进来,脚步踉跄,提着两尾红色鲤鱼。


    同门说,为了取得这阴阳双鲤,容禅丢了大半修为,命也差点没了。


    江止说,何至于做这么危险的事?即便没有阴阳双鲤,太玄仙宫总还能找到其他方法救他,或者他自己扛过来,即便他最终身死道消又如何。各安其命,自然之道。容禅只是笑笑不说话。


    江止并不懂容禅的心。


    容禅也只是温柔浅淡地看着江止,他早将自己的所有心意,深深地埋在最底下。这些年,他早忘记了动情地看着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他看着江止修为越来越高,人气越来越淡,整个人,像是一尊清冷尊贵的神像,只是还会喘气。如果说冰做成的人有模样,大概就是江止的模样。


    江止却蓦然抓住容禅的手,问:“你的眼神为何如此驳杂,含着血丝?你的修为出了什么问题,为何灵气如此散乱?”


    “你修的,什么功法?”江止听修界的人说,容禅修了邪功。


    但是江止分明感觉,容禅的功法在涣散。


    容禅却淡淡拂去江止的手,笑着说:“我心中有一个永远得不到的人,他修了无情道,我只能修极情道。”


    对他的渴望永远无法满足,因而成了我的道。


    江止微皱着眉,对容禅说:“你的修为有散去的迹象,你最好留在太玄仙宫一段时间,我想办法为你稳定修为。”


    容禅却拒绝了。这只是,饮鸩止渴而已。


    容禅不愿江止插手他的修行,是因为,他知道这条是不断下滑的路,被迫接受魏尝传承的那时,他就知道,这是一条断头的死路。修为衰竭而死或者被仇人围剿而死,对他来说并没有差别。


    他不想江止看到他心里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宗门破灭,父母双亡,坠入邪道,他能为江止做的,只有帮他取来双鲤而已。


    他希望江止对他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初见时那个温柔多情的公子。


    容禅离开了太玄仙宫。


    再见时,已经是容禅濒死之刻。


    江止握着容禅的手,容禅躺在榻上,嘴角、口鼻、耳朵,不断地涌出鲜血和肉块。他眼神涣散地看着江止,反握着江止的手越来越紧,手指骨节突出,如瘦削的铁钩一般。


    江止不断向他体内输入灵力,挽留着他的性命。容禅又喷了一口血,温柔地看着江止,说:“别救了,别救我了……我早该死了……”


    “你怎么了?”江止问。眉宇间少见地含了怒气。


    容禅笑了一下,更多的血被呕出来,他身体里的血仿佛永远流不完。他身上皆是刀伤、剑伤,烧灼、冰冻,这些绝不是他自己能够受的伤。


    “谁害的你?”江止问。


    容禅握着江止的手,把自己的冰凉的脸贴在他手背上。江止的江流万古剑因主人的怒气出鞘,然而容禅也只是怜惜又珍视地看着江止:“别动,让我这样……再靠一下就好……”


    “他们说,他们手里有我父母的遗物。”容禅的眼角涌出泪珠。


    自清微剑宗覆灭,茹忆雪战死后,孤光自照剑和夜光常满杯就不知去向。在修界浮沉这些年,容禅早已学会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任何表象。但是这些人说,他们有他父母的遗物。


    曾经是十洲三岛的神仙眷侣,现在皆沉溺黄泉,天各一方,尸骨不全,留在他们的独子在世,孤零零的。


    “我知道是个圈套,但我还是去了。”容禅的脸贴在江止的掌心里。


    “到了之后,我发现……咳咳……”容禅开始咳嗽,眼圈泛红,泪珠接连滚落。他这些年,被别人追杀又追杀别人,早结下了数不清的仇怨,十洲三岛处处是对他恨之入骨的人。


    “江止……别救我了……浪费灵力。可不可以,让我抱一下?”


    江止将容禅半扶起来,靠在自己的怀中。容禅看着江止,他的血迹沾染了江止的白衣,他将江止的衣襟越抓越紧。


    江止握着容禅的手。


    容禅流着泪道:“江止,有情太苦,可不可以,下辈子换过来,你做有情骨,我做无情骨?”


    江止看着容禅抓他的手,爆出青筋,仿佛最后的救命稻草。江止说:


    “好。”


    容禅笑了一下,接着又更紧地抱着江止,说:“不,有情太苦,我不舍得你受苦,还是我来做有情骨,你做无情骨。”


    江止静静地,也说:“好”。


    “江止,我们这一世,认识得太晚,我想下一世,早一点认识你……”


    容禅在江止怀里笑着死去。


    江止埋葬了容禅。


    他在容禅去世的江边,建了一座草庐,每日只练剑,为容禅守墓。


    十年间,他追查到了暗害容禅的凶手,将那些人一一斩杀殆尽,为容禅报仇。他找回了,落在那些人手中的容禅父母的遗物,孤光自照剑与夜光常满杯。


    只是,孤光剑断,常满杯碎。


    江止将孤光剑与常满杯埋葬在容禅的墓前,并祭奠水酒。


    十年来,容禅的墓早被青草覆盖,墓碑上也长满了苔痕。


    江止只在江岸边,一日日练剑,他的修为越来越高深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江止发现经常有人来容禅的墓前拜祭,而且,是陌生人。


    江止问那些陌生的男男女女,为什么来容禅的墓前拜祭。


    他们只说,听说这是一座相思冢,埋葬着一位为爱而死的仙人,因此他们常来拜祭,可以保佑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江止继续练剑,他已经接近飞升。


    天雷有一日砸到岸边悬崖上,一道道打在白衣翩飞的江止身上。他已修至渡劫期满,无喜无怒,道法圆融。他持剑飞身迎向半空,一剑剑劈砍着那些向他打来的天雷。


    他经受了九十九道天雷的淬炼,人间的肉.体都已消解。忽然从半空中传来一怒吼声,那是对心境的拷问:


    “江止!你欲得道成仙——”


    “业力可解?


    因果可解?


    情债可解?”


    江止持剑向天上飞,他心境毫无波澜,剑影纵横,剑气冲天,答道:


    “无往世业力!


    无来世因果!


    无生生世世情债!”


    但是他不知为什么,偏偏这时候,忽然想起了曾经和容禅一同在悬崖上看星星的夜晚。


    那时候容禅还非常年轻,没有经历过后来的惨事,他的眼里仿佛盛满了整条星河。他淡笑着问江止:


    “江止,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会变成什么?”


    会变成什么?他那个时候应该没有回答,或者想出了答案,却没有回答。


    会变成什么……会变成人心啊,他想起了答案。他只记得容禅那时充满笑意的眼里,都是星星。


    天雷一道道劈下来,将江止劈得粉碎,也将他的一生修为,皆归为空。


    江止身死道消——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晚了一点没拿到小红花!!![爆哭][爆哭][爆哭]


    第112章 第二世枕上雪


    江南何所有, 聊赠一枝春。


    ——题记。


    “咦,快看, 这是什么?”


    雪地里驶过一辆豪华精致的马车, 路边的雪堆里却丢着一个布包裹着的婴儿。


    马车上跳下来一大一小两个人,男人三四十岁,男孩六七岁。男孩抱起雪地里的襁褓, 婴儿被冻得脸蛋发红, 小手也动不了了,但黑眼珠还咕噜噜转着。


    “好可怜, 爹,我们把他带回家去吧?”男孩说。


    男人查看了一下婴儿的襁褓,里面只写了婴儿的名字,以及婴儿全家亡故, 无力抚养, 请求好心人收留。


    男人摸了一下儿子的头,说:“那好,你来照顾他吧, 他叫江止。”


    “禅儿, 他以后就是你弟弟。”


    “嗯好!”男孩看着父亲说。


    男孩回家后, 把婴儿放到他自己的榻上。婴儿很健康, 回暖后,眼睛就转来转去, 手脚乱动着。虽然被丢在雪地里, 却没生病。


    男孩玩弄着婴儿的手脚,就像多了一件新奇玩具。


    父亲对男孩说:“容禅,不可三心二意,你既救了他, 就要陪着他长大。”


    “是,父亲。”


    男孩把自己的玩具都找来了,堆在婴儿身边。据奶娘说,这个婴儿比他小时候要好带得多,不哭不闹,乖巧听话,喂什么吃什么。


    容禅抓着婴儿的小脚说:“弟弟,你快长大吧,我等你长大。”


    男孩虽然捡来了婴儿,但没有很快失去兴趣,他认真地给婴儿喂食、洗澡,等他长大后,又教他穿衣服、洗漱、读书认字,虽然他自己也是个孩子。弟弟晚上怕黑,他就抱着弟弟,两个人在一张榻上睡觉。


    “容哥哥,为什么你的手这么大,我的这么小。”黑夜里,小江止伸出手,和小容禅的手一起比对着。


    “因为我比你大。等你长大了,也和我一样。”小容禅捏捏小江止的鼻子。


    “容哥哥,这世上有没有鬼?”


    “也许有吧?”


    “那怎么办?鬼会不会来抓我们?”小江止缩进了被子里。


    “不怕,等鬼来了,我就用剑刺它的膻中穴,再次巨阙穴,又刺气海穴……”小容禅手舞足蹈地在床上给小江止演示新学的剑招。


    “容哥哥,你真厉害,什么都会。”小江止崇拜地说。


    “嘿嘿。”小容禅在小江止的身上戳来戳去,把他逗乐,两人咯咯笑成一团,又叽里咕噜地在被窝里说话。直到父亲在门外敲敲门,提醒两人该睡了。他们才缩进被窝里,香甜地睡着了。


    时间如流水过去,几年了,容禅已经长成了少年,十二岁。他第一次外出拜师学剑,很久才回来。


    他回到家中,忽有一个小孩像炮弹一样冲过来。容禅张开手臂,小孩便一头扎入了他怀中。


    “容哥哥!容哥哥!”


    小孩脸色发红,满身是汗,容禅一把把他抱了起来,又擦了擦他额上的汗。江止说:“容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嗯。怎么这么多汗。”


    “我在练剑……”小孩手里还抓着一把木剑。


    容禅拍了拍江止的小屁股,说:“别练了,先把衣服换了。”


    他把江止按在自己膝上,就要强行扒了他,给他换掉汗湿的衣服。谁知已经懂一点事的江止死命扯着自己裤子,说:“我不要哥哥给我换衣服……”


    容禅戳戳江止的脑袋,说:“你才几岁?”虽然他也是一个刚到变声期的少年。


    换好了衣服,小江止扭了扭身体,靠在容禅怀里,抱着他脖子说:“容哥哥,我也想像你一样学剑……”容禅的背后背着一把长剑,他已经随父亲练剑多年。


    容禅捏了捏江止的脸蛋,说:“好,我们一样,你也学剑。”


    容禅在家中一直待到过年。


    年夜时,庭院中下起了雪。


    刚才全家人在吃年夜饭,容禅夹到什么,就都放到江止碗里,哄着他吃饭,江止也张嘴等着容禅喂。父母笑他们,比自己吃饭都上心。


    江止不好意思了,抱着碗说:“我自己可以吃饭。不要容哥哥喂我。”


    容禅哄道:“等容哥哥老了,吃不动了,弟弟再喂我好吗?”


    吃完饭,容禅牵着江止出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红艳艳的灯笼下,雪地里一片横斜疏影,梅香浮动。


    容禅走到雪地里,团起一把雪,揉成了雪球,顽皮地向江止砸去。江止蓦然被雪球砸中了身体,脖子冷得一激灵,他也抓起一团雪,笑着开始反击。


    雪地里一大一小两个小孩,互相砸来砸去,打着雪仗。落雪缤纷,他们却在梅树下奔跑,你砸了我一个,我必定要投一个作为回报。直到容禅追上了比他年纪小的江止,抓着他的双手把他压在雪地里,假装凶狠道:


    “还敢砸我吗?叫哥哥,叫。”


    “我不叫,我不叫!”江止犟着嘴答。


    “不叫是么?”容禅坏坏地说,同时抓起一把雪,塞进江止脖子里去。


    “啊!”江止尖叫,和容禅在雪地里扭成一团。


    容家父母就这样看着他们。


    那时的美好,恍如画册中鲜艳的画面。回忆起来历历分明,但重现却是不可能。


    岁月荏苒,容禅和江止逐渐长大成人。


    容禅离家学剑很久,再回来时,蓦然发现,弟弟已经和他记忆中不一致。


    这一年,容禅已经二十二岁,江止十六岁。


    他离去时,江止还是个带着稚气的孩子,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初长成的少年。容禅还带回来了风车,这是他在路上买的,想着带回来给弟弟。


    现在好像,弟弟已经过了玩玩具的年纪。


    弟弟性子和小时候比,已经沉静了很多,但是容禅还把他当小时候一样对待。


    他悄悄走到正在写字的江止身后,伸手蒙住他的眼睛说:“你猜我是谁?”


    粗嘎的少年声已经变成清朗磁性的青年声音。


    江止蓦然转过头,容禅却看呆了。


    他已经褪去年幼时那种青涩和稚嫩,出落成清冷俊俏的少年。他后退了一步,垂首道:“容少,你回来了。”他又抬起头来看着容禅。


    还是他,只是,不太一样了。容禅第一次意识到,他不是孩子了。


    容禅习惯性地想摸摸江止的头,又放下了手,他说:“江止,你长大了。”


    入了夜,母亲说,离他们家不远的小镇上有戏可看,问他要不要带弟弟去看。容禅看了一眼江止,他低着头扒饭不说话,容禅说:


    “好。”


    仆人给他们雇了一艘小船,摇着乌篷船去隔壁镇上看戏。江止坐在船头,抱着膝盖,耳边只听到夜虫的鸣叫和哗啦啦的摇橹声。


    容禅看着他,少年已经开始抽条了,十分清瘦,手长脚长,短了的裤腿露出一截细白小腿。


    江止也在偷偷看容禅。


    容禅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坐了一会儿,却发觉无法像小时候一样自在。他也紧张起来。他问江止:


    “你为什么不叫我哥哥了?”


    江止抬眸看了一眼容禅,又垂下去,说:“我不小了。”


    容禅发觉江止比他还紧张。


    他以前怎么没发觉,江止长得这么好看,不是非常艳丽的长相,而是非常柔和清秀,让人感觉清风拂面。


    他们家的小江止,怎么跟个玉做的人一样?


    戏台上演了什么,容禅一点不记得了。他只知道人很多,他在背后看着江止的剪影,秀气精致。戏台上唱的尽是一些缘生缘灭的故事,容禅想的却是他的江止。


    被他一手养大的少年啊。


    戏看完了,但是不巧,他们坐着来的乌篷船漏水了,船夫正在修船。


    “不巧啊,二位少爷,这船今晚是回不去了,要不你们在这住一晚,第二天回去,或者走回去?”船夫道。


    容禅说:“路不远,我们走回去就是。”


    船夫给了容禅一盏灯笼,容禅提着灯笼,走在后面,和江止一起回家。


    灯光将二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江止每一脚,都踩在容禅的影子上。


    容禅看着江止,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江止十分依赖他,吃饭要他哄,睡觉也要他陪。他看着看着,思绪好像就和这无边的夜色溶到一起,到处月光皎洁,风悄露白。


    突然,江止走在前面脚滑了一下,差点栽进沟里,容禅伸手拉住了他。


    “小心。”江止回过头来,容禅却看他的脸火一样红。


    容禅低头查看江止的脚踝,挽起裤腿,露出擦伤的部分,而且,好像有点肿。


    容禅说:“你别走了,我背你吧。”


    江止抓着裤腿,有些不自在,他回避地说:“我,我行的。”


    容禅蹲下来,说:“你上来吧。你光屁股的样子我都不知见过几回了,害臊什么。”


    “帮我提着灯笼吧。”


    于是江止趴在容禅背上,挽住了容禅的脖子,并提着晃悠悠的灯笼。


    两人的隔阂明显少了一些,好像回到了幼时的亲密无间。江止闻着容禅身上的气息,他鬓边的碎发偶尔打到了他脸上,他仿佛听到容禅砰砰的心跳声,和他自己的心跳声重合到一起。


    令人安心的气息和声音。


    “容哥。”江止唤道。


    “诶——”容禅应着,又把他往上提了一下。


    回到家后,父母都已睡着,为避免吵醒父母,容禅说:“你就在我这儿歇着吧。”


    反正他们小时候也常在一张床上睡觉,没什么大不了。


    江止应了。


    上了床之后,江止背对着容禅,侧身睡了。他听到容禅的呼吸声逐渐变得清浅平稳。过了一会儿,江止正欲闭上眼睛,容禅却忽然翻了个身,自背后抱住了他。


    容禅的呼吸清晰地喷在江止颈侧,他为容禅的气息缠绕。而容禅的手臂牢牢放在他腰上,扣住。


    火热的身体贴在他身后。


    青年低沉喑哑的声音唤道:“江止。”


    “嗯。”江止答。


    这一夜,他知道,他们的关系已经逐渐变得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说:我在写什么……梦游了……


    不太会写兄弟,没灵感,写点流水账日常吧……


    这九世,是九种情感关系,比如朋友,兄弟,君臣,宿敌,猎物,夫妻,知己,陌路,爱人。原本我想写到让江桥得知换骨真相就入无情道的,后来觉得差了点什么,因为这时江桥的失望仅是对一人的失望而已,如果这样就入了无情道,理由不够,失恋不会导致对整个世界失望,而且他如果爱容禅的话,肯定心里还会反复,无法一刀斩断情丝。因此我想写九世,他经历了九世,明白因果、缘分和情感的本质,看穿一切,就会入无情道了。


    第113章 第二世枕上雪2


    容禅到了年纪, 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到处玩。幼时父亲希望他学剑,不过是让他强身健体。他长大了, 应该接手家中的产业并打理生意。


    容家是江南富商, 经营丝绸生意。


    容禅开始跟着家中的掌柜、伙计,四处奔走,查看桑园、蚕农, 收来上好的生丝, 又交给家中豢养的织工、绣娘,织出华丽无匹的丝绸。


    江南烟雨朦胧, 小桥流水处处,舟楫繁忙。


    偶尔偶尔,在某一年,会下雪, 轻薄艳丽的江南雪。


    容禅逐渐成熟了, 父母张罗着要给他说一门亲事,容禅摇摇头,笑着拒绝。母亲戳他的脑袋:“这么大个人了, 怎么不省心, 不给江止做个表率。”


    容禅看着正在院子里跟着师傅学染布的江止, 目光一触到他又离开。他笑着说:“弟弟还小, 我再带他两年。”


    晚上,江止穿过幽深寂静的小巷, 石板上堆着残雪, 又滑又冰。灯光透过重重叠叠的庭院,花窗繁复,影影幢幢。江止穿过一个月洞门时,身子突然被人拉住, 拽进了黑暗里。


    角落里正是容禅,呼吸擦过他冰凉凉的耳垂。容禅把江止拽入自己怀里,拢着他的手臂不让他动,嘴唇贴在耳际说:


    “今天怎么躲着我?”


    “没有。”


    “没有?怎么我一到了工坊,你就走了。喊你过来吃饭也不吃。”


    江止垂下头,细细碎碎的头发擦过额头,他看着地上枯黄的苔痕,说:“容禅,我……”


    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冰凉凉的水晶花沾到人的头发上,鼻尖上,凉丝丝的。容禅摸着江止冻得发红的手指,今天全泡在染缸里了。他把江止的双手拽出来,塞进自己的袖筒里,一块暖着。


    “你吃味了。”容禅咬着江止的耳垂轻笑。


    “我没有!”江止慌乱了,他乱挣扎,容禅反而把他越抱越紧。


    “怎么今天娘亲说要给我娶媳妇,你就这么慌,看我的眼神吓得要死。”


    “不是,你看错了。”


    “那算我看错了吧。”


    雪越下越大,容禅把江止拢进自己的外衣里,挡着风雪。他把头搁在江止肩膀上,缠着他,道:


    “你别怕,我的媳妇只有你。”


    “谁是你媳妇!”


    “好好好,怎么晚上不和我睡了?”


    “我有自己的床……”


    “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江止叹了口气。容禅悄悄和他十指紧握,冬夜寒冷,他贴着江止却觉得很火热。


    江止说:“容禅,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


    “不能怎样下去?”


    “别人不能发现我们的关系。”


    “发现了又如何,羡慕我们兄弟情深吗?”


    “容禅!”


    江止内心惊惶,身体瑟瑟发抖,容禅抱着他,却仿佛怎么样都不能回暖。江止垂着头说:“你会身败名裂,遭世人唾弃……”


    “这句话,应留着我第一次亲你的时候说。”容禅道。


    在发现自己对渐渐长大的江止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后,容禅展现出强烈的占有欲。他不喜欢江止和别人亲密接触,有人接近江止总是拦住。直到一次冲动之下,意乱情迷,他亲近了江止。


    容禅哄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管他人……若是有人置喙,就说是你不懂事,我强迫的你。”


    “容禅,你始终,要成亲的……你能扛,又能扛多久。”


    “能扛多久扛多久。”容禅看着天空道。


    “如果被别人发现,我们不仅是兄弟,还同为男子……”


    “有人乱看,我就挖了那人的眼睛;有人乱说,我就拔了他的舌头。小时候我捡到你,你就是属于我的,你长大了也跑不掉。”


    容禅把江止按在墙上,衔住他的嘴唇开始亲吻起来。柔软的嘴唇碰触着,抓着他的十指越扣越紧。容禅还小小咬了一下江止的舌尖,惩罚他的不专心。江止吃痛之后,又柔软地舔吻着,安抚并怜惜。


    雪落满头,恍如白首。


    “邦邦邦”,过了一会儿,夜里的打更声响起。亲吻了好一会儿的两人终于分开,四目相对着,嘴唇中哈出白气。


    容禅深邃的眼睛静静看着江止,说:“一切交给我,好吗?”


    打更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江止擦了一下容禅脸颊上的雪,容禅抓着他的手,说:“明晚爹娘外出看庄子去了,你来找我?”


    江止微不可见地一点头,没入黑暗去,与打更人擦肩而过。容禅亦没入黑暗去,转身离开。


    第二日不久,江止发烧了。


    大夫来瞧病,说:“约摸是雪夜冰寒,着凉了。”


    江止躺在榻上,额头滚烫。容禅坐在床边,抚摸着他的头,吓一跳,十分烫手。容禅掀开帘子出去,送大夫离开,大夫说:


    “开三服药,每日煎水服用,好好休息,放宽心。”


    容禅吩咐下仆去煎药,透过窗子,见到江止躺在床上,神色郁郁,望着一侧的纱帐。他淡淡浅笑,看见院子里的梅树上沾着雪,便折了一枝,带入室内。


    屋内火炉烧得旺旺的,容禅给江止盖好了被子,捂汗。他将那枝带雪的梅花放到江止枕上,说:


    “你看,这是什么?”


    江止盯着那株艳红的梅花看。容禅在铜盆里沾湿了手巾,帮他擦拭温热的脸颊和胸口,盖到江止的额头上。然后还不止,容禅干脆脱了鞋袜,也到床上,陪病中的江止一块躺着。


    “你上来做什么,小心过了病气。”江止沙哑的嗓音说。


    容禅把玩着江止的头发,说:“我身强力壮得很,不怕。”


    枕上那枝梅花就放在两人中间,容禅说:“等雪化了,春天到了,我带你到乡下去……我们去茶山上,看溪流,看白云,只有我们,不带别人……”


    他描述的画面很美妙,静谧安详,像梦一样。


    江止微微闭着眼睛,好像累了,要睡着了。容禅撑起身体,看着江止因发烧泛出粉色的脸,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这一幕,都被屋外的人看到。


    江止病好之后,继续到铺子里帮忙。


    他忙了一整天,病后初愈的身体,头重脚轻。铺子关门后,容禅派了一个小童来找他,说晚上准备了小菜,要带他一起吃。


    江止跟着小童穿过重重庭院,来到一个僻静的房间里,却没见到容禅。


    容貌端丽、气度威严的贵夫人在房间里等他。


    江止见到容夫人的那一刹,手心抓紧,浑身出汗,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容夫人说了什么他不记得了,脑子里嗡嗡的,身上发冷,只隐约听到这么几句:


    “我们把你养大,不求回报,只求你正直做人……”


    “……你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这叫兄弟逆伦……”


    “他脾气坏,又执拗……我来求你……他是容家唯一的孩子……”


    江止不记得他后来是怎么离开那个屋子的。容夫人离开之后他还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很久。


    风穿过庭院、深巷,吹起江止身上的衣袍,凉飕飕的。他仿佛觉得风寒仍未痊愈。


    他跨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江止经过回廊时,隐约听到,容禅在吩咐下人找他:“江止呢?怎么还不见他回来。再去铺子里找找。”


    江止下意识地躲进黑暗里,避开正在寻找他的下人,他不知该往哪儿去。


    他恍恍惚惚地离开容家,走到大街上,街上挂起夜灯,处处是温馨的人家。嬉闹声,进餐声透过围墙传出来。江止不知该回哪个家去。


    听说他是被容禅从路边捡来的,无父无母,是容禅照顾他,他才活了下来。


    江止来到码头旁,坐在石墩上发呆,冷风吹得他的身体寒颤发抖。


    容家待他恩重如山,是他害了容禅。


    他望着悠悠的河水,里面飘着一些浮冰,以及一些杂乱的水草。多年前他生于一个雪夜,如今是否也要消逝于一个雪夜?


    河水拍打着两岸的石块。若没有他……江止闭上眼睛,容家父母不必为难了,然而容禅……


    眼前浮现出他痛苦的眼睛,他痛苦一阵子,应该也会有自己幸福的生活吧。


    江止想清楚了,他是多余的。


    想通之后,勇气就一股脑儿到他身上来了。冷风吹着他轻薄的袖管,如他消失,一切流言蜚语也会被掩埋。


    冬天的河水冻得很,江止一跳下去,就感觉浑身冻僵了,手脚展都展不开。他挣扎了一下,恍惚觉得自己应该求死,便放松了身体,放任他慢慢往水底沉下去。


    任由河水淹没他的口鼻。


    谁知这时,有个身影扑通跳进了河中。“江止!”容禅唤着,见到江止落入河中,想也没想一块跳了下去。


    深冬的河水非常冷,中间有许多浮冰,撞着人的身体。江止觉得自己的生命在快速消失。但他一直处于这种战战兢兢的挣扎之中,求死不失为一种解脱。他堕入无边的黑暗去,那一连串气泡像是他破碎的希望,迅速向表面浮去。


    “呜——咕噜噜”江止觉得自己的身体莫名被一个人推了起来,他看着那熟悉的脸,正是容禅。“容哥!”江止哭着叫道。


    “别犯傻,好好照顾自己……”容禅把江止的身体往岸边推。


    江止恍然觉得容禅的身体正在往下沉去,他回过神来拼命拉着容禅:“不!不行!你别管我!”


    容禅把江止的身体推上了岸,自己却沉了下去,他笑道:“等你下辈子,再来照顾我吧……”


    江止趴在岸边,根本动弹不得,身上结了一层冰霜。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这里落水的事情,开始过来下水营救。等到江止看到容禅发白的面孔浮出水面,直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容禅,等我来找你。”


    三个月后,江止亦投水而亡——


    作者有话说:一个俗套的故事,尽力了ing


    快速切下一世。


    第114章 第三世独上高楼


    独上高楼, 望断天涯路。


    ——题记。


    江止生来便在山中修道,但是他经常做一些心悸慌乱的噩梦。


    师兄为他算了一卦, 说他前缘未了, 欠债过多,需得下山化解。


    在梦中,江止经常见到一片深沉阴冷的水体, 他在慢慢往下沉去。他好似要见到一个人莹白的脸, 但怎么也看不清楚。


    有时候,他也梦见他一个人在江边练剑, 练了很多年。


    这些梦,无一不是以他心痛窒息地醒来为结束。


    在梦中,他非常悲伤,醒来亦是如此。


    有时枕边, 亦沾满泪痕。


    山中寒暑已二十载, 叶黄叶青数回。师兄的龟甲第一次裂了,他对江止说:“该是你下山的时候了,天下大乱将始。”


    江止启程下山, 仅带了一剑、一扇而已。不知为何, 他望着折扇, 莫名地熟悉。


    他四处游历, 听说京城附近动乱甚多。老皇帝死了,各地亲王反叛, 京中皇子互相残杀, 杀到最后竟一人不剩。百姓因此受苦深重。


    江止行至京城附近时,正在一茶摊中饮茶,忽见一老仆带着襁褓中的婴儿逃命而来,身后跟着数个身着黑甲的执剑兵士。江止出手打退了甲士, 救下了老仆怀中的婴儿,谁知那老仆因年纪过大、伤势过重,将婴孩交给他后便丧命了,只留下了一句话:


    “这是当今圣上的第七子,皇后娘娘的独子,请您务必照料好他!”


    言毕,老仆便去世了。


    江止心中却一惊,因为众人皆知,皇后之前无子,那么他怀中的,便是已故陛下的嫡长子,未来的皇帝。


    江止望着襁褓中的婴儿,婴儿有一双葡萄似的眼睛,咿咿呀呀说着话。危险的逃命并未影响到他,他依然柔软而开心。江止伸出一根手指,婴儿便握住了他,还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一瞬间,江止觉得被击中了。


    他找了个京城附近的山村,亲手养大了这孩子。他教这孩子读书、认字、武功、法术,倾其所有。那孩子极爱他的剑与扇,他也传给了他。孩子成年后,他带着他回京联络旧部,一路辅佐他,历经艰难险阻、惊险万分地斩杀篡位叔父,将他推上了帝位。


    孤身一人闯过万军阻拦,杀入拱辰殿,依靠绝世武功和道术,江止斩杀了当朝皇帝,但他也因此受了重伤,腰几乎折断,往后十几年都不能久站。皇帝也不负众望,将之封为国师。


    然后……


    容禅咳嗽了一声,将手更深地拢进锦缎的袖笼之中,高塔之上,传来叮叮咚咚的铜铃声。太监心疼地将手炉更递近了一些,说:


    “陛下风大,您还是进去吧。”


    容禅并不理会,他慵懒地抬起了漂亮的桃花眼,眼中有一颗红痣。他望着远处白茫茫的大地,仅一些干枯的树杈点缀着,他问太监:


    “此处,看到的可是国师的坟墓?”


    太监抬脚望了一下远处,隐约可见一块黄色的土堆,低矮凌乱,便回道:“是,远远看见的那个就是。”


    “国师去世,有多少年了?”


    “回陛下,十年了。”


    容禅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俊美的脸上,眉心夹着一道深深的褶皱。操劳国事多年,他的心早就放不下了。太监又给他加了个手炉,浓浓的香气传来,但无济于事。


    当今陛下勤政,但体弱。


    “为何不见墓碑?”容禅问。


    “陛下您忘了吗,国师犯下谋逆大罪,是您说的,不树不碑……”太监小心翼翼地说。


    容禅咳了几声,见自己的手指上,已经溅出了血迹。


    太监惊住了。


    “陛下……”


    容禅抬手,止住太监的劝告。


    他表情冷淡地看着远处的枯冢,尽是天家无情,然而他的心却如蛛网一般裂开一道又一道细缝,血汨汨流着,他从不顾及。


    眼中浮现出那男人温吞慈善的模样,令人感到烦躁,十年了,还是忘不掉。


    容禅伸手,小太监便扶住了他。容禅终于走进塔内了,小太监松了口气,然而容禅一个踉跄,差点在台阶上摔倒,小太监吓坏了,说:“陛下,您小心脚下。”


    “去坟边看看吧。”容禅说。


    虽然陛下的指令令人惊奇,毫无征兆地去查看一个罪臣,小太监还是顺从地叫来了侍卫和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地在磕碜的土路上行驶着,京郊这片地不是什么好地,都是一些农民的田地。他当初就下令不能把那人往好了葬,要他生生世世不得轮回陪着自己。


    哪怕他成了孤魂,也要和自己这只怨鬼在一起。


    容禅又轻轻咳嗽了几声,初春寒气重,掀起的帘子外,黄土陇头,专埋白骨。小太监忧心地看着,但又什么都不敢说。


    枯瘦的戴着蓝色猫眼石戒指的手抓住门边,下了马车,容禅一身华贵至极的皮毛大裘,织金锦袍,站在这荒凉败破的孤坟旁,实不像话。


    容禅用手掩住了唇边的血色,艳丽之极的桃花眼斜飞着,他冷冷道:“这坟怎么歪七扭八的。”


    他说得没错,这坟东边塌了一块儿,西侧又高起来,长着几株细痩枯黄的茅草,任天任地,放肆粗陋,蛮不讲理地丑。小太监看容禅的神色,实在不知该不该提醒,但还是小声说道:


    “陛下,您忘了吗,是您在国师下葬后一年,又让人挖出来开棺鞭尸的……”


    那年小太监刚净身入宫,冬天冷得手指都要冻掉,所以记忆格外清晰。这位以俊美和暴戾闻名的帝王在处死自己的恩师后,又把人挖出来,疯了一样鞭尸。


    大雪茫茫,年轻的帝王不知怎么了满脸狠戾,再华贵的衣饰都无法掩盖他的色厉内荏。


    “江止,你不是世外仙人吗?你怎么死了呢?你怎么可能死!你不是要回海外仙山去吗,你给我活过来,必须活!我不准你死!”


    自那之后,皇帝的病就好不了了,一咳咳了十年。


    容禅又淡淡吩咐道:“挖出来,放到我的皇陵里去。”


    “什么!?”小太监又吃了一惊,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的命令真是令人想不到,“陛下,您的皇陵已经造好了,没有预留别的位置,这要放到哪儿去……”


    容禅骂道:“挪都不会挪吗!给我放进去,以皇后之礼下葬!”


    小太监语塞,令他惊奇的不是皇帝要挪动极佳的风水位,而是什么,皇后之礼,他的耳朵没有听错……


    当今陛下一直没有立后。


    然后皇帝已经丢下他,抓着马车边缘上去了,只在马车边,留下了一手的血痕。


    飘飘悠悠的声音传来,小太监坐在马车前头,仿佛听见了,又不敢听见。


    “江止,你说我管不好这天下,你睁眼看看,现在如何?咳咳……”


    容禅闭着眼睛,晃晃荡荡地坐在马车中央,想起十年前的情景。


    年少的帝王肩负着全天下的重任,他的恩师待他严苛又慈爱。


    他坐在龙椅后面,看着入朝多年来仍一身朴素灰蓝色道袍的国师,及腰的长发染上了灰色。那人的背影萧肃落拓,泠然质朴,阴影完全将他笼罩其间。


    旁人说,国师年轻时,风姿过人,俊美飘逸,尽管上了年纪,面容染上沧桑,他依然能在那双湖水般的眼睛中读到美感。


    然而,年少人的野心与冲动与日俱增,与恩师对他施加的严苛压制冲撞对碰,矛盾与不忿也日渐积累。二人之间逐渐产生了嫌隙。


    容禅闭着眼睛仍能想象出那人的样子,只是越来越模糊,仅留下了一种感觉。他的卧房中放着一张恩师的侧身画像,是他多年来唯一的寄托,但天下人恐怕不知道皇帝念念不忘是一个早奔赴黄泉的罪臣


    在年少时的春梦中,容禅总是看见那人的样子,那人坐在床边,将手伸入他的锦被中,抚摸着紧要之处……或者背对着他,缓缓脱下外衣,那人的背上有着许多疤痕,是当年为了辅佐他上位,冲入乱军之中刺杀逆贼留下的……


    做梦的次数多了,容禅便知道自己的心思不单纯。即便至今,他也会不时在梦中见到那人,只是逐渐梦得少了,他便慌乱是不是那人不要他了,彻底走了。


    “江国师欺人太甚!好好的折子怎么被他批得屁都不是?”


    容禅气鼓鼓地自朝会上下来,他刚提的另择址建紫薇殿被江止全盘驳回,还骂了他好几条,好大喜功、奢侈享受、不思社稷……容禅脸色难看,在朝会上便忍着不发火。下了朝,身边的小臣便抓紧地拱火。


    分明他只是觉得现在的拱辰殿地处阴湿,不适合老师的旧伤,想再择址建新宫而已,一番好心被辜负,还被老师狠狠地骂。


    “江止仗着对您有恩,是不把您放在眼里,早有异心了。”小臣继续火上浇油。


    然而容禅转头,脸色更为难看,他抬手给了小臣一巴掌,说:“谁准你这么说我老师?”


    小臣脸色变了,他以为皇帝与国师有怨,趁机埋怨国师几句,谁知皇帝只许自己生气,不许别人说他的恩师。


    “陛下!小人一片忠心呀!小人早听说了,那江国师身怀道术,遇到陛下前一直在山中修道,他接近您并扶持您上位,不过是为了借王朝气运修炼成仙,而今陛下登了大宝,他便打算祭炼王气增加修为了……有人撞见过他与一神秘道人在后山相会……”


    容禅脸色铁青,说:“拖下去,给我狠狠地打!”


    他甩袖回了寝宫。


    小时恩师总陪着他睡觉,还在睡前给他讲古往今来仁君贤臣的故事,但后来都不讲了,还搬出了皇宫,恩师是不是都不在乎他了?皇帝辗转反侧。


    深夜。皇帝躺在龙床上。


    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随着太监进宫,刚掀开龙床边的帘子:“我听太监说你……”


    就见到太监口中突发疾病的皇帝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安然无恙。


    分明已经弱冠之年的皇帝像幼时一样执住师父的衣袖,说:“老师,我心里难受。”


    江止叹了口气。


    容禅望着灯下江止的容颜,心里的遐思和诱动如影子一般越拉越长。他渐渐觉得口舌干燥,往昔在这张龙床上做过的许多梦一股脑儿涌上来,如光斑散落。


    师父一直无妻无子,他待自己的好,超过民间许多寻常父母,甚至夫妻,甚至恩人……是否老师,心中也怀着和他一样的心思?


    江止只当不久前训了小皇帝一番,让他心中难受,于是来做低伏小,让皇帝消气。


    谁知容禅靠在江止身上说:“老师,再给我讲讲故事吧。”


    江止心中有愧,于是寻了一本最常见的史书,随手翻了一页,为皇帝讲解。然而皇帝听不进他在讲什么,只见到那两片红唇一张一合。


    在少年人精力充沛的梦中,老师的红唇总是这样、那样在他身上,或者含着些什么……


    容禅的手逐渐垂落下来,放到了江止的腿上,他见江止没有反应,便逐渐抚摸着向上,探入了江止的衣襟。


    江止察觉到了,但他觉得皇帝只是贪玩,没有阻止。


    直到皇帝一把扯掉他手中的书,按着他的胸膛,吻上了他的唇角。


    江止一下子茫然并站了起来,然而他见着皇帝直勾勾地盯着他,抚摸自己的嘴唇,并无悔色——


    作者有话说:写这阴间情节时眼里都是对艺术的追求,没有一点对金钱的渴望(不是……


    反正写得也不好看,随便写吧。


    第115章 第三世独上高楼2


    国师上书, 请求为陛下选秀、纳妃、立后。


    皇帝气得在书房中砸了无数奏折,生闷气。


    容禅抚摸着自己唇, 那种触感记忆鲜明。


    他回忆着那日江止的神情, 有惊愕,但并非厌恶。这是否意味着,老师只是一时未能接受, 而不是对他无情呢?


    年少人情窦初开, 辗转反侧,因而怎么也睡不下来。


    国师府中。


    一青衫男子正在与简单白衣的江止对坐饮茶, 他见江止神色郁郁,不知他在忧愁什么,只以为不舍得这打下的煊赫江山和国师高位。


    “师弟,你下山事已办完, 我近日解了一卦, 你不久可能有大祸临头,何时回山去啊?”


    说话的正是自山上下来寻江止回山的师兄。


    江止轻皱着眉说:“再等等,事还未办完。”


    “师弟莫不是舍不得这山下的荣华富贵吧?”


    “你看我, 哪里像留恋的样子?”江止说。


    看着朴素的庭院和江止身上仿佛落魄人家一般的衣物, 师兄一笑, 是他想多了。


    “只是……”江止目光悠远。


    忽然, 门外似乎有什么人要进来。


    师兄放下茶杯,看向江止道:“这么晚了, 还有人要来找你?”


    江止大约猜出了来找他的是谁, 便说:“还请师兄回避一下。”


    他万万没想到,他好不容易将那襁褓中的小儿抚养成人,又扶他登上了帝位,正以为可以功成身退, 谁知那孩子竟怀着那样不可告人的心思……


    若不是那一日撞破,他还不知道孩子直勾勾的火热眼神是什么意思。


    “咳咳——”江止觉得胸腔一阵寥落,费尽心机将他抚养成为明君,结果还是出了错。错出在他身上。


    想了想,他唤来新采买的两个侍女,让她们脱去外衣,爬上了床。


    容禅进老师的院落从来不通报,他来这儿比自家后宫还熟悉。他听下人说老师已在房中歇息,也没止住脚步,而是径直走向垂挂着帘子的床边。


    “老师——”容禅掀开帘子,表情却瞬间凝在了脸上。


    两个衣衫不整的侍女惊慌失措,抱着衣裳就跑下了床。江止亦敞开外衣,长发松散地披着,神情慵懒地躺在床上。


    “陛下,您来这儿做什么?”


    “你、你……”容禅盯着江止的眼睛,眼里快冒出火来,他想从老师的眼里找到任何愧疚之色。


    但是没有。


    容禅抓着床框的手渐渐收紧,留下了指印。


    “你为何这样对我?”容禅说。


    江止一脸惊讶的样子,拢起了外袍,说:“臣衣冠不整,有碍观瞻……请陛下恕罪。”


    “你、你,你好!”容禅一甩衣袖,生气地离去。


    江止望着容禅的背影,他气一会也罢,孩子总得纠过来。只望那夜,是他意乱情迷,一时冲动。


    皇帝总是阴沉沉地盯着国师,不时顶撞国师,朝中的人便辨出了风向。


    有人弹劾国师结交妖人,利用王朝气运修炼成仙,并暗中对皇室实施压胜之术。


    证人是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说在皇宫花园的僻静处,见到了国师与一衣着怪异的男子在交谈,一会那男子竟穿墙而过,消失在宫里。


    有人曾见到国师半夜出现在皇家宗庙之中,还在香炉中埋下些什么。


    有人翻出旧事,乾元十七年,当时还是皇子的陛下身受重伤,国师不顾陛下伤势强令急行军,意图配合逆贼,暗害陛下。


    也有人说出,国师若有意害陛下,为何等到如今,为陛下大业受了如此多伤,至今未愈,怎就有心加害陛下!


    桩桩件件。


    容禅问:“你在御花园中见的人是谁?”


    “我师兄。”江止平静地答。


    “你把他叫来,庭上对质。”


    “师兄是世外之人,不参与朝廷之事。”


    “哦,那他来找你做什么?”


    江止停顿了一下,他从未隐瞒过容禅什么,说:“师兄说,我在人间功德圆满,历练结束,该回仙山去。”


    “你在宗庙做什么?还是半夜?”


    江止望着容禅,说:“宗庙是气运之地,前朝祭坛所在,需在那里打开天门。”


    朝臣哗然,马上有人撸起袖子道:“果然在借我朝气运修仙!陛下请速速查办啊!以免影响皇朝基业!”


    众人皆知,前朝帝王沉迷巫觋之术,本朝开国君主攻入京城时,末代帝王还在自焚祭天企图诅咒本朝国运,但显而易见以失败告终。为告诫后人不得沉溺巫术,开国君主特地将宗庙建在了前朝祭坛之上,以祖宗之魂镇压邪灵。


    容禅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渐渐抓紧,迸出青筋,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你……打开天门做什么?”


    江止直视着容禅,道:“飞升成仙。”


    容禅跌坐在龙椅上,神色复杂。


    这时,忽有人上前禀报道:“陛下,近三月来,京师周围百里滴雨未下,田地干涸,实在反常……恐有妖人作祟……”


    “国师,你有什么话说?”容禅问。


    “臣无话可说。”江止道。


    “你,你不辩解?”


    江止望着容禅,思索了一会儿,说:“他们所说属实,只是借了少许王朝气运,并无影响。京师大旱是年运所致,自然之力,与我无关。”


    修道亦修心,借就是借了,江止并不撒谎。


    “他在撒谎!”有人嚷嚷道。


    “怎么你动了手脚后,天就大旱了?往年雨都下了三轮了!”


    朝臣愤慨,沸声盈天,有人说着:“国师立下汗马功劳无数,亲手抚养陛下长大,早与我朝气运连在一起,哪能害我朝!


    有人说:“陛下!请立即将这妖道处斩,否则他断了我朝龙脉,后患无穷啊!”


    容禅目光深沉地看着江止,期望能得到江止一些解释,但是没有。朝中大臣俨然分成了两派,水火不容的样子,实则他们都在等待皇帝做决断。容禅见江止扛着不低头,良久,道:“来人,将国师下狱,责刑部仔细查办。”


    江止长睫微眨,并无过多反应。


    天牢之中。


    虽然皇帝将国师下了狱,但是人都知道国师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因此牢房也是用来关押皇亲国戚最为豪华的一间。除了门外有铁栅栏外,和寻常宫殿并无差别。


    突然被下狱,江止也没有展现出慌乱愤慨的样子。他反而像被卸去身上国事的重任,每日只在牢房中读书,或者打坐冥想。


    夜里,牢房中烛火仍未灭,幽昧黯淡,影影绰绰。


    江止正在床上闭目打坐,忽有一人穿过被条石铁汁封铸而成的墙壁,旁若无人一般走进牢房中。他衣着形制怪异,仿佛古时之人,且绘着许多星图和符文,不正是那些宫女太监所说的妖人?


    他一进入,江止就感觉到了。


    “师弟,我怎么说?你是不是有大祸临头,该离去了。”师兄道。


    江止摇摇头:“一些小风波而已。”


    师兄道:“飞鸟尽、良弓藏,世间帝王,用得找你时便是左膀右臂;大业建立后,便成了功高震主。师弟,你还不明白吗?”


    “他不过是借坡下驴,清理权臣而已。”师兄道。


    江止淡笑:“那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帝王。”


    “师弟……若你现在后悔了,我便施术带你离开。这小小牢房,还困不住我们师兄弟二人。我们回山上去,不在红尘之中,岂不逍遥快活。”


    “师兄,若这是我最后一劫,劫是逃不掉的。我们师门参悟天道多年,能否打开天门,成败在此一举。”


    师兄摇摇头,道:“前世冤孽啊……”


    这时,忽听到外边有脚步声传来。江止向师兄告别,师兄亦辞行,良久,道:“师弟保重。”他原本想劝师弟随时后悔了离开,但想到修道之人早看淡得失,若为悟道,生死置之度外。


    他也不能阻拦江止自己的选择。


    门外来的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小太监身后还跟了两个粗使太监。


    他们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中放着丝帛和笔墨。


    小太监环视了一圈监室,叹道:“国师大人受苦了。”


    他令人将托盘放到桌上,对江止说:


    “国师大人,奴家是来为陛下传话的。”


    “外边朝臣争论不休,几次朝会都差点打起来,没个结论。还有那不长眼的,到宫门外死谏,死活不肯走,污了陛下名声。”


    “陛下意思是,国师大人写张陈情折,把这事认了便揭过了。陛下处罚一番,过些日子,再接国师回京。省得旁人多言。”


    江止长睫微微一动,抬眸,道:“陛下这是让我认罪?不知我何罪之有。”


    “这……奴家说这些也没有别的意思,国师大人勿怪。陛下意思是,多少算得上个欺君之罪。国师大人实在不想写也行,签字画押即可,奴家可代为捉刀。”


    “所以在陛下心里,我是有罪的?”


    “国师大人千万别误会……人尽皆知,国师大人身怀道术,是世外高人。当年若不是国师大人施术,哪借得来东风退了逆贼的战船……若不是国师大人召来天降陨铁,哪能砸死敌方大将……”


    “我若是不愿认呢?”江止已经隐隐有了怒火。


    “国师大人……也请您体量陛下的难处。您不求名、不求利、不求美色、不求权,唯求长生。但民生多艰,百姓亦盼望着春雨活命。”


    原来容禅还是怀疑了他。江止并不理会那放在桌上的白绢。他说:“你叫皇帝过来,我要亲耳听他说。”


    “这……”


    “怎么,这传话也做不了了吗?”


    “当然不是,但夜已深了,陛下恐已就寝,请国师大人稍待。”


    江止继续闭目打坐,但过了一会儿,一穿着粗使衣服的太监回来了,他手中托盘另盛了一样东西。他跪下来,把托盘举过头顶,眼睛也不看江止,道:


    “国师大人,陛下说了,夜深了,就不过来了。国师大人若是想清楚了,就写一道陈情折,陛下可以当做这事没发生过。若是想不通,这有一杯水酒,送国师上路。”


    那白瓷的酒杯盛着黑褐酒液,闪着诡异的金光。


    江止看着放在面前的一尺白绢,以及一杯毒酒。


    寝殿中,皇帝背着手走来走去,亦不能安睡。


    他等到太监回来,问道:“老师怎么说?”


    太监面露难色,暗暗掂量了袖中收受的金子,道:“陛下,国师大人难以说服,他、他不肯认罪。”


    “你说了朕不予追究没有?”


    “说了,只是,只是国师他……”


    “国师他说什么?”


    “国师厌倦红尘,想回海外仙山去,他觉得……陛下已长大成人,该是他羽化登仙的时候了。”


    “他真的一点不留恋!”


    容禅烦躁地想冲出门去,太监却劝道:“陛下,奴家离开时,国师大人已经就寝了。不若您等待明天,等国师大人冷静下来,再劝他不迟。”


    容禅思前想后,坐了下来,他怕,他怕的就是江止真的离去,因为那时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留住老师。他所有的权势富贵,都不是江止想要的东西。江止若铁了心飞升成仙,他拿什么留得住?


    一点王朝气运,江止借了就借了,若是他要拿气运修仙,天下水火滔滔,容禅不在乎,反正这江山是老师打下来送他的。


    但是没想到他一点都不留恋,辩解也不辩解,看来是已经对他彻底失望。


    容禅痛苦地捂着脸,江止不是想走吗,他绝对不会让他走!哪怕他成了仙,也要跌落下来!他希望他成为一个明君,他恰恰要做一个昏君!


    容禅一夜难以入眠,然后清晨时,传来了国师已服毒自尽的消息。


    容禅看到江止趴在石桌上,口中吐出一大滩黑血,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脑海全部空白的感觉。他疯了一样一直抓着江止的衣襟,旁人拉他都拉不开。


    “你只是逃避我对不对?”


    “你就这么狠心丢下我离开?哪怕你把我带走呢!”


    “做仙人有什么好,又冷又寂寞,你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留下来!”


    皇帝一直拦着不让江止的尸体下葬,他觉得江止不过修炼了某种道术,某一天会复活。甚至死,也是一个借口,一个撇下他离去的借口。直到江止的尸体开始腐烂,再也不能拖延。


    皇帝又下令,将江止葬到荒郊野岭,他不是想尸解成仙吗?他就偏不让江止离开。直到他回头来找自己。


    时间久了,江止却一直没回来,毫无声息。


    时间久了,爱恋也变成了痛恨。


    已经十年了。


    容禅于拱辰殿中饮酒,月光皎洁,他望着江止的画像,酒液洒满了衣襟。他已经很少梦到江止了,他怕他真的忘了。或许在酒醉中,他能隐约见到江止的影子。


    也许是美梦成真,容禅端着酒杯,朦朦胧胧见到一个闪着金光的背影出现在他面前,他似乎还看到那人回过头来看他。


    “老师……”容禅的酒杯摔到地上,他不知不觉,追着那人的背影走了出去,直到跑起来。


    “老师我把你的坟挪了出来,我们合葬好不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让我梦到你吧。”


    那个背影只是不语,仿佛容禅最美好的年少时光里江止的形象一样,清淡疏远地看着他。


    “我努力做了一个好皇帝,你能不能带我走……”


    容禅伸手抚摸着那泛着金光的影子,对方似乎也停了下来,张开手臂拥抱他。直到——


    第二日早起的宫女发现莲花池中浮着一个人,看到那人穿着的衣物后,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来人呐!来人呐!陛下落水了……”


    “陛下薨了……”——


    作者有话说:继续梦游敲字……


    嗯,下一世依然阴间……


    第116章 第四世送君千里


    送君千里, 终须一别。


    ——题记。


    一辆囚车迎着漫天的飞雪驶来,角落里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男人衣着破烂, 露出的皮肤上都是伤痕。他鼻梁高挺, 眼窝深邃,从蜷曲的头发看来,并非是中原人士。


    雪落到他带着血迹的脸上, 他亦一动不动, 仿佛死了一般。


    一队穿着黑色甲胄的士兵围在囚车周围,步履整齐, 面容严肃,连带外边骑着高头骏马来回巡逻的长枪骑兵,骄横傲慢,将囚车围得密不透风。


    囚车中一定是个很重要的犯人。


    忽有一银甲将军, 带着身后一队骑兵纵马疾驰而来。银甲将军面容冰冷, 戴着黑色皮甲的手抬起,身后骑兵便勒住了马头,一阵嘶鸣之声。雪落在初春泥泞湿滑的马蹄印上, 十分肮脏。


    将军身后亲卫手持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大声高喊道:“江指挥使奉圣上御旨前来, 接管蛮族酋首, 押赴刑场!”


    两队人马悄无声息地进行了交接。


    囚车中的男人一直没有反应,直到听到这人的名字, 才睁开了眼睛。蓬乱的头发中露出一双明亮艳丽的眼睛, 男人说:


    “江止,你来了。”


    “嗯。”


    一身银甲的江指挥使骑着一匹同色的骏马,他甲胄整齐,腰间挂一把锋利的阔剑, 头上银盔插着长长的凤羽,英气勃发。男人见到江止后,原本颓废地坐在囚车里,一下子跪着爬了过来,抓着囚笼大喊道:


    “江止,江止,是你来送我了吗!”


    男人肮脏的手伸出去想抚摸江止,却被江止身后的亲卫马上提鞭拦住。鞭子一下子狠狠打在囚笼之上,发出响亮的声音。男人收回了手,但仍然目光灼灼地望着江止:


    “江止你别走……”


    江止侧首回望了一眼,一夹马腹,“架!”马儿一溜小跑,行在了囚车前面。囚车踉踉跄跄地走着,只能看见江止的背影。


    “呵呵呵……”容禅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站在囚车里,身材非常高大,肌肉里隐藏着爆发的力量,看得出来原来在草原上时,他是个骁勇善战的战士,“是你的汉人皇帝,派你来送我的吧?”


    提及到皇帝,亲卫们紧张了一些,但江止仍像没听到一样,沉默地策马向前,一心只想将这个敌国俘虏押往刑场。


    容禅看江止并不理他,后背靠着囚车又坐了下来,他随着囚车摇摇晃晃:“那个皇帝并不信任你,派你来押送我不过是为了试探你,你不值得为他卖命。”


    “大胆逆贼!你在胡说什么?死到临头还想离间我们将军和圣上的关系!”亲卫听到容禅说了一些嘲讽之语,恐传到朝中后对江指挥使不利,急忙出声制止,并一鞭子甩到了容禅的囚车上。


    谁知容禅冷眼看着那亲卫,在他鞭子甩过来时一把抓住,然后一使劲,竟直接将那银甲亲卫自马背上拽了下来,英武健壮的青年人被他直接拽到了地上,摔了个狗啃泥,好不狼狈!


    “你!”亲卫被拉下马后,气呼呼地就要去找那阶下囚的麻烦,但江止终于有了反应,他制止了亲卫靠近,冷眼望着容禅道:


    “容禅,你到底想做什么?”


    容禅看着江止,眼眶几乎涌出湿意,他并不惧怕死亡或酷刑,他怕的是,死前见到的是江止。汉人皇帝这一招,实在是诛心之举。


    “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了,临死前,想和你说说心里话,都不行吗?”容禅酸涩的喉间仿佛卡着一根刺。


    江指挥使少年天才,屡立战功,家中世代为将,怎么会认识敌方的大将,还是个王族?他们难道不只是战场上兵戎相见的关系吗?身边的护卫心里冒出了这些问题,但鉴于江指挥使的态度,不敢询问。


    “你想说就说吧。”江止依然冷冷道。他似乎认定了容禅不能活多久了,因此说什么都无所谓。


    “你还是这样的性子。”容禅说,“又冷又漂亮。”


    “和我第一次见你时一样。”


    江指挥使和北狄二皇子还有私交?听起来仿佛多年的交情。容禅独自陷入回忆之中。


    “那时是什么时候……让我想想,呵呵……我们第一次见时,你摘下了我的铁面具,我就想,这南朝人,也不全是孬种,怎么有人身手及得上我……”


    那年江止不过十六岁,他自小生活在南朝与北狄的边界处,那处靠近戎狄,民风彪悍,他也学了不少骑射、打猎之术。那日他为牧民寻找丢失的牛羊,误入了北狄领地的草原深处,然后遇到了一个戴着铁质面具的神秘少年……


    少年穿着一身皮毛镶边的锦绣长袍,身上一串串华贵的珠子,执一条嵌着黄金的鞭子,唯有面上戴着一副非常不协调的粗笨铁面具。江止一见到这少年,就知道遇上了北狄贵族,他急忙带着刚找回来的牛羊逃跑,但还是被少年追上,两人打成一团。


    那时江止还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吃百家饭的孤儿,唯有一身家传的武艺。北狄人三岁就上马,七岁就开始学摔跤,平日以狼为伴。两人打得不相上下,滚落在草丛里,直到江止忽然揭去少年的铁面具,露出一张漂亮得不似真人的俊俏面孔……


    他们算不打不相识,虽然两国在交战之中,但此处算边境,天高皇帝远,百姓们都私下往来和做生意。他们只是两个无足轻重又好胜心强的年轻人,交手几次后,对对方起了惺惺相惜之感。虽然面上仍作对,但心中暗自将对方当做了朋友。


    江止答:“那时年少不懂事。你是北狄王族,若早知道你的身份,我定会杀你而后快。”


    “呵呵……”容禅淡笑道,目光灼灼地看着江止,“但我想法和你不一样。我想,世间竟有这样漂亮的人,好像天山的明月,我一定要娶你为妻。”


    “你!”听到主将被羞辱,亲卫气不过猛扯住容禅脖子上的铁链,迫使他跪了下来。但即便他跪着,他也直勾勾地盯着江止。


    “江止!”容禅吼道。


    沉寂多年的记忆仿佛如泉水喷涌而出。


    “你出身世代忠良之家,你的先祖都为国战死,但你的父兄因莫须有的罪名被下狱,使得你的母亲病重身亡、姊妹离散,你是靠着父亲老部下一口饭一口汤轮流养大的,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圣上你为什么还要为他效力?哈哈哈哈哈!”


    容禅话语癫狂,而押送也到了中途,部下急忙将他扯出囚车,迫使他跪在地上,怕他说更多狂妄的话。


    江止骑在马上,回首望着容禅,道:“这是我南朝自己的事,不容你置喙,容禅。”


    “对……”容禅漂亮的眼睛藏着一丝灰败之气,他被沉重的枷锁压得直不起腰,但他仍充满感情地说:“但我心疼你,江止。”


    他的眼里竟都是真心。


    “江止,这么些年,你对得起那些为救你牺牲的人吗?他们是被谁害得家破人亡?他们是为了谁家不家子不子?你却投靠他们的仇人?你们南朝的皇帝……哈哈哈哈他一直怀疑你,明知你喜欢男人,强迫你娶公主,公主的滋味好享受吗?不如来我大漠,大漠有你最爱的男人,绝不会背叛你!”


    容禅说到令人气愤之处,江止不能再坐视不理。他调转马头,勒得马儿前蹄高高跃起,然后一阵嘶鸣后,马儿前蹄猛地落下,自容禅身上一踏而过,容禅胸口瞬间多了几个凹陷。江止再扬起马鞭,在容禅身上狠狠一甩,容禅瞬间被打到地上爬不起来。


    江止说:“容禅,念在你也是一代枭雄,死前想留你一个体面,再继续胡言乱语莫怪我手下无情!”


    马儿“得得得”地来回旋转着,也许它认得这一位故人。


    容禅静静地躺在地上,吐着血,道:“那年,若不是我心软放过你,你早死在雪中了……”


    江止一愣,往事如潮水涌入心头。


    江止幼时家中遭难,若不是父兄部下一路护送他,牺牲了不少性命,他不能逃至边境长大。而许多人,为了他能长大成人,也葬送了自己一生,永远不能回乡。江止长大后进入军中,屡立战功,才为父兄洗雪罪名。


    他初入军中时,英勇无畏,身手敏捷,多次涉险亲入敌营。一次他又深入北狄左大王的领地,失手被抓了起来,捆着丢在马棚里,等着向南朝换赔款,刚好被来此参与庆功宴的容禅撞见。


    倔强英傲的少年被捆着手脚丢在臭气熏天的马粪中间,嘴里亦塞了一块布,容禅出来解手,刚好遇见老熟人,不由得靠在栏杆上笑道:


    “我道这是谁,不是南朝小将军,什么时候沦落到我北狄当马贼了?”


    江止嘴巴被堵着呜呜说不出话,容禅便伸手抽掉了那块脏布,只见少年人目光锐利如火:


    “容禅!你少幸灾乐祸!”


    异族少年亦嘴巴犯贱地调笑道:“我怎不能幸灾乐祸了?你求求我,或许我会请表兄把你给了我,回去给我当马奴!”


    “你!”江止气急了,他心中思绪如电光火石闪过,他冷冷笑道:“容禅!你的部族一直与左大王有隙,难道你就想看着他坐大,成为可汗面前的红人?”


    容禅眸光闪了闪,对江止说:“你对我们北狄,了解得也挺清楚嘛。”


    江止道:“容禅,你放我出去,我有办法,助你扳倒左大王。”


    “我凭什么信你?你一个敌国之人,助我族内部自相残杀,当我是傻瓜吗?”


    “左大王死了,你能拿到他的全部部曲和牛羊,岂不痛快,你难道不动心!”


    容禅笑了笑,说:“江止,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我也原样还给你。”


    容禅玩着手中的短匕打算回去,他从宴会中离开太久会惹人怀疑,忽然又听到江止在后面喊。他回头,看到少年小将军漂亮的脸,想,这人若是死了,多多少少有些可惜,不由得心软下来……


    思绪被胸口的疼痛从二十多年前牵引回现在,容禅看着坐在马背上的江止,形势倒转,他现在成为了当年的小将军的阶下囚。容禅笑着,他的身体落在一整片阴影里。江止说:


    “你是救过我,但我们各为其主,我不能不杀了你。”


    “哦?”容禅挣扎着爬了起来,他手脚都牵引着锁链,但他仍然满身是血地企图靠近江止。他跪着步步膝行:


    “那你后来,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风险救我?你已经身居高位,你的皇帝很赏识你,你为什么一人一骑,赶了三千里路,冒着风雪来给我送救命的药?就是因为听说我要死了?”


    说到这儿,江止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他不敢看容禅的眼睛,他怕一看,他就开始惧怕。他惧怕那些陈年往事,惧怕他真的被容禅说中内心。容禅,一个敌族之人,比他身边任何人都了解他。


    “你身披风雪,走进我的帐篷时,我就想,天上的神仙来了。这辈子,江止,我不可能再爱上另一个人。”


    江止伸手在容禅身上甩了一鞭,他嘴唇颤抖着,转过去不肯看容禅。容禅说得太多,太真了。他年少时为父兄旧部抚养长大,一心只为父兄及将士们洗清冤屈。为建功立业,他以身犯险数回,几次死里逃生。很难说,不是因为几分与容禅亦敌亦友的关系,他爬到现在的位置……然而祸福相依,他也因为这分遥相对望的欣赏,落入了两难的境地。


    疯疯癫癫的男人继续膝行向前,蓬头垢面却难掩原初的美丽。他忍着江止甩在他身上的马鞭,把江止拉下了马背,并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哑声喊道:


    “江止!你继续打我吧!你杀我吧!你每一鞭打在我身上,都代表你还在意我!”


    “把他给我拖下去!”见到容禅伤人,亲卫再也忍耐不住,拖着这已经失去神智的青年上了刑台,捆住他的手脚,绑在一根柱子上,旁边早有行刑人做好了准备。


    江止一直背对着容禅,听见容禅的哭音,他不敢转过身去。


    “江止,你太狠了,太狠了,我当初为什么要救你?我后悔了。你谁都杀,老人也杀,女人也杀,没高过车轮的孩子也杀……江止,你如此残杀我的族人,有一天,你也会为人父母,你就那么狠心……”


    “容禅,北狄侵入南朝多年,数十个城池百姓忍受家破人亡、烧杀劫掠之苦,生灵涂炭,千里荒芜,我不得不杀了你。”


    “哈哈哈!你杀我我杀你……这世间的道理怎么这样,我们怎么越来越远了……”


    刽子手已经开始行刑了,刀子磨得锃亮,江止觉得背后是一整个惨淡的世界。


    容禅道:


    “江止!我死之后,再无人关心你!你要照顾好自己!”


    “那狠心皇帝,在我死之后,定杀你而后快!他本就惧你养寇自重,我死之后,他再无留着你的理由!江止,你在杀我又是杀你自己!”


    皇帝下令给北狄王族的刑罚是凌迟处死。江止听着身后容禅的阵阵惨叫声,手脚失去了力气,魂魄丢失,他已经成了一具颤抖的空壳。容禅每一句泣血的话都刻入他心底。


    “啊啊啊!江止!拿我去做你升官的宝剑吧!江止,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江止,你一定要活得长长久久!我在奈何桥边等你,我们来世为夫妻!”


    江止手臂上被容禅咬了一口的牙印渗出鲜血,但很快因为寒冷的天气鲜血凝结。江止听着身后容禅的声声惨叫,那疼痛的哭喊仿佛割在他身上,他不敢想象那种痛苦。皇帝派他来押送本就是测试他对容禅还有多少感情,到现在他的掩饰好像毫无作用。


    容禅不知哭叫了多久,直到雪落了一地,将脚印都掩埋住了。旁人只看到他们的将军,泪流了满面,结成冰霜。而声音渐渐停息了,那人的所有血肉都已被剔尽。


    忽有一只白蝶乘着飘雪飞向江止,江止伸手接住那只白蝶,见蝶翼沾染了淡淡晶莹血。江止忽然意识到那沾染的是容禅的血,而容禅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江止泪如雨下,跪倒在地上,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这样在乎他的人了。


    “替我,埋了他吧。”江止说。


    翌年,江止因战败亦在江左被囚,下狱后被皇帝以作战不力为由处死——


    作者有话说:改了几次不满意,水平只能这样了


    先更新,我再看着修一修细节


    第117章 第五世人为刀俎


    人为刀俎, 我为鱼肉。


    ——题记。


    “敢问道长,世间因缘何解, 果报何解?”


    “前世因种今生果, 前世缘结今生孽,一念动而万物生。”


    “哦,那我们在座的各位, 都造的什么孽果?”宴席中央半躺着敞开衣襟, 酒气浓重、容颜美艳的男人说。


    他的眉目是工笔难以描绘的绝妙和精致,艳色逼人。随着他这一声玩笑, 宴席中的客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哈哈哈——道人,你倒是说呀?”


    陈旧蓝袍的老道抱着拂尘默念了一声“无量天尊”,双手结了个手印,道:“经书中云, 六亲锅里煮, 牛羊炕上坐。前世造杀业过多,今生便轮回为牲畜遭人屠宰、血肉还之;前世遗恨未了,今生便端坐席上, 寝其皮, 食其肉, 以报仇怨。”


    道人说完, 仿佛一股阴风,穿过热闹明亮的席间。每个人案前都摆放着丰盛的肉食和酒水, 灯火耀目, 歌舞飞扬,但看着这美景美食,瞬间有股难以下咽的森然之感。


    “那照你这么说,我们前世都是遭人吃喝的牲畜, 如今放在锅里的,却是我们前世的亲人?”男人把玩着一只华贵的犀角玉杯,其中摇晃着西域进贡来的赤红美酒。


    “来人,上全鹿宴,我看你这老道敢不敢吃。”容禅后背靠在椅子上,嘴角挂着放肆随意的笑,他又命人,给那老道上酒。于是老道在两名美貌侍女的夹攻下,不得不双手捧酒,饮了满杯。


    容禅目光中透出对一切的不在意,以及敢无法无天的叛逆。作为当今圣上的幼弟,他确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应有尽有而无欲无求,没有什么可怕的。


    朝臣恭维道:“王爷,鹿苑是皇家禁苑,水草丰盛、猎物繁多。您箭术精湛,一定猎得了不少猎物吧?”


    容禅玩世不恭地一笑,摘下腰间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随意一投,便插入了两名壮汉抬上来的烤全鹿当中,惹得侍女尖叫。容禅唇角一勾:


    “不就在这儿吗?我请每个人,还有这老道,尝尝鹿肉的鲜味。”


    又有老臣抚须道:“感谢王爷赐宴。”


    容禅站了起来,走到烤全鹿身边,拔下插在鹿身上的匕首。鹿脖颈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正是他抓了这头鹿之后,割喉放血留下的伤口。


    他在鹿苑中遇到这头鹿的经历,十分离奇。


    “老道,你说,我们全部人在分食这头鹿,这鹿前世与我们,是什么关系?”


    老道被威仪煊赫的王爷气势压迫,不得不在这天潢贵胄的注视下俯身下拜:“自然是王爷的仇人,今生得了报应。”


    “哼,来人,多给他切一块。”容禅冷笑道,“既是前世,与今生有什么关系?忘都忘干净了,报复哪来的痛苦?要我说,就应该现世报。要他在明知自己罪孽的情况下,俯身受死,这才是报应!”


    “是,是,王爷说的是。”


    “来来!喝酒!吃肉!”热闹的宴饮继续进行。


    王爷是在皇家鹿苑中猎到这头鹿的。


    去年王爷患了一种怪病,身上皮肤疼痛不止,瞧遍了京城内外的名医,束手无策。因此有人建议王爷到京郊的行宫歇息疗养,这鹿苑便在行宫附近。


    说是鹿苑,但谁也说不清这其中到底有多少种动物,有虎豹熊罴、狍子、飞鹤、野猪、长蛇。叫鹿苑不过是因为其中有一群尤为健壮和美丽的红鹿。


    鹿苑囊括了周围的几座高山与广袤原野,群山深深,除了有经验的猎人,谁也不知道山里面有什么。


    容禅在行宫中住了几个月,病情仍未恢复,但比在皇城中时好了一些,他便经常在鹿苑中散步、游览。


    一日,容禅和几个随从登上鹿苑一座山远望,山气清新,云霭从容。容禅走着走着,便与随从失散,但他好像在幽深的林间,见到了一只特别健壮和漂亮的红鹿,他便拿着弓箭追了过去。


    追了一会儿,容禅不见了那只鹿,忽然从大树身后,出现一个身披白纱的少年。


    少年的神情非常干净,见到容禅后第一感觉是害怕,便缩到了树干之后。容禅在这深山里见到一个少年也非常好奇,他叫了几次,那少年才渐渐从树后探出头来。


    少年有着非常黑的头发,和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眼睛又圆又大,好像鹿一样长长的睫毛。他有些惊慌地看着容禅,有一种不谙世事的纯净感。


    “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容禅问。


    皇家猎苑都是封闭起来的,不允许周围的老百姓进入……难道,有周围百姓偷偷进入?


    “我、我是?”少年听到自己的声音,蓦然有些害怕,好像第一次听到一样吓了一跳,他看着自己的十指,也十分陌生的样子。


    容禅观察着这少年,他穿的衣衫非常薄,在这湿冷的山中不知如何御寒的,及肩的头发也仅用一根发带简单束起。


    容禅道:“你是不是……山下猎户的孩子?”


    “嗯?我,我是。”少年看着容禅,呆呆地点了点头。


    容禅一笑,多半是百姓家的孩子偷偷进山,捡拾柴火,或者偷打猎物,被发现了就不敢说话。


    “怎么只有你,你家大人呢?”容禅问。


    “我,我就是大人。”少年的口齿还有些不伶俐,仿佛第一次说话一般。


    小孩装镇定呢。容禅也不打算追究他,随口问道:


    “你进山来做什么?”


    “我,我找草,找果子吃……”


    看来果然是饿了,进山来偷东西吃的。容禅见少年一直盯着他腰间的袋子看,便取出肉干,给他说:“吃点这个垫垫肚子吧。”


    谁知少年摇摇头,还是盯着容禅腰间的一个饰物看。容禅觉得他好奇,便解下那个鹿角雕刻的挂坠递给少年:“喜欢吗,送你玩了。”


    谁知少年接过那饰物看了看,又闻了一下,仿佛吓了一大跳一般,挂坠一下子掉到了地上。他也露出十分奇怪的表情看着容禅,还有些惊恐。


    容禅不在意,把鹿角饰物捡了起来。山上猎户的孩子没见过世面,容易惊慌。


    “你家住哪儿?”容禅问。


    “山上。”少年不假思索,随手指了一处云雾缭绕的山坳。同时他想吮吸一下自己的手指,又觉得这动作似乎十分不适宜,就放了下来。


    他处处透露着一种与世不容的陌生感。


    “就这山上?”容禅挑眉,这山上又冷又湿,荒无人烟,谁住在山上。没等他多问,他忽然听到身后有随从呼唤他的声音,容禅回过头去,招手示意他在这儿。


    谁知等侍从过来了,容禅再转身看,刚才那白衣少年不见了,地上也不见痕迹,不知他逃到了哪儿。而询问随从,也说没见过刚才这儿有一个白衣少年。


    容禅想,都忘了问那少年叫什么名字。


    又过了几日,御医来给容禅诊脉,说容禅病情虽未恶化,但如需根除,还要一味灵药。他翻阅家藏医书,认为如用灵鹿之鲜血,以鹿血之热性化解皮下之阴毒,可解王爷皮肤疼痛的病症。


    “这灵鹿,是什么鹿?这鹿血,又如何服用?”容禅问。


    御医答:“这……回王爷,医书中并未记载。但微臣想,灵鹿应该不同于一般的鹿,格外灵气逼人才对。鹿血以鲜血饮用为佳。”


    于是容禅下令,在鹿苑中寻找符合条件的鹿,以供治疗。


    容禅几度回到曾遇到那白衣少年的林间,但都未遇到他。他想了想,携带了一些山中寻到的新鲜野果,用布包裹了,循着那日少年指的方向朝山坳走去。


    此处山坳果然比别处更幽深,草高林密,湿滑的巨石上长着青苔。柔和温暖的阳光穿透薄纱一般的雾气,照入谷底。怕惊扰少年,容禅并未带随从,直至走得累了,容禅在一颗大树下休息,并将那一兜子野果摊开来放在地上。


    山中静谧,容禅渐渐睡着了。


    不知何时,他梦到山间有一头巨大的红鹿,头上挂着复杂精巧的鹿角,如一座小山一般。红鹿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便迈着优雅清灵的步子过来,啃噬着地上的野果。


    自见到这头鹿,容禅就明白了什么是灵鹿,果然比其他凡鹿更具灵气,近似妖精的范围。


    容禅一下子醒了过来,然后看到数日未见的白衣少年在吃容禅撒在地上的果子。容禅伸手便抓住了他。


    “抓到你了!”容禅说。


    少年一慌,但容禅抓着他的手,他跑不掉。少年双手抱着野果啃的样子,呆呆的又可爱。


    “你叫什么名字?”容禅问,他这次记得先问他最挂心的问题。


    少年挣扎着想脱离容禅的手,但挣不出来,只好放弃反抗,道:“我叫江止。”


    “江止?”容禅道,“这几日怎么不见你,你去哪儿了,家住哪里?”


    “我在找吃的。”少年说。


    容禅笑笑:“想吃好吃的?”


    他从衣襟中掏出一包包裹好的糕点,捏了一块甜糕递给少年:“试试这个?”


    少年接过甜糕,闻了闻,又舔了一口,未曾尝过的味道。他睁大眼睛看着容禅,容禅鼓励他尝一尝。少年咬了一小口甜糕之后,果然为这浓郁的甜味吸引,两三口吃完了糕点,又继续盯着容禅手帕中包着的其他糕点。


    “好吃吧?”容禅将糕点都给了少年,同时趁机摸了摸少年柔软的黑发,果然和想象中一般冰凉顺滑。“你父母呢?”容禅问。


    他一见这少年就心生好感。


    少年想了想,说:“死了。”


    是个孤儿?容禅生了一丝怜惜,果然少年有种未经规训的野性感。他又帮少年擦了擦脸颊上的糕点碎屑,问:“你几岁了?”


    看他形容尚幼,如无人照顾,接到王府中也好。


    少年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答:“我很多很多岁了。”


    “到底几岁了?”


    江止伸出双手数了数,十个指头似乎数不明白。他仰起脸告诉容禅:“我比其他的……同族年纪都大,我是他们中活得最久的。”


    容禅见少年说话古怪又有几分有趣,刮了刮他的鼻子。他在宫中见惯了尔虞我诈、老谋深算的人精们,遇到这通透坦诚的野生少年倒觉得放松。


    “你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下回还给你带吃的。”容禅诱哄道。


    他着人询问过附近山村是否有这样一个少年,但都未找到,也许少年孤零零地住在深山里。


    江止摇摇头,不肯告诉他。容禅又换了个方式问他:“那我可以在哪找到你?我那还有好多好东西,不止好吃的,还有好玩的,你绝对没见过。”


    江止露出有点心动的表情,指了不远处一棵古树,说:“就在那儿吧!”


    山中寂寞,容禅不时带点山上没有的玩意儿,比如王府厨子新做的甜点,山下集市的小玩具给少年,少年都十分欢喜,每日玩得十分开心。这少年除了不吃肉食,心思格外单纯外,看起来和人并没有差别。


    一日容禅得了空闲,又上山看能不能遇见那少年。他特地带了一把小木剑,想这少年应该会喜欢。但上了山没多久,许久没有发病的容禅忽然觉得浑身疼痛,蜷缩躺在了树下,并昏过去。


    一直穿着那一身白纱的少年自林中走来,看到人类似乎昏睡在雾气萦绕的古树下面。他悄悄自树后面现出了身形,蹲下来,抚摸人类紧闭着的眼睛和嘴唇。


    原来人是这样的吗……他几乎没见过人,这个人类,是他见过次数最多的了。从这人类的口中,他得知了世间许多事。自在山中混沌不醒,到灵智初开,渐渐修成人形,他经历了数百年的时光。他并没有骗容禅,起初,他有许多同伴,但后来他们都老死、病死、被天敌吃了,他是其中仅剩的一个,懵懵懂懂,不知怎么活了下来。


    又过了许多年,他日复一日地啃食山中灵草和舔舐露水,心窍渐开,原本跟他同一批出生的鹿崽,早就去世了,他身边的同伴,是他们很多很多代后的后裔。然而他发现,他与那些平凡的同族,并不能沟通,他们脑中只有觅食和□□两件事。


    但鹿群都懵懵懂懂以他为首领,那群野兽虽灵智未开,但都知道这是他们鹿群中最老最老的鹿,因此听从他的指示。


    只是……


    江止抚摸着这个人类的脸,他怎么在这里睡着了,他很好奇,这个人类总告诉他许多新鲜的东西。让他都忘记了不应该靠近人类。


    容禅渐渐醒了,醒来就看见,少年乖巧地蹲在他身边,好奇干净的眼睛看着他。


    “我没事……我只是,病了。”容禅抓住江止的手说。


    “病了?”江止长长睫毛的眼睛动了动,他扯着容禅的衣袖,示意他跟他走。


    容禅头脑还昏沉着,但依然被少年拉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拉着去了一个去处。少年对树林非常熟悉。到了之后,少年指着草丛中一株绿叶红果的草说:


    “这个,治病的。”


    “这个能治病?”容禅问了一句少年,他觉得江止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会识别草药。


    “嗯嗯。”江止点点头。


    容禅想,江止一直生活在山中,或许真认得几味草药。他便带了回去,给府中太医看。府中太医看了,说这确实是一味消炎止血的草药,颇为难得,不知王爷如何得到的,只是不对王爷的病症。


    这江止……身上神秘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随从又跟容禅汇报:“王爷,近日在山中发现一头巨鹿出现的痕迹,鹿角很大,疑似太医所说的灵鹿。属下已经布下围网,想请王爷亲手猎杀。”


    容禅听了,来了兴趣,问:“好,灵鹿是在何处发现的?”


    随从答:“是在王爷经常去的那座山附近发现的。”


    治病的药找到了,容禅挺高兴,他又抓紧雕刻一只会动的小马驹,这是他答应几日后带去给江止玩耍的。


    某一日,随从来报告,说他们已经抓住了灵鹿,请王爷亲自去杀鹿。


    容禅骑上马来到了半山腰,发现一大片被踩踏的草地内,重重绳索中束缚着一头足有一人高的巨鹿。地上撒着一些水果,都是为了吸引这巨鹿进陷阱而放置的;而捆绑着巨鹿的绳索上浸透了朱砂,并且挂着一些符咒,地上插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木桩子。


    容禅询问为何要这样捆住巨鹿,属下答这鹿已经生了灵性,如不用红绳捆住,它可能会逃走。


    容禅来到巨鹿身边,发现这真是一头异常巨大和健壮美丽的雄鹿。他抚摸着巨鹿的皮肤,滚烫的并且带着勃勃生机,鹿身上还带着一些白色的梅花一样的斑点,据说这些是只有积年的老鹿才能长出来的白斑。


    容禅又抚摸着巨鹿的鹿角,那鹿角真是精巧美妙之极了,像一个行走的灯座一般。生灵之美难以言喻。容禅并不怀疑太医所说的“灵鹿”,因为这巨鹿真是天地灵气所钟,最美的生物。这时,容禅忽然感觉到身上的旧疾又在隐隐作痛。他身上生而带来的阴毒,需要这滚烫鹿血才能治疗吗?


    这时,鹿眼中忽然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它在哭,并发出一声哀伤的“哟哟”声。随从催促容禅尽快杀了这巨鹿,以免巨鹿逃脱。容禅从身上摸出随身的匕首,按着巨鹿的脖颈,亲手割破了他的喉咙。滚烫灼热的热血瞬时喷涌而出,属下拿来器皿接着这鹿血。


    容禅自这巨鹿的眼中,忽然看到一股故人之感。


    但这只是一头禽兽而已。


    巨鹿看着容禅,四蹄还在挣扎着,渐渐失去了生机,眼里的光芒渐渐散去,身体的温度也没有了。


    容禅直起了身,因为蹲得过久,他的双腿已经有点发麻。而巨鹿一直看着他的眼睛,让他有一种心中空荡荡之感。


    这很奇怪,他为什么看着鹿的眼睛也觉得难过?


    鹿血放完了,这头美丽的生灵也渐渐死去了,容禅手上,仍残留着巨鹿活着之时血肉频频跳动的鲜活感,浓烈的生命力在鹿血间流淌。容禅命人将鹿尸也抬了回去。


    鹿血果然治好了王爷的病。


    几日后,到了约定的日期,容禅去那山中,却再也没遇见过那少年。后来,他又找了几次,这少年都如蒸发了一般,再也不见。他以为这少年食言了,而后渐渐淡忘了此事,——


    作者有话说:sorry sorry,这几天要忙找工作的事。


    不过写慢一点也好,天天写我有点晕字了……


    求一个好offer吧不然我就要天天继续写阴间报社文学了


    btw520应该要补甜蜜番外的,但是最近的剧情基调都很悲伤,不太搭配,还是先欠着吧以后补


    第118章 第六世至亲至疏


    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


    ——题记。


    世间人种分为天乾、中庸、地坤三类。


    天乾刚猛,中庸调和, 地坤阴柔。阴阳调和以生万物。


    江夏县有两家富户, 县东的江家,江夫人一日生下一幼子,为地坤。但这幼子生来怪异, 偏偏脖子上有一道深色的胎记, 仿佛被人割破喉咙一般。地坤体弱,生来哭闹不休。江夫人怜惜幼子, 非常疼爱。江老爷为之取名江止。


    三岁时,江老爷做主,将江止许配给了县西世交的富户,容家孙少爷, 容禅, 作为妻子。


    江止从小疾病不断,药石无效,并且时常于梦中惊醒, 哭叫惊慌。江夫人只得把他抱在怀中安慰, 时时不离身, 衣不解带地照顾。


    但江止仍时常遭遇各种意外, 不是生病,就是落水、摔跤, 成长得磕磕绊绊, 又痩又小。


    六岁时,江家来了一游方道士,为江家幼子看相、算命。道士看了看江止的命格,又掰着看了看他的相貌、手纹, 告诉江氏父母:


    “你家这个孩子是赎罪来的,他前世造了杀孽过多,所以此生不停遭受仇人纠缠。这辈子不得平安。若得他顺利长大,需照我安排。”


    江氏父母急忙问道士有什么办法,并许诺送许多盘缠及粮食。


    道士掂了掂江氏父母送的财物,说:“我这有一道‘闭口禅’的法术,需得孩子此生不再开口说话,三弊五缺,便能应了命中的劫数,平安长大。但是唯有一项不好,若他再一次开口说话,这法术便失效了,那么他也离命绝不远了。”


    江氏父母商量,做一个哑巴,总比活不久好。况且,坤道要求温顺柔和,不开口说话便不会顶撞丈夫,无才便是德,没有什么不好。知会过亲家后,江氏父母便要求道士给孩子试了术。为绝后患,江老爷一狠心,给孩子灌了哑药,他这辈子再说不出话来。


    道士灵验,施了法术后,江止身上的疾病就渐渐好了,日子也平顺许多。只是他不再开口说话。江夫人抚摸着儿子柔软的发顶,见他眼瞳清亮,皮肤柔嫩,心疼之余也觉知足常乐,能保下命来就好,说不说话又算得了什么呢?


    江止很乖巧,经常陪伴母亲,母亲让他做什么都遵从,非常孝顺。


    江夫人喜爱之余又更疼惜这个孩子。


    十五岁时,按照礼节,亲家应提前三年送来成亲所用的各种聘礼和用具。江夫人有心留江止再大一些,但又恐他年纪大了不出嫁惹人耻笑,便约定了十八岁成亲。


    但是容家之中,容氏孙少爷却在发脾气。容禅大闹,摔了桌上的各种提亲用的茶点和玉如意,不管不顾道:


    “那江家的丑八怪生来身上就有大胎记,还是个哑巴!怎么让我娶这样的人!”


    容氏家主,容禅的爷爷大骂他不懂事,但他也不舍得拿龙头拐杖打孙子。这个金孙可是个天乾。同时他也极喜江家家世和江家幼子贞静的个性,觉得不说话没什么大不了,强压着容禅娶江家的幼子。


    容禅不想成亲,固然是因为传说中江家幼子是个有胎记的哑巴,另一点私心也是因为,自他幼时起,他时常在梦境中见到一个白衣舞剑的男人。这个男人眉目冷清,身姿修长,长剑如霜雪,常常走入他梦中。


    容禅直觉这是他前世的恋人……未能遗忘的缘分。他此生想续写前世遗憾,寻找恋人的转世,又怎么能娶这么一个家中安排的门当户对的联姻对象呢。


    既有此,他只记得梦中那个强大冷清的男人,而不喜江家那个又丑又哑的柔弱地坤。


    他甚至想仗剑出游,行遍天下,寻找恋人的转世。他一定是个孤高冷傲的剑客,清冷决绝,和江家那个听说只会做针线和织布的蠢笨地坤不一样。


    容家之事传到江家父母耳中后,江夫人也只是抱着幼子叹息,他命途多舛,只盼望那容少爷长大后,能稳重一些,不像现在这般跳脱。听说容家少爷想离家出走,只是被他祖父拦下了,揍了一顿。江老爷却想,只要他江家还继续富庶,这容家就不敢欺负他儿子。什么愿不愿意,他和夫人没见过面,不也成亲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个儿做主的份!


    十八岁时,容、江两家按照约定,容禅迎娶江家幼子过门。


    热闹欢腾的婚礼过后,容禅着一身艳红喜服来到新房之中,心内却有一丝不忿之感。若不是父命难违,他也不会娶这地坤。如今无可奈何,也只能将这尊佛放在家中了。听说江家幼子颈上有胎记,大为不雅,不知究竟如何。


    几分好奇之心,容禅执起放在桌上的喜称,就去挑端坐在喜床之上的地坤盖头。那地坤瘦削高挑,进了婚房之后一动也不动,不过他也不会说话,看来是知道自己上不了台面。


    容禅几步走近,用喜称挑起了地坤的盖头,看见一张清秀沉静的脸庞,一愣,随即他又看到地坤高高束起的衣领,艳红的绣衣遮挡着雪白肌肤,想到那传说中的胎记,内心哂笑。他望着那地坤道:


    “听说你是个哑巴?”


    地坤望着丈夫,心里几分紧张,悄悄攥住了衣摆,他点点头。


    “哼。”容禅冷笑,走过去在桌旁坐下,喝了一口冷酒,说:“你就非要嫁给我?”


    江止眼含忧郁,他知道自己身有残缺,来之前母亲便嘱托过他放宽心,可能会受人耻笑,但为容家生下孩子后就好。他双手比划着想给容禅表达自己的意思,他在家中都是用手势和父母兄姐交流。


    谁知容禅只斜着看了他一眼,说:“我知道,无非是婚约由长辈定下之类的。”


    江止愣住,他不知如何和丈夫交流。母亲只教他一些德言容功之类的,并未学过如何与丈夫相处。


    容禅语气冷酷地说:“若不是爷爷逼我,我才不会娶你这个哑巴。你认清自己的地位,别来烦我,我早有意中人,娶你不过迫不得已!”


    江止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新婚洞房之夜,丈夫就和他说这样的话。他性格端谨安静,极守规矩,只懂得孝顺公婆、服侍丈夫,当下只能慌乱地摆着自己的手,更显窘迫。


    容禅看到他这个样子,提醒他妻子不会说话的事实,与自己前世的恋人天上地下,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他忽然闻到一阵青草似的气息,是地坤身上的信香,身体不由得一阵躁动。天乾与地坤天生相配,互相吸引,容禅恐受其信香诱惑,直接摔门而去,新婚夜就独自宿在了书房。


    江止身着喜服,愣愣地看着红烛流泪,独自一人坐到了天明。


    第二日一早要给公婆敬茶,江止按时到了公公婆婆居住的小院,站在客厅里。容禅却不知在干什么,还是他的小厮硬拉着睡过头,迟迟不来敬茶的容禅到了父母房间里。


    容禅到了之后,看见江止早在房间里等他,也不与江止眼神接触,就颓废松散地站着。


    容少夫人照例埋怨了容禅几句,说他这么大个人了,也没个规矩,邋里邋遢的。但她倒对江止这个儿媳挺满意的。两人自丫鬟的托盘里接过茶,跪在父母跟前,老老实实俯身敬茶。


    随那新娶的媳妇一同下拜时,容禅浑身不是滋味,心中异样,婚礼上那股绝望感又涌现出来。但他看着江止的表情,小媳妇倒挺冷静的,被他晾了一晚上也没说什么,没告状。


    容少夫人抚摸着江止的手,赐了他一对翡翠玉镯,又送了他一包封银,嘱咐他早日给容家开枝散叶。至于儿子心里那点不情愿,容少夫人没当回事,过几年就服帖了。天乾和地坤天生具有吸引力,结合后更是难以割舍,年纪大了就成熟了。


    然而出了父母院落之后,容禅就一甩袖子,回头对江止说:“你……你叫江止吧?我告诉你,你可清醒一点,不许靠近我三丈之内,也不许跟着我,别老粘我。别指望我会回房睡。你也别做什么小动作。敢跟我爹娘告状的话,我就把你休回家!”


    容禅嘀嘀咕咕叮嘱了一大堆,才觉得没什么落下了。


    江止看着容禅,眨眨眼,他也没法反驳。他原本亦步亦趋地跟在容禅身后,现在目测了一下他和容禅之间的距离,好像,不够三丈。他也不能继续走路了。


    容禅冷笑一下,哼,这哑巴还有点好处,没法回嘴!


    容家家底殷实,店铺和田亩无数,但孙少爷一个天乾,却沉迷修仙炼丹之术。初期,只是喜欢读一些神人异事的故事,后来就常与一些道人僧侣来往,还同他爷爷嚷嚷着要进山修道。结果自然是想得到的,被他爷爷揍了一顿。


    但容禅始终没忘记这个念头。只是他现在人小力薄,父母高堂尚在,无法远行。否则早就抛下家业外出了。


    虽说如此,他也常拜访江夏县一些道观和名山,得空就去与道人交谈。


    一日,容禅照例去了江夏县郊真都山的桃源观,刚一进门,桃源观道士就高兴地同容禅说:“容少爷,您终于来了,有好消息呀!”


    “什么消息?”


    道士连忙引着容禅进观,落座,上茶,说:“您不是一直想回溯前世,看一看您的缘分今生落在何处嘛。我有一师兄,自北方而来,号一阳真人。他道术高超,修为高深,听说了您的事后,说他有一‘梦貘’之术,可借梦境窥见前世经历。这不我马上想到您了。”


    “有这等高人?快快与我引见,必有重谢。”容禅说——


    作者有话说:打预防针——


    这本书是没有想写男变女还有生子的,这一世灵感来自太平广记中杜子春的故事,“吾子之心,喜怒哀惧恶欲皆忘矣,所未臻者爱而已。”古代道士都会写男变女生子这么野的这里写一下古代ABO生子也没什么……


    然后这一世也是呼应的上一世和上上世,比如胎记,比如因为江止当将军时杀人过多包括小孩(x)容禅说他有一天也会为人父母,所以上一世坠了畜生道,然后这一世要承受生育之苦……


    每一世基本都是在阴差阳错和偿还各种执念


    第一世容禅遇到江止时他已入了无情道,因此留下执念能否在他未入道时就相遇


    第二世很早就相遇了,但是毁于江止不够信任容禅


    第三世是在报上一世的救命和养育之恩,但同样问题是不够互相信任,同时双方产生怨恨


    第四世因怨恨两人立场相左,成为敌人,结局也很惨烈


    第五世因杀戮太重,坠入畜生道


    第六世同样因杀戮太重,转为阴身


    第七世、第八世、第九世……暂不剧透。


    第119章 第六世至亲至疏2


    道士引着容禅坐了上座, 看到房中另盘腿坐着一黄衣道士。黄衣道士打坐中,闭目不语。容禅一掀衣摆, 喝了一口茶后, 只听那黄衣道士说:


    “师弟,我那梦貘喂养好了吧?客人已至,还不快牵出来。”


    道士大惊失色地说:“师兄, 您怎么知道客人来了呢?您还未睁眼呢!”


    黄衣道士这才睁开耷拉的眼皮, 上下打量了容禅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说:“自是闻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自那忘川彼岸走过的魂魄,身上都带着股黄泉气息。”


    容禅只淡笑不语。


    接容禅进来的道士自后院牵进来一只黑白色的异兽,身上有短短的毛, 样子很古怪, 眼睛黑黑小小的。黄衣道士问:“师弟,喂的可都是露水?”


    “是的,都是按您吩咐的。”


    黄衣道士这才直起身来, 走到容禅面前道:“贵客, 请吧?”


    容禅跟着这两个道士到了后室, 发现已经布置好了, 地上铺着一张绘满八卦图样的毯子,还摆放着一些铃铛和香炉作为法器。容禅问:“一阳真人, 不知您要怎么帮我寻梦啊?”


    一阳真人道:“贵客, 这就得有劳我养的这只‘梦貘’了。我已经听师弟说了你的情形,属前世冤孽纠缠不休。一会你听我的铃声,这只梦貘会吞食梦境片段,进而你可以入元辰宫观梦……”


    容禅想来也无事, 不如试试这两个道士的本事。他便依言盘腿坐在八卦图中央,那黄衣道士一边摇着手中的铃铛,一边牵着那梦貘。“铃铃”的声音响起,浓重的香火气息萦绕在鼻端,容禅只觉眼皮越来越沉,不自觉昏睡过去。


    这次昏睡却不同于在家中榻上安睡,而是非常清醒地,仍然能看到自己所处环境的梦,并自主地沿着前路展开梦境。


    容禅初时还能听到黄衣道士指引他的铃声,后来就渐渐听不到了,他只在一条阴森幽暗的路上走着,也许这就是黄泉路。随着他的思绪,这条路越扩越长。走了很久之后,一切忽然变得熟悉起来了,变回了他曾来过无数次的那个梦境……


    江岸,碧波流水,高山耸峙,泛着白沫的砾石滩上,他看到一个人正在舞剑。他痴痴地看着,仿佛已经看了千百次。比以前的梦境,他看到的东西更多了,他看到了江畔有一座茅屋,还有一座孤坟,长满了青苔……


    他每次试着看清那舞剑的男人长什么样,越走近,越是看不清,他的脸仿佛永远蒙在一层雾气之中。他走得越近,那人就离得越远,仿佛他永远无法靠近他。容禅心里一急,周围的场景就换了,他看到——


    纷纷扬扬的雪地,梅林……寂寞寒凉的高塔,孤坟……一晃,又看到人仰马翻的战场,将士厮杀的声音如此真实,仿佛热血溅到他的身上来,他的身体也仿佛被马蹄踏过……但再想看,一切就如同断线的风筝,再看不到了。


    容禅突然醒来了,他看到自己仍坐在道观的暗室中,那张八卦图上,面前的一炷香刚刚燃尽。


    “客人,您醒了?看到什么了?”


    容禅头痛欲裂,眉心皱着,他的确看到了更多的东西,但是,仍没有让他看清那人的脸。


    “我……”容禅说,“我看到了以前的那个梦,还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都很凌乱。但我还是不知道他是谁。”


    一阳真人答:“人有数世,看到的不一定就是上一世,莫急,再多来几次,会逐渐看清的。”


    容禅只觉得心中一阵空落落的感觉,这种感觉,比每一次被噩梦惊醒后的忧伤流泪更让人感到孤寂,久久不能释怀。


    容禅回家之后,那种使用“梦貘”之术留下的心悸感仍未消失。他之所以坚信那是前世,是因为梦境中的感觉十分熟悉,他知道那是自己,在看着另一个人,他非常喜欢那个人,却忍不住感到悲伤苍凉,他们好像一次次错过。一阳真人这次引导他出现的梦境,不仅有江畔舞剑那一世,还有其他世的片段,更为血腥残酷,似乎他每一世的感受都不一样。


    容禅思忖着下回得再去找那一阳真人,再观梦几回。然而容禅一进家门,就撞上了一人。


    容禅看着这人一身白衣,黑发雪肤,恍惚中和梦境里舞剑的人重合到一起。他忽然又觉得一阵阴寒,他怎么会把这哑巴和梦中的仙人一块儿比较?


    容禅冷言冷语道:“我说过准你靠近我了吗?别以为装扮成这样,就可以讨我欢心,纯属惹人厌恶。”


    江止今日穿了一身素白的家常衣服,江家经营绸缎庄和桑园,给儿子送了不少好东西,这衣服自然也是。他也不知道容禅为什么这么说,只是依言后退了几步,不靠近容禅。


    他偏偏不能说话,因此不能辩解。


    江止后面跟着的小厮愤愤不平道:“孙少爷,您也太霸道了!夫人他什么都没做呢,您就责备他。”


    容禅说:“谁不知道我喜欢白衣剑客?东施效颦。”说完冷着脸走了。


    江止脸色变了,容府的小厮想安慰一下他,但江止只是对他摇摇头。小厮心里着急也叹气,平日孙少爷脾气挺好的,否则他不至于敢当面指责孙少爷,只是不知为什么,容禅对新过门的夫人尤其差,还不如对待他们这些下人宽容。


    这事儿当晚上就传到容家家主,现在的老太爷耳朵里去了。这江止是他满意的孙媳,而容禅这么不懂事,老太爷气坏了,马上把容禅叫到房里骂了一顿。


    “你是猪油蒙了心了还是瞎眼了?”容老太爷毫不客气地骂道,就差亲手揪容禅的耳朵了,“这么好的媳妇,你还嘴巴没把门的?我听说你都不让人家进房,这我的曾孙怎么出来!”


    容禅捂着耳朵,他爷爷中气这么足,看来再活十几年不成问题,容禅心虚地给自己辩解几句:“您别听下人瞎说……”


    “那我听到的不是真的啰?”


    “不是……”容禅违心地说。


    “哼,那你们今晚就给我圆房,别让我看见你们还分房睡,再让我就——咳咳咳。”容老太爷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容禅急忙过去给爷爷顺气,他也不敢惹爷爷生气。容禅垂首立着听爷爷训了他一堆,不敢反驳,只低头称是。


    好不容易等到容老太爷安歇,容禅已经跟个落水的鹌鹑一样,垂头丧气,被小厮引着回到自己的房中。


    容禅一进屋内,就见江止坐在床沿,他紧张地站了起来。屋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江止身上的衣服也换掉了。


    平日容禅都在书房歇着,现在被爷爷逼着,终于要回自己的房中了。


    容禅等下人走了,拿着油灯靠近江止,打量了一下他紧张的表情后,张嘴就是:


    “是不是你告的状?贱人!”


    江止眼睛蓦然睁大,但他只能双手摆着,表示不是自己说的。


    容禅心中异常憋闷,白日观梦留下的心悸感仍在他心中反复,他胸口仿佛裂开一般。他只把怒气撒到了江止身上:


    “别以为有老太爷撑腰你就得意了,想拿捏我,没那么简单。”


    江止只懂得摇头,他不知道怎么解释,想了想,他过去柜子中拿出纸笔,写了几句话递给容禅。但容禅看也没看,直接撕了,放火上烧了。


    江止呆住。


    容禅说:“滚出去!”


    江止听了,无可奈何,也只能木头一样朝门口走去。容禅忽然又后悔了,他这样子离开肯定会被别人看见,爷爷又会知道,因此容禅又喊道:“你回来!”


    江止又被叫回来之后,容禅看这个地坤脸上呆呆笨笨的表情,四处看了看房内,也没别的地方,就指着床边的脚踏说:“你睡这儿,不许上我的床。”


    容禅把一个枕头和一床被子从床上扔了下来,自己脱了衣服上床,拉下帘子睡觉。只留江止穿着单薄的里衣,抱着枕头和被子,失魂落魄的,只能吹熄油灯后,蜷缩在脚踏上睡觉。


    容禅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一阵子,一会儿是白日在道观中观梦所见之景在他心中反复呈现,一会儿又想起被爷爷叫过去大骂的场景,令他烦躁不已。更磨人的是,他鼻端反反复复闻到地坤身上那股儿勾人的淡香,好像长了眼睛一样往他鼻子里钻。


    容禅实在受不住,仿佛还有点口干舌燥,身体微微发热。他刷地一下拉开帘子,坐了起来,看到无意识勾引人的地坤已经在脚踏上迷迷糊糊好像要睡着了。


    容禅一下子把江止扯了起来,江止睡眼惺忪地睁开眼,还未自梦中离开,又看见容禅冷着一张脸瞪着他。


    “???”


    平心而论,容少爷的长相非常不错,妙目深情,长眉斜飞,只是他表情不要这么凶神恶煞就好。


    “你上床去睡。”容禅又硬把江止扯上了床。


    没别的地方,容禅只能抱来被子,把两张桌子拼到一块儿,离江止远一些,不再受那股信香干扰,才勉勉强强睡了一夜,腰酸背痛的。


    江止又回到了床上,只是,他透过薄纱的床帘,看着外边容少爷的一举一动,他实在拿不清楚容禅的想法。好像他无论怎么做,都会得罪这位容少爷,即使他根本没这个打算。


    江止抚摸上了自己的喉间,那里有一道长长的凸起的胎记。从小母亲就让他用衣服遮着这道胎记。但他知道,丈夫厌恶他,多半是因为这道胎记和口哑,而他做不了改变。一直有人家偷偷在背后嘲笑他们,一定是前世造孽,今生才留下割喉之印。


    他并非天生不能说话,只是,母亲跟他说过,如果他开口说话,就会死去——


    作者有话说:这两天有点事儿忙!!!所有时间都拿去学习了(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算了,我还是滚回来写文吧!!(我写的什么玩意儿啊怎么这么致郁,呜呜呜说好了下次写阳光甜文好吗,再也不要阴暗爬行了[鸽子]


    第120章 第六世至亲至疏3


    第二次, 容禅重入真都山。


    一阳真人准备的观梦道具更为齐全,还嘱咐容禅斋戒沐浴三日后再来。


    这次他们选择了子夜时分, 人声悄寂之刻。子时风露清寒, 还是如上一次一般,容禅端坐于八卦阵中央,一阳真人用铃声引其入梦。


    一条长长的飘带系在容禅的眼上, 随着那有节奏的铃声, 容禅逐渐走入梦境之中。他看见漆黑一片的眼前,逐渐出现一个光点, 他朝着那光点走去,光点越扩越大,他便像穿过一道走廊一般,蓦然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是他曾梦见过的世界。


    那头黑白色的食梦貘仍乖巧地走在他身边, 不时嗅闻着, 只是容禅已经完全忘记了外界的存在。他看到了,那样一个世界——


    仙云缭绕间,许多仙人乘着飞剑在高山湖泊上飞行, 各种法器的灵光在空中绽放。他忽然看见了一叶小舟, 似乎有两个人坐在船上, 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位白衣剑仙, 只是神情更显冷清,如天山霜雪。过了一会儿, 他又看到两人于悬崖上观星, 星光寥落,夜幕深沉,两人似乎在说些什么……


    容禅忍不住越靠越近,越来越激动, 但是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做什么举动,只是如观众一般看着那些画面和片段,他能体会到梦中人的心情,整个梦,都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悲伤……在梦中的他最后死去时,那人握着他的手,似乎答应了他一些什么事情,然后他也听到了自己最后说的话:


    “如果能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


    容禅忽然就惊醒了。


    他睁着眼睛,静静地坐在阵法中央,怔住一般。


    因为他第一次,见到了他前世恋人的面容。


    完全如他想象中一般……甚至,比他想象中更清冷俊美,令人一见倾心。


    见了他,几辈子都不会忘记……但容禅从梦中醒来后,那种刻骨铭心感又渐渐淡了,他不由得拼命回忆,想要留住那种感觉。他迅速爬了起来,在旁边留着的纸笔中,疯狂绘下了他在梦中所见之人的样子。


    容禅只记得画,把周围的人和事都忘了。直到他停下最后一笔,才从那种清静空灵的心境中渐渐走出,回到这一世的凡俗红尘。


    容禅看着自己的画,画中分明立着一个遗世独立的剑仙,气质出尘,双瞳如玉,冷冷地俯瞰世人,如剑光出鞘。


    容禅怔忪许久。


    容禅回到家中后,于月色中坐在中庭喝酒。他酒越喝越清醒,仔细回味着梦中的感觉。所有的梦中,都萦绕着一股忧伤、遗憾与冷清,那种难以缓释的哀愁萦绕着他,仿佛水草拖着他沉沦……


    他难以忘怀那清冷冷的月光,就如他此刻坐在月色之下一般。他禁不住去想,前世他们是因为什么才分开,而现在他又在哪里,是否遗忘了自己。看见梦中那张脸后,他总觉得有一股淡淡的熟悉感。


    容禅的衣裳上都沾满了酒香。酒分明是辛辣的,他却觉得浑身冰凉。


    小厮轻轻拽了江止的衣服,对他说:“少夫人,孙少爷他喝了太多了,您去劝劝他吧,让他别喝了……”


    江止竖起一根手指,挡在自己嘴巴前,又摇摇头,示意自己不会说话。他又指了指容禅,指指自己,大力地摆了摆双手,表示容禅不让他靠近,一靠近就生气。


    小厮说:“少夫人,少爷他刀子嘴豆腐心,您去把他劝下来,他不会把您怎么样的。我就怕,少爷醉死过去怎么办。这晚上风凉,他醉在这儿,明日肯定会生病的。我看少爷已经喝醉了,他不会知道是您的。”


    小厮又拽着江止衣服恳求,江止禁不住他几番劝说,微不可见地一点头。小厮端过来一碗仍微微冒着热气的甜汤,说:“少夫人,这是解酒的,您让孙少爷喝了。”


    江止端着甜汤过去,容禅基本上已经瘫坐着,跟抽了骨头一般,只是手还不停地去摸索桌面想找酒杯。江止移走了容禅的酒杯,换给了他一碗甜汤,容禅也就着他的手喝了。


    待喝完了,容禅发现是江止,然后像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一般,猛地挥手将那甜汤全都扔出去,碗碎了一地,汤水也都沾到江止身上。


    “你、你给我滚……”容禅喝多了,大着舌头说。


    江止于夜风中站着,风一吹更让他觉得湿透了的衣服冷冰冰的。


    小厮见状,暗道坏了,原本还想促成少爷和夫人亲近一些,谁知帮了倒忙。他连忙出来,帮着江止扶着酒醉的容禅回房,还协助他脱去脏乱的外衣。等到做完一切后,小厮退下,关上房门,留着江止静静坐在床边看着好似已经睡着的容禅。


    他好像已经成为最命苦的那种地坤,得不到丈夫的宠爱,但不因为什么,只是因为他并不想娶自己而已。


    江止看着容禅,禁不住好奇,他一直牵挂不忘的那个前世恋人,是什么样的呢?真的有人会因为梦里的事,而忘掉现实中的事吗?


    梦境之说虚无缥缈,世间天乾多滥情,容禅竟会如此执着于一个人。


    容禅睡得并不安稳,手一直乱抓着,还身体抖动,似乎在说些什么。江止俯身靠近,只听到容禅不停在重复着:“别走……别离开我……我想见你……”


    也许梦里也是他的恋人吧。


    但容禅忽然狠狠抓住了江止的手臂,江止被他抓得很痛,皮肤都泛红了。他这时闻到了容禅身上的气息,容禅身上是一种水莲花一般的味道,倒是和他本人的脾性不一致……看不出的清新淡雅和温柔细腻。


    忽然,容禅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里是一片陌生的神色,江止从未看到他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一般他看到的都是厌恶。


    江止忽然被容禅扯到了床上,挣扎之中,纱帐滑落。江止想呼救,发现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天乾的手掌在他身上留下深深的红印。地坤本就被天乾的气息和力量压制,他被容禅压在身下根本无法动弹,只能任由他在挣扎中撕碎自己的衣服……


    一夜混乱,残红满地。


    江止抱着自己的衣服,蜷缩成一团,缩在大床的角落里。他身上很痛,不仅有被容禅撕裂的痛,也有被他咬伤的痛,后颈的皮肉破碎,都是容禅深深的咬痕。


    天乾的气息在他身体里萦绕,原来这就是阴阳交合的感觉……但是江止没有任何的欣喜之感,他只怕,容禅酒醒之后的愤怒……这让他即使在梦里都害怕。


    江止还在迷迷糊糊睡着,忽然因为身上的被子被人扯开而清醒了。他本能地拽着被子遮挡自己的身体,却不期遇见了容禅红着的眼睛。


    “你、你……”容禅的嗓音沙哑着,看到自己赤.裸的身躯,和地坤一副饱受摧残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


    江止本能地感到一股不安,他伸出手去想拉容禅。结合之后,地坤会对天乾有一种依赖感。然而,容禅只是深深看了一眼他,便离开了。


    容家孙少爷离家出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有人说,容禅是出门寻仙访道去了,抛家舍业,不会回来。也有人说,曾看见他坐着一艘小船北上了,也许是做生意去了。


    尽管容家人都在宽慰江止,并安慰他不是江止的错。但江止知道,容禅离开,多多少少有他的原因。


    他接受不了自己,他心中只有前世的恋人,听从父母之命娶了他之后,便已经完成了父母的期望,因此他可以自由地离家做想做的事情去了。


    这并不是江止的错,然而一个地坤,留不住丈夫就是他最大的失败。江止又比别人少了些表达的途径,心中郁闷无法发泄。


    被天乾标记之后的地坤,甚至会因为渴望对方的气息和安抚,在深夜辗转反侧。


    容禅走后,他时常站在院门里呆呆看着,不知在等待些什么。尽管容家人已经尽量待江止好,他还是显得消沉。直到后来江止并不继续这样倚门守候的举动了,因为——


    江止怀孕了。


    这也许是对一个家庭,还有一个地坤来说最大的安慰。容家和江家都非常高兴,只是不知道容禅去了哪儿。


    十个月后,江止有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有着雪白的皮肤,乌黑的头发,非常清秀的面容。江止从小时候安静无声的生活,到婚后寂寞冷淡的日子,第一次被注入色彩。


    他非常爱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他忍受了十个月的怀胎之苦,吃不下、睡不着、种种不适,经历生死关,从他身上掉下的血肉,与他血脉相连。


    何况他还如此幼嫩可爱,纯洁无瑕,江止第一次被孩子肉肉的小手抓住时,感觉心脏一同抽痛了一般。他第一次体会到为人父母之艰辛不易,苦与乐并重,生命到达世上的艰难。


    无论是每日看着他跌跌撞撞成长的欣喜,还是夜晚哭闹不休的疲惫,都说明了将一个孩子养大成人有多么困难,倾注了父母的心血。


    江止原本以为他会抱着这个孩子过完下半生,甚至别人也是这么认为的——江止很幸运,虽然没了丈夫,但至少还有一个孩子傍身。


    然而,可能是因为容老太爷病重,弥留之夜,容禅回来了。


    容禅并没有和别人所说那样,跟着道士进山了,或者坐船出海行商了,虽然有些接近。他于梦中见到了一些前世曾到过的地方,因而去寻访。比如他时时梦见的舞剑的江畔,茂密的森林,精巧的阁楼。然而没有什么收获……


    确实有那些个地方,与梦中之景十分相似,但时移世易,那些个传说早消散了,无人得知曾发生过什么。


    容禅寻访途中,曾遇到一老道同他说前世有缘之人,今生往往也投生为你的亲眷,或者时未至,人不至……你为何不在身边的人中,去寻找与你前世有缘之人呢?


    况且,生生世世轮回,样貌会变,气质会变,记忆亦会散落,你哪能凭着前世之梦,寻找今世之人……


    拜别老道后,容禅又继续北上,试图寻找梦中见到过的那个悬崖,他与那个白衣剑仙都曾到过的地方。但有天晚,他忽然心有所感,算了一卦,发现是有亲近之人即将去世的征兆,才急忙赶回家中。


    离家已经一年有余了,当初冲动之下离家,不过是因为那件事……容禅一时无法接受自己背叛了恋人,竟然会……敌不过地坤与天乾的天然吸引……仓皇之下逃开。然而在婚前,他已有了离家远行的念头,只是因为父母尚在,无法成行。如今完成了父母希望他娶亲的心愿,他干脆就逃开了……在外躲避一会儿……不想面对家中的现实。


    容禅一回到家,便看见白幡处处悬挂。他心中一凉,得知是祖父已经去世了。家人看到他回来,吃了一惊,但却并未对他说什么。毕竟死者在前,他们心中尽是哀凄,盼容禅能于灵前尽孝。


    容禅于灵前上香、跪拜,并为祖父烧纸后,父母同他说,让他回院中见见妻子。


    容禅此行回来,其实心中已经想好。他愿与江止和离,添送他嫁妆,让他再出嫁。他不能再耽误一个人。他想到自己心中的念念不忘的恋人,无法再容纳另一个人。然而当脚步真的到达院门前时,容禅却有些犹豫和不确定了。


    梦中的影子渐渐和江止的样子重合到一起……


    曾有人对他说,前世有缘之人,今生亦会投生为他的亲人……


    容禅摇摇头,并不相信那些说辞,他心中始终只有一人。然而,他在院门口听到了婴儿啼哭声。


    容禅脸色蓦然变得铁青,他推开院门,走进庭院里,看到江止正抱着一个婴孩在廊下哄着。他头上扎着白纱,这正是他未能去灵前侍奉的原因。


    容禅几步靠近了江止,江止看到他走过来,心下慌乱,疾步想往屋内走去。容禅却拦住他的肩膀:


    “这、这是什么?”


    江止说不出来,然而容禅却想来抢他手中的孩子。江止快急哭了,他护着孩子不让容禅抢走,但还是被比他强壮的容禅抢走了。


    容禅把那婴儿抓在他的怀里,静静看着那婴儿的长相。


    竟然、竟然……


    容禅如遭雷击,他不仅背叛了恋人,还和别人生了一个孩子!?这孩子,就是铁证!那孩子的长相,分明就是他和江止的融合……


    容禅觉得身体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原本想一身干干净净地去找他的恋人,然而现在他不仅背叛了恋人,还留下了一个无法消灭的罪证。他的手颤抖起来,越看越觉得这个孩子碍眼非常,仿佛一个明晃晃的赃物,提醒他犯下的所有错……


    江止的眼神非常慌乱,噙满了泪水,他死死扯着容禅的手臂,想把孩子夺回来,然而容禅根本不为所动,江止无法夺回自己的孩子。


    容禅看着这个孩子,胸腔中充满了恨,这个孩子是多么不应该存在,尽管他无辜地含着自己的手指,嘴里发出可爱的“啊啊”声,然而容禅心中都是可怕的想法……


    这个孩子隔在这里,他好像永远失去了和前世恋人团聚的资格……恋人会非常嫌弃、厌恶他背叛的行为……他们无法在一起……容禅撞开了还死死扯着他的江止,江止摔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容禅走向了庭院。


    容禅怔怔地走向庭院里,一片花丛之中,他看着这个无可辩驳地流着他和江止血液的孩子,提醒那一夜的荒唐。忽然他的手无力地松开去,那孩子落在庭院里一个大石上。


    江止眼睁睁看着他的骨血落在花丛下的青石上,那娇弱的孩子身上迸发出血迹,“不!!!!!!”生平从未说过话的他撕心裂肺地吼着,被哑药尘封了十几年的喉咙第一次撕裂开,声带血淋淋地震动着。他再也无力忍耐,一声声放声大哭起来,从未发出过声音的喉咙第一次如此陌生地使用着。


    “不要,不要……”


    江止抱起自己的孩子,孩子软软的身体已经没有了生息。他柔软的脑子碎裂了,全身在不断渗出鲜血。他充满仇恨地看着容禅,是他,摔死了自己的孩子……


    院子中的哭声引来了更多的人。


    小宝死了。江止也会说话了。


    也许是当日道士的咒语生效了,虽然江止重新开始说话了,但破了闭口禅,没几日,江止的身体就开始衰弱下去,短短时间,就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候。


    容禅摔死了孩子,然而,他对江止的病重,还是有几分愧疚之心。别人只当是亲父失手摔死了孩子,但江止知道,他的失手里,七分无意,三分有心。


    容禅坐在江止床边,江止看见他,便背过身去,不再看他。自从那日开口说话后,江止就生了重病。容禅看着他,说:“这个孩子……本就是个错误……不应存在……”


    江止已经病重得手都抬不起来,他看着容禅,眼里充满了泪意,又满是控诉。容禅说:“你我本无缘,何必纠缠……”


    “你为什么摔死他!他做错了什么!”


    容禅沉默,他只是觉得这个肮脏的罪证不应该存在。


    “好、好……”江止的脸色愈发灰败。容禅却不觉心中一动,江止的声音,怎么和他梦中的声音如此相像。


    他第一次认真地观察江止,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对……为何莫名地,有股重现之感。江止的容貌,虽然与梦中之人并不相像,但他总是不自觉地将二人联系在一起。


    容禅隐隐觉得哪里弄错了,抓着江止的手臂。江止却狠狠甩开了容禅的手臂,含着泪水的眼睛瞪着他说:


    “你有前世的恋人,为何,为何我又与你相遇?”


    “若有来世、来世……愿你为西流水、我为东升树,永生永世不复再见!”


    说完这句话,江止便耗尽了所有力气,没了生息。容禅这时心弦仿佛一动,他叫着江止的名字,江止却不再回应他,他慌乱起来:“江止!”他却再也不能听到他的声音了——


    作者有话说:这几天忙死了,终于更上这一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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