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正月十四(一) “再会。”
陈秀平言辞切切,条分缕析。萧祁本就对先四皇子极其相关的一切极其忌惮,再加上陈自松的肯定,对陈秀平所言无有不允。
从勤政殿离开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陈自松走在陈秀平身前,父女俩一前一后出了宫门,宫门口却只停了一辆马车。
陈自松冲那迎上前来的家仆摆了摆手,又递了个眼神给陈秀平,陈秀平知道此事不可能瞒得过自己的父亲,没说什么,只是沉默着跟上了他的脚步。
“先四皇子的事情,你早就知道吧……咳咳咳……”
陈自松开口,话音未落紧跟着一连串的咳嗽,有些痛苦的弯下腰。那咳嗽声一听便知道已经十分严重,陈秀平连忙上前,伸手将他扶住。
“爹,您的身体怎么……”
“无妨……咳咳……”陈自松摆了摆手,待缓和下来后,他才悠悠开口解释,“上了年纪,身子是大不如前了。”
“可有吃药?”陈秀平蹙眉。
“从夏日吃到冬日,一点起色都没有。”陈自松摇了摇头,似乎是不愿意再讨论这个话题,“罢了,你且先与我说一说这件事吧。”
“是。”陈秀平应了一声,扶着陈自松一面走,一面将一切和盘托出。
“不瞒父亲,三年前女儿就在西境发现了一名疑似萧安之人,那人浑身烧伤,不变容貌,但年龄对的上,也持有先四皇子的信物。彼时女儿觉得他如此模样已经可怜,便只是派人暗中监视,只要他乖乖呆在西境,自然保他一生平安。”
“至于那南街戏班……”陈秀平顿了顿,声音里添了一丝凝重,“陛下对先四皇子相关的人或事都十分警惕,若是让他知道此事,想必萧都城内又是一场血流成河。”
“那为何你现在又说出来了?”陈自松眯了眯眼。
陈秀平沉默了片刻。
“女儿以为,大皇子之死,是捧杀。”
陈自松看了一眼陈秀平,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大皇子性格温和,但过于仁厚心软,本不是赈灾之才,他自己不会主动请命,必是有人在其后推波助澜,目的就是将其逼死。”陈秀平看着陈自松的眼睛,“女儿在发现戏班的关键后,一方面加紧监视西境那人,另一方面也曾借太后之口,劝陛下不论如何都要保住大皇子的性命。”
“却不料大皇子自尽,而西境那边的消息,那人却始终安安稳稳地生活,没有任何异样。”
“女儿自觉不安,先四皇子旧部此时蠢蠢欲动,必然是要利用萧安来给自己正名,既是如此,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一点动向都不曾有?”
“所以你才怀疑西边那个,并不是真正的萧安?”陈自松问。
“是。”陈秀平点头,“若是有人处心积虑想要干扰他人的视线,那他必然是要做些什么若是萧安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萧都城……”
“如果可以,我不希望当年的事情牵扯进更多无辜之人,但若有人要扰我儿安枕……”中年女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柔和与决绝,“那这个恶人便由我来做。”
陈自松目光灼灼看着自己的女儿,瞬间竟是有些恍惚,他仍记得她倔强拒婚时的情景,那副铁了心要与教义礼仪为敌的模样,竟是与现在别无二致。
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若是面对这样的境况,能否如此冷静的分清轻重,如此果断的做出取舍?
过去父女间的那些矛盾似乎都已经在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他忽然觉得骄傲——这是他最出色的孩子。
父女二人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平和地散步了,就这样像幼时无数次那样,肩并着肩穿过安静地长街,陈府大门口的灯笼下,有个人形容颓废地坐在台阶上。
见到他二人出现,那人急急忙忙站起来,下意识就想冲过来,却似乎又顾及着陈自松在,不敢造次,只是有些局促的站在原地,望向这边。
陈自松看着苏栋那副模样,转头用眼神询问陈秀平。
陈秀平有些无奈地同他笑笑,凑近了陈自松耳边低声道:“他不认同我,所以今日之事我没告诉他。今日找了个茬同他无理取闹了一番,然后假装跑回娘家了。”
陈自松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赞同,但他看了眼苏栋那副清澈毫无心机的模样,有些嫌弃地撇了撇嘴,又回过来问陈秀平:“我帮你把他赶走?这几日,你就在家里住。”
住在陈家确实更方便行事,但……陈秀平望向自己那“可怜巴巴”站在门口的夫君,还是软了心肠。
“我还是回苏家去吧。”她开口道,“明日我们大昭寺见。”
“依你。”陈自松点了点头。
两人走过去,苏栋先是恭恭敬敬地向陈自松行礼,而后越过他,拉着陈秀平的手只是一个劲语无伦次地认错道歉。
看得出来他本人并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但向陈秀平低头对他而言也早已经是家常便饭,两三句话下去,反倒成了陈秀平在安慰他不要着急。
“好了,天色不早,快回去吧。”
陈府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大开,陈自松一手柱着拐杖,一手扶着小厮,站在阶前。
“嗯。”陈秀平点点头,她看着父亲佝偻着身子,身后的门框框出自己熟悉地院子。
那是她自幼长大的地方,而后半生的几十年,却极少回去。
“父亲。”
陈自松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被叫住,他半转过身,见到陈秀平站在阶下不远处,歪着头向他笑了笑,说了声:“再见。”
苏栋站在他身后,沉默着向他弯腰作揖。
白发苍苍地老人看着这一对也算不上年轻的夫妻沉默了片刻,努力稍稍挺直了脊背,颔首答了一声。
“再会。”-
二月二十,正月十四,午时。
北境,离城。
金光照不化银装素裹地长城和山脉,有一人一马,由远及近,踏雪疾奔而来。
“什么?”何曦听完来人的禀报,顾不得吃到一半的午膳,即刻就从架子上取了斩马刀要点兵出征。
“等等。”
从那人进门开始,班鹤一直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一言不发,直到现在,才忽然上前,抓住何曦的手臂,将她拽回到自己身后。
何曦心中焦急,有些不解地望向班鹤,可后者并没有看她,只是望向那名低着头单膝跪地的轻云骑将士。
“你方才说,大皇子薨逝,西境四州乱作一团,西域七国乘虚而入,打的轻云骑措手不及,因而派你来向银鞍军求援?”
这名男子穿着低调,一言不发,站在统领身边气场全无。而当何曦后退,他周身那股坐怀不乱的威压与气势,才真正显现。
“是……是的。”只一眼,像是能看透人心一般,那将士便忍不住心虚,支支吾吾答了一句,又像是想要立刻说服对方一般,急急忙忙又开了口。
“夜袭,是夜袭。”他解释道,“大皇子忽然薨逝,将军常年带兵在外,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分了些心思去安排,所以才会被那帮蛮子钻了空子。”
“这位……这位大……大人,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无用了,还望何统领速速增援,否则将军恐怕是要支撑不住了!”
班鹤眯起眼睛看着他,似乎是在思索什么,何曦走上前,抬起另一只没有被抓住的手,攀上他的胳膊。
“此人身着轻云骑特有的玄铁轻甲,配有轻云刀,令牌也查验过,确实是轻云骑中人。”
班鹤轻轻拍了拍何曦的手背,示意她不要着急。
“这位小兄弟,可否将你的令牌与轻云刀再给我看一下,事关重大,我们不得不再三确认,还望你配合。”
他放缓了语气,那将士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连忙将自己的这两样物件呈上。
班鹤看了眼那令牌,又将轻云刀抽出看了看,很快就又将这二物还了回去。
“我这两样物件绝无作假,这下大人可能信我了?”那人仔细观察着班鹤的表情,见他并没有什么异样,像是松了口气一般,大着胆子开口。
而后他跃过班鹤,再次直接向何曦请求道:“何统领,情况紧急,还望您能出手相助!”
“自然,我……”
“西境四州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但银鞍军不能出兵。”
何曦刚想开口答应,又被班鹤打断。
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脑子,何曦刚想开口质问,那将士却又抢在了她前头。
“这位大人这是何意!”那人本是志在必得,冷不丁被班鹤泼了一盆冷水,一时间也有些情急,“苏何两姓世代交好,如今苏氏有难,何家难道要袖手旁观不成?这岂非忘恩负义?”
“银鞍军奉皇命驻守北境离城,擅离职守是死罪,苏将军若是需要增员,可派人快马加鞭,去请明帝的旨意。”班鹤面不改色,沉稳的声音中还能品出一丝冷漠,“银鞍军自当整装待发。”
“回去萧都城请旨再送达离城少说也要五日多,离城去西境行军再快也需两日,如今西域七国大军压境哪里还能撑得了那么久?”那人焦急反驳,“出征在外的两军间相互增援,我朝也并非没有过先斩后奏的先例,只要情况属实,皇上不会怪罪。”
“现下北境安稳,而轻云骑情况紧急,大人以此缘故不愿出兵相助,与帮凶何异?”
“离城也有万千百姓要守,若是轻易出兵,草原十二部趁此机会进犯,何人能护我离城平安?”班鹤道,“这位兄弟无需多言,烦请你回去转告苏将军,银鞍军并非不愿相助,只是实在脱不开身,若情况危急,当派人快马加鞭,向萧都请求增援。”
“你!”那将士未料到班鹤如此油盐不进,一时间有些气急败坏,“你算什么东西,此事何统领都未开口,你就在这里自作主张发号施令,你……”
“这位小兄弟初来乍到怕是不知,在离城,班先生的命令与我的命令无异。”
何曦忽然开口,她未着铠甲,周身愠怒而强大的气场却一下子就让那人闭了嘴,哆哆索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照云,送客。”她转身挥手,不再多说。
姜照云应声进门,不由分说就将那将士拖了出去。
待脚步声远去,何曦才又望向班鹤,面上阴云依旧未散:“解释。”
班鹤同样面色凝重,却似乎是早就在等着对方问这一句。
“铠甲与令牌带血,刀面却光滑如新。”
“若是开战前就奉命赶来,铠甲与令牌不会有血,若是突破重围赶过来通风报信,那刀面不可能光滑如新。”
“会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原本令牌的主人还未来得及拔刀就被人偷袭杀死,有人抢了他的东西,冒充轻云骑中人前来求援。”
“而此人不仅熟知萧国军务,甚至能说出苏何两姓世代交好这样的话。”他微微仰起头与何曦对视,语气坚定,神情严肃。
“初霁,这不只是外敌,更是内鬼。”
第112章 正月十四(二) “你若是无处可去,随……
何曦先是一愣,而后竟是越发急道:“既是内鬼,轻云骑岂不是更加危险?你明知苏家于我何氏有恩亦有义,如今苏氏有难,又怎能要我冷眼旁观?”
“我并非是要你冷眼旁观,只是你要救苏氏,首先要保住自己。”
班鹤的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冷,他像是一柄极温柔地刀,深埋在鞘中久未拔出,直到今日,何曦才第一次看清那刀锋上慢慢刮过的银光,不寒而栗。
她下意识觉得班鹤的这句话有些奇怪,可越是深思,便越是一头雾水。
“什么叫保自己?”她听见自己有些迟疑的声音,“你的意思是,离城,或是我银鞍军中,也有内鬼?谁是内鬼?”
“我并非是这个意思。”班鹤摇了摇头,“初霁,我知你心中焦急,但越是紧要关头,越需静下心来,想明白了再做决断。”
“你且先回答我的两个问题。”
屋内有些燥热,而班鹤干净又平稳的声音,却比外头无声的冰雪更能令人清醒。
何曦觉得自己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平缓了不少,她深吸一口气:“你问。”
“第一问,苏氏累世功勋,虽说苏栋颇有军功,但要论功高,他排不排的进前三还有待商榷。轻云骑更是萧国的勇武之师,向来忠姓不忠人,是谁有如此胆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除轻云骑而后快?”
何曦蹙眉,一时不答。
“第二问,不知初霁可还记得,当初你是凭借什么功劳,在何老将军去世后,力压何氏旁系三人,夺回银鞍军的兵权?”
此问一出,何曦又是一愣。
而后她像是恍然间想起了什么一般。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望向班鹤,张了张嘴,却又由于太过震惊,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口,半点都发不出来。
班鹤知道她想必是已有猜测,适时地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可是……这怎么可能,我银鞍军守的难道不是……”
“西境四州难道就不是我萧国的土地?”
班鹤一句反问,堵得何曦一个字都再辩解不来。
她倒吸一口凉气,一步一步缓缓走到桌边坐下,盯着桌上那已经放凉了的饭菜看了许久,待震惊的情绪缓和后,才有开口问他:“那以先生之见,如今我当如何自处?”
班鹤看了一眼门外,何曦会意。
“照云。”
她唤了一声,姜照云立刻推门而入。
“照云在,将军有何吩咐。”
“清盘粮仓和物资,根据离城军民数量做好初步规划;增加北面长城守备,每隔一个时辰轮换一次,但有异动,立刻禀报。”班鹤道,“此事都交由照云去做。”
“初霁,我还有话要与你单独说。”
姜照云望向何曦,见后者并未有否认,没再犹豫,应声而去。
待门关好,班鹤才冲何曦轻轻招了招手,何曦靠过去,班鹤凑到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女人的表情随着男人的话语,由震惊转为难以置信,短暂的犹豫后,又变得决绝而严肃,到最后,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望着对方的眼睛,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
二月二十,正月十四,戌时。
唐拂衣回到尚宫处的时候,一眼便见到了坐在房门前台阶上的苏道安。
她双手抱着膝盖,蜷缩着身子,熟悉的红色裘衣将她包裹在其中,像是一只坐在自己尾巴上打瞌睡的小狐狸。
但小狐狸睡得并不安稳,一有人靠近便醒了过来。
唐拂衣蹲下身子,看着苏道安先是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彻底清醒过来后,竟是忽然就莫名其妙地红了眼眶。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开口问了句,本就娇滴滴地声音在满腔委屈地加持下,越发令人心疼。
“大皇子薨逝,后宫中的一些事务需要我亲自处理。”唐拂衣伸出手,温柔地替她拂去额前的乱发,“今日去了皇后娘娘宫里,原本是可以早回的,却没想到被娘娘拉着陪她说话。”
“娘娘喝醉了,又实在伤心,我于心不忍,便多留了一会儿。”
苏道安歪着脑袋蹭了蹭唐拂衣的手指,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十分不情愿的“哦”。
“公主这么晚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要说?”唐拂衣问。
苏道安抿了抿嘴,目光旁移,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嗫喏半响,才开口道:“我来找你陪我睡觉。”
“啊?”唐拂衣愣了愣,一时没能理解苏道安的意思。
直到苏道安钻进了她的被子里,掀开一角,拍了拍旁边的空着的另一半位置示意她上床时,她才反应过来,小公主正如她自己所言,是来找她一起“睡觉”的。
这一状况实在是令唐拂衣有些措手不及,苏道安十分自然的蹭到自己怀里的时候,她听到自己“咚咚咚”如擂鼓不断的心跳。
尽管略有些局促,却还是不自觉地就伸出了手,将小公主拥住——不知为何,她今日似乎格外没有安全感。
而相比起唐拂衣的紧张,苏道安似乎是要平静许多。
她缩在唐拂衣的怀里,闭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问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半颗脑袋还埋在被子里,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沉闷。
“今日……皇后娘娘与你说了什么呢?”
唐拂衣下意识觉得苏道安今日来此真正想说的应该不是这个,但她既然想以此来抛砖引玉,唐拂衣也十分乐意与苏道安多聊一会儿天。
“皇后娘娘与我说起她的父亲。”她开口,怀里的人微微一动,唐拂衣几乎是本能的低下头,恰好撞上苏道安那双漂亮地眼睛。
“皇后娘娘的父亲?”苏道安重复了一遍,“我记得……班大人似乎也是死于自尽?”
班旭去世的时候她年纪还小,具体情况也只能了解到此。
“嗯。”唐拂衣点了点头,声音里多了些无奈与沉重,“她与我说……班大人是为她而死的,他死的冤枉,此生无法为他平反,是她不孝。”
“这是什么意思?”苏道安眨了眨眼。
“不知道。”唐拂衣轻轻摇了摇头,“她并未说的太多,但我猜,可能是某种牺牲吧。”
“喔……”苏道安又低下头,情绪有些低落,“皇后娘娘一定很难过。”
唐拂衣并未说的太直白,但也已经足够让她明白个大概。同样出生在累世官宦,牺牲与利益向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交易。
“嗯。”唐拂衣点了点头。
寝室中又是一阵沉默,空气与时间似乎都在两人从此起彼伏逐渐趋于同频的呼吸声中凝固暂停,唐拂衣知道苏道安没有睡着,于是她耐心的等待着对方开口。
“明日就是元宵了。”
苏道安终于又开了口,唐拂很快应了一声:“嗯。”
“大皇子去世,宫中不允许庆祝,宫外的灯会也取消了,不过大家关起门来一家人一起吃个饭也未尝不可。”
被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唐拂衣松开手,苏道安整个人向上拱了拱,这一次,整颗脑袋都露在了被子外。
“娘亲让我明日出宫回家一同用膳,皇上已经允准了。”苏道安看着唐拂衣的眼睛,“你若是无处可去,随我一同回家可好?”
唐拂衣怔愣,而后无数情绪如潮水般奔涌上心头,兴奋,紧张,激动,迫不及待,在终于听明白苏道安的意图之后,她几乎恨不得要立刻跳起来放声大笑,却还是拼命压制着,小心翼翼问她:“公主……这,这不合规矩吧……”
“没关系的。”苏道安道,“你出宫本就不受限制,出了宫,没人能管你去哪里。”
“我爹娘还有哥哥们你也见过,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只是大哥三哥都不在,大约也不会太热闹……”
她说着,又有些紧促地问了句:“你来吗?”
唐拂衣看着眼前人盛满期待的目光,根本不需要多加思考,因为面对苏道安的时候,思考从来都是无用。
事实上,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没有办法拒绝苏道安的任何要求。
“明日大皇子的棺椁运回萧都城后,还有些事需要我亲自去处理,待处理完了,我便与公主一同出宫,可好?”唐拂衣柔声道。
“好!”苏道安的眼睛亮了亮,“那等你忙完了,就来千灯宫找我,我们一起回家!”
回家。
简简单单地两个字,像是一颗糖,唐拂衣含在嘴巴里,只觉就连自己说出的话都变得甜了许多。
“好。”她应了一声。
“我……”苏道安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要给你,也有很重要的话要与你说。”
“所以你一定要来啊!”
唐拂衣觉得今夜的苏道安莫名的十分粘人。
“嗯。”她又应了一声,“我一定去。”
想了想,又道:“我也有东西想送给公主。”
她想,等一切结束后,她可以将那盏灯送给苏道安,为当年的事情,向她道歉。
她想告诉她,她并不想让她难过,只是在那个时刻,被恨意包裹,神思混沌,才会说了那些难听的话,做了那些让她难过的事情。
希望一切还为时不晚-
二月二十,正月十四,亥时。
百灵宫。
“雪夜寒凉,娘娘身子不好,何不等明日再来?”
守门的侍卫接过侍女递来的两颗金珠,笑着恭维道。
“从前这样的夜晚,总是贵妃姐姐陪着本宫,如今……本宫也总是想抓紧这最后一点时间,多陪陪她。”安乐露出一个礼貌又疏离地微笑,弱柳扶风的姿态我见犹怜,“只是麻烦二位了。”
“不麻烦不麻烦。”侍卫们连忙摆手,悦妃出手阔绰,哪怕是不便也变得方便,更何况明帝也并未明言不许他人进百灵宫祭拜,白拿钱的事儿谁又会不乐意呢?
“娘娘快请吧。”二人让出一条道来。
“多谢二位。”
安乐又盈盈一礼,扶着身边人的手慢慢往里走去。到了店门口,她才收回手,不打招呼便直接推开门,跨了进去。
冷嘉明整个人有些颓废地靠坐在冷清淮的棺椁前,神情呆滞,面容疲惫。
看样子是早就知道安乐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他懒懒抬眼看了看安乐,又疲惫地垂下了头。
“姐姐去世多日,冷大人倒是越发狼狈了。”安乐瞥了冷嘉明一眼,冷笑了一声。
“四殿下的旧人一日一夜死了大半,你倒是还笑得出来。”冷嘉明反唇相讥。
“笑不出来也要笑着才行,不是么?”安乐勾起的唇边泛起一丝苦涩,她脱了裘衣,走上前去,点了柱香,望着冷清淮的牌位,拜了三拜。
那目光幽幽,却似乎是透过那缭绕的烟气,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冷嘉明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不只是想了些什么,片刻后,周身的颓气一扫而空,他扶着棺材站起身,缓缓走到安乐身后半步。
“陆青没有这样的才智和魄力,苏栋更是迟钝,此事必是陈秀平的手笔,想来也是获得了明帝的许可。”他看着安乐的背影,开口道。
“陈秀平确实是个厉害的。”安乐道,冰冷的声音里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只可惜,萧景棋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我们吃了个大亏。”冷嘉明垂首。
“垂死挣扎罢了。”安乐忽然冷笑了一声。
“你已经安排好了?”冷嘉明问。
“自然。”安乐回过头,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兴奋与残忍令冷嘉明心中一惊,“明日就是元宵,是骨肉分离的好日子啊。”
“先生,我们走了这么久,死了那么多人,这是最后一步。”
她又近了一步,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在眼前不断放大,冷嘉明足下不动,他也不想动。
“最开始的时候我就对您说过,哪怕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也会踩着那些尸体逆流而上。”
“安乐希望,您能陪我一起,稳稳地迈过这最后一步。”
眼前人的脸与记忆中的模样逐渐重叠,这个距离,他可以清晰地见到女人眼中盈眶的热泪,以及倒映在漆黑地瞳孔中的,被深邃浓重的野心包围的自己。
这正是他当初看中且无比欣赏的模样。
他看到自己脸上的兴奋,希冀,迫不及待。
于是他后退了半步,双手捧起女人垂在身侧的手,弯下腰用额头触碰到她的手背。
“如您所愿。”冷嘉明低垂着头,闭上眼,缓慢而虔诚地唤出了那个与他而言已经有些陌生却又日思夜想的称呼。
“殿下。”
第113章 正月十五 她是旁观者,是审判者,是胜……
二月二十一,宣明七年,正月十五。
乱云低迷,急雪无声。
唐拂衣想,这大约是一场噩梦。
年节罢朝,尚宫局的事也不多,唐拂衣向来起的早,苏道安也早就睁了眼,却赖在被窝里不肯出来。
直到惊蛰找上了门,她才慢悠悠地在唐拂衣的服侍下穿好衣服,用完早膳,已将正午了。
“我在千灯宫等你。”临别的时候苏道安又嘱咐了一句,“你一定要来啊。”
她似乎尤其不安,但分明所有的一切,在那个时刻,在她的视角,应当是都按部就班,全无异常。
根据消息,大约在午后,睿王的棺椁会运至萧都城外,萧祁派三皇子萧景弈亲至城门,先将棺椁护送至承天殿,尚宫局辅礼部安排好一切后续事宜,睿王的妻妾子女守灵一夜,作为睿王唯一的皇叔,楹王萧祝在今夜也会留宿在宫中。
而冷嘉明安排的人会跟着护送棺椁的队伍进宫,有萧景弈做掩护,做成这一点并不困难。
萧景弈自然不会知道今日亦会是他的忌日,这位萧国目前唯一成年的皇子,还沉浸在冷嘉明的怂恿和激将中紧张的无法自拔。
“尽管大皇子已死,但他曾经在其他地方赈灾时的作为却已经调查清楚,明帝先前是因为着急,所以未有深究,如今想为自己的儿子讨一个名声上的公道也未尝不可能。”
“但此事一旦追根溯源,定会查出是有人在其后故意给他使绊子,到时候顺藤摸瓜,查到殿下头上恐怕不是难事。”
“唯今之计,殿下不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夜毒杀明帝,待到第二天亮,便是改朝换代,再有人不服也为时已晚。”
“明帝戒心极重,外人送的东西他恐怕也不会轻易入口,因而此事还需殿下亲自动手。”
“殿下不必担忧,臣会安排好一切,待殿下功成,恭迎新帝登基。”
多年来,冷家表面上辅佐萧景弈一直忠心耿耿,大皇子与五皇子的死都由冷嘉明一手安排,因此萧景弈对冷家,对冷嘉明自然是极其信任。
动手的时间就定在今夜晚膳之后。
尽管计划中并不会牵扯到太多人,但毕竟也还是宫变。原本苏道安人在宫中,唐拂衣还有些担心她的安危,现如今她准备要出宫回家,自然是再好不过。
可事态的发展却一再出乎她的预料。
护送大皇子棺椁的队伍比原定到达的时间晚了一个多时辰,事关重大,唐拂衣心中着急却也难以脱身,待到一切安排妥当,已近傍晚。
她匆匆回了尚宫处,想拿上装了花灯的木盒赶去千灯宫与苏道安会合,却在半道上被冷嘉明拦住了去路。
“行动提前了。”
唐拂衣依稀还记得当时那人眼中的戏谑与冷漠,这些当时她看不懂的情绪,或许这正是促使她做出那个决定的契机。
“安乐说,她在勤政殿为你准备了一份大礼,梁王正带朱雀卫往那边赶,你现在随我一同过去,应该正好能赶得上。”
唐拂衣想,若是再来一次,她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是命中注定的失约。
勤政殿的大门开着,唐拂衣赶到的时候,周遭不断有听到动静的宫女和内侍小心翼翼地聚集过来,可所有人都只是站在阶下,隔了一段高度和距离,看不清殿内的景象。
此情此景之下,唐拂衣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她下意识感到恐惧,恐惧到了极点,便化作无边际地兴奋与激动。
灰蒙蒙的天空中飘落硕大的雪花,寒意浸骨却浑然不觉。
她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站在门口,黑洞洞地殿内,只有两个人影像是被一束莫名的光笼罩着一般,格外清晰。
萧祁衣衫不整地仰面躺在案桌边平常用来小憩地榻上,萧景弈跪在他脚边,双手颤抖着却始终没有触碰到他的身体,已近中年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无措与惊慌。
几名青龙卫持刀站在殿内,无人敢靠近一步。
唐拂衣的目光落到滚落在地的那个金色酒樽之上,下一秒,风止烟熄,所有的声音都入潮水般褪去,她听见自己心若擂鼓,分明没有实体,耳膜却被敲得生疼。
那是只有皇后才能使用的金镶玉酒樽,昨日夜里,自己还在用着这套独一无二地酒具听班清淑向自己哭哭啼啼地诉苦。
她说她好痛,好恨。
当年她保不住自己的父亲,如今她也保不住自己的孩子。
她说太过无用,如果可以,她想陪她的孩子一起死去。
而现下,多年隐忍全都化作一杯毒酒,混着罪魁祸首乌黑肮脏的血,洋洋洒洒地炸开,精彩,绚烂,无比盛大。
多疑敏感的皇帝怀疑了所有人,却不曾料到要了他性命的刀,竟是由他那位精挑细选,无甚背景,素来软弱怯懦,温柔又听话的皇后,亲手递进了自己的胸口。
不仅是萧祁没有想到,所有人都未有想到。
唐拂衣不知道班清淑最后是如何下定决心,但毫无疑问,这一举动与她而言,实在太过悲壮。
凌乱地兵甲之声由远及近,侵入室内的寒风像是锁链紧紧缠住唐拂衣的手脚,令她动弹不得。
血液凝滞,心跳静止,大脑嗡嗡作响,意识像是飘在空中的一缕幽魂,那些尽在咫尺的声音,全都被蒙上了层记忆的轻纱,灰蒙蒙地,听不真切,却又历历在目。
原本就大开着的殿门又被“砰砰砰”地用力撞了好多下,萧祝带着身着暗红色软甲的朱雀卫闯了进来,乌泱泱一大片,见到这一幕,亦是震惊不已。
唐拂衣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这些陌生地面孔,出演自己再熟悉不过地那场戏码。
而那“主角”一时间竟像是忘了词一般,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终究还是不如他的兄长那样有魄力,在面对如此倒反天罡的丑事,他还是不自觉的感到害怕。
可上了戏台,哪里还有逃跑的机会?
“三皇子萧景弈,弑父弑君,意图谋反!楹王殿下,还请您为陛下主持公道!”冷嘉明立刻下跪叩首,大声喝道。
“冷嘉明!你!”萧景弈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他似乎是气的急眼了,一时说不出半字。
而冷嘉明连一个眼神都未有分给他,只是又一次高呼:“楹王!”
萧祝像是此时才终于回过神来,原本僵硬的面部肌肉抽了抽,连忙支支吾吾地开口,却又因为紧张,原本准备好的说辞都被拆的支离破碎。
“我……我……本,本王……自然,自然!”他目光游离,牙齿间因颤抖而咯咯作响,“本王自然要主持公道,来,来人,将……他……他他,拿下!就地……就地……”
“你们休要听他胡言乱语!”萧景弈忽然站起来,高声将他打断,“本王今日是奉命来此,进门便见到父皇倒在此处,此事并非本王所为,事情的真相还需……”
“众目睽睽,当时殿内只有三殿下您与陛下二人,且除了您以外还有何人能如此轻易的接近陛下给他下毒!”
冷嘉明也不再客气,直接爬起来向朱雀卫众人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楹王殿下已经下令,还不快将人拿下,就地正法!”
“我看谁敢!”
“楹王!”冷嘉明又唤了一声。
“是,是!”萧祝在冷嘉明一声声的大喊之下变得手足无措,只是傻子一样跟着他大喊,“拿下!将他拿下!”
朱雀卫一拥而上,冷嘉明又道:“三殿下弑君意图谋反,谁能取他性命,是平乱有功,楹王重重有赏!”
“是!是!”萧祝又跟道,“重重有赏!有赏!”
萧景弈又说了什么已经不再重要,没有人会听一个将死之人可悲而无力的控诉。
这场滑稽而讽刺的闹剧,最终还是以无能者的死亡作为收场,溅到墙壁和柱子上的鲜血顺着木头老旧的纹理缓缓滑落。那年十七岁的姑娘无助而绝望的泪水,静默着流淌了如此之久的时光,今日终于落到了地上。
安乐并没有骗她,这确实是一份厚礼。
这一次,她终于不再是百口莫辩的那一个。
唐拂衣想。
她是旁观者,是审判者,是胜利者。
可她是吗?
女人一身白衣,姗姗来迟,也不知先前是去了何处,拖在地上的裙摆上沾了鲜血与污泥,触目惊心。
她无视了所有人,嘴角带着温和妩媚的笑,一步步走到萧祝的身前。
她实在是太美了,美得惊心动魄,像是圣女落入凡尘,任谁被那双眼睛里的柔情包裹,都会不由失神。
周遭忽然静得可怕。
萧祝的耳根通红,他大约是在做着什么可笑的美梦,却不想下一秒,“噗嗤”一声闷响,低下头,一把匕首就这样刺进了他的腹部。
又是一声闷响,匕首被拔出,血喷溅,晕开在女人雪白地衣裙之上。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萧祝捂住腹部缓缓倒下,抽搐不已,最终没了气息,死不瞑目。
那女子却似乎是笑了一声,她低头转过来的时候,众人皆看清了她手里那块在昏暗中散着莹白微光的玉牌。
玉牌上是一个金色的“萧”字。
萧氏令。
当年宣帝传给四皇子萧礼的信物,时隔多年再现世,却是在一名女子的手上。
而此人的血又恰好能与这玉牌中的巫蛊共鸣——这是货真价实的萧氏血脉。
当着所有人的面,女子抬手割破自己的手指,一丝鲜红浸润到玉中,牵引出一道诡异的血光。
风雪乍紧,黑衣人如鬼魅般悄无声息的落在屋外。
看似零星几人,其威压却令在场所有人都不敢移动半步。
唐拂衣看着这些人,神情恍惚,直到见到他们后腰处的佩刀,才如梦初醒。
她认得这些人!那年在兰台的地宫里,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这两个,其余,一个不留。”
霎那间,银镖乱舞,碎肉横飞,血流成河。
“拂衣,你曾经问我,为什么要骗你。”
“可我从没有骗过你。”
“我姓萧,名安乐。”
“我还有一个外人皆知的名字,叫萧安。”-
安乐就是小公子——这是最深的噩梦。
第114章 噩梦 苏道安还活着么?-
开明二十一年,夏。
四皇子妃诞下一女,四皇子萧礼大喜,为其起名为安乐,寓意一生平安,日日喜乐。
然而小郡主刚出生便身患奇症,就连宫中顶有名的司医也束手无策。
天师言,此女命数奇诡,难以窥伺。若为男子,或还能有一线生机。
萧礼上禀宏帝,愿以男二身养之,待年至二八,笄礼之时,再将其真实性别昭告天下。
宏帝答,允。
自此,天下人只知四皇子府中的三公子萧安,不知其女子之身。
此事只有宏帝及四皇子的几位亲近之臣知晓,郭慈正是其中之一-
为何当年在试药处,双目失明的郭慈,仅仅凭一种所谓独一无二的气味,就能毫不怀疑的将自己错认成小公子,对自己掏心掏肺?
他满是伤痕又饱经摧残地手指抚过自己的脖颈与发梢,那样粗略地抚摸自然不足以在脑中构筑一个完整而准确地形象,那么他是想要摸到些什么?确认些什么?
为何冷嘉明顶着高山一般地成见,也要大兴女子为官之道?
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之人何止安乐一个,为何唯独她对萧祁如此恨之入骨,甚至许多时候比之自己还要更胜一筹?
她说,那些人放火烧了她的家;她说,她的父亲和两个哥哥全都被人逼死,死不瞑目。
是了。
她从未欺骗过自己。
其实一切早已有迹可循,可笑是,自己从前沉浸在仇恨之中,毫无察觉;而后漫长的日子里,又始终浑浑噩噩,不知所为。
她将自己的无知与天真当作是看透世事后的成熟与成长,沉溺在所谓的“主动”中沾沾自喜,可实际上,那些她自以为的敏锐与聪慧,最终也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可笑之极-
唐拂衣睁开眼,入目是粗糙而焦黑地石顶。
水滴混着血气砸在额头上,分明只是一点点微末的力道,却像是一支羽箭贯穿头脑,令她浑身麻木,眼前发黑。
巴掌大的老鼠顺着她的手臂往上爬也浑然不觉,唐拂衣觉得自己如今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疲惫不堪。
已经不记得被关进黑狱多久。
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嘴唇干裂,声音沙哑的可怕。恍惚间,唐拂衣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过去那六年的时光,那些能见到太阳的日子,不过是黄粱一梦。
实际上,她从未离开过这暗无天日地囚笼。
她宁愿那是一场美梦。
至少那样的话,除了自己,师父,师兄,涉川……所有人都还能好好的活着。
涉川……
唐拂衣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心中一阵绞痛。
当年七皇子萧祁弑父弑君,逼宫上位,苏氏虽未有表态,但在那个时候,沉默与支持无异。
再后来,数次出生入死,千里奔袭,平西北,灭南唐,这都是为萧祁挣下的功绩。
萧氏的所有人都可以称帝,唯独萧安乐不可以。
因为一旦先四殿下的后人即位为帝,那当年“支持”萧祁的苏氏,便是叛国,是谋反,是十恶不赦!
萧安乐怎么可能放过苏道安?
唐拂衣有些痛苦地闭上眼,她又想起安乐大开杀戒的那一日,自己疯了一般跑到千灯宫时,那一片狼藉的景象。
前院的草地上横陈着几名宫女的尸体,那些原本漂亮又明亮地宫灯,经历过先前一劫后本就已经不剩多少,如今更是被踩得支离破碎。
鲜血与白雪混在一起,曾经夜里流光溢彩地宫苑如今静得可怕,感受不到一丝活人气息。
石路的正中央有一大滩血迹,触目惊心,那出血量如果是一个人的已经足够致死,而宫女们的血都浸入到草地中,根本不可能流到这里。
唐拂衣不愿相信,浑身发软,跪趴在血泊中,双手徒劳地在那尚未完全凝固地鲜血上试图抓取着什么,可暗红地液体毫不留情地从她指缝间流走,只留下薄薄地一层颜色浸入手掌地缝隙,显得无比肮脏。
到最后,她整个人蜷缩着跪趴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自己,却依旧抵挡不住浑身剧烈地颤抖,额头触碰到地面上冰冷地液体,她似乎是到此时才近乎崩溃地意识到——
这里什么都没有,她也什么都抓不住。
唐拂衣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再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寝殿门口,鼓起勇气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殿内暖洋洋地,炭盆烧得正旺,桌上茶水微凉,白啾吃饭用的小碗中还有为吃完的鸟食。
一切地一切,就好像这里的主人不过有事出了一趟门,很快便会回来。
目光一寸寸掠过屋内的家具陈设,挂画,妆台,床榻……
她忽然又剧烈地颤抖起来,无意识间已是双目赤红——床头的挂勾上,一张小弓静静地悬在那里。
那弓看上去无比廉价,与这其他精致的装饰格格不入,但却像是已经在这里摆了许久,被它的主人所接纳,自然而然也染上了主人的气质,融在这温馨的氛围里完全不觉得突兀。
苏道安一直留着自己送给她的这张花里胡哨以外没有任何作用的小弓,哪怕当年自己一再回避,句句欺瞒。
她始终珍视,始终保护。
她始终都没有放弃过她,她一直都在等她。
等她做完自己一定要做的事,然后一起回家。
可如今弓还在,她的小公主又去了哪里?
苏道安还活着么?
可怕的念头划过脑海,唐拂衣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豆大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眼眶滚落,砸到地上连续不断地发出沉闷地声响。
为什么不早一点踏进这间寝殿?为什么总是不愿意认识到自己真实的心意?为什么始终不愿意再多给予苏道安更多的信任?
明明她早就知道自己恨萧祁,也早就知道自己恨她……
恨她。
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捏住了自己的心脏,唐拂衣呼吸一滞。
苏道安知道自己恨她,所以这么多年的回避,莫不都是出于对自己的愧疚与不安?
而自己竟也从未想过要主动迈出那一步。
还是说,在面对仇恨与情爱这道难解的谜题时,自己从来都不愿意相信苏道安能为她找出第三种两全其美的解法?
可苏道安本身就已经是第三种解法。
原来多年前的那个下着大雪的除夕,在黑狱的门口,她从小公主手中接过的那支红梅,本可以是她全新的人生。
原来所有的一切,皆不过是画地为牢,自作自受。
唐拂衣窒息一般弯了腰,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揪住自己地衣领,痛苦不已。
她明白的太晚,也来的太晚了。
事到如今,她甚至都没有能力走出这间困住自己地牢房。
而她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最终竟也成了欺骗。
她的小公主,在见到萧安乐带着人闯进千灯宫的时候,在看着朝夕相伴的宫女一个一个死在面前的时候,在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失约了的时候。
该有多害怕?该有多难过?该有多失望?
就像是五脏六腑都被打碎重组,唐拂衣终于再忍不住,呜咽着,抽泣着,最后嚎啕大哭。
经年积累的压抑与痛苦都在瞬间爆发,她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从前一意孤行倔强地不愿意承认,如今吃了大亏,万分委屈之下,越发迷茫而无助。
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却又无人认错;她想弥补,却又无能为力。
她想要有人能抱一抱她,为她指一条能继续往下走的路,可这一次,那些从前能过够从深渊中拉她一把的人,终于已经全都离她而去。
肝肠寸断,唐拂衣原本揪着自己胸口的手又收紧了些许,隔着厚厚一层衣料,她听见极其微小的“哗啦”一声闷响。
心中“咯噔”了一下,她睁开哭得红肿的双眼,先是愣了一会儿,而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小心翼翼地从胸口得衣服里,掏出了一封已经被捏的满是皱痕的信。
唐拂衣亲启。
那是苏道安寝殿的桌子上留下的东西,唐拂衣想起来,在自己进入寝殿之后没过多久,安乐也跟着她来到千灯宫。
匆忙间,她将这封信塞进了衣服里。
大约是因为是太匆忙,那些人在将自己关进监狱的时候竟也并未非常仔细的搜身,除了藏在靴子里的那把蝴蝶刀外,这封信竟然也保留了下来。
唐拂衣在身上还算干燥的地方用力擦了擦手,仔细地将那封信铺展平整,撑着无比疲惫的身体,缓缓挪到了狱室的门边。
她止了哭,盯着那信封上四个娟秀却又大气磅礴的四个字看了一会儿,才又小心翼翼地打开,将整整齐齐叠放在其中的宣纸抽了出来。
信纸上密密麻麻,借着走廊的石壁上燃烧的火把发出的微弱的光,唐拂衣看清了那上面的内容。
半响,她靠着木栏,仰起头,双手捧着那信用力地摁在胸口,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是夜。
狱卒照例将饭菜送来,放在门口的地面上,正准备起身的时候,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那狱卒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挣脱,可那力道强劲,一时竟挣脱不得。一低头,恰好对上狱中人冰冷而锐利的目光,火光映衬之下越发阴森恐怖。
“你们现在的老大是谁?”
沙哑而急促的声音更似一柄利刃,像是下一秒就要割破他的喉咙。
强大的气场令那狱卒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咽下一口口水,说出的说都有些不太利索。
“是……是,冷……冷……”
“冷嘉良?”唐拂衣问。
“呃……是。”
“他现在在不在?”
“呃……在……在的。”
“叫他过来。”唐拂衣不与他多废话,直接下了命令。
“这……”
近日里被关进黑狱的人实在太多,其中也确实不乏一些先前的大人物,可从前再怎么风光如今也不过是阶下囚,能像这位一般如此理直气壮发号施令的还真是仅此一位。
唐拂衣看出那人的犹豫,看了一眼地上的饭菜,而那狱卒先前一直被她的目光牢牢锁着,如今自然而然地也随着她一同望了过去。
“我人虽在此,但你日日给我送饭,相比也知道萧安乐对我不同常人。你今日不帮我找人,明日我死在牢里,你猜她会不会放过你?”
她说着,忽然又冷笑了一声。
“啊,她杀了那么多人,杀你一个太少,你猜她会不会放过你的家人?”
两荤一素一汤,一碗白饭——精致到与这肮脏的牢狱格格不入。
掌心的手臂忽然重重一颤,唐拂衣松开手,那人不出所料,“腾”得一声站了起来。
“您……您,您稍等,下官……我……小,小人这就去请冷大人过来。”
言罢,他匆匆转身离开。
唐拂衣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将悲痛与软弱全部藏进漆黑如深潭地双眸中,留下冷淡与清明,和一丝若有若无地凶光。
第115章 身世 这白纸黑字,洋洋洒洒,若皆为真……
冷嘉良来的时候,不再是先前那副吊儿郎当地模样。
他脚步虚浮,眼下青黑,大约是许久都没有打理自己,青黑的胡茬一直长到腮帮。
“有屁快放,老子忙得很。”他走到狱门口,也不嫌脏,直接抱臂靠在了铁栏对过的石壁上,声音里满是压抑着的不耐与烦躁。
“外面现在什么情况?”唐拂衣侧身靠坐在牢门口,闭着眼睛没有抬头,不知道多久没有睡觉,如今她实在是太过疲惫。
“嘿?”冷嘉良确实是不想多废话,却没想到她一上来就能如此理直气壮,命令一般对自己发号施令,原本满腔的怨气竟一下子被唐拂衣这一问句给冲散了。
“你这是什么语气?”他十分稀奇的歪头望向唐拂衣,就好像那是什么稀罕物一般,“你还把我当你兄弟……不是,你这是把我当你跟班呢?”
“娘的,老子在外头受气,还得在你这儿受气,你还当你是那高高在上的尚宫大人呢?本大人告诉你,管她萧……那个皇,皇上……”冷嘉良言及此处似乎还有些不太习惯,略有些结巴地叫着那个尊称,声音里更多的却还是恐惧。
但提到唐拂衣的时候,他跟快又恢复了那副颐指气使的态度。
“管她皇上多待见你,进了这黑狱,到了本大人手里,你照样是阶下……”
“我是宏帝第五子萧衫之女。”唐拂衣接了话,那语气坦然而平稳,就好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般平常。
“……哈?”空气有片刻凝滞,冷嘉良整个人呆愣在原地,“你……你是什么?”
唐拂衣的声音不大,但还不至于听不清,他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疯了?”
冷嘉良蹲下身,凑近了,像是看怪物一样上上下下将唐拂衣打量了一遍,然后他十分肯定的点点头,自言自语道:“你疯了。”
一股酒气冲进鼻子,唐拂衣有些嫌恶的皱了皱眉,睁眼望向眼前这个“傻子”。
“当年萧衫入南唐为质,与南帝的灵妃私自相爱,而后灵妃产下一女,长相却半点不似当时的南帝。”她目光磊落,语气笃定,“如此丑事,灵帝大怒,当场处死灵妃,对外宣称其难产而亡,又欲将那女婴杀死,恰逢彼时南唐大将军王甫告老还乡,不忍婴孩尚在襁褓就丧了命,便将其带往扰月山庄抚养。”
“十六年后,南唐节节败退,欲向彼时的北萧求和,又不忍自己的其他女儿远嫁,遂将那女婴接回,封和靖公主,和亲北萧。”
“那个女婴就是我。”唐拂衣看着冷嘉良一脸痴呆的模样,“我的父亲与萧安乐的父亲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我与萧安乐一样,是正啊八经的萧氏后人,皇室血脉。”
“……”冷嘉良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个女人是疯了才会编出这么个离谱地故事,这看似疯狂的故事,却竟一时找不出破绽。
而唐拂衣也并不准备等待他的回应,只是自顾自的继续开口。
“有关我的身份我也是方才才从安乐公主苏道安给我的信中知晓,你是个聪明人,应当能明白在如此境况下,我没有必要编这么一通谎话来骗你。”
她说着,从胸口取出苏道安写给她的那封信,打开,又将最后几行折到背面,其余的都展示到冷嘉良的眼前。
“这就是那封信,苏道安的字在萧国宫中独一无二,想必你一定能看得出来这就是她的亲笔。且此信既然是苏道安所书,那其内容自然也是苏氏的探子查出的结果,苏家的本事你也知道,必定不会有错。”
冷嘉良狐疑的看了唐拂衣一眼,也明白她如此举动是不想让自己碰那封信,便十分识相的没有抬手,只是将脸凑近了些。
却不想不看不知道,一看竟是吓了一跳,越看越是心惊。
萧氏,苗疆,孙家,扰月山庄。
这白纸黑字,洋洋洒洒,若皆为真话,那眼前这个人的身份,又何止她自己口中的“萧氏后人”这么简单。
“冷嘉良,你虽整日游手好闲,却对萧国各种八卦秘闻都了如指掌,想必你本人也不似所表现出的那样安于现状。”唐拂衣看着他的神情由震惊转为惶恐,心知他大约已经明白,“你的那位大哥尽心辅佐那萧安乐多年,如今萧安乐当了皇帝,他就是开国之功,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整个冷氏都跟着飞升。而你,却依旧在这里做一个小小的典狱。”
“你猜,就算你一辈子勤勤恳恳为他卖力,他会不会等到你死了之后,大发慈悲给你立个干净的碑?”
“还是一卷草席,丢到乱葬岗了事?”
“即便如此,如今萧安乐已经当了皇帝,尘埃落定,你我手里一没兵权二没人脉,又还能做些什么?”冷嘉良咬了咬牙,将目光从那信又挪回了唐拂衣的身上,压低声音开口问道。
唐拂衣看着他的眼睛,她知道,他心动了。
冷嘉良不是在质疑自己,他只是在等着自己给他一个更加充分的理由,被逼上绝路的赌徒会愿意为此拼死一搏。
“你或许见过萧安乐手下的那些杀手。”她开口问道。
冷嘉良狐疑颔首,他不知道她心里头在打什么算盘,但是唐拂衣提到的这群人,如今恐怕整个萧都城上下已经无人不晓。
凡有对女帝不服者,无一能幸免遇难。
“当年我们在兰台地宫见到的,为我们指路的,就是这群人。”
“哦!”冷嘉良恍然大悟,可是很快又感到疑惑,“不对啊,当时那两层楼上站着的少说也有十几人,可萧……就她,她身边的只有八个。”
“都这个时候了,要用人肯定是全用了,何必还留点?”
“是。”唐拂衣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兰台中的杀手被萧氏先祖用一种来自苗疆的蛊虫操控,用鲜血催动萧氏令中的母蛊,就能对他们下达命令。”
“但萧安乐之所以只用了八个,我猜,剩下的那几个她不是不想用,而是不能用,因为她手中的萧氏令只有一半。”
“一半?”冷嘉良愣了愣,“这你是怎么猜的?”
“萧氏令,苏氏令,何氏令,这三块令牌是用同一块玉石一同制作而成,象征着萧苏何三姓的友谊,这种令牌,除了那上面的金字以外,其余形制应当几乎都差不太多。”唐拂衣道,“机缘巧合之下我曾见过苏氏令,那块令牌就是由可以分开的上下两块组成,所以我猜,萧氏令,或许也是这样的构造。”
“如果萧安乐的血能够催动萧氏令中的母蛊从而让杀手为她效力,那我的血也一样可以。”跃动的火光映出唐拂衣眼中的犀利,“而且我想,我或许也确实知道那另一半令牌在哪里。”
冷嘉良怔怔地望着唐拂衣,他忽然甚至开始怀疑是自己地某个手下背着自己偷偷在给她传信或是送药,否则她怎么会一改三日来的颓废,忽然变得冷静而积极。
她刚被人拖进狱室的时候,冷嘉良甚至以为她根本就活不了多久。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唐拂衣说着,伸出手比了一个“一”字。
“第一,你帮我从这里逃出去。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世,只要我能活着离开这里,现下或许无能,但他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你今日帮我逃出去,我向你保证,日后只要有我唐拂衣一口饭吃,就有你冷嘉良一杯酒喝。”
“那第二呢?”冷嘉良有些期待的眨了眨眼。
唐拂衣睨了他一眼:“第二,我一头撞死在这牢里,你自然也活不了。”
“畜生啊,你管这叫两个选择?”冷嘉良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自然。”唐拂衣依旧淡定,“我坦白的告诉你,我不可能向萧安乐低头,你若肯赌这一把,那日后咱们就一起成王败寇,你若不帮,那咱们就一起立刻现在就死!”
“你!”冷嘉良“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气急败坏地盯着靠坐着地唐拂衣看了一会儿,而后抬起手,使劲抓了抓本就不是很齐整地头发,来来回回踱了几步,终于像是认了命一般,重重叹了口气,再次蹲下身子,隔着铁栏凑到唐拂衣身边。
“从你进来开始到现在已有三日,现下是二月二十四。”
听到他说这些,唐拂衣坐直了身子,她知道冷嘉良已经做出了选择。
“西境那边传回消息,西域七国进犯,轻云骑战败,全军覆没……”
“什么?”唐拂衣吓了一跳,原本还算平静地情绪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派去西境地是轻云骑八千精骑,那支队伍里地每一个骑兵单拎出来都是以一敌百的猛士,更不要说西北地势开阔,正适合骑兵作战,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就被那帮西戎人全灭?”
“那帮人若真有这本事,萧国早就没了还需要等到现在?”
“这……”冷嘉良有些为难地“啧”了一声,“这……这……那,那道理大家懂得都懂,可现在想怎么说还不都是萧安乐一句话的事?如今西境四州中的崇州幽州都已经在西戎人手里,昭告天下的说法就是因为轻云骑作战不利导致二州沦陷。”
“现下萧安乐的处事之法就是顺她者昌,逆她者亡。之前我打听了一下,说她最开始要登基为帝,朝中反对之声迭起,她一个个召见朝中重臣,进去的时候每一个都说是抱着必死之心,结果出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道,一个接着一个反水,那些不肯的基本都没能出得了那道门。”
“民间虽然议论之声高涨,但有有人说她得位不正,也有人说是萧祁当年先行不义之事,两方争执之下,竟也还算平静。况且待这阵风气过去,只要不影响生活,还不是该干嘛干嘛?”
唐拂衣听着冷嘉良的解释,连带着呼吸都在剧烈的颤抖。
萧安乐私下与那些臣子们说了什么她不得而知,但根据冷嘉良的描述,想必不会只是简简单单的威胁。
可不论如何,此事看起来都再难转圜。
她不敢想象若是苏道安知道此事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更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自己去相信苏道安或许还被蒙在鼓里。
脑中拼凑出小公主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恐惧与思念如潮水一般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唐拂衣觉得自己胃部克制不住的痉挛,脑袋却像是要爆炸了一般,整个人形状扭曲,痛苦不已。
“那……”她开口,却又因呼吸过于急而促忽然哽住,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之后,才又抖着声音问:“苏氏呢?苏道安呢?”
周遭所有的一切都暗了下来,唐拂衣的眼中只剩下冷嘉良那张缓缓张开的嘴,张嘴的动作似乎也在这一刻,在她脑中变得无比缓慢。
她按捺住心中本能就想要逃离的念头——她预感到那是自己承受不了的真相。
但她也明白,自己如今不能逃避,她必须知道一切,才能做出判断与应对。
她捏紧了手中的那封信——这是涉川给她寻来的最后一条路,她绝对不能辜负。
“轻云骑全军覆没,萧安乐登基,苏家当年支持萧祁造反,以叛国罪论处,抄家,灭九族,明日午后处斩。”冷嘉良说完,下意识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唐拂衣。
唐拂衣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她意料之中的结果,但亲耳听到,依旧如有针扎心一般细细密密地疼。
“竟然如此快……”她有些痛苦的闭上眼。
“嗯。”冷嘉良面露烦躁,“估摸着萧安乐早就想要苏家人命,如今终于有机会,自然是急不可耐。”
“但是这件事情你可别指望我,苏家人入狱后都被关在刑部天牢,由那些个萧氏杀手亲自看管,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我更是没辙。”
“我只能打听到,听说苏栋给陈秀平写了休书,如今陈秀平与苏氏无关,陈家……哦对了!”冷嘉良说到陈氏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陈家老家主陈自松三日前在家中暴毙,如今是其子陈平当家。”
“陈平带头支持萧安乐,如今也算是有功之臣,萧安乐不会动他们,陈秀平若是有陈家庇佑,保住一条命应当是没什么问题。”
“而且我还听说……”冷嘉良贼眉鼠眼的四下望了望,尽管周边并没有别人,但这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性动作。
“我听说,萧安乐很看好陈秀平,好像还私下抽了点时间亲自去见了她,想说服她为自己效力。”
“……”
唐拂衣目光复杂的看了冷嘉良一眼,她确实知道冷嘉良打探消息的功夫很厉害,却还是没想到能厉害到如此程度,就连萧安乐私下去找陈秀平这种事情都能“听说”的出来。
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息——萧安乐不会天真到两手空空就去找陈秀平“讲道理”,她的手中一定有能与之谈判的筹码。
最能制令陈秀平有所顾忌的东西并不难猜——苏道安大概率至少还活着。
第116章 刑场 她牙关紧咬,蝴蝶刀从袖中滑到……
“我今夜就要走。”唐拂衣一把拽住冷嘉良的手腕,开口道。
“什么?不是。”冷嘉良简直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下意识想跑却被唐拂衣紧紧拉住。
“啊?”他十分匪夷所思的看着唐拂衣就像是在看一个怪物,“你是不是受刺激脑子有问题了?就算要跑你也得给我点时间安排吧,说跑就跑?”
“明日处斩,此时不动,跟待何时?”唐拂衣道。
“那自然是明日处斩之时,才是是最好的时机……”
“不行,来不及。”唐拂衣想也没想就打断道。
“那我也不可能……”冷嘉良意识到自己的呃声音有些大,压低了些道,“那我也不可能现在就让你跑啊!”
“我不过是个典狱,你拿我当皇帝使唤?”
“……”唐拂衣咬了咬牙,问他:“那最快什么时候?”
“明日处斩之时。”
唐拂衣不说话,松开拉着冷嘉良的手,转身作势就要往墙上撞。
“诶诶诶诶诶!”冷嘉良连忙反将她拽住,“明日,明日上午……不,不不不上午不行,人多眼杂……”他一面答,一面眼珠乱转,似乎是正在飞速思考着什么。
“凌晨。”他道,“明日凌晨,你你你,你总得给我点时间打点安排吧。”
“好。”
这一次,唐拂衣答应的十分爽快,爽快到令冷嘉良有一种自己叫价叫低了的错觉。
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一咬牙,转身匆匆离开。
昏暗的牢狱中终于又恢复了安静,唐拂衣一口气卸下,软软靠在石壁与栏杆的夹角处,再次举起那封信,翻到背面被折去的部分,漂亮的字迹又一次灼痛了她的双眼。
“此事涉及的势力实在太多太杂,加之先前孙家那边一直否认,因此我派去调查的人直到年前不久才将一切查出。
而我收到消息之后,之所以未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你,是因为以我的立场和身份,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就算要开口也不知道应当从何说起。
轻云骑攻破了端义城,而我杀了王将军。你的此般身世,若是由我来向你开口,实在是太过讽刺。于是一拖再拖,是我的过错,还望你不要生气。”
“但我知逃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何况这本就是为你所查,便想借此佳节之期,将这一切和我不敢当面对你说的话,都写在信中告知你。”
“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是你师父。”
“希望这声抱歉来的还不算太迟。”
“若你看完之后还愿意与我一同回家的话,我在宫门口等你。”
“宣明七年正月十五,苏涉川。”
唐拂衣盯着信最后的那三个字看了一会儿,有些痛苦地闭上眼,轻轻在那上面落了一吻-
冷嘉良的动作比她想象地要更快一些,再过来的时候,带了一套黑衣。
唐拂衣将那衣服直接套在自己原本的衣服外头,一转头,他已经打开了狱门。
“现在是寅时正刻,暗道周边的犯人我都安排去了别的狱室,你从那里走,明日处斩地就在皇宫大门口不远处的空地,结束后,我会在城外小树林的湖边等你。”他压低声音道,“但是我顶多只能弄来三匹马,你若是带一群人来,我可不会管你的死活。”
“好,多谢。”唐拂衣明白以冷嘉良的能力这应当确实已经是极限,没多说什么,只是一路跟着他快步赶到了黑狱的暗道门口。
冷嘉良递给她一支火把,两人在此处分别。
顾不得等身后的沉重的石门完全关上,唐拂衣转过身在通道内狂奔,通道尽头的门锁大约是已经被冷嘉良提前打开,她顾不得地宫的楼层上阴森森盯着自己的目光,沿着环形的走廊跑到升降梯处,离开了此处。
凌晨的皇宫静的可怕,特殊时期不乏亮着灯的宫苑,却不闻人声。厚厚地积雪掩不住宫道和墙壁上随处可见暗红色的血迹何腥味,在这森冷的夜里越发触目惊心。
翻墙潜入尚宫处,唐拂衣不敢点灯,她开了窗,借着洒入房间的月光,却见房中已经是一片狼藉。
索幸她从前也没有放多少东西在宫里,只是先前准备送给苏道安的那盏宫灯已经不翼而飞。
唐拂衣目光暗了暗,时至此刻,她自然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再去操心一盏无关紧要的花灯。
她的轻功一般,但应付萧国皇宫的宫墙还是绰绰有余,溜出宫的时候已近卯时。
路上经过自己那间宅子,大门上不出所料的已经被贴上了封条,但出事当日陆兮兮恰好在家,有她陪着,小九的安危想必也不必太担心。
待此间事了,再想办法与她二人取得联系也不迟。
这个点道路上本该已经有早起的生意人,但大约是因着近日来萧都城的变故,包括苏府在内,光是先前风光无限的大宅被抄了好几家,更不要说其余被大庭广众之下拖走的文人小吏,更是数不胜数。
一时间人心惶惶,百姓们都呆在屋子里尽量减少出门,昔日热闹的长街都有了些城郊荒无人烟的味道。
唐拂衣裹紧了身上的衣物,未有多做停留,迎着冬夜的寒风,径直往她心中猜测的那处去。
人间事。
唐拂衣站在这座木结构的老楼前仰头看。
冷嘉明最喜欢也最常去的茶楼,以其后院独特的连廊结构而闻名天下,引得无数游子墨客前来拜访,在木牌或是玉牌上,留下诗书笔墨,刻画描金,悬于连廊两侧,给这座本就古朴的老楼更添了几分韵味。
最危险的地方会是最安全的地方么?
唐拂衣强压下砰砰直跳地心,绕到后院。
连廊高高低低都架在空中,没有支撑依凭,想要爬上去着实要费一些功夫。
天边泛起白肚,周遭静的可怕。
借着最后一丝月光,唐拂衣终于在四号房门口不远处一侧的挂牌中,看到了一丝微弱地莹莹绿光。
她有些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拨开周遭的木牌,将那块玉牌取下,仔细端详,上面果不其然有一个浅刻的“萧”字。
大约是为了掩人耳目,刻字上的金漆被故意擦去,这要一块牌子挂在此处,白日里与其他普通的玉牌无异,根本不会引起注意。
唐拂衣紧紧握着那牌子,沉甸甸冰凉地触感只冲心脉,她跑到城郊一处无人地,学着萧安乐的样子,咬破自己的手指,血滴在其上,玉牌中果然出现了同样的血色纹路。
她垂着头静静等待了一会儿,很快便察觉到有人落在自己身前的空地,抬起头,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的黑衣杀手一目了然,一共八位。
尽管早就从苏道安的信中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最初的震惊过去后,也已经做好了接受的准备,但真真切切地独自面对自己身份的转变,依旧是有些恍如隔世。
可唐拂衣也明白现下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眼前的这八人,已经是她最后的筹码。
宫门口大片的空地上已经用木架搭了高台,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到了正午竟是飘起了碎雪,雪越下越大,阳光却也越发明亮。
轻云呜咽,暖阳与寒雪交叠,呼啸的北风似英魂归来。
从刑部天牢到宫门口距离并不长,黑压压挤满了百姓,或是悲愤,或是不舍,而那些哭声却都被死死压在了明晃晃的刀光之下。
唐拂衣混在人群中,看着破旧的囚车一辆接着一辆过去,昔日里意气风发的人,如今一个个都遍体鳞伤,狼狈不堪。
可即便如此,他们的脊梁却依旧挺直,哪怕是陆云牵着的那名年仅三岁的孩子,如此情景之下,竟都一声不吭,满是稚气的脸上毫无惧色。
与冷嘉良所言无异,这些人里面没有陈秀平,也没有苏道安。
唐拂衣跟着涌动的人流来到行刑台前,才终于在平台的侧边,见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
第一眼,她几乎不敢相认。
散下的长发乱糟糟地遮住了大半边面孔,发上满是污泥与凝结的血块。苏道安的双手被捆在身后,她挣扎着想要立起来,却还是被一左一右两个壮汉以一个跪坐的姿态死死压在冰冷的木板上。
寒冬腊月,衣衫单薄,血渍晕开在浑身各处的衣料,却分辨不出是哪一处伤得最深。
千灯宫中骄傲漂亮的红梅,那是她这么多年小心翼翼仰望着的,不敢随意接近的独一无二的珍宝。
如今却在一夕之间被人毫不留情的连枝折下,丢进泥里,当着她的面随意践踏。
唐拂衣听到自己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双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指甲嵌进肉里,血顺着指缝渗出也浑然不觉。
她无法遏制的感到憎恨,恨那些伤害苏道安的人,又或者,她更恨从前那个愚蠢的自己。
苏家人被一个一个压上高台,监斩官竟正是陈家新任的家主陈平,苏栋的腿似乎是被打断了,只能趴在地上,不住的抽搐。
女帝亲临,陈平身后一个更高的平台上,冷嘉明就站在她的身侧。
萧安乐一抬手,有人抓着苏道安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望向台中。
隔着遥远的距离,干裂苍白的嘴唇和满面纵横的泪渍依旧刺痛了唐拂衣的双眼,她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那些触碰过苏道安的手统统砍断,让那些摁着她的人通通血溅当场!
可是不行。
不行。
唐拂衣拼命的深呼吸,像是要把周围的空气都吸干了一般。
冷静,冷静。
她在心里拼命重复着这两个字。
人太多了。
萧氏豢养的杀手固然厉害,但终究人数有限,双拳难敌四手。
那日在勤政殿,萧安乐之所以能凭八人大开杀戒,是因为在场的除了毫无反抗之力的宫女内侍,大多数都是朱雀营中整日右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只是占个一官半职混日子的小官家子弟。
而如今守在这高台四周的众多青龙卫却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除此以外,那萧安乐手中那八名杀手也立在四角,仅凭八人要从这群人手中救人,怎么看都是天方夜谭。
唐拂衣迅速的观察四周,却始终不得破绽——她需要一场混乱。
台上的苏家族人黑压压跪了一片,监斩官手中的名牌落地,刽子手高举屠刀,阳光照在明晃晃的刀面上,纷飞的大雪掩盖了所有的哭声与惊叫。
苏道安忽然疯了一般挣扎起来,唐拂衣只觉得耳边的所有声音都在瞬间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她只能听见小公主撕心裂肺的哭喊着“不要”,一声声“爹爹”,“哥哥”,像是淬了剧毒的利刃,一刀一刀凌迟在她的心口。
她牙关紧咬,蝴蝶刀从袖中滑到掌心,卡在指尖,蓄势待发。
她无法救下所有人,但或许能在屠刀落下的那一刻趁虚而入救下苏道安,她毫无把握,只能拼死一搏。
有马蹄声由远及近,银光落下的瞬间,唐拂衣鼓胀道几乎要爆炸的耳膜忽然被一声响彻寰宇的嘶鸣震破。
她听见一声高呼:
“刀下留人!”
第117章 苏秀平 “忠魂已死,从此这世上再无萧……
刀下留人。
那声音唐拂衣再熟悉不过,刀锋堪堪停在苏栋后脖颈上半寸,人群涌动,让出一条道来,她随着众人一同回头,策马而来之人,不是陈秀平又能是谁?
陈平猛地站起来,但他也知道如今的皇帝对他这位妹妹尤其看中,苏氏落难,陈秀平作为苏家五个孩子的母亲却还能如此体面的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眼看着陈秀平奔至近前,翻身下马,两步踏上高台,奔至苏栋身侧,将那呆愣愣地刽子手一把推开,又转头望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萧安乐,却见她只是一意味深长地看着这台上的一举一动,并没有什么动作,一时也不敢说什么。
而其他人不得其命令,也不敢有所阻拦。
反倒是苏栋见到陈秀平,原本视死如归的表情忽然就垮了下来,化为惊讶与焦躁。
“你怎么来了?”他着急道。
“我为什么不能来?”陈秀平低头看他。
“你……”苏栋看着陈秀平的眼睛,面上划过一丝不舍,但很快又撇过了头,“休书我已经给你了,你和我苏家早就没关系了,你快走吧,回你的陈家去,别再来了!”
陈秀平沉痛地目光落到苏栋那双已经被打断的腿上,这个凭着一身才华骄傲了大半辈子的女人,苍老的眼眶中终于罕见地盛满了泪水。
她从胸口的衣服里取出那封白纸黑字的修书,“呲啦”一声轻响震耳欲聋。苏栋蓦的抬头,震惊的望着她手中零碎的纸屑随着白雪一同散落到风里,再寻不到半点踪迹。
“你做什么?”他红了眼睛,“你……”
“苏承宇。”陈秀平开口,苏栋几乎是出于本能地闭了嘴。
“当初是你对我死缠烂打,许诺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你想休妻,我看你是脑子被驴踢了!”陈秀平怒斥一句,“我告诉你,我陈秀平要么不嫁,既嫁了你,那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想用那一张破纸就摆脱我独自赴死,做你的千秋大梦去吧!”
话音刚落,苏栋还没来得及反应,却又听陈平在其身后大声质问:“陈秀平!你什么意思!”
“念在你是我陈家人的份上陛下才大发慈悲网开一面,如今你说这话,是要与逆贼同谋吗?”
陈秀平冷笑一声,回过头,那犀利如刀的目光哪怕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旧令陈平心里不禁发怵,方才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气势一下子散了个干净,堂堂七尺大汉,在一个并不算高大更不强壮的女人面前,活像一个孬种。
“陈家?你也配提这两个字?”陈秀平死死盯着陈平,那眼神,令陈平只觉所做的那些脏事瞬间无所遁形,“你下药暗害父亲的时候,可有想过我陈家的累世功勋,百代清流!”
陈秀平言辞狠厉,而陈平的面色却是在瞬间变得惨白,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如此小心,处心积虑这么久竟然还是被发现了。
就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一下子,所有人都看到了自己那颗贪婪而又卑贱的心。
“今日在此,公告天下!”陈秀平不愿意再面对男人那恶心的嘴脸,唐拂衣呆呆地仰着头,看到她的目光从台下的百姓间扫过,在某个瞬间,两人四目相接。
她看到女人的眼中掠过一丝震惊,而后是欣慰,决绝。
唐拂衣知道,无需言语,对于自己出现在此的目的与原因,陈秀平已经了然。
“忠魂已死,从此这世上再无萧都陈氏!”陈秀平高声大喊,“从今日起,吾将随吾夫姓,苏氏秀平!”
“望众人记住我的名字!”
与满地唏嘘一同响起的是一下接着一下缓慢而冰冷的掌声,萧安乐不知何时已经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所吸引,却见她抽出经过的一名青龙卫的佩刀,闲庭信步走到陈平的身侧,毫无预兆的捅进了陈平的腹部。
人群中响起一阵尖叫,别说围观的百姓,就连见惯了杀人的侍卫和刽子手都忍不住有一瞬的皱眉。
萧安乐却依旧神色淡淡,她将那刀拔出来,“哐当”一声丢在地上,而后又往前走了两步,无视了身后倒下的男人和溅在衣衫上的大片血迹,她只是看着陈秀平,唇角勾起一丝浅笑。
“陈尚宫,朕欣赏你。”不等陈秀平发问,萧安乐率先开口,“若是此人惹得你不快,杀了便是,生气实在是有些不值当了。”
“以你的才华,本不该止步于一个小小的尚宫,更不要说当年为了一个男人早早辞官,囿于深宅大院,相夫教子。你应当如你的父亲一般,站到文武百官的最前头,受万人敬仰,百世尊崇。”
萧安乐步步紧逼,声声诱惑。
“如今朕方才登基不久,朝中正缺如你一般的人才,若你愿意为我效力,朕便予你太师之位,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不正是你大展宏图之机?你又何必非要吊死在苏栋这一颗树上?”
“自然,若是你执意要姓苏,那也并不难办。待今日朕抄了这逆贼满门,你就是新任苏家家主,从此苏氏的基业功德,族谱人脉,都由你为起始,岂不妙哉?”
苏秀平毫不畏惧地与萧安乐对视,她没有华丽珍贵地衣袍加身,亦没有金钗珠环的繁复点缀,她只是地盘着长发,一身长衫往哪儿一站,便是遗世独立的文人风骨。
“如此听来,确实诱人。”
她轻轻一笑,萧安乐的眼中掠过一丝志在必得地满意地神情,刚想伸手让苏秀平来自己这一侧,却见她朱唇轻启,吐出“可惜”二字。
“可惜,我如今已年过半百,封官拜相,立政纂书,平生功绩无须由你来给与。我之所图并非是苏之一字,我所贪者,乃苏姓背后的百辈忠义,是轻云骑身为朝廷之军却不忘百姓之苦的侠气肝胆。”
“萧安乐,你想要我为你效力,那我要的东西,你可能给得起?”
笑里藏刀。
萧安乐的面上有一闪而过的尴尬与恨意,她咬了咬牙,又道:“从前种种皆已成过往,如今你既能赴生,何必赴死?”
苏秀平轻蔑一笑:“因为我苏家不侍国贼。”
“呵?”萧安乐的笑容里满是讽刺,“国贼?何为国贼?”
她上前两步,面目狰狞,大声质问:“何为国贼!”
“这天下本就该是我父亲的天下,是萧祁弑父弑君,杀了他取而代之!如今我不过是拿回本该是属于我父亲,属于我的东西,你凭何说我是国贼!”
“他萧祁才是国贼,你们苏氏才是国贼!”
台上二人遥遥相望,一个年轻,一个年长;一个凶狠,一个锋利;一个气急败坏,一个泰然坦荡。
说是针锋相对并不准确,因为一方的气势很明显被另一方死死压制。
“萧礼及其子孙一脉窃国,其罪有三。”
苏秀平的声音不大,可所有人都像是被其周身的强大气场所震慑,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就像是被神力催使,连萧安乐竟也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要阻止,又或者,她只是在等,等着眼前人还能说出些什么“歪理”。
此时此刻,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苏秀平说服似乎已经成了她最迫不及待想做的事。
苏秀平将她的神情尽收入眼底,漆黑的眸子里聚满锋芒。
“其罪一,昔南北交兵,北萧势盛,本该一鼓作气攻下南唐。然宏帝贪恋美色欲受南唐降表,萧礼非但不知劝谏,反天真以为自此可得太平。殊不知战事即起,非一方平定无有宁日。萧礼此举,既负前线将士之牺牲,亦负百姓赋税之重托。”
“此为不勇!”
“其罪二,今大萧立国,天下太平,百姓和乐。然汝为一己之私,弑君弑叔。我苏氏满门忠烈,轻云骑南征北战为萧氏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汝为萧氏子孙,却与外敌里应外合,冤害良将,复于萧都残杀忠臣,弄得人心惶惶。”
“此为不义!”
“其罪三,西境,北境,自建国以来想来皆为我萧国之领土。今汝与外敌勾结,割地以求其援,此举置我萧国之尊严于何地?置边地百姓之性命与何地?”
“此为不忠!”
“不勇,不义,不忠!是为窃国!是为国贼!”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唐拂衣呆呆地望着高台上的那个中年女人,她站在狂舞的风雪中,站在耀眼的阳光下,没有任何衬托与修饰,无需任何头衔于荣光,她的灵魂熠熠生辉。
萧安乐面色苍白,哑口无言。
那些“名正言顺”的说辞,在苏秀平的质询之下,其中的丑陋地私心与卑劣地手段,全都无所遁形。
她感受到无数道鄙夷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身上,哪怕是如今自己已经身处高位,哪怕是无人敢多说一句。
她目光闪烁,小心翼翼地扫过人群,所有人的嘴巴都闭得紧紧的,可耳畔却依旧有如蚊蝇般挥之不去的议论与嫌恶。
她知道,那是自己心虚的声音。
苏秀平又转头望向人群中的唐拂衣,后者看到她的唇边勾起一抹温和的笑。
“涉川。”
唐拂衣看着苏秀平,对方唤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柔和,“今日,母亲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对你说。”
唐拂衣抿起嘴,压下心中的紧张,万分坚定地同她点了点头,拉上面纱后退着隐没到了人群之中。
苏秀平这才望向高台另一侧的苏道安——她唯一的女儿,本该是翱翔天空的鹰,却为了家族套上枷锁,囿于笼中多年。
今日,若能渡过此劫,愿从今往后,天地广阔,再无桎梏。
只是不知,此后只留她一人在世间,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孤独。
冬冷是否知道添衣,夏热可知不要贪喝冷酒。能不能按时乖乖吃药,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可这一切,她终究是再没机会再操心了。
“我苏氏儿女,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亦可缠绵病榻颓唐老去;可入仕为官青史留名,亦可偏安一隅碌碌一生;但绝不可屈服于此腌臜之辈!”
苏秀平的扫过跪在地上的众人,目光所及之处,三岁孩童亦挺直了脊梁。
“此乃家规!望众人谨记!”
她言罢,不等众人反应,劈手夺过身旁那刽子手手中的大刀,“噗通”一声跪在苏栋的身前。
“拦住她!别让她死!”
萧安乐似乎直到此刻才恍然惊醒,高声惊呼。
侍卫们皆飞扑过来阻拦,而那些原本平静的苏家族人,竟是都如疯了一般,一面高呼着“不侍国贼”,一面爬起来就往那刀上撞。
沉默的百姓似乎也被激励,大喊大叫着冲上高台,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反抗之声不断高涨,现场瞬间乱作一团。
唐拂衣已经挤到距离苏道安不远处,无有犹豫,蝴蝶刀脱手掷出,精准插进摁着苏道安的左边一人的后心,一击毙命。
还未等另一人意识到不对,她已飞身而起,大喊一声:“动手!”
第118章 走吧 “没有人比你伤她更深。”……
几道黑影从人群中跃起,霎那间,雪急风重,流云逆卷,刀剑乱舞。
守在苏道安周围的几人几乎同时应声倒地,苏道安下意识就想要站起来,可久跪的双腿根本没有力气,双手又被紧紧绑在身后,脚下一软,整个人避无可避地重重摔在地上,前额撞在冰冷的地面,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她却像是浑然不觉,顾不得滚烫的鲜血顺着前额流进眼睛,匍匐在地上拼了命的蛄蛹着身体想要往苏秀平那边挪动。
唐拂衣赶到她身边,自那尸体上拔出短刀,精准割断了捆住她的绳子,抱着她的肩膀想要将她搂住,可原本还软绵绵的人儿却忽然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不要!不要!”苏道安一面哭一面喊,拼命想要挣脱唐拂衣的桎梏,去到父母亲人的身边,“爹!娘!”
唐拂衣转头望去,入眼的一幕却只令她寒毛直竖,血液逆流。
隔着重重雪幕和层层叠叠地人群,她看到那行刑的高台之上,苏栋紧紧拥着苏秀平,而后者双手紧紧握住刀柄,用了十成的力气,狠狠捅穿了两人的胸口。
苏道安也在那一瞬安静了下来,静到连呼吸声都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爹……娘……”
唐拂衣感受到怀中的人从一片死寂到略微有些颤抖,而后那抖动越来越剧烈,伴随着极致的绝望,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疯狂。
“娘!你别不要我!你别丢下涉川!”
“涉川害怕!你们别不要我!”
苏道安哭的撕心裂肺,几乎要震碎唐拂衣的耳膜,她的每一口呼吸都牵扯着四肢百骸的剧痛。
她觉得自己如今便像那围住洪水的堤坝,不断地有水从已经松动的缝隙渗出,整个人濒临崩溃。
可她不能倒下,她是最后的防线。
一咬牙,唐拂衣强硬地将苏道安的脑袋掰回来,死死摁在自己的怀里,抱起她在两名杀手的掩护下跳进了混乱的人群。
“犯人跑了!”
“快追!”
“抓住她们,别让她们跑了!”
“皇上说了,谁能抓住她们二人,重重有赏!”
所有的声音都被甩在身后,可人群拥挤,尽管苏道安已经不再挣扎,但抱了一个人,唐拂衣的行动依旧有些笨重而艰难。
身后的杀喊声越来越近,刀剑尖鸣近在耳畔,唐拂衣心里越发冰凉,将心一横,闭着眼睛往前冲。
可不知为何,一直到她终于脱离人海,那些仿佛近在咫尺的刀剑,都没有真正落到她们二人的身上。
怀中人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了下来,她不再挣扎,只是无力地趴在自己的肩膀上,沉重压抑而又颤抖的呼吸声略显反常。
然而唐拂衣现下无暇顾及这些,她又将苏道安往上抱了抱,感受到对方的两只手臂砸在她的肩膀上,又无力地滑下,垂在两侧一晃一晃。
奔至城门,那些黑衣人耳畔地嘈杂终于渐渐远去,前方有一人二马疾驰而来,正是陆兮兮!
唐拂衣又惊又喜,张口想喊她的名字,一个“陆”字出口,却听到身后地嘈杂中,传来一声隐约而响亮地“放箭!”
什么?
唐拂衣如坠冰窟,像是有一记重锤砸上她的头顶,脑中一片空白。
她转过身,见到那如雨的羽箭“刷刷”往她这处落下来,密密麻麻的银光倒映在她漆黑的瞳孔中,愈来愈近。
长街宽阔,避无可避。而她手中的武器,唯有那一把蝴蝶刀。
想要在抱着一个人的情况下,用如此小巧精致的武器挡下这么多箭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唐拂衣满心绝望,最后的时刻,她只来得及转身,将苏道安紧紧护在自己的身下。
可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来到,失去的感官再度回笼,率先涌近耳朵的,是“叮叮当当”地金石之声。
唐拂衣猛地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蓦然转头,却见一黑衣男子,挡在她们二人身前,手中长剑翻飞,残影所至之处,所有的箭都被打到两侧。
“走!”
那人身形修长,看着年纪并不大,却武艺高强,从齿缝间挤出的这一个字更是令人觉得无比耳熟。
是谁?
唐拂衣一时半刻怎么都想不起来,陆兮兮已经奔到唐拂衣身侧将她拽了起来。
“上马!走!他撑不了多久!”
唐拂衣来不及多想,即刻爬起来,先将苏道安放到马上,自己也跟着翻身上马,抓紧机会向城门口狂奔。
身后的视野即将消失的一刻,她又像是被宿命驱使一般的回过头,只见那男子早已力竭,长剑落地。
他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面向自己的方向跪下,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唐拂衣看不清他的容貌,却还是能感受到他那道专注而忠诚地目光,穿越悠长地岁月光阴落到自己地周身。
最后一眼,男子地上半身向前匍匐倒下,那是一个跪拜的姿势,他的后背,是万剑穿心。
唐拂衣想起来了,萧国人多用刀,而那柄南唐制式的长剑,魏影从不离身。
城门口似乎方才经历过一场乱战,守卫们东倒西歪或坐或躺在地上不断哀嚎。
唐拂衣并不意外,陆兮兮在得知自己逃狱后,一定能猜到自己会出现在刑场,她既然能带着两匹快马来接应,那定然是已经有了逃离之法。
至于她是用什么方法又是求助于何人,都可以容后再议。
金光映着风雪,洒在三人的身上,快马疾驰过大城门,所有的声音和牵挂都被甩在了身后。
仇恨与欢乐,哀嚎与祝福,怨怼与叮嘱,统统都被这场艳阳天的大雪裹挟,留在了这座暗无天日的城池。
三人一口气跑出去老远,确认身后追兵未至,又拐了个弯,往南方奔去。
奔至与冷嘉良约定好的那片树林,在高大树木的掩护之下,唐拂衣才稍稍松了口气,拉紧缰绳,放慢了脚步。
汗水浸湿了她浑身的衣衫,头发潮湿而凌乱的贴在面前。唐拂衣觉感觉不到寒冷,她感受到身前的人缩在自己的怀中不停的呜咽颤抖,脸色苍白,像是一个满身裂痕的瓷娃娃,碰与不碰,都会在某一个瞬间轰然破碎,化为齑粉飘散于空中再无踪迹。
可她又不敢抱得太紧,她不知道苏道安伤在哪里,生怕一个不留神又徒增她的痛苦。
“涉川,涉……涉川?”她垂下头,轻唤她的名字,开口却发现自己比之她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
声音抖得连简简单单得两个字都说不利索,或许如今的自己比苏道安更加胆小百倍——再这样下去,苏道安真的会死。
“是……是疼,疼么?”她一面抑制不住的抽气,一面小心翼翼地问她,“是……是冷么?冷……冷……”
唐拂衣下意识想要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穿上,手一抓,竟搅出一手的水渍。
她愣住,一时不知所措,陆兮兮递过来一件披风,唐拂衣才回过神来,连忙接过那披风要将苏道安裹到其中。
苏道安没什么反应,只是微闭着眼睛仍唐拂衣摆弄自己,直到对方抓上她的手腕,整个人才忽然狠狠一缩,痛呼出声。
唐拂衣被吓了一跳,松了手,又小心翼翼的抬起苏道安的右手,这才发现那右手手腕处,竟横了一道极深极长的刀伤,血肉外翻,惨不忍睹。
她心中一惊,浑身汗毛倒竖,急忙又抬起左手,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伤痕——苏道安竟是被人活生生挑断了双手的手筋!
“畜生……”身旁的陆兮兮也倒吸了一口凉气,骂了一声:“真是畜生!”
可唐拂衣什么都听不到了。天旋地转,所有的景象都被打碎,眼前只剩下那两道醒目又深刻的疤,耳畔隐约传来脉搏鼓动的声音,“呼噜”,“呼噜”,越发明显,越发刺耳。
暗红的颜色越发鲜艳,她几乎看到有红色的液体又从那伤口中涌出来,接连不断,越来越多,占满了她的整个世界。
别流了,别流了!
她动弹不得,只能呐喊着,越喊越无力,越喊越绝望。
求求你,不要再流了!真的不能再流了!
她的身体里到底还有多少血经得起这么挥霍,这样深的伤口,需要多久才能愈合?
还能否愈合?
唐拂衣不知道,她也不再敢碰苏道安,只是紧紧握住双拳,窒息到弯了腰。
五感都变得迟钝,恍惚间耳边传来一声“小心”,而后有人一脚揣在她地肩膀上,将她整个人都要踹落马背,陆兮兮恰好在身侧伸手一捞又将她扶稳。
唐拂衣惊魂甫定,怀中一空,苏道安竟已被人夺走。
她恍然回神,只见那群黑衣人已经拍马跑远,不由分说就要追上前去,才跑了两步,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你找死!”
唐拂衣咬牙切齿,想也没想拔刀就向那人刺去,而那人亦是举刀接下一招,刀柄上翠绿色的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幽冷的光,晃疼了她的双眼。
“惊蛰……”唐拂衣看清了眼前的人,指尖一动,蝴蝶刀的刀锋便又转回鞘中,“是你……是你带走了涉川!”
“你……你们,你们要带她去哪里?你把她还给我!”
唐拂衣哭红了眼,匆匆上前,慌张而急切。
惊蛰冷冷地望着她,抬起手,未出鞘的刀指向唐拂衣的胸口:“止步吧。”
唐拂衣仿若未闻,只是继续策马向前。
“她受了伤,很重的伤……你,你们……你们不要……”
“没有人比你伤她更深。”
刀尖抵住胸口,头是顿的,唐拂衣却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一下子就被捅穿了,鲜血淋漓。
她呆呆的定在那里,进不了一步,却又不愿后退。
惊蛰看着她魂不守舍地模样,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这个总是神色淡淡,哪怕是在苏道安中毒发病千钧一发地时刻也能坐怀不乱地女人,竟也控制不住的红了眼眶。
“唐拂衣。”她收了刀,郑重的叫了一声唐拂衣的名字,“方才我的那句话说的不对,今日之事并非你的过错,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没有不对。
“你曾救过小姐的性命,小姐也为你查明了身世,这份恩情,算是还清。”
不要还清。
“如今苏家已经覆灭,而你或许前程大好,何必还要与小姐纠缠?”
不是纠缠。
“当年在扰月山失约的那个人是你吧?”
唐拂衣猛地抬头,惊蛰看着她难以置信的目光,并没有感到多意外。
“一次失约或许是意外,两次,是命。”她说着,勒马后退了两步,“是命,那就要认。”
唐拂衣察觉到她要走,想也不想就要上前阻拦,却被陆兮兮抓住了手臂。
“你做什么!”
她用力挣扎了一下,可回个头的功夫,惊蛰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林中,呼啸而过的风里,只留下一句遥远地“后会无期。”
“你放开我!”唐拂衣无比焦急,却不想陆兮兮抓她抓的死死地,根本没有挣脱之机。
“唐拂衣,你冷静些想一想。”陆兮兮目光凌厉,神情严肃,“你要追上去做什么呢?”
“如今的你,能给她什么呢?”
唐拂衣浑身一僵,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她能给她什么呢?
她什么都给不了她。
她想起苏道安那双几乎残废的手,而如今的自己甚至不能让她得到及时的治疗。
心痛无以复加。
“走吧。”陆兮兮温柔地拍了拍唐拂衣的肩膀。
而唐拂衣终于再忍不住,她伸出手,一把保住陆兮兮,就像是悬崖边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绳索,呜咽痛哭。
因为害怕引来追兵,她不敢太大声,而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又猛地意识到,如今的自己,竟然连让苏道安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都做不到。
何其可悲。
何其可笑。
陆兮兮罕见地温柔而耐心,她静静地让唐拂衣抱了一会儿,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又道了一声:“走吧。”
走吧。
她望着唐拂衣的眼睛。
“你离开山庄多年,如今,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第119章 小昭 “我想统领允准我加入银鞍军!”……
北境,离城。
何曦进了屋,卸下重甲。沐浴过后回到前厅,只见班鹤正坐在坐榻边,借着窗外的雪光仔细读着手下人呈上来的军报。
见到何曦从里屋出来,抬头往那方向看了一眼,微微一愣,竟是一时看着有些呆了。
“怎……怎么……”何曦对他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并不意外,但对方地眼神却令她存了些羞涩,“我穿这个,很奇怪?”
她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粗麻布裙,长及脚踝,腰间用一条带子系住,刚洗完的短发内层还未干透,贴在耳侧,将眉眼间的戾气冲淡了些许。
若不是见过她白马红枪的模样,任谁都会觉得这大约不过是身型略微高大健壮的温柔女人。
“没有,只是少见你如此打扮。”班鹤笑着摇了摇头,又夸道:“很漂亮,应该是柳姨的手艺吧?”
“嗯。”何曦耳根微红,稍稍垂首,“她铺子里的衣服没有我能穿的,就用各种碎布拼了条新的,今日方才做好。”
“我等下准备去看看涉川。”
提到苏道安,何曦面上那一丝笑容又快速的消失了,她眼中闪过一丝痛色,还有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
她想起苏道安刚被带回来的那日,整个人裹在厚厚的裘衣里,面色苍白,浑身冰冷,几乎都已经没有了呼吸。
离城所有的大夫都被召集到了军中为她医治,整整三日三夜,总算是保住了性命。可那双经脉寸断的手,众人却都束手无策。
到最后,还是一个小姑娘跑回家,找了个椅子,喊上乡亲们,冒着风雪把她那年轻时在宫中当司医的太爷爷抬了过来。
老先生年近古稀,颤颤巍巍地手指抚过已经被清理干净地伤处,不断地长吁短叹,何曦心中焦急却又不敢催促,只能站在一旁晃来晃去,心中满是不安与烦躁。
良久,老人才小心翼翼的将苏道安的手又放回被子里,双手撑着床沿,喘了两口气,摇了摇头。
“来不及了,怎么不早些治呢?”
“这……”何曦愣了愣,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老先生这个问题,只能绕过这个追根究底的过程,恳求道:“老先生,还请您想想办法吧!”
“家妹年纪轻轻,不能就这样残废了啊。”
老人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何曦,又重重叹了口气:“统领啊,不是我不想救,只是令妹这伤……唉,一则,拖的太久,这一路上大约是做过简单的处理,周围的皮肉有些都已经长好了,若要治,需得先用刀将那长好的部分都再割开才能接脉,如此剧痛,统领身经百战也收过许多伤,想必不用我多加赘述。”
屋中人皆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那老人咳出一口浊痰,用纸包了丢到随身带着的小袋子里,缓了缓,才哑着嗓子继续开口。
“二则,如此操作难度太大,令妹如今失血过多身体虚弱,一个不留神就会丧命。若我年轻十岁,或许还能拼了这条老命勉力一试,可如今……”
他缓缓抬起双手,尽管屋外大学纷飞,室内却温暖如春,可那双苍老如枯枝的手,哪怕什么都不拿,每根手指都不住的在颤抖。
“统领,您看我这双手,哪里还能做得了这接脉之事?”
何曦一时无语,她心知老先生说的都是实话,但离城偏远,草原十二部也不安稳,也不可能,也来不及去别的地方求医。
“现下的情况,与其冒着风险,吃了苦头,到最后还丢了性命,还不如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养好了,虽然以后行动不便,但至少简单的抓握还是不成问题,也不至于完全残废。”
安稳?如何安稳?
何曦攥紧了双拳,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可这是弯弓射箭的手啊!
若真如此,那待涉川醒来,她要如何对她开口?
难道要告诉她,所有人都死了,而你虽然活了下来,却也与一个死人无异?
这与一刀杀了她又有何分别?
室内静谧无声,无人在意的角落,站在阴影中的姑娘紧咬着下唇,她死死盯着病床上的人,像是在某个瞬间,终于下定了决心。
“统领若愿意赌上一把,不如让我来试上一试。”
她上前一步,走进光里。
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何曦转头,竟正是方才去请老司医的那位姑娘。
直到此刻她才注意到那姑娘的模样,一身破旧的棉衣也不知道已经缝补过多少次,早已褪色起球。脸蛋冻得通红,长发凌乱的扎起垂在身后,双手和耳廓上爬满冻疮,外头天寒地冻,而她脚上的棉鞋甚至还湿了大半。
“小昭,别胡闹!”一个满面胡渣的男人连忙小声呵止,他与何曦对视了一眼,有些局促的跑上前去,想将那姑娘拉回来。
“对不住啊统领,我这丫头乱说的,她哪会这事儿,对不住对不住,闹笑话了,嘿嘿。”
何曦瞥了一眼这男人,只见他的穿着虽然也一样朴素,却也不如这姑娘一般破旧。
“我没有胡闹!”被称作小昭的姑娘一把甩开男人的手,望向何曦,“我自幼就与我太爷学医,这接脉之术我也听他说过一二,虽然未有真的试过,但是……”
她顿了顿,面对何曦的目光心中还是不由有些发怵,但她很快便又开了口。
“不治就是终生残废,治就是生死一线,左右也差不多,不如让我一试,若是不成,大不了我给她偿命,若是成了,那岂不是皆大欢喜!”
“瞎说什么呢!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有多少经验担得起统领妹妹的命?赶紧……”
那男人还想说什么,却被小昭打断:“那在座的还有谁敢一试?”
“若有经验丰富的前辈愿意一试,我自然让位!”
“这……”
屋内一片安静,何曦的目光扫过其他的大夫,或是年长或是年轻,或男或女,有的闭眼摇头,有的则是拿出手帕,有些尴尬的擦去额角的汗水——无一人应声。
反倒是老司医又慢悠悠地开了口:“统领,我这位曾孙女儿的医术是我亲传,虽说年纪不大,但自幼从医也有十年了,她极有天赋,若是有我从旁指导,或许真的可以一试。”
何曦又将目光投向始终跪在苏道安床前一语不发的惊蛰,如今苏道安昏迷不醒,惊蛰作为自幼随她一同长大的近卫,要做这个决定自然是绕不过她。
而这个想来喜形不显于色的女人从方才开始便只是一直看着床上的人,察觉到何曦的目光,她似乎是有些难过地垂下头,轻声问了一句:“小姐向来怕疼,好不容易熬过了一阵,姑娘下手时能否……轻些……”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发低沉,大约心里也明白自己的请求着实是有些痴人说梦。
不等小昭回答,她又轻轻叹了口气:“就请姑娘尽力一试吧,若能成功,他日我必将重谢。”
“本帅亦当重谢。”何曦立刻接了一句。
“是!”小昭面露惊喜之色,连忙跪下拜谢,“我一定尽力!”
接脉的过程持续了一整日,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来,整个走廊和院子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索幸险象环生,最后的结果比预想的更好。
而当何曦问那姑娘想要什么的时候,小昭的回答却令她十分意外。
“我想统领允准我加入银鞍军!”她跪在地上挺直了脊背高声道。
何曦见她眼神认真并非玩笑,仔细询问之下才知是家中清贫,父亲想将她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家换些钱用。
小姑娘原本已经心灰意冷的准备接受如此安排,却不料遇上如此良机,两相权衡之下,还是决意要搏上一搏。
“统领,尽管我爹待我并不是很好,但他将我养到这么大,也算是有恩。我并非不想报答,但有机会的话,我亦不想埋没太爷传我的这一身医术,还望统领成全。”
胆魄具备,如此良才,何曦自然没有理由拒绝。
她仿佛在这姑娘的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个一腔孤勇的自己。
明明毫无把握,立下军令状的时候,想的是用这一条命,来为自己挣一个出路。
当年她成功了,今日她亦然。
她安排小昭入了军医队,但在苏道安康复前,还是专门为苏道安疗伤。
小昭欣然应下。
那日后,她与惊蛰都十分默契的没有再提起治疗时的情景。
苏道安发了一场高烧,昏昏沉沉地睡了十几日,直到七日之前,才终于醒了过来。
然而近几日草原十二部着实不太平,小动作不断,何曦收到消息时方才从战场上回来,连日的忙碌令她神经既紧张又疲惫,没多想什么,穿着银甲一身鲜血就往苏道安屋里头冲。
却未料到苏道安还未从噩梦般的那几日中挣脱出来,精神尤其恍惚,一见她这副模样,登时被吓得惊声尖叫,拼了命的想要逃跑,原本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渗血,将何曦也扎扎实实地吓了一大跳,仓皇而逃。
直到如今七日过去,再忆起她那如惊弓之鸟一般的情态,何曦还是忍不住又失落而自责:“怪我没有考虑周全。”
“惊蛰说她这几日状态好了许多,希望这一次,我不会再吓到她。”
“初霁不用担心。”班鹤放下手中地军报,认认真真地盯着何曦道,“你今日这身打扮,温婉到我都不敢认了。”
“你少拿我打趣了。”何曦说着,面上掠过一丝绯红,很快又恢复了平常,伸手指了指班鹤面前地军报。
“班先生快看吧,我先过去了,晚些我回来地时候,劳烦班先生给我仔细分析分析。”
“乐意效劳。”班鹤笑答。
何曦出了门,先是转道去了趟厨房,想带些点心去,或许能哄小姑娘开心,却不想在那处遇见了正对着几盘点心发愁的惊蛰。
“小姐说嘴巴里发苦,想吃些甜的。”她见到何曦进来,开口道,“这些……”
何曦低头看了一眼那桌上摆着的烤饼,油糕之余,尴尬地笑了笑。
“银鞍军中不怎么食甜食,是我考虑不周。”她想了想,又道,“我让人去城中的铺子里买些奶糕类的,就是不知道涉川不知道吃不吃的惯。”
“无妨。”惊蛰点头,“多谢统领费心了。”
“你不必与我客气,涉川是我妹妹,我本该维护,却让她遭此劫难,本就是我的过错。”何曦苦笑着摇了摇头,“罢了,不说这些了。”
“我听小昭说前几日她都不愿意吃东西,今日主动要,想来心情是好了许多?”
“大约……是吧。”惊蛰先是一顿,点头的时候似还有些犹豫,“小姐似乎是有什么心事,总是不愿说。”
何曦抿了抿嘴,沉默了一会儿,她转头吩咐了人去买奶糕,而后拍了拍惊蛰的肩膀:“咱们先去陪着她吧,她突遭变故,总需要一些时间适应,一个人呆久了怕也容易出事。”
惊蛰点头,两人一同往苏道安的房间走过去。到门口的时候,却忽然听到房中传来“哐当”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在这一片死寂的走廊间显得格外明显和突然。
何曦方才搭上门框的手微微一顿,电光火石间她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快速将门推开,入目景象却更是惊心。
苏道安半个身子都垂在床外,几乎就要翻下床去,距离床不远处的地板上躺着一柄带血的水果刀。
而她的长发凌乱散下,遮住了一整张面孔,脖颈间隐约有鲜血冒出来,顺着长发与垂下的手臂,流到地面,渗进木板的缝隙之中。
第120章 那日 “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
“涉川!”
何曦惊呼一声,快步上前将苏道安捞起来抱在怀中,抬手摁住她脖颈处不断往外冒血的伤口,而惊蛰已经迅速转身去找人。
葛柒柒今日上山去找药材不在城中,惊蛰径直去药房找了小昭,小昭二话不说,提起药箱就赶了过来,见到苏道安这幅模样,竟是又气又急。
来不及说什么,她立刻吩咐惊蛰去打了热水来帮她清理伤口,索幸苏道安双手无力,伤口并没有很深,也没有伤到动脉,一翻动作过后,血终于止住,在场的三人才松了口气。
何曦惊魂甫定,她将苏道安抱在自己怀里,轻拍着她背部的手还微微有些颤抖,想说些什么安慰她一下,却一时失语。
惊蛰亦是站在一旁轻轻喘气,方才那一幕着实也将她吓得不轻。
而小昭却不如另两人一般平静,方才的焦急随着伤口被处理而消散,气恼与愤怒倒是越发明显。
她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情绪,拿出绷带来想要帮苏道安包扎,不想苏道安却一个劲的往后缩,一副十分抗拒的模样。
“涉川,听话,伤口如果不包扎好的话,还是会疼的。”何曦连忙将她抱住,轻声哄她。
这万般温和的模样令小昭大吃一惊。
她从第一次见到何曦时便万般钦佩,堂堂银鞍军统领,战场上杀伐果断,下了战场亦是不苟言笑。实在难以想象这世上竟还有人能让她如此温柔而耐心的对待。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小昭这么想着,又往前凑了凑,想继续包扎,却见那姑娘像是根本听不见何曦的话一般,只是一个劲的一面摇头一面往后缩想要挣脱她的怀抱,挣扎间好不容易处理好的伤口竟又渗出血来。
“涉川……涉川乖……”何曦连忙摁住她的脑袋,为了不让她再乱动,手下也发了些力。
苏道安本就没什么力气,又被她制住,动弹不得,只能“呜呜”地大哭起来,含糊不清的喊着“不要”“不要救我”。
何曦听着这如小猫儿一般的哭声心都要碎了,可她没有什么办法,正想再哄两句,却听见身边传来“啪”地一声轻响,紧随其后的是小昭愤愤不平地声音。
“你爱治不治!”她站起身厉声道,“你知不知道就为了你这条命和这双手我们废了多大功夫,你说死就死?”
“早知道你不想活,那我们还救你做什么,直接让你去死就好了啊!”
“小昭!”何曦厉声喝道,话音未落,便见惊蛰的刀已经架在了小昭的脖子上,连忙又出声阻止:“惊蛰!”
“你干什么!”小昭看了一眼颈前明晃晃的刀面,竟也是半点没有惧色,嘴皮子动的极快,一个个字眼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任谁都没能来得及阻止,就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你要杀了我,那就来啊!”
“反正我烂命一条,今天我就算是死了也要说!”
“我管你是什么小姐大姐的,这几天药也不肯喝饭也不肯吃,多大架子啊所有人都要哄着你!我太爷说了,再好的医术也救不了想死的鬼!”
“出去!”何曦一声爆喝,凶狠的目光将小昭扎扎实实吓了一大跳,瞬间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就不敢再出声。
威震八方的大将军,能柔情似水,发起怒来亦能令人畏惧颤抖。
苏道安不再挣扎,哭声却越来越大,何曦深吸了口气,伸手又将她揽进怀里,不再去看惊蛰和小昭。
“你们先出去吧。”她的声音里有些疲惫,“包扎的事情我亲自来,我也想与涉川两个人说说话。”
惊蛰看了眼缩在何曦怀里的苏道安,又面色不善的瞪了一眼小昭,“刷”的一声收刀入鞘。
“你救了小姐,我自当感激,但若你再出言不逊,我也不会轻饶。”
她声音冰冷而平静,言罢直接转身大步出了房门。
小昭抿着嘴,冷静下来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确实是有些过分,但此事再想说什么也为时已晚,便也只能先将绷带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何曦手边,而后垂着头退出了房门。
屋内再无旁人,何曦也没有什么动作,只是任由苏道安抱着她嚎啕大哭,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如雨的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裳,那哭声才渐渐止息。
苏道安似乎是累了,用额头抵着何曦的肩膀,一个劲的打嗝抽泣。
何曦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问她:“涉川,我们包扎一下伤口好不好?”
苏道安反应了一会儿,而后才极慢极轻地点了点头。
于是何曦又搅了一块干净的毛巾,小心翼翼地将伤口周围重新涌出的血痕擦干净,拿起绷带一圈一圈地缠了上去,最后又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她扶着苏道安慢慢靠到床头,起身倒了杯水,喂到她嘴边。苏道安还有些打嗝,喝的极慢,何曦耐心地等着她一点点将杯中的水喝了个精光,又问她:“涉川还要吗?”
这一次,苏道安的反应速度比先前快了很多,她轻轻摇了摇头。
何曦了然,将杯子放回桌上,从被子摸出苏道安的一只手,合在自己的掌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轻松些。
“小昭年纪小,我也未有告知她你的情况,她说的都是气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当大夫的总是脾气都不太好,你看葛柒柒,若要真生起气来,也只有惊蛰能劝得住她。”
她说着,见苏道安不答话,又轻轻笑了笑。
“我保管她现在肯定正在外头后悔呢,说不准今晚就来向你认错道歉了。”
苏道安垂头沉默着,双目无神,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半响,才终于开了口。
“其实她说的没错,你们不该救我的。”她的声音沙哑异常,几乎已经辨认不出,浓重的鼻音里却什么情绪也没有,平静的令人害怕。
何曦手下一紧,她从未见过苏道安如此脆弱的模样,就像轻轻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
“何曦姐姐。”她轻唤了一声。
“嗯。”何曦应道,“姐姐在呢。”
“我从萧都城离开的那日,也是这样的天气。”苏道安却转过头,透过三层窗纸,隐约还能见到窗外一片白光下的纷飞的大雪。
“明明几日前,娘亲还唤我回家过节,可再见的时候,却是在冰冷地刑场上。”
“所有人都跪着,父亲的腿被人打断了。我们苏家的轻云骑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一支急行军,从前他骑着马,一日便可行千里,那日却连跪都跪不住,只能被人绑着,众目睽睽之下,趴在断头台前,连抬头都做不到。”
“后来母亲也来了,她对着萧安乐斥骂她窃国,然后原本安静的人群变得愤怒不已。”
“场面一片混乱,我被人扛在背上……我看到……看到……”她不住哽咽,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从红肿的眼中滚落。
“我看到母亲抱着父亲,他们死在了一起。”
“二哥和四哥都在往那些刽子手的刀上撞,向来温柔的大嫂抱着侄儿破口大骂,然后被一箭射穿了喉咙。”
“落下的血都变成了红色,我拼命想过去和他们在一起,可是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他们越来越远。”
“我原本是在挣扎的,可是我听见周围的人声嘈杂,他们在说,让一让,让一让,让安乐公主先走,让苏小姐先走。他们说,公主快走,我们帮你拦住那些人!他们说,公主,公主,你一定要活下去,请你一定要活下去。”
“那日,有人挡住了举刀的追兵,有人挡住了滂沱地剑雨。”
“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
“可是为何?”苏道安哭着看向何曦,“为何留我一个人活下来?如果一定要留一个人,又为何是我?”
“三哥……三哥他这个,这个……”苏道安重复了两遍,终究还是没有舍得骂出口,“他当年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如今家中出事他又头也不回的走了,他怎么这么坏啊!”
“娘也坏!所有人都坏!我不想这样,他们从前把我一个人丢在宫里,现在又想把我一个人丢在世上,他们怎么能这么狠心?”
苏道安又一次崩溃大哭,而这一声声质问般的控诉令何曦有一种濒死的窒息感,她忽然有些害怕,害怕听到她接下来的话,害怕她再继续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已经做出了牺牲,最后却还是只能换来这样的结果?
这个世上的奸臣恶人数不胜数,为什么到头来反倒是善良的人失去一切?
轻云骑怎么样了,在血流成河的茫茫大漠,是否还有人活了下来?
而那些戎马一生,最后却白白枉死的将士们,又没有人为他们收尸?
有没有人带他们回家?
每一个都是她无法回答的问题,可苏道安没有。
悲伤退潮,干涸的地面一片荒芜。
她只是望着自己的眼睛,平静又清醒:“娘亲死前说,我们苏家儿女,生死皆可随心,唯独不可向国贼低头。”
“我留在这里是你们的负累,离开这里,若是再被人抓走,免不得受辱。”
“这二者皆非我所愿。”
“所以,何曦姐姐,等我死后,请你砍下我的头,再将我的身体送回萧都城吧。”
“如此,所有人都得以保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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