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恩怨 可她却清楚的记得,那个时候,那……
风急雪重,窗纸被吹得哗哗作响。
屋内又低沉而压抑的抽泣声,只是这一次,哭的人却不是苏道安。
有人轻敲了两下门,隔着门板传来惊蛰的声音:“何统领,奶糕买回来了。”
何曦抬手有些粗暴的用袖子将眼泪一下子擦了个干净,转身开门接过点心,回来的路上顺便又倒了杯水,一同放在床边的柜子上。
“涉川饿了吧?”她开口,声音里竟添了一丝罕见的恳求,“先前你说想吃甜食,特地让人去买的。”
苏道安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何曦看。
何曦假装不明白苏道安的意思,只是做出一副期待的表情,将那奶糕递到苏道安面前。
过了一会儿,还是先败下阵来,轻轻叹了口气:“涉川先吃些东西吧,等你吃完了,我有正事想同你说。”
苏道安这才垂下头,咬了一口那奶糕,下一秒就皱了眉头。
“咸的。”她撇着嘴道,看着颇有些嫌弃。
何曦一愣,而后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有些尴尬的笑道:“离城这边甜食不多,大家都更喜辣。这奶糕虽然有甜味,却也还是以咸味为主,我习惯了这味道,倒是没有考虑周全。”
言罢,又开口哄道:“涉川可否先将就一下,等过阵子雪化了,我再差人去临城给你买甜的。”
苏道安有些幽怨地看了何曦一眼,又盯着那奶糕抿了抿嘴,最后,才像是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又凑上去咬了一口。
依旧是无法习惯,但她还是闭着嘴巴,咽了下去。
吃完一块,便又不肯吃了。
何曦也没有在强迫她,只是将东西又放了回去,沉默了一会儿,抬起手帮她理了理额前的乱发。
“涉川。”她轻唤了一声,而后又再次哽住,低头平静了一会儿,才又继续往下说。
“或许你说的有理,但离城的情况,并不如你想的那般简单。”
苏道安微微蹙眉。
何曦又深吸了口气,吐出来,满是无奈与悲哀。
“有一桩事,你大约是不知道的。”
“当年萧祁逼宫上位之前,曾经暗中应允过我那三位旁系的叔叔,只要他们在我爷爷去世后愿意带领何氏支持自己,便将银鞍军的军权交给他们三位。
彼时我爷爷的身体已经不好,本也时日无多,却不料那三人竟是连片刻都等不得,暗中将我爷爷害死,以图兵权。
我虽知晓此事,但却也无可奈何,直到后来四皇子萧礼在北境起兵,萧祁在朝堂上问谁能带兵,我知道那是我的机会,便自告奋勇,带兵前往西境平乱。”
苏道安的表情随着何曦的话语从疑惑转变为惊讶。
她知道何曦之所以能接过银鞍军统领的位置靠得是平乱的军功,但提到西境,她下意识便以为是西域七国之事,却没想到她平的,竟然是当年的四皇子之乱。
“那一年你不过十三岁,你入宫后,恐怕也不常听闻前朝之事,不了解也是寻常。”
何曦说着,又将那日那名假冒的轻云骑将士前来求援的额事情大致说了,解释道:“班先生看出那人并非真正的轻云骑将士,他知道我从前的事情,再加上本该运送到离城的军粮迟了将近两月,便猜测可能是萧都城中出了什么变故。”
“其实从三年前开始,他便已在叮嘱我加固和修葺长城,这离城的城墙也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动工了。
那时候我不明白他的意图,只当他是在未雨绸缪,却不料他就是在为这一日早做准备。”
“这一次,也是他给我建议,让我带一小队人马暗中赶往萧都查看情况,也可随机应变,却没想到恰逢巨变,侥幸才将你救下。”
何曦说着,又见苏道安面色郁郁,表情呆滞,便抬手开玩笑般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
“别装傻呀,苏小五。”她扯着唇角冲苏道安苦笑了笑,“所以你能听懂吧?离城的困境与你在不在此并无干系,就算是你死了,只要银鞍军还在一日,萧安乐就不会放过我们。”
“原本我也想着若牺牲我一人能换离城安宁,那我这条命不要也罢,但我与银鞍军早已为一体,萧安乐不会放过我亦不会放过银鞍军,银鞍军若是走了,那这离城又有谁能来守?离城的这些百姓又要往何处去呢?”
何曦说着,转头望向窗外。
窗子关的严严实实,除了一片雪白什么都看不到,可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苏道安苍白的脸上流露出震惊,很快又转变为不可遏的愤怒。
“她这是…这是卖国!她!她怎么能!”
苏道安气的急了有些喘不上气,双手又使不上力,歪着身子靠在何曦的肩膀上无力地骂了两声。
何曦连忙扶住她,抚摸着苏道安的后背帮她顺气。
“她的罪行又何止这一桩。”她沉声开口,又不敢把话说的太满,只怕又勾起苏道安的伤心事,“你大病未愈,为了这种人再把自己气坏了,不值得。”
苏道安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无力的吐出三个字:“她该死。”
何曦一面抱着她轻微摇晃着身子,一面坚定地“嗯”了一声。
苏道安悲从心来,她意识到如今何曦的肩头压着多么重的担子,却仍然在自己面前强颜欢笑。
她本可以义正言辞地要求自己振作,可她并没有,她只是用尽一切温柔,包容自己所有的怯懦与难过。
于是她咽下所有的眼泪,将那些近在咫尺的失去都暂且抛在脑后。
“那现在,咱们要怎么办?”她开口问道。
如果积极地活下去能令何曦稍稍放心,苏道安想,死去大约并不是如今与她而言最好的选择。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么?”
何曦愣了愣,满是忧虑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讶,而后又被涌上的欣慰取代。
“不必担心。”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苏道安的脑袋,“班先生此前除了让我督人修葺城墙外,还拨了一部分士兵到城西的山上开垦荒地种粮,再加上此前存的,坚持到开春不成问题。”
“至于草原十二部,如今有了萧都的支持,确实猖狂了不少,不过一则现在是冬日,他们闹不出太大的动静,等到冰雪消融,城外的那些田地也足够我们自给自足,二则……”
何曦的笑容里多了一丝骄傲。
“我银鞍军虽不如从前那般勇武,但也并非是吃素的,不是么?”
苏道安低下头,她自然知道银鞍军的厉害,也明白何曦所言句句在理,但不知为何,内心总是不安。
“好了,别多想了,此事无需你操心。”何曦道见苏道安仍然闷闷不乐,便又故作轻松的安慰道,“你就安心在此养身子,小昭的太爷曾是宫中的司医,我问过他,你这双手虽说受损严重,但只要积极治疗,并非没有康复的可能……”
“真的吗?”苏道安闻言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盯着何曦迫不及待的问了句。
“真的。”何曦点头,“老司医的原话是,虽然他自己从未成功过,但他年轻时曾虽自己的师父去深山中拜访过一位隐居的老先生,老先生右手的筋脉也曾经断过,手腕处有一道极长的疤,但他八十高龄给人诊脉施针依旧稳健,如此,你便可想见其恢复的极好了。”
“要八十岁?”苏道安的眉毛垮了下来。
何曦哭笑不得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自然不是,只是老司医见到他的时候对方年事已高,具情况也没有多问。”
“告诉你这个只是想让你好好治疗,不要……至少不要过早地就自暴自弃,知道吗?”
苏道安应了一声,轻轻点头。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冬日里天寒地冻,惊蛰将熬好的药端过来的时候,已经凉了许多。
苏道安失血太多,用的是猛药,药汁也比平常苦了许多,先前她不肯吃药,都是拌在吃食里头一点一点的喂,今日倒是没有再任性。
她盯着那碗里黑漆漆的汤药看了许久,最终下定决心,双手捧起那瓷碗,仍然无力地颤抖。
何曦在底下帮她托着,看着她皱着眉将那药一饮而尽后忍不住恶心的干呕,连忙将空碗放到一边,伸手帮她顺气。
苏道安觉得苦味直冲脑子,难受的眼泪忍住不又涌了出来,好不容易将那一股子恶心劲压下去,紧随而来的是难抑的困意。
何曦扶着她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仔细帮她掖好被角。
“别走……”
苏道安似乎是困得有些不大清醒,察觉到何曦的手似乎是要收走,下意识的拉住她的衣袖,不肯松手。
“嗯,不走。”何曦轻声哄道,“涉川睡吧,我陪着你。”
苏道安缓缓闭上眼睛,迷糊中,又听到熟悉的声音忽远忽近。
“涉川,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到时候,姐姐陪你过,可好?”
生辰?
娘亲好像说过,今年的生辰也是自己的笄礼。
“唔……”她轻轻咋了咂嘴,“笄礼……要,梳头……”
将头发梳顺,寓意往后余生顺遂平安。
“嗯,到时候,……来给你梳头,好吗?”
苏道安已经分辨不清那是谁的声音,可她却清楚的记得,那个时候,那个声音是答应了自己的-
何曦直到苏道安睡熟了,才小心翼翼的将她的手放回了被子里。
惊蛰抱着刀靠在门边,见到何曦出来,抬眼冲她点了点头。
两人简单交流了几句,惊蛰进屋去继续陪着苏道安,而何曦则是匆匆离开,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脸上的温和已经一扫而空。
“情况如何?”她开口。
班鹤正坐在桌边,见到何曦进来,十分自然的帮她倒了杯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何曦走过去坐下,接过班鹤递来的一张军报。
“其他都是些我能处理的琐事,但是这个你须得亲自看过。”班鹤声音严肃,“斥候递来的消息,草原十二部正集结全部兵力,似乎是准备要一举攻占离城。”
“呵?”何曦嗤笑了一声,“我在这风雪关守了这么多年,倒是头一次见这帮蛮人如此团结。”
她低头,看向那张泛黄的宣纸,笑容却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刷”地一下站起来,将那张纸“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桌上,“这是什么东西!她萧安乐还是不是人了?”
“她是疯了吗?”
班鹤拧眉不语。
何曦有些烦躁地在屋中走了几个来回,最后又回到桌前,重重砸了一拳,连带桌上的杯盏都震了几震。
“真是闻所未闻!”
她用力吸了两口气,闭着眼睛冷静了一会儿,再睁开的时候,她看着被她压在手下的那张纸,满是恨意。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第122章 关城门 她的身后是高耸而厚重的城墙,……-
草原部族作乱,何曦近几日总是十分忙碌,除了要应对小范围的骚扰外,还需要出城护送城外村落的居民入城安置,甚至还有些从西境战场徒步过来请求收留的难民,何曦也是来者不拒。
而这其中若有敢闹事者,自有离城的民兵团帮忙镇压。
惊蛰不让苏道安到室外,她便总是挑天气晴好的午后,裹着厚厚地裘衣爬到窗户边上,看离城中来来往往的百姓。
卸了重甲的士兵扛起沉重的木材,男人们建造新屋,女人们一边谈天说地,一边清扫门前的积雪。孩子们前前后后跑过歪歪扭扭地街道,在拥挤的人群中横冲直撞,若有撞倒了人的,免不得又要吃上一顿教训。
但只要躲到那位身形高大的女子背后,便定能“化险为夷”。
何曦会先行板着脸将那孩子教训一顿,回过身对着孩子爹娘的时候,又是满面笑意。
苏道安想,她定是在为那孩子说些什么好话。
她看着那个身影一步步走近,左左右右地打招呼,然后抬起头,恰好对上自己的目光,万般兴奋地冲自己挥手。
跟在她身后的孩子们见状,也都纷纷学着她的样子蹦蹦跳跳地冲自己打招呼。
于是她也笑了起来,将自己的手伸出窗外,太阳光下,手腕处苍白的绷带也添了几分暖色,无力的关节与手指似乎也开始可以缓慢地活动。
“涉川,待你生辰那日,我有一个礼物要送你。”
苏道安本不曾想过在家中遭逢此变故后自己还能安然度过一个生辰,但何曦的话总还是令她忍不住隐约有些期待。
直到生辰那日,她早早起了床,乖乖喝了药,又在惊蛰的帮助下仔仔细细地将自己收拾了一番,换上前日何曦派人送来的新裙子。
正午时,班鹤亲自送来丰盛的饭菜,还有一柄缠了金丝的梳子。
“这是……”苏道安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仅是因为这位何曦十分看重的军师竟然亲自来给自己送饭,更因她知晓这柄梳子很明显不是离城的东西。
“是初霁提前准备的。”班鹤解释道,“早半年她便亲自跑了趟青州,找人定做的这柄梳子。”
“今日事忙,她一时脱不开身,让我先来关照你一声,让你别担心,晚些时候……她再来为你梳头。”
苏道安看着桌上的饭菜,又看了看窗外的天,问他:“那姐姐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呢?”
“恐怕要到晚上吧。”班鹤道,“苏小姐可以先吃,等她回来后,总还要梳洗一番,到时候再安排厨房做新的也不迟。”
男人的唇边掀起一丝坦然的笑意:“或者,苏小姐不如先小睡一会儿,免得到时候初霁回来晚了,你倒是没了精神。”
一番说辞从语气到表情都滴水不漏,苏道安不疑有他。
她稍微吃了些东西,抓着那柄梳子靠在床头,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竟已入了夜。
桌上剩下的饭菜已经凉透,何曦仍旧未归。
惊蛰一直守在房中,不明缘由,苏道安推开窗,外头不知何时竟又下起了雪,大雪之下,是灯火零星,一片静谧祥和。
可静谧之外,她却又似乎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些别的声音。
她披上衣服,走出房门,走廊里静悄悄地,听不到一丝声响。
昔日里会有来往的女卫如今竟是一个都见不到踪影,到了现在,不仅是苏道安,惊蛰也察觉出了些许不对。
“小姐……”她皱眉低唤了一声,却见苏道安已经快步往前走了过去。
廊道的光线昏暗,却并不算长,可苏道安只觉自己走了许久,走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都还未至尽头。
她提起裙摆,迈步上楼梯,一步步重如千斤。
耳畔的声音越发嘈杂,凌乱的脚步声从头顶传来,如同细密的鼓点,如雨般砸在她的心头,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抬起手,想要推开楼梯尽头那扇沉重地大门,却一点力都使不上,情急之下,只能用身体狠狠将它撞开,寒风与震天的喊杀声一同灌入楼道,瞬间就淹没了她的头顶,令她整个人重重一颤。
惊蛰亦是大惊,一个恍惚,苏道安已经飞快的冲上那最后一段阶梯,城楼上的景象完全暴露在了她的眼前。
数支火把将城楼照得明亮,数台床弩齐备,来来往往地是穿着重甲地士兵,合力将一块块石头运到抛石机旁堆好,而床弩地间隔处,银鞍军地重攻手早已是箭在弦上。
“何曦姐姐……”
疼痛与寒冷都在那一个瞬间消失了,苏道安四肢僵硬,瞪大了眼睛,木讷的左右望了望,口中喃喃,试图找到何曦的身影。
银鞍军的甲胄较重,因此女兵的身形大多高大,可来来往往地士兵中,却始终没有何曦地身影。
对,对了。
何曦姐姐是主帅,自然应当站在正中央的。
对,对。
苏道安来不及多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快步往正中间奔去。
她见到班鹤披着黑狐大氅满脸焦急担忧的望向远方火光连天的战场,见到一身银甲的姜照云一个偶然的回头见到自己在此,满是冻疮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快步往这边跑过来。
何曦依旧不在这里。
“苏小姐,您怎么来了这里?”
好像有人在她耳边焦急的说着什么。
“刀剑无眼,这里太乱太危险了,您快回去吧。”
何曦不在这里,那何曦会在哪里?
苏道安地目光落到城墙之外,大雪纷飞,火光如潮水,越来越近。
她见到无数身披银甲地将士策马飞奔回来,而他们地身后,是草原部落的追兵。
为首地战马驮着伤员,飞奔入城门,几乎是同时,班鹤一声令下,万剑齐发,身后的投石车发出“咣当咣当”的轰鸣,巨大的石块从头顶飞过,遮天蔽日。
顷刻之间,大地震颤,血雾升腾,尸横遍野。
苏道安冲到城墙边,她终于看到了那个心心念念地身影——何曦。
她看到年轻地将军最后又望了一眼城门,而后大喊了一声:“关城门!”
“关城门!”
将军勒马转身,望着远处又一波杀过来的敌人,高举起手中那柄满是鲜血的斩马刀,刀身上的红缨随风乱舞。
她的身后是高耸而厚重的城墙,城墙上是多年的战友,城墙之后是万千离城的百姓。
苍茫大雪中,她既渺小又无比高大。
“吾银鞍军久历战阵,不过几年戍守边关不曾出手,到让人觉得吾有万般懈怠,任什么人都能轻侮了去,岂不可笑!”
“其余人等!随我杀回去,今日就要叫他们知道我银鞍军的厉害!”
她言罢一马当先,而骑身后地所有人,也都随她一同,策马回头,一面狂奔,一面振臂高呼!
“关城门……什么关城门……”苏道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地眼睛,她如今地脑中一片混沌。
她不明白前一日何曦还说有礼物要送给自己,如今她人却身在城外战场危险重重。
也不明白分明先前形势根本没有严峻到如此十万火急的地步,怎么忽然间敌军就兵临城下。
她一把扯住班鹤的袖子,“为什么关城门!关了城门何曦姐姐他们还怎么回来!他们还怎么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忽然开战?为什么……”
“斥候来报草原十二部集结兵力试图攻城,何曦早早做好了准备,却不料对方行动忽然提前,之所以决定要出城迎战,是因为她本就想趁此机会,将对方一举歼灭,至少短时间内,无法再对离城构成威胁。”
班鹤的声音亦在颤抖,但他依旧是竭力才能维持住表面的冷静。
“她原本想今日结束之后再去给你过生辰,可……”
一口气送下来,堂堂七尺男儿,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们中了埋伏。”
“轰”地一声在脑中炸响,苏道安想,五雷轰顶大约也不过如此。
“是西境过来地人,他们埋伏在西南……”
苏道安什么都听不到了,惊蛰上前来为她披上裘衣她亦一动不动,她只是紧紧盯着城楼下的那个身影。
所以——
她为她准备了漂亮的梳子,精致丰盛的饭菜,让她在温暖的屋子里等待,还故意让班鹤亲自来传话让她安心。
而自己却披甲挂帅,毅然出城,要在这腹背受敌的重重围困中杀出一条血路,要为她和这离城的百姓,争一个短暂的太平盛世。
所以——
萧安乐早就知道银鞍军不可能抛起离城的百姓,所以她丧心病狂的利用这一点,她不仅要何曦死,要银鞍军死,她更要她痛不欲生,要她悔不当初,要她绝望崩溃。
所以——
苏道安看着何曦被那蝗虫般黑压压的敌军包围,又杀出重围,火光下银甲照出的流光越来越弱。
太多了……敌人真的太多了……就好像,永远看不到尽头一般。
黑暗蔓延,绝望滋生。
在某一片雪花落地消散的那个瞬间,苏道安忽然意识到,何曦,大约是回不来了。
所有的质问,悔恨,悲伤,到如今都是不过是无能狂怒。
欲哭无泪,欲语还休。
苏道安如死人般站在城楼上,猎猎北风送来刀剑尖鸣,血气一闪而过,不知是谁又在她的身畔点燃了一柄火把。
火焰跃动的金光与极具侵略性的热量刺痛了她的双目,苏道安眨了眨眼,她看到身边人手上的那把长弓。
银鞍军的弓,更重,也射得更远。
目光在何曦和这重弓间来回移动了数次,苏道安忽然开口。
“班先生。”她的声音沙哑而清脆,仿佛是隐忍了巨大的痛苦和恨意,却又前所未有的坚定。
“请您,将我的双手,绑在这重弓之上。”
第123章 西域 而自那一战之后,北境苍茫,长城……
“什么?”班鹤愣住,运筹帷幄的谋士如今竟也有些听不懂眼前这个姑娘的意思。
他下意识望向苏道安身后的惊蛰,见到她的脸上确有十分明显的担忧与不赞同,但却只是紧抿着嘴,什么话都没说。
班鹤不了解苏道安,可在这一刻,他意识到,眼前的两人似乎并不是他一直以为的,官家小姐与她的监护人的关系,这二人之间的主动权,毫无疑问地掌握在这位苏小姐的手中。
苏道安直直看着班鹤,又催促了一声:“快些!动手!”
班鹤又看了苏道安一眼,四目相接,他便知道这个姑娘不是在开什么任性的玩笑。
那股子倔劲和说一不二的势头,在某个时刻竟是与记忆中的那个姑娘逐渐重合。
他从来无法拒绝何曦的要求。
就像她决意要带兵出城,却将城内的一切托付给自己。他内心千般担心万般不愿,最终也只化为一句“好,我等你回来”。
班鹤动了手,他按着苏道安的指示,将她的两只手的手腕分别紧紧绑在弓臂和弓弦上,又按照她的指示,在箭身浇了油。
行至这一步,所有人大致都能猜到这个小姑娘想要做什么。
可所有人又都难以置信。
银鞍军的弓需得经过专业训练的弓手用巧劲才能拉开,这种自幼娇养在宫中的小姐,如何能有这般力气,又如何能懂其中关键。
“苏小姐,这弓重,您的手使不上力,还是……”
姜照云在一旁急着一身冷汗,周围的其他人也都将目光投向了此处,而苏道安充耳不闻,浑然不觉。
“惊蛰,抱住我!”她转身抬起左腿踩在城墙上,将左手臂搭在膝盖上借力,身体微微前倾,箭头对准了何曦所在的方位。
惊蛰上前去,用力抱住她的腰部,稳住了她的下半身。
真的要射这一箭?
这要怎么射?
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小的目标,而他们的主帅还不断的在于敌军缠斗,且不说她能不能拉的满这重弓,就算是拉的开,又如何保证能不伤到何曦?
哪怕是银鞍军中最优秀的弓箭手都做不到。
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做得到!
无数道质疑甚至带了些敌对的目光齐刷刷落到苏道安的身上,可所有人几乎都是在同一个瞬间发现,小姑娘的眼神变了。
苏道安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将全身的力量都汇聚到两条手臂上,一点一点,将那弓拉的满满当当。
极细的弓弦嵌进手掌的肉里,鲜血从绑住手腕的绷带间渗出,艳丽地红色开始在雪白的弓弦上蔓延开来。
苏道安痛到红了眼,但她不能松手,她死死盯着远处那个身影的动作,班鹤拿来火把,点燃了这只淋了油的羽箭。
而在火焰腾起的下一秒,这箭便离弦而去,城楼上爆发出一阵惊呼,众人的目光随着那箭的方向齐刷刷地转过去。
只见那身影刚好一个翻身,火光擦过□□的刀面,那已经砍的有些钝了的刀身上,一下子燃起熊熊大火。
何曦挥刀斩落一人,又向前横扫,惊得周围的敌人连连后退,她抽出空来转头望向城楼的方向。
隔了如此之远的距离,只一眼,一个模糊的面孔,苏道安就知道,何曦是在放声大笑。
痛快,痛快!
哈哈哈哈哈哈!
涉川!好箭法!好箭法!
北风送来何曦潇洒而猖狂的呼声,撞击着她的耳膜,震耳欲聋。
苏道安瞪着眼睛看着那雪夜里挥刀狂舞的身影,深吸了口气。
“箭!”她大喝一声,班鹤连忙又如法炮制,为她装上一支羽箭,浇油,点火。
“何初霁!我来助你!”
白色的弓弦已经完全被鲜血浸染,多余的血滴落到地上,在她身下形成一个小小地血水坑,可以想见那是如何地刮骨抽筋之痛。
可苏道安一声不吭,她紧紧盯着何曦的动作,找准时机,干脆利落又是一剑,续上了那刀柄上即将熄灭的火焰。
明光映铁甲,血雾蒸腾,女人横刀拒敌地模样仿如一场战舞,那是苍茫天地间唯一地,夺目地存在。
只她一人,就足够盛大,足够震撼人心。
火焰所过之处,万敌俱灭。
终于,晨曦将至,暴雪初晴。
整整十三支箭,同那抹火光一起,被埋葬在了城外茫茫地大雪之中。
用来绑手的绷带松脱,那抵在城墙上地重弓没了拉扯,在重力的作用下翻身落下城墙,掉进了城外的雪地里。
苏道安地双手,从手臂到手掌到手指,都已经是鲜血淋漓。垂在身侧,有鲜血顺着指尖“滴答滴答”地下落。
她红着眼,抬起头望向东方,远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地朝阳,“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万分郑重地,缓缓下拜。
而她的身后,城墙上地所有人,皆随着她一同,叩首拜服。
这一战,银鞍军死者上万,伤者更是不计其数,而敌军几乎全灭。
后史书记载,昔年草原十二部合启凉会攻离城三年,离城得以保全,自有苏道安,班鹤等人之功,但若非何曦当年背水一战,离城恐无保全之机。
而自那一战之后,北境苍茫,长城孤寂,再无欢声-
西域,崇州。
女人眉眼清冷,长发随意的用一条带子束在身后。面上的皮肤看得出来有被仔细保养,却依旧掩盖不住经年累月的寒风与艰险留下的疮疤。
她左手提了一个小壶,右手拿了把精致的小铲子,正小心翼翼地在给花盆中的一杆花枝松土。
尽管屋内温度并不低,那双满是冻疮的手却依旧无法克制地有些微微颤抖。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个有着古铜色皮肤的少年人冲进屋子,关了门,兴冲冲地大步走到女人身侧。
“嘿!你还真是神了!”他将身上的皮袄脱下来随手丢到一旁的榻上,“启凉国这次可是在离城吃了大亏了,探子回报说,那老国王气的当场就背过气去了,那场面,我真恨自己不是探子,不能亲眼看到!”
他言罢,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自幼生长在粗犷之地的少年中气十足,一笑起来,整个屋子仿佛都被填满了一般,给人一种十分拥挤地错觉。
“之前你说地时候,我还不信呢,没想到果真就如你所料,阿然,你可真是我漠勒国地福星!”
漠勒国是西域七国中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国,而眼前的这个少年,正是漠勒国国王的独子阿苏勒阿尔斯兰。
国王身体不好,国家的事务便都交到了小王子的手里。
“不过话说回来,那何曦到底是何方神圣啊,之前我都只听说过轻云骑厉害得很,没想到你们萧国还有这等豪杰。”
阿苏勒凑近了这了眨眼,有些迫不及待的问道。
那被称为阿然的女子看着那少年一双满是惊喜的眼睛,唇边泛起一丝苦涩而牵强地笑:“她当年平西境的时候,你恐怕都还不认字吧。”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阿苏勒一听这话倒是瞪起了眼睛,“我打小就聪明,三岁就识字了!”
“好好好,聪明,谁能有我们小王子聪明啊?”阿然被他那股子孩子气给逗笑了,忍不住连连摇头。
“嘿,你终于开心了。”
“什么?”阿然愣了愣。
阿苏勒双手抱在胸口,靠在一边的柱子上。
“你方才说起何曦的事情,明显不是很开心。”他的声音里添了一丝严肃,“以后如果你不想答,直说就好,没必要勉强自己。”
女人怔怔地望了少年一会,还是忍不住失笑。
“那聪明的小王子,之后如何打算呢?”她开口问道。
“这……”阿苏勒挠了挠头,面露难色,“启凉在我们西域向来势大,而如今确是难得的元气大伤。”
“而我漠勒,先前遵照你的说法,与萧帝联手里应外合……啧……”说到一半,阿苏勒又似乎是有些烦躁,小声嘟囔了了一句:“这事儿是真不厚道!”
阿然自然是听到了得,却不动声色,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总之,那一战虽说是灭了轻云骑也算是缴获了许多宝贝,但也几乎是派出了我麾下所有勇士,我们自己的损失也十分惨重。但怎么着也算是为萧都解了心头大患,算得上是有功之臣。”
“如今我们与萧都关系正好,而启凉恐怕恰恰相反,若是此时以要灭了启凉为理由向萧都借兵,我猜他们应该不会拒绝。”
一番分析之后,小王子像是终于说服了自己,一拍手,邀功一般对阿然道:“要我说,干脆咱们就一不做,二不休,趁这个机会,把他启凉给灭了!你觉得怎么样?”
阿然似乎对他的这番说辞并不意外,她慢悠悠的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坐到旁边的榻上,又伸手示意了一下阿苏勒。
等到阿苏勒走过去乖乖坐好,她才开口道:“小王子所言自然没有问题,但若王子愿意信我,现下按兵不动当为中策,若能退一步,方为上策。”
“什么?”阿苏勒愣住,一双如绿宝石一般的眼睛眨了又眨,“这是为何?”
“我若是萧安乐,此时我必然不会借兵给你。”阿然道。
“为何不借?”阿苏勒更是一头雾水,“启凉肯与萧都合作是因为萧都那边许诺了好处,如今不仅好处没捞到还吃了大亏,岂能善罢甘休,此时我漠勒若愿意出手,那不是帮了大忙?”
“一则,站在萧都的角度,即使漠勒灭了启凉,也不过是西境换了个领头的,并没有什么区别,二则……”
阿然顿了顿,抬头迎上阿苏勒的目光。
“小王子是想要这小小崇州,还是一整个西域?”
“呃……”阿苏勒没想到忽然提到这个话题,一下子打起了精神,拍了拍胸脯道:“本王子的目标自然是一统西域,可那也不能……”
“那王子是想要做这小小西域的王,还是想做这全天下的王?”阿然又问。
这下阿苏勒更是震惊,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将近三十岁的年纪,脸上满是伤痕,却衬得她周身的气质越发沉稳而令人信服。
他想起前阵子,在西域最强的启凉国都拒绝萧都城围剿轻云骑的合作的情况下,她却劝自己投入漠勒全部兵力放手一搏,而最终的结果自然也是出乎自己预料的好。
而当启凉看到了利益所在,抢着要去北境攻打离城以向萧都示好的时候,她又劝自己按兵不动。
他原本一直都在为被启凉抢了机会而懊恼,却不料北境战事的走向再次出乎他的预料。
启凉元气大伤,得亏还有些根基,若是换作漠勒,恐怕是要落得个灭国的结局。
她本是自己从山匪手中救出来的人,可如今他越发觉得她是自己撞大运碰上的宝贝。
在遇到她前,他觉得自己的毕生追求就是让漠勒国力变强,不再是任人欺凌的小国,或许压不过启凉,但怎么着也能成个老二。
而在遇到她之后,他觉得自己的野心似乎是一点一点在被放大,到如今,他听着她的话,尽管不愿相信,可内心却竟然也真的开始隐约有了些期待。
那种心思,如今看来诚然十分可笑,又确实令他心痒难耐。
于是他一咬牙,几乎是用吼得,像是在为自己壮胆一般,道了声:“好!”
“那就听你的!”
女人唇角泛起一丝笑意,她又转头望向那盆枯枝,阿苏勒的目光也随着她一同移了过去,仔细一看,却见那枯枝上,竟冒出两朵嫩绿色的叶芽。
阿苏勒“嘶”了一声:“这……这竟然真能养活?”
“是啊,竟然真的能养活。”阿然喃喃重复了一遍,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那嫩芽,“世人都说这花在西域养不活,可我偏要养活,世人都说这花在西域养不好,可我偏要养好。”
“阿苏勒。”她抬起头,认真的望着眼前人,“等着看吧。”
“你的这颗野心,很快就能拿出来大展拳脚了。”
“是我的野心,还是你的野心?”阿苏勒挑眉问。
女子先是一愣,看着他那略带了些痞气的神情又不由失笑。
她抬起手摸了摸枯枝上的叶芽,深邃的瞳孔中映出一抹新绿。
“是我们的野心。”她说道。
第124章 萧都 重要的是,如今是谁坐在这个位置……
萧都,勤政殿。
年轻的女帝坐在主座,曲起手肘撑在把手雕刻的兽头上,长袖滑落,露出的半截手臂上还留着几条深浅不一的疤。
从前的伤痕在这三年间都已经淡到看不清痕迹,剩下的这些尤其深刻的,女帝从不介意将它们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朱雀营新任统领周余低着头单膝跪在案桌前,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哪怕什么都没有看到,依旧能想见如今女帝的面色有多差。
寂静地殿内落针可闻,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周余心中一跳,小心翼翼地抬眼,只见女帝双眉紧皱,扶着额头颇有些烦躁。
“找。”她咬着牙突出一个字来,“继续找,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唐拂衣给我找出来!”
她的声音还算平稳,但也很明显压抑着怒气与焦躁。
“陛下,此事……”周余顿了顿,“恐怕有些难办了。”
“如何难办?”
“方才刚接到的消息,唐拂衣似乎是已经入了扰月山庄。”周余答。
“那就进扰月山庄找,怎么,那地方是进不去人?”
周余似乎是未料到萧安乐会如此作答,略有些震惊地抬头:“回陛下,扰月山庄从来都是中立之地,山庄中的一切都需得按照山庄的规矩来。昔年南北分立,双方都已经建立盟约,不可轻易对此地开战,而扰月山庄也对外立誓称只庇山庄中人,一旦出了柴门,便生死不论。”
“此盟约已延续百年,若是轻易损毁,恐怕会影响到天下的民心安定啊!”
话音落后便是良久的沉默,两名随侍的女官见萧安乐如此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只有坐在侧坐的冷嘉明,依旧低着头,专注的看着自己手中的一本折子,时不时圈画上几处,对如今殿内的情况仿若未闻。
萧安乐上身后靠,曲肘撑着脑袋,歪着身子眯着眼,盯着周余的目光如刀,令其不寒而栗。
“那你觉得要怎么办?”她开口问他,声音里没什么起伏,听起来并不像是生气,却也令人有些捉摸不透。
周余深吸了口气:“回陛下,臣以为,扰月山庄虽然表面独立自处不问世事,但其中有才之人甚多,开办学堂,与许多士族暗中的联系也盘根错觉,陛下方登基不久,此时贸然与扰月山庄开战绝非上策。”
他说了一半,见萧安乐神色平平,不仅没有生气的意思,还微微颔首示意,这才松了口气,又大胆子继续道。
“且那唐拂衣虽有半块萧氏令在手,但其身份不明,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毫无势力,构不成什么威胁,跑进扰月山庄,大约也只是走投无路想寻个庇护,若她能一辈子呆在山庄中安分度日,陛下又何必在她身上耗费太多精力。”
此话一出,冷嘉明提笔的动作微微一顿。
萧安乐撑着脑袋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来轻点着脑袋,目光微垂,似乎是在仔细思考着什么。
片刻之后,女帝的唇边浮起一丝带着些惋惜的笑。
“周统领说的有理。”她开口,而后坐直了身子,唤了一声:“来人!”
两名青龙卫应声而来。
“周余勾结叛党意图谋反,压入大昭寺天牢,明日午时枭首示众,其余父母亲族,流放安善,终生非召不得离开。”
她说的平静,周余在短暂的怔愣过后却是大吃一惊。
“什么?”
他目光呆滞地喃喃二字,萧安乐前后地转变实在是令他猝不及防。分明前半句还在夸自己说的有理,后半句竟就将自己全家判了死刑。
还未能想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更不要说有什么辩驳的机会,甚至连求饶的说辞都还堵在喉咙口,他就已经被拖出了勤政殿。
“下官这就去传旨!”
站在她身侧的女官在短暂的傻眼过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快速行礼而后匆匆离开。
殿内只余二人,冷嘉明这才合上手中的折子,看向萧安乐:“陛下如此行事,太过激进,也多少有些过于残忍。”
“呵。”萧安乐嗤笑了一声,“若那唐拂衣并非萧氏血脉,我自可放她一条生路,但她如今身份确凿又有萧氏令在手,那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想起苏氏行刑那日发生的一切,萧安乐眼中掠过一丝妒意——彼时的苏道安分明已经如此落魄,毫无价值,而唐拂衣却依旧拼了命要救她离开。
抛开其令她震惊不已的身份不谈,那八名杀手分明已经是她最后的筹码,而她却不惜全部用来救一个废人。
“只要她还活着一日,我就不可能真正安心。”
由妒生恨,萧安乐咬牙切齿。
冷嘉明叹了口气:“杀了周余,如今朝中还有谁能胜任朱雀营统领一职?”
“左不过是统军之才稍有逊色,统领一职总有人愿意当。”萧安乐说着,恢复了正色,望向冷嘉明。
“先生细想,我登基本就突然,借着我父亲昔日的余威,才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然而苏秀平那日大闹刑场……”她顿了顿,“先生,如今四下无人,我便与你说句实话,尽管嘴上不说,但我心里却明白,她所言确实不假。”
冷嘉明眼皮跳了跳,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与疑惑。
而萧安乐对此却似乎并不在意,她迎上冷嘉明的目光,分明是大逆不道的话,她却说的冷静而坦然。
“如今朝堂众人表面上不发一语,但真正服我之人又有多少?恐怕都是暗地里各怀鬼胎,要么就是抓着我的出身与我作为萧祁的妃子的过往说我□□成性,德不配位;要么就是抓着银鞍军的事说我残害忠良,杀人如麻。”
“我如今这么做,就是要众人明白一个道理,在我手下办事,才能不够出众不要紧,但心念万不可有半点歪曲。”
“苏秀平说的是真,我亦无法颠倒黑白,但那些黑白真假都已经是过去,重要的是,如今是谁坐在这个位置上,谁能给他们荣华富贵,谁能令他们留名千古。”
冷嘉明没有再答话,或许是因为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又或许,他打从心眼里对此感到信服与期待。
期待千百年后的史册上还能留有他冷嘉明的名字,期待人们谈及萧礼之时亦会自然而然的想起自己。
史官进殿执笔。
女帝问:“世人何言于我?”
史官曰:“媚其亲族,寡廉鲜耻,□□悖理。”
女帝曰:“记。”
“指鹿为马,滥杀良臣,暴虐成性。”
女帝曰:“记。”
“割地赂敌,再生战火,苍生泣血。”
女帝曰:“记。”
史官曰:“此语质直,恐伤圣听,臣可为陛下藻饰其辞,更易章句,以全圣名,毋以后世讥评。”
女帝笑答:“吾性天成,何须矫饰?后人讥讽谩骂却无能为力,岂不悦耳?尔等自直笔书之,唯留真我,无须改易。”
史官答:“诺。”-
残雪渐消,萧都春至。
滂沱地大雨冲刷过西北的荒原,高山上的冰雪消融,冻结干涸的溪流倚着风雪关外地烈烈朔风,汇聚到萧都城外,绕着城池一路南下,跃入扰月山中,已是夏目森森,翠幄连天。
而山中林密,叶稠含风,全无暑气。
淡然山水之间,白发老妪落下一子,却如弈池投石,方寸之间顿时烽烟四起。
坐在她对过的女子目光一动。
“天下将乱,你有何打算?”老人问。
女子目光犹疑,垂首抚摸袖中的蝴蝶刀的纹路。
良久,却都未再落子。
——上卷完
【下卷:半生乱世】
第125章 所愿 “阿苡,你怪我不愿来看你,可是……
公元831年,二月。
萧昭帝萧安乐即位,改年号为昭和,是为昭和元年。
萧轻云骑于西境大败于漠勒国,崇献二州由此沦落敌手,苏氏叛国,诛九族,满门抄斩。
三月,萧国北方边境风雪关守将何曦战死。
四月,位于离城以南,距离其最近的月川守将率军撤退至珉州,将月川拱手相让。
自此,萧国北方边境线南移数百里。
公元832年,夏。
南方水患蝗灾接踵而至,死伤无数,动乱频生。
端义王先“武神”的名义成立英武教,号召集结贫民,杀端义守将骆为,端州其余二城纷纷倒戈,端州牧江让连夜带妻儿奔逃出城,不幸溺于泛滥江水之中。
同年冬日,凉州雪灾疫病再临,冻骨遍野,哀嚎四起。
公元833年,漠勒国送质子于萧都,两国建交。
公元834年,西域战乱,漠勒崛起,原本七国分庭的格局转变为启凉,漠勒二分对立,局势紧张,大战一触即发。
同年,萧昭帝撕毁盟约,举兵攻打扰月山庄,一时天下震动,人人自危-
唐拂衣做了一个梦。
她又梦见萧国的军队攻入扰月山庄的那一日。
屹立百年的柴门轰然倒塌,苍老的巨石滚落山崖,古树横斜,葱郁花草被碾压殆尽。
吴钩院苍松尽断,白鹤小筑中生灵悲号,宋婆婆拼了性命却依旧无法护住扰月序中的孩童,书院燃起熊熊大火,虞老先生饮尽了最后一壶酒,殉了这满屋的浓墨。
湖心亭中那盘三年都未有下完的残局,终于被强硬的掀翻,黑白棋子落入血红色的水中,全无了踪迹。
风雪剑折在了追月河畔,她孤身一人北上青州。
沿途所见,白骨遍地,满目疮痍。
衣不蔽体的老人躺倒在路边,冰冷的身身躯被啃食了大半;半人高的少年挺着硕大的肚子,身体的其他部位却是瘦骨嶙峋;浑身冻得通红的妇女赤脚走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背篓中的婴孩却早已没了呼吸。
她路过潦倒破败的长街,见到熟悉地被烧毁地古楼,心想这里大约也曾能称得上繁华。
浑浑噩噩,恍恍惚惚。
她见到苏道安站在不远处,依旧是披着一身火红的狐裘——那是这苍白的世间唯一的色彩,蹲下身,微笑着将一块绿豆糕递给瑟缩在墙角地孩童。
于是她也学着小公主的样子,从随身带着的包裹里掏出食物,但她的包裹中没有绿豆糕,只有干饼和馒头。
忽然数不清的饥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扯着她的衣服抓着她的脚踝求她再多给些。
她将身上所有的食物分给众人,转个头的功夫,最开始的那个孩童,已经被人踩死在了道路的中央。
小公主站在那孩子身体的旁边,目光呆滞地望向自己。
“他死了。”
“为什么?”她眼含泪水,悲伤溢出眼眶,“他为什么死了?”
“我明明给了他吃的,他为什么还是死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要为了一点吃的互相残杀?”
“为什么孩子们都无法长大?为什么田间的土壤都不再肥沃?为什么大家都活的如此痛苦?”
“这茫茫人世间为何会变成地狱的模样?”
唐拂衣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她想说她也不知道,她也无能为力,想说这一切都非自己所愿,想说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她只是偶然路过,偶然见到,随手施舍。
可她说不出口。
她看到小公主眼中的失望越积越深,她明明没有动,却又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在某一次眨眼之后终于消失不见。
于是她继续往前走,这似乎是一条上山的路,她走的精疲力尽,气喘吁吁。
周围的雾气越发浓重,王甫站在雾气的尽头,唤她:“阿苡。”
阿苡。
师父。
“萧帝失德,背弃盟誓,独断专行,致令苍生涂炭,黎庶蒙难。今四方豪杰并起,裂土称尊。而余乃南唐遗珠,萧氏血脉,今又执掌孙氏,坐拥青州,此诚天命所归。何不乘势而起,以图霸业?”
老人语气笃定,眼中野心毕露。
“阿苡,血脉才能,你都不输萧安乐,天下的王座,她坐得,你也坐得。”
可唐拂衣却低下头:“可是师父,这非我所愿。”
“你所愿为何?”
我……
唐拂衣想说自己不知,又忽然想起小公主红着眼睛的那一声声质问。
于是她开口道:“我所愿,天下稚子皆得长成,田畴岁稔,黎元常乐。”
涉川岁岁平安。
老人望着她的眼睛,面上的野心逐渐转变为和蔼而温柔的笑。
“孩子,去做吧,这是很好的愿望。”
“师父,我可以么?”
唐拂衣问。
“自然。”
王甫面容欣慰,语气笃定。
“阿苡,你是我的徒弟,受我毕生所学,你应该站在我的肩膀上,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唐拂衣没有再答话,她知道这个话题本应到此为止。
她望着王甫的眼睛,感受到那双浑浊的眸子中传递而来的力量,顺着血脉流淌到浑身各处,带着些许隐隐约约的恐惧于迷茫,到最后,全都化为蓬勃着地,几乎要破血而出的兴奋与激动。
挣脱了从前困住自己的那名为“仇恨”的枷锁,回归到自己原本的位置,她知道,那是野心,也是责任。
于是,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师父,这么多年,你从未来过我的梦里,是因为您对徒儿失望么?”
“为何失望?”
“失望徒儿始终未能真正为你报仇,失望徒儿被仇恨蒙蔽了心神,做了许多错事,辜负了真心待我之人。”
唐拂衣的声音越来越低,提及那些过去,她几乎不敢面对。
“做师父的怎么会对自己的徒弟失望呢?”
唐拂衣错愕抬头,撞进师父温柔到几乎要令人溺毙其中地目光。
“阿苡,为师从不期盼你有多大地作为,名扬天下也好,碌碌一生也罢,若你想报仇那便去报,若你想与一人偕老,那便放手去追。”
“阿苡,你怪我不愿来看你,可是你忘了,这是你的梦啊。”
唐拂衣睁开眼,入目是冰冷的木质床顶。
她呆呆地盯着木头交接处地接痕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坐起身,左右望了望,屋中并无他人。
这里是青州城郊的一间客栈,近日安置灾民事忙,若要日日从位于青州山下的孙家赶到这里太费时间,唐拂衣便索幸住在了这里。
下床随意披了件衣服,行至窗边,推开,外头街市上地嘈杂伴着如火地夕阳,一下子涌进房中。
唐拂衣一手撑着窗子,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不远处地城门,几名孙家军正从衣衫褴褛地百姓手中接过包裹,又蹲下身背起已经走不动路地老人,两个年轻的姑娘一人一个抱起瘦骨嶙峋地孩子,有说有笑地带着众人去往专门用作安置地客栈。
其中一个一身白衣,袖口用红绳束住,长发高束在脑后,不是陆兮兮又能是谁?而另一位则是一身布衣,长发编成两个小辫子垂在身前,正是小满。
两年前,唐拂衣第一次拿着苏道安地信来到孙家的时候,见到小满两人皆是一惊。
细问之下才知,小满是奉了苏道安的命令,来孙氏待上一阵子,学习打造首饰和制灯的技法。而在被问起什么时候回去之时,小满却只是摇了摇头,说小姐要她等自己的来信。
现如今再回想,小公主或许是在出事前就有所预感,早早就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满支离了这是非之地,但最终的结果却出乎了她的预料。
可即使自己狼狈至极,她却依旧护住了身边亲近之人。
小满,惊蛰,还有……
唐拂衣闭上眼,事到如今,所有有关苏道安的人和事都像是锋利地刀尖插进胸口,血淋淋地疼。
据苏道安信中所言,许多年前,孙氏主家嫡长子孙世安离家游历,行至南苗,与南苗圣女一见钟情,私定终身。
然而苗疆蛊术在世人眼中乃是邪魔外道,不被天道正义所容,多方劝阻皆挡不住孙世安一意孤行,彼时的孙家家主孙启一怒之下,将孙世安的名字从族谱上划去,对外只称,自己从未有过这个孩子。
这便是为什么当年苏道安派人去孙氏询问是否有遗落在外的孩子时得到的是否定的答案。
也是她后来派人探查两年未得结果的原因。
孙世安与圣女诞下一女为灵妃,顺理成章的继任了圣女之位,而后南苗内乱,灵妃被以“血脉不纯”为由驱逐,受尽苦楚,又因其美貌被人送入南唐宫中,成为南帝的嫔妃,却与彼时在南唐为质的萧衫相爱,诞下一女。
南帝欲杀之,被彼时正准备辞官归隐的王甫救下带走,起名为苡,寓意健康安宁。
而后孙氏主家一脉式微,唯一的血脉重病,孙家长辈才想起这位当年被从族谱上划去的后代,主动找上了门。
与苏道安分别一月后,唐拂衣带着信来到了孙家,由时任家主起名为孙时茵,记入族谱,认祖归宗。
这也是她在青州为人所知的名字。
小满抓着自己的手臂询问苏家的状况,唐拂衣知道此事也瞒不了多久,便也只能如实相告,而关于苏道安的部分,她却还是略去了一些,只说她被惊蛰救走,下落不明。
看着小满哭得伤心,唐拂衣心中难过更甚。
她站在孙氏的祠堂,看着眼前列祖列宗的牌位,青烟袅袅,她知道,这是苏道安为自己寻到的归处。
她不再是无处可去,无家可归,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孤鸟。
大仇得报,认祖归宗。
随波逐流多年的人生,终于在这一刻停船靠岸。
可那领航之人却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么多年,半点下落都打听不到。
她有没有一处安生之所,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庄生晓梦的余毒有没有再度发作,有没有人为她接上断裂地筋脉,接脉地时候会不会很痛?
接上后有没有好好养伤,那双手是否还能如从前一样,摘花弄月,驯马张弓?
或许并不用太过担心,毕竟带走她的人是惊蛰,惊蛰定会尽己所能保护好苏道安。
是了。
或许她只是找了一处深山隐居。
或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唐拂衣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因为所有的一切,她都不得而知。
一年后,时任孙家家主去世,唐拂衣顺理成章的继任了孙家家主之位。
青州地处靠北,气候相较萧都更冷,年轻的家主在城墙外移栽了一片红梅树林,三载凌霜,那些仔细娇养着的梅树却始终不愿开花。
第126章 离城 “准备一下吧,我亲自带兵,去会……
天色渐暗,这应该是今日最后一波会到达青州城的灾民了。
唐拂衣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自从扰月山庄被毁,她与陆兮兮等人一同北上青州已有两月有余。如今世道战乱四起,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不得已北上到青州这片唯一的“中立”地带寻求庇护。
青州由孙氏全权管辖,而作为现任孙家家主,唐拂衣对于前来逃难的灾民来者不拒,只要不惹事生非,她都尽力安排,为其提供住处和吃食。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样还远远不够。
灾民越来越多,青州尽管向来富庶,哪怕是再多养一倍的人也不在话下,但倾巢之下俺有完卵,乱世之中何来中立——扰月山庄就是最好的例子。
要想真正庇护百姓,唯一的方法只有让这战火平息。
而孙氏佣兵自卫本就是传统,再加上招兵买马,许多灾民来到青州城后都入了军,七七八八,竟也能凑出万余人来。
青州西边的月川三年来一直在西域启凉手中,五日前,漠勒向启凉宣战,后者不得已撤军,孙氏作为与月川相邻的势力,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轻而易举便占据了此地。
月川百姓受启凉压迫许久,如今孙氏大军入城,带来食物与水源,便如久旱逢甘,残活的百姓夹道相迎,互相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而月川城外曾经因启凉坚壁清野而烧毁荒废的田地,如今重新着手开垦,待到开春后,或许又能是一翻新气象。
自己手中有青州与月川的土地,有扰月山庄中愿意投奔孙氏的谋士,有孙氏训练多年的亲兵。
与其依附他人,不如自成一派。
唐拂衣想。
她不知道自己未来是否还能寻到苏道安的下落,但若真有那么一天,她需得有能护住她的能力。
然而万事俱备,还欠东风。
孙家军虽说人数众多,军纪严明也能称得上是训练有素,但多年来都只是守着青州这一片土地,做过最危险的差事也不过是押镖途中与劫匪搏斗。
生长在中立地带的士兵们不曾接触过战争,更不要说征战沙场这种需要奋力拼杀的情景。
年轻的勇士并不畏死,但真上了战场,也不能就这样毫无经验的闷着头横冲直撞。
自己虽然是王甫的徒弟,但相较兵法,更精武功。
而扰月山庄自王甫离开后,唯一培养武将的吴钩院也空置许久,院中门生皆做鸟兽散去,如今自己身边,能言善辩之人不少,却还缺一名能领兵出征的将领。
这便是困局了。
唐拂衣想,自己手中有王甫留下的南唐皇室的信物,若是能借此打着“复唐”的名号号召天下,或许确能解了没有带兵之人这一难题。
但若贸然如此行事,必然会引起萧安乐的注意,以她的行事风格,恐怕是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攻打自己,以自己目前的实力,介时必又将陷入绝对的被动。
“咚咚咚”三下不紧不慢地敲门声将她飘远的思绪又拉了回来,唐拂衣转身道了声“进”。
话音未落,便见陆兮兮推门大步跨了进来。
“嗨哟,咱们的家主大人这是在思考人生呐?”
唐拂衣已经习惯了她这幅阴阳怪气的语气,她双手抱臂在胸前,靠着窗框,看着她一点不客气的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冷嘉良回来了,在议事厅等你。”她似乎是十分口渴的样子,一口气将杯中的水喝了个干净,又倒了一杯新的,“不过他看起来特别生气的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当年唐拂衣逃离萧都城,冷嘉良也跟着她一同入了扰月山庄,此次北上的一行人中,也包括这位自封的“忠臣”。
“生气?”唐拂衣蹙眉,“他带了那么多人和物资去离城谈判,还能受委屈不成?”
“谁知道呢。”陆兮兮双手一摊,“要不你还是先去看看,他看起来快要气死了。”
离城在月川以北,曾是萧国的北境边城,三年前离城守将何曦战死后,萧国退兵至月川以南的皋城,自此这座城池便再无了消息。
所有人都以为离城早已沦陷入草原十二部的手中,而在孙家军入月川后,唐拂衣才有些惊奇的发现,事实似乎并不尽然。
离城城门紧闭,远远望去,城楼上守备的士兵所披甲胄,似乎依旧是银鞍军的制式。
何曦之死不可能有假,难道在何曦死后,银鞍军并未投降或者弃城,而是一只守着这座被敌军团团围住的孤城,整整三年?
可若真如此,这三年间,银鞍军由谁统领,如何与外界传递消息,粮食水源又从何而来?
疑点重重,唐拂衣不敢贸然行动,恰好冷嘉明此人口舌伶俐,便派他带上物资与三千将士,先去探一探对方的底细。
本想着是和是战总该有个说法,如今这个结果,倒是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行至议事厅前,隔着一道门,便已经隐约能听到里头冷嘉良声泪俱下地控诉。
“还有没有天理!啊!你说!还有没有天理!”
“亏我念着他们城内物资匮乏,好心给他们送去了粮食,结果呢!一帮强盗!土匪!”
唐拂衣和陆兮兮对视了一眼,两人倒也默契地不急着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大概了解了事情地来龙去脉,才推门进屋。
屋内除了冷嘉良外,还有一位,是孙家军统领,孙氏旁支的长辈——孙寻。
他正被冷嘉良抓着肩膀,被迫听他倒了许久的苦水。
见到唐拂衣进门,倒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苦着脸唤了一声:“家主。”。
“寻叔。”唐拂衣向他微微弯腰行礼,而后望向冷嘉良,在他准备开口前及时将他打断。
“你的意思是,你抛下一千将士在后,只带了十个人运粮到对方城门口,结果被对方揍了一顿,抢了粮食,然后灰溜溜地跑回了月川?”
她自然而然地坐到案桌前——说是议事厅,实际上也是只客栈里临时整理出的一个小小书房。
冷嘉良添油加醋过地长篇大论全部被唐拂衣这一句话堵在了喉咙口,半响,他嘴角抽了抽,像是泄了气地皮球一般,颇为尴尬地答了一句:“大……大概,就是这样没错。”
“你……”
“但,但是!”
赶在唐拂衣质问之前,冷嘉良连忙又开口打断。
“我也是被骗的啊!”他语调下垂,看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那出城来交涉的是个十分斯文的男人,我看他一幅君子做派,就……就信了……”
“那我哪能想到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竟然戏弄我,一到城门口立马冲出来一群人,抢了我们的粮食就跑,那城门一关,一群人搁城楼上哈哈大笑说感谢我送去的粮食,还说什么有种就去打他们。那我哪会带兵打仗啊,不都是虚张声势,就只能……”
“冲出来的人,穿的是什么制式的盔甲,你看清楚没有?”唐拂衣打断他喋喋不休的碎碎念,问道。
“这我看清了。”冷嘉良连忙道,“就是银鞍军的银甲,不过看着破旧的很,像是许久未有修整过了。”
“领头的呢?”
“呃……出来与我谈判的那个男的我看着有些面善,但我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不过看穿着与身形应当并非带兵之人,至于那些来抢我东西的人……”
冷嘉良仔细想了想。
“他们穿的都是普通士兵的甲胄,真正领头的应当不在他们之中。”
“哦……”陆兮兮抱臂靠站在一边,闻言嗤笑了一声:“所以你去这一趟,丢了粮食丢了面子还丢了只鞋,最后什么都没打听出来,是这意思呗?”
“这……我……”冷嘉良自知理亏,磕磕巴巴还想说些什么为自己狡辩,却忽然像是想到了更重要的事,“等等。”
他抬起头瞪了一眼陆兮兮:“你怎么知道我丢了只鞋!”
“我自然知道。”陆兮兮看着冷嘉良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得意道,“我不仅知道你跑回来的时候鞋都跑丢了一只,还知道你在那城门口气的跳脚,破口大骂,结果人家不仅不不睬你,还朝你丢粪球……”
“停停停停停……”冷嘉良见势不对连忙出言制止,“好姐姐,好姐姐,算弟弟求您了,这事儿您可别往外说了,没脸见人了。”
陆兮兮看着他这幅样子只觉得好笑,但却也没有死抓着不放,转过头,只见唐拂衣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搭在桌面上手指轻敲,双目出神,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半响,她才又抬眼,望向陆兮兮和冷嘉良:“你们不觉得此事有点奇怪?”
“那儿怪?”
“确实有些。”
异口异声,陆兮兮瞪了一眼冷嘉良:“你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自己不觉得奇怪?”
“……”冷嘉良张了张口,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理亏。
“我命大呗……”他小声嘟囔了一句,而后在陆兮兮和唐拂衣两道不善的目光中,老实地闭了嘴。
“家主,陆姑娘,你们说的这是何意,可否给我解释下?”开口的人是孙寻,他常居孙氏不懂其中门道,相比起冷嘉良装糊涂,他倒是确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不难。”
陆兮兮又恢复了抱臂在胸前的姿势,靠在靠墙的书架边,俨然是一副侠女的架势。
“孙统领细想,据这位……”她顿了顿,刻意加重了些语气,“冷兄。”
冷嘉良咬牙,恶狠狠地瞪她,却只换来比之前更具讥讽的笑。
但此事确实是自己一念之差,冷嘉良心里门清,也拿陆兮兮没什么办法。
陆兮兮十分满意的勾了勾唇角,又将目光挪回到孙寻的身上,恢复了正色。
“据冷兄所言,对方并非是真心想与我们谈判,且口口声声喊着有本事就去打他们,很明显是要与我方开战的意思。”
“所谓两国相交,不斩来使。这句话的意思是,若对方有意谈和,才会让使者回来报信,若对方态度坚决要战,那便没有必要再留着使者的性命。”
“而彼时我方使者甚至都已经被骗到了城下,对方既要抢粮,却不伤人,这是其怪一。”
“关城门后又出言挑衅,对使臣极尽羞辱,看着不像是要战,更像是刻意想我们举兵攻城,这是奇怪二。”
“另外,骗人抢粮,这样的行为,看着不像是正规军的做派,倒像是强盗土匪……”
“就是!这哪是军队?这是土匪!是强盗!”冷嘉良愤愤不平地装腔作势,“银鞍军以前可是出了名的军纪严明,咱们何统领在的时候哪会出……”
“当然。”陆兮兮高声打断了冷嘉明,“最奇怪的,还是咱们的这位冷谈判使,竟然能轻信了对方的话,还真就带着十个人和粮食就准备大摇大摆的入城去了。”
冷嘉良又一次闭了嘴。
“陆姑娘的意思是,对方可能有埋伏,是在故意请君入瓮?”孙寻蹙眉问。
“聪明。”陆兮兮打了个响指,“但这便又是其怪三了。”
“离城东面靠山,西临漓江,漓江对岸就是启凉的地盘,北去便是草原十二部,若这座城不靠背也不靠西,它要到哪里去请援军,又何来请君入瓮的资本?”
“这……”孙寻眨了眨眼,越觉得陆兮兮说的有理,心中的疑惑便越深。
陆兮兮说完这些,又侧目瞥了眼唐拂衣,却见她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不发一语。心知她的想法应当是与自己并无出入,便干脆由自己代劳。
“那……我们如今,要怎么办?”孙寻望了望陆兮兮,转而也看向唐拂衣,支支吾吾地问了一句,“要打么?”
陆兮兮也不再说话,屋内陷入沉寂,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唐拂衣的身上。
唐拂衣却似乎并不心急,她低着头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开口问孙寻:“寻叔,咱们的军械库中,可有旧了的,或是已经废弃不用的盔甲之类的东西?”
“有。”孙寻点点头,“但那些要么是已经破损,要么是磨损过头,要修理起来难度太大,不如再造新的。”
“不用,我就要那些旧的。”唐拂衣说着,站起身来。
“左右咱们如今的处境进退不得,耗着也是耗着。”
“既然对方如此盛情难却,我们若不去一趟,岂不是辜负了对方的一番辛苦筹谋?”
她说言罢,迎向孙寻的目光,勾了勾唇角。
“准备一下吧,我亲自带兵,去会一会这位传说中的离城守将。”
第127章 缠斗 可那样的姿态,与其说是撞,……
“传说中的。”
唐拂衣的本意是有些夸大其辞和阴阳怪气,然而她未料到的是,孙氏“大军”兵临城下,对方竟然真的就这样单枪匹马,出城迎战。
茫茫大漠,浩浩长空,阳光照在陈旧而厚重的银甲上,反射出刺眼夺目的光,被风卷起满地砂砾于低空乱舞,衬着其座下瘦马稀疏褪色地毛发,更添几分悲壮。
远远望去,那人的身形隐在银甲之下,看不清楚,却大约是称不上高大。
他头甲覆面,不辨男女,执一杆红缨枪独立阵前,周身泛起的肃杀之气,足以震慑得住万马千军。
大敌当前,以一挡百,挡不挡得住另说,至少坐怀不乱,冷静沉着,气势上未输半分。
这就是我要找的人。
唐拂衣忽然不合时宜地想。
若能有机会劝降,将其收归己用,想必能解得了自己如今的困局。
“好家伙,这城墙上还真是一个人都没有啊。”陆兮兮也在马上,即使是如此重大的场合,她也依旧是那一身江湖闲散人的装扮,不愿着一点甲胄。
唐拂衣拗不过她,只能随她高兴。
“家主!会不会是空城计啊!”
接话的人名魏虎,此人出身青州旁的一个小村子,一年前战火烧至他的家乡,无奈之下,只得带了一帮小弟跑到青州山中成了山匪头子。打起架来极其勇猛,最开始有事没事就带着一帮小弟到青州烧杀抢掠,却也不贪,抢完了就跑。
山中路线复杂,孙家军多次想将其剿灭却也力不从心,而后唐拂衣继任了家主之位,听闻此事,干脆就统计了下这家伙每次抢的东西,又添了许多,打了个包,定期丢到山里。
而那魏虎倒也上道,东西拿了便倒也真的不再找事,久而久之,自己也觉得无甚意思,便干脆带着部下接受了孙氏的“诏安”,成了青州城西城门的守卫。
此人文化水平不高,但胜在勇猛,抗一柄巨斧,要论单挑,孙家军里头还真无人能出其右。
唐拂衣决定要起势后,他自然而然也就成了这“草台班子”的一员“大将”。
“俺之前听俺们寨子里的那个谁说过,就是故意假装里头没人,引咱们进去,再来个……那个叫什么……就是把人当王八抓那个……”
“老大,是瓮中捉鳖。”魏虎身边的小弟小声提示。
“对!瓮中捉鳖!”魏虎一拍脑袋,“家主,不如就让我……”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会会他。”
“啊?”
周围人一个愣神,唐拂衣已经策马跑出去老远,留下一群人大眼瞪着小眼,一时无语。
“怎么感觉家主比我还猴急?”魏虎有些疑惑的抬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这么明显的陷阱也闭着眼睛往里头闯?”
他望向陆兮兮:“俺们就这么干看着?”
陆兮兮上半身前倾,一手扶着马背,一手抬起来缓慢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陷阱吗?”她面带审视的盯着唐拂衣的背影,又看了看远处那骑在马上的人。
“可我怎么觉着……这阵仗,更像是虚张声势呢?”
“哈?”魏虎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张……势……啥,啥意思啊。”
“意思就是,只是看起来厉害,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厉害。”陆兮兮一面解释,一面像唐拂衣的方向努了努嘴,“你看。”
魏虎皱着眉头望过去,只见唐拂衣已经行至那人面前。
她所骑的是先前孙氏从西域花大价钱买来的汗血宝马,精心伺候,日日梳洗,泛着肉粉色光泽的毛发覆盖在精壮地肌肉上,漂亮的线条在阳光下愈发明显。
崭新地磷光铠在阳光下泛着粼粼地金光,唐拂衣不善使长兵,便也只执了把长刀——孙氏向来善锻刀,而这一把更是其传家之宝,亦是家主身世地位地象征。
站在孙家军前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今站在那里这么一比较,对方那瘦马败甲,着实是有些狼狈地不堪入目。
唐拂衣自然也能注意到这一点,她在那人身前十步站定,这才觉得此人似乎真的只是远远看着声势浩大,实际不堪一击。
她身上的银甲已经满是伤痕,磨损严重,像这样地盔甲在孙氏多是丢尽仓库连修都懒得修地命运。而坐下的马匹脑袋还算正常,身上却也是一点肌肉都无,也不知这四条竹竿样的腿是如何支撑地一个身披银甲地成年人地重量。
思忖间,却只见那人一语不发,忽然提枪策马,向自己奔袭过来。
人未至,枪先到。
唐拂衣心中一惊,但那速度实在是称不上快,动作也谈不上有多利落干脆,她轻而易举地挥刀当下,还能抽出空来注意到那枪身上明显地裂痕。
那竟是一杆断枪。
唐拂衣眉尾一跳,眼中掠过一丝惊讶。
“阁下如此狼狈,还是执意要战么?”
她勒马侧身,反手横刀又挡在身前。
这人地一招一式倒的确是十分讲究,但无奈力道和速度都差了些,唐拂衣虽然谈不上有多轻松,但应付下来还是不成问题。
顺便还能捡些变招的空挡与对方单方面“聊聊天”。
“我孙氏使者好意送粮于阁下,想与阁下交好,阁下却极尽戏耍。如今我孙氏大军兵临城下,阁下又只执一柄断枪孤身一人前来迎战,也太不把我孙氏放在眼里了吧!”
她的声音极稳,语气轻佻。
她能看得出此人动作间的疲惫,那些力气于速度的缺失,也并非是因为武艺不精。
“你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这般,不过硬撑罢了。”唐拂衣地声音忽然变得深沉,“让我猜猜,你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要帮其他人争取撤离的时间吧?”
话音未落,只见那执枪人动作陡然一顿,唐拂衣抓住这机会,抬手一把抓住那枪柄,用力一扭。
执枪人很显然未能料到对方得这一举动,整条手臂连带着上半身被这突如其来得力道带的歪斜向一边,但很快便做出了应对。她干脆利落得收腿在马背上用力一蹬,整个人如蝴蝶般在空中翻了一圈,银甲短暂绽放如花。
她在空中快速换手抓住那枪尾往后一扯,又将武器抢了回去。
“漂亮!”饶是今为对手得唐拂衣也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但是你的心乱了。”
眼中一闪而过地欣赏统统化为狠厉,下一刻,唐拂衣已策马上前,再度挥刀。
“让我再猜猜,你们是想趁着漓江结冰期,启凉忙着应对漠勒的攻势,偷偷渡江往玥州求援,又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运送出城。”
刺向自己的枪冷不丁一歪,唐拂衣勾起一抹志在必得地笑,她知道,自己猜的□□离不了十,如今主动权已经完全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想必阁下久居离城,是不知道我孙氏地实力,如今随我来此地的不过十分之一,还有十分之一恰好去了漓江……”
“十分之一”自然是假话,但是真不真的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能不能信。
唐拂衣也不想要对方的命,本着欣赏与渴望地态度,最好的方式,是先击溃其心理防线,再加以施舍,令其对自己死心塌地。
她原以为话说到这个地步应当已经足够,那执枪之人几乎是立刻就乱了阵脚,收了招,调转马头就要往西面的漓江冲过去。
却没想到在被自己阻拦之后,对方竟一下子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从先前招式平和,到现下,招招肃杀。
她依旧不发一语,但唐拂衣却能读懂她的意图——先前不过是想拖延时间,但如今,她是真的想杀了自己,好快速赶去支援漓江。
大约是这股子气劲令那具本已经疲惫不堪的身躯一下子爆发出无比强大的力量,唐拂衣不得不打起精神,专心应对。
“我无意与你为难,只要你现在弃兵投降,我……”
话未说完,那抢便再度袭来,比先前更快,更狠,除去比原本更加凌厉的杀意外,还更裹了十二分的怒意。
唐拂衣身子向后一仰,躲过这一击横扫,却又觉得对方这怒火来的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你!”她仰起头,反手又接下一招,长刀的刀背抵着枪杆子,急促的喘息了一声,“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脑子坏了?”
她勒马转身,借着宝马的气力将对方甩出去老远。却只见那瘦马踉跄几步抬起前蹄后仰几欲摔倒,马上之人身子一歪,背部着地砸在地上,背甲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惊起满地黄沙与掺杂在其中的干燥地雪屑。
“你不是我的对手,现在投降,我还能放你和离城中人一条生路!”
这自然只是狠话,唐拂衣本就无疑为难无辜之人,却只见那人仍像是聋了一般,看着都已经精疲力尽了,却还死死扯住缰绳,撑着枪挣扎起身。
而那黑色瘦马也像是能通灵一般,适时抬起前蹄作为踏脚,将它的主人再度送上了自己的脊背。
“你还要打?”唐拂衣觉得这人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恍惚间却又觉得透过那覆面的头甲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在这个时刻,忽然多了几分莫名的悲伤与决绝。
就好像……
她来不及思考清楚,枪意再次直冲脑门,而这一次,又与先前不同,那是近乎自暴自弃一般的拼死一搏,背水一战。
不再是单方面想杀敌,而是要与敌人同归于尽!
唐拂衣终究还是不熟悉马上作战,“铛”地一声巨响,长刀被击飞,金光于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根本来不及反应,那枪又再次刺向她的咽喉。
那几乎是习武之人在生命受到威胁时身体本能做出的反应,眨眼间那卡在手甲中的蝴蝶刀便已经划到了掌心,手腕一抖,刀尖向前,刺向对方的下胸。
她本是只想逼对方做出闪避,却不想那枪尖忽然歪向一边,而人则是展开双臂,直直向自己撞了过来。
可那样的姿态,与其说是撞,不如说是一个破釜沉舟般的拥抱。
唐拂衣心头重重一跳,可此时再想收招已经来不及了。
“噗嗤”一声,蝴蝶刀由肋下三寸向上刺入对方的身体,重甲之下,传来一声压抑着痛苦地,极轻地闷哼。
第128章 死城 唐拂衣用这柄蝴蝶刀取过许多人的……
什么……
残枪终折,落地的瞬间,就像是什么东西在脑中猛地炸开,所有的理智与情感都被炸的支离破碎,只余下一片颓唐地苍白。
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谁的声音?
躯体的动作比脑子更快,扑在自己身前的人无力地歪斜倒下,唐拂衣一伸手,拦腰捞起即将要跌下马去的那具身体。
不……
不要……
唐拂衣拼命想要低头去看,可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动作。
她感受到自己浑身上下每个部位都在疯狂叫嚣着去看去看,是她是她。可就像是出于濒死时近乎癫狂的自卫,她的大脑始终都不允许那几乎都能脱口而出的三个字完整出现。
不会的……
她无力承受,本能逃避。
就好像如果自己不去看不去想,所有的一切便都还没有发生。
“不对。”
不远处的陆兮兮见到这一幕,登时坐正了身子。
未等身边人反应,她已经策马快速往那边赶了过去。
“怎么回事?”
她见到唐拂衣坐在马上直挺而僵硬的背影,抱着那人的手却抖若筛糠,银色地头甲从扭曲瘫软着垂下的脑袋上脱落,首先映入眼帘地是一头被汗水浸湿,杂乱而稀疏地短发。
灰白地乱发之下,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即使是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即使血汗交加,耳根与双颊爬满冻疮,陆兮兮仍然一眼就能将她认出来。
“安乐公主?”她难以置信,惊讶出声。
而唐拂衣整个人像是被这一句话忽然唤醒了一般,手臂上的抖动瞬间蔓延到全身,她猛地低头,胸口剧烈起伏,一面艰难地抽着气,一面想将苏道安捞到自己的马上。
可她双手哆哆嗦嗦,几次尝试甚至差点要接不住对方的绵软的身体,陆兮兮见状连忙上前托了一把,唐拂衣一伸手,终于将苏道安抱进了怀里。
她刻意避开了对方被伤到的地方,陆兮兮也终于看清了那把深深插入到肋下的蝴蝶刀。
“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大脑飞速运转。
“进城!”她急道,“先带她进城找大夫,快!”
“对……是……”唐拂衣猛吸一口气,残存的理智终于又拿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她一手箍住苏道安的腰,让她整个人趴在在自己的身上,而后一甩缰绳向城门口跑过去。
可她又怕马上颠簸影响到苏道安,不敢跑的太快。
陆兮兮向紧随其后赶过来的魏虎吩咐了几句,而后策马越过唐拂衣,率先跑了过去。
然而距离越近,这整座城给她的感受就越怪异。
城楼上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到了城门口,周遭却依旧是一片死寂,听不见一点声响。
厚重的城门仅开了条够一人一马通行的小缝,陆兮兮屏住呼吸走进去,门内竟是空无一人。
她怔愣片刻,心生不详,想都没想就再度策马向前狂奔,直到见到有民居的地方,依旧听不见丝毫人声。
房屋三三两两聚集成堆,破败的帐篷和倒塌的车架散落在地面,干涸的血迹在朽木上呈现出暗红的颜色,前几日落得雪被扫到一边还未融化,雪堆旁是发黑的白骨。
远处的山坡上光秃秃一片,而近处的断墙砖缝间,竟是连一根枯草都看不见。
这已是一座空城。
不。
陆兮兮艰难地呼出一口气。
这何止是空城,这简直就是一座死城!
可是不对啊!
前阵子冷嘉良来到这里的时候,明明城楼上还有人在的啊!
短短几日功夫,怎么就……
“人……人呢……”
她听见身后颤抖着地声音,转过头,却只见唐拂衣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赶到,抱着苏道安站在马前,目光呆滞而迷茫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了满面,双眼红地几乎要滴出血来,她抱着怀中人的双手大幅度的抖动着,一步一步像是走在刀尖上一般艰难。
“人在哪里……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
她大哭着四下张望,像是搁在浅滩上的鱼,原以为自己身边就是大海,强撑着一口气靠近,却发现那不过是海市蜃楼下的一汪虚影。
“谁来……谁来救救她!”
没有人。
“有没有……有……又没有人救……救救她……”
没有人!
“救救她……”
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
紧贴着腰部的手臂上传来温热的湿意,如绝望蔓延,唐拂衣听不见自己的哭声,她觉得自己真的真的真的就要死了。
陆兮兮低骂了一句,转身策马在街道上飞奔,但这或许并不能称作是“街道”,因为他实在过于开阔,开阔到那一声声用力喊出的“有没有人”,都在脱口的瞬间被这死寂的空气给侵吞殆尽。
北风如刀,混着粗糙而细小的沙砾灌入嗓门,陆兮兮强忍着咽下一口含了血的浓痰,正欲再开口,却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她动作一顿,立刻掉转马头,没跑出去多远,便见到一行人正急急忙忙地快步往回跑。
陆兮兮心中一喜,赶忙迎上前去,也顾不得认出了自己最快迎上前来地惊蛰,直接问道:“有没有大夫?”
见众人面露警惕,一时不答,又快速补充了一句:“你们……你们那个……”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苏道安,便直接报上了名字。
“苏道安受伤了,你们有没有懂医……”
“什么?”话音未落,人群中便窜出一个姑娘来,“统领受伤了?在哪儿?”
“对!”陆兮兮也顾不得其他,直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拽上了马背,而那姑娘看着瘦瘦小小,竟是一声不吭,丝毫不怕。
陆兮兮心中暗叹一声,又道:“坐稳了!”
而后便带着她疾驰而去,留下一群人再原地,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之后,都慌作一团。
“大家别急!”惊蛰上前一步开口,“班先生,这里交给你,我去看看情况。”
“好。”班鹤点头。
惊蛰即刻飞身离开,她的轻功还算不错,赶到的时候,只见苏道安被一人半跪着抱在怀里,何昭则是蹲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掀开肋下的铠甲,露出被鲜血浸透的里衣。
“小姐!”她惊呼一声,跨步上前,一眼就认出了那插在苏道安身上的金色小刀。
“唐拂衣?!”她难以置信的抬眼,“你……你为什么……”
“救……救救她……”唐拂衣抬起头望向惊蛰,眼中满是痛苦与无助。
“求求你们,救救她……救救她!”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可她现在抱着苏道安,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惊蛰凝眉,她意识到唐拂衣状态不对,明白如今计较这些并无意义,转头又问何昭:“现在要怎么办?”
何昭紧绷着脸,手指小心翼翼地按压了几下伤处,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她颤抖着喃喃出声,“不知道怎么办……这是致命伤……我……”
“不行啊,你不能不知道啊!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陆兮兮不等她说完便立刻打断道,“我们的大夫赶过来怎么也得天黑,在此之前你总得先想办法保住她的命!”
“你们的大夫?”何昭忽然问了一句。
“对!我已经叫人回去带人过来了,还有药材,工具,全部都会一起带过来的!”陆兮兮立刻答道,“我们孙氏什么药都有,什么医具也都有,没有立刻就能让人去买了来,你只要保住她的命!保命!总可以吧!”
她说着,一把摁住何昭的肩膀,止住了她身体轻微的颤抖。
“你看着我!”
何昭下意识望向她的眼睛。
“你们统领现在命悬一线,你是唯一能救她的人,所有人都能慌,但你一定要冷静,知道吗?不然她就真的没救了!”
“两个时辰!最多两个时辰,我们的人一定到!你要什么就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弄来!你只要专心救人!想办法救人!好不好!”
女人眼中的坚定与果断仿佛一道镇定剂,何昭很快冷静下来,点头答了两声:“好,好。”
银鞍军的将士与离城的百姓未过多久也赶了过来,见到此情此景皆是不知所措,担心不已的要凑上来关心苏道安的情况,惊蛰与班鹤连忙起身制止。
陆兮兮本还想问问何昭是否要先将苏道安转移到屋内,却不想冷静下来的小大夫比她想象地更加能干。
她很快吩咐周围人找来一块木板,将人小心翼翼地挪了上去,又盯叮嘱唐拂衣一定要将她扶稳。
唐拂衣连连点头,不敢有半点疏忽,直到将苏道安挪到了床上,背后垫了几个枕头撑住了上半身,她才终于能将手收了回来。
长久地紧张令她地手臂维持着弯曲地姿态久久难以放下,她呆呆地站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地姑娘褪去衣衫,身形单薄地如一片枯叶,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手一碰就会破碎。
唐拂衣不敢碰她。
她那就那样望着苏道安,毛巾能擦去她脸上的血污,却擦不去边关如刀的风沙在她面上留下的伤痕与红疮。
依旧是熟悉的轮廓,可从前圆润的双颊如今却瘦削地不成样子,眉眼间的娇俏温和消失的无影无踪,毫无生气地眉心里,刚毅与脆弱,却不知谁更甚一筹。
蝴蝶刀插在她的身体里,伤口随着身体微弱地起伏,不断地渗出鲜血。
那分明只是一把极小的刀,刀身甚至还没有一个巴掌长,却像是将她整个人都捅了个对穿。
唐拂衣用这柄蝴蝶刀取过许多人的性命,却从未如这一刻一般觉得这刀如此危险而残忍。
她也曾设想过无数自己与苏道安重逢时的场景,或许是恩怨未消相对无言,又或许是满心愤慨破口大骂,甚至是久别重逢喜极而泣,却都不曾预料,再见,竟是自己亲手将刀子递进她的身体。
是苏道安丢了枪,主动迎上自己的刀口。
第129章 拔刀 她只能俯下身,张开双臂,紧紧地……
十一月的离城,尽管门窗紧闭,屋内仍然如冰窖一般,气温低的可怕。
唐拂衣眼见着惊蛰和何昭一起将百姓送来的绒衣和布料避开伤口,堆在苏道安的身侧,可那些东西本就是要靠着人本身的体温才能御寒,这种情况有能顶什么用?
“为什么……为什么不点几个炭盆?”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惊蛰与何昭都没有理她,反倒是端来热水的中年妇人路过的时候,好心答了一句:“这位姑娘,咱们这儿穷,哪里来的炭盆这种东西啊。”
她并不认识唐拂衣,也并不知道眼前之人正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只道她如此焦急大约是自家统领的旧友,便出言安慰。
“没有炭……”唐拂衣怔愣着喃喃自语,“那……这么多,这样的冬天,她……你们,你们都是怎么过来的?”
“大雪的日子就在屋子里呆着,实在冷的受不了了就找点木头柴火什么的来烧。”那妇人答道,“我家幺儿已经和朋友去找了,姑娘您不必太担心……要不要先去洗一洗身上的血吧?”
唐拂衣有些无力的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最终也只是十分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
“不……不了,多谢你。”唐拂衣想回以一个礼貌的笑,然而努力半晌,也只是十分尴尬地抽了抽嘴角,
所幸那妇人也未有强求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一名女兵拿了一团四边灰黑,中间泛白地绷带进来,递到惊蛰的手上,惊蛰冲她点了点头,展开正准备缠到苏道手臂的伤口处,手腕却忽然被人抓住。
“你们就给她用这种东西?”唐拂衣的眼中满是讶异,那绷带很明显是反反复复洗了许多回了,展开来甚至还有破了洞的拉丝,暗红与深灰交叠在其上,甚至找不到一块完全干净的地方。
“这绷带怎么还能用?”
“放手。”惊蛰冷声道,她目光复杂地看了眼唐拂衣,见对方眼中多了些固执的敌意,只能无奈解释。
“我们早就没有新的绷带了,这些虽是用旧了的,但用烧开了的水烫过,也能凑合一下。”
惊蛰语气低沉,唐拂衣闻言却又像是遭了一记重击,手下的力道猛地一松,无措地望向站在一旁地陆兮兮。
陆兮兮一拍脑门:“军医!军医!”
她大叫着转身跑出帐子,没一会儿便抱了几卷绷带回来,不由分说抢过惊蛰手中那团惨不忍睹地旧物,将新绷带塞进了她的手里。
“用这个!”
“多谢。”惊蛰没有推脱。
何昭从衣服里掏出不知名地草药,放到嘴巴里嚼了嚼又吐出来,敷在伤口周围,那大约是一种救急的方法,而后她又开始熟练的帮苏道安处理其他部位的伤口。
天色渐暗,孙氏的医师来的比预料的更快,魏虎带着工具疾驰到此,刚放下,又被陆兮兮差遣快马加鞭赶回去取炭火。
狭小的屋子里暂且用木柴顶着,也总算是温暖了些许,已近中年的医师一生行医无数,妙手回春,进门看了眼苏道安的状况,连连摇头摆手。
“没救了没救了,这我救不了。”她一连说了三声。
唐拂衣一把抓住那妇人的手,焦急问她:“什么叫没救了,为什么没救了?她还有呼吸,她还活着!”
医师紧皱着眉,无奈又为难的叹了口气。
“家主,如此状况,需得先拔刀才能有一线生机,可若要拔刀,一则不知道那刀是否伤及肺腑或是插入骨头,拔出后的出血量难以估计,二则若是拔刀后不能及时止血,仍然是死路一条。”
“更何况……”医师的目光落到苏道安的身体上,声音里又添了丝悲悯,“这姑娘身形如此瘦弱,挺过去的可能性少之又少,又何必再受这般罪过……”
“我来主刀。”
清朗的声音在布满阴云的房中显得无比明亮,顷刻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声音主人的身上。
唐拂衣惊讶回头,只见何昭不知何时竟已经将送来的工具一个个在一旁的托盘上整理好,转头望向那位女医。
“我来做,只是要麻烦前辈助我。”
房中有片刻的寂静,老医师看着那双十分年轻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的眼睛,问她:“姑娘是有过类似的经验?”
“没有。”何昭坦然摇头,“但凡事总有第一次,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成?”
老医师有些不赞同的摇了摇头:“姑娘既也为医者,应当知道拔刀的过程有多残忍,这姑娘如今这样的状况,何必徒增痛苦。”
“这我自然知晓。”何昭道,“但我行医之道,不在乎病者想不想活,会不会痛苦,只在乎我想不想救,愿不愿试。”
她说着,冷眼望向唐拂衣:“这是我的病人,在这间屋子里的人,若有想拦我的,无需多言,请直接离开。”
唐拂衣没想到这看着比自己年轻了将近十岁的姑娘竟然会忽然用如此说一不二的语气对自己说话,原本因着二人的争论而变得有些浮躁的心绪即刻冷静下来。
“拔!”她笃定开口,“钱老,您不必担忧什么,全力辅助这位姑娘即可。”
老医师见众人都已经下定决心,便也不再多言,只是点点头,上前去蹲在了床边,其余银鞍军中的医师也都进屋围在床边不远处,随势准备帮忙。
陆兮兮又多点了许多烛火,此前运过来的几颗夜明珠将屋子里照得亮堂堂地,何昭拿着工具一个一个在火上消毒,其余众人拿来布条,将苏道安整个人牢牢绑在床上。
“我需要先探一探刀在体内的走势,然后再行拔刀。”何昭拿起探针,“整个过程会疼痛异常,但万不可让她乱动。”
“好。”惊蛰与唐拂衣异口同声,两人一同将苏道安的上半身摁住,下半身则是由陆兮兮代劳。
可银针入体,手下人挣扎的幅度还是超乎两人的预料。
苏道安几乎是在瞬间就被痛醒了,目眦尽裂,满眼血丝,额上青筋暴起,干哑的嗓子里发出绝望而凄厉的嘶吼。
她像是一只被兽夹抓住的小兽,拼命扑腾扭动着身体试图断尾求生,哪怕那所谓的“生”实际上亦是“死”,但如今她已经无所在意,她只是拼命的摇着头,想赶紧结束这种比死更煎熬的痛苦。
唐拂衣被苏道安的这一反应吓了一跳,仿佛心脏骤停,手上力道一松,竟是由得苏道安挣了两下。
“摁住她!”何昭厉声暴喝,额上渗出冷汗,“你如今心软就是想害死她!”
泪水几乎是在对方出声的瞬间夺眶而出,唐拂衣看着苏道安痛苦不已拼命摇头试图扭动身躯的模样,整个人都像是被打碎了一般,心痛无以复加。
她多想如今躺在床上经受这一切的人是自己,多想代替苏道安承受这些痛苦——分明她才是最该赎罪的那一个。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俯下身,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她的小公主。
“涉川……涉川……”
交颈相拥,唐拂衣的唇凑在苏道安耳畔,轻唤着她的名字。
“涉川不怕……涉川,不动……咱们不动……”
腥咸的泪水混着浓重刀令人作呕的血气弥漫在方寸之间,苏道安的嘶吟中多了一丝央求,唐拂衣假作未闻。
“不动……咱们不动好吗……涉川,对不起……对不起……涉川乖……乖……”
“你咬我吧……涉川,痛的话,就咬我……咬我……”
她逃避一般紧闭上双眼,耳膜轰鸣。
“没有伤到骨头。”何昭抽出探针,抹了一把额上地汗水,“抓紧了,要拔刀了。”
唐拂衣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收拢住自己的双手。
她不知道何昭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拔刀,也不知道那刀是在哪一个时刻终于抽离苏道安的身体,更不知道身下人是什么时候歪过了头,隔着粘腻的汗水,与她两颊相贴。
柔软湿润的嘴唇贴在她的耳根,唇上的死皮与茧子蹭上隐秘而敏感的皮肤,恰如极其温柔又满含依赖的撕咬。
“哐当”一声金属落地的声响,唐拂衣心头又是一跳。
她听着何昭着急的催促左右手忙脚乱地送上各种药材和工具,脑中越发凌乱,身下起伏地胸膛和耳畔粗重地呼吸,是她当下唯一地救命地稻草。
“药来了药来了!”
不知是谁将熬好的药端来,惊蛰接过来,递到唐拂衣嘴边,唐拂衣想也没想,直接就这碗沿喝了一口,锋利的破口划划破了嘴唇也浑然不觉。
冬日里药本就凉的快,药入嘴的时候已经不算太烫,唐拂衣将那一口药在嘴巴里含了一会儿,贴上苏道安的唇,将那药一点一点渡进她的嘴巴。
那是一个强硬而又悲伤的吻,酸苦的药汁混了血腥渗入齿间,从唇缝渗出,沿着细瘦的脖颈滑落到单薄的被单上,晕开一片褐红。
连着两碗苦药就这样几乎全数灌进了苏道安的胃里,耳畔温热的吐息由沉重逐渐变得平和,而后越发微弱。
“好了。”何昭将手中染血的帕子随意一丢,直接一屁股坐下,整体个人瘫倒在地,“血止住了。”
她闭上眼,摊在两侧的手指仍在不住的颤抖。
屋内的所有人几乎是在同时都松了口气,每一个都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一般,从头到脚都被汗水浸湿。
唐拂衣有些艰难的撑起酸痛的上半身,抬起头,恰好看见被木板紧紧钉住的窗子,缝隙间陈旧发黄的窗纸外,竟已是旭日初升。
第130章 三年 “她守的不是城,是我们所有人的……
炭火不知是何时送到,又不知是何时被燃起,屋内的温度已经回升了许多。
何昭清理干净伤口周围的血污,退到一旁开始整理被丢的乱七八糟的工具,惊蛰与几个女兵一同小心翼翼的换上连夜送来的干净的床单,又给苏道安盖上了被子。
陆兮兮则是拿了件披风,披到了唐拂衣的肩上。
“折腾一夜了,不如先休息一会儿吧。”她开口道。
唐拂衣靠坐在床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那总得先梳洗一下,否则你这个样子如何能撑得住?”陆兮兮又道,“我让人帮忙在隔壁屋烧了热水,你先去梳洗一下换身干净衣服,我在这里替你守着。”
唐拂衣没有说话,似乎仍然不愿意离开。
陆兮兮叹了口气,在唐拂衣身边蹲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阿苡,二姐知你担心,但如今你是孙家家主,很多事我可以暂代你处理,但最终的决定还是要你来做。”
“再者,这……”陆兮兮看了眼床上的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沿用了最习惯的称呼,“小公主如今虽说是拔刀止血,但想是还未有完全脱离危险,之后几日免不了疼痛发烧,你若病倒了,又要如何照顾她?”
“倒不如趁着现在她睡得还算安稳,先去梳洗一下,你说呢?”
大约是心里头也觉得陆兮兮说的有理,唐拂衣抿了抿嘴,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正欲起身,却知道此刻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手腕不知从何时起竟是一直被苏道安紧紧抓着,稍微一动,睡梦中的姑娘便皱了眉,发出一声嘤咛。
唐拂衣转头望向陆兮兮,陆兮兮又叹了口气:“算罢了,你在这里陪她,我给你把水端来吧。”
她站起身,转头目光扫过房中东倒西歪坐在地上的众人。
除了何昭和惊蛰,以及孙氏来的医师外,其余基本都是银鞍军中的女兵们,褪去了银甲,她们裹在粗麻布袄下的身形也不比苏道安强壮到哪里。
但即便如此,举手投足间那股子硬朗劲,依旧是她们曾经在战场上勇猛无比的证明。
“大家也都累了一晚上了,现在这里暂且无事,不如都先去沐浴一下,然后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
陆兮兮开口,众人的目光却都落到了惊蛰的身上,应当是在等待着她的指令。
惊蛰神情复杂的看了一眼陆兮兮,又看向唐拂衣,最后,她的目光还是落到了苏道安紧紧抓住唐拂衣的那只手上。
一丝悲伤掠过如结冰的湖水般清冷的眼底,惊蛰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大家依这位陆姑娘所言便是。”她站起身,向陆兮兮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此次小姐得以得救,多亏了你们……孙氏相助,滴水之恩本该当涌泉相报,但小姐如今昏睡不醒,具体要如何做,还得等她醒来在做决断。”
“欸欸欸,无妨无妨,不必客气。”陆兮兮连忙伸手扶她,“本就是我们伤人在先,你这可是折煞我了。”
惊蛰轻轻摇了摇头,却并没有再接这话。
陆兮兮转头见何昭似乎是灭有想走的意思,又附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也先去休息一下吧?”
“也?”何昭并不认识唐拂衣,更不知道唐拂衣与自家统领从前的那些事儿,听着陆兮兮这话有些莫名奇妙。
“你的意思是让她们俩单独呆着?”
“那可不行,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可不能让人随随便便再捅了刀子。”
她的声音里满是敌意,唐拂衣自然能听得懂。
“我不会……”她低着头,嗓子里挤出三个破碎的音节。
“你不会?那你的意思是你的刀自己捅的人?”
“嘿,你这小丫头,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救人的时候我们家主也出了不少力,你不也都看见了?”陆兮兮开口道。
“捅了人还要救,谁知道你们家主有没有什么看人受罪的癖好!”大约是因着紧绷了一整晚的弦乍然松了,再回想发生的一切,陆兮兮整个人都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说话更是丝毫不留情面。
“你能折腾,我们统领可折腾不了,再说你凭什么觉得统领醒过来会乐意看到一个捅她刀子的人?”
先前呆在屋子里的女兵们已经走的差不多,还剩下几个未来得及出门的,听到何昭这话,又停下脚步,十分警觉而带有敌意的目光再次落到陆兮兮和唐拂衣的身上。
陆兮兮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静默半响,还是惊蛰轻叹了口气:“小昭,让她们……单独呆一会让吧。”
“什么……”
“具体的我出去与你解释。”她打断何昭的质疑,“我伴着统领长大,这个人……”她说着又看了眼唐拂衣,似乎是深思熟虑之后才终于愿意松口。
“不会伤害统领。”
何昭面上仍有不不解,但惊蛰都已经开了口,她便也没有再反驳。
几人互相搀扶着出了屋,直到听到“咯”地一声关门声,唐拂衣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仰头靠在窗框上,酸涩涌上鼻腔和大脑,心脏剧烈跳动。
噗通,噗通。
那是危险地潮水褪去之后的后怕。
是啊……谁会愿意见到一个曾经捅过自己刀子的人?
她害怕自己被强硬的要求离开,或许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作为加害者,根本没有资格陪在苏道安的身边。
手腕上的力道忽然像是抽搐了一般乍然收紧,唐拂衣半睁开眼,看到那只细瘦而满是疮疤的手,强忍了一整晚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
她从床上挪坐到地面,额头轻轻抵着那只手,呜咽痛哭。
她无比庆幸苏道安活了下来,事实上,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从来都不是苏道安需要她的陪伴与拯救,从来都是小公主无比坚定的拉住了站在悬崖边缘的自己。
抬了热水进来的是两位陌生的老妇人,看穿着应该是离城的百姓。
比起最开始单薄破烂的衣裳,如今她们的身上都添了许多御寒的衣物,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的破口处也都简单上过了药。
两人一同帮唐拂衣简单擦了擦身子,换了身干爽的衣裳,又开始帮她梳洗一夜过后乱作一团的长发。
唐拂衣被苏道安拉着,不方便动作,便只能任由着两位老妇人帮忙,开口谢过。
“大人不必客气,您救了我们统领的命,又为我们带来物资与食物,我们做的这些算不得什么。”
其中一人开口道。
唐拂衣背对着她们,看不到她们二人的神情,她想这里的百姓们或许还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否则如何还能对自己有如此平和而慈祥的语气。
“大人的头发真是漂亮。”
身后传来一声感叹,唐拂衣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又听那人紧跟着又接了一句:“我还记得当年,统领刚来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头漂亮的头发。”
唐拂衣愣住:“刚来的……时候?”
“是啊,那会儿她也是受了伤,何统领不让她出门,她就总喜欢趴在窗口往外瞧。”
老妇人的声音里多了些怀念。
“当时我还想着,哪里来的漂亮丫头,皮肤又白又嫩的,看着就不像是能吃苦的样子,没想到啊……”
“那么漂亮的头发,她说剪就剪了。”
两人的声音忽然都变得深沉,叹息中满是悲意。
梳洗毕,一同向跪在苏道安的床边向她磕了个头,又一同抬着水桶出了门。
炭盆中的碳火烧的劈啪作响,唐拂衣坐在椅子上,垂头望向苏道安。
她双目紧闭,大约是药生了效,暂且过了那股子痛劲,皱起的眉头如今舒展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安定。
她有多久没有如此平静的睡过一个好觉?
唐拂衣不知道,也不敢细想,她闭上眼,靠在床框上,方才那两名妇人的话,此时此刻又再度在耳畔萦绕。
“其实当年何统领战死,咱们这离城便已是强弩之末了。萧都的人不仅断了银鞍军的粮,还和那帮草原人勾结,说只要攻破离城,这城中的一切都能任由他们处置。如此一来,那帮人便更是猖狂。“
“我听人说那个时候,班先生是想想办法让苏统领离开的。”
“可那时候她没有走,后来也就走不了了。”
“她接了何统领的班,站到了城楼上。”
“可这城里有什么呢?一旦城破,无非就是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遭殃罢了。”
“这座无用的城啊,她一守就是三年。”
“她守的不是城,是我们所有人的命啊。”-
大约是正午时分,陆兮兮才终于又端着饭菜进了屋。
她先是将托盘放到床头,又搬了张椅子,坐到了唐拂衣的身边。
唐拂衣睁开眼,先看了眼放在饭菜旁的药,见它还冒着热气,便先抬头望向陆兮兮。
她知道陆兮兮这般作为定时有话要说,陆兮兮也明白唐拂衣是在等着自己开口。
于是她也不多绕弯子,开门见山。
“大概的事情我都安排妥当了,青州那边有小九和寻叔,冷嘉良人在月川,他这个人虽然有时候脑子容易抽风,但大多数时候也还算靠得住,你不必太过担心。”
“至于这里的情况,我方才也了解了个大概。”
唐拂衣的伸手去摸那药碗的动作微微一顿,而后她坐直了身子,正色望向陆兮兮颔首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这事儿还得从三年前说起。”陆兮兮道,“萧安乐断了离城的军粮,勾结草原十二部,围攻离城,何曦原本是想一鼓作气将草原那波人打服,却不料西域七国中的启凉不知怎么也来凑了热闹。”
“那一战打得猝不及防,最后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何曦战死,银鞍军死伤惨重,而草原十二部与启凉国也元气大损。”
“再之后就是萧安乐撤军将月川拱手相让,离城被包围其中,无法与外界传信,久而久之天下人便也都以为离城早已沦陷。”
“离城先前便有屯田,最开始的时候还能靠着曾经储存的粮食和新种出来的自给自足,但后来草原部族以火箭烧城,大多数土地都被烧焦无法再耕种,城中余粮供不起这么多人,便只能将将士们遣散,到如今,城中还能作战者已不足三百。”
“不足三百?”
绕是唐拂衣已经做足了准备,听到这一数字还是没能忍住低呼出声。
三面为敌,仅靠三百士兵,水粮紧缺,这样的城要靠什么来守?
“嗯。”陆兮兮的神色同样凝重,“如此想来,前阵子我们在城楼上看到的那些,恐怕已经占到了他们四分之一的兵力。”
“而且,说是能作战者,但我方才所见,百姓与士兵皆是饥肠辘辘,如此境况,恐怕作战能力也要大打折扣。”
唐拂衣倒吸一口凉气,皱着眉,漆黑的眼珠子快速转了转,又道:“所以,那时她之所以不让冷嘉良入城,是不想让外人知晓城内的真实状况?”
“可是……”她忽然抬起头,呆呆地望向陆兮兮,“可是她分明认识冷嘉良,冷嘉良也报了孙家的名号,我的身世是她所查,她不可能不知道来的人是我……”
“她……”
陆兮兮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她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与唐拂衣想到了同样的可能。
可能,或是事实。
“她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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