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奇怪 布包小心翼翼地被打开,里头盘着……
殿内灯火通明,萧祁神情严肃坐在主坐,班清淑坐在一边,憔悴的脸上满是担忧。
苏道安站在座下正中,徐岚则是被一左一右按着,跪在她身边,正一面抽泣着,一面断断续续将自己的所知所为“娓娓道来”。
唐拂衣从侧边走过去站定,她进殿稍晚,但却也未错过太多,听了一会儿,便也明白了个大概。
今日下午贵妃薨逝后,萧祁因忙于西境之事并未第一时间到场,待到深夜议事结束后,大约也还是觉得心有不忍,便转道来百灵宫看了看贵妃的棺椁。
准备离开时,却被魏影发现此人在百灵宫附近鬼鬼祟祟,似是藏匿了什么东西。抓到黑狱拷问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问了个清楚。
“哐当”一声,一个黑色的物件被丢到了她们二人的身前,唐拂衣定睛望去,竟是一只捕兽夹。
这种东西在宫中本就少见,再加上那样式,几乎可以确定就是此前在御花园自己踩到的那一个。
“这……这是何物?”苏道安开口,她自然也能想到那夜御花园地所见,但仍然是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
徐岚一声一声地抽着气,缓缓抬起头望向苏道安,颤抖道:“公主……公主,这不是您让我藏起来的东西吗,如今又为何装作不识得?”
“我什么时候让你……”
“您……您不要怪奴婢,奴婢为您行如此狠毒之事本就良心难安,如今……如今却是再不能为您瞒着了……”
她说着,匍匐在地,仰头望向萧祁,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下来,那声音听着倒真真满是悔恨。
“陛下,陛下饶命。是公主……安乐公主,她早知道那蛇的习性,特地命人在十一皇子的汤羹里加了花粉,吸引那蛇去吃。而后又让奴婢在百灵宫外布置这个兽夹,待到那蛇咬死贵妃之后,再将它抓了丢出宫去。”
“如此,只要抓不到那蛇,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查到公主的头上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苏道安愤然开口,“我根本就没见过你,也没有安排过这些事情!”
“公主……公主……”徐岚忽然挣开侍卫的双手,猛地扑到苏道安脚下,一把扯住她衣裙的下摆,央求道,“奴婢本不想出卖您的,可实在是……已经三条人命了,公主……奴婢求您收手吧……”
苏道安未料到她会忽然有此一举,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小满连忙跑上前将她扶住。
“你这恶人!”她弯下腰将对方的手用力扯开,“谁给你这么大胆子污蔑公主!”
“松手!”
小满高喝,哪想那宫女根本纹丝不动,死死抓着苏道安的衣服怎么都不肯松手,简直像是铁了心要将她的衣服扯下来一般。
苏道安被吓得大哭,正殿内一时乱作一团,班清淑见状连忙站了起来。
“快,先将她拉开!”她上前两步声音焦急不已,待到两名侍卫强硬的掰开徐岚的手指将她扯开,才又望向苏道安,柔声问她,“安乐啊,可有伤到?”
苏道安被小满抱在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闻言抬起头,努力克制住情绪,轻轻摇了摇头。
“那便好,那便好。”班清淑像是松了口气,惊魂未定地喃喃着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大门被打开,冷风灌入殿内,苏道安又瑟缩进小满怀中,从唐拂衣的角度,却能清楚的看到她小心翼翼露出的那只哭的红肿的眼睛里,满是警惕与冷静。
“陛下,娘娘。”一名青龙卫步入店内,单膝跪地,“等奉命搜宫,并未发现千灯宫中有什么可疑之物,也并未发现有蛇的踪迹。”
“你可还有话要说?”萧祁冰冷的目光落到那匍匐在地的宫女身上,短短几个字,已经激得人毛骨悚然。
“不……不可能……”徐岚颤抖着开口,“陛下,慧贵妃出事之后宫中所有的狗洞与缝隙都已经被补了起来,那蛇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公主抓了那蛇一定还留在千灯宫中!”
“定是你们搜索不利!”她说着,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挣扎着想要往前爬两步,却又被人摁住,只能仰着头,一副祈求的姿态。
“陛下,那蛇不大,千灯宫中有许多宫灯,宫灯中空,内可藏蛇,且结构精巧,那蛇体型本就不大,藏在其中不易被发现。”她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那青龙卫,“那些灯,你们都拆了搜过吗!里面什么都没有吗!”
“这……”那青龙卫愣住,察觉到萧祁不善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回道:“回陛下,这……宫灯精巧漂亮,臣等不懂灯的结构,实在是不敢擅动啊。”
“陛下,那些个脏东西定是被藏在了灯里!”徐岚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惊声尖叫。
“去找。”萧祁开口,语气不容置疑。
唐拂衣藏在袖中的手忍不住攥紧,她见到苏道安又把头埋进了小满怀里,尽管看不到表情,但小公主心里头的难过也可以想见。
千灯宫里的每一盏灯都是独一无二的,其工艺精良到坏了都找不到人能修,只能全部堆放在库房里,更不要说那些个青龙卫五大三粗,暴力拆卸之下还安能完好?
然而,事涉三条人命,又牵扯进冷氏,苏家势力再大,苏道安也不能在此时再任性反抗。
可是,太奇怪了。
正殿内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唐拂衣的目光落到那个形似疯魔地女人身上。
苏道安未做过此事,那徐岚此举,定是其幕后之人试图栽赃陷害。
闹出这么大动静只为了陷害苏道安多少有些大材小用,其目的一定是苏道安背后的一整个苏家。
可为什么是苏家,又为什么是今日?
以苏家的地位,又是什么人自以为是的认为可以撼动?
安乐公主喜灯,无非就是喜欢那些宫灯漂亮,精致,从未听说过她喜欢研究宫灯的结构,那些灯拿回来,除了某些可以在里头塞香料的以外,其他的恐怕连她自己都未曾想过要打开,更不要说是其他人,哪里会特地去一盏一盏灯的拆开查看。
可徐岚为何一下子就能想到要去查灯?
她方才那笃信地语气,要用“胜券在握”四个字来形容都不为过,就好像她早知此事,刻意引导。
可若真如此,谁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对千灯宫的灯动手脚?
唐拂衣抿了抿嘴,她看到苏道安的身体已经不再颤抖,她垂着头面对小满站着,眉眼低垂,漆黑的眼珠轻轻晃动,那是一个正在快速思考的神态。
青龙卫再次进殿,手中捧着一个布包。
尽管是极坏的结果,事实上也不出所料。
布包小心翼翼地被打开,里头盘着一条小蛇,以及一些粉白色的粉末。
那蛇通体墨绿,上有各色花纹,静静躺在布上,似乎已经气绝多时。
徐岚在看到那蛇的瞬间几乎是不可遏制的露出一个惊喜而疯狂的笑,她手脚并用的爬过去:“对,就是这个!这就是公主命我抓的蛇!”
“回陛下,此蛇被藏在后院假山边挂着的一盏宫灯里,一同被找的还有这包粉末。”那青龙卫开口,“这粉末有梅花香味,应当是用梅花制成的。”
班清淑的面色瞬间变得煞白,萧祁望向苏道安:“安乐,你还有什么话说?”
苏道安垂首不语,唐拂衣下意识想帮她开口,一个“陛”字才刚出口,便被苏道安打断。
“皇上,娘娘,不知可否先让安乐问这宫女几句话?”苏道安已经将眼泪擦干,双手垂在身侧仰头望向主座。
唐拂衣愣了愣,她转头看到那直挺地身形,不卑不亢,与记忆中那个说话总是娇滴滴的小公主几乎判若两人。
本着对苏道安不自觉地信任,唐拂衣乖乖闭了嘴,退回自己原本的位置。
小公主的要求并不过分,萧祁自然允准。
苏道安扶着小满,走到徐岚面前。
“你叫徐岚?”她开口问。
“……是。”徐岚不知道苏道安心里在打什么算盘,答起话来也是小心翼翼。
“做什么的?”
“奴婢是……”徐岚一张嘴,似乎意识到有些不妥,又连忙改口道,“公主,事到如今,您又何必装作不认得奴……”
“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哪来那么多废话!”苏道安忽然高声娇喝,这一声将在场的众人都吼得一精神。
这本该是上位者姿态的一句叱骂,从苏道安口中说出来,初听确实吓人,回过味来却又觉得不过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小丫头气急了之后蛮不讲理的刁难。
小姑娘三年来演技倒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唐拂衣眉毛动了动,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了一句。
“是……是……”而徐岚原本就神经紧绷,被苏道安忽然这么一吼倒像是真的被唬住了一般,说话越发磕磕绊绊,眼珠子滴溜乱转。
“奴婢……奴婢是司药局的宫女。”
“多大了?”
“诶?”似乎是没想到苏道安的问题这么简单,徐岚略有些惊讶,“二……二十三。”
“进宫多久了?”
“六……六年了。”
“家住哪里?”
“城南槐巷。”
“家中可还有人?”
“家中有一老父卧病在床,还有一个弟弟。”
“哦……”苏道安盯着徐岚,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看来……你家境不好,急需用钱啊。”
“这……”徐岚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原,原是公主许诺奴婢事成之后会给奴婢一大笔赏银,奴婢才……”
“你说这捕兽夹和毒蛇都是本公主给你的?”
“是……是。”徐岚没想到她突然变了话头,又被盯得有些发怵。
“怎么给你的?”苏道安紧跟着开口。
“这……自,自然是,是您身边的侍……侍女给我的。”
“哪个侍女?叫什么名字?你们何时何地做的交易?交易的时候她是如何对你说的?”
一个接着一个问题忽然连珠炮似地从苏道安嘴巴里蹦出来,语速极快,打的那徐岚晕头转向,猝不及防。
“我……这……是……”她下意识地张嘴,一时半会儿却怎么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什么时候给的你花粉?什么时候给你的毒蛇?又是什么时候给的你捕兽夹?”
“冬日天寒,这蛇是怎么在这种大雪之日还能如此灵活的在各种各苑穿梭?本公主这三日从未离开过千灯宫,我又是如何知道今年百灵宫的木兰开的如此之早?”
“宫中有花香之处不少,又是如何能保证那蛇定然会先跑去百灵宫?”
“这……这…是因为……”徐岚瞪大了双眼,忽然改口,越过苏道安直向萧祁道,“皇上,奴婢只负责办事,公主所问的这些问题,奴婢一概不知啊,奴婢身份卑微,公主又如何会将这些细节告诉奴婢,还请皇上明察。”
“你说你不知?”苏道安紧跟着又道,“那本公主再问你,本公主与翠廊苑百灵宫素无往来,十一皇子更是面都没见过几次,为何要加害于他们呢?”
“那是因为……”徐岚眨了眨眼,慌张道,“那是因为,三年前公主的二八生辰宴上,惠贵妃娘娘让如今悦妃娘娘献礼,得了皇上夸赞,公主觉得是她们二人故意抢了自己的风头,始终怀恨在心。”
“后来悦妃娘娘受封美人,公主心中愤懑更深,在暗中多次为难,却都未曾成功,如今终于有了机会,便想她们除去以泄愤。”
这一字一句说的有鼻子有眼,殿内众人面面相觑,看着像是都有些将信将疑。
而唐拂衣站在一旁仔细听到现在,掐准时机冷笑了一声。
“徐岚,你连公主如此隐秘地私人恩怨都知道,可见你与千灯宫交情不浅,可方才竟连是谁与你通风报信都说不出来,还真是稀奇啊。”
第102章 诅咒 “萧祁!这宫里想害你的人千千万……
众人恍然大悟,一道道狐疑而审视的目光落到徐岚的身上,真相几乎无所遁形。
女人浑身颤抖着趴在地上,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嗫喏半响,才颤颤巍巍:“回……回陛下,奴婢,奴婢只是……记,记不清了……”
苏道安冷眼看她如此,心知已经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她没再多说什么,正准备再向萧祁陈情,方才转过身,却又听身后传来“吱呀”地开门声。
“照我看,不是记不清,是还未打够啊。”
苍老的声音与这冬日的风雪一道灌入正殿,唐拂衣循声望去,只见一白发老妪拄着木杖,身披灰色狼裘,一手扶着身边的宫女,缓缓走进殿内。
尽管是皓首苍颜,老态龙钟,可她就那样走着过来,却只令人下意识地不敢造次。
“外祖母!”苏道安转过头,见到来人登时又惊又喜,她快步跑过去,一下就扑进了陈自萱的怀里,“外祖母,就是她诬陷孙儿,孙儿根本没有害人!”
她一面说着,一面委屈地“呜呜”哭了起来,那哭声猫儿似的,听着实在是令人心碎。
若非是亲眼所见,大约是不敢相信现如今这个扑在太后怀中哭哭啼啼地小姑娘,方才面对那从宫灯里找出的毒蛇与花粉,竟能坐怀不乱,循循善诱,直到恶人露出破绽。
“母亲。”萧祁见了来人立刻站起来迎上前去,班清淑也跟在他身后。
“您身子不好,雪夜天寒,您怎么来了?”
“我若是不来,我的宝贝安乐都不知道要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了!”陈自萱松开那只扶着宫女地手,将苏道安抱在怀里,像是哄孩子一般轻拍着她背。
合宫上下都知道这位当朝太后平日里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但对自己的孙子孙女们向来娇宠。安乐公主是她唯一的外孙女,又特别会讨她开心,陈自萱尤其疼爱,只要公主撒个娇,陈自萱几乎都是有求必应。
萧祁瞥了班清淑一眼,那眼神摆明了是在责怪她没有守好消息竟然惊动了太后,班清淑不敢反驳什么,只是有些瑟缩的低了头。
陈自萱将帝后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但她明白归明白,向来都不会去管这些闲事。
“母亲可是有什么话要说?”萧祁恭敬道。
陈自萱盯着萧祁看了一会儿,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祁儿,你面色不好。”
萧祁先是一愣,而后抿了抿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好说出实情,反而是班清淑适时的开口为他圆了场。
“回母后的话,贵妃骤然薨逝,陛下悲痛万分,才会有些恍惚。”
“是。”萧祁接了一句,“让母亲担心了,是儿子的错。”
陈自萱看出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叹了口气,言归正传。
“祁儿,此事我方才在殿外也算是听了个大概……”
“母亲。”萧祁蹙眉打断了陈自萱的话,“儿子知道您素来疼爱安乐,但此事牵扯太大,不仅涉及后宫,更是涉及前朝安稳,儿子已经是焦头烂额,母亲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他这话说的算不上直接,却也并不委婉,稍微有点眼力见的人都能从那压抑着不耐烦的语气里听得出他是在赶人。
而陈自萱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她温柔的拍了拍苏道安的脑袋:“安乐可是困了,要不要先去睡觉?”
“外祖母,安乐还不困。”苏道安乖乖后退了两步,伸手扶住陈自萱,原本的那个宫女则是退到了她二人身后。
“好。”陈自萱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将目光挪回到萧祁地身上,“皇帝,我今日冒着大雪过来,一是为了安乐怕她无端受人欺负,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你。”
换了一个称呼,苍白沙哑地嗓音似乎也比方才严肃了些许。
“母亲此言何意?”萧祁不解。
陈自萱垂首望向徐岚。
大约是经年风霜沉淀而来地强大气场,甚至都不需要与之对视,仅仅是一道落在背上地目光,就足够让她浑身紧绷,不敢动作。
“想必皇帝也听见了,此人方才口口声声说此事是安乐公主指使,问话时却又前言不搭后语,明显就是在撒谎。”
“是。”萧祁点头,神色间仍有倦怠,“只是,儿臣尚有一事不明。”
“皇帝是想问,除了千灯宫中的人,还有谁能将这些个脏东西放进灯里?”陈自萱问。
“是。”萧祁答。
陈自萱笑了笑:“这便是我来此要与你说的事。”
唐拂衣目光一动。
萧祁的不解亦是她的疑惑。
“莫不是千灯宫中出了叛徒,与她里应外合?”
萧祁甫一开口,原本聚在门边的宫女们闻言登时惊慌不已,纷纷跪下喊冤。
魏影一抬手,十几个青龙卫齐刷刷亮了兵刃,将那些人团团围住。
唐拂衣垂眼,沉默着在心里摇了摇头。
“有这个可能,但依我看,概率不大。”陈自萱道,“一则,谋杀皇子与妃嫔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污蔑公主更是罪加一等,千灯宫中的宫女除非是出宫否则极少调动,若真有人与安乐有如此深仇大恨,这么多年早可以下手,没有必要非等到今日。二则,若是千灯宫中出了叛徒,应当是早就串通好了,又怎会支支吾吾说不出与她接头之人的名字?”
陈自萱一字一句说的缓慢而笃定,唐拂衣在一旁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却是有些意外。
可细想之下却又觉得无甚奇怪,萧祁弑父弑兄逼宫上位,他的母亲又怎会是等闲之辈?
“再则,这宫女,若是早就已经与人串通好要将这盆脏水破到千灯宫,早就可以将宫灯藏蛇的信息供出,可她为何偏偏要熬过一个时辰的刑罚,到了千灯宫中,还要等到第一次搜宫结束后,才说出藏蛇的位置?”
正殿内一片安静,连呼吸声都小了许多,萧祁的目光越发狐疑,陈自萱却依旧岿然不动,不像是临时起意,更像是早有准备。
而那趴在地上之人,已经不可遏制地开始剧烈颤抖。
“只有一种可能。”
唐拂衣目光闪烁,电光火石之间,就像是原本被封堵的筋脉忽然打通,她瞪大了双眼,抬头望向陈自萱。
只有一种说法能解释徐岚反常的举动——在第二次搜宫之前,那些东西都还并未被放进灯里!
但从进入正殿开始,千灯宫的所有宫人都被聚集在了正殿内,根本无人离开过半步!
“皇帝。”陈自萱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而狠厉,“与其怀疑是千灯宫出了叛徒,倒不如好好查一查,你这青龙卫中,到底是谁在图谋不轨,竟胆敢与恶人暗中勾结,试图挑拨萧苏二姓的关系!”
像是一招极快的刀法,才出鞘的瞬间刀剑就已经插进了敌人的心脏。
萧祁恍然大惊,一声令下,魏影立刻会意。
“看住千灯门!”他拔剑出鞘,快步走出殿外,高声喝道,“今日搜宫之人,一个都不许走!”
殿门“哐当”一声关上,将院中地嘈杂全部隔绝在门外。
陈自萱低头咳嗽了两声,萧祁一改先前的态度,连忙上前,言语中满是关切与尊重:“母亲,您快请先坐下吧!”
大约是方才开门的时候着了风,陈自萱咳得厉害,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弯腰皱眉,满脸痛苦的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内殿的方向,苏道安立刻会意。
“皇上,祖母咳得厉害,正殿进进出出恐怕是受不太住,不如先让我扶她进内殿歇息吧?”
萧祁看了苏道安一眼,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去吧。”他点了点头。
唐拂衣侧目看着那祖孙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忽又想起先前称病离开的惊蛰。
小公主还是如从前那般聪明,且不说这徐岚的诬告实在是在错漏百出,即使是证据“确凿”她自己一时半会儿无法自证,也能有太后为自己解围,不至于太过被动。
唐拂衣收回目光,垂头站在一边,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萧祁处理接下来的事情。
观月原本已经回来,又被班清淑安排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又带着葛柒柒和惊蛰匆匆赶来。
惊蛰额上的伤已经被包扎好,而葛柒柒一眼见到地上的蛇,语气难掩激动:“对,就是这种蛇,这就是花坠!”
她蹲下身,从随身带着的药箱里掏出一根木棍,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蛇,确认它没气了之后,才大着胆子将它翻了过来。
“可此蛇已死,葛司医可还有什么法子?”班清淑开口问了句。
“娘娘不必担忧。”葛柒柒起身回道,“花坠蛇自出生起便喜欢呆在花香浓郁之处,久而久之,其□□中便也混有异香。”
“这条蛇死了没多久,□□中的香味应当是还没有散去,只要提取出其气味,给司刑局的搜捕犬闻了,找出这蛇在宫中的轨迹,或许就能查到些蛛丝马迹。”
“好。”萧祁点头,“那便按你说的……”
话音未落,却听两声惊呼。
唐拂衣猛然抬头,只见那徐岚安安稳稳跪到现在,却趁着众人松懈之时,猛的爆发出一股极大的力道,手脚并用爬到葛柒柒脚边。
众目睽睽之下,竟是一把抓起那死蛇,一口吞进了肚子里。
“啊!”班清淑胆子小又离得近,见此惊悚一幕被吓得尖叫一声,连连后退差点摔倒,观月连忙上前将其护在怀里。
唐拂衣面色一变,撇过头去忍不住反胃作呕,饶是见惯了各种毒物与残忍场面的葛柒柒,都下意识皱着眉后退了两步。
她的动作实在太快,莫要说阻止,殿内其他人甚至都来不及看清她的动作,基本都是被班清淑的叫声吓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徐岚仰头大笑,涨得通红的双眼扫过每一个人惊恐的神情,黑色的血从她七窍中流下,淌进衣服里,晕开大片水渍。
“萧祁!这宫里想害你的人千千万万,但你一个也别想找到!”
她大叫着,大哭着,大笑着。
像是地狱爬上的厉鬼,咧着嘴角,疯狂而诡异。
“我会看着你!看着你一无所有!看着你妻离子散!我会看着你死!看着你死!”
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女人倒在一片黑血之中,瞳孔放大,双眼圆瞪,没了声息-
宫道清冷,红墙苍白,有人黑衣夜行。
忽而风雪乍起,孤鸟惊掠。
陈秀平驻足,仰头望向宫道尽头,重重雪幕之后,那深沉而看不到尽头的黑夜。
第103章 我儿无辜 “大皇子不可杀。”……
千灯宫内殿。
烛火昏暗,暖盆火旺。
萧祁与班清淑推门进来的时候,陈自萱正坐在软榻上,而苏道安枕在她的腿上,安安稳稳地睡着。
见到人进来,陈自萱小心翼翼地托起小公主的脑袋,挪到软榻的枕头上。班清淑快步上前,扶着她起了身。
“事情处理完了?”陈自萱压低声音问道。
“是。”萧祁恭敬点头。
“出去说吧,莫要吵着安乐。”陈自萱言罢,抬脚便想往殿外走,却被萧祁制止。
“母亲,外头冷,您的身子不可着凉,安乐也不是外人,有什么话还是就在这里说吧。”他说着,倒了杯水,双手托着,弯腰奉到陈自萱的面前,“儿子不孝,方才神情恍惚才会言语冒犯,还请母亲莫怪。”
陈自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接过那茶,点了点头道:“也好。”
班清淑扶着她在桌边坐下:“那母后,您与陛下慢聊,臣妾也先行告退了。”
“不用。”陈自萱道,“淑儿,你是祁儿的妻子,夫妻一体,我与祁儿说什么,自然是没有瞒着你的道理。”
“母后……”班清淑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又有些惶恐地望向萧祁,得到后者的眼神许可后,竟是有些受宠若惊。
“坐。”
陈自萱伸手示意,帝后二人一同坐下。
“今日我此来的目的,原本只是为护着安乐,却未曾想听了这一出大戏,有些话,还是想与皇帝说一说。”
“还请母亲直言。”萧祁道。
“既然皇帝如此说,那我且先问你一个问题。”陈自萱喝了口茶,平稳开口:“有关景琪一事,你准备如何处置?”
班清淑端着茶杯的手一抖,杯中的茶水洒到桌布上,晕开一大片水渍。
察觉到萧祁的目光,她也顾不上收拾,只是有些局促低下了头,一时不敢说话。
“并非是皇后托我来说此事,皇帝不必在意旁的,我想先听一听你的想法。”陈自萱看出萧祁的意图,开口解释了一句。
萧祁的曲起一只手臂撑在桌上,低着头沉默了片刻。
无需多言,他自然能明白陈自萱是在问什么。
“西境瘟疫横行,流民作乱,前两日崇州牧梁伯送来的诏书上表,百姓们日日围堵在府衙门前闹事,口口声声说大皇子故意苛待他们,在别处赈灾兢兢业业,却独独在西境贪污受贿,处处为难。这些人大多都是吃不饱饭,又染了瘟疫,得不到救治,也不在乎生死,不可论如何解释都充耳不闻,无论如何驱赶都不肯离开,许多人都直接饿死冻死或是病死在了府衙前,尸体层层叠叠覆盖在台阶上,惨不忍睹。”
“梁伯等人见此情景也觉不能就如此坐视不理,便找了带头几个人的想商量出个办法,却不想那几人根本不讲道理,只嚷嚷着要大皇子为自己死去的亲人偿命。”
一旁的班清淑忽然站起,“噗通”一声跪在了萧祁的面前。
“陛下,我儿无辜!”她顾着睡在一边的苏道安,小心翼翼地掩面压着声音掉眼泪,“三年来,我儿掌赈灾一事,向来谨慎,从不敢贪污分毫,每每遇到地方官员为难,他都是自掏腰包,填补亏漏。此事陛下皆可查证,他已封王开府,封地峻州乃是萧国北方最大的粮仓之一,向来富庶,他受封此地又怎么可能缺了银两?”
“可陛下派人去他府上看看,他堂堂睿王,府中还有多少值钱的物件?”
班清淑言及此处已有些泣不成声,她弯了腰,抬袖拭去脸上的泪水。
“我也曾问过他何至于此,从古至今,凡有天灾,皆是生灵涂炭,朝廷拨下的粮饷本就不可能养得活所有人,若有动乱,谁不是以暴力镇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可他总说百姓疾苦,自己既为皇子,受天下之养,紧要关头也应当站出来为百姓谋福。”
“他说,陛下既将此事托付于他,他自应有担当,凡事亲力亲为亦是历练,不可推卸责任,更不愿令陛下失望。”
“陛下,我儿有错,错在心软,错在无能,可他罪不至死啊。”陈自萱仰头望向萧祁,而后者却罕见地移开了目光。
“臣妾所言,陛下皆可查证,若有半点欺瞒,臣妾愿以死谢罪。”
萧祁有些痛苦的闭上眼,半晌,他才重重叹了口气。
“皇后,你先起来吧。”他抬手虚扶,待班清淑重新坐好,才沉声继续开口。
“皇后,你说的朕都看在眼里,但如今西境的事情闹得实在太大,若无证据,无法服众。景琪亦是朕的儿子,他的心性朕自然了解,也已经派人去查证,但收集证据需要时间,皇后还是且先耐心等等吧。”
班清淑面色苍白,咬了咬下唇,她知道自己劝不动萧祁,只能又向陈自萱投去求助的目光。
陈自萱抿了口茶,那动作不急不缓,却又仪态尽显。
“如此听来,祁儿也是觉得景琪无辜了?”
“是,但……”萧祁顿住,没有再说下去。
“让我猜猜,我那兄长,想必是劝你杀之以平民愤吧。”陈自萱看他说不下去了,适时接了话。
“是。”萧祁点头。
“他的说辞,想必是什么大皇子虽并未贪污或是故意苛待,但却是还是有无能之罪,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无转圜的余地,西域七国本不安稳,君临山上又有山贼作乱,唯有杀之方可保西境安稳,让你万不可犹豫之类的话吧?”
“母亲料事如神。”萧祁答。
“我不是料事如神,我只是了解他的性子。”陈自萱略有些自嘲的轻笑了一声,“我的这位兄长行事激进,快刀斩乱麻,论大义灭亲,他称第一,那便无人敢称第二了。”
萧祁看着陈自萱的态度,却越发疑惑:“母亲是觉得舅父说的不对么?”
“他说的自然对,前朝之事我也无意插手太多,母亲只有一句话要说。”
陈自萱将茶杯放下,收了笑,认真地望向萧祁的眼睛。
“大皇子不可杀。”-
夜深,唐拂衣安排了人将萧祁要彻查青龙卫的消息急传给冷嘉明,回到尚宫处,却了无睡意。
陆兮兮跟着她一同进了屋,点个炭盆的功夫,已经趴在案桌边,撑着脑袋,小鸡啄米似
的打起了瞌睡。
唐拂衣给她披了条毯子,蹑手蹑脚地坐到了桌前。
借着微弱的烛光,她慢吞吞地将离开时摊在桌上的地图收起,清理了砚台中已经凝结的红色墨渍。又打开小木盒,拿出墨条,磨了些乌墨,提笔,望着崭新地宣纸,却不知要写些什么,犹豫了半响,又将笔放下,撑着脑袋叹了口气。
方才从千灯宫的正殿出来的时候,前院入目已是一片狼藉。那些被挂在金银线上的宫灯,从前每到夜里总是流光溢彩,到如今却都被人摘了下来,十分粗暴的拆开,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
结构杆几乎都被掰弯甚至掰断,精巧的零件被反反复复踩得变形,根本不能再用。
任何人看了都要叹一声可惜,六年精心布置毁于一旦,唐拂衣几乎不敢想象苏道安看到这一幕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扬起上半身,靠着椅背,目光恰好落在自己挂在书架旁的那盏巴掌大的小灯上。
那是她三年前做了准备那去给苏道安赔礼道歉的玩意儿,却因为对方突如其来的梳理没能送的出去,而在那之后,她连千灯宫的门都进不去,更是找不到送礼的机会。
现如今,倒是逃过一劫。
耳边忽然传来“砰”地一声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桌上,连带着整个书架都抖了抖,悬空挂着的宫灯晃了晃,撞到旁边的架子上,上头坠着的几朵小花“啪啪”掉在了地上。
唐拂衣吓了一跳,一时不知道应该先去看看那灯还是该先看看发生了什么,她正欲起身,又听到身边人发出一声绵长而委屈的呜咽。
“啊——”陆兮兮抬手扶着自己被撞得通红的额头,面目狰狞,一睁一闭的眼睛里挤出来几滴眼泪,“好痛……”
唐拂衣有些无奈的看了她一眼,站起身,走到书架旁看了看那灯,好在问题不大,还能修补。
她松了口气,转身去拿工具。
陆兮兮刚刚被撞得有些懵,如今回过神来,看着唐拂衣毫不关心的模样,忍不住幽怨道:“我都被撞成这样了,你也不关心关心。”
“哦。”唐拂衣已经拿着工具走到书架边,闻言转过头,“看看桌子撞坏了没,坏了记得赔。”
“行。”陆兮兮咬牙切齿,“如此无情,休怪我不义!”
唐拂衣没有理她,陆兮兮口中的“不义”,无非就是到小九面前去说自己的坏话。
“回来路上我就说你若是困了自去睡便可,何必非要跟来?”她一面说着,一面弯腰地将那些花捡到手心里,又小心翼翼地一朵一朵安上固定好。
“我把你当朋友,寻思陪着你呗。”陆兮兮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揉着额头,嘟囔道。
“你也就是换了地方睡觉罢了。”唐拂衣道。
陆兮兮自觉理亏,看着唐拂衣那专注的样子,决定投其所好。”这灯我记得是你好久前做的了吧,但是没送出去。”
“嗯。”唐拂衣应了一声。
“那现在正好,千灯宫的灯都被毁了,你这盏就是唯一一盏,过阵子元宵灯会,你刚好能送给那小公主。”陆兮兮道,“到时候她指定特开心。”
“……”唐拂衣装好最后一朵花,闻言目光暗了暗。
“是啊……都被毁了……一盏不剩……”
她盯着那灯,陆兮兮听出她声音里的失落,正想着再说些什么安慰一下,却听那人忽然喃喃低语了一句:“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陆兮兮觉得她这话有些无厘头,又不像是在问自己。
唐拂衣皱着眉,抿了抿嘴。
“为什么是灯?”她忽然转头,直直盯着陆兮兮,“按照太后的说法,青龙卫中有人与徐岚勾结,在第一遍搜宫的时候把蛇放在了千灯宫中某处,而后徐岚假装解密,在第二次搜宫时再将那东西搜出来。”
“呃,是啊。”陆兮兮依旧不明所以。
“若是如此,那放哪里不好?为什么非要放在灯里?”唐拂衣问,“假山的某处小洞,寝殿的某个柜子底下,又或者干脆一个不易被发现的角落,只要能找到赃物,萧祁想必是不会计较用了一次还是两次。”
“若是放在灯里,那每一盏灯都要被拆开来仔细搜查,且不说公主如何,对于搜查者而言工作量也是极大,前面我说的那些地方,藏在哪一处不比藏在灯中更省功夫?”
“你说……”
“会不会是有人想借这个机会,故意毁掉公主的灯?”
第104章 意外 唐拂衣倒吸了一口凉气,若贵妃之……
“……”陆兮兮有些呆滞地眨了眨眼,“这……那,为什么呢?”她问道,“以安乐公主的背景,想要新的灯也不难吧,说不定今日那些东西被毁了,明日就又有人听到消息送了新的去,送给公主的东西肯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费那么大劲,只为了让她伤心一阵?”陆兮兮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我觉得不大可能吧。”
“也是……”唐拂衣想了想,仍是有些固执,“那为什么非要放进灯里呢?”
“因为按照常理来说,青龙卫搜宫确实不太会去搜灯的内里,放进灯里不太会引起怀疑吧。”陆兮兮道,“而且,宫灯本是公主喜爱之物,也是千灯宫中独有,东西被藏在灯里,诬陷公主也更能令人信服一些。”
“你看那东西被找出来的时候皇上脸色都变了,若非安乐公主机灵,趁那宫女不备审问破局,今日千灯宫恐怕也不会如此简单就逃过一劫。”
唐拂衣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像是泄了气一般,有些颓废的弯了腰。
“好吧……你说的确实有理。”她叹了口气,俯身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但愿是我想多了。”
今日之事奇怪之处还有太多,可经历过方才的讨论,唐拂衣又觉得自己现下头脑实在太过混沌,就算是强撑着也不过浪费时间,与其如此,倒不如先睡一觉,等次日清醒了再一点一点思考。
反倒是陆兮兮,许是因为方才小憩了片刻,又撞了脑袋,现在倒是清醒异常,了无困意。
“比起这个,我倒是有一件好奇的事情想问问你。”她坐在一旁看着唐拂衣的动作,开口问道,“就今天那个宫女,叫……叫什么来着……”
“徐岚。”
“对。”陆兮兮连连点头,“徐岚。”
“之前你让她给府里带话,暗示我跟着她,我没发现什么异常,你没多问,我也没再多想。今日突然又闹这一出,我却是有些好奇了。”
“当初你是察觉到了什么异常所以才让我跟着她的么?”
唐拂衣将纸整理好,听到陆兮兮这么问,想了想,干脆就直接靠在了书架边,将此前自己在御花园经历的事情与自己当时对徐岚产生怀疑的原因都说了个清楚。
“所以,按你的说法……”陆兮兮若有所思,“除夕之夜那个捕兽夹是被人放在御花园梅树旁的草丛里,御花园离如意馆最近,那蛇在下完毒之后,大概率会先爬到御花园,所以按理说,原本幕后之人是想在害了十一皇子之后直接将那蛇抓住。”
“那她在那时想要出宫,或许就是为了处理掉那蛇。但因为那个东西被你踩了,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他们没能抓到,所以那一晚我跟着她才会一无所获。”
唐拂衣对此事同样有疑,然而当局者迷,她想,陆兮兮作为旁观者,或许能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于是她安静地站着,十分配合地点头应了一声:“嗯。”
“但我此前去查过,御花园的痕迹已经都被清理掉了。”
“那这就奇了怪了。”陆兮兮蹙眉。
“哪里怪?”唐拂衣问。
“你有没有注意到今日那兽夹和那条蛇死掉的样子?”
唐拂衣愣了愣:“兽夹是合上的,死掉的样子……”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我对蛇类不是很了解,不过那蛇几经人手,想必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姿态也不是它刚死掉时的模样吧?”
“不是姿态。”陆兮兮道,“那蛇的身体上有一段的花纹颜色比其他地方更深一些,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压过,我猜是因为时间久了所以没有很明显。”
“压痕?”唐拂衣蹙眉,“这我倒是没注意。”
“你能注意啥呀,你当时就顾着盯着那公主看了。”陆兮兮嫌弃道。
唐拂衣自觉理亏,垂首抿嘴不语。
陆兮兮很明显也不过是随口打趣一句,很快又恢复了正色。
“还有一点,那兽夹合起后夹嘴间几乎没有距离,这样一个兽夹若是用来捕猎普通地动物倒还好,若是用来捕蛇,难道不会立刻将那蛇夹死吗?”
“是……”唐拂衣呼吸一滞,猛地抬头难以置信的望向陆兮兮,“你的意思是……”
“嗯。”
陆兮兮看她神情便知道唐拂衣与自己想到了一处,也不在卖关子,直言道:“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惠贵妃的死本就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
有。
唐拂衣想起今日在千灯宫苏道安质问徐岚的那些话-
“本公主这三日从未离开过千灯宫,又如何知道今年百灵宫的木兰会开的如此之早?”
“宫中有花香之处不少,又是如何能保证那蛇定然会先跑去百灵宫?”-
安乐公主自然是不会知道这些,可宫中又有谁能预料花开的多早,蛇会往哪儿跑?
如若幕后之人原本就打算将十一皇子的死嫁祸到千灯宫,那又为何在十一皇子出事后的那次搜宫时不直接将蛇放进灯里?
是了。
唐拂衣倒吸了一口凉气,若贵妃之死是一场意外,那有一人便无法置身事外。
烛火跃动,晦暗不明。
陆兮兮走后,屋内再无人声。
唐拂衣靠坐在床上,侧头盯着那盏花灯看了许久,最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吹灭了床头的最后一盏烛灯-
萧国的习俗,贵妃去世后本该由其儿女操办入葬事宜,守孝七七四十九日,以尽孝道与哀思。
然而惠贵妃无子,唯一一个女儿在两年前嫁往西域,如今西境关系紧张,外加贵妃去世实在太过突然,公主无法赶回,这些事宜自然而然的就落到了其弟妹的头上。
唐拂衣日日差人打探蹲守,终于在贵妃薨逝三日后,寻到了个机会进入百灵宫,在贵妃的灵堂内见到了冷嘉明。
总是梳得齐整的长发全部披散在肩背,白色的布条覆裹住额头,垂下的布片上沾了些明显的脏污。
他眼尾微红,面容倦怠,下巴上长出黑青色的胡茬,看起来应当是根本来不及打理。
灵堂内没有其他活人,昔日的翩翩公子如今狼狈至此,转过身来的时候,唐拂衣甚至都有些不敢相认。
四目相对,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到最后,还是冷嘉明先开了口。
“难为唐大人守了三日,总算是找到机会来看我的笑话了。”他自嘲一般地轻笑了一声,似乎是已经疲惫不堪,竟不顾形象地直接盘腿做到了地上。
“到是少见冷大人这幅懒散的模样。”唐拂衣道。
冷嘉明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风光什么的都是给外头人看的,内里多狼狈也只有自己知道,懒得装了罢了。”
不知为何,眼前人这幅样子,倒是与他那位几乎与家族脱离关系的庶弟有些许相似。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然狼狈。”唐拂衣嗔道。
冷嘉明曲肘撑着脑袋,仰头眯眼盯着唐拂衣看了一会儿,又垂下头:“唐大人说的是。”
“真是你做的?”唐拂衣愣了愣,她原本也不过是想装作自己已经查明的样子来试一试冷嘉明,可这人现下的态度和神情却又让她产生了怀疑。
“是。”
极轻地一个字,说话的人连眼皮都未有抬一下。
“为什么?”唐拂衣问。
“什么为什么?”冷嘉明反问。
唐拂衣蹙眉,冷嘉明如此拖拉的状态令她越发觉得不对。
“悦妃是你从狱中救出来的,又是由悦妃亲自引荐给萧祁,你要杀萧祁,她和她的孩子也挡不了你的路,何必多此一举?”
“这丫头有了皇子之后心野得很,我不过是要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知道我当初既能救她,今日也能要了她的性命,送她去萧祁身边难道真是让她享清福的么?”冷嘉明大大方方地与唐拂衣对视,眼含轻蔑,语带讥讽,“怎么,我调教自己人,唐大人也要管吗?”
唐拂衣无言以对。
“那你为什么要将这件事嫁祸给千灯宫?”她换了个话题,“让徐岚在百灵宫外抓了蛇直接丢出去便是,何必将萧祁引到千灯宫?”
“紧要关头多此一举,你就不怕打草惊蛇?”
“我有什么好怕的?就算是任由萧祁去查青龙卫他顶了天也就是查到萧景弈那里。”冷嘉明的声音陡然变得阴狠而低沉。
“如今萧景棋被困在西境,千万人想要他的命,就连陈自松都开了口,要他杀子平愤,萧祁若是还不愿动手,那就让西域那帮人再添上一把火,我倒要看看那还能撑的了多久?”
“一旦萧景棋被杀,萧景弈又被怀疑,以他那性子,岂有不害怕的道理?”
“只要他害怕,咱们就能趁虚而入劝他造反,只要他造反,萧祝作为梁王就能名正言顺的给他定罪,出兵镇压。”
“这与我们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冷嘉明站起身,步步紧逼,“正好省了咱们自己动手。”
“倒是唐大人你,是真的害怕打草惊蛇,还是舍不得伤着苏氏,舍不得伤了千灯宫那位苏氏的小公主呢?”
“冷大人不必试探,我既以下定决心,自然不会反悔。”唐拂衣垂眼,“只是苏氏向来中立,不忠人,只忠国,当年萧祁逼宫时轻云骑也未曾参与,如今你要报仇,他们也未必会干涉。”
“若能和平共处,何必树敌呢?”
冷嘉明盯着唐拂衣看了一会儿,唇角扬起一丝玩味的笑。
“唐大人说的是。”他拍了拍方才被坐的皱巴巴的衣袂,做出一副轻松的模样,“那就劳烦唐大人将此事做的干净些,别被人看出了端倪。”
“咱们在暗处经营了这么些年,万不可功亏一篑。”
贵妃灵前的香已经燃尽,冷嘉明走上前,又点了一支,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唐拂衣没有再说话,许是真的被这最后一句中透露出的郑重与谨慎打动,却又不是为何,始终心有不安。
烟香缭绕,灵堂内一片死寂。
自从贵妃薨逝,百灵宫中的大多数宫女内侍也都被调离,如今整个院子都已经冷冷清清。
有人匆匆往这边赶来的时候,殿内的两人同时都有所警觉。
敲门声带着一丝谨慎,冷嘉明道了声“进”,便见一小内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见到唐拂衣先是一愣,得到冷嘉明的眼神许可后,他才踏了进来,将门关好,快步走到冷嘉明面前跪下。
“公子,出事了。”他压低声音,焦急不已,“咱们南街的戏班子被人端了,那里头的……”那人顿了顿,看了唐拂衣一眼,“那……那里头的人,都被抓进大牢了!”
第105章 查封 她忽然很想抱一抱她的小太阳。……
南街的戏班表面上只是一个普通的唱戏的地方,实际上是冷嘉明给先四皇子旧部寻得藏匿所之一。
这个地方做的极其隐蔽,台上唱的是最正宗的北戏,说书人多年如一日,说得都是些老掉牙得才子佳人,痴儿怨女。
台下的茶座上时常会有不同的戏痴闲话,编一些作为民间俚曲传播出去,却也从未暴露。而那些见不得人的物件,都被深藏在戏台子的下边,若非是知道其关窍或是刻意搜索,根本不可能发现。
这戏班开了许多年,中规中矩,且近几日还在过节,怎么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被查封?
冷嘉明面色一变,声音却还算冷静:“怎么回事?”
“听说……听说是吏部尚书方志甫家的小公子方协来咱们家听戏,结果有不长眼的闹事,滚烫的茶水泼了那小公子半身,小公子回去告了状,当天晚上官府就来了人,说……”那内侍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
“说什么?”冷嘉明问。
“说……我们这戏班所在的这地块和太后的命格相冲,太后身子不好,是戏班的人连年诅咒之故,也不让人辩解,就把我们的人都抓了。”
“……”
唐拂衣愣了愣,转头望向冷嘉明,只见他亦是神情复杂。
“就因为这个?”他问了一句,“没别的了?”
“没了。”那内侍摇了摇头。
“还有什么消息么?”冷嘉明又问。
“这奴就不知道了。”内侍道,“今日午前抓的人,目前也没再有什么消息传出来,只是搜了院子,大门上方贴了封条,中午的时候找了唱戏的家人去问,只说急什么,挨个审完了自会放人。”
“可这戏班子里抓进去的人少说也有几十个,这要挨个审得审到什么时候啊,我瞧着他们恐怕就是不想放,便连忙进宫来通知公子了。”
“没再去戏班子找麻烦,那便是还没审出什么。”冷嘉明想了想,“有没有打听到是哪位评事在负责此事?”
“似乎是陆评事。”
此言一出,另外两人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互相都从双方眼中读出了一丝微妙。
大昭寺评事陆青,是刑部郎中陆平长子,其妹陆云,正是苏家长子苏知还的夫人,苏栋的儿媳。
“呵。”冷嘉明冷笑了一声,“唐大人,看来你口中素来只忠国不忠人的苏氏,如今也有了私心啊。”
“冷大人如何就认定此事与苏氏有关?”唐拂衣反唇相讥,“那方小公子是萧都城里出了名的浪荡公子,说不定还真就只是因为受了欺负,铁了心要你这戏班子开不下去。怎么你冷大人明知此事还不知道叮嘱自己人当心着点,让人给得罪了?”
冷嘉明无言以对,咬着牙恨恨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理唐拂衣,转头向那内侍道:“通知宫外的人,让他们先试试用钱能不能了事。”
“是。”那内侍领命匆忙去了。
唐拂衣也没有再多呆,左右自己想问的话都已经问完,她想了想,走上前去为惠贵妃敬了柱香,也转身离开。
找个替罪羊比找个真凶要简单得多,淑妃秦俪在失子后时常有疯癫之状,尽管这病是时好时坏,但多少也舍得萧祁厌烦,春雨轩两年来越发冷清,伺候的下人们也常有不满。
想要在淑妃宫里动手脚,显然要比在千灯宫要简单得多。
秦俪的精神状态本就极差,买通两个伺候的人,稍加审讯,女人便开始疯疯癫癫地语无伦次,想要让这样一个女人在伪证上摁下手印对唐拂衣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秦俪在被人拖走的时候唇角还带着痴笑,唐拂衣站在一旁看着,心里头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三年,这样的脏事她早就已经做了不知道多少。
最初地那段日子,她整日浑浑噩噩。
冷嘉明很快就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暗中操作将张伯云送进了大牢。
异国降臣,明帝今日可以优待,明日下了大狱,谁又会在乎他是否清白?
她特地赶过去,亲手拿着满是倒刺,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到他血肉模糊,抽到他浑身上下都不再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抽到自己精疲力竭,方觉泄愤。
“张副将,当初你背叛王甫,大开城门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的下场?”
唐拂衣想,那个时候,她是痛快的。
她看着那具到最后几乎已经看不出人形的尸体被拖出肮脏的地牢,她几乎想要立刻放声大笑。
而这近乎疯狂的兴奋过后,紧随而来的又是无边际的迷茫与孤独。
她想告诉师父,那个叛徒终于有了自己应得的报应,可她甚至找不出一样可以作为祭奠的物品,最终也只能紧紧握着那把小小的蝴蝶刀,跪在雨中嚎啕大哭。
她又冷又怕。
她意识到自己无家可归。
她忽然很想抱一抱她的小太阳。
睁开眼,入目是苍白的宣纸上写的密密麻麻地文字,侧撑着睡着的姿势导致的酸痛感漫上身体,身心的疲惫似乎并未因为这短暂的小憩而得到缓解。
唐拂衣怔愣了片刻,揉了揉眉心,撑着桌面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推开门,雪还未停,天地间银装素裹,与阴暗深沉的内室形成鲜明对比。
寒气扑面而来,守在一旁的侍女连忙为她披上披风。
“多谢。”唐拂衣开口。
那侍女恭敬地弯腰,没有答话。
唐拂衣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望着白茫茫的雪幕,又想起今日午前收到的消息。
萧祁下了严令,任何人都不得再提要刺死大皇子以平民愤之事,且又加派人手,加紧了对其先前赈灾之事的取证与调查。
唐拂衣只要萧祁死,至于其他人的死活她并不关心,可这对冷嘉明而言很显然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按照萧国承袭皇位的传统,萧祁死后若还有成年且有能力的后代在世,当优先由其后嗣继承大统,届时若冷嘉明再想扶萧祝上位,名不正言不顺,多出的麻烦事恐怕不止是一星半点。
可原本萧祁几乎都已经要松口,短短几日的功夫又改了主意,变化之快,令人不由怀疑这其中必有蹊跷。
陈自松乃是其最信任之人,若这并非是他的主意,隐于幕后者又会是谁呢?
在这个节骨眼上力保大皇子,仅仅是念在所谓父子亲情,还是有人察觉到了什么,提前做了防备?
唐拂衣想起那个被用一个十分荒唐的理由查封掉的戏班,这几日自己在查案时,也打听到冷嘉明正为此事烦躁不已。
送去的钱陆评事来者不拒,问什么时候能放人,却总说在审,在查,别着急。可嘴上说着审审审查查查,审了几日了却也没听说有审出什么名堂,查了半天却没见着查案的人。
“啧啧啧,那么多钱呐,都打水漂了,真是……太……太可惜了……”冷嘉良低着头,故意用力吸了吸鼻子。
唐拂衣冷眼看着他那副装模作样实际上也快要装不下去的“伤心”模样,实在是太过滑稽。
实际上那钱再多,对于冷嘉明而言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之所以只送那么点,不过是因为害怕送多了引起怀疑。
“不过你别说,看不出来这方小公子还真是个大好人,改日我得去巴结他一下,我与他定是一见如故啊!”
对于冷嘉良而言,能让冷嘉明吃瘪的人每一个都会被他单方面引为知己。
唐拂衣回过神来,雪似乎是比方才小了许多。
“我出宫一趟,若是有人来找我,就让他去找陆掌事。”她弯腰拿起靠在门边的油纸伞抬脚步入雪中。
近日事忙,好不容易了了一桩,偷得半日清闲,唐拂衣还有一个人要见。
出了宫,走过长街再往西去,挑了个无人处,换上自己提前备好的黑色披风,拐进一个破旧仅容一两人并排行走的小巷。
巷子两侧都是民居,雪在屋檐和各种断裂的横杆与木桶上积了厚厚一层。地面被人踩得看起来有些脏兮兮地,窗台上破败的花盆里,还立着已经死去不知道多时的枯枝。
唐拂衣走到一处人家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谁啊!”屋内传来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很快那木门被打开,来人断了一臂,满面胡渣,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
正是三年前,唐拂衣与苏道安同去城外校场寻何曦时,遇到的那位牵马的老兵。
既知苏道安才是当年扰月山中的那个小姑娘,那先前那位“安乐”的来历若有可能,唐拂衣也想查上一查。
可白虎营在当年出事后几乎就已经大换血,唐拂衣在军中没有人脉,一个尚宫要打听这些事情又太容易惹人怀疑,思来想去,倒是想起了这位养马的老兵。
“周牧尉,好久不见。”她笑了笑,“不知你可还记得在下?”
“您是……”
周争对唐拂衣大约是已经没了印象,但见她虽披着黑色的披风,却藏不住周身散发出的上位者的气质,也不敢太放肆,只是小心翼翼,态度恭敬。
“三年前银鞍军何统领回都述职,我随安乐公主同去拜访,咱们见过一次。”唐拂衣道。
“呃……这……”周争依旧一脸迷茫。
“您不记得也无妨,如今我在尚宫局当差。”唐拂衣摘下自己的公牌给他看,又在他慌慌张张想要跪拜时一手将他扶起。
“周牧尉是猛士,公主特地叮嘱我等礼待,我自万不可受您的大礼。您也不必拘谨,我今日来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受公主所托,来向你打听一些事情。”
“是,是。”周争连忙点头,侧身让了条路请唐拂衣进屋。
屋内点了炭盆,厚重的门帘放下,所有的风雪都隔绝在的屋外。
“公主是想问什么,只要是我知道的,自然是无所不答。”周争请唐拂衣坐在到床边的木桌旁,倒了茶水,“招待不周,大人见谅。”
“无妨。”苏道安没动那茶水,开门见山,“有关当年那位您提到的那位白虎营中害的林将军染上了紫药的女人,周牧尉可还有印象?”
“有!自然是有!”周争一听这话竟是忽然又变得激动起来,恨恨道:“那女人便是化成了灰我都能认得!”
“她叫什么名字?”唐拂衣觉得自己的心砰砰直跳。
“安乐,她叫安乐!”周争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他娘的,起了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却未料到竟是如此蛇蝎心肠的毒妇!亏得林将军当年对她那么不薄,她竟就如此报答!”
来此之前她已有准备,但真的听到这个名字,唐拂衣旧是有些难以抑制心头的激动。
“公主要问的正是此人。”她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缓,“周牧尉可否将你所知事无巨细,全数相告?”
第106章 真相 “大人,那女人还养蛇!”……
“自然,公主想知道,我不敢有隐瞒。”周争连忙答话。
“那就麻烦周牧尉从初次见到这位安乐姑娘说起可好?”唐拂衣问。
周争连连点头,稍加回忆,便开了口。
大约是常年在军中不曾娶妻,回来后又与老马相伴,周争并不善言辞,说起话来有些颠三倒四,唐拂衣仔仔细细耐心地听着,总算是了解了个大概。
与她来之前所猜测的大差不差,安乐当年对自己说的话真假参半。
捡来的梅花络与安乐这个名字或许皆为巧合,而身世与来历应当皆是虚假。
她并非是被抓到白虎营中,而是被林恒“捡”了回去。
“那日恰逢斥候来报,似乎是说南唐那边有什么动向,林将军亲自带人在营地周边巡逻,回来的时候马背上就带了一个小姑娘。”
“那日恰好是我看门,军中的女人本就少,将军忽然带回来一个,我自然印象深刻。”
“她遍体鳞伤,瘦弱不已。将军给她找了个营帐安顿,差人照料,本想着待她病好就将她送走,却没想到她竟跟将仇报,勾引将军染上紫药!”
周争恨得牙痒,声音都高了几分。
“你怎能确定是那女子勾引,而非林恒自己见色起意?”唐拂衣听着这话有些不爽,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大人!”周争忽然站起身,“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话说的难听还请您多包涵。但军中妓女不少,只要多给些钱,那事儿办的不是一般的好,将军也并非没有去找过,但那姑娘被带回来的时候瘦骨嶙峋,怯生生地如何能尽兴?并非是我在为将军开脱什么,但将军若是想要对她下手,何必单独给她安排营帐,军中药材本就紧张,将军又何必特地差人为她医治!”
“而且,那紫药就是在她来之后不久才在军中流行起来的,此前,我也在白虎营军中呆了多年,根本没有见过那东西!”
“先前白虎营被查,但想必尚有旧人在,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再差人随意去查问,若我有半点冤枉了她,我愿领凌迟之罪!”
唐拂衣垂头望着周争佝偻着身子,仰着头,言之凿凿,声声泣血,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再年起依旧是嫉恶如仇,一时竟是无话。
她知道安乐是冷嘉明从白虎营出事后被抓的军妓里捞出来的人,若庄生晓梦一事与冷嘉明有关,那安乐就极有可能是被冷嘉明提前就安排在军中,以待时机散布毒药,这与周争所言相符。
那,若是如此,此人如今在宫中又是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唐拂衣想起安乐在初封美人后对自己说过的话,她说她不愿一辈子为奴为俾,说她恨透了萧祁。
她说她要为自己报仇,要让那些糟蹋自己的人付出代价。
她说只要自己未来有了皇子,就有了权利,来日就有可能将萧祁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她要看他痛苦求饶的模样。
那个时候,她声色中的愤恨与悲怨并不像假的。
狭小凌乱的屋内安静而压抑,唐拂衣手指摩挲着杯盏,低头沉思。
冷清淮在生六公主时伤了身子,不再能生育。或许冷嘉明最开始是试图想要利用安乐,借腹生子。而当他发现这个女人试图要逃离他的掌控,便试图将她和她的孩子杀死,又美其名曰:“给她点颜色看看。”
在除夕夜的合宫宴上下手,如此猖狂的手段,何尝不是一种警告?
“对了大人,还有一件事。”周争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口。
“嗯。”唐拂衣正沉浸在思考中,闻言有些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你起来说吧。”
周争不动:“大人,那女人还养蛇!”
不知是否是因为提到此事有些害怕,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惶恐。
“什么?”唐拂衣愣了愣,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周争是在说什么。
“大人,我不是胡言乱语,我亲眼见过!”周争以为唐拂衣是不信,连忙又急道,“此前,有,有一日,我晚上出去方便的时候,恰好看到那女人从将军的帐中出来,她衣衫不整的,我就……我就……”
“你就多看了两眼。”唐拂衣回过神来之后比周争更加着急,“然后呢,快说。”
“是,是。”大约是觉得自己这幅模样有些丢人,周争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当时恰好看到有条半只手臂长的小蛇爬到她脚边,还没来得及看清就爬上了她的……那个,小腿。”
“我,我本来就怕蛇,当时差点吓得半死,本来鼓起勇气想提醒她,结果就看到那蛇一只爬到她的脖颈处,蛇头还十分亲昵的蹭了蹭她的,那个……那个……”
“下巴?”唐拂衣问。
“是,是,对,下巴,是下巴。”周争连连点头,“然后,然后她竟然就带着那蛇回去了,大人,您说,这若不是自己养的蛇,哪能这么亲密啊?”
“你还记不记得那蛇是什么样子?”唐拂衣蹙眉。
“这……隔了这么久了,再加上当时也是夜里,天太黑,我只隐约记得那蛇花花绿绿的,具体样子……是真的记不清了。”周争说着,见唐拂衣神情复杂的盯着自己,又有些疑惑。
“怎,怎么了吗,大人?”他支支吾吾地开口,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没有。”唐拂衣摇了摇头。
她仰头将杯中已经凉了的茶水饮尽,站起身来,掏出一颗金珠放在茶杯边,赶在周争惶恐地想要推拒前开了口。
“周牧尉不必推拒,你今日帮了我们不少,这是公主的谢礼,你大可安心收下。”
“那……那就,多谢公主了。”周争听对方声音里的不容置疑,便只弯腰道谢。
唐拂衣点了点头:“今日你我交谈之事切不可外传,若有人问你,你只说是你的某个亲戚来找你拜年便是。”
“是。”周争连忙答应。
唐拂衣没再多呆,她甚至已经分不出一点心思在去关心安乐的身世与她和冷嘉明的关系,她如今满心满眼都是周争最后提到的那条“花花绿绿”地小蛇。
是花坠么?
葛柒柒说花坠蛇确实不多见,但自己此前也未细究这蛇的来历。或是私养或是捕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利用那蛇害人的方式。
可若那蛇是安乐所养,那便是大不相同了。
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唐拂衣的脑子,她几乎不敢再往下细想。
雪后的长街熙熙攘攘,小贩们拿着扫帚各自在打扫摊前的落雪,顽皮的孩子用冻得通红的双手搓了大大小小的雪球丢来丢去,砸到摊车上免不了一顿谩骂,砸到唐拂衣身上,后者却毫无知觉。
小九就在离宫门不远处等她,唐拂衣将黑色的披风脱下递过去,又换上自己原本的披风,来不及交代什么,便匆匆回宫,径直往翠廊苑去。
一路上脑海中各种场景如走马灯般闪过。
她想起除夕那日司医署的医馆在萧祁面前颤颤巍巍,说悦妃九死一生,萧祁首先想到的却还是问一问能否保住那个已经死了的胎儿。
那个时候,她感叹帝王之凉薄。
想起前不久在千灯宫的那个雪夜,女人趴在地上凄厉的哭吼,声声泣血要苏道安偿命。
那个时候,她以为她不过是受人蒙蔽,被人利用。
想起在慧贵妃的灵堂,冷嘉明爽快的承认了一切,反客为主,质问自己是否是对苏氏心软。
那个时候,她没有去深究对方声音中的讥讽有何意义。
“唐大人稍等,奴婢这就去通报。”守门宫女行了礼,匆匆往殿内去。
唐拂衣没有说话,她仰起头,看着匾额上翠廊苑三个大字。
一直到徐岚那场几乎可以被称为拙劣地诬陷之前,此事无论如何审都毫无线索。
司膳局与御膳房负责夜宴饮食的宫女和侍者们受尽了酷刑,却无有一人交代自己的罪行,口口声声的“冤枉”和“不知”,到最后也只能惨淡收场。
可若受害者也正是加害者,那要如何为这些无辜者伸冤?
若又有人刻意掩护,那要如何拨开迷雾,才能看清这如此扑朔迷离的真相?
且不论安乐自己也是差点丢了性命,谁会去怀疑一个母亲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大人,我们娘娘正在内殿,请您随奴婢来吧。”那侍女很快回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会么?
唐拂衣觉得自己迈步的动作有些艰难。
为了复仇,为了让对方痛苦,甚至不惜要牺牲自己的性命?
还是说,这完全只是自己的恶意揣度?
她跟着那侍女穿过前院和正殿,沿着走廊到了内殿门口。
雕花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女人撑着手臂坐在窗边的榻上,一身素衣,长发披肩而下,伸出手指沾了点茶水,正低头在桌面上写写画画。
一名宫女正站在桌边,为她添茶。
见到唐拂衣进来,安乐用手掌将字抹去,抬起头向她扬起一个疲惫而牵强地笑。
“拂衣来了。”
大约是因为先前哭叫的时候伤了嗓子,安乐的声音沙哑异常,满是压抑的痛苦,不论怎么听,怎么看,这都只是一个刚失了孩子的,再平常不过的可怜母亲。
唐拂衣看着她,尽管面色苍白,眼角发梢都带着哀切,那副瘦削弱不禁风地可怜模样,却只令人越发想要怜惜。
“不必多礼了。”她赶在唐拂衣欲弯腰前开口,“这种时候还能想的起来探望我的,也只有你了。”
“来。”女人招了招手,又拍了拍桌子的另一侧,“快坐过来吧。”
“刚好,青玉,那茶,给唐大人也倒上一杯吧。”
第107章 报仇 “你可知这里,曾经有过多少这样……
那位名叫青玉的宫女原本已经转过了身,忽然又被安乐叫住,准备离开的动作稍稍一顿。
“是,娘娘。”她先是回头应了一声,而后走到圆桌边,取了个杯盏,放到安乐的另一侧,将茶水添满。
唐拂衣看着她的动作,待到她添完了茶,垂着头往自己走过来的时候,方又觉得有些眼熟。
她与青玉擦肩而过,走到塌边低头看了眼茶水。
“等等。”
青玉已经半只脚踏出了殿门,唐拂衣这一声喊声音不大,却似乎是将她吓了一跳。
“唐大人还有何吩咐?”
“我今日并不是来找娘娘喝茶的,麻烦姑娘把这两杯茶一同撤下去吧。”唐拂衣开口道。
“啊?”青玉没想到唐拂衣会如此说,有些不确定地望向安乐。
安乐落在唐拂衣身上的目光多了一丝审视与思虑,片刻后,她挥了挥手。
“罢了,既然拂衣说不想喝,那你撤下去便是。”
“啊?是。”那位名叫青玉的宫女连忙走过去,将两人的打茶杯连同茶壶一道拿走,端了出去。
“门关好后离远些,找人看着,不要任何人靠近。”唐拂衣又道,“十一皇子被害一案,本官还有些话想单独与娘娘说,不想任何人打扰,再引娘娘伤心。”
守门的宫女听见唐拂衣如此说,动作一顿。
安乐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讶:“此事前几日不是已经结案了么?”
“真凶虽然已经认罪,但……手法过程还需要调查完善,其他的参与者还没有完全找到,恐留后患。因此有一些细节,下官还想与娘娘单独确认一下。”唐拂衣道。
安乐愣了愣,她有些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而后,在宫女不定的目光中,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
“既是如此,那便依拂衣所言。”
她说着,又补充交代了一句:“唐大人是本宫的旧友,情谊非比寻常。在翠廊苑,她说什么,你们听着便是。”
这已经不是这个女人第一次对自己露出这样一幅讨好而亲密地神态,可她并不是当年的那个人,这些熟络与亲密,从最开始那句“拂衣这个名字我有印象”开始,全部都是刻意又虚伪的欺骗。
其原因与目的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到如今,站在眼前人面前,唐拂衣只觉得无比空虚又疲惫。
她忽然有些不想再问。
毒到底是谁下,安乐与冷嘉明是什么时候认识,冷嘉明为什么要替她认下这件脏事。
这些真相到如今还有什么追根究底的必要?
即使是知道了苏道安才是当年那个孩子那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她已经认错了人,判错了案。
这是她自己当年毫不犹豫选择的路,舍弃了一切,步步为营地走到现在,如今终于即将结果,竟又开始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来证明这条路是错误的。
这何其讽刺。
那宫女领命关门,脚步声逐渐远去,本就安静的内殿与其周遭都没了人声。
屋内一片安静,萧都城地冬日好不容易迎来一个不落雪地午后,天光透过内点大片的白色白透明窗纸,将宽敞地室内映得亮堂堂地。
唐拂衣没有坐下,而是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眼前人,良久都没有动作。
她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又或者,她确实已经失去了求证的兴致。
她忽又有些后悔自己去找了那个老兵,无知与全知到底哪一个更好?
唐拂衣难以判断。
“拂衣……你的脸色不是很好。”安乐开口,声音中颇有些小心翼翼。
见唐拂衣依旧一言不发,面色不善,她抿了抿嘴:“你……是不是在怪我?”
“那日在千灯宫,是我做错了,可我也并非有意。”女人说着,抬手掩面,抽泣呜咽,“我当时以为……以为是安乐公主害了我的孩子,也没有心思细想,满脑子皆是要为我的孩子报仇,哪怕是拼上我这一条命也无所谓。”
“景荣去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怀胎七月,司医说,那是个女孩儿,如果她能健康的来到这个世上,一定会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公主。”
“那日我在千灯宫是实在是气昏了头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并非是存了心要诅咒公主,我只是……我只是……”
她说着,似乎是真的心痛不已,抬手揪住自己胸口的衣衫,佝偻着腰,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颗颗滚落,砸到前襟和地面,竟是怎么都再说不下去了。
“拂衣,那种痛彻心扉的感受,你会理解我的,是吗?”
唐拂衣盯着安乐的眼睛,漆黑的瞳孔中映出自己无比冷漠地神情。
一个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和其可怜。
可若那孩子是被母亲杀死的,又当如何?
可怜?可恨?
亦或是可悲。
“我知道安乐公主对你有救命之恩,你的心里始终是不愿意伤害她的。”安乐已经止了哭,半干的泪痕却任然爬在她的面颊之上,“待我身体好些,我就亲自去给她道歉,如何?”
她央求道:“拂衣,你别生气了……说句话吧……”
唐拂衣实在是不想再面对她这幅虚伪的样子,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压下自己内心作呕欲望。
“那一夜,皇上议政完后,本应是回宫歇息,却心血来潮去了百灵宫,想要看看贵妃的棺椁,在离开时,意外抓住了想要将捕兽夹藏起来的徐岚。”
她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更为冷静。
“他们将徐岚带去司刑局审问,一个多时辰后,徐岚受不住酷刑,交代了其是受安乐公主指使。”
“未免信息泄露,帝后二人即刻便带青龙卫一同前往千灯宫,想要将此事问个清楚明白。”
安乐眼中的柔弱随着唐拂衣的讲述慢慢转变为困惑,唐拂衣不动声色,只是默默将对方的反应尽收眼底。
“可悦妃娘娘,您又为什么能赶在帝后到之前来到千灯宫闹事?”
“是什么人如此神通广大,能在徐岚交代之前,就提前将这个信息从她脑子里挖出来,送到您的面前?”
是了,那一夜的古怪之处还有一桩,就是安乐出现的时间。
唐拂衣想,当时萧祁来的太过突然,加上后面小公主逢凶化吉,她也没有再去深究此事最开始的那些细节。
而方才安乐又提起此事,倒是令她灵光一现。还原真相所需要的最后一块拼图,终于出现在了它该在的位置。
安乐面上的柔弱与恳切不知何时竟已消失的一干二净,她歪着身子,眼尾下垂,那些纵横其上的泪痕,上一秒还残留着楚楚可怜的余温,如今衬着那玩味而审视的眼神,却是越发冰凉。
“此事我也不知,不知是哪里来的小宫女路过宫门口的时候多了句嘴,青玉恰好听到,便进来禀告给了我。”
比起解释,她说这话的语气,更像是在兴致勃勃地等着看她接下来要如何反驳自己。
“或许是她听错了,又或许,是幕后之人想利用我去陷害安乐公主。如此看来,这幕后之人的心思还真是……”
“悦妃娘娘。”唐拂衣开口打断了安乐,“当年您在白虎营军中时养的那条小蛇,如今可还好么?”
安乐的面色骤然变了,她盯着唐拂衣,目光变幻莫测,最终只是慵懒而无奈的轻轻一笑。
“拂衣,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能带给我惊喜。”她的声音里细品还有些许欣赏,“白虎营的旧人应该也都快死绝了吧?也不知道这事儿你是从哪儿挖出来的。”
“为什么?”唐拂衣没有搭理她的这些“夸赞”,只是自顾自的继续问。
“为了报仇喽。”安乐曲起手臂撑在桌上,掌心托住下巴,斜倚着身子,手指中指轻轻点着自己的面颊,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这句话说出来,于她而言似乎不过一句再寻常不过的玩笑。
“我恨萧祁,此事你不是早就知晓?”
“你恨他,又为什么要生下他的孩子?”唐拂衣问。
“因为孩子会给我带来更多的权利和更高的地位,像我这样毫无背景的女人,若是没有孩子,怕是死了都不会有人为我收尸吧?”安乐勾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又露出一抹诡异而兴奋地笑。
“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出生,看着它从咿呀学语到叫出第一声父亲,从蹒跚学步到会跑会跳,再亲眼看着他吐血而亡。而新出世的那一个,巴掌大的一点,浑身的皮肉都被腐蚀,小小的内脏从指缝间落下掉在地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种感受,光是想想都令我热血沸腾。”
“只是可惜,我没能亲眼看到他的表情。”她说着,忽然抬眼盯猎物一般盯住了唐拂衣,迫不及待地问她:“拂衣,你看到了么?一定非常好看吧?”
嘶哑阴柔的嗓音像是毒蛇,绕着脖颈,一寸一寸地攀上耳根,令人毛骨悚然。
炭盆带来的暖意微不可觉,整个室内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寒意横生。
“可……”唐拂衣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克制不住的轻微颤抖,“那也是你的孩子。”
“一个不留神,你也会死的。”
空气有片刻凝滞。
“我的孩子?”
安乐目光呆滞,喃喃重复了一遍,而后,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忽然爆发出一阵尖锐地大笑。
笑得前仰后合。
笑过之后,她一面抬手抹去眼角的泪,另一手撑着桌子,有些艰难地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向唐拂衣走过去。
她走到她的身前,望着她的眼睛,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扁平的小腹处。
一声“拂衣”出口,方被抹掉地泪水终于如决堤地洪水一般奔涌而出。
“你可知这里,曾经有过多少这样的孩子?”
第108章 自尽 “你想萧祁怎么死?”
唐拂衣如遭雷击,整个人呆愣在原地,浑身僵硬。
她几乎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又或者,安乐的话并不难懂,只是她不愿意也不敢相信。
而安乐则依旧是双眉紧皱,嘴角却无法遏制地上扬。
就是这种表情。
她紧紧地盯着唐拂衣,阴沉而沙哑地嗓音,就像是一条毒蛇在耐心地引诱着自己中意的猎物,等待着她自投罗网。
“那一年我十四岁,那些人闯进我的家中,他们举着火把,拿着刀,见物就砍,见人就杀。我娘将我藏进家中的暗道里,透过暗道的缝隙,我眼睁睁地看着无数的刀子捅进母亲的身体。她倒下来,刚好挡住了那条细缝。”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家里还有这么一条暗道,缝隙被挡住之后,里面很暗很暗,一点光都没有。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听到无数地哭声与尖叫,还有求饶,还有怒骂。那些声音,有些我很熟悉,有些我难以分辨,可不论那些声音说了些什么,回答他们的都只有刀剑狠狠刺入血肉的声音。”
她一边笑,一边哭,一边说,一边看。
震惊,恐惧,愤怒,怜悯。
她十分乐意看到这些情绪的出现,她喜欢人们身上与生俱来的善意与责任感——那是自己最趁手的刀。
“那些血的味道,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楚。我知道我应该赶紧逃跑,可根本站不起来。我不住的干呕,浑身颤抖,四肢瘫软。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喊杀和哭叫都消失了,当我以为这场恶梦终于过去了的时候,等来的却是无穷尽的热浪与浓烟。”
唐拂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些多年前属于一个十四岁女孩地惊惧,绝望,仿佛穿越了六年的时间,通过少女二十岁的声音,原原本本地传递到了她的脑中。
“我不想死,所以我拼了命的跑,跑出密道再回头看的时候,我自幼长大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安乐目光悲切,仿佛真的越过唐拂衣,看到了当时那一场触目惊心的大火。
“那场大火烧死了我的母亲,还有自幼伴我长大的许许多多的人。而后来我才知道,在那场火烧起来的时候,我出门在外的父亲和两个哥哥,也早就已经为人所杀。”
“从那时起,这世上便只剩我孤身一人。”
“我无处可去,只能四处逃窜。可我自幼都未曾离家太远,根本不知道要如何生存。我被人欺骗,被人打骂,被人抓了卖钱,再卖掉,逃走,再被抓……我早就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人摸过我的身体,记不清怀过多少次孩子。”
“最开始的时候,是那些人逼我喝下堕胎的药,到后来,每一个孩子都是被我亲手杀死。”
“再后来,我就遇到了冷先生。”女人的眼中掠过一丝欣慰,“他救了我,作为交换,我也要为他办事。”
“他用计将我送进白虎营军中,尽管我依旧只是一名军妓,但这已经比先前好上太多,至少我有了一个可以安定呆着的地方,不用再流离失所,四处漂泊。”
“可即使是这样,我又做错了什么,我们一家又都做错了什么,我为什么要经历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其他人犯下的错,最终都要报应在我的身上?”
“我在军中散布那药,我当然知道这是错的,可我没有办法,我只是想活着,我不得不这么做!”
安乐微微弯着腰,掩面痛哭。
眼前人良久的沉默正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正是她所期待的结果。
“拂衣,抱歉……”安乐轻唤着唐拂衣的名字,万分“真诚”地道歉,“那个时候,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真话,但当我意识到你认错了人后,却还是故意欺骗了你。”
“你真的太好了。”
“母亲死后,再也没有人对我那样温柔,我只是,只是害怕……害怕你知道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之后,就会不要我了……”
“我只是不想失去你……”
当她通过那些曾经的苦难标榜自己是个可怜的受害者,怜悯她、原谅她所作下的一切恶事,似乎也成为了某些人标榜自己良善的标杆。
可她不需要怜悯,更不需要原谅。
漆黑而浓密的睫毛轻颤了两下,掩去眸中那一丝残忍地兴奋。
那个叫林恒的蠢货,甚至死到临头都还在内疚自责,说着什么对不起,以后不能再护她周全,让她找个隐秘的村庄好好生活的鬼话。
殊不知他每一次叫自己名字都令她极其恶心,每一次的触碰与抚摸都令她万分想吐。
她不需要怜悯,不需要原谅,她只要那些人死。
“可是你马上就能杀了萧祁了不是么?”唐拂衣开口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声音还在轻微的颤抖,“为何还要如此伤害自己?”
“因为不够!”安乐猛地抬头,她的眼中还带着未干的泪,咬牙切齿,嫉恶如仇,“比起我所受的罪,只让他这么舒舒服服地死掉简直是微不足道!”
唐拂衣又闭了嘴,她无法反驳。
而这些反应落在安乐的眼里,却只令她越发满足。
多么可爱的人啊。
会自觉地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会反思自己是否拥有指责他人的立场。
“啊……抱歉。”
“这是你从未接触过的事情,大约也难以想象,是我的错……我不该说与你听的……”她抬手轻轻抚上眼前人的半边面颊,目光专注而深沉,像是在抚摸着什么珍宝一般,声音沙哑缱绻,又透着一种诡异地愉悦。
“吓到你了吧?拂衣……”
“啪”地一声脆响,唐拂衣一把打掉了安乐的手,后退了大步。
而安乐的身子本就虚弱,冷不丁被这一股大力一带,竟是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悦妃娘娘,请你自重!”
唐拂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垂头望向趴在地上的女人,声音抖得厉害。
那声音像是毒蛇绕着自己的脖颈向上攀爬,趴在耳边嘶嘶吐着红信,瘙痒难耐,再多听一声就会当场丧命。
安乐的目光暗了暗,她盯着自己那只被打掉的手掌心看了一会儿,而后缓缓爬起来,一瘸一拐走回塌边。
这一次,她坐的无比端正。
“从我杀死第一个人开始,我就发过誓。若哪一日我不慎身亡,那便罢了。但只要我活着,我就一定会不惜一切让那些曾经直接或是间接伤害过我的人付出代价。”
犀利,稳定。
她就那样坐在那里,有那么一个瞬间,唐拂衣似乎是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她知道,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是清醒的。
“拂衣,这么多年了你总是不愿承认,你与那小公主注定殊途。”
“你想要的东西她给不了,我才是你的同路人。”
唐拂衣看着安乐向自己伸出手,那些柔弱和悲伤都消失的一干二净,就好像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她一人做的一场极端又恐怖的梦。
“拂衣,你应该来我这边。”
唐拂衣没有动。
“如今萧祁一面拨送更多药品和物资去往西境,一面调重兵准备以暴力镇压动乱,调查此事的官员们近几日也将返回,到时候大皇子心系万民的德行就会被昭告天下,他是铁了心要保住萧景棋。”
她声音冷静,目光沉稳。
“任你在后宫如何兴风作浪,只要大皇子不死,冷嘉明的计划就并非名正言顺,就算到时候有陈氏支持,反对之声过多,恐怕也难以压制。”
“且,如今苏家大公子苏知还奉命带领轻云骑精兵赶往西境,西域七国先前蠢蠢欲动,有轻云骑坐镇大概率不敢造次。何氏虽然没落,但银鞍军勇武不减当年,更何况何苏二姓本就交好,到时候萧都城一乱,大皇子带兵杀回来,就凭这城里日日养尊处优的杂鱼乱虾,难道能挡得住日日在外拼杀的勇武之师?”
安乐沉默着听完这段话,唇角轻动,露出一个唐拂衣看不懂的笑。
“拂衣,你比我想的还要更聪明些。”安乐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欣赏,“只可惜,何苏二氏恐怕是没有这样投诚的机会了。”
“什么意思?”唐拂衣蹙眉,心生不安。
“午后刚从西边传来的消息,大皇子……”安乐十分恶趣味的顿了顿,看着唐拂衣的眼睛,微微耸了耸肩,做出一副无奈的模样。
“自尽了。”
“……”
尽管已经做好了准备,真正亲耳听到这三个字,唐拂衣依旧是震撼不已。
“儿臣无能,辜负了父皇的期待,若以我一死能稍稍为父皇分忧,那儿臣死而无憾。”安乐故作深沉了学了一句舌,又摇头感叹,“看呐,多么善良懂事的孩子啊。”
“真是可惜了。”
她感叹完这句,还是没能忍住笑出了声。
唐拂衣听着安乐的那句话,看着她大笑的模样,只觉有一股怒气从丹田处一路指望上窜,窜到脑中,却又忽然灭了个干净。
她实在是不知自己现下到底是该作何表情,或许应该是与安乐一样高兴,又或是松了一口气,可事实是胸口堆积的郁气不减反增。
这简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玩笑,所有人以为事情的主动权在皇帝的手里,千防万防,却没能防得住这位大皇子自己的幼稚与愚蠢。
“看到了么?”安乐笑过了,又开口,“萧祁就算是意识到了又怎么样?老天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来,拂衣,告诉我。”
“你想萧祁怎么死?”
第109章 正月十二 三年,师父从未来梦里看过自……
夕阳西下,积雪堆在两侧红墙的根部,陈旧的宫道则是被雪水洗的有些泛白。
一路上向她行礼的声音都被她忽略,翠廊苑里安乐最后说的那些话却言犹在耳。
“拂衣,你想萧祁怎么死?”
“不如让我来送你一份大礼吧。”
女人如今的游刃有余令她感到震惊,唐拂衣想,她并不介意萧祁的死法,但安乐口中的“大礼”,却令她万分真切的感到心动。
这是她筹谋等待了多年的心事和目标,她确实没有办法做到对此毫无期待。
“当年萧祁执意要战,派白虎营远征南唐,而轻云骑在青崖关一战之前几乎都在西北平乱。”她开口道,“你说你要伤害过你的人付出代价,轻云骑并不在其列,你也没有必要再为难苏氏吧。”
“啊……自然。”安乐答得十分爽快,“我只报复与我有仇之人。”
安乐是冷嘉明的人,苏氏向来忠姓不忠人,冷嘉明要扶萧祝上位,本身并没有和苏家作对的必要。
唐拂衣想,自己本该安心。
然而此事尚有诡异之处——冷嘉明与安乐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些微妙。
不论是谁杀了人,左右都是要自己找人背锅。后者为前者顶罪,或也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可怪就怪在,冷清怀死了。
冷清怀的死虽说只是个意外,但意外的根源却是安乐出于个人恩怨的报复。
而那日在灵堂,冷嘉明表现出的态度,如今看来分明就是一种保护。
他是在保护什么呢?
对于冷情怀的死,他是真的浑不在意?
又或者,他们二人之间还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关系?
是爱么?
唐拂衣自顾自的摇了摇头。
像,又不像。
当年白虎营出事,冷嘉明既有能力将军中所有被押解回都城的女人救下,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一个人带走自然也不会是一件难事。
可他却并没有那么做,而是将其送到了萧祁的身边——如今看来,这大约是安乐本人的意愿。
合作?
唐拂衣蹙眉。
平等的合作对象——这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可真的有人能为自己的合作对象做到这个地步?
冷嘉明要为先四皇子平反,要安插自己的人在宫里,冷清怀难道不就是一个现成的眼线,为什么要大费周章,选择安乐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作为自己的合作对象?
他是在图谋什么呢?
图一个孩子?
可现在孩子死了,冷嘉明却依旧在为安乐遮掩。
在这两人的关系里,冷嘉明反而更像是弱势的一方。
唐拂衣忽然顿住了脚步。
是了。
她眨了眨眼。
救人,引荐,遮掩。
冷嘉明对安乐,与其说是利用,不如说是帮助。
而今日看安乐本人的态度,她似乎甚至都不知道是冷嘉明为自己背下了这一口黑锅。
太怪了。
唐拂衣想,自己本也没有必要去纠结他们二人的关系,但不知为何,总是有些放心不下。
就好像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被自己遗忘了一般,心头的不安如浓雾,始终难以散去。
她轻叹了口气,跨入尚宫局的大门,径直就回了尚宫处,陆兮兮正撑着脑袋靠在正殿侧的案桌边打盹,见她进来,连忙起身迎上前来。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出大事……”她说着,忽然注意到唐拂衣身后跟着的人,“这位是……”
“翠廊苑的宫女青玉,来给司药局给悦妃娘娘取药的,我恰好过去,便带着她一同回来了。”唐拂衣道,“你要说的是大皇子的事么?”
“你已经知道了?”陆兮兮有些意外的眨了眨眼。
“嗯。”唐拂衣点了点头,递过一个眼神。
“啊……”陆兮兮眼珠子转了转,“我……呃,下官忽然想起来还有件要紧事要办,下官就告退了!”
她言罢,一溜烟儿似的跑出了正殿,顺便将门关了个严实。
算不上很大的殿内只余下两人也显得有些空旷,唐拂衣转过身,只见那为名叫青玉的宫女站姿略显局促,双手垂在身前紧紧搅住衣摆,垂着头,隐约能看到她眼中的一丝警惕。
唐拂衣走到她面前,也不与她迂回,直接问她:“你要杀悦妃?”
青玉整个人都重颤了一下,她万分震惊的望向唐拂衣,四目相对的瞬间,她便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再辩驳的必要。
“大人既然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干脆当场揭发我?”她咬牙恨道。
“你在那茶水里下毒,还亲自端过去,事发后连查都不用查就能给你定罪。”唐拂衣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问她,“你要杀她,自己也不准备活,又不想连累其他人。”
“为什么?”
所有的小心思都被眼前人说中,青玉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似乎是纠结了片刻,有些自暴自弃地移开了目光。
“因为她杀了翠芝姐姐。”
“你的姐姐?”唐拂衣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
“不是亲姐姐。”青玉的声音里夹了些许悲伤,“我刚入宫时,因为年纪小,手脚笨,总是被人欺负,只有翠芝姐姐一直护着我。”
“翠芝姐姐是很好而且很厉害的人,她一直说自己想要考女官。”
“后来她考上了,我也特别为她开心,却没想到那竟是她的催命符!”
小宫女提到曾经善待自己的人,还是没能忍住泪如雨下。
唐拂衣忽然想起来了这个名字,她是自己从青崖关回来后第一晚所住宫殿外头守着的那两名宫女之一,也是自己去尚宫局就任前引自己进门的那名典药,却在两三天后就暴毙在了自己的屋子里。
“我记得,她的本名是叫秦瑶,死因是心疾复发?”她开口道。
“才不是!”青玉忽然提高了些声音,“是……是那个女人杀了她!是悦妃杀了她!”
“你说是悦妃杀了她,可有什么证据?”唐拂衣蹙眉,“此事尚宫局中都有详细的调查记录保留,空口白牙诬陷妃嫔,你可知是什么罪?”
青玉的眼中的泪水里透着不屈的倔强。
“翠芝姐姐在宫外没有亲人了,按照宫规,死后她的骨灰会被统一存放在忆昔楼,那地方一般不许人出入,但……但我,我太想她了,他们将骨灰送进去那日,我躲在去望忆昔楼的路边的假山后,想最后再看看姐姐,却未料我亲耳听到那两名宫女说姐姐可怜,好不容易考上了女官,却因为得罪了悦妃,年纪轻轻就丧了命!”
“我没有证据。”青玉的声音里添了一丝决绝,“所以我也不指望能为姐姐伸冤,但我一定要为她报仇!”
“可我只是个小宫女,我杀不了她!我想办法调去翠廊苑,花了三年的时间才终于当上了能近身伺候悦妃的掌事宫女,就是要与她同归于尽!”
“今日,若不是你,我早就可以为姐姐报仇了!”她看着唐拂衣,大约是因为计谋败露,也不准备再活,她恨红了眼,咄咄逼人。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根本就不把我们这些下人的命放在眼里,姐姐从前与悦妃根本素无往来,莫名其妙的一句得罪,就能轻易要了她的命!几张轻飘飘的纸,就能否定她过去十几年的努力!”
“你们都该死!”青玉抬起手,指着唐拂衣的鼻子,瞪着唐拂衣的眼睛,“姐姐先前还对我说,她说新上任的尚宫大人看起来是一位很好很温柔的人,我只恨她看不清你的真面目!”
“你整日本官本官的自称,摆足了尚宫大人的架子,却连……却连自己手下人的死都查不清楚!你算什么尚宫!你算什么大人!你凭什么坐这个位置!”
一声声的指责与质问,唐拂衣无言以对。
青玉看着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再开口,依旧是控制不住的难过委屈,说话也随着呼吸凌乱地节奏变得断断续续。
“你知道……你知道我姐姐是怎么得罪悦妃的么?”
轻飘飘地一句话,却像是一只无形地大手掐上了脖颈,捏住了脉门。
唐拂衣几乎是本能的感到害怕,不敢再往下听,但又逃脱不得。
“因为她在你初进尚宫局前,与你说了几句话。”
掐住脖颈的手毫不犹豫的捏紧,唐拂衣只觉呼吸困难,心里尤其难受。
“是不是很好笑?”青玉的脸上浮起一丝嘲讽般地苦笑,“仅仅是因为几句话……几句话而已……”
“我原本以为,此事你并不知晓,所以当年才没有细查。可今日看你与悦妃如此亲近,你们……根本就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她言罢,又像是忽然泄了气一般,无力的垂下了手。
“你杀了我吧。”她深吸了口气,极力平静下情绪,“我死了也好,我下去找姐姐,我又能和姐姐在一起了……”
“可……可是,我……我没能帮姐姐报仇……”方才憋回去的眼泪却还是没能忍得住又一次溢出眼眶,她哭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姐姐……姐姐会不会不愿意见我……姐姐会不会不要我……”
诺大的正殿悄无声息,只有那断断续续地哭声,无比令人揪心。
有那么一瞬间,唐拂衣几乎从这个姑娘的身上看到了那个不顾一切想要为师父报仇的自己。
三年,师父从未来梦里看过自己一次,是因为自己大仇未报,他是在责怪自己,不愿意见自己么?
她站在原地沉默着,她想起那日在尚宫局门口,新上任得典药笑容明媚,漂亮得眼睛里盛满了对来日得期许。
她不知道安乐竟会因为这样一件小事而将杀死一个无辜的人,可若是她知道了,她又能做什么,又会做什么呢?
她想,自己错过的,对不起的,又何止这一个人,这一桩事?
待青玉情绪稳定,唐拂衣才伸手递过一张帕子。
“你什么意思?”青玉没有接。
“把眼泪擦了,不要让人看出端倪。”她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平静的像是一汪死水,“等会儿回去了,若是悦妃问起,就说司药局的药受了潮,所以耽误了些时间,其他的我这边会打点好。”
青玉看着唐拂衣轻蔑的一笑:“如今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好人,我才不需要你的施舍!”
“我并非是做好人。”唐拂衣道,“只是你的那位翠芝姐姐……”她顿了顿,换了个称呼,“秦瑶,比起毫无意义的死掉,她应该也更希望看到你好好的活着。”
“宫里要变天了。到时候我会想办法把秦瑶骨灰交给你。离开之后,带着姐姐去多些地方看看,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吧。”
唐拂衣想,曾几何时似乎也有人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可她不愿意,也并没有听。
青玉走了。
年轻的姑娘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暗红色官袍,头一次觉得那上头繁复的暗纹如此扎眼。
她又仰头望向空中高悬的明月。
今日是,正月十二。
第110章 正月十三 “南街祥乐戏班中发现先四皇……
二月十九,正月十三,丑时。
西境,崇州。
零星的几个士兵裹着厚厚地玄甲,抱着长枪,盘腿坐在营地单薄地篝火边打盹。夜色深沉,干燥地雪屑隐隐约约,悠哉悠哉飘落到龟裂的土地,又被巡逻的士兵踩在脚下,消失不见。
大帐中有人影窜动,两名将领打扮的士兵掀开厚重地帘子走了出来,径直往远处去。
帐中,终于只余两人。
一人依旧正襟危坐,只是松了口气一般稍稍弯腰,另一人则是立刻一屁股坐在毯子上,仰着上半身,丝毫不顾形象的就这样躺在了桌上。
“好累啊——”苏知桁故意将声音拖得老长,细品还能品出些撒娇的意味。
苏知还伸手抓住被他压在身下的信封的一角,用力往外抽了抽,没有拉动,有些嫌弃的推了推苏知桁的肩膀。
“过去些,压着小妹寄来的信了。”他开口,还是没忍住补充了一句,“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做事都要像点样子,你离家这几年一点长进没有?”
“这里就咱俩,这么严肃干什么?这么多年不见,大哥你怎么变得跟爹一样死板,果然当了爹都一个样。”苏知桁嘴上不饶人,却还是顺着大哥的动作抬起半边肩膀,让对方将信从自己身下拿走。
“起开。”苏知还用力拍了拍他的额头,“坐没坐相。”
“嘁。”苏知桁颇有些不情愿的坐了起来。
“小妹信里写了什么?你这么高兴。”他看着自家大哥对着信露出一个无奈而又宠溺地笑,有些不爽的问了句。
“你那是什么语气?”苏知还听着苏知桁酸溜溜地语气有些哭笑不得,他将信手里的信放下,“小妹也给你写了信,你看你自己那封。”
“我不看。”苏知桁撇了撇嘴,“她跟我能说什么,肯定是在骂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那封写了“三哥亲启”的信封,将叠的整整齐齐地宣纸打开,只看了一眼,便往苏知还面前一送:“诺,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苏知还垂眼,只见那两个巴掌大的纸上只写了两个大字:混蛋。
他先是一愣,而后轻笑出声:“看来你离家这么些年,她没少写信骂你,你已经习惯了。”
“是啊,有个妹妹就是麻烦。”苏知桁叹了口气,嘴上说着麻烦,语气中还是难掩思念,“不就是没法带她疯玩儿了么,整日骂我。”
“还好她来不了这西境,否则肯定要追着我打。”
苏知还听着他的话,唇边泛起一丝苦涩:“就算你在萧都,你也带不了她疯玩了。”
“小妹在宫里呆了六年,如今性子恬静了许多,你离家这么久,再见只怕是未必能认得出来。”
苏知桁吊儿郎当的笑容僵在脸上,沉默片刻,他咬着牙,从喉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还不是那老头没用!若我还在家,就是抢,也定是要将她从那笼子里带出来的。”
“小妹是自愿的。”苏知还道。
“她哪里是自愿!”苏知桁立刻反驳道,“她那是被迫牺牲,她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愿意呆在皇宫那种地方!”
苏知还无言以对,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不说这个了。”他有些生硬地转变了话题,“马上就是小妹的生辰了,今年的生辰宴亦是她的笄礼。”
“啊!哎呀!”苏知桁有些懊恼的叹了一声,“我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小妹说,希望那时候你也能到场。”苏知还晃了晃手里的信,“她说她很想你,很想很想,希望我能帮忙劝劝你。”
苏知桁接过那信看着,却久久没有说话。
他是苏家这一代兄妹五人中最特殊,也是最不服管的那一个。出生时苏栋正带兵在外征战,常年不再家中,母亲陈秀平彼时仍在任尚宫,公务繁忙也没空管他。而苏知砚从小就是个书呆子,不去书院的时候,基本都窝在房里看书。
因此苏知桁自幼便是大哥一手带大,天性叛逆不羁,喜欢到处打架,也是苏家这一辈兄妹五人里最闹腾的一个,而第二闹腾的自然是整日跟着他到处“行侠仗义”的小妹苏涉川。
比起年幼时根本就没见过几次面的父亲,苏知桁还是更听苏知还的话一些。
“我知你还在为当年的事情生父亲的气,但沉下心来理智地想想,父亲的选择或许确实有些迂腐保守,却也是为了保住苏家。”
苏知还伸手拍了拍自家弟弟的头,轻叹了口气,语气温柔地像是在哄一个半大的孩子。
“爹的性子你也知道,他打了一辈子仗,说一不二,除了娘和小妹他谁都不服,哪怕是心里知道自己错了,也好面子不肯先给台阶,你就主动些也无妨,虽说是有些吃亏,但总归便宜也是给了自己人,没什么要紧。”
“三弟,八年了。亲人之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及时曾经有什么过节,到现在也都烟消云散了,爹娘,还有二弟四弟,小妹,他们都很想你。”
“回家吧。”
回家。
两个轻飘飘的字眼,苏知桁却是眼角微红。
年少离家时的愤然和冲动早就在时间的洪流中被冲淡,大漠的粗粝地风沙和敌人无眼的刀剑将少年尖锐的棱角磨平。
如今他已不再年少,也不再轻狂。
苏知还说苏栋性子刚硬,好面子,哪怕是知道有错也不愿意先低头,事实上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并非不想家,他只是不想先低头。
“小妹都开口了,我不忍看她伤心失望。”苏知桁低着头开口道,“待此间事了,我递封折子给皇上,想必他……”
“既然如此,你现在就去收拾收拾,待天亮,你便跟着队伍,一同护送大皇子的棺椁回都吧。”苏知还开口打断。
“啊?”苏知桁愣了愣,“这……咱们苏家现在已经如此……呃,权倾朝野了么?带兵回都都不需要禀告了?”
“昨日我向萧都城回报大皇子一事时便已经向陛下请示,由你带队护送,相比陛下不会拒绝,今日收到回信后,你就立刻可以带着队伍出发了。”
“啊?”苏知桁眨了眨眼,似乎是花了一些时间,才想明白苏知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好哇大哥你!你就是料定了我一定会愿意回去是吧!”他气道。
苏知还颔首默认:“即使你不愿意,我也会扛你回去。”
“可恶!”苏知桁咬了咬牙,“大哥,你不厚道!”
苏知还没再接这话,只是唤了他一声:“阿桁。”
苏知桁立刻安静了下来。
“回去后,记得,要先好好和父亲道个歉。”苏知还神情严肃,“不为别的,只为这几年你未尽的孝道。”
苏知桁看着大哥的眼睛,点了点头,一个“好”字尚未出口,便听有人在帐外焦急大喊:“将军,紧急军情!”
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皆是面色一变。
“进。”
苏知还干脆利落地开口,而苏知桁已经快速整理好衣服,站到了大哥的身侧。
来人正是副将方立秋。
只见她两步上前,单膝跪地:“将军,方才斥候来报,瀚海关外有西戎军队集结。”
“距离。”
“七至十里。”
这么近的距离,应当是准备夜袭。
“人数。”
“约莫三万人。”
“三万?”苏知还蹙眉。
“这么少人?”苏知桁惊讶出声。
方立秋的面上亦有疑惑:“根据斥候来报,确实是只有这么多。”
“在这种时候派这么点人来搞夜袭?那帮西戎人疯了?”苏知桁下意识望向苏知还,却见他的面色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年前西境四州雪灾引起疫病蔓延数月,流民作乱,而苏知还约莫一周前才收到命令,从那边调至此处,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镇压民乱,保护大皇子的安全,却未料到他竟然忽然自尽谢罪。
此事可悲可叹,但不论如何,在大皇子死后,百姓的怨恨之声也一下子少了许多。
西域七国若是有趁虚而入的心思,雪灾的时候不动,民愤最为高涨的时候不动,为何偏偏要等到现在,轻云骑精兵驻境的时候才入侵?
这岂非还未开战就先自断一臂?
且这个人数,西域七国中最强的启凉,应当是不曾参与其中。
“战备。”苏知还起身下令。
不论如何,组织全军迎敌才是现下最重要的事情。
方立秋与苏知桁对视了一眼,形容严肃,语气果决,异口同声的答了声:“是!”-
二月十九,正月十三,酉时。
红日西斜,霞云万里。
陈秀平足下生风,跨入宫门,直往勤政殿去。
金光落到她的发间,映得那几抹灰白隐约散出张扬又漂亮地流彩。
殿外的守卫比平日里少了许多,看样子是故意被驱散了些,陈秀平一路几乎是小跑着过去,远远就见到魏影抱剑站在门口。
勤政殿是萧国皇帝私下召见朝臣议事的场所,正殿也并不是很大。魏影为她开了门,除了坐在主坐上的萧祁外,还有一人站在坐下左侧,正是她的父亲,当朝太师,陈自松。
陈秀平快速行了礼,而后全无废话,站直了身子,抬头望向萧祁。
“陛下,臣如此焦急入宫求见,是有要事相告。”
“南街祥乐戏班中发现先四皇子旧部。”
“什么?”萧祁整个人几乎是瞬间拍案而起。
而此般反应似乎早已在陈秀平的预料之中,她面色不变,语气冷静而平稳,半实半虚地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陛下,请恕臣直言,当年先四皇子的第三子萧安,其尸体被找到时已经被烧得焦黑不辨形状,因此未能验明正身。”
“如今大皇子薨逝,先四皇子旧部又蠢蠢欲动,臣以为,那萧安如今极有可能就混在这些人中。但当年之事已经过去许久,如今若是再大动干戈恐怕打草惊蛇,也引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还望陛下准许我暗中调查,斩草除根,以除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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